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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了解情况


    关小燕自打跟康明结了婚,就以小家庭的利益为先,她也盼着康明能调去更好的单位。她将晒得半干的松蘑找了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脚步,小声说:“我是真怵她。”


    康明宽慰她,“放心,她绝对不是混不吝的人,否则,组织上也不能批准她入党,更不能让她当这个党政干部。今天她要是不表现得狠点,也治不住大舅那帮人。你给她送东西,是你好心,她肯定不会对你厉害的。”


    这道理关小燕也明白,但就是打从心眼里怵这个人。她深呼吸两口气,将等会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才以大无畏的精神出了门。


    果然,颜红旗没有为难她,甚至笑容和煦地跟她道了谢,还拿出了半盆子香白杏作为回礼。


    背着一捆柴,躲在大院门外观察里面情形的张凤军一家三口正好看见关小燕面带微笑从颜红旗宿舍里走出来的这一幕。


    悄悄跟身后的妻子和二儿子说,“你们看见没有,大队长的外甥女都来巴结颜书记了,咱们今天来对了!”


    说着,他扶着背柴禾的绳子站起来后,又拉了拉抻上去的衣角,推开半掩的柴门,大踏步进去,高声喊着:“颜书记在家吗?”


    将张凤军一家三口送走,罗满霞看着堆放在墙根底下的柴禾,脸上是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颜红旗也笑,说:“你猜,今天晚上还会不会有其他人来?”


    罗满霞很肯定,“会!”


    罗满霞猜得没错,在天黑下来之后,陆陆续续有几波人过来了,其中就有六道沟门村这两个生产小队的队长,一队小队长叫吴阔,二队队长叫刘良山,因着要避嫌,两人都带了自家媳妇,而且过来的理由都是一样,就是说颜红旗初来乍到,生活方面有哪些不习惯的,需要帮忙的,就让她随时言语一声,都没久坐,聊了两句就离开了。


    隔天吃了早饭,颜红旗决定去河坊沟村和张家营子走访。赵广汉主动请缨陪同,但被颜红旗拒绝了,她环视着一大早都赶来大队部的领导们,最后目光定在郝卫红身上,“郝主任陪我一起去吧。”


    郝卫红下意识去看赵广汉,还没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又马上看向颜红旗,轻轻咳嗽一声,说:“咱们都是女的,我陪同颜书记去比较合适。”


    定下了郝卫红作为向导,颜红旗、罗满霞、苍阔一行四人便出发了。


    先去的是跟六道沟门村只隔了一条河,还有一大片杨树林的河坊沟村。


    两个村之间的河并不算宽,水流清澈、平稳,据说是潮河的支流。最深之处,也不过就能没过大腿,夏日的每个午后,都有小小子们成群结队地在河里嬉戏玩闹。河中间没有建桥,只搭了几块大石头,当地对这种大石头也有个专有名称,就叫做“搭石”。


    光有搭石,人能通过,马车等带轮子的车就通不过去了,就得找个水最浅的地方蹚过去。


    而那片杨树林原本是划归来种树苗的,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树苗没有卖出去,只能由着长成了一片没什么用的小树林。


    一路走着,郝卫红的嘴巴不停,看到什么说介绍,好似生怕话语声停了,就会受到惩罚似的。


    这会儿是上午的8点,但这个时间已经有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了。


    芒种过去好几天了,播种工作都已经完成,大队再一次的集中劳动就是秧苗长到脚踝往上后,进行的第一次间苗培土了,所以社员们现在的时间很自由。


    颜红旗弯腰,试了试水温,太阳才升起来一个多小时,水还是凉的。而那妇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伸进了水里头,两手拽着衣服,在水中沾湿之后,便在有坡度的石头板上使劲儿搓着。


    郝卫红朝着那妇女喊道:“刘庆嫂子,你咋一大早就来洗衣服了?水不凉啊?”


    那妇女抬起头来,朝着这边喊:“不凉,今儿是大太阳天,早早洗了衣服,等会去上山,等回来后,衣服就干得差不多了。”


    郝卫红解释说:“我们乡下人都习惯了,这不叫凉。有时候大冬天了,还得砸开冰窟窿洗衣服呢。”


    颜红旗抬起头,四面都是青山,郁郁葱葱,茫茫多的枯枝、灌木,都能当柴禾,烧锅开水,着实不算难事吧,罗满霞将这句话替她问了出


    来。


    郝卫红愣了一下,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捋了捋垂下的散发,想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习惯了吧。烧水洗衣服,别人都会觉得你矫情。”


    颜红旗点点头,没说什么。搭石表面粗糙,两步就跨了过去。


    郝卫红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只觉得那双穿着皮鞋的脚,只是点了下搭石,就已经到了对面,轻飘飘得好似掠空而行的飞鸟。


    她连忙跟了过去,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颜书记,您这一身功夫,是练过的吧?”


    颜红旗正望着眼前的粗壮的杨树林,转头看她一眼,一边嘴角翘了翘,意有所指地说:“我要是没练过,也不敢来杨木大队这个龙潭虎穴。”


    罗满霞露出与荣有焉的笑容,说:“郝主任,这么跟您说吧,就是再来三四个熊老二那样的,颜书记照样把他们揍趴下!还有啊,颜支书对熊老二算是手下留情了,她那一手徒手卸胳膊的本事,嘿嘿,你有机会亲眼见识就知道了。”


    落在后面的苍阔也赶了上来,跟罗满霞一左一右走在颜红旗身旁,也连忙附和着,他并没有亲眼见识过颜红旗卸人家关节的本事,但之前高卫星在的时候,可没少跟他讲这些。


    高卫星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不妨碍他讲的绘声绘色,一直期盼着能亲眼见见的。


    颜红旗这份功夫又不是为了表演用的,自然不会轻易给高卫星展示,就让他愈加对这份本事着迷。


    苍阔自然没有高卫星那么执着,但他知道,颜红旗能镇住杨木大队这帮子人,先声夺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是其一,其二就是她的身手。


    当时但凡是被熊老二吓住怂了,或者真被打了,就不是如今这个场面了。


    所以,他就想着要多多宣扬颜红旗的本事,见罗满霞已经起了话头,便来捧场。


    “卸,卸胳膊呀?”郝卫红咽口吐沫,一脸敬畏,竟然丝毫未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罗满霞挎了下郝卫红的胳膊,安抚她说:“放心,不是大卸八块的那个卸,就是把人关节卸下来,还能给安上的。”


    郝卫红………并没有被安慰道,反而后背直发凉,再看向面带微笑的颜红旗,只觉得那笑容格外渗人,她揉揉自己的肩膀,觉得胳膊缝莫名有些疼。


    河坊沟村比六道沟门村还要窄小。六道沟门村大队部的位置是块非常大的平地,而河坊沟村没有这样的平地,整个村子就是一个长条,中间一条只容一辆马车通行的土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黄土坎,黄土坎上建房,房后就是山。


    走在马路上,就把这边的人家全都看遍了。


    走马观花看了村中大概情况,又返回到六道沟门村,奔着张家营子出发。


    张家营子在更偏僻的山沟里,从六道沟门村的北边再往沟里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迎面就是一个有些陡的斜坡,中间是一条小道,两边是灌木。


    郝卫红指指斜坡说,“再往上走就到了。”


    等爬上斜坡,先是看见了一小块一小块才播种不久的田地,而后才看见参差排列在山脚下、田间里的人家。


    颜红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农村,本来以为河坊沟村那样的已经算是特殊的,却没想到还有更特殊的。


    更让她意外的是,张家营子这28户人家里,另外还有4户人家居住在更深的山里头,而且住得比较分散,就连郝卫红都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一处。


    从建国后,一直动员山中的老百姓到山下集中居住,为此,清远县颁布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帮他们在山下划分宅基地和田地,并且在经济上予以支持。五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好些人家已经搬了下来。但六十年代初,因着自然灾害,粮食减产,有些人家又陆陆续续搬了回去。


    这些年,在公社干部的动员下,又有些人家搬了下来,就剩下那4户人家,怎么也不肯下山。


    颜红旗听郝卫红介绍着这些情况,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此地深山之中物产丰富,能吃的野菜、菌类多不胜数,榛子、杏仁、橡子等果实也非常多,另外还有野鸡、野兔、狍子等比较好捕获的野生动物。况且,还能够开荒种地,养殖家禽等等,在山里头生活未必比外面差,只是离群索居,鞭长莫及,终究不是个事儿。


    颜红旗对他们的生活很感兴趣,想着抽空到山上去看看。


    山下这十多户人家种,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其他的都上山去了。这个时节山上的野菜是一年之中品种最丰富的,有苍术苗、苦力牙、野菠菜、驴龙尖等数十种,在自家菜地里的菜还未大量下来的时候,野菜就显得尤为可贵。


    杨木大队的土地贫瘠,一人一亩地的土地,但允许每人有不超过二分地的小片开荒。站在张家营子,往上看,往下看,左看右看,全是一片片规整的山地。


    开山地有多困难,可想而知,又要经过多少年,才能让山地变成良田,这里的老百姓们,不可谓不辛苦,不可谓不勤劳。


    张家营子和河坊沟村一样,吃的都是山泉水。从山里面挖沟渠,将山泉水引下来,再挖一个深坑用来储存水,日常吃水都在这里了,至于庄稼,就只能靠天吃饭了。


    郝卫红嘴巴就一直没停,等到了六道沟门,嘴边都起白沫了。罗满霞邀请她进屋去喝点水,郝卫红舔舔嘴唇,忙说着“不用”。


    她这一路,只有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头还能舒服点,一停下来就觉得后背发毛。其实现在颜红旗对她态度挺好的,说话客气,脸上也有笑容,但这种发怵的感觉却像是烙印在了她的身体上,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克服不了。


    瞧见颜红旗没拐弯儿回后院宿舍,而是奔着大队部去了,又连忙跟上来。


    这会儿的大队部只有保管员吴东民在,不是农忙时节,他不用时刻守着工具房,他是被赵广汉留下来看门的。


    早上赵广汉被颜红旗拒绝,心里头也是赌气,索性就带着副大队长、会计等人上山巡视田地去了,但临走之前,又怕大队部里没人,颜红旗看见了挑理,就把他给留下了。


    吴东民一个人待着无聊,就蹲在门口的墙根处跟几个上不动山的老头老太太聊天,这些人追着问颜红旗的事儿,他哪儿知道呀?就离了这般人,趴在学校墙头看了会儿学生做课间操。


    刚当上老师不久的赵显旺拿着大喇叭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声音飘飘忽忽的不稳当,脸涨得通红,胳膊、腿直发抖,康明在他身后站着,好似在鼓励他。


    而自家那倒霉儿子,因着个子比较高,排在最后一排,做操的时候不好好做,嬉皮笑脸,不是偷着拉前面的女同学的辫子,就是伸胳膊的时候故意去碰旁边的同学,吴东民瞧着手痒痒,心说等放学后,得好好揍这孩子一顿,这也太欠了!


