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钟情妄想(9)


    大概天底下小孩子都不喜欢上学。


    尤其是路阳这种,要他安分坐在教室里就和椅子上有钉子似的小孩。


    升三年级之后,他们换了个班主任,说路阳上课老找同桌说话,于是刚开学没多久,就把路阳和辛禾雪给拆散了。


    下次重新排座位,就要等到期中考试之后,还不知道两个人有没有可能重新排到一起。


    路阳不能和辛禾雪坐一块,就更加度日如年了,天天盼着下课放学,盼着过周末。


    盼望着盼望着,十一长假就到了。


    给路阳乐得找不着北,结果放假前那个下午,班主任拿着一沓试卷走上讲台,“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卷子发下去,和安全告知承诺书一起带回家,叫你们爸爸妈妈签名。”


    “放假结束要带回来,下周四评讲。”


    “这次期中考得很不理想,是不是都想着放假了,没好好答题?”


    “数学平均分比隔壁班差了四分!明明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我教这么多年书,你们班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小学生都是一群皮猴,不好管教,班主任拿起厚厚一沓试卷在讲台上一拍,震得木制讲台轰轰响,粉笔灰扬起来,才让这个班的孩子安静下来。


    辛禾雪的座位在前排,飞扬的粉笔灰糊到他面前,忍不住小小声捂嘴咳嗽。


    最后一排位置的路阳怒了,抓住同桌的曾子实,压低嗓子质问道:“你今天值日是不是又没好好擦讲台?”


    这周是他们第六组值日,曾子实就是负责打扫讲台和黑板的。


    曾子实老实巴交地低着头,“我忘了。”


    “还吵!还吵!再说话就请你们上讲台来讲。”班主任的一双眉画得很细,眉尾飞入刘海,她剜路阳一眼,吊高嗓子,“有的极个别同学,才考了34分,一个人拉低我们班平均分2分!”


    她走下来两步,把这沓试卷放到辛禾雪桌上,“班长把试卷发一下。”


    “嗯。”


    同时兼任数学课代表的辛禾雪,乖巧地站起来。


    “学习委员,你帮忙发一下安全承诺书。”班主任将工作分下去,又拍拍手道,“不过呢,虽然我们班的平均分不如其他班,但是年级最高分还是在我们班,大家要多向身边优秀的同学学习,辛禾雪同学这次期中考试就语文的片段作文扣了一分,数英都是满分。”


    她对前一个班主任选下来的班长很满意。


    就两个人发东西,人手有点少,班主任说:“小组长也帮忙发一下东西。”


    试卷是蜡纸刻版油印的,灰白灰白,还有毛边,拿在手上有种粗糙的纸浆油墨气味。


    辛禾雪点了试卷,瞥见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悄悄把这张卷子藏在最底下,其他按量分到小组长手里。


    将前面几张试卷发完,他才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担忧地看着卷子的主人。


    “路阳……”


    “你妈妈会不会今晚打你?”


    路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她敢?我都这么大了,她还打我我就离家出走。”


    “你不能每次离家出走都来我家。”辛禾雪认真说,“我哥说以后不让你在我们房间里打地铺了。”


    路阳蔫吧了,垂头丧气,藏起34分的数学试卷。


    “你放假过来我家,我教你吧。”


    辛禾雪说完,回到最前边的座位去。


    路阳摸了摸圆寸头,又盯着好朋友的背影傻乐了,变脸速度之快让同桌的曾子实叹为观止。


    ………


    路阳手长脚长,虽说还没到男生真正抽条的年纪,但他也比周围的同龄男孩都要高了半个头,上体育课的时候新来的体育老师一眼看中他是个好苗子,路阳就被选进了附小的篮球队里当预备队员。


    这就导致他的十一计划头一天就被打乱了。


    他国庆第一天本来是要和辛禾雪一起出去玩的,菱州市里新开了一家街机厅,最近《拳皇》风靡了附小,路阳也不例外。


    因为他答应了十一假期后面几天都和辛禾雪一起写作业,听辛禾雪教他做题,所以朱翠风这次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儿子的零花钱。


    那么,按照计划,路阳带辛禾雪去玩一趟,他攒了一个月零花,能请辛禾雪一瓶橘子水一个萝卜丝饼。


    而现在,却不得不早早起来,赶到学校门口和篮球队的学生老师会合。


    好在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路阳顺路捞上了辛禾雪,去学校的路上风都是甜的。


    体育老师说,要带他们去省城看比赛,长长见识。


    也提前和各个家长沟通过了,因为有大人带队,所以没什么问题。


    秋老虎已经过了,温度降下来,正是风高气爽的好天气,一队穿着附小球服的男生们站在学校高高的铁门外,虽然他们只是观众,并不参与比赛,但是统一的服装也避免走丢。


    “快来,就等你了。”


    同样是预备队员的蔡树,向路阳招招手。


    走近了,蔡树惊讶道:“我原本就在想,你怎么肯放假一个人出来,你还真把公主也一起带来了啊。”


    “公主?”


    “公主也来了?”


    其他几个队员探头。


    果然看见路阳身边牵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纯棉白衬衫,外面罩一件宝蓝色毛背心,袖口干干净净,看起来就是优等生的模样。


    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小片阴影,乌发刘海稍微长了,遮住一点秀丽的眉眼。


    “大家早上好。”


    辛禾雪说。


    毕竟辛禾雪经常要等路阳回家,他陪同篮球队训练的次数多了,其他人也都认识了路阳的这个发小。


    “公主早上好啊。”


    “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路阳拽着你来的吧?”


    “公主你家人同意吗?”


    路阳横眉压着眼,“不准你们这么叫他,只有我……”


    蔡树:“只有你能叫?公主都没反对,狗哥你嚷嚷什么。”


    一开始,篮球队内并不那么叫,他们对路阳和辛禾雪并不熟悉。


    起初是蔡树喧嚷开来的。


    蔡树和辛禾雪他们幼儿园时就在同一个班,当时幼儿园的毕业汇演,他们班出演的节目是改编后的话剧《白雪公主》。


    角色是投票出来的,辛禾雪肤色白,长得好看,演公主是众望所归。


    剩下的角色都是竞选争取。


    路阳本来想竞选王子,但他是园里的小霸王,气势迫人,人气却低迷,加上是反串的改编话剧,王子的角色就让女生中人气最高的苗灵抢走了。


    好在这个毕业汇演要保证每一个孩子的参与,让前来的家长都能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舞台上的表现,话本里因此增添了很多角色。


    路阳第一次走上讲台,发表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竞选演说。


    “好想当公主的狗啊!”


    蔡树浮夸地模仿。


    公交车向前行驶着,柏油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倒退。


    路阳从后头给了前面座位的蔡树一个爆栗,“闭嘴。”


    “不要对同学动手。”辛禾雪扯住路阳的手臂,调侃地喊,“狗、哥。”


    他喊人时弯起眼睛,以调笑的语调,尾音像是卷起来的猫尾巴,晃一晃。


    路阳坐在座位上,环起双臂不说话。


    辛禾雪:“不过,你干嘛竞选那个角色?上台不到一分钟,台词也只有两句。”


    一句是汪,一句是汪汪汪。


    “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路阳恼火,“当时电视上就是这么说的。”


    小小的老子只想当小小的辛禾雪最好的朋友。


    “虽然你和我现在位置隔了一个教室,但你绝对不能见异思迁。”路阳说,“你那个新同桌孙吴吴,能像我一样揍跑欺负你的坏人吗?你要每天起床念我的名字三遍,记住我们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朋友。”


    “我的新同桌叫孙吴昊。”


    辛禾雪无奈。


    “还有,见异思迁不是这么用的。”


    “管他是谁,反正快了。”路阳看向车窗外,太阳很好,“十一假期放完回去就换座位。”


    辛禾雪问:“你把试卷给阿姨签名了吗?”


    “没有。”说道这个话题,路阳的声音都低了下来,他又重振旗鼓,“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去怎么也找不到试卷,肯定是天意,到时候我就和老师还有我妈说,试卷被猫叼走了。”


    “真的。”


    怕辛禾雪不信,路阳强调他翻了两遍书包又在家里翻箱倒柜。


    辛禾雪揽过后背的书包,抱到前面,“你当然找不到。因为你把试卷塞到我书包里了。”


    “这么巧?”


    路阳笑。


    省城在菱州市隔壁,电厂坐落在菱州市东郊,坐大巴到省城要两个半小时。


    “我带你纠一下错题吧。”


    辛禾雪说。


    他展开了路阳的数学试卷,“为什么前面的计算题都错这么多?”


    明明是简单的乘除法,也清一色红叉。


    辛禾雪的眉头皱起来,一边手指指着,一边读题:“请帮小动物算数。我乘以9之后是72,我是……?”


    “你为什么要在括号里写猴子?”


    路阳大为吃惊,指着,“这个画的不是个猴子吗?难道是猩猩?”


    又懊悔道:“出题老师老师考得太深了,我平时又不爱看动物世界。”


    “你是笨蛋吗?”


    辛禾雪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像是在修短路的雪花电视。


    “8乘以9是多少?”辛禾雪问。


    “72。”路阳老实回答。


    “你不是会吗?”


    辛禾雪瞟了他一眼,明明之前还因为没背出九九乘法表在教室外罚站到全部背出来。


    他低头扫了一眼前面的计算题,有一半作业里就写过,实在想不明白路阳怎么能做错,他翻过页去,看向应用题。


    “下面是少先队大队长的竞选结果。”


    “小明231票,小红341票,小蓝?票,合计968票。”


    “问:谁能当选大队长?”


    路阳笃定:“合计。”


    饶是耐心如辛禾雪,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他担忧地摸了摸路阳的额头,“你脑子坏掉了吗?”


    看他这个模样,路阳很感动,“别担心,我爸说我没长脑子。”


    辛禾雪抿唇,“我以后不会陪你出门打拳皇了。”


    蔡树转过头来,兴致勃勃,“路阳,辛禾雪,听说你们班国庆之后排座位是按照名次高对低,一比一帮扶?那你伤心什么,你放假回去又能和辛禾雪当同桌了。”


    路阳这次确实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不过……


    辛禾雪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班怎么排座位?”


    班主任都还没和他说过。


    蔡树说:“上次路过办公室,跟着路阳偷偷听的呗。”


    拨云见月,这下什么都明了了。


    辛禾雪还想,明明之前路阳是倒数第六的。


    他动容道:“下次别这样了。”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真的没脑子。”路阳说,“下次当选大队长,我肯定写你。”


    辛禾雪:“……”


    ………


    辛禾雪出门前和辛芝英他们都知会过了,附小就那么大,体育老师也认得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印象很好,总之带一群孩子也是带,多一个没差,只叫路阳要盯牢了自己的发小。


    他们从汽车站出来,一路向着省城实验中学的体育馆去。


    哪怕仅仅一城之隔,省城比菱州市要繁华许多,车水马龙,逢上十一假期,汹涌人潮摩肩擦踵,黑乎乎的一大片,对面高楼平地起,太阳下仿佛金光闪闪的建筑群闯入视野,大厦的墨绿色尖顶,海关大楼的巨大钟面,仿佛山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路上的行人一个穿着比一个时髦,面料看起来就比菱州市里常见的高级不少。


    景象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路阳牢牢牵紧了辛禾雪的手。


    等快要走到省城实验中学,就没有那么多人了,宽敞大道上也不再像浆糊一样人黏人。


    也许是因为篮球赛事,还有游人,即使实验中学里放假了,外面的几个流动摊贩也还照常推着手推车来叫卖。


    臭豆腐、酱香饼、糯米包油条……


    蔡树嗅了嗅,“鸡柳!有鸡柳!”


    他们像是脱缰的野马,兴冲冲地奔到手推车前,体育老师根本叫都叫不住。


    路阳拿零花买了一份鸡蛋灌饼,又买了一根香酥鸡柳,鸡柳比他们菱州市卖的贵两毛,要足足一块钱。


    “小心烫。”


    路阳拿手兜在底下,让辛禾雪先吃。


    辛禾雪只咬了一口尝尝味道,他身体不好,怕吃多了零食胃痛,“好吃。”


    他叫路阳吃。


    一旁蔡树说:“路哥,我也要吃。”


    路阳答应:“行啊,一会儿棍子留给你。”


    他们这边热闹着,另一边学校内正走过一群男生。


    “林鸥飞,吃不吃?我叫老板隔着铁栅栏给我们递过来。”


    其中一道声音问。


    “那些东西不卫生。”


    另一道声音,语气淡薄。


    电厂附小的学生抬头,往来源处看。


    隔着雕花的涂漆栅栏,那群显然都是实验中学的球队学生,统一穿着黑白二色的速干运动球服,其中叫做林鸥飞的男生,扫过他们一眼,侧脸冷僻。


    他们的背影向体育馆走。


    “装什么呢?”


    路阳看见就来气。


    辛禾雪捧着鸡蛋灌饼,在慢慢嚼。


    第212章 钟情妄想(10)


    省城实验中学就是不一样,体育馆有个特别标准的四百米跑道,坐席环绕,辛禾雪环顾一圈,感觉这里能坐下整整八个附小的学生,还能再塞一个附中。


    而且红色橡胶跑道的里边,居然植了草皮,绿茵茵一大片。


    他们附小里的还是煤渣和石灰压实的传统跑道,草坪也是自然生长的杂草,如果在跑道摔一跤,准要跌破膝盖,被带去校医室涂红药水。


    这里还有专门的室内篮球馆。


    辛禾雪抬头看那高高的拱形钢架屋顶,像是庞然钢铁巨兽,一比起来,他们就是巨兽阴影笼罩之下的小豆丁。


    灰白色水刷石的墙壁,上方有一排长方形磨砂玻璃窗,自然光照进室内,宽敞明亮。


    辛禾雪从小身体抵抗力不太好,运动之后如果一不留神吹了风或者汗没来及擦干,就会发烧感冒,所以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户外运动了。


    路阳倒是喜欢打篮球,但也不会带着他一起打,很多时候其他同学邀请一起打球,他也只是待在辛禾雪身边看小人书。


    他知道路阳是在迁就他。


    体育老师邀请路阳加入附小的篮球队的时候,路阳是想拒绝的,辛禾雪鼓励他,还说自己可以每天等他训练完再一起回家,反正他在哪里都能写作业,路阳训练结束正好他的作业就写完了。


    正因如此,辛禾雪对篮球也有了一点了解,他和路阳在场内座位席上坐下来。


    今天上午是省城实验中学小学部和隔壁十一中附小的比赛。


    一边是黑白配色的球服,一边是青绿色的球服,还没开场,就已经有各自学校的学生在拉横幅助威了,馆内格外热闹。


    辛禾雪对篮球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有路阳训练的时候偶尔会看两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拿他们当做写作业的背景音。


    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篮球砸筐的哐当声,混杂着兴奋的人声和梧桐树上的秋蝉叫。


    还有笔写在纸上的细沙沙响。


    路阳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说看到外面有雪糕亭,辛禾雪正在写数学题,无意识地回应了一个“嗯”,路阳就乐颠颠地去买冰淇淋了。


    一声哨响划破晴空!