    等学生们做完了操,回了教室上课,吴东民没了乐子可看,就在窗根底下的阴凉处坐着卖单儿,都快睡着的时候,才看见了颜红旗的身影。


    他连忙站起来,想要先跟颜红旗说下赵大队长的去向,就听见学校处传来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学校处看去,吴东民笑了笑说:“”估计是孩子们打闹,磕碰到了。”接着,他就说了赵大队长几人的去向。


    颜红旗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大队干部不是机关干部,并不要求在单位里坐班,赵大队长去干什么,是他的自由,不过对于他告知自己动向这件事儿,颜红旗还是有些满意的。


    如果赵广汉没有犯过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等原则性错误,颜红旗还是愿意跟他和平相处的。


    对于怎么开始工作,颜红旗想得很简单,无非就是管人管事。管人放在第一位,等这帮子全都肯听话了,再管事儿也不迟,否则,也有可能处处掣肘。


    要问要是他们一直不肯听话怎么办,那还不简单,全都换成听话的就好了。就比如那个张凤军,人聪


    明,识时务,要是坐上领导岗位,不会比别人差。


    所以,这几天颜红旗并不打算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孩子哭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是奔着大队部来的,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颜红旗往外看去。


    吴东民也有些待不住了,正想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康明带着个孩子匆匆走了进来。


    颜红旗眼睛落到孩子那软塌塌垂落着的胳膊上。而吴东民的目光则落在紧跟在后面,丧眉搭眼,小心翼翼的儿子身上。


    “颜书记,我记得您是骑自行车过来的,能不能借给我用用?这孩子的胳膊被人拉脱臼了,疼得厉害,我得赶紧带着孩子去趟公社卫生所。”康明有些焦急地说。


    颜红旗没说借也没说不借,而是越过康明,直奔着那孩子而去。


    那孩子大概是疼得厉害,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脸上混混画画,跟个大花猫似的,鼻涕过了河,在下巴上,要掉不掉的。


    颜红旗走过去,拖住孩子的胳膊。


    康明不明所以地跟着颜红旗的目光移动,以为她是莽撞了,正要阻止,却见颜红旗托起那只胳膊后,轻轻一扭,他明显看到那孩子的胳膊不一样了。


    颜红旗问那孩子:“还疼吗?”


    那孩子下意识就点点头,颜红旗放开孩子的胳膊,严肃地问:“真疼假疼?”


    那孩子有些被吓住了,哭声戛然而止,愣了一下后,活动着自己的右臂,又使劲儿甩了甩,惊喜地大声喊,“不疼了,我好了!”


    这孩子不哭了,旁边却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孩子的哭声,比这孩子的更洪亮。伴随着的是“啪啪”的巴掌声,还有吴东民的怒吼声,“……我打死你,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崽子一天天招猫逗狗不干好事,这回好了吧,把人家的胳膊都拽坏了,以后人家干不了活,我就把他接咱家来,住你的铺盖,吃你的饭!你还有脸哭,我打死你!”


    这一番做作,一方面是真的生气,一方面是害怕真给那个孩子弄出个好歹来,他一边打孩子,一边斜眼睛瞧着这边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孩子不哭了。


    见康明跑过去握住那孩子的胳膊左瞧右瞧的,也连忙放下自家孩子跑过来。


    康明惊喜不已,反复问那孩子,“真不疼了?”


    那孩子忙不迭点头,兴奋不已,跟亲身经历了稀罕事似的,脸上挂着眼泪带着笑,不停挥动自己的胳膊做出各种动作,“老师,真好了,不疼了!”


    康明这才放了心。农村孩子磕了碰了的不叫个事儿,可这孩子情况特殊,孤儿寡母的,一家三个女的带着一个男孩,家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胳膊真要留下点毛病,一家子的女人非得跑到学校大闹一场不可。


    他将目光转向颜红旗,真诚地说:“颜书记,多亏您了!”


    吴东民也重重呼口气,用粗糙的大手给那孩子擦了擦眼泪,又粗暴地将自家孩子拉过来,按着他个脑袋给颜红旗鞠躬,说:“谢谢颜书记救你一命,要不我非打死你不可!”


    颜红旗摆摆手,说:“举手之劳。”


    吴东民讨好地笑,说:“没想到颜书记您还有这个本事,真厉害,您是学过医还是怎地?”


    颜红旗实话实说,“没学过医,卸的胳膊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手熟而已。”


    吴东民一时间没明白颜红旗这话是什么意思,转头朝康明看去,正看见他一脸错愕地看过来,两相相对,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吧?


    再看颜红旗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敬畏。


    大队部总共三间正房,中间那间是个大的会议室,摆了本大队木匠打的桌子、椅子什么的,平时大队干部们都在这里办公,左边那间是赵广汉的办公室,右边那间是财务室。


    事了拂衣去的颜红旗这会儿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杨木大队的固定资产台账。


    村中的固定资产,无非就是生产工具。耙子、搞头、铁锨、滚子这些。村中多是山地,拖拉机这种现代化的机械应用不上,只能使用最原始的农具。


    颜红旗翻看了几页,就将台账还给了吴东民。


    这本台账是吴东民主动交给颜红旗的。对于她帮助自家消弭了一场有可能的麻烦非常感激。把儿子教训一顿,又好好安抚了那个把右胳膊当玩具不停甩动,还和别人显摆的孩子一番,就跑来感谢颜红旗。


    这对于颜红旗来说,真的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吴东民却觉得她是谦虚,觉得她这人不居功,不愧是烈士的女儿。心里头恍然,对呀,她是烈士的女儿,老子英雄儿好汉,她就不可能是坏人!


    他本来就是大队部里的边缘人物,对于赵广汉的忠心也没那么强,这会儿就彻底倒向了颜红旗。


    台账就是他的投名状,趁着颜红旗翻看台账的机会,还给她介绍了村中农具的情况。


    颜红旗巡视了三个村子,再听吴东民介绍,虽然不擅长农事,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国家提倡农业现代化,可杨木大队这样多山地,土地以零散的,区块式分布的情况根本就不合适机械化生产,几头黄牛就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黄牛不够,还需要人力来拉犁。这种情况之下,想要土地有多高产,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作为党支部书记,一个大队的最高领导,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带领社员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凭着土地里的这些出产,那是不可能的。


    “村中有哪些副业吗?”颜红旗问。


    吴东民按照颜红旗的示意,搬了凳子坐在她办公桌的斜对面,双手交握在腿上,两腿并拢,微微有些拘谨。


    “村里前些年组织过打井队,但打井队专业技术要求高,咱们大队没有会看地下水的人,组建了之后没人请咱去,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又组建了民工队,农闲的时候找活干,给单位建房、干体力活什么的。不过,那得有人才行,咱们大队人面窄,总共也没接过几单活计……”


    吴东民说着,用脚蹭着红砖地,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有点干啥啥不行之感,但事实也是如此。赵广汉曾经也是有志向的,也不想次次在公社排名倒数,奈何绞尽脑汁想要发展副业,就是发展起来。


    “其实咱们大队的村民们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夏秋的时候摘杏核、刨药卖给收购站,都能赚钱。”


    吴东民终于有自信了些。


    这边大山上的向阳面,有很多野生的山杏树,到秋天结出带有微毒的苦杏仁,可以药用,可以做小菜,可以制成杏仁粉等食物。收购站每年秋天都会大批量的收购。


    本地野菜资源丰富,这些野菜既是食物,也是药物,比如苍术苗,地下的根茎叫苍术,是治疗感冒的常用药,还有穿山龙、黄精、黄芩等十几种,收购站每年都会收的药材。


    不管是摘山杏还是刨药都是累活、苦活,但只要能有收入,绝大部分杨木大队的社员是不辞辛苦的。


    颜红旗点点头,又问了些问题,吴东民一一作答。


    颜红旗已经从张凤军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但他到底只是普通社员,他的回答非常有主观性,很多都是臆测。吴东民虽然是大队部的边缘人物,但了解的信息更全面些,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尽量客观。


    对他回答问题的态度,颜红旗还是比较满意的。


    第32章 挨打


    临近中午的时候,上山的社员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罗满霞的中午饭也快要做好了,在院中的枣树下支起小方桌,准备在这里吃饭。


    颜红旗坐在板凳上,对面坐着苍阔,一边剥葱一边跟她说起刚刚在知青点的所见所闻。罗满霞将后面山坡上挖的曲麻菜在水盆里涮了涮,甩干净水,准备一会儿跟大葱一块蘸酱吃。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大娘上了门,往里头探头探脑的,说是来找颜书记的。


    颜红旗站起来,打量着这位大娘,有些眼熟,是大队上的社员,“老人家找我什么事儿?”


    “颜书记呀,我这膝盖这两天疼得厉害,你给我瞧瞧。”老大娘腿脚有些拐,但借助着拐棍,走得很快,又问:“你是咱支书,看病不要钱吧?”


    颜红旗无语了一瞬,耐着性子问:“大娘,你听谁说我会看病的?”


    老大娘:“都这么说呗。颜书记,你可别因为我掏不起看病的钱就不给我看,我成分好,是贫农!”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就是治了下脱臼嘛,怎么就成大夫了!


    罗满霞忍着笑,耐心解释,“大娘,颜书记不是大夫,不会治病,您要是膝盖疼,得去公社卫生所看。”


    那老大娘浑浊的目光里泛着不信,一劲儿强调自己是贫农,颜书记不给瞧病是瞧不起她,嘴里头歪歪缠缠的,车轱辘话来回说,罗满霞话说了一箩筐,怎么解释都没用。


    颜红旗先时脸上还带着笑,罗满霞解释的时候,她在一边点头,但听着听着,眉头越来越紧,终于,在老大娘又一次说道:“都帮赵小光那孩子治了,凭啥不给我治,你瞧不起贫农,瞧不起我这个老太太”的时候,吼了一声:“闭嘴。”


    那大娘被吓了一跳,停顿几秒钟后,嘴巴张开,又要说话。


    颜红旗脸上恢复笑容,双手活动着,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行,我给你治病,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回家后瘫痪了或者嘎嘣死了,可别怪我!”


    那大娘浑浊的眼睛瞪大,脸上露出害怕畏缩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后拐杖都拄就跑了。


    这都是啥人啊?


    颜红旗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于亲民,搞得有人蹬鼻子上脸跑来歪缠?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接下来,又有两位社员跑来求颜红旗给治病,不过还好,这两人是能听进去话的,罗满霞解释了一番后,两人就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这个六道沟门村,信息传播得也太快,也太离谱了!


    被这几人一搅和,午饭就没按时吃成,饿得颜红旗前胸饿后背的,心里头一阵阵的烦气,吃下去两大碗过了水的棒子米粥才好了些。


    就在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几位探头探脑的妇女。


    罗满霞下意识去看颜红旗的脸色,唯恐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把这几人打出去。


    但颜红旗时刻记得自己目前的身份,并没有生气冲动,往门口瞥了一眼,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那几个女的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就进来了。


    当先是个四十多岁,臂弯处挎着个荆条编的小筐子,穿着偏襟褂子,身上落着几片大块补丁,头上挽着发髻的利落妇女,身后是一个同样挽着发髻的五六十岁的妇女,更后边的是个梳着大辫子的十八九岁大姑娘,三人共用这一张脸,很容易就让人知道这是一家三代人。


    等一家三代人都进了院子后,才看见那大姑娘身后还跟着个八九岁的眼熟男孩。


    见了他,颜红旗放下饭碗,严肃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容。


    “颜书记,我是赵小光的妈,这是他姥姥,她大姐。我回家才知道你救了我们孩子,赶紧就过来跟你道声谢。小光是我们一家人的命,他要是出点什么事儿,我们娘几个都活不了了!给你拿几个鸡蛋,自家养的鸡,白皮的,好吃。”


    赵小光他妈口齿伶俐,说话语速很快,说着就将小筐子递过来。


    罗满霞不知道收还是不收,转头看向颜红旗。


    柴禾、野菜都不值钱,收了也就收了,但鸡蛋在农村来说,可是贵重物品,偷着卖的话,能卖到一毛钱一个,筐子里少数也得有10个,就是一块钱,相当于10斤多粗粮,她不敢收。


    颜红旗笑着说:“小孩子胳膊脱臼不算大毛病,我正好遇上就给推上去了,小事一桩,婶子客气了。”


    “不是这么算的,公社卫生所大夫就会给人量体温,开去痛片,我孩子去了也是白去,还得去县城大医院,花钱不说,我家小光得多受多少罪?想想我就揪心!这些鸡蛋,你说啥也得拿着,这不是鸡蛋,是我小光的命啊!”


    饶是颜红旗也算是能说的,也被他们真心实意的感谢给为难住了,也不好跟人打架似的撕吧,只好给罗满霞使了个眼色,让收下来。


    老老少少四个人又分别说了些感谢的话,这才离开。


    等人走了,颜红旗松口气问罗满霞,“钱给了?”


    罗满霞点头,“放了一块钱在筐子里头。”


    党的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之前来送柴禾或者野菜的,她都给了回礼,这份礼太重,就只能给钱了。


    经历了那无理取闹的老太太,这一家人的到来,倒让人觉得杨木大队这个地方,还是有人情味的。


    关小燕从东屋探出头来,犹豫了下走过来,说:“颜书记,夏桂华,也就是赵小光他妈,他们一家人……”


    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想了半天才说:“挺不是东西的,仗着一家子孤儿寡母,没有男人,没少撒泼打滚要好处,村里头好多人都躲着他们……”她本来还想详细举例说明夏桂华到底有多不是东西,但瞧见颜红旗并不算严肃的脸,就不敢说下去了,“总之,你们小心点她。”


    罗满霞忙笑着说:“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啊。”


    关小燕这才露出个笑容,说:“不用谢,我就是怕你们吃亏。”


    等关小燕回了屋,三人继续吃饭,罗满霞说:“我瞧着那个夏桂华不像是胡搅蛮缠的人呀。”


    颜红旗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夏桂华那一家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要是不厉害点,未必能活得下去。所以,这人是好是坏,也是分人分事,不能一概而论。”


    罗满霞觉得颜红旗这话很有道理,人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被别人影响了。不过,关小燕应该是出于好意,作为赵广汉的外甥女,她确实对自己这一行人很友好了。


    罗满霞决定了,要多跟关小燕交流,搞好关系。


    隔天,再一次走在六道沟门大街上的颜红旗,明显感觉到社员们看自己的目光不同了。之前是敬畏,好奇,而如今在敬畏和好奇之外,又多了丝亲近。还有不少人主动和她打招呼,叫一声“颜书记”。


    颜红旗猜想,应该还是帮赵小光弄好胳膊的功劳。群众基础越来越好是好事,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走亲民路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跟人家点个头。


    而赵广汉来了大队部后,也和颜红旗提起了这件事,语气不明地夸赞她,“颜书记深藏不露。”


    颜红旗才不管他话语之中的含义,用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回复他:“手熟而已,卸的胳膊多了自然就会安了。”


    赵广汉僵硬了片刻,跟她讲起了今天庄稼的情况,最后说:“根据咱老农民的经验,今天恐怕会干旱少雨,书记您看,有啥指示?”


    他的介绍,颜红旗认真听了,她不懂农事,自然听得似懂非懂的,什么玉米啊,高粱啊,荞麦啊,她只吃过,没种过。


    她说:“田地里的事情,我不懂,赵大队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以前怎么做,以后还怎么做就是。”


    听了这话,赵广汉丝毫没觉欣慰,他又不能在农事上给颜书记下绊子,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这份上。


    转眼,就到了周六,颜红旗走马上任4天了,这4天里,杨木大队风平浪静,不管是大队长赵广汉还是其他大队干部,亦或是普通社员,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友好得很,安静得让人误以为这里就是个安宁祥和的普通小山村。


    在这种情况之下,颜红旗带着罗满霞回了县城一趟。


    她不放心让罗满霞留在这里,苍阔却留下了。他跟几位从燕市来的知青相处得都还不错,主动搬去了知青点,他是男的,颜红旗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获悉她离开后,赵广汉只觉得空气都香甜了,憋了好几天的心陡然一下子就放松了。不光他是这种感觉,他的忠实拥趸赵林成和王铁军也是这种感觉。


    这会儿,三人聚在赵广汉家里开小会。


    自从颜红旗来了后,他们这


    个团结的大队部也出现了裂痕,赵广汉只信任赵林成和王铁军两个。


    颜红旗走了,但明后天的就回来了,他们得趁着她不在,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本来,赵广汉是想采用不搭理、不合作的原则,就晾着对方,把她架空,让她这个书记掌握不了大队的实权,可谁知,人家一点都不着急,每天悠悠闲闲的在几个村里头,田间地头、山上到处转悠,别说大队的账册了,就连公章人家都没要过。


    颜红旗越是这样,赵广汉反而急躁起来,猜不透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林成说:“这人莫不是过来混日子的?或者来下乡镀个金,待个一年半载的就回城里去,给她升官?”


    王铁军不同意,“要真是这样,那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也不会弄出那么大阵仗来,完全没有必要,多得罪人啊。”


    赵林成的猜测,赵广汉也想过,但也觉得王铁军说得有道理,这人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面子,完全就是奔着搞事儿来的,这可不是一个想要混日子人的作为。


    几人议论来议论去,都没有得出结论。倒是烟抽了一袋又一袋。


    串门回来的刘翠花刚进自家院子就瞧见从窗户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白烟,还以为屋里头着火了,赶紧从靠墙跟放着的水缸里头舀了一葫芦瓢水,截着窗户就往屋里头泼去。


    屋里头的三人背靠着窗户,一瓢水从天而降,谁也没逃过。


    三人只是被泼到的时候惊了一下,随即就镇定下来,转头看向窗外。


    刘翠花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忙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着火了。”


    瞧见赵广汉不高兴了,又连忙撅撅嘴巴,撒着娇说:“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嘛。”


    赵广汉扯出一个想生气又包容的别扭笑容,说:“我没生气,你下次搞清楚了,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


    刘翠花“嗯”了一声,眉眼挑动,保证道:“我一定改!”


    屋里另外两人只觉得这郎情妾意的场面比被人泼了凉水还难受。忍到两人终于说完了话,刘翠花离开,才终于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你们婶子年轻,难免做事毛毛躁躁的,你们别往心里去。”赵广汉将湿了的烟袋子往旁边推了一下,抬手将湿哒哒的上衣脱下来,铺到炕上没被水沾湿的地方晾干。


    那一瓢水,大部分都泼到了他的后背上,顺着炕席,流到了土炕上,也不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能不能干透。


    其余两人身上也沾了水,但不算多,农村人没那么娇气,就没脱下来,天气热了,一会儿就能晾干。


    听见赵广汉帮刘翠花道歉,还要维护她,王铁军忙说:“没事,没事,小婶子也是好心。”


    这声婶子喊得他觉得自己后槽牙上硌了沙子,那个刘翠花比他能小了十来岁!但此情此景,更难受的不是他,而是赵林成。


    赵林成是赵广汉的亲侄子,刘翠花就是他的亲婶子。


    赵广汉今年五十一,刘翠花今年三十二,足足差了19岁,而赵木成今年35岁,比这个婶子还大了三岁。


    王铁军转头去看赵林成,就见这位脸色不大好看,抽了抽嘴角说,“是,好心。”


    忽然闹了这一出,三人的小会也就开不成了,王铁军和赵林成告辞,出了院门后,加快脚步奔着家里去


    瞧见媳妇正在家里头做针线,兴致勃勃跟她讲起刚才的事情。


    “……你是没看见,大队长那小媳妇小腰一扭,小白眼一翻,就把大队长给迷得神魂颠倒,跟喝了迷魂汤似的,要不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大队长他聪明一世,谁想到,让这么个不够心眼儿的女人给拿住了。”


    他媳妇黄迎春不屑地撇撇嘴,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他们是王八看绿豆,一个老色胚,一个不要脸,天聋配地哑,一对不要脸的货色!”


    对于媳妇这么评价他敬爱的赵大队长,王铁军不以为意,队上很多妇女私下里头说起这件事,都是这种态度,但丝毫不影响赵大队长的威信,男人嘛,男女关系上有点花花事儿就不叫事,况且,赵广汉和刘翠花是正经去公社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


    黄迎春尤不解气,又点着王铁军的脑门说:“以后你少往大队长家去,刘翠花那个娘们是个二百五,脑子不好使,人又浪,见个男的就想勾引!要是有事,就在大队部说!”


    王铁军也有些不屑,说:“我又不是大队长,能看上她?”


    但这么说着,心里头也觉以后得避嫌,少去。其实以前他们开会都是在大队部,这不是来了个颜红旗嘛,占领了大队部,他们就只能去大队长家了。


    媳妇说刘翠花是个二百五,不是骂人,而是事实。这个女人说傻也不是傻,就是心眼没长全,就说看见点烟就能觉得是着火了,往炕上泼水这事儿,是脑子正常的人能干出来的吗?


    刘翠花是个寡妇,原本是张家营子的人,跟着男人生活在山里头,六十年代末,她男人得了痨病,两人就从山里头搬了下来。听说县里头给免费治肺痨,刘翠花就去求赵广汉帮忙,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勾搭在了一起。


    反正后来就是,刘翠花的男人死了没多久,两人去公社领了结婚证,成了夫妻两口子。


    虽然很多社员在背后嚼舌头说坏话,但并不影响赵广汉这个大队长的地位。


    说坏话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很多男人当面不说,心里头不知道有羡慕。刘翠花虽然脑子不够使,但人长得丰满、漂亮,一双吊眼梢的细长眼睛,看谁都是深情款款的,年纪又轻,老夫少妻,娇香软玉的,不知道多少老爷们在梦里头梦见过。


    王铁军嘴上说着看不上刘翠花,但不妨碍他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眼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里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他嫌弃刘翠花是真的嫌弃,惦记人家也是真的惦记。


    对于自家男人的德行,作为枕边人的黄迎春可太了解了,但老夫老妻过了十几二十年,早就看淡了这些事,况且,她也知道,对方只是想想罢了,有赵广汉隔在当中呢。


    回到县城的颜红旗,时间紧任务重,吃了晚饭后,就准备去要账了。不光是要账,也是去亮个相,威慑一番,总不能让他们生活得太安逸就是了。


    先去旗杆胡同,颜家老宅。


    颜老太、马兰英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在,颜老二却没在家。据马兰英说,颜建业主动要求上晚班,这样能有每天两毛钱的夜班补助。


    颜红旗很满意颜老二的工作态度,拿了二十元的欠账就走了。


    出了胡同,她转头,抱起胳膊,歪头笑看着跟出来的大小伙子颜从文。


    颜从文是颜建业和马兰英的大儿子,只比她小了一岁,学习成绩一般,初中毕业时,颜建业找去了学校,利用跟颜建军的叔侄关系,给他要了一个高中名额,如今正上高二,马上就要毕业了。


    原身小姑娘最羡慕的就是这位堂弟,他拥有着原身所没有一切。小时候,他也和颜从学那个□□崽子一样,没少欺负原身,上了初中后,渐渐懂事后,他不再打人,骂人也不再用脏字了,更多的是不屑,瞧不起原身,说她窝囊、胆小、怯懦,在学校里,也从不承认两人的亲戚关系,嫌她丢人。


    刚才,打从颜红旗一进来,就发现这位堂弟眼神如刀,一直偷摸地往她身上招呼。她从醒来后,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位堂弟,倒是把他给忘了。


    颜从文未曾亲眼见过颜红旗的作为,所知都是从爸妈、奶奶,还有弟妹的描述中来的,他们说这是恶鬼上身。但颜从文是唯物主义的小战士,怎么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但他也无法解释颜红旗忽然的改变。


    他无法从家人的描述中想象那种场面,便想着,也许是他们夸大了。但自家从敞亮的大房子里搬到破烂窄小的老房子里,家人身上的伤痕,提起颜红旗时惊惧小心的表情,还有每个月赔给她二十块钱,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想不明白,想去


    找颜红旗闹个明白,但家人却如丧考妣,明令禁止他私下里和对方接触。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见到了颜红旗,以上厕所的名义跟了出来。


    “你不是颜红旗,你到底是谁?”他肯定地说,这样的神态、表情绝对不是颜红旗的,不光如此,她的身高、相貌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对方鬼上身,而是被敌特替换了。


    “你追出来就是为了问我这句废话,早就和你们说了,我是地府来的恶鬼,替颜红旗报仇雪恨来的。”


    “不,你是特务,你把颜红旗替换了!”颜学文说得斩钉截铁,这就解释得通了,她是来破坏烈士家庭的!