    周围忽然升起惊惶呼声。


    可能正是这么巧,辛禾雪刚写完答语的句号,抬起头时,场内的篮球从球框边缘猛地反弹,向着他这边冲来。


    球鞋剧烈地擦响木地板,一个人高高跃起,手臂展直,影子照下来,篮球也随之“咚”一声落地。


    跳得好高。


    辛禾雪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是刚刚隔着栅栏见过的那个男生。


    林鸥飞。


    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队友口中,中场休息的间隙,省实验小学部的队伍内讧了。


    刚刚投篮失误的人正和林鸥飞对峙,针锋相对。


    辛禾雪他们的那一排坐得靠前,蔡树紧张地说:“公主,你靠我近点坐,我怕一会儿还有天外飞球,要是砸向你,我还能挡,否则路阳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其他同学交谈。


    “这一趟来得真值,还能看人吵架。”


    “他们省实的篮球队可真没团魂,还不如我们附小和谐友好。”


    场馆喧闹,辛禾雪看见林鸥飞冷眼盯着那个失误的队友,从变化的口型判断,那似乎是“打假赛”。


    看起来不止没团魂这么简单。


    对面的那个队友显然被激怒了,“林鸥飞,就你是有钱大少爷,狗眼看人低,我会为了一百块打假赛?”


    他对着林鸥飞骂了一句含妈的粗话。


    这就像是一个火星子,丢进枯草堆里,顿时熊熊燎起来了。


    林鸥飞将篮球一掷,抓住了对方的领子,两个人动起手来。


    结果就是双双下场,换了替补上去,教练对着他们一顿臭骂,因为正好靠近辛禾雪他们的位置,所以能够听得清晰,那教练的唾沫星子好像都要喷到这边来了。


    辛禾雪和蔡树换了个位置,坐远点。


    “随便你,反正我也要退出球队了。”


    林鸥飞目含不屑。


    语气满不在乎,脸色却很臭,坐到一旁放着球队书包的位置,仰着头灌了几口水,用毛巾擦干净汗,居然就这么从书包里翻出一本题集写了起来。


    他拿出来的时候,辛禾雪看见了封面。


    《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


    辛禾雪沉眸陷入思考,看了一眼场上的篮球,又瞥了书包,里面放着路阳34分的数学卷子。


    路阳乐滋滋地拿着一个蛋筒冰淇淋回来,“辛禾雪,快来吃这个,菱州市里没见过这个牌子的。”


    林鸥飞笔尖停顿,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我给你买了香草口味。”


    路阳兴冲冲坐下来,挤走了蔡树。


    “我以后不会再借作业给你抄了。”辛禾雪说。


    “什么?!”路阳喊。


    辛禾雪抿住嘴唇,坚决地说:“从现在开始。”


    路阳抗议,“为什么啊?”


    辛禾雪认真道:“我怕你以后去卖冰淇淋。”


    顶着大太阳天,推冰箱车。


    路阳搭起二郎腿,一边剥包装纸,一边说:“这么好?那我每天都把最好吃的冰淇淋留给你,你就有吃不完的冰淇淋了。”


    见路阳根本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辛禾雪换了个比方,“如果不好好读书,你以后就要去捡垃圾……唔。”


    他舔了一圈嘴唇上的香草奶油。


    “好吃。”


    辛禾雪捧着雪糕蛋筒。


    路阳笑:“那我就捡垃圾,捡出一个废品收购站,等傻子卖我茅台瓶。”


    “然后还给你买冰淇淋。”


    ………


    《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


    蓝色的封皮上印刷着几个大字,扉页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名。


    林鸥飞,省实验三年一班。


    辛禾雪疑惑地看着这个纸箱,再翻了翻,果然底下的书本也不是他的。


    “姨父。”他跑到客厅,对正在搬沙发进来的庄平说,“有个纸箱搬错了,不是我们家的,今天有谁也搬家吗?”


    辛芝英很早之前就提交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终于能从原本一室一厅的房子换到三室一厅的户型去,趁着国庆假期最后的一天他们搬进了新的筒子楼,离原来的那栋筒子楼不远,拐个弯就到了,找邻里朋友也很方便。


    但好歹有段路的距离,光他们一家人搬到晚上都搬不完,小的东西还好,可是还有大件家具,辛禾雪和庄同光两个小孩指望不上,辛芝英又撞上医院值班的日子,于是庄平找来了几个同事,好邻里路国兴也来帮忙,又借了厂里拉货的车,这样才能争取早点搞定。


    “哪个纸箱?”


    庄平不解。


    辛禾雪说:“就是我和哥哥一起整理的那个箱子,装了相册和连环画的那个。”


    “现在这个不是我们家的。”


    路国兴和庄平刚摆好沙发靠墙,忽然一拍脑门,“唉,叔叔是不是帮你们家搬错东西了?刚刚我看楼下几个纸箱,以为都是你们家的。”


    他才搬了一个上来,还想着下一趟继续搬。


    “噢,你别急。”庄平擦了擦汗,“好像我们隔壁也是今天搬过来吧?一会儿你跟同光去问问人家,有没有相互搬错东西。”


    辛禾雪跑到三楼走廊上。


    今天天气好,走廊洒满阳光,过道和阳台上养着蔬菜盆栽,辣椒树和富贵竹绿意盎然。


    他往楼下看,底下果然停了两辆载家具的卡车。


    一个女人叫几个工人把家具搬到楼上去,“这些都是紫檀实木打的,沙发是真皮,轻点拿放!”


    她烫了羊毛卷发,穿紫色镶花套头长裙,弯月眉樱桃嘴白皮肤,是传统的一派婉约长相。


    “这套茶具是紫砂壶,工人大哥,麻烦轻拿轻放!”


    从没见过这个阿姨。


    她口中那些名贵器具背后的价值,仿佛也离这片普通的电厂家属院很远很远。


    “辛禾雪。”


    背后有人喊他。


    辛禾雪转过头,是林鸥飞。


    “你认识我?”


    他疑惑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林鸥飞身上衬衫熨烫得服服帖帖,套了一件卡其毛衣背心,漆黑的眼,眼形狭长稍扬,盯着他。


    “你家是不是搬错东西了。”


    林鸥飞错步让出空间,辛禾雪能够看到新邻居家门口的一个纸箱子。


    显然是两家人对调着搬错了。


    辛禾雪道了个歉,说:“你等等,我让我哥帮忙把你家的搬回来。”


    这不过是搬家途中的一个插曲,两家人刚搬进新房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互为邻里友好地打了个招呼,邀请等有空下次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客套了一番。


    辛禾雪也知道了,那个阿姨是林鸥飞的妈妈,和他一样,跟妈妈姓。


    至于林鸥飞的爸爸,仅仅只言片语提及,林阿姨只说他在省城,因为自己工作调动,林阿姨带着孩子搬到了这个电厂,行政岗位,明天就入职上班了。


    庄同光和辛禾雪说:“今晚你先去洗澡吧。”


    这个户型里有单独隔了一间澡房,虽然面积小,但是洗澡总算不用跑到公共澡堂去了。


    林母自打傍晚去楼下不远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回来就一直拿眼泪拌饭菜吃,林鸥飞沉着眸,厌倦了日日重复的眼泪,搁下碗筷,“妈,我吃饱了。”


    林母拭泪,细声慢语,“不多吃些?小飞,你别担心,我们待在这里都是暂时的,你爸爸安定了那边,肯定就会来找我们,他肯定不会忘了还有我们娘俩等着他。”


    林鸥飞皱着眉,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瞥见母亲通红的眼眶又咽了下去,“我去看书了。”


    林母点头,“你换了个学校,自己学习别落下,这里的学校也不知道教学质量会多差,妈妈过两天去给你找个家教,你哥哥之前在奥数竞赛拿了金牌,爸爸才这么喜欢他。你也要争口气,给妈妈争口气……”


    回应的是关上的卧室门。


    林鸥飞靠着门,脸藏在阴影里。


    好半晌,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背面印着“菱州电厂幼儿园大雁班毕业照”,他翻转到正面。


    相纸边缘有波浪形裁剪,彩色胶卷,但拍摄设备不佳,出来的色彩饱和度低,底色泛黄。


    正因如此,中间那廉价的蓝色公主裙才格外显眼。


    搬错的纸箱里有一份相册,他把这张照片拆出来了。


    林鸥飞放到台灯下端详。


    蓬蓬的波浪摆裙子,戴着小王冠,众星捧月在中间的那个小孩。


    乌泱泱睫毛格外长,秀气鼻尖下,看上去很柔软的粉嫩嘴唇高兴地翘起,酒窝陷下去。


    公主?


    他盯了这个笑容半晌,皱着眉头得出结论,“笑得真让人讨厌。”


    林鸥飞把偷过来的公主塞进童话书里。


    第213章 钟情妄想(11)


    辛禾雪第三次看见林鸥飞,是在教师办公室里。


    附小有一栋行政楼,和教学楼隔了一个操场,老师们的办公室都在那,但班主任的不一样,每层楼四个班,四个班主任就一间办公室安排在走廊尽头。


    三年级一班离班主任办公室最远,坐落在一头一尾,所以他们的班主任每次上课走进教室都先说,整层楼就你们班最吵。


    辛禾雪抱着一沓国庆假期作业进来,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放学了,其他老师都不在,只有他们班主任还在批改隔壁班的数学作业。


    “老师,除了孙吴昊今天请假,其他同学的作业都收齐了。”辛禾雪说。


    班主任敲了敲手边桌面,“放这里吧。”


    辛禾雪刚放下,本来打算走。


    “班长,你先站这边等一会儿,我还有事跟你说。”


    班主任叫住他,又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林鸥飞,还得先解决林鸥飞的事项,说道:“之前拿期中考试卷给你做了,科任老师批改出来成绩我也看了,基础很好,数英都是满分,怎么语文卷子不写作文?”


    因为刚转学,林鸥飞还穿着省实验的黑白校服,他低着眼,神情冷漠,“没什么好写的。入学测验不是为了摸底吗?75分够了。”


    辛禾雪眨了眨眼,他记得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上,是命题作文,《一件开心的事》。


    班主任张了张口,“算了。你刚转过来,有什么不适应的就来和老师说,明天让你妈妈再来学校一趟,有些手续要大人处理。”


    林鸥飞点头,“知道了,老师。”


    他抬起视线,就看见桌子对面的辛禾雪,正盯着办公室后方,瞳孔放大的样子像只猫一样,藏不住有点儿惊讶又愠恼的情绪。


    发现林鸥飞看他,又迅速整理了表情。


    看到了什么?


    林鸥飞回头。


    有人攀住二楼窗户两边,用力一蹬,将膝盖抵在金属窗框牙子上。


    一只路阳爬了上来。


    背对着窗户的班主任显然不知道正发生什么。


    辛禾雪声音有些紧,抓取注意力,“老师,你叫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班主任想起什么,“哦是下周一的升旗礼入队仪式,我们班的学生要给加入少先队的一年生佩戴红领巾,要站到升旗台上,你挑几个机灵的一起,我们班一共出十个同学去就可以了。”


    辛禾雪定了定神,“好。”


    班主任:“没别的什么事情了,你去吃午饭吧。”


    见班主任就要收拾东西,辛禾雪焦急地说:“老师!”


    “怎么了?”


    林鸥飞冷眼盯着,路阳偷偷在报纸架上取下了一本小人书,发现他正在看,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架子上还有许多杂书和小玩意儿,明显是收缴自学生手里的东西。


    辛禾雪还在极力为路阳打掩护,拖延时间,“老师……嗯……我们班还有同学没加入少先队。”


    表现突出的孩子,在一年级下学期就入队了,剩下的孩子也普遍在二年级成功入队。


    只有极个别的“调皮生”会拖到三年级。


    “你是说路阳吧?”班主任好笑道,“他在班里都要翻天了,天花板都是他的脚印,你们前一个班主任没叫他入队也是有原因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路阳有两百天在学校罚站。


    剩下的日子学校放假。


    辛禾雪唇瓣动了动,想到路阳还在办公室后头偷书,就更加难以启齿。


    “老师……”他眼神四下水光晃晃,昧着良心勉强为路阳说话,“其实路阳已经在改正了,他也很想加入少先队,平时还会帮我在校门口纠察没戴红领巾的同学。”


    很不擅长撒谎。


    林鸥飞看辛禾雪的手都背到后面去了,估计拇指正在和拇指打架。


    路阳正悄摸摸地抱着书爬上铁窗框。


    眼见着就要成功了,班主任忽然发觉林鸥飞还站在身旁,“嗯?没什么事你可以去吃午饭了,下午的课可以来上吧?”


    “老师。”林鸥飞面色淡淡,“办公室后面。”


    “什么?”


    班主任回头。


    辛禾雪瞳孔一缩。


    底下传来什么重物砸在草地的细碎响声。


    林鸥飞说:“窗户没关,如果下雨,雨水会撇进来。”


    好在班主任回头的时机,正好错过了慌张跃下去的路阳,辛禾雪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没关系,老师,我昨晚看了天气预报,菱州市今天是晴天,开着窗可以透气。”


    ………


    “个小赤佬!他肯定是故意的!”


    路阳怒气冲冲。


    “不许骂人。”辛禾雪严肃地摁住他,在硬木椅子上,“坐好。”


    中午校医出去吃饭了,但也不影响,反正校医室里只有红药水和体温计在发挥作用。


    路阳刚到嘴边的话因为不干净所以咽了下去,忿忿道:“你当时也在场,你都看见了,那谁为什么早不喊老师,晚不喊老师,非等我要跳窗的时候喊。”


    路阳匆忙跳下去,膝盖磕到花坛边上了。


    辛禾雪说:“谁叫你去办公室偷书?”


    路阳义正辞严:“读书人的事,这怎么能叫偷呢?我花钱租的书,明明是班主任抢了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辛禾雪叹了一口气,他捻着棉签,把路阳膝盖上的伤口涂上药水消毒。


    路阳看他眉眼耷耷,紧张道:“我这又不疼,你别担心。”


    “但你怎么和朱阿姨解释?”辛禾雪问。


    “摔摔打打,常有的事,没有家长上门要医药费,我妈不会仔细问的。”路阳认真说,“自从我和你一起玩,我家里人都很少打我了。”


    路阳还在乡下的时候,就和野人一样,幼儿园中班的老师打跨省电话去向朱翠风告状,你儿子把班上的娃娃都打了,说征服世界从小博士幼儿园开始。


    朱翠风和路国兴向厂里请了假,连夜坐火车回去,到了幼儿园问,我儿子呢?人老师一指,在树上。


    辛禾雪问:“那时候叔叔阿姨打你了吗?”