    颜红旗惊讶于他的想象力,不由得笑了起来,胳膊往前伸了伸,说:“那你来抓我呀。”


    颜学文还真想上前,但他不敢。


    他没有上前,颜红旗却朝着他走了过来,笑着说:“你和你爸爸真是一脉相承的怂货,怎么,不敢了?”


    颜学文步步后退,后悔自己跟出来了,他应该偷偷去举报,让革委会的人去抓她才对!


    这时候的颜红旗,似乎跟颜从学描述中的那个恶鬼对应上了!想到弟弟后背还有屁股上那一道道树枝抽出来的凸起伤痕,想到他很长时间里都不能躺着睡觉,白天晚上被疼哭,颜学文就觉得自己后背也开始疼了。


    他转身,就往家里头跑,刚跑进小胡同,头皮一疼,就被人抓住了,而后身体仰倒。他惊恐极了,又看见了颜红旗笑意盈盈的脸庞。


    而他一百二三十斤的身体全都靠一撮头发支撑着,那块头皮钻心地疼,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滴滴答答。”


    他甚至听见了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像溪流一样,一直流一直流。


    “咦,这就吓尿裤了?果然是颜老太婆的好大孙儿,你奶奶之前也尿裤子了。”颜红旗戏谑地笑,同时嫌弃地放开手,由着颜从文摔倒在地,抖了抖手上那一撮半长不短的头发。


    颜从文摔在地上,才意识到自己吓尿了,也不知道头皮的疼更难受,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尿裤子更丢人,竟然就坐在尿窝里,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瞧他这个样子,颜红旗连报复他的心都没了,留下一句,“欢迎去革委会举报我。”就离开了。


    这时候,意识到不对劲儿的马兰英跑了出来,看见躺倒在地上哭的儿子,连忙跑过来,焦急地查看着,见儿子脑袋上跟斑秃似的,少了一大撮头发,留下些血点子,没有其他伤痕,竟然松了口气,生气地捶着儿子的后背,“跟你说了多少遍,她是恶鬼,你非招惹她,不听话的玩意儿!”


    她就怕这个大儿子不知深浅去找颜红旗算账反挨揍,所以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离颜红旗远远的。


    他们一家人都见识了颜红旗的厉害,都已经接受了如今的状况,只求维持现状,别再惹到恶鬼发疯就行,可颜从文不甘心,今天说要去革委会举报,找联防队的来抓她,明天就说要去找武装部的人给评理……


    不过好在这个孩子胆子小,也就是嘴巴上不忿,没人陪着,不敢付诸行动。


    大儿子说他要去上厕所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不对,随口应了一声,就让他去了。可好一阵不见人回来,她脑子呼啦一下,就觉不好,连忙跑出来,果然见到了预想中的一幕。


    有些话,他们作为大人也是要脸的,没跟孩子说过,比如他们亲笔写了认罪书,认罪书上一条一条如实招认了对颜红旗犯下的罪行。


    认罪书握在颜红旗手里头,像是个定时炸蛋,随时能将他们一家人炸得粉身碎骨。


    如今,也不得不说了。


    颜学文这样的孩子被教育得自诩正义,但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还有家人的行为是不对的。听说了认罪书的事情,到底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冲击颜红旗并不关心。回了家的她才发现手指缝里夹了跟头发,还沾了丝血迹,忙嫌弃地打水洗手。


    第33章 出事了


    在自家房子里休息一晚,第二天早起接待了一对来看房的小夫妻。


    这对小夫妻是高小茂姥姥介绍的。


    颜红旗在清远县相熟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仇人,能帮忙的赵部长、秦主任都是国家干部,不可能明目张胆帮她干违反国家政策,有资本主义性质的事儿,于是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高小茂头上。


    这孩子接长不短就来家,给送些他姥姥做的吃食。高小茂姥姥做得一手好饭食,手工也好,还给颜红旗做过一双偏口条绒鞋,千层底的鞋子,穿着十分舒适,颜红旗很喜欢。


    她有钱,更不能占孤儿寡母的便宜,也给高小茂家送了不少吃的用的。两家就靠着人情往来,逐渐走动,进而亲近起来。颜红旗就把自家要出租房子的事情告诉了祖孙俩,让帮着寻摸租户。


    祖孙两个兢兢业业帮着寻找靠谱的租客,昨天晚上高小茂过来,说有对夫妻挺靠谱的,约着今天一早就来看房。


    高小茂带着那对夫妻如期而来。


    夫妻两个都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看那样子,应该是新婚不久,虽然没有亲昵的动作,但两人站在一起的氛围就让人觉得甜蜜,新娘子脸上带着娇媚的笑容,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有礼貌。


    夫妻两个都是单位里的干部。男同志叫佟凤阁,在上个月刚恢复职能的商业局工作,女同志叫陈向梅,在县百货大楼坐办公室,都是好单位。


    陈向梅是个好心眼儿的姑娘,早些年就跟高小茂姥姥认识了,知道姥姥岁数大了,儿女都不在了,只带着个外孙过日子,就挺同情她的,经常说些暖心的话,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


    高小茂姥姥接了帮颜红旗找租客的任务之后,十分尽职尽责,见到靠谱的人就问人家要不要找房子,还让人家在亲戚朋友之间传播消息。


    正好,陈向梅夫妻两个新婚,两家单位都没有家属楼,分不了房子,就暂时住到了佟凤阁家里头。可佟凤阁家里头也不宽敞,爷奶、父母、哥嫂,没结婚的弟妹,一大家子人,只能分给他们一个小暗间,隔音不好,夫妻生活也受影响。


    两口子工资都不低,月收入一百来块,两口子就起了去外面租房子的心思。也去了房管所,看了几处房子,虽然价格便宜,但都没有满意的,正好从姥姥这里听说了租房信息,就挺感兴趣的。


    高小茂姥姥给她介绍了下房子的情况,陈向梅听着更觉合适,趁周末休息就带着丈夫过来实地考察了。


    “你们好,我是房主,我叫颜红旗。”颜红旗笑着跟两人握手。


    夫妻两个在门口时,看见光荣之家的牌匾时,就对这所房子很有好感,进到院子里,见到宽敞的大院子,院中的压水井、旱厕、菜地,还有宽敞高大的大瓦房,就更满意了。再知道房主也是国家干部,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


    颜红旗带着两人看了要出租的两个套间,说:“这两套都空着,两位想住那一套都行。”


    夫妻两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小声商量了一番,出来之后,佟凤阁说:“房子我们觉得还行,挺干净的,炕、柜、桌椅都齐全的。只是,我们就两个人住,用不了这么多房间。”


    这没办法,颜红旗不可能为了他们,把房间隔断都打断。她如今每个月又多了32块的工资,对于房子能不能租出去


    ,倒没那么急迫,本着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拉倒的态度,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劝说解释。


    但一直陪同着的高小茂却有些急了,小嘴叭叭介绍着这套房子的优势。


    佟凤阁两口子倒也没有不耐烦,听高小茂说着,又挑剔着找了些房子的毛病。


    听到这里,颜红旗明白了,这两口子不是不想租自家的房子,而是想搞价,但又不好意思直说。


    高小茂说得脸有些涨红,瞧着那对夫妻还在挑毛病,眼睛里头水汪汪一片,好像是快要哭了,颜红旗忙接口过来,说:“我家的房子优点就是住的宽敞、舒适,冬暖夏凉,缺点就是距离你们单位稍微远些,步行时间太长,不过你们有自行车,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如果在单位附近,以同样的价格,可租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你说房子多,你们现在是两个人,也许很快就是三个人了,房间多,总比房间少要强,省得到时候还要搬家。你们要是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要不然就先考虑考虑再说?”


    她给这两个套间的定价是每套五块钱一个月,相对于住宿环境来说,价格绝对不高,而且,如果这间价格降了,那另外一间也得降,她觉得没必要。


    颜红旗这么说了,那两个人却也没走,躲在一旁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男同志走过来了,满脸笑容地问:“如果我们帮你找来另外一家租户,租金能不能再优惠些?我们刚结婚,置办大件花了不少钱,手头上有些紧。”


    离了新婚妻子,佟凤阁说话直白多了。


    这微妙的变化,让颜红旗不由得笑了起来,她问:“你们想优惠多少?”


    佟凤阁被她这笑弄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当然是越优惠越好。”


    颜红旗想了想说:“你们找的租户是什么情况?”


    佟凤阁:“是我媳妇的初中同学,两口子也是正式工作的,夫妻两个带着个2岁的孩子。”


    颜红旗点点头,说:“如果你们两家一起租,那租金每家每月便宜五毛钱好了,这是底线了,不能再低。”


    五毛钱,能抵得上五斤高粱米了,这个优惠力度算是挺大的了,佟凤阁本也没抱太大希望,这样的优惠他已经很高兴了,立刻跑去跟媳妇报喜。


    这对夫妻效率极高,不多一会儿就把另外一对夫妻找来了,那一对也比较满意,当场就决定要租。两家都交了房钱,佟凤阁两口子迫不及待,准备下午就搬家,另一对夫妻因着孩子还小,得有老人帮着带孩子,还得回去商量到底哪位老人跟着过来,搬家的时间还不能确定,但也就这一半天的事儿。


    家里头有罗满霞和高小茂看着,颜红旗去干自己的事儿。


    她今儿个这一天要跑的地方还挺多的,先是去了武装部,找赵部长。去了单位上班,怎么也得和长辈说说自己这几天的情况,中午被欣慰于小辈成长起来的赵部长带着去饭店大搓一顿。


    下午,颜红旗去了革委会。


    梁副主任有些忙,正在开会。


    清远县革委会是清远县的最高领导机构,67年四月,燕市革委会成立后,下辖的区县也纷纷成立革委会,撤销了隶属于人民政府的各个局级单位,划分成四个小组,统管清远县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各项事业,比如寇爱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组长。


    从去年开始,燕市革委会开始增设商业局、粮食局、建设局等部门,之后又恢复了公安局和人民法院的职能。而区县的政策一向是随着市里的政策走的,只是稍微滞后一些。今年年初,统管着八大公司的商业局最先恢复职能的,其他单位也陆续重新开始挂牌工作。


    而根据主席的要求,一些被下放的领导干部也陆续开始审查、ping反,恢复工作。


    清远县革委会“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黄司令是军队代表,梁副主任是原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成员,而高副主任则是造反派代表。这其中,最适合负责这项工作的,便是梁副主任。


    所以,他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颜红旗本想着让秘书给留个话,自己就走了,但梁副主任还是抽了个会议的间隙,过来见了她。