    “打,怎么不打?”路阳说,“打得我都断片了。所以我才没记住教训。”


    “你知道我以前被打得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什么吗?”


    路阳把药水瓶一放,给辛禾雪搬了张椅子。


    “你爬我家窗户被发现的时候?”辛禾雪回想,“还是你把要给我的生日蜡烛藏进衣柜里,结果把衣柜点着的那次?”


    “你怎么都记得。”路阳说,“都不是。”


    “有一年暑假我奶奶来这边看我,回老家前给了我八块钱零花,我妈说我数学期末考这么烂,就把我零花钱没收了。”


    那可是足足八块钱,能买多少鸡蛋灌饼和萝卜糕啊。


    路阳不甘心。


    他决定把自己的钱捞回来,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爸妈床底的鞋盒里发现了两张红钞票。


    “那我肯定不能拿啊,拿个八块钱估计没事,要是偷了一百块,我妈不得把我吊起来抽?”


    辛禾雪点点头,“没错。”


    所以路阳买完东西,把剩下的九十二块钱放回去了。


    第二天一瘸一拐地去找辛禾雪玩。


    路阳耸耸肩,“至少她儿子数学挺好的。”


    辛禾雪:“……”


    记忆悄然泛起涟漪。


    他恍然明了,“是你送我手摇削笔器的那次?”


    “不是公主抱怨原来的卷笔刀,每次都弄得手脏脏的吗?”


    路阳说。


    他可是精挑细选了一个珍贵黑猫警长印花的手摇削笔器。


    “给你。”


    路阳把偷回来的书递过去,是《射雕英雄传》最后一册,辛禾雪就差这册没看了。


    长长的睫毛低了下来,辛禾雪看向路阳的膝头,“疼吗?”


    红药水干了,膝盖肿起来,看着怪凄惨。


    路阳大拇指一抹鼻头,耍酷道:“不疼,根本不疼。”


    “嗷!”


    他的膝盖被辛禾雪摁了一下。


    “还说不疼?你就装吧。”


    辛禾雪笑了一下。


    手指轻轻碰了碰肿起来的伤口,辛禾雪吹了一下,“包包散,包包散。”


    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雪白的脸颊,撅起的粉色唇肉微微鼓着弧度,小心地吹凉气。


    路阳晕晕乎乎地想。


    [这是什么,公主的魔法咒语吗?]


    “不是魔法。”辛禾雪弯了弯眼睛,“哥哥小时候哄我的。”


    ………


    中午他们不回家吃饭,家里在学校食堂买了饭票,只要拿着饭盒去,把饭票交给打饭的阿姨,就可以换来午餐了。


    看到是辛禾雪,阿姨乐呵呵地多给打了半勺菜肉。


    “谢谢阿姨。”


    小孩看起来安安静静,还有礼貌。


    换了路阳迎上窗口,呲大牙乐,“阿姨,我要加饭,多多的肉。”


    阿姨手一抖。


    “什么时候食堂换个特大号的勺子。”


    路阳坐到位子上,嘴里咕叨着。


    辛禾雪把肉挑给他,路阳掩着饭盒,“给我了你吃什么?”


    辛禾雪说,今天的肉有点肥,他不爱吃。


    一会儿他去楼上五年级找哥哥要饼干,不用担心他饿肚子。


    午餐吃得肚饱溜圆。


    路阳身高有了往上窜的苗头,又重新打了一趟饭,才闷出一个响嗝儿。


    辛禾雪吃完自己的饭去找庄同光了,没跟他待一起。


    下午上课前,被预备铃声赶着,路阳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在走廊上走。


    想到下午重新排座位就高兴得要跳起来。


    那个孙吴吴,跟辛禾雪当了半学期同桌了,他看不顺眼很久了!


    不过,等他换回和辛禾雪同桌,他会原谅全世界的人。


    路阳一挑视线,发觉教室门口立着两个人。


    “林鸥飞,你刚转过来,下午正好重新排座位。”班主任问,“让你和辛禾雪一起坐,可以吗?他是班长,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说。”


    林鸥飞:“我没意见。”


    作者有话说:


    路阳:我有意见


    第214章 钟情妄想(12)


    搬动笨重的木制桌椅,桌脚拖拽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吱嘎刺耳声响,整个班都在进行大迁徙。


    路阳真想绑住辛禾雪一起迁徙到火星上去。


    这样除了他,就不会有人类和辛禾雪当同桌了。


    不行,万一火星上有外星人怎么办?


    地底呢?


    听说有地心人。


    藏到海底两万里都逃不过。


    路阳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孙吴昊早上请假没来,早不来晚不来,下午换位置来了。


    “路阳同学,我会好好帮助你学习的。”期中班里排第二的孙吴昊同学一本正经道,他戴着上午配的眼镜,“老师说了,要让好生帮扶差生,辛禾雪之前也拜托过我,所以我一定会监督你,不让你抄同学作业。”


    “我会抄同学作业?”路阳惊怒,“不是辛禾雪的作业,我不抄。”


    他宁愿不写、不交。


    别小看了老路家的铮铮傲骨。


    路阳坚持不懈地盯着前面第三排的一桌人,简直要把辛禾雪的背影盯出花来,可惜他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并没有回头给他一个眼神。


    旁边那个林鸥飞,不知道说了什么,辛禾雪对他笑了!还笑得那么好看!


    那个卑鄙小人,到底说了什么卑卑鄙鄙的笑话?!


    路阳肘击新同桌,“喂,你觉得这个转学生怎么样?”


    孙吴昊捂住受重伤的手臂,“转学生?噢,我听说他是从省城实验转来的,听说在原来的学校就排过年级第一,还在什么火箭班……那可是省城,一听就很厉害。”


    附小都是平行班,路阳从来没听过什么火箭班,问:“能送他上火星吗?”


    比起他和辛禾雪一起上火星,还是把这个新来的送上去比较简单。


    他可是忍辱负重考了倒数第一,这个姓林的一来就捡现成,什么意思?


    比起路阳,孙吴昊有更沉重的烦恼。


    “唉,期末考试要是跌出班级前三,回去我妈就得唠叨了。”


    或许是背后有目光太过热切,林鸥飞回过头,在一群萝卜头当中找到坐在第六排的路阳。


    林鸥飞淡淡压着眉眼,倾身向辛禾雪靠过去,手臂一揽,放在椅背上,从后边看,就好像是把人环住了一样。


    他瞥向路阳,唇角扯起嘲讽的弧度。


    只有他才能和辛禾雪勾肩搭背!


    他可是和辛禾雪过年拜过关公的好兄弟!


    路阳出离愤怒了,牙齿都要咬碎了。


    “我有饼干,你吃不吃?”


    孙吴昊没发觉路阳的异常,好心分享。


    “辛禾雪给我的。”


    路阳脖子咔咔响地转过头,眼睛窜着熊熊火焰光。


    “你、说、什、么?”


    辛禾雪余光里看见林鸥飞的动作,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林鸥飞收回手,面色如常,“我的橡皮好像掉到你那边过道了。”


    ………


    明明昨晚看了天气预报,菱州市今天是晴天,结果下午最后一节课外头天空乌云密布,云脚长毛。


    一到放学时候,立即下起秋雨来。


    凉爽的风吹雨,卷入屋檐下,让秋老虎残余的暑气无处可藏,一扫而空。


    风横雨斜,班上有几个同学在等雨停,或是等家长来接人。


    不过辛禾雪向来是细心地在书包两侧各放一个水杯,备一个雨折伞,反倒是林鸥飞,面无表情地盯着雨幕不前。


    “要借雨伞吗?”


    辛禾雪撑开了自己的伞,一把黑色的伞,上面还有白猫图案,以前去商场的时候庄平给买的。


    他说:“我们顺路。”


    “不用了。”林鸥飞回绝,“下雨天我妈下班会来接我。”


    “嗯……”辛禾雪有点儿不明白,他想到电厂的下班时间,“可是这样你至少还要等半小时。”


    他把雨伞柄塞到林鸥飞手里,扬起笑容,“伞借给你。”


    辛禾雪不笑的时候,唇角既不上翘也非下垂,颜色粉润,等他笑起来,眼睛乌亮亮,嘴唇绽开笑意,就像是春樱盛放一样。


    林鸥飞盯了他的脸两秒,攥紧了伞柄,“不走吗?”


    撑着伞,林鸥飞补充:“……反正顺路。”


    辛禾雪眨了眨眼,盛大的笑意烟花般散开来,冲林鸥飞身后的走廊招招手,“路阳!”


    他跑到刚留堂出来的路阳身边,“老师又训你了吗?”


    “这次没有。”路阳也觉得稀奇,他一边撑开伞,一边说,“班主任居然和我说,叫我今晚写入队申请,下周一升旗礼宣誓。”


    “今天下雨,我不用训练,你教我怎么写入队申请书吧。”


    蓝格子的大伞,像是童话里的巨大蘑菇,空间能够装下三个人。


    林鸥飞看着他们在伞下有说有笑地往家走。


    他低下视线,凝视屋檐下黑黝黝的水潭。


    [笑起来好像会发光一样。]


    [……]


    林鸥飞抬脚踏入水潭里,踩碎水镜中自己阴沉的脸。


    ………


    收起的伞淅淅沥沥地坠落雨水,她将黑色的雨伞倾斜着靠在大门外贴了小瓷片的白墙上,半墙瓷片都是碎点花纹,五彩斑斓。


    “真是的,怎么鞋子都湿完了?”林母刚回家,看着玄关的鞋子,叹了一口气,“不是让你下雨天没带伞就在教室写作业,等妈妈去接吗?”


    “我撑了同学的伞回来。”


    卧室的门开着,内里传来林鸥飞的冷淡回应。


    “路上有积水。”


    林母松了一口气,“身上没淋湿就好,洗澡了吗?”


    林鸥飞:“嗯。”


    没过多久,林母端着一盘水果进房,“饭还没好,这是妈妈的朋友寄来了的酥梨,尝尝,先垫着肚子。”


    削了皮的酥梨,切好了一瓣儿一瓣儿,黄色果肉瞧着酥脆无渣。


    “晚饭后给邻居也分些,你送过去。”林母还记得隔壁同一天搬家的邻居,“隔壁的孩子是不是和你一个班?妈妈中午去了趟学校,特意和找你们班老师说了,最好把你们分一块坐,帮助你尽快适应。”


    林鸥飞拿着积木的手一顿,“嗯。”


    林母诧异地发现儿子今天居然没有准时地坐在书桌前,而是在地板的垫子上搭积木。


    “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那些课外的题目练习呢?小飞,你只是换一个环境学习,虽然这里的小同学没有省城的那么优秀,但不代表你就要和他们一样,你从小都是不用妈妈担心的孩子……”


    小颗粒塑料积木散乱在垫子上,包装盒与说明书放在一旁,彩色纸盒印着蓝色塔楼、吊桥和骑着马的骑士,角落标黄色logo。


    积木搭建的建筑已经初具雏形。


    由于捏着塑料块的手指用力,在皮肤上印出了米粒大小的凹痕。


    林鸥飞将插杆极细的小红旗装上城楼顶端。


    母亲的话在耳边当做旁白,他稍许满意地看着这座城堡。


    公主的家。


    林母:“你有没有在听妈妈说话?”


    “嗯。”


    林鸥飞收拾着地板上还有些没用上的积木块。


    “妈妈给你在菱州市找了新的家教,这里居然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习英语,实在太晚了,上课内容太基础,妈妈请了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周末会来家里上课。”


    林母瞥了一眼门后的篮球,弯月眉细细皱着。


    “换了新学校,就不要再加入篮球队了吧?耽误功课,而且也容易受伤……”


    林鸥飞将城堡放到书架上,拉上外层玻璃,“知道了。”


    “妈。”他转过头,“这个积木是爸送的。”


    仅仅在省城才有的涉外商店里,摆放着这样的积木套装。


    林母:“这样……”


    她拿起包装纸盒,后面贴着昂贵的价格,三百元,够得上她数月的工资了。


    从数字里,她才能衡量出丈夫对她和孩子的爱。


    “小飞,爸爸肯定是爱你的,你要多争气些。”林母说,“妈妈的家庭条件和你哥哥外家的比不了,只有你自己刻苦些才能追赶得上哥哥。”


    台灯亮起,卧室的门轻轻掩上了。


    林鸥飞搁下笔,吐出一口气,侧目看向墙边被他擦干净的雨伞。


    伞面上的小白猫看向他,弯着尾巴。


    ………


    林鸥飞在更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个小白猫,在他生物父亲的红木办公桌上,不知道是和谁通了电话,辛禾雪的照片和资料就出现在那里。


    林鸥飞偷听到的电话内容,有提到什么户口问题。


    这是他父亲在小家之外的小家?


    林鸥飞比照了生日,怀疑这是他的弟弟。


    但他觉得辛禾雪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也或许是遗传自母亲居多。


    否则他父亲为什么会管别的小孩闲事?


    林鸥飞对兄弟没有好感,对这个弟弟更是。


    ………


    周六,九点四十五。


    英文授课告一段落,家教老师说:“好,先休息十五分钟。”


    早晨下过雨,现在已经歇了。


    林鸥飞打开尚且留着雨痕的窗户,新的空气流入,驱散了室内的窒闷。


    筒子楼底下传来嘻声笑语。


    中秋节过了,现在是桂花的季节,筒子楼后面有几棵桂花树,虽然不算香闻十里那样夸张,但花盛时,左右邻居都浸润在桂花香里。


    林鸥飞看见了,站在桂树下的公主。


    辛禾雪拽了一下庄同光的衣角,指挥道:“哥哥,用力摇。”


    淡黄的、金黄的桂花,于是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像是金色的香雨。


    辛禾雪在地上铺了篾簟,用这种竹编的席子接桂花。


    桂花雨淋了他满头满身。


    好像看见了窗户前站着的林鸥飞,辛禾雪仰起头,淡黄的小花顺着柔软乌发滑落,冲他摇摇手打了个招呼。


    像小天使。


    林鸥飞下意识地也跟着抬起手,举到半空,又缩回去。


    他关上了窗户。


    “嗯?”


    辛禾雪觉得这个邻居蛮奇怪的。


    庄同光拣去小枝小叶,双手一捧一掬,把桂花盛进笸箩里,看了眼弟弟,“怎么了?”


    “没事。”辛禾雪摇摇头,“哥哥我来帮你。”


    ………


    等到晴天的好天气,把桂花晒干了,可以收集起来装进铁皮罐子里,用来泡茶。


    剩下还有充足的材料能够用来做桂花米糕。


    辛芝英对此很拿手,趁着休息的日子,和两小只一起做了糕点。


    “叩叩。”


    复古绿的木质大门敲响。


    林鸥飞打开门。


    辛禾雪端着一盘桂花糕,“姨妈让我来送米糕。”


    作为酥梨的回礼。


    林鸥飞有些僵硬地接过来。


    林母放下拖把,地板革水亮,擦了擦手,她从厅内出来,“小飞,是谁来了?”


    “小雪?”林母眼前一亮,“这是辛姐做的米糕吧,真是太客气了。谢谢谢谢,快进来吧,正好阿姨做了蝴蝶酥。”


    辛禾雪就被留下来一起吃下午茶了。


    房子收拾得非常干净,纤尘不染,后面阳台上侍弄了花草,大大小小红色的盆,五彩缤纷开着。


    圆形檀木桌子铺着细白纱线勾花的桌布,林阿姨从满玻璃橱柜的精致茶杯中挑出了四个白瓷烫花杯。


    辛禾雪跟前的那个杯沿攀着一支鸢尾花,深褐色液体从咖啡壶嘴倾泻下来,在杯中旋出小小的热涡流,鸢尾花那抹蓝色仿佛在微微颤动。


    再依次加入方糖和鲜奶油,她捏着淡粉的贝壳勺,贴杯壁搅动了几圈,推到小客人面前。


    辛禾雪掀起眼睫,被这套流程弄得有些拘谨,“谢谢。”


    桌上摆着金黄的蝴蝶酥和曲奇饼,还有辛禾雪不认识的糖。


    他小心地抿了杯子里的深褐色液体,“好苦。”


    苦得睫毛都要掉下来。


    林母被他逗乐了,笑着道:“苦是对的。”


    “阿姨,这个是什么?”辛禾雪问。


    林母说:“这个叫咖啡。”


    辛禾雪想起来了,书上讲过,不过他周围都没有人喝。


    “正好你过来了,下午和小飞一起听听课吧?”


    林母道。


    辛禾雪正吃着蝴蝶酥解苦,酥脆香甜,闻言怔怔地抬起头来,恰巧对上林鸥飞的眼睛。


    为什么一直盯着他?


    他嘴角沾糖渣了吗?


    辛禾雪揩糖渣的功夫,林鸥飞又移开了目光。


    答应了林母留下来,但林鸥飞上的课辛禾雪根本听不懂。


    他这个学期才开始学英语,林鸥飞家的家教却是全英文教学,林鸥飞居然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文了。


    上完课之后,他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单词。


    林母说,以后每周末辛禾雪都可以过来和林鸥飞一起听课。


    辛禾雪摇摇头。


    林鸥飞出声:“他讲得太啰嗦,我可以教你。”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不那么干涩,对辛禾雪说:“从音标基础开始。”


    附小和附中有个毛病,附小的老师不教音标,上了附中,老师说你们肯定小学学过了,于是也不教,学生拼读都费劲。


    而且,辛禾雪他们班上的英语老师老家是东北的。


    说起英文来,东北腔浓得锅包肉一样。


    辛禾雪带来了一盘桂花米糕,回去的时候拿了一碟蝴蝶酥,还有一提英文绘本。


    林鸥飞盯着他,“……明天见。”


    “等等。”辛禾雪叫住他,“林鸥飞,我的伞你还没还给我。”


    “哦。”


    林鸥飞回到卧室里拿伞,把伞交到辛禾雪手上。


    “这不是我的伞。”


    辛禾雪苦恼地皱了皱鼻子,看着手中崭新的伞。


    他比划着向林鸥飞形容,“我的伞是黑色的,上面印花是白猫。”


    “伞骨断了,那天吹风,很大。”林鸥飞解释,“伞坏了,赔一把新的给你。”


    辛禾雪抿唇,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新伞也很漂亮,看起来比他原来旧的要贵,所以他递回去,“还是不用了,你把坏的伞还给我吧,我让姨父看看能不能找人修。”


    林鸥飞说:“坏了的伞当然丢了。”


    [当然不会还给你。]


    “难道我会用来收藏吗?”


    对方的心音和话音重叠在一起。


    辛禾雪眼中有点迷茫。


    第215章 钟情妄想(13)


    总之,虽然旧伞没有拿回来,但辛禾雪每周末下午抽空到林鸥飞家里补习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辛芝英知道后,给林母封了个红包,但被林母再三推拒推回来了,只好送了些辛禾雪姥姥寄来的特产做答谢。


    辛禾雪也不是每个周六周日都去林家,因为更多时候他在和路阳一起玩,但没多久,体育老师安排了篮球队周末加训,辛禾雪说,周末就不陪路阳去训练了。


    路阳当然没意见,球场太阳可大,他怕给辛禾雪晒迷糊了。


    这样一来,每周末的下午他都是在林家度过的。


    但是补习这件事,辛禾雪没有和路阳提到过,他和林鸥飞在学校里也不怎么说话,放学辛禾雪都是和路阳一起走,看起来他和同桌的关系很冷淡。


    只有在周末下午,两个人才会坐在垫子上,脑袋和脑袋凑在一起读绘本。


    “《The Three Little Pigs》你看完了吗?”


    林鸥飞问。


    “看完了。”辛禾雪把绘本从包里拿出来,搭在膝盖上,“但是好多单词不认识。”


    “我一会儿教你。”


    林鸥飞从垫子上起来,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词典,“这个你带回去。”


    辛禾雪翻了翻,厚厚的一本儿童英汉图解词典,配了黑白手绘插图,似乎用得很爱惜,虽然有一些标记,但是没有折损也没有像普通小学生课本一样被涂灰涂黑,干干净净。


    林鸥飞重新坐下来,平淡道:“送给你了,反正我也不用了。”


    他书架上还有更厚的一本词典。


    “谢谢。”


    辛禾雪冲他笑。


    林鸥飞对上那双眼睛,凝滞了一瞬,又低下头,“不客气,没什么大不了。”


    辛禾雪觉得这位邻居很不坦诚。


    他翻开词典的扉页,空白一片的地方写了林鸥飞的名字,辛禾雪垂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辛芝英给他报过少年宫的书法班,练过一年字,写起来比同年龄的毛头好多了,已经能够看出笔走游龙的飘逸趋势。


    林鸥飞,辛禾雪。


    不同的字迹并排在一起。


    林鸥飞紧紧将唇抿成一道线,盯着那一行的名字。


    “我会好好珍惜这本词典的。”


    辛禾雪笑盈盈着说。


    “都送给你了。”林鸥飞拿过绘本,书页翻得噼啪响,“随便你怎么用。”


    辛禾雪抱着词典从隔壁补习回来,庄同光问他,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爸爸下班带了一条鲫鱼回来。


    他想了想,说想吃鲫鱼豆腐汤。


    庄同光的手艺继承了辛芝英,已经能够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好,我下午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了柠檬汽水,放在冰箱第一层里。”


    “谢谢哥哥。”


    辛禾雪拉开冰箱,果然有一瓶正广和的柠檬汽水。


    汽水咕嘟咕嘟地滚过喉咙,辛禾雪推开自己的房间门,被臭着脸坐在他床上的路阳吓了一跳。


    路阳气得头发都要倒立竖直了,“辛禾雪,你居然背着我和姓林的偷情!”


    “你背弃了我们在关公面前许下的海誓山盟!”


    辛禾雪被汽水呛到,“……咳、咳咳!”


    他把东西搁到书桌上,严肃地说:“路阳,你以后语文课不准睡觉。”


    谁教他这么用成语的?


    辛禾雪:“还有,偷情也不是这么用的。”


    偷的哪门子情,兄弟情吗?


    辛禾雪打心底认为,林鸥飞这个朋友不错,会教他英文还给他送书,但远没有他和路阳幼儿园一起长大的关系铁。


    “别转移话题。”


    路阳已经认定辛禾雪背叛了他们的桃园结义。


    辛禾雪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无奈地说:“路阳,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发明了一种东西,叫做门吗?你可以把它打开,然后穿过它,走进房间里。”


    他语重心长:“你没必要每次都爬窗户。”


    路阳说,如果不是他趴在外边的管道上,他根本不会知道辛禾雪竟然背着他偷偷和林鸥飞交朋友。


    他一说起来话真多,辛禾雪拿一瓶讨厌的桔子汽水堵住了他的嘴巴。


    路阳咕嘟咕嘟。


    他愤怒地跑了一条街回家,和朱翠风说,妈,孟母都为了孩子三迁了,我们家也要搬。


    朱翠风拿起擀面杖,说小赤佬我看你是想岳母刺字,给你背上开花了。


    路阳夜里仰望星空,悲伤地想。


    他的家离天堂太远,离他妈太近。


    ………


    菱州电厂的附小和附中靠在一起,只是左右门的区别,中间共用一个大的自行车棚。


    下雨天的时候,水泥道路两侧的草坪泥泞,自行车轮转过的一小汪水潭,要在放学许久之后才会恢复平静。


    现在还没到放学的时间点,两个附中的学生狗狗祟祟地弓着身,蚊子在积水潭旁边的草垛里嗡嗡。


    他们才刚开始团伙作案。


    “老师,就是他们。”


    一声清润嗓音响起,戴着两道杠袖章的少先队中队长从天而降。


    辛禾雪指着两个肇事者,身后是附小的老师。


    从手臂上蚊子叮出来的小包,能看出来是早就故意蹲守在这里,等他们自投罗网了。


    附小的老师大吼一声,“你们是初中哪个班的?之前几次拔自行车气门芯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你们班主任叫什么?把你们家长叫来!”


    烦扰附小和附中几个星期的拔气门芯案,终于以当场捉获两名肇事者归案收尾。


    “感谢热心同学辛禾雪的举报。”


    老师和他握握手。


    辛禾雪笑了笑,亮起扣着的二道杠袖章,“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学期清洁区轮换,轮到他们班清扫自行车棚,之前辛禾雪卫生巡查的时候留意了一下,正好看见这两个人狗狗祟祟地从自行车棚离开。


    今天同一个时间点,跟老师提前了十几分钟蹲守,果然捉到了这两个以拔人家自行车气门芯为乐的学生。


    这两个初中生的班主任劈头盖脸地对学生骂了一通,要等家长过来将孩子领回。


    辛禾雪抓着书包带,告别道:“老师,我先回家了。”


    两道阴毒的视线追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小测验。


    路阳坐在椅子上和有针扎似的,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转笔,左看右看题目写不出来。


    突然,来了思路,他眼前一亮,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解。


    咬了一下笔帽。


    哦,冒号别忘了。


    路阳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向前排,辛禾雪已经停笔了,坐在椅子上像是一颗挺秀的小白笋,正在认真检查。


    不愧是公主!


    另一边的林鸥飞站起来,铅笔放回文具盒里,直接将测验的卷子交上去了。


    检查都不检查,一天天装什么呢!


    路阳唾弃,诅咒林鸥飞抱个大鸭蛋回家。


    不过现在看来,他回家吃凉拌皮蛋扫帚的可能性更大。


    路阳瞥见林鸥飞不知道和讲台上的老师说了什么,从前门出去,身影很快走过后门。


    路阳高高地举起手,“老师,我要上厕所!”


    “……”班主任生硬地微笑,“去吧。”


    卫生间分布在每层走廊的尽头,直行是女厕,旁边拐弯道进去的是男厕。


    墙角是蓄水池和两根歪倒的拖把,看来值日的班级学生并没有将它们整理好。


    林鸥飞站在洗手池前,拧开铁锈味的水龙头,冰凉流水哗哗地奔涌出,冲刷着洗手池内壁。


    他搓洗着削铅笔时手指不小心沾上的铅灰。


    不知道附近的文具店里有没有自动铅笔。


    后方猛地一股大力扯住他的后领口,林鸥飞手心还湿漉漉淌着水,水花飞溅。


    路阳横眉竖目,恶狠狠地威胁:“你不准向辛禾雪搭话!他脾气好,不懂拒绝别人,其实心里都烦死你了。”


    烦就意味着讨厌。


    不知道是不是词语被刺痛了一下,林鸥飞阴沉下脸,不过须臾他又重新整理好了表情,“是吗?”


    路阳:“那当然。”


    林鸥飞镇定道:“那为什么是你来和我说。你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辛禾雪最好的朋友?”


    “真的吗?”他质问路阳,一个接一个问题抛过去,“你急火火地威胁我,难道不是因为发现我比你聪明,又会打篮球,和他是同桌又是邻居,家里条件比你好,所以你觉得你比不过我,产生了危机感。”


    林鸥飞:“你的心里难道不是在动摇,谁才配当辛禾雪最好的朋友?真的是你吗?”


    路阳脸色变幻,难看起来。


    林鸥飞云淡风轻,“你看,其实你自己也不确信答案。”


    路阳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结巴,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啊?”


    林鸥飞:“……”


    辛禾雪到底交的什么朋友?


    “滚开。”林鸥飞推开他,厌恶道,“别像辛禾雪养的狗一样,我一靠近你主人就向我狂吠。”


    路阳一下子乐了,“居然被你发现了,我就是辛禾雪的狗。”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眼神儿真好。”


    “……”


    林鸥飞决定不和傻子论短长,以免脑残通过空气传播。


    他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在卫生间外的楼梯角却被人拦下了。


    几个男生,没穿校服,看身高不像是附小的,像隔壁的初中生,一靠近难闻的烟味就飘了过来。


    正是通过抽烟烫头彰显个性的年纪,衬衫扎一半不扎一半拖曳着,和外头的小流氓没什么两样。


    逃学?


    林鸥飞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


    “喂,你是这层楼的吧?问你个事儿。”


    当中领头的高个儿男生说。


    林鸥飞面无表情地往前走,那个矮一些的男生快步拦在他前方,“你怎么敢无视我们老大?你知道我们赵哥是谁吗?”


    林鸥飞:“我有必要知道吗?”


    “别插嘴!”矮个男生道,“我们赵哥在附中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说是个校霸,也是个、也是个……”


    他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


    林鸥飞:“也是个级霸?”


    矮个男生:“对,就是这样。”


    真是个几把。


    林鸥飞觉得他在菱州见到的弱智实在是太多了。


    “好了,别吓唬小学生。”赵哥趾高气昂地向前,问林鸥飞,“你是这层楼的吧?向你打听个人,一个小屁孩,毛都没长齐,竟然害得我兄弟被请家长记过。”


    林鸥飞对他们脑袋里的浆糊恩怨没兴趣,“我不是这层楼的,我只是下来借厕所,你要找找这个人吧。”


    他大拇指倒向身后卫生间出来的路阳,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你认识一个叫辛禾雪的?”


    赵哥问。


    林鸥飞步伐顿住。


    “一个没爸要没妈养的野种。居然敢和我兄弟对着干,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他!”