    颜红旗也不好太耽误功夫,长话短说,将自己在杨木大队发生的事儿挑重点简略说了一遍。


    “……我对怎么开始工作,其实还没有头绪,但我想着,先在大队上树立威望,熟知各村情况,总是没错的。”


    梁副主任没有多发表意见,他让颜红旗去当这个大队书记,一方面确实是觉得杨木大队是个难啃的骨头,颜红旗这种没在机关单位熏陶过的,个人优势又极为明显的人,反而更有可能做出成绩。另一个方面出于欣赏颜红旗,想要培养,还有就是寇爱民事件上的奖励。


    杨木大队的赵广汉一定是有大问题的,不然也不会陆续派去三名支书都留不下来。可是,赵广汉这个大队长是通过社员选举产生的,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就是县革委会也不能撤了对方的职。


    不管是县革委会还是公社革委会都很明白赵广汉这么做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兼任党支书书记,在杨木大队彻底搞一言堂。但不可能让他遂了意,让一名大队书记裹挟住。


    颜红旗能一去就镇住赵广汉,让他缩起来不敢搞小动作,在梁副主任看来,就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至于后续怎么管理杨木大队,他没有多提意见,一是相信颜红旗的聪明才智,二是杨木大队已然是全县倒数了,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差,稍稍有些成就就是她的功劳。


    他不吝啬地夸奖了颜红旗。


    颜红旗听得脸上都是笑,保证以后一定会当好这个党支部书记。


    两人说话语速都很快,瞧着梁副主任还有时间,便又说了说自己上任那天的情况,说道:


    “顺昌公社大概因为我是空降过去的,对我有些意见,我担心之后在工作中,会给我下绊子。”


    梁副主任皱了眉头,心里头很不高兴,顺昌公社自己解决不了杨木大队的事儿,县革委会帮着解决了,他们还不高兴上了,况且,谁都知道颜红旗是自己派下去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这样,就是对自己不满。


    不过,这些话,梁副主任肯定不能和颜红旗直说,他笑了笑说:“你颜红旗还怕别人给你下绊子?”


    他这么说,颜红旗就听明白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梁副主任又紧跟着说:“对公社领导,还是要有起码尊重的。”


    颜红旗:“嗯,我这人最讲理了!”


    又说了两句,梁副主任的秘书过来催促了,颜红旗这才告辞离开。


    她这人最小心眼了,公社革委会对她没有起码的尊重,连惯例性的,由组织部的人送她上任都不肯,今儿个先在梁副主任这里上上眼药,以后逮到机会,一定让他们好看!


    从革委会出来,颜红旗去供销社、百货大楼都逛了逛,买了许多吃的用,又去公私合营的修鞋配钥匙的便民小店里配了4把大门钥匙。


    回到家时,小两口已经搬完了东西,开始收拾了。他们夫妻两个没用别人帮忙,跟单位借了板车,将铺盖、衣服、锅碗瓢盆往上面一放,一趟就拉过来了。


    颜红旗把大门钥匙给了小夫妻两把,让他们自己换屋门锁,又带着罗满霞和高小茂收拾了出那两间西厢房,给两家租客一家一间。他们做杂物间也行,做厨房也可以。


    对这意外的惊喜,小两口十分高兴,甚至准备将生孩子的计划提前。


    颜红旗不知道自己为国家人口增长做出了贡献,晚些时候,又奔着颜老三家。


    颜老三一家人不住在老丈母家了,怕颜红旗找不到又要发难,在颜家老宅留了个字条。


    颜老太专门替三儿子解释,“搬家后,老三去家里头找你了,想跟你说一声,但家里头没人,怕你归罪,就给这里还有他老丈人家都留了地址,等你来了,赶紧给你。”


    颜红旗收了地址,本来想昨晚就去的,但看那个地址陌生,怕天黑了不好找,就挪到了今天。


    她如今身体跟刚来的时候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不是动不动就困,就累,要吃饭,要休息,不过还是容易饿,一饿得慌就容易心情烦躁、脾气暴躁,所以去哪儿都背着斜挎包,包里面装着吃的。


    还没到饭点,颜红旗垫补了两口饼干,就出发了。


    路上问了人,很顺利找到了颜老三如今的家。


    颜老三这人精明,知道因为忽悠牛家人跟颜红旗找茬的事儿,双方有了罅隙,能让他们在家里头养伤就不错了,要是还赖着不走,就把彼此的情分全都耗光了,以后要指望丈母娘家的地方还很多,绝对不能把他们得罪死了,所以夫妻两个就识相地主动搬了出来。


    他们的新家在一处大杂院里,是牛玉环大姐家以前跟房管所租的公房,住七八年了,他们一家人去住条件更好房子了,就把这小两间的房子让给了牛玉环,一个月2块钱的租金。


    这边的条件不比颜家老宅好多少,但颜老三实在不想供养颜老二一家,宁可多花这2块钱。


    大人一间屋,孩子一间屋,正好把两间房子占满,颜老太就是想来住也没地方。


    大杂院里乱哄哄,原本就不宽敞的小道,两边摆放着柴火、杂物,只容得下一人行走。路面上撒着炉灰渣子,踩上去嗝吱吱作响。四周围乱哄哄的,小孩的吵闹声,大人的叫骂声,劈柴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嘈嘈杂杂,好似一刻都不得安静。


    问了下街坊,找到了颜老三家。看着这两间矮了吧唧,铺了一层灰瓦,能清晰看到上面一排排肉嘟嘟瓦松的土坯房,颜红旗嘴角笑意浮现,这一家人,就不配住好房子。


    她站在窗户外,饶有兴致地看着屋里的一大一小在吵架。大的是颜丽丽,小的是颜从学,两人似乎在争抢什么,一个不让一个,针尖对麦芒,一个女声调门高,一个还是童声,也不遑多让,颜红旗都担心他们声音这么大,会把这一看就不结实的房顶给震塌喽。


    吵着吵着,两人就动手打了起来。


    颜从学是家里的小霸王,只在颜红旗那里吃过亏,颜丽丽虽然是女孩子,但也是被父母宠惯了的,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有来有回。


    颜从学虽然年纪小,但狠得下心下黑手,颜丽丽比他高了不少,竟然处于了下风,不大一会儿,胳膊上、腿上甚至胸前,都被颜从学手脚并用揍了好几下,揍得生疼,颜丽丽也是真火了,朝着颜从学喊:“你再敢到我,我就找颜红旗去,让她收拾你!”


    听到这个名字,颜从学手脚僵住,忽地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候牛玉环才从外屋走进去,将颜从学拉进自己怀里,斥责颜丽丽,“倒霉孩子你想死是不是,要再敢提这个名字,我让你爸抽你!”


    说话之间,猛然抬头,正看见了兴趣盎然的颜红旗。牛玉环吓得一激灵,以为是出现了幻觉,连忙揉揉眼睛,心下却是一咯噔,连忙扔下颜从学,走出来。


    看见颜红旗时,她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笑脸相迎,“颜红旗同志,你来了,快,快进来屋里坐。颜建业他在厂子里加班,还没回来,早知道你要来,他肯定早就回了。”


    她有些紧张,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的。


    颜红旗:“没关系,我来看看你们,见你们生活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牛玉环紧抠着裤缝,嗫嚅着说:“谢谢,谢谢关心。”而后猛然想起自己让人在外面说话太不礼貌,赶紧把颜红旗往屋里头让。


    见颜红旗不进屋,恍然大悟地急急忙忙跑回屋,把早就准备好的四十块钱拿出来,递给颜红旗,想让对方给打个收条,却又不敢,嗫嚅了两声说道:“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来拿了,要不以后固定个时间我们给您送过去,也省得您再跑一趟了。”


    每次要是都这么冷不丁地来,牛玉环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给吓死,屋里两个闹得欢实的孩子都哑默悄动,跟两只冻鹌鹑似的了,还不如受点累,给这个恶鬼主动送过去呢。


    颜红旗将三张大团结接过来,揣进兜里,说:“不用,时间长了见不着你们,我还挺想的。我走了,下个月见。”


    颜红旗转身走了。


    牛玉环坠在她的身后,一直跟着对方出了小胡同,骑上自行车才敢大口喘气,扶住了旁边的土墙,一想到下个月她还来,就觉得生活暗无天日,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不高兴,颜红旗却高兴得很。隔天早起,跟罗满霞一人一辆自行车,驮着吃的用的,往杨木大队赶去。


    到了六道沟门的村口,太阳刚刚在东山上露了个头,两人的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夏日里野菜疯长,割完了之后,很快又长出一茬,长得歪歪扭扭的,把窄窄的路面都给侵占了。


    清早的村子,宁静祥和,远山层叠、炊烟袅袅,绿树掩映,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副静谧的山水画,意境悠远。


    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颜红旗想,都说杨木大队的社员刁钻、难揍,可自己来了这么多天,见过最不好对付的,就是那个车轱辘话来回说,怎么都说不通,想要让自己给她看病的老大娘,但也就是吓唬两句的事儿,就连赵广汉,也不过就是个软的欺负硬的怕的纸老虎罢了


    那些村民们,身上打满补丁,脸上都是风吹日晒种地留下来的皱纹,明显比县城里的人要操劳得多,这就是诗词、歌曲里歌颂的农民兄弟啊。


    自己一定要好好干,带领着杨木大队的广大社员们,一起走向农业现代化,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嗷……”


    划破天际地一声吼,打碎了颜红旗的立志、畅想。


    连忙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了一个个急急忙忙冲出家门来看热闹的社员。


    有的一只脚光着,另外一只脚趿拉着鞋;有的边走边提裤子;有的拎着锅铲;有的抱着还在撒尿的孩子,孩子的尿迎风撒一身……


    杨木大队的社员们,也太爱看热闹了!


    两人加快脚步骑上自行车往过赶,也不用刻意寻找,往人潮的方向走就是了。


    人潮停留在一处急坡下面,然后争着抢着往上走,可惜上去的路很窄,只容得下两人并行,都着急看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谁也不让谁,两个老娘们挤来挤去挤出了火气,热闹也顾不上看了,就要动手。


    幸好旁边的人将两人分开,劝道:“这会儿打什么架?赶紧看看姜老二家到底出了啥事儿,我听那一声叫不是好声,你俩要是想打架,等回头再打。”


    两位妇女真就被劝住了,其他人的火气没那么大了,虽然还是挤挤挨挨的,但没人吵架了。


    罗满霞怕自己被着急看热闹的社员给挤到,推着自行车往后站了站。


    颜红旗瞧见她处于安全地带,也就不分心管她了,将自行车支住,刚踩上自行车后座,还没看见姜老二家的情况,就有人发现了她,连忙往旁边侧了侧,说:“颜书记也来了,您先请。”


    这话说的,好似她是来看热闹似的,颜红旗朝那人点点头,说:“我正好进村,忽然听到一身喊,过来查看下情况。”


    人家是来干公事的!这番话一时间冲淡了社员们看热闹的心思,纷纷给这位功夫高深的女支书让路。


    颜红旗一路畅通,几个跨步走到姜老二家门前。


    第34章 上吊


    屋门大敞四开着,外屋空荡荡,而西屋里面,一根明晃晃地麻绳自房梁之处吊下来,地上倒了一条板凳,板凳旁边,姜老二的小闺女姜淑芝躺倒在屋地上,脖子上一道


    深深的勒痕,闭着眼睛,气息奄奄。


    她妈姜二婶跪坐在地上,大声地嚎哭着,呼唤着闺女的名字,拍打着她的脸庞,嘴巴里头嘟嘟囔囔,又是骂女儿,又是怨恨丈夫,又是咒骂一个叫“周慧青”的男人。


    如果她的嘴巴里有刀,这个男人已经在她嘴巴里被千刀万剐了。


    一家之主姜老二蹲坐在西屋门槛上,面朝里,脑袋埋在□□里,两只手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炕上,一个一两岁的孩子被一根布条绑在木窗户的木轴上,跟着大人一块哭。