    路阳脸上没了笑脸,看着赵哥,“你刚刚说什么。”


    林鸥飞眼皮一跳,他回头看,路阳像头斗牛一样,气势汹汹地向对方冲撞过去,“你敢再说一遍?我撕烂你的嘴!”


    这傻子真在走廊上打起来了!


    ………


    班主任刚刚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还差五分钟下课,辛禾雪正在让小组长将测验卷子收起来。


    明明还没敲打下课铃,教室后排突然闹哄哄的一片,陷入了骚乱,走廊外也多了其他班的学生。


    “班长,路阳和几个初中生打起来了!”


    “还有……林鸥飞?”


    “他手上拿的是不是厕所的拖把啊啊啊!”


    路阳和初中生打起来了?


    辛禾雪心脏空空漏掉了一拍,紧接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测验卷子掉到地上,他冲到走廊外,用力挤到人群的最前方,“让一让,让一让。”


    没人比辛禾雪这个多次旁观者更清楚路阳打起架来有多凶了。


    抡拳头,锁喉咙,掼在地上狠命地揍,拳拳破空而去,让人看了都发怵,疯得像野狗一样。


    路阳是实打实刷经验积累下来的招式,对面的初中生就是色厉内荏的花架子,就是人数多几个,加上林鸥飞打辅助,压根招架不住。


    “路阳,别打了!”


    “一会儿老师来了。”


    辛禾雪额头沁汗,不明白对面几个男生怎么惹到路阳了,现在路阳打红眼,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那种窒息感又席卷而来,像是突然被人捂住口鼻,吸气时喉咙隐约发出拉风箱的声音。


    “咚咚咚……”


    颈动脉传来剧烈杂乱的心跳声。


    “路阳,别打了。”辛禾雪的视野边缘逐渐变暗,他一下子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本能地蜷成虾米状,手死死地揪住了衣领,冷汗湿透了,呜咽道,“我难受……路阳……”


    “辛禾雪!”


    “辛禾雪!”


    走廊乱糟糟,路阳的呼声忽近忽远,辛禾雪只能意识到他被路阳揽起来了。


    “你去楼上五年二班找庄同光,我现在背他去医院!”路阳精神高度紧张。


    “好。”林鸥飞没有反对。


    “赵哥,出人命了?”


    “这不关我们事啊!我们可没有打他!”


    路阳背起辛禾雪,怒吼:“滚!以后见一次打你们一次。”


    像是一段颠簸的路程,辛禾雪趴在路阳背上,胸膛不受控制的心脏以过高的速度狂飙,像是有只疯鸟在撞笼子。


    辛禾雪迷迷糊糊地想,他趴在路阳背上,估计路阳也能感受到。


    难怪路阳背着他边跑边哭,撕心裂肺,“辛禾雪,我再也不打架了,你别死啊!”


    刚刚还在放狠话呢,现在哭得好吵。


    ………


    嘀嗒。


    嘀嗒。


    瓶中的药液水平线缓慢下降。


    墙上笨重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声音噪杂。


    辛禾雪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是一大片空白,他很快发觉是因为他正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看。


    他眼球动动,扫了一眼周围的布局,辛芝英在厂医院工作所以他以前常常跑这里来。


    不是厂医院,他看见隔壁病床床底的搪瓷盆,菱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怎么跑市医院里来了?


    视野里闯入庄同光担忧的神情,“小雪,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胸口痛不痛?”


    辛禾雪借着庄同光的手臂坐起来,摇了摇头,脸色还是苍白的,“哥哥,我没事了,不难受。”


    辛芝英从外面回到病房,手中热乎乎的铁皮饭盒一颤,她冲上前,饭盒一搁,抱住辛禾雪,“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的手用力地抚着孩子的后背,像是在反复确认辛禾雪还活生生在她面前。


    养小孩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情,孩子带给大人快乐的同时,大人必须万分小心地,生怕孩子一不注意就在世间溜走了。


    辛禾雪缓缓地回抱辛芝英,“姨妈,我真的没事了。”


    口中吃着辛芝英从饭店打来的热乎乎的饭菜,辛禾雪问:“哥哥吃过了吗?”


    庄同光道:“我和爸爸在外面吃过了,爸爸要上夜班,先回去了。”


    辛禾雪点点头,想起了什么,“路阳呢?”


    辛芝英削着路家送来的苹果,笑道:“他一直守着你呢,下午的课都不上了,刚才你朱阿姨揪着他耳朵回去写作业,他明天中午放学了就来看你。”


    “噢。”


    辛禾雪啜着哥哥喂来的汤。


    病房门敲响了。


    林母带着林鸥飞,提着一篮水果,“辛姐,小飞放心不下,我们来看看禾雪。”


    林鸥飞低着头,脑袋撇向一边,“我来给你送作业,而已。”


    口是心非地说着这么惹人讨厌的话,林鸥飞沉着脸,自我厌弃。


    “谢谢你,林鸥飞。”


    病床上的天使对他笑。


    ………


    林鸥飞和辛禾雪说中午后续的事情。


    辛禾雪也才知道,路阳一路背他跑厂医院里,厂医院见状不对,赶紧救护车送到市医院去了。


    而那几个挑事的中学生被叫了家长,记了大过,留校察看。


    虽然路阳和林鸥飞也参与了,但大错在中学生一方,加上没有大人相信小学生敢主动打中学生,所以他们两个没有事,只是被批评了一顿。


    其实路阳也没挨批评,因为当时他在医院里,校领导把他爹路国兴说了一顿。


    林鸥飞头一次打架,实在受不了,寻了借口回家迅速冲了一个澡,衣服全用消毒液泡了。


    他放学后准备找母亲一起去医院探病的路上,因此碰到了正好回来的路阳,他们两人暂时战略性达成了和平。


    路阳说:“没想到你人看着不行,实际上还算仗义。”


    林鸥飞反唇相讥,说他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路阳问他中午打架为什么帮忙。


    这是路阳最想不通的地方,他打那些人,是因为那个赵哥骂辛禾雪了。


    林鸥飞说:“因为他骂我弟弟了。”


    路阳瞠目结舌,想不到你也想当辛禾雪哥哥?


    什么叫也?


    林鸥飞不解。


    狗也配拥有这么远大的理想?


    好半晌,路阳道:“你千万别在同光哥面前说。”


    林鸥飞削掉梨皮,切块盛在小碗里,插了两根牙签,递给辛禾雪,“吃吧。”


    同时侧耳听着林母和辛芝英说的话。


    “遗传”、“先天性心脏病”、“肺动脉瓣狭窄”。


    一个个名词进入他的耳中。


    辛芝英忧心忡忡,“这个病的发病率低,他妈妈也没有心脏病,我们也一直没发现这孩子竟然……”


    遗传?


    林鸥飞顿住。


    据他所知,他父亲那边家族里也没有人有心脏病。


    原来是……


    乌龙了。


    “给。”


    牙签插着梨块,送到林鸥飞视野里。


    林鸥飞抬起视线。


    辛禾雪乌发柔软地贴着耳畔,粉唇润着一层梨汁水光。


    林鸥飞咬了一口梨块。


    [喜欢。]


    ………


    辛芝英和庄平要上班,只有周日休息,辛禾雪住院的几天其实都是庄同光在照顾。


    夜里两个半大小孩挤在床上,从搬到三室一厅的新家之后,两兄弟都是分房间睡,住院的几个夜里又可以躺在一起悄悄讲小话,反而显得格外珍贵。


    又重新拾起来的习惯更加戒不掉。


    以至于辛禾雪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一个夜晚,关掉电视之后下意识地跟着庄同光回房间。


    庄同光也有点高兴,“还愿意跟哥哥一起睡吗?”


    辛禾雪抱着枕头,点了点脑袋,“哥哥给我念故事书吧。”


    床头一盏小灯依旧亮着,辛禾雪陷进被窝里,抓着庄同光的一片衣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垂落浅影,一翕一合,安静地睡着了。


    窗外白杨树疯长,风吹得绿色枝叶簌簌响。


    ………


    燥热袭来,绿色风扇冲着床上,海蓝的窗帘翻起波浪,涌进一阵阵夏风和蝉声。


    筒子楼下停了几辆自行车,四五个少年闹哄哄地进入庄同光的家。


    庄同光提着一个西瓜,其他人有的手里搬了汽水,有的拿着零食。


    几个同学暑假没处去,周围玩遍了,今天只有庄家父母都是白班,庄同光家里没有大人,所以他们商量着来庄同光家里一起玩大富翁。


    走廊外晾着菱州市第一高中的蓝白校服,偶有风吹过,还能看见电厂附属初中的绿白色夹杂其间。


    西瓜塞到冰箱里去冰镇一会儿,客厅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啦呼啦转动,年轻人热气冲天,尤其嫌不够凉快,掀起了短袖冲着墙角的落地风扇。


    “庄同光,不是说你家里弟弟在家吗?叫他一起出来玩呗?”


    “我汽水买足了六个人的。”


    “对了,你弟弟明年中考报哪里?应该和你一样聪明能考上一中吧?”


    庄同光严肃地叫他们小声点。


    他弟弟这个时间点还在睡午觉。


    “……哥哥?”


    茫然的声音,来者从庄同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庄同光转头,阳台外面风吹杨树,哗啦啦碧波荡漾,灿然的阳光反射,在半空中漂游。


    少年抽条成嫩绿的竹苗,身体挺秀,米白短袖polo衫领子贴着半截清晰锁骨,细瘦手腕佩着电子表,短裤下方延伸出来线条流畅,膝盖白里透红。


    辛禾雪脸上有一道竹席压出来的红痕,刚睡醒还有点迷糊,“哥哥,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


    庄同光说:“嗯,没吵到你吧?”


    他摇摇头,“我正好睡醒了。”


    辛禾雪走到厨房冰箱前,拿出几根小布丁,“我一会儿去找路阳,你的朋友要吃冰棍吗?”


    “你和路阳说了,你准备明年考一中的事情吗?到时候你们可能就没法上同一所高中了。”


    庄同光面露凝重。


    电厂附中也设置了高中部,但远远没有一中好,在庄同光看来,按路阳那个成绩,到时候肯定两个人要面临分别。


    而等到辛禾雪升高一,庄同光都高三了,到时候他考去念大学,就没法在学校里照顾辛禾雪。


    不过,隔壁倒是还有一个林鸥飞。


    庄同光想,他到时候肯定要叮嘱对方一番,托人留意辛禾雪的身体情况。


    “嗯……只是不在同一所高中,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辛禾雪轻松道。


    想了想,也拿不准路阳会不会因为分开而撕心裂肺地喊。


    他叹了一口气,“我找个机会和路阳说吧。”


    厨房旁的冲凉房里“啪”地推开门,庄同光的一个同学大咧咧敞着上身,只套了个裤衩,“夏天,还是冲冷水澡凉快!”


    庄同光让他赶紧穿上衣服,没看到我弟弟在家吗。


    被凶的男生怔了一下,还是老实地套上了短袖,“这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妹妹,至于这么紧张吗……”


    “噢我记得,你弟弟叫辛禾雪对吧?”他高兴地说,“和哥哥认识一下,小时候我还捏过你脸呢。”


    是哥哥那个小时候不认真洗手的同学。


    辛禾雪默默地走开了,给其他人分发冰棍。


    “不过……”庄同光的朋友疑惑,“你们兄弟俩还睡一间房吗?不会打架?感情真好。”


    第216章 钟情妄想(14)


    庄同光说,他和辛禾雪有自己的房间。


    三室一厅的格局,辛禾雪的房间在直走最里面,右拐是庄同光的房间,一起看书写作业或者玩累了睡在谁房里都是一样的,反正床够大。


    不过这么和谐的兄弟关系还是让人稀奇。


    一个同学羡慕道:“我是独生,真想有个兄弟姐妹。”


    他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是独生,当然班上也有家里超生交了罚款的同学,家里会多一个兄弟姐妹,其他同学普遍拥有的就是表堂兄弟姐妹的关系了。


    可是严格来说,庄同光的这个弟弟也是表弟吧?


    “别想着有什么兄弟了,还是独生好。光是暑假我表弟上我家来住,我就受不了了。”其中一个男生深有感悟,气愤道,“他居然偷溜进我房间,玩我的游戏卡带!还给我弄坏了。”


    “我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气死我了。”


    “所以我现在都把卧室上锁了。”


    那个男生说完,感觉不对,赶紧对庄同光和辛禾雪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们的意思,你们关系这么好,都不用锁门的。”


    少年人的思绪活络,拍马都追不上,话题又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转移到了新出的游戏卡带、暑假作业、音像店碟片上。


    只有庄同光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禾雪在玄关换了双鞋,迎着门外走廊里的夏日,小腿雪晃晃,白得简直要发光。


    “哥哥,我出门了。”


    庄同光像是才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嗯。”


    ………


    但在这个暑假,路家的氛围却格外沉重。


    路国兴站在阳台,戒了好几年的烟又重新拾起来,吞云吐雾,周围烟云缭绕。


    空调运行的声音嗡嗡响,冷凝水滴答着砸向底下的铁皮雨棚顶。


    朱翠风搓了一下热汗的手指,唰唰地一张张数着钱,焦灼道:“你在厂里工作了快二十年,一毕业就分配进了厂,什么都和这个厂子绑一起了,过年要求加班也没怨言。都这样干了大半辈子,他们怎么能说裁就裁?”


    路国兴心中也苦闷,看妻子脸色不好,打起精神宽慰道:“好了,厂里不是发了补偿金?我过两天就出去找新的工作。”


    “才发了多少补偿金!你工作二十年,说买断工龄就买断工龄,光补了两万元,现在物价上涨这么快,还不够市区八平米。”


    朱翠风平日里打理的卷发也乱了,面色憔悴,郁愤道:“年前就把我裁了,我去找人事的领导理论,还和我保证,会善待双职工家庭,让家里起码有一个顶梁柱。现在又谈什么结构性裁员,说出来的话跟放屁似的!”


    朱翠风指着对面楼,“苗灵他爸转行当出租车司机,现在一个月五百块都够呛。”


    路国兴摁灭烟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没办法,3月厂里就贴了竞聘上岗的公告,我们这些老运行工,笔试哪里比得上那些新分来的大学生。”


    “比起西郊那片早就经历下岗潮的纺织厂,我们至少还多吃了五年安稳饭。”


    他只好这样自我安慰道。


    又劝妻子,“好了,你别嚷这么大声,一会儿吵到儿子睡午觉了。”


    “他一顿吃三碗饭,还天天睡得跟猪头一样。”朱翠风横眉怒目,话语罢了,终归叹了一口气,因无形而沉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垮下来。


    一门之隔,路阳背对着木质房门坐着,沉默地低头。


    墙上贴的球星海报褪了色,失去粘性直直坠落,发出啪嗒一声。


    ………


    辛禾雪来的时候,路阳正好“睡醒”从房里出来。


    “路叔叔,朱阿姨。”


    辛禾雪有点儿疑惑为什么路叔叔今天没去上班。


    “你来得正好!”路阳大咧咧笑着,仗着身高优势,长臂一揽勾住了他脖子,搭在辛禾雪肩膀上,热气滋生,相互传染,“我上午到音像店租了新进的碟片,待会儿一起看。”


    路阳最近迷上了古惑仔系列,《人在江湖》、《猛龙过江》和《战无不胜》都看完了,早上打了音像店的固定电话,知道新的一套碟片到了,立马跑去把最新的《龙争虎斗》租回来。


    辛禾雪无奈地推了推他,“好热,别靠那么近。”


    他刚刚才从外面街上到路阳家里,短袖衫后背被太阳晒得热乎,额头沁着点亮晶晶的细汗。


    辛禾雪问:“你的暑假作业习题册写完了吗?快要开学了。”


    路阳望向天花板,“啊……我的快乐暑假好像被猫叼走了。”


    因为路家父母都在,所以路阳和辛禾雪转移到了林鸥飞家里写作业。


    客厅里开了空调,凉丝丝。


    易拉罐的金属拉环被拇指撬起,发出迸裂般“咔嗒”一声脆响,碳酸汽水霎时喷出冰爽气体。


    路阳喟叹道:“啊……这才是夏天。”


    “再不写完作业,就要到秋天了。”辛禾雪把快乐暑假的答案撕了,把空白的练习册递给路阳,“还给你,快点写。”


    他和林鸥飞刚放暑假一星期就把作业写完了,而路阳前半个暑假回了奶奶家,辛禾雪就没顾得上督促他的作业。


    路阳趁其不备地把易拉罐贴到辛禾雪脸颊。


    小猫倏地皱鼻子,“好冰!”


    脸上遭太阳晒得潮红的皮肤都冷却了下去。


    恶作剧成功。


    嬉皮笑脸地收回手,路阳仰头咕嘟咕嘟地灌可乐,汽水顺着喉道冒气泡打旋滚了下去。


    黑发少年从厨房走出来,还套着围裙,身材高挑。


    林鸥飞上初中后个子窜得快,加上林母餐餐给补充肉蛋奶,现在已经长到了一米八,林母常用的围裙套他身上显得有些局促。


    掀起冷白眼皮,林鸥飞将透明玻璃盆装的面搁到桌子上,放在辛禾雪跟前,“冷面,吃吧。”


    “嗯?”


    辛禾雪抬头。


    林鸥飞:“你不是说午饭没胃口所以没怎么吃吗。”


    辛禾雪为难地看了一眼整盆的冷面,“但是,也不用做这么多……”


    “难道我不用吃吗?”林鸥飞问。


    辛禾雪拿筷子分给他,“我再拿一个碗?”


    林鸥飞没接,又说:“你先吃,我现在还不饿。”


    嫩绿黄瓜切丝,汁水丰沛的番茄切片,水煮蛋分两半,辛禾雪不爱吃的蛋黄已经挖掉了,辣白菜贴着透明盆壁,荞麦冷面窝在冰凉汤水里,蒙一层油泼辣子,洒上白芝麻。


    辛禾雪用筷子搅了一圈冷面,又夹了黄瓜丝,尝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好吃。”


    “第一次做。”


    林鸥飞淡淡道。


    [前五次不算。]


    [果然失败是成功他妈。]


    辛禾雪瞠目结舌,瞟向林鸥飞。


    从儿时到长大,奇怪的各种声音伴随了他将要十五年,辛禾雪原本以为自己在幼儿阶段结束之后,伴随泛灵心理的消散,应该就不会再听到别人没说出来的声音了。


    K在他小的时候解释说,因为他是无敌的天才小猫,所以能够听见。


    辛禾雪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是喜欢被夸,于是没有再继续向K叔叔问十万个为什么,翘翘尾巴去和小朋友玩了。


    至于现在……


    辛禾雪觉得自己说不定不只有心脏病,他可能还有一些幻听现象。


    不过他不喜欢去医院,所以也不打算去精神科问诊。


    而且,如果治好了所有的幻听症状,K说不定也会因此消失了,辛禾雪还算蛮喜欢这个懂得很多的怪叔叔,并不觉得他烦人。


    辛禾雪一边吃着冷面,一边给一旁的路阳讲题目。


    “啪”地一下,辛禾雪手掌拍在自己小腿上,那里鼓起了一个小包,直发痒。


    估计是路上经过下水道旁边,蚊子咬的。


    林鸥飞提醒:“清凉油在我书桌抽屉里。”


    “嗯。”辛禾雪搁下筷子,“我去涂一下,林鸥飞你帮路阳讲一下题。”


    清凉油果然放在了林鸥飞房间的书桌抽屉里。


    辛禾雪拿旁边的硬币撬开了铁盒盖子,挖了一指腹,涂抹到小腿的蚊子包上。


    放回去的时候,他眼角余光一捎,发现书柜最顶上单独的一层,只放了城堡积木和一本童话书,保存得很好,没有落灰。


    好像这么多年都这么放?


    辛禾雪侧了侧头,得出结论。


    果然林鸥飞心口不一,看着长大了,实际上还有一颗童心。


    他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林鸥飞显然不是当老师的料,不仅缺乏对于笨蛋的同理心,嘴巴还跟管制刀具一样。


    “滑动变阻器的电阻等于-10Ω?你短路了吗?”


    “总共1000g水,题目告诉你含糖率是多少?你居然能算出2600g糖,少的水其实都到你脑子里了。”


    林鸥飞纵观习题,“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你扔了,养大了胎盘?”


    路阳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辛禾雪出来时,马上挺直腰板,骂狗还得看主人呢。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劝道:“林鸥飞,你别这么说朱阿姨,她也不想的。”


    路阳悲愤!


    林鸥飞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阿姨带你去检测一下智商。”


    路阳愤怒地跑回家,深刻谴责了林鸥飞,朱翠风和路国兴拽着他直奔市人医精神科。


    医生检测到一半,说父母带来得太晚了,开药回去吃。


    路阳呐喊,我没有精神病,我不用吃药!


    经过医生解释,他悲伤地得知,小时候老师说他多动症居然真不是气头上骂人的,经诊断他得了Apple。


    朱翠风和路国兴忧心忡忡地回到家,看着儿子冲进房门嘭地关上。


    “怎么办?你儿子明年就要中考了。”朱翠风问。


    “医生不是说能够药物治疗嘛,放宽心。钱的事情也别着急,这次厂里一共下岗了八百人,不只你我,我明天就和庄平一起出去找工作。”路国兴一边宽慰,一边给妻子捏肩放松。


    “钱还好说,你别忘了刚结婚那会儿我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本事。”朱翠风说着说着,面露愁容,头开始痛了。


    “我更担心的是,你说路阳小时候皮成那样,我也想过是不是要带他去医院看看。后来有禾雪管着才表现好点,禾雪又要考一中,到时候和禾雪分开了,你儿子岂不是要去当街头霸王了?”


    “再看看吧。”


    路国兴叹气。


    打医院回到来,已是夜深了,朱翠风去厨房煮了锅丝瓜鸡蛋面。


    她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推开路阳房门,脸上是罕有的和颜悦色,“儿子,饿了吧?先吃晚饭,妈给你做了……”


    路阳坐在书桌前,苦大仇深,下巴勒着个麻绳,顶端捆天花板上。


    朱翠风尖叫一声,“路国兴,你快来啊,你儿子要上吊!”


    路阳木着脸,“……妈,我这叫头悬梁锥刺股。”


    朱翠风汤面都要撒了,“路国兴,外星人把咱们儿子掉包了!”


    第217章 钟情妄想(15)


    辛禾雪觉得自己的血型有点儿讨厌,太招蚊子。


    “嗡嗡嗡……”


    “嗡嗡嗡……”


    全方位立体环绕的声音。


    他挥舞手中的利器。


    噼里啪啦。


    蓝紫色电流窜过,把恼人的蚊子电了个外焦里糊。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停下来摘了两颗果盘里的紫葡萄,少了害虫,连果子都变甜了。


    “嗡嗡嗡……”


    一不注意,又卷土重来。


    手指尖的葡萄一下子捏裂开了,汁水腻腻地淌在指节上。


    他去厨房刷刷地洗干净了手,拿毛巾擦干,就跑到庄同光门前,“哥哥……”


    忽地,发觉不对,“嗯?”


    辛禾雪的动作一顿,因为手底下的门把竟然传来锁芯转不动的咔咔声响。


    庄同光把门锁上了?


    因为之前那些同学说的话吗?


    可是他又不会偷玩庄同光的游戏卡带还弄坏。


    而且,庄同光根本不打游戏。


    辛禾雪很清楚他哥哥是一个认真踏实除了看看书踢踢足球没别的什么爱好的孩子。


    “我在。”


    庄同光促声回应。


    房内传来细碎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些慌乱地盖上了书。


    下一秒庄同光从里拉开门,出现他面前的是一张戴着漆黑方框眼镜的脸,结合了父母外貌上优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架着的眼镜是过年的时候去商场眼镜店当场测视力适配的。


    上高中之后庄同光的裸眼视力就倒退了,又因为他个子高,座位安排在教室后排,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


    庄同光喉头紧了紧,下颌轮廓线条分明,他对辛禾雪解释道:“我刚刚在换衣服。”


    针对锁门这件事。


    辛禾雪纤敏的神经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如果是换衣服匆忙来开门,为什么又戴了眼镜?


    而且他听到的动静不是这样。


    不过他没有戳穿哥哥的谎言,辛禾雪侧头看向屋里,“哥,蚊香液是在你房里吗?我在客厅没找到。”


    庄同光眉头一皱,“不在橱柜里吗?”


    他从房间里出来,客厅里的电视盖着细白纱线勾花防尘布,还在不停歇地播放着节目。


    庄同光翻箱倒柜了一阵,终于在矮桌底下的一个放药品的篮子里发现了蚊香液。


    也不知道是谁把它们塞到这里来了。


    “找到了。”


    庄同光唇角提起不明显的笑,余光一瞥,弟弟从他房里拿着本书出来,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还探头在桌底下,直接慌忙地撞到了后脑勺。


    “哥哥?”辛禾雪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我有本书找不到了,原来是前几天在你房里睡午觉落下了。”


    辛禾雪的房间下午太阳大,晒得墙都好像会呼吸热气,所以他经常到庄同光房里偷凉。


    “嗯。”庄同光好似松一口气,拍了拍裤子蹭的灰,“找到就好,电热蚊香液也找到了。”


    又叮嘱道:“明天就要开学了,你早点睡。”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辛芝英和庄平都已经回房睡觉了,按照以往的习惯,辛禾雪也不应该这么晚还没回房。


    庄同光觉察到异常。


    难道是父亲被裁的消息没瞒住辛禾雪?


    辛禾雪年纪小,加上要备战中考了,家里不打算让他为这些事情分心。


    庄同光试探地问:“有心事?”


    辛禾雪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坦白道:“我还没和路阳说……考一中的事情。”


    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路阳幼儿园之后都没怎么长期分开过,更别说是未来三年不在一所高中念书了,辛禾雪担心说了之后让好朋友难过,有点儿逃避的心态在,所以没去找路阳。


    加上路阳这几天估计是在家里赶作业,也没来找他,明天就要开学,导致他今天晚上心头一阵焦虑,睡不着。


    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除了家庭关系和学习成绩,友谊的风吹草动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


    庄同光不知道怎么开解,他也是才十几岁的少年,思来想去,“你要哥哥帮你去说吗?”


    辛禾雪摇头,“还是我明天找机会和他说吧。”


    “哥哥你去睡觉吧。”


    “嗯,晚安。”


    “晚安。”


    躺在床上,关了灯闭上眼,隐约能听见远方郊野的蛙鸣,藏在东郊的大片水稻田里。


    辛禾雪感到心头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升起不安。


    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


    开学第一天,早上吃了辛芝英做的清汤面,辛禾雪和庄同光就齐齐背上书包,在玄关换了鞋。


    “妈我去上学了。”


    “姨妈再见。”


    辛禾雪一出走廊,就听见路阳站楼下兴奋地喊他名字,“辛禾雪,开学了,快下来!”


    隔壁邻居家的门打开,林母在屋里嘱咐:“别忘了门口柜子上的牛奶。”


    林鸥飞抓过一盒牛奶,冷淡道:“知道了,妈,我先走了。”


    他转身掩了门,径直地把牛奶塞辛禾雪手里,板鞋踩着阶梯三步做两步下楼。


    辛禾雪懵然地盯着手里的光明牛奶:“林鸥飞,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他急忙追上去,扯住了对方的书包带。


    林鸥飞看他一眼,“我已经长得够高了,而且不喝牛奶也会继续长高。”


    辛禾雪:“……?”


    林鸥飞说话真没礼貌。


    他只是不能剧烈运动,体育课不像他们整天打篮球所以才长得慢点而已。


    辛禾雪已经一米七了,在除去林鸥飞和路阳的同龄男生里,客观来看怎么样也不至于说矮。


    况且,他骨头软韧,还没定型,肯定会继续增长。


    路阳看他们下楼了,一阵风似的冲上前勾肩搭背,“你俩磨蹭什么呢,快走。”


    筒子楼和筒子楼面对面排列,夹着中间一条敞亮大道,每当早上这个时候,街上叮铃铃自行车响,络绎不绝。


    从家里到附中只需要走十分钟,辛禾雪他们慢悠悠走到学校都还早,但菱州市一中的高中部就离得远些,庄同光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就先他们一步骑车走了。


    一中蓝白色的校服,逐渐消失在充斥绿白色系校服的川流中。


    路阳恍然,“怎么一对比,一中的校服这么好看。”


    辛禾雪神色一怔,眼眸闪了闪,含糊道:“嗯……好像差不多吧。”


    “差远了!”路阳说,摸着下巴一思考,“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穿着附中的校服,像是一根根葱。”


    辛禾雪皱起眉头,面露难色,“……”


    路阳:“这样一看,教室就是一个菜园子。”


    林鸥飞打断他的想象,“你作业都写完了吗。”


    “那当然。”路阳意气扬扬,“没抄答案,我还自己写完自己对答案批改了。等着吧,这个关键的学期,我要实现弯道超车!”