    这情景,好一个愁云惨淡。


    颜红旗心中一沉,凝神仔细看着,随即松口气。


    没出人命,姜淑芝的样子虽然吓人,但眼皮微微眨动,呼吸正常,从脖颈上痕迹颜色深浅来看,只是皮外伤,这种程度的伤,伤及不到骨头,死不了人。


    眼看这一家四口都指望不上,她问更早些时候过来的社员,“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社员正是赵小光他妈夏桂华,她家就住在姜老二家隔壁,听见这边有动静,一抬脚就过来了。


    见问话的是颜红旗,忙站直了身体,叹息一声,“那丫头想不开,上吊了,但发现得早,给放下来了。”


    那天,夏桂华回家之后,才发现筐子底下放着一块钱,眼睛立刻就湿润了,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对于颜书记的感激之情再次加深,这会儿见颜书记问话,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淑芝找的对象是知青,家是燕市城里的,67年就来了,70年跟淑芝结的婚。去年年底的时候,说是家里头给找了关系,能招工回城,姜家人就求着赵大队长给开了证明,让人回去了。走前说得好好的,等那边安顿好了就想办法接淑芝进城去,可这么一走就没了音讯。昨晚上,回家探亲的知青王超英回来了,说是看见周慧青又找了个对象,都见过家长,准备订婚了。淑芝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了,闹腾了一晚上,她妈怕她想不开,陪了她一宿,可早起准备烧火做饭的功夫,淑芝就搭了绳子,上了吊。”


    夏桂华嘴皮子利索,清清楚楚地把前因后果都给讲清楚了,用充满期盼的眼神看着颜书记,至于期盼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颜红旗朝她夏桂华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她时刻记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杨木大队的书记,大队之上的大事小情都要管。


    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郝卫红的身影后,立即将之叫出来,说:“把社员们疏散下,该做饭的做饭,该上山的上山,别在这里耽误功夫了。”


    郝卫红领命而去,颜红旗抬脚进了外屋。


    西屋连大带小四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的状况漠不关心。走到跟前了,姜老二也没有抬头,更没有挪动脚步。


    有些擀毡了的头发被揪得一绺一绺地往上竖着,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声听得人心烦。


    颜红旗瞧着姜老二,觉得他占据的这个位置挺好的,门神一样,阻止外面的人进来看热闹。没有费力说话,而是拽住了姜老二的后衣领,将他拎到一边,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后,大踏步进来。


    “别哭了!”


    颜红旗喊了一声,姜淑芝妈无动于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姜淑芝眼皮动得厉害了些,但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姜老二,双手抱紧自己,四五十岁瘦瘦小小的汉子,抬起脑袋来,看向颜红旗,露出了孩子一般的迷茫之色。


    见吼叫不管用,颜红旗就上手了,拉了姜淑芝妈的胳膊,强行将她拉起来,拽到炕边上,抵住脑袋,让她面对着炕上哭得凄惨的孩子。


    这下姜淑芝妈终于不哭了,眼泪汪汪地开始打嗝。


    颜红旗:“你看看炕上这孩子,再不管就背过气去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串串密集的打嗝声。


    颜红旗无奈,朝着姜淑芝妈脖子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一阵安静之后,没有再响起打嗝声。


    颜红旗命令着姜二婶,“大的死不了,小的却快要死了,赶紧管孩子去!”


    姜二婶脑子懵懵的,像是终于发现了孩子的惨状,嘴里喊了一声孩子的小名,说着:“别哭,姥姥来了”,就要爬上炕奔着孩子去。


    可是试了两下,都没爬上去,胳膊软、腿软,也忘了该怎么使力。


    颜红旗无奈,提起姜二婶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提到炕上,又往里送了送,眼看着将那可怜的孩子抱进怀里,才有转身,看了眼没了支撑,躺到在地的姜淑芝,而后将晃晃悠悠,带着血迹的麻绳一把扯下。


    姜家房屋低矮,没有顶棚,那麻绳直接套在大梁上。


    可以想象得出,姜淑芝应该是先将绳子甩到大梁上,而后再将绳子打结,拴在一起,调整下位置后,双脚翘起,将脖子搁上去,再将凳子踢倒,人就吊上去了。


    麻绳是自家编的,用的就是道边随处可见的苘麻。要想把苘麻编成绳子,需得有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先要沤麻,沤制一个月左右,就要脱皮,就是要将麻绳的纤维撕下来,之后就是搓麻,要将硬撅撅的纤维搓制成线绳。


    有些人家有搓麻工具,有些人家没有,就光用手掌搓,掌心处,会形成一层厚厚的老茧,这种活儿,一般由家里年纪大些的男人干。


    颜红旗朝着姜老二看去,只见他露出的手掌上是黄黄厚厚的一层老茧,好似比指甲还有厚实。


    颜红旗没将麻绳扯断,轻轻地扔到一边,踢了踢姜淑芝的肩膀,说:“你要是死了,可惜了这条上吊绳,以后肯定不能再用了。”


    颜红旗踢的那叫没刻意收力,当然也没下死手,姜淑芝身体吃痛般缩了缩,眼皮滑动着,但没有睁眼,更没有说话。


    “你这个人,好坏不清!你想死,干嘛不去那个周慧青家里上吊?非死在自己家里,吓唬爹妈,吓唬孩子!你到底是恨周慧青,还是恨自己家里人?”


    虽然郝卫红努力地想要执行颜红旗的指示,将外面围观的社员们全都赶走,但大家脚上跟长了钉子似的,坚决不肯走,尤其是颜支书进去之后,都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女领导要怎么处理姜老二家的事情,就更不肯走了。


    一听这话,社员们心里头纷纷想着,这果然是这位领导的做事风格,简单粗暴,说话直接又难听,毫不留情。


    对赵大队长如此,对着姜老二一家也是如此。


    他们带入不了赵广汉的角色,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领导,但却能跟姜老二一家共情,便觉得心里头很不舒服,但那股子不舒服劲儿过后,却又觉得这位支书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在自己家里头吊死,可不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嘛。屋子没法住了,别人家串门都不敢来,嫌晦气,房子毁了,还得另外去地的地方盖房。姜老二家又不算宽裕,这不就是雪上加霜嘛!


    这哪里是生闺女啊,这是养出个仇人来!


    社员们再看姜淑芝的目光,就不光是同情了,还带着些谴责。


    颜红旗说这些,可不是要引导社员舆论的,更不是让大家伙一块鄙视姜淑芝,她就是觉得这姑娘脑子不清楚,你说你死都不怕,就不能找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算账嘛,即便是自己要死,也得先把仇报了,拉上那个男人一块去死吧。


    瞧她将麻绳的接头打得那样紧,看她脖颈之上被麻绳勒蹭后的斑斑血迹,就知道她要死的决心多强,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这么执着,这么有毅力,干点啥不能成功啊?


    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为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枉费她活在这和平年


    代里,末世人命多可贵,她见不得轻贱生命自己的人!


    被骂了的姜淑芝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倒是被颜红旗提溜着放到门槛边上,就一直没挪动地方的姜老二抬头看了自家闺女一眼,而后更为痛苦地揉搓着头发,唉,唉的叹息声一声比一声更大。


    而上了炕的姜淑芝妈将孩子抱在怀里,这会儿已经哭嚎了,但还是不停地掉泪,小声喃喃地咒骂着什么。


    颜红旗瞧着姜淑芝不为所动,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就知道她依旧求死心切。她微微弯腰,伸出一只手,拽住姜淑芝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拽了起来,而后拖拉着对方的身体往出走。


    姜老二一惊,伸出手来想要阻止,但是看见颜红旗气势汹汹的样子,又不敢,颓然地将手放下,小声问:“你这是要干啥?”


    姜淑芝终于有了反应,她睁开眼睛,挣扎了两下,见挣扎不动,用惊恐地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你要把我弄到哪儿去!”


    “你不是想死嘛,我带你去死!”


    颜红旗冷然回答。


    这声音让一心求死的姜淑芝悚然一惊,拼命挣扎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挣扎,她应该不是怕死,而是怕未知的死法。


    这个颜支书太可怕了!


    只是,她太过于虚弱,嗓子又干又疼,拼命挣扎也不过就是蚍蜉撼树,丝毫没有影响到颜红旗拖动她的脚步。


    姜淑芝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软面条一般,蹭过夯实的黄土地面,被台阶挡了一下,好似还被父亲抓住了衣角,但又被松开了,而后,又被颜红旗抓住后颈,提了起来,像是没有重量的玩具。


    再之后,她感觉到一股子凉意袭来,等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水缸上方时,还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就被一头按紧了水缸里。


    围观社员群众里发出了一声惊呼。


    从姜淑芝被颜红旗拽出来,再到被按进水缸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社员们只顾得上惊讶,眼巴巴地看着,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终于知道她要干什么,这才像是按了开关一般,纷纷惊呼出声。


    有胆子大的着急喊道:“颜书记,可不能出人命啊!”


    郝卫红也挺着急的,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发展的,颜红旗不说劝慰人,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竟想害人性命!但很快,她就又想到,这位是烈士女儿,是县革委会派下来的,不可能干无法无天的事儿,她压抑着乱跳的心,强撑着笑容跟社员们说:“颜书记不是要害人……”


    但她也不知道颜书记要干什么,说出来的话注定是苍白、不让人信服的。


    这会儿颜红旗抬手,将姜淑芝的脑袋从水缸里面提了出来,同时笑着转头,安抚着社员们,“放心,我不弄死她,就是让她扎水缸里头清醒清醒。”


    说着,她再一次将姜淑芝的脑袋扎进水缸里。


    六间房村吃的地下水,村里头有一口老井,供应着全村人,井水甘甜可口,但也十分沁凉,确实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姜淑芝大口呼吸着,肺里的焦灼还没被缓解,就又落进了水中。


    当她再一次被提起来的时候,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颜红旗松了手,由她瘫坐在地上,大声咳嗽。


    姜淑芝自上吊后,再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


    她寻死的心很坚决,昨天晚上听说了周慧青抛弃她,另有新欢的消息后,她心如死灰,仔细思考了一个晚上,决定去死,因为失去了周慧青,被抛弃的日子太痛苦,她熬不下去。


    被救下来的时候,母亲的眼泪,幼儿的哭声,都让她觉得痛苦,想要逃离,一了百了。


    可是,一而再被投入水中,一遍遍体会着窒息的感觉太痛苦了,痛苦得她不想再死了,她想活下去。


    颜红旗将她扔在地上的时候,她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拼命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


    “还想死吗?”


    颜红旗的声音像是天空中的雷声,闷闷的,很远,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让人摸不清方向。


    姜淑芝用仅存的力气拼命摇头,唯恐晚了又被投入到水中。


    但颜红旗依旧不依不饶,接着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认识到了。姜淑芝说着,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话。


    “说话!”颜红旗的声音严厉了些。


    姜淑芝着急了,着急之下,竟然让声音冲破喉咙,发出声音来。


    “知道了,我应该和周慧青同归于尽,不应该在自己家里自杀!”