    他黝黑的眼睛盯着辛禾雪,好像是为了一声夸奖,握手、坐下又转圈的小狗。


    辛禾雪拍拍他,“真棒。”


    路阳精神抖擞地向前走。


    浓密的睫毛垂下眼睑,长长地掩蔽住辛禾雪眼中复杂情绪。


    按照路阳的成绩,就是悬崖飙车也没法保证能上一中,附中的教学质量在这一小片还可以,但是放到区里市里就完全不够看了,往年一般也只有一两个能上市一中的学生。


    庄同光还是他那一届一百二十人里唯一的一个。


    辛禾雪分析过,路阳现在每科成绩都在60分上下漂浮,不管是满分120分的科目还是满分一百的科目,那些初二结业会考的科目则是一溜儿的C。


    菱州市的中考是只有语数英物化政算入中考总分,其他的历生地都是等级结业会考,体育则是达到合格标即可,不算分数,这一项辛禾雪免考。


    总之就是说,他们的中考满分是660分,而一中去年的分数线是590分,路阳也还可以了,他超过了一半,有360分。


    这么大的提升空间,每科提高大概38.5分……应该不难?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


    “辛禾雪,要是我其实脑子一直都有病,你会歧视我吗?”


    路阳忐忑地问。


    林鸥飞冷冷插嘴道:“你没有吗?”


    “嗯……”辛禾雪故作托腮思考状,见路阳眼巴巴盯着他,忍不住莞尔笑了,“我一直认识的都是路阳,既然还是你,有什么关系?”


    路阳很是感动,心想他和辛禾雪不愧是铁杆般的好兄弟,跟林鸥飞那个后来插足的塑料兄弟就是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我去检查过了,医生说我患有appl……不对,add……不对,alph……”


    辛禾雪已经被他说糊涂了。


    “……”林鸥飞沉默半晌,“你想说的不会是adhd吧。”


    路阳:“对!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意料之中。


    很多从小表现得异常调皮的小孩,有很大可能性是患者,阅读障碍、无法集中注意力、不能保持安静、活力过盛……


    辛禾雪很诧异,林鸥飞怎么了解得这么多。


    林鸥飞说,他转学之前的同桌就是这个症状,实在受不了他告老师换座位了,结果那个同学的家长带孩子去检查发现就是adhd患者。


    省城沿海,经济相对发达,接受的新思想也更多,有些家庭开始意识到关注孩子心理健康的重要性,相比之下菱州市的家长固执地认为那些症状表现是孩子太皮了,老一辈还会说,孙子调皮才好,男孩子不就是那么调皮,说明以后有大作为。


    朱翠风和路国兴揪着路阳去检查,至少还不算太晚。


    不过……


    林鸥飞泼冷水:“你这个英语水平,还是回家吧。”


    路阳反对,“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们三人旁边走过一个正在背单词的学生,碎碎念:“capital、communicate、conditional……”


    “这些单词意思我全都知道。”路阳信誓旦旦,“首都、交流、有条件的。”


    就像路阳说的那样,他确实有两把刷子,接下来的十个单词词义他也全都说对了。


    “complain、complain、complain……”


    那个学生反复地念。


    路阳沉默了。


    辛禾雪问:“这个不会吗?”


    路阳垂头丧气,服输道:“这个单词我又没听你念过。”


    经他这么一说,辛禾雪想起来上学期英语课代表摔到腿了请假两个星期,班主任让他带了几次英语早读。


    林鸥飞环住双臂:“意思是抱怨,to say that you are annoyed,unhappy or not satisfied about somebody or something,这也不会?”


    路阳上课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哪里记得住?


    他掏掏耳朵,嘴硬:“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什么鸟语,我考试都靠直觉,傻瓜才背单词。”


    前边那个一开始就被路阳追着背词义的同学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烦不烦啊你们!”


    三人:“……”


    辛禾雪悄悄错开一步,以示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起走的。


    ………


    明明是初三刚一开学,还没到毕业季的尾声,班上却已经有人带来了同学录,正在请其他同学写。


    校园广播传来,“请各班派十名同学前来行政楼大办公室领取新的教科书和练习册。”


    作为班长,辛禾雪站起来,点了几个男生和他一起去搬东西,其他同学在教室等待。


    穿过中间的操场,大办公室就在行政楼一层。


    一摞摞的书和练习册堆在一块,和初三的其他两个班各自照各班人数分点清楚了数目,一个人搬半摞。


    林鸥飞把辛禾雪手上的课本抢走一半,叠在自己搬的练习册上方。


    “不用,我可以搬得动。”


    辛禾雪想要拿回来,结果一个不备,臂弯里还有的一半被路阳横刀夺走了,还灵活闪避,不让辛禾雪抢回。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显得我像个甩手掌柜。”


    路阳严肃地说:“不,是公主。”


    林鸥飞轻笑了一下,难得搭腔,“公主不用干粗活,这是牛顿第四定律。”


    路阳:“那这个牛顿还算权威。”


    辛禾雪启唇,话还未说,一旁跑来一个同学,对他道:“辛禾雪,班主任叫你和林鸥飞去一下办公室。”


    “好,谢谢你告诉我。”


    辛禾雪和林鸥飞对视一眼。


    林鸥飞将厚厚一摞堆到路阳跟前,堆起来高到路阳看不见路了,“喂喂,你们走了?走了?”


    ………


    “这些卷子你们拿回去做一下,按照标准的中考时间来给自己限定,全部写完了,这周五放学之前交给我。”


    班主任将分好的两沓试卷交给他们,辛禾雪低头看了,一沓六个科目都有,各一份试卷。


    “都是各科任老师结合往年真题、参照了一中初中部去年校内的三次模拟卷才编排的题目。这次开学没组织考学考了,出这套卷是想看看你们两个的水平,当然,也有给其他班的尖子生发这套卷。”


    办公室里也没别的学生,都是老师,班主任坦诚道:“不过呢,主要目的还是测测你们的基础。你们两个是最有希望,也都想考一中的吧?”


    林鸥飞看向辛禾雪,见他点头随即也应答班主任:“嗯。”


    班主任又叮嘱了一下这两个学生,加油鼓劲,又叫他们注意复习节奏,劳逸结合。


    等辛禾雪和林鸥飞从办公室出来,却正好撞见了路阳。


    男生攥着拳,垂落身侧两边,脸上满目阴霾。


    也不知道他在门外听了多久。


    “路阳……?”辛禾雪有点担忧,“你都听见了?”


    路阳脸上全然没了往日的笑意,阳光全被阴翳取代了,他原本就是眉压眼的凶相,是平时嬉皮笑脸才让人没察觉,现在不笑了就顿生出几分戾气。


    “对,我都听见了。”


    路阳说不上来心头什么感觉,好像心脏都被攥住了,他听到他爹妈失业都没这么难过,因为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他都看见辛禾雪和林鸥飞齐齐点头,要一起考一中了,那一幕一下子刺痛路阳的眼睛。


    庄同光上的就是一中,路阳之前听到父母说辛禾雪要考一中的消息,并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中学,这个名头才配得上世界第一的辛禾雪公主。


    路阳艰涩开口:“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和我说,说你高中想去念一中。”


    他都自己说服自己一百次了,对着镜子排练好了百分百的笑脸回答。


    “没关系,高中不同校又不是周末见不到,我买了自行车,可以蹬到你学校去周五接你放学,然后一起去打街机游戏。”


    路阳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鸥飞陡然被一根食指指着,路阳义愤填膺:“但你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你为什么和林鸥飞约定了一起考一中?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有林鸥飞就够了!”


    辛禾雪缓缓抿起唇,“路阳,你听我说……”


    “我不听。”


    路阳以一种撞翻走廊所有人的气势逃跑了。


    ………


    到了上课的时候,辛禾雪担忧地看向后方靠墙一个空空的座位,路阳还没回来。


    科任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了,林鸥飞提醒他。


    辛禾雪拿出课本,清润嗓音今天带着点沙哑,“起立。”


    “老师好——”


    齐齐的问好声。


    朗朗读书声回荡教学楼。


    路阳蹲在墙根底下,郁闷地揪着来自花坛的花,他旁边有了一小堆花瓣,“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


    “这什么破花?六瓣长得真丑。”


    路阳灵机一动,“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


    哪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还是把花一丢,自暴自弃地伸长腿干脆坐在地上,手往后撑着看向天空。


    路阳觉得他和他爸一样可怜,都是“减员增效”里被减的人,辛禾雪要和林鸥飞双宿双飞了。


    亏他还认认真真地写完了暑假练习册。


    他的努力,就像小狗屁。


    第218章 钟情妄想(16)


    这两年好像很流行同学录,课间班上同学们出出入入找人。


    辛禾雪正在写完苗灵递过来的同学录,眼角余光就瞥见路阳闷头从后门走进了教室,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留着圆寸,头发短得像是一层薄厚的青茬,发顶有两个旋,小学的班主任骂路阳是犟种。


    路阳的座位在教室靠墙角的最后一个,椅子和储物柜中间搁着一个篮球。


    林鸥飞明明坐得离他不远,见路阳进来了,目光凉凉地一扫,看了一眼辛禾雪的方位,最后只是望向窗外。


    教室内外嘈杂纷乱,一窗之隔是蓝天白云,秋蝉躲在葱葱郁郁的树叶里嘶鸣。


    “路阳?”辛禾雪出声,“你刚刚那节课……”


    去哪了?


    他的话音被打断了。


    刚从办公室回来的一个曾子实上前,“路阳,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哦。”


    辛禾雪看见路阳往抽屉里塞了张表格纸,不知道是什么,他没看清楚,路阳就闷不吭气地离开了教室。


    “你们三个人吵架了?”苗灵心思细腻,一眼就看明白了,“而且主要是你和路阳?”


    说起来,当时路阳和辛禾雪关系最好,是整个幼儿园都知道的事,因为路阳时时刻刻像护食一样守着辛禾雪,其他人才不敢越过拳王偷偷和辛禾雪一起玩。


    也正是如此,苗灵发现后来的二人组变成了三剑客才觉得惊奇。


    那个林鸥飞,肯定不简单。


    手背肌肤白皙漂亮,握笔的时候纤瘦指节凸显起来,淡蓝血管一览无余。


    辛禾雪走笔行云流水,把同学录的一页填上内容,字迹山水般秀丽清楚,对于苗灵说他们是不是吵架的问题,倒是声音含糊道:“算是吧。”


    他和路阳其实很少吵架。


    少有的几次是因为他需要安静的时候被路阳缠烦了,没忍住发了脾气,但是不消第二天,路阳就会乐颠颠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爬上来敲他卧室的窗户。


    嗯……对于路阳不走寻常路这件事,辛禾雪也发过脾气。


    他发脾气的方式也并不激烈,简答的说,就是冷暴力。


    辛禾雪会刻意地不理睬路阳。


    所以有时候他发完脾气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儿坏,因为他很清楚,路阳最受不了冷暴力。


    在他不理路阳的三分钟之内,路阳就会自动思想滑坡,从“辛禾雪不和我说话了”一下子过渡到“辛禾雪要和我绝交”。


    辛禾雪看他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围着自己团团转,费尽心思找他和好,千方百计逗他笑。


    这样才不由得感到胸腔的郁气被清风吹扫一空。


    虽然很不好,但辛禾雪不得不承认,他的愉悦确实凌驾在路阳的痛苦表现之上。


    所以等到心情平复下来之后,辛禾雪又会觉得自己这样太恶劣。


    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好朋友会想看到另一个好朋友痛苦。


    他这样做,就好像是下意识地在通过自己的行为来方方面面去影响路阳的情绪。


    他想操纵路阳,甚至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竟然享受这种操纵对方的感觉。


    辛禾雪尝试过要改,但下一次生气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故技重施了。


    他养成了习惯,就很难改掉。


    而且,心里好像有一个恶魔版的辛禾雪在蛊惑。


    有什么必要改正呢?


    反正路阳每一次都会像狗皮膏药一样重新黏上来,甩也甩不掉。


    他都说了你是公主不是吗?


    公主为什么要在乎仆人的情绪?


    而且,这个仆人不听话,还有千千万万个仆人当备选。


    辛禾雪赶紧摇摇头,清空脑袋里的纷乱想法。


    这很坏了。


    路阳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所以路阳和他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应该主动寻找解决的路径。


    他将同学录还给苗灵,对方忽然问:“辛禾雪,你应该会一志愿报一中吧?嗯……按照你的成绩。”


    他们会在中考前一个月左右统一填报志愿。


    辛禾雪点头,“我哥哥在那里上学,所以……”


    “我知道了。”苗灵晃了晃手里的同学录“谢谢啦,那我先回去了。”


    预备铃已经打响了,因为他们初中分到了不同班,苗灵是课间来找他的,迟点老师就要到教室了。


    “再见。”


    辛禾雪说。


    然而,路阳一整节课也没回来,一直到午休辛禾雪也没见到他。


    他这天中午的时候回家吃饭,听说路家父母都去了学校。


    路叔叔今天不用上班吗?


    他感到有些疑惑。


    庄平和路国兴近来早出晚归,因为是和以往厂里排白班一样的点,家里也一片平和,所以辛禾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段时间都待在家里复习,等他走到街上来,才发觉白天路上的大人变多了。


    林阿姨今天调班休息,正好在家,他来找林鸥飞的时候,林阿姨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看辛禾雪身后没跟着尾巴,问道:“路阳怎么没一起来?你们三个不是最好了吗?路阳家里父母都失业了最近家里两三天一吵的,你们多留意一下他的情绪。”


    辛禾雪缓过神来,想起庄平和路国兴经常一个点回来,还在小卖部买酒喝,现在想想,应该是早出晚归找工作,并且进展还不顺利。


    为了确认,他问:“林阿姨,我姨父是不是也被裁了?”


    林阿姨面露难色,迟疑道:“辛姐本来让我别和你说……但是厂里一下子大规模裁员,周围环境都变了,我猜就是瞒你也瞒不了多久。我和辛姐说,也不算年纪太小了,你们都应该知道一下家里的经济情况。”


    辛禾雪知道辛芝英的想法,姨妈不想让他为了别的事情分心,他们对待哥哥也是一样的,庄同光上初三的那一年,家庭烦恼的大小事都不会往饭桌上摆。


    他们家只是一个人失业,姨妈还稳定在医院上班,而路阳家里父母两个人都没工作了,压力可想而知。


    这在以前是谁都想不到的,几年前人人口中还感慨国营厂就是“铁饭碗”,辛禾雪知道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想着考不上高中就念技校。


    毕竟厂里之前的政策就是利好职工子弟,让他们毕业出来就能接父母的饭碗。


    辛禾雪本来以为这些有关于大人、工作、收入的话题离自己还在很远的未来,现在却发现近在咫尺。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画面——


    夏日炎炎,没考上高中的路阳顶着大太阳,蹬着破旧小三轮,拿一个喇叭,“回收破铜烂铁,旧书旧报,酒瓶子——茅台瓶一块五——”


    走街串巷一天,终于拉齐了一车小垃圾,还被突然冲出来的邪恶苏壮笑话是乡巴佬,苏壮当头丢了路阳脑门一个易拉罐,叉腰笑,“桀桀桀!”