    姜淑芝声音沙哑,大喘着气,时断时续地将这句话说完。


    听了她的回答,颜红旗沉默一阵,摸摸自己的鼻子,干笑了两声,说:“倒也不用这么说,我是生气你轻贱自己的生命才那么说的,不用同归于尽,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本着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原则,又想着书记需要说些场面话,便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姜淑芝同志,你能豁得出去生命,有自杀的毅力,说明你是个有勇气的人,不畏生死的人。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活得更有意义,要利用自己的优势,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些贡献,这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郝卫红也是狠狠松口气,感觉脑门上的冷汗都出来了,这会儿真心实意地鼓起掌来,恭维道:“书记说得好!”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倒不是人民群众们觉得颜红旗说得不好,而是还没从她这超出常理的操作中清醒过来。


    这是一位支书的作为吗?这一身的做派咋瞧着不像是人民干部,倒像是土匪呢?


    好多人心里头不约而同地响起这句话,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出来。左手挨右手,都鼓起掌来,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


    颜红旗没理会围观群众是褒是贬,她转回头,正看见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姜二婶。


    姜二婶被颜红旗突然的举动惊得魂魄归位,脑子瞬间清醒,急急忙忙抱着孩子从西屋出来,正看见闺女被颜书记按在水里的情形,她没有去阻止。瞧见一次次被按入水中,再抬起,心里头心疼得不行,但却并不担忧。


    不知道为什么,她比在场任何一人都相信颜红旗不是要害自己的女儿。


    颜红旗却露出些不自然,瞧着这位母亲的表情、动作,就知道不是关秀枝那样的人。自己当着妈妈的面把人家孩子弄成这样,还是有些不大地道的,本想说两句话,再解释一下自己这么的目的,却发现赵广汉来了。


    不止他来了,他身后还跟着赵木成和王铁军,那两位充当哼哈二将,帮着拨开人群走进来。


    其实,赵广汉已经在人群外站了好一会儿,听社员们讲了姜老二家的事情,也把颜红旗的作为看了个遍。


    颜红旗的作为也把他给惊住了,同时心里头泛出窃喜,她的行为太出格了,就是现成的把柄,他要去公社告状!


    就颜红旗干的这事儿,就是到了县革委他都不怕,就看那些领导们还有没有脸保住她!


    越想心里头越激动,眼瞧着村民们竟然鼓起掌来,唯恐这群人好赖不分,会觉颜红旗的做法没错,连忙走了出来。


    “颜红旗同志,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着赵广汉的质问,颜红旗下巴往姜淑芝的方向指了指,说:“显而易见,治病救人。”


    赵广汉往颜红旗的脸上看了看,目光意味深长,似乎是在责问脸皮到底有多厚,能大言不


    惭地说出这种话。


    “我看你明明就在打人,折磨人,你是要杀人,就是渣滓洞、白公馆!瞎胡闹,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就在欺负普通社员!”


    渣滓洞、白公馆?颜红旗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她不屑于和赵广汉直接争辩,问地上的姜淑芝,“我折磨你了吗?”


    又问一旁的姜老二夫妻,“我折磨她了吗?”


    身为当事人的姜淑芝彻底没了再去寻死的想法,这会儿沉浸在后悔和后怕之中,浑身瑟瑟发抖,根本没精力理会赵广汉和颜红旗之间的纷争,自然没有说话。而一家之主姜老二彻底被颜红旗吓住了,即便是觉得赵广汉说得对,也不敢指责颜红旗。而姜二婶明白颜红旗的用意,不仅不怪她,还很感激她,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颜书记是为了让淑芝清醒起来,别再干傻事!”


    赵广汉一噎,目光逼视着姜二婶,“你别怕,有我给你做主。”


    姜淑芝最疼爱的闺女险些死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目光盯着自己的女儿,略过一丝心疼,但还是肯定道:“我怕啥?颜支书说得对,她是在治病救人!”


    颜红旗笑,“赵大队长你听见了,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你还想给我罗织罪名吗?”


    赵广汉狠狠看一眼姜淑芝,又扭头看姜老二,“姜老二,你说!”


    姜老二是他两姨兄弟,这些年,他没少帮扶,要不是姜老二太窝囊,实在提不起来,早就把他也提拔成干部了。当初周慧青能跟姜淑芝结婚,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两家有这层关系。


    昨天夜里,姜老二知道了周慧青的事儿,立刻就去家里找他拿主意,他给气够呛,立时就想召集自己的几位心腹开会,商量怎么对付周慧青,不能饶了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可刘翠花缠着他撒娇,他没承受得住,一早晨起来,想起这件事儿,赶紧赶过来,姜家已经出事了。


    以前的姜老二最怕的就是这位表哥,同时也敬佩、依赖他,什么事儿都找他拿主意,但如今,他最怕的人已经成了颜红旗。


    起码表哥不会随便动手打人,可这位颜红旗,可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抓着个人就跟抓个小鸡仔似的,心狠手辣。


    听表哥又点自己的名字了,姜老二的两只大手快要把脑袋搓出火星子了,又一声声地愁苦叹气。


    赵广汉瞧着这位表弟又是这幅窝囊样,气得不行,觉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丢了一次人,只觉得以前对他们一家的好都喂了狗,立时负气,不想再管他们的事儿,转身就要走。


    “别走啊,赵大队长。”颜红旗开口了,“你现在走算怎么回事,你可是大队领导,姜家的事还没解决,哪儿能撂挑子?咱们不能由着自家社员被人欺负了不是!”


    赵广汉转身的动作顿住,他这会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社员们睁着眼睛看着呢,他要是走了,身为大队长的威望就彻底没了。


    他指挥王铁军,组织民兵们把大家疏散,谁要是不肯走,就记下来,扣他工分!”


    王铁军召集民兵们按照赵广汉的交代办事儿,社员们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怕被扣工分,便也纷纷散去。


    第35章 去公社


    颜红旗蹲下来,拿手碰碰脑袋上一直顺着脑袋往下滴水的姜淑芝,软了声音,“既然决定珍惜生命,就从珍惜身体开始。起来吧,擦擦头发,换件衣服,别再发烧感冒了。”


    瞧着姜淑芝的样子,颜红旗摸了摸鼻子。毕竟是刚上完吊的人,身体还虚弱着,又浸了凉水,受了惊吓,脸色苍白,脖子上红红紫紫的模糊一片,被凉水稀释的血水把深色的棉布上衣都浸湿了。


    这会儿,罗满霞和苍阔进了来。


    见颜红旗把姜淑芝扶了起来,罗满霞忙走过去将人接过来,小声说:“我来吧”。她扶起全身无力的姜淑芝很吃力,不过还是坚持着,让对方把大部分重量都落在自己身上,同时对颜红旗露出个“放心有我”的表情。”


    颜红旗便也放了手,看着罗满霞将人扶进西屋。


    进了屋里的罗满霞,先让对方靠坐在炕边上,忙找了毛巾帮她擦头,又换了干净衣服,等收拾妥当了,才叫颜红旗等人进去,又忙不迭问姜淑芝妈要了葱姜,准备给她煮姜水。


    苍阔就站在西屋门口,随时候着。


    颜红旗走过去,叮嘱了几句,苍阔边听边点头,得令出去。


    姜淑芝一身干爽坐在炕里,身体疲累,眼睛干涩,鼻子不通气,气管不舒服,脖子也疼,身上发冷,哪里都不好受,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但没有人体谅她,她妈还把哭累了睡着的孩子放进她怀里。


    姜淑芝跟孩子脸贴脸,想着这孩子差一点就成孤儿了,就一阵地心疼,就想哭。可她忍了忍,把眼泪又憋回去了。


    姜二婶这会儿也没有倒水招待客人的心思,只招呼颜红旗和赵广汉坐了下来。


    颜红旗先开口,“赵队长,你最熟悉情况,你说,该怎么处理?”


    赵广汉昨晚上被刘翠花纠缠着,没空想,早上起得晚,起来了就往这里跑,所以颜红旗的问题,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也有点逆反心理,不想顺着颜书记的意思回答问题,“反正就是不能饶过周慧青,不能就这么算了,敢欺负咱们杨木大队的姑娘,没门!”


    颜红旗翻了翻眼皮,“光嘴巴说说有什么用,你得有具体的措施!”


    赵广汉反问,“颜书记,你倒是给咱说说,有什么措施。”


    颜红旗嗤笑一声,“你的报复心倒是挺强,就是没用在正地方。”


    赵广汉给气得不行,真想站起来就走,不过还是忍了忍,颜红旗是什么德行,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颜红旗详细问了问周慧青离开时的情况。按照目前的回城政策,除非是极特殊情况,回城的首要条件是未婚。也就是说,周慧青离开的时候,肯定是和姜淑芝办了离婚手续的。


    一听这个问题,姜老二一下子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说:“我就担心周慧青是陈世美,不同意他回城,后来,他实在要走,淑芝也跟着他一起闹。,我没办法了,让他签了个保证书!”


    说着,他就跑去掀开柜子,在大柜子里面翻箱倒柜的找,不多一会儿,就找出一张从小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的纸张来,忙不迭递给颜红旗。


    颜红旗浏览了一遍,不由得对姜老二刮目相看。


    这老实的几近于窝囊,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男人原来也挺有心眼儿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赵广汉却不大高兴,姜老二让周慧青写保证书这事儿没跟他说过。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姜老二立刻讪讪,忙解释:“不是我让写的,是你弟媳妇,淑芝她妈让写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颜红旗让姜老二将纸条好好收起来,而后又吩咐站在门口的民兵队员,让人去知青点把王超英叫过来。


    “关于周慧青的消息都是从王超英这里得知的,得先确保他说的是实情才行。”颜红旗这么解释道。


    姜家人都对王超英的说法深信不疑。


    一是因为周慧青只在离开之后的第一周给家里头来过信,说了说工作安排的情况,再之后就没有信儿了,从燕市城里到杨木大队说来也不是相隔千里万里的,有长途车,当天就能打个来回,这么一去杳无音信的,姜家人心里头都有所猜测,只是一直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心里头给周慧青想着各种各样的借口罢了。


    而且他们家跟王超英关系也很好。王超英是周慧青一个学校的校友,又是同一街道的邻居,一块下乡到杨木大队来之后,彼此就是最亲近的人。周慧青跟姜淑芝结婚之后,住进了姜家,王超英就经常来家里玩,姜家人爱屋及乌,对王超英也很好。后来,即便是周慧青走了,也时不常叫王超英来家里头吃饭,帮着做些针线活什么的,两边相处得


    反而比周慧青在的时候还好。他没有道理欺骗姜家人。


    姜淑芝妈也把两家的关系跟颜红旗说了一遍,“……王超英那孩子挺好,心眼好,有良心,从不撒谎骗人。”


    颜红旗点了点头,没做出评价,她没见过这个人,不好随意做出判断。


    不大一会儿,苍阔提着个大网兜子回来,里面装着奶粉、麦乳精、饼干、罐头还有整整一斤的红糖,都是这次颜红旗从县城带回来的。


    他将东西放在柜子上,跟姜二婶说:“这是颜书记给姜淑芝同志补身体的。”


    姜二婶“哎呦”叫了两声,慌忙说:“这可使不得,怎么能拿颜书记的东西!”


    颜红旗笑了下,“拿着吧,刚刚姜淑芝受了不少罪,得好好补补。”


    姜二婶还要推辞,正好王超英走了进来。


    颜红旗抬手示意姜二婶不要再推辞,姜二婶满脸感谢还有受之有愧,但也没再违逆颜书记的意思。


    王超英中等个子,偏瘦,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确良半袖衫,下身穿着军装裤,裤脚挽到脚踝处,露出脚上穿的尼龙丝袜子,身上没有半块补丁,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衬衫口袋上别着钢笔,显得和这个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大概也听说了姜淑芝寻短见的事情,进到屋里来,先问了姜淑芝,听说对方好端端的,才稍稍松口气,跟众人打了招呼后,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慢慢告诉你们周慧青的事儿,不应该这么着急的。”


    姜淑芝妈忙说:“不怪你,都怪我没养好姑娘,担不起事儿,不把我们老的小的放在心里,为个外人就要去死!”