    路阳紧巴巴凑了两块钱,拿着宝贝兴冲冲地朝他奔过来。


    小麦色皮肤都直接给晒得黝黑,呲个大牙乐,“辛禾雪,这是三色杯!快吃。”


    辛禾雪周身一震,倏地从梦境里挣扎着醒过来。


    太好了,只是梦,没有邪恶苏壮。


    但是,有一个处境岌岌可危的路阳。


    辛禾雪背上书包,从卧室抽屉里拿了几张纸币和坐公交的硬币。


    换鞋子出门前,又倒回去,在镜子前梳了一下睡翘的头发。


    他在走廊上敲了敲隔壁林鸥飞的家门,等林鸥飞来开门后,说了一句:“下午帮我和班主任说一声,我身体不舒服请假。”


    不等林鸥飞细问,就下楼走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没有什么正式的内容要讲,主要是领取新书。


    班主任了解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上他以往的好学生形象,偶尔的一个小谎,问题不大。


    辛禾雪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


    一中下午五点半放学,庄同光骑车快,但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日暮西垂,他将自行车在楼下的雨棚里停好,锁上。


    上楼的时候却撞见正好下楼的林鸥飞,林鸥飞和他说,辛禾雪下午不上课,请假去了一趟市里,还问辛禾雪是不是去一中找他了。


    庄同光面色有异,紧张地说:“他没来找我,他回家了吗?”


    林鸥飞颔首,手里握着要去买盐的零钱,“他五点多就回来了,但是没来找我。”


    庄同光:“知道了,我去看看。”


    辛芝英已经下班回家了,正在厨房中忙活,庄同光放了书包上前帮忙,她推了推儿子,“没你的事,去写作业去吧。”


    等庄同光说起辛禾雪,辛芝英说:“他说下午去市里买书了,估计是复习用的辅导书吧,怎么了?”


    兄弟俩没有谁是令人费心的,辛芝英不操这个心,只叮嘱辛禾雪外出要注意交通安全。


    “没事。”


    庄同光洗了个手,又洗了一盘水果。


    “小雪。”


    他一只手端着果盘,另一只手握上了门把。


    转了转,纹丝不动,一用力,锁芯咔咔响。


    辛禾雪的卧室门锁上了。


    庄同光怔了怔,“……小雪?”


    他听见门后传来抽屉骤然推上的声音。


    门从里拉开,只有一个身位,乌发脑袋侧歪着探出来,“哥?怎么了?”


    后方的窗户没关,敞开了让晚风进来,迎着一片蓝粉色天空。


    他的心像是日落一样下沉。


    庄同光声音发涩,“你屋子里有人?我不能进去吗?”


    辛禾雪疑惑:“没有啊。”


    他彻底拉开门,房里只有辛禾雪一个人,确实没有别人。


    “我刚刚在学习而已。”


    将果盘放到书桌上,庄同光关上两扇窗户,“有蚊子会进来。”


    “没关系,我点着蚊香液。”


    辛禾雪指向墙角的插座。


    “那就好。”


    庄同光口中应答,手上却关严实窗户,转过身视线扫向辛禾雪的书桌,堆了几本课本。


    除此之外,有两本没见过的书。


    《如何帮助多动的孩子》,《注意力缺陷障碍:家庭指南》。


    “嗯?”庄同光上前,“你怎么对这些开始感兴趣了?”


    辛禾雪找理由搪塞道:“我以后想当心理医生。”


    青春期的梦想本来就是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经常变动也正常。


    辛禾雪推着庄同光出去,“哥,你快去写作业吧,我看你们高中作业好多。”


    面对着重新被关上的门,庄同光心事沉重地垂下视线。


    弟弟对他,已经有了不能说的秘密了吗?


    他们之间有了一道门锁的隔阂。


    ………


    晚上吃完饭洗过澡之后,辛禾雪回到卧室,预习完明天的内容,就翻开了今天跑了几个书店才买到的书。


    外头却忽然传来叩叩声。


    辛禾雪又将书本放回抽屉里,意识到声响是从房间后面的窗户传来的。


    他重新打开了窗户,跳进来的是手上脚上几个蚊子包的路阳。


    辛禾雪把清凉油丢给他,路阳忙不迭地接住了。


    他环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路阳,不大满意道:“你干嘛又爬窗户?”


    对方低着头,一边擦着熟了的蚊子包,一边支吾道:“我怕你不让我进门,但我爬窗就可以装可怜,你要是不给我开窗,我就假装自己要掉下去了。”


    辛禾雪冷哼一声。


    “辛禾雪,你别不理我。”路阳抬头,分离焦虑写在脸上,“对不起,我上午和你吵架,我当时完全控制不了情绪。”


    “你是不是生我气,讨厌我了?所以你下午才不来学校?”


    他连声地问。


    辛禾雪在床边坐下,“别多想,我没讨厌你。”


    路阳顺竿子往上爬,他搬了张椅子,坐在辛禾雪旁边,“你没讨厌我就好。”


    又从宽大的裤袋里拿出一盒雪糕。


    辛禾雪眼皮一跳。


    果然听见路阳说:“我给你买了三色杯,快吃!一会儿化了。”


    辛禾雪:“……”


    可能是因为中午做了那个梦,对三色杯都有了阴霾印象。


    “路阳,你长大后不能还给我买两块钱的雪糕。”辛禾雪想了想,说道,“我想吃那种很贵的雪糕。”


    “要有多贵?”


    路阳回忆,厂里最贵的就是三色杯了,不过听林鸥飞说,外面有一种叫梦龙的,要五块钱,还有一种八喜冰淇淋,足足六元,都能买三份三色杯了。


    “要比这些都贵。”


    辛禾雪说。


    他回客厅拿了勺子,分一个给路阳,“一起吃。”


    三色杯和它名字一样,分布三种颜色,不同口味。


    辛禾雪还在刮巧克力味的时候,路阳一下刮了一道,横跨三个口味,被辛禾雪拍了一下手。


    “必须按巧克力、草莓、香草的顺序吃。”


    雪糕公主严谨地阻止了这个混搭派。


    路阳老实听话,“噢。”


    巧克力有带着点苦的甜味化在口腔里,他出声道:“辛禾雪。”


    辛禾雪:“嗯?”


    “我上午逃课去找体育老师拿了特长生报名表。”路阳低着头,声音逐渐坚定,“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但是我想努力追上你,我想和你上一个高中。”


    辛禾雪轻轻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的很漂亮,脸颊白里透粉,面庞在明亮灯光下没有一处阴影,长睫毛当中那双眼睛水波粼粼。


    “好啊。”


    辛禾雪拉开了抽屉,拿出一下午的成果。


    “我问了我哥,他说他们班上走体育特长进来的那个同学,中考降分一百分录取,那么满分六百六,去年分数线五百九,你要考到四百九十分。”


    “你很棒了,你现在有三百六十分。”


    “只需要每科提高22分。”


    他把磁带塞到路阳手里,它在今天下午两点被辛禾雪从商店里购买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空白磁带。


    现在磁带尾部贴了一张便利贴,写着“路阳专用·严禁外传”。


    “我录了中考高频的八百个单词,有发音、拼读、释义和例句。”辛禾雪说。


    这还是从路上背单词的同学那获得的启发。


    路阳知道那几个单词的意思,都是因为辛禾雪之前代替英语课代表领早读时念过。


    辛禾雪觉得这个方法或许可行。


    他的行动力和效率很高,买完书和空白磁带之后,花了一个下午录完了。


    路阳怔怔地抬头看向辛禾雪。


    一刹那好像辛禾雪会发光似的,他抬手遮了遮光芒,尽量睁开眼睛缝去看。


    站在灯光下的天使轮廓,纯白而耀眼,辛禾雪噙着笑对他说道:“你要认真学习,完成我给你布置的任务。”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好朋友,求饶和装可怜都统统没有用,因为我是恶魔。”


    第219章 钟情妄想(17)


    天色泛起鱼肚白,初秋的早晨空气格外清凉,深呼吸一口就像是露珠沁进了胸膛里。


    让人一下子醒了神。


    辛禾雪刷完牙洗过脸,看时间还早,拿着洒水壶给阳台种的蔬菜绿植浇水。


    橙色的泥瓦盆一排排整整齐齐摆放着,辣椒树、樱桃番茄、小青菜昂扬向上生长,绿萝悬挂着垂坠下来。


    它们绿色的叶子洒满阳光,在风中摇啊摇。


    对面远些的筒子楼阳台,有人家晾晒着彩色的衣物和棉被。


    辛禾雪听见厨房里两道人声,是辛芝英在和庄平压低声音说话。


    “我前几天收拾卫生,在同光的书架角落发现了一本杂志,《少男少女》,都是讲情爱的,他还藏起来。”辛芝英神色紧张,握住丈夫的手臂,“你说,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交流声低低切切。


    庄平反应倒是镇定,让妻子放宽心,“高中生这个年纪,对这些好奇也很正常,我看他平时表现也没什么和以往不同的地方,应该就是看看而已。我们当家长的要是反应过度,说不定适得其反,万一激起逆反就不好了。”


    “再观察一下,不管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还是谈恋爱了,不影响学习和正常生活,我们都别干预。”


    他拍拍妻子的手背叮嘱。


    辛芝英也觉得庄平说得有些道理,她松了一口气,“孩子长大了,确实是不一样了。我原来看他们,还觉得是小时候的两个萝卜头,不知不觉,十几年就过去了。”


    “岁月不饶人,孩子长大了,我们就老了。你看看我,是不是眼角都有皱纹了?”辛芝英指着自己的眼尾。


    庄平伸手揽住她,“我看你仍然是当年的模样,人群里第一眼最出挑的那个。”


    平日里质朴不善言辞的男人,罕有地说了甜言蜜语。


    辛禾雪听说,姨父刚毕业就分配到这里,第一天上工就被车间的机器伤了手,火急火燎被送到厂医院里,在川流不息的急诊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辛芝英。


    人家问他伤的哪只手,都分不清左右了。


    庄平对辛芝英是一见钟情。


    没几年就有了庄同光,再后来有了辛禾雪。


    两个大人在厨房里,一个择菜,一个准备起锅烧油,聊着天时不时笑两句。


    辛禾雪踮着脚步,悄悄地穿过走廊,从阳台回到客厅。


    他接了杯温开水喝,发现这个点了庄同光居然还没起床,以往的早上,庄同光起得比他要早。


    辛禾雪心中掠过疑惑,上前敲门,“哥哥,你醒了吗?”


    一门之隔的庄同光,“醒、醒了,换衣服,就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辛禾雪的错觉,庄同光的声音好似掩饰着慌乱。


    听见辛禾雪和庄同光都醒了,厨房里的庄平扬声道:“小雪,冰箱里有盒1L的牛奶,一会儿拿出来喝。”


    房门也在这时候打开了,庄同光短发凌乱,鼻梁上眼镜微微歪了,辛禾雪视线掠过房内,哥哥床上的被子没叠,鼓起一个山包,像是往里塞了衣服。


    “哥哥,你去刷牙洗脸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辛禾雪善解人意道,“我去分牛奶。”


    “……嗯,好。”


    庄同光整理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下的眼神始终躲闪。


    ………


    今天上学路上只有辛禾雪和林鸥飞一起走。


    林鸥飞看辛禾雪唇角翘翘心情很好的样子,不自觉地也跟着提起一丝笑意。


    路阳没和他们一起,想必是还在辛禾雪闹别扭。


    少了一个烦人的,辛禾雪又好像没受到影响的样子,林鸥飞想,路阳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更好了。


    林鸥飞将磁带录音机递给辛禾雪,是辛禾雪早上说要借的。


    “不过,你借这个干什么?”


    辛禾雪低着头捣鼓,“我自己的那个早上起来的时候摔到地上摔坏了,姨父找人去修,看看还能不能修好,今天先借你的。”


    他往里塞了一张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等磁带空转三秒之后,用复读机自带的麦试音:“啊、啊,一二三。”


    再听试音成果。


    辛禾雪高兴道:“你的这个录的似乎比我的要更清晰点。”


    一点小事情,值得这么高兴?


    林鸥飞没发觉自己脸上浮现了笑容,“那你拿去用吧,我家里还有一个。”


    “谢谢。”辛禾雪对他笑,“正好我今天中午给路阳录中考语文必背的古诗。”


    “……”


    林鸥飞的唇角重新变成了一道冷淡直线。


    “你们和好了?”


    辛禾雪正在摆弄这个不足口袋大小的磁带录音机,没有留意到林鸥飞的异常,“嗯,他昨晚和我道歉了。路阳说,他要报体育特长生,争取和我们考同一所高中。”


    走体育特长生也没那么简单,路阳打篮球,走特长生,还想报市重点学校,就必须在明年4月提交菱州市一中特长生报名表前,获得区级、市级的奖项来充实材料。


    这些比赛主要集中在初三上学期,等到下学期就要冲刺文化课,也要去报名的高中参加体育选拔测试,那时候就晚了。


    所以他们篮球队必须在今年秋季打出成绩。


    为了在十一月份市里的中学生篮球赛里斩获名次,篮球队现在已经开始密集的训练。


    “路阳现在早上六点就要到校,训练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到六点也要进行专项训练。”辛禾雪说,“所以他现在上下学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林鸥飞淡声:“挺好。”


    又瞥了录音机一眼,林鸥飞胸膛里稍稍叹息,最后还是由衷祝福:“他加油吧,希望他能考上。”


    ………


    路阳开始了真正意义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


    每天早上六点到校,七点半训练结束后,回教室前在卫生间把球服换回校服。


    如果可以,他多想冲刺跑回家里洗个澡,后背都是汗。


    辛禾雪会嫌弃他馊了。


    他用毛巾擦干,球服和毛巾都塞进拉链的包里。


    早读后的第一节课没忍住犯困,下巴支着,脑袋一掉一掉。


    马上就被林鸥飞用圆规的铁尖扎了一下手臂,路阳差点上课嗷的一声叫出来。


    “你干嘛?!”


    他压低声音,面露凶色。


    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林鸥飞手肘撑在桌上,桌上正展开了一个纸条。


    他稍稍偏头,向路阳示意一个方向。


    路阳抬起头看过去。


    辛禾雪向他微微弯起眼睛,笑意并不友好,路阳仿佛可以看见黑色小桃心尾巴在他身后冒出,晃了晃,心尖尖威胁地对准路阳。


    路阳立刻正襟危坐。


    辛禾雪,辛禾雪,辛禾雪……


    他在心中默念三遍,像是吃了强力定心剂,目光炯炯地看向黑板。


    课间的时间也没闲着,因为下午四点就要去训练,他不仅少听一节课,作业也一点没少。


    路阳从来都是把作业带回家拖拖拉拉写完的,现在也要像好学生一样,白天在学校里就开始写作业了,这对他来说体验还怪新奇的。


    上厕所也没闲着。


    “turn