    姜淑芝妈见闺女缓过来了,心里头憋着的气也发泄出来了。


    眼前着这一老一少唠了起来,颜红旗不想耽误时间,就打断两人的话,让王超英具体说说周慧青的事情。


    王超英半点不心虚,说队上春种过后活少了,探亲假好请,他就跟队长请了假,想回家看看。因着想要给家人一个惊喜,就没有提前写信。


    早上出门,半下午的时候到了家,家里人自然是十分的欢喜,聊天的时候,家人就说起了周慧青的事儿,说他搞了个对象,马上就要订婚了。


    王超英一听这事儿不对,周慧青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承诺要将老婆孩子一块带到燕市去的。他倒也没有匆忙就认定周慧青当了负心人,而是仗着自家和周慧青家住得近,他上下班都要路过自己家,在门口守株待兔。


    当天下午,就看见了周慧青和一位女同志举止亲昵,说说笑笑地回了周家。这附近的人,未必知道周慧青在乡下结婚了,但都知道这位女同志是周慧青的未婚妻。


    王超英确认了事实,匆匆结束了假期,回了杨木大队。


    他没有说自己在见到周慧青回了城,当了工人,又有了新的对象时,心里头的五味杂陈,只说自己是为了姜家着想,怕他们吃亏,才犹豫再三后,告知真相的。


    颜红旗不管王超英是出于什么目的,谁还能没点私心呢。她只判断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她审视的目光盯着对方,问:“你要确保你说的都是真的,否则就是耍弄了大队委和大队革委会。”


    大队上两套管理体系并存,大队委,还有大队革委会,这两套管理班子的人是重合的,比如颜红旗是大队书记,自然就兼任着大队革委会的主任,只是大家还是习惯大队长、支书这样的叫法罢了。


    王超英忙说:“我向着主席他老人家发誓,对于周慧青的事上,我没有半句谎言。”顿了顿,他又强调,“我不忍心看着姜家人被周慧青欺骗,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姜淑芝妈适时地握手王超英的手,“孩子,你受苦了!”


    王超英苦笑一声,说:“我怕周慧青知道这事儿是我透露出去的,以后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掰了。”


    姜淑芝拍着对方的手说着好话。


    颜红旗问完了事儿,就撵人。


    等王超英走了,颜红旗问姜淑芝,“你有什么想法,想让周慧青怎么着?”


    姜淑芝正喝着罗满霞端过来的加了红糖的姜汤,喝得一头大汗。她瞧着放在自己脚边睡着的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怎么样。


    要按颜红旗的想法,肯定是教训周慧青一顿后,至少拿他一半的工资,但她是支书,不能替对方做决定。


    姜老二倒是小声开口了,说:“到底是原配夫妻,要是周慧青改了,跟淑芝复婚,把他们娘俩接到城里去,我们就不怪她了。”


    一个没有商品粮,没有工作的农村人在城市里生存得多艰难就不说了,这些年一直在精简城市人口,周慧青家里头不知道费了多少劲儿才把他调回去,他都起了抛妻弃子的心了,又怎么可能再将他们娘俩接走?


    况且,虽然周慧青写了保证书,但离婚证是真的,周慧青只能是承受道德层面的批判,并不能在法律层面上批评他。


    个人作风这种事儿,官儿越大越在乎,周慧青一个普通工人,大概率不会因此受到多大的损失。


    所以想凭着一封保证书逼迫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回心转意,不大可能。


    这个道理,姜老二看不清,赵广汉确实明白的,他立时斥道:“他都当了陈世美了,你还想让陈世美回心转意不成,别想那些没用的,想点实实在在的,对淑芝娘俩有好处的。”


    这点,颜红旗也是同意的,变了心的男人留着有啥用,还不如换成钱呢!


    她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头,就姜淑芝妈一个明白人。


    姜淑芝妈妈在颜红旗的目光之下,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当初办理离婚的时候,我们是想着两口子是假离婚,将来能带着淑芝和孩子一块回去,可周慧青变了心,变了心的男人就像是丢给狗的肉骨头,再好吃也不能拿回来了。我寻思着,这人咱不要了,他想娶城里媳妇,咱成全他,但孩子是他的,他得管!”


    说着,她过去锤了下闺女的胳膊,问道:“你的事儿,你自己说说!你别跟你爸似的,想着让颜书记帮着跟周慧青复婚,就是颜书记想帮忙,我也不同意!咱女人跟男人一样,活的就是个志气,他周慧青算是个什么东西!咱就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看,就要过得比他好!”


    她说着,一下一下锤着姜淑芝的胳膊,颜红旗看见姜淑芝的胳膊直发颤,人一劲儿地往后躲,显见得她妈手劲儿有多大。


    不知道是姜淑芝想通了,还是实在被她妈锤疼了,她放下汤碗,抿了下嘴唇,用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说:“妈,我听你的。”


    这么一会儿,嗓子更疼了,嗓子眼里头又肿又疼,说话极为艰难。


    姜淑芝她妈欣慰地笑了笑,好似才看见自家闺女那愈加狰狞,一动就渗血的伤口似的,忙去灶坑里,抓了一把最底下的灰回来,小心地拨开里面的渣子,就用手沾着,往姜淑芝脖子上的伤口抹去。


    这是农村止血的土法,灶坑里面的灰官称叫草木灰,经过高温煅烧后,有消炎止血的功效,伤口上的草木灰,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被新长出的肉排挤掉,到时候随着结成的痂一块掉落。


    “你们娘俩……”


    姜老二瞪起了眼睛。


    颜红旗自从进了姜家,还是头一回见到姜老二使厉害。她笑了下,说:“你要是想挽回周慧青这个女婿,也简单,我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到燕市去找周慧青去。”


    姜老二一下子就怂了,缩了缩肩膀又蹲到了门口。


    他哪儿敢啊?去趟县城都心里头都发怵,燕市可是首都!


    但凡他敢去燕市,但凡敢去找周慧青,早就去了,哪儿用等到现在?


    颜红旗:“那行,既然你们一家人达成了共识,不要周慧青这个女婿了,那就来点实在的,给姜淑芝和孩子要抚养费。”


    赵广汉想张嘴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嘴闭上了。


    姜二婶忙说:“颜书记,我们一家都是没有见识的下乡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清远县,要不是你帮我们做主,我们就只能认了。你就帮我们拿主意吧,你说啥我们都听!”


    颜红旗真欣赏姜二婶这样识时务的,她点了头,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帮你们做主了。”


    她了想,将苍阔叫进来,说:“你以杨木大队革委会的名义拟写一封给周慧青的信函,信的内容就是接到社员举报,说是对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另娶,破坏婚姻法,让他回来接受大队革委会的问询。要跟他说明,要是在限定的时间里不回来,杨木大队革委会会给他所在的街道革委会还有单位革委会去函,总之,就是威胁他不得不回来,措辞严厉一些。”


    苍阔听明白了颜红旗的意思,立刻离开,去忙活。


    颜红旗跟姜淑芝妈解释,“得先让他回来,把人弄回来,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些事情就好谈了。”


    姜二婶猛点头,非常认可颜红旗的做法,说:“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全听您的。”


    颜红旗声明,“那你们的事儿我就管到底了,不过,我声明一点,如果你们之后对我的做法不满意,背后嚼舌根,诋毁我,我可不会饶了你们!”


    姜二婶连忙赌咒发誓,“绝对不会,要是我们敢,就让我们,让我们家姜淑芝一辈子过不上好日子!”


    她自己说着,还让丈夫和女儿发誓。


    她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颜红旗满意,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赵广汉,“赵大队长,把队上的公章交给我吧。”


    赵广汉的心情很微妙。本来是想看看颜红旗到底能有什么好方法的,可听着听着却觉得她的办法再好不过。


    别看他嘴巴里头嚷嚷着,不能让外人欺负了杨木大队的人,可是对于已经回了城,将户口都转走了的周慧青,他还真不敢做什么。


    一辈子生活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天生对城里人就有种敬畏感,以前周慧青是受他这个大队长管理的知青,可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他管不到人家了。


    说是帮忙解决姜老二家的问题,也不过就是劝慰一番,让他们一家人认了这件事,承诺帮着姜淑芝找个更好的对象也就罢了。


    像是颜红旗这样往燕市的街道和单位发公函的事儿,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即便想出来了,心里头也发怯,也不敢。人家是什么地方,自家是什么地方,怎么配,人家能搭理咱吗?


    可从颜红旗的嘴巴里说出来,咋就觉得什么事儿都这么简单呢。


    他低着头,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闷头就往出走,说:“这就交给你。”


    公章这类的东西本来就该归书记管,只不过他一直把持着,没交出去罢了。


    很快,苍阔就拟写好了公函,拿给颜红旗看。


    苍阔的文字功底很强,把颜红旗想要表达的意思用简练的文字表达得十分清晰。颜红旗很满意,拿起新到手的公章,在印台上使劲按了按,然后盖在最后的落款上,跟苍阔和罗满霞说:“我去趟公社,把信邮出去”。


    顺昌公社所在的北栅子村有邮局,邮递员来杨木大队的时间不固定,一般两三天过来一趟。不急的信件,可以等邮递员过来的时候交给他,但着急的情况下,要么让在公社工作或上学的人帮忙,将信扔到油桶里,要么就需要自行去北栅子村寄信了。


    罗满霞和苍阔都想代劳,“我去吧,这点小事儿,不用你亲自去。”


    颜红旗:“寄信是捎带手的事儿,我主要是得去趟公社。”


    在来杨木大队赴任之前,她是先去了公社的,可惜没见到书记本人,周书记的秘书说他下乡调研去了。


    根据之后得到的种种待遇来判断,周书记就是故意不见她的。但身为自己的直属上级,哪里能一直躲着呢。


    顺昌公社跟去县城是两个方向,到县城还有燕市的距离,比六道沟门村还要远许多。颜红旗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到。路不太好走,中间有一点很长的,很陡峭的盘山路。从一座大山的边缘盘旋而上,再从另外一侧盘旋而下,越走越凉快。


    倒是不担心走错路,因为只有这么一条路,路上来往的行人还不少,偶尔还有绿色的军用大卡路过。


    这条公路也是燕市通往塞北,最便捷的一条路,是六十年代跟老毛子关系破裂的时候,锤斧凿山,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军民协力开出来的路,也承担了一些军事上的功能,所以,路面维护得还不错,虽然不是泊油路,但是沙土垫出来的路面,还算平整,随处可见一些石头子,自行车骑上去的有些颠簸,得随时注意着脚下,别压上石子儿。


    路上,颜红旗还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倒不是累了,纯粹是看着路边上一串红果子太诱人了。


    那串红果子长在石崖子上面,距离路面有一人多高的距离,一般人很难勾到,所以能完好地保留着,让人看得见摸不着。


    这种果子当地人叫它“酸姑奶”,是大米粒形状的,但比大米粒大上一圈,通红通红的,还有些晶莹之感,一串串生长着,树枝上有刺儿,吃着口感很不错,三分甜,七分酸,十分解渴。


    颜红旗没禁住诱惑,踩在自行车后座上采了几串下来,坐在路边,看着下面深深浅浅绿色的深渊,将酸姑奶都吃完,吃得嘴巴、手指上一片血,两边的槽牙都倒了才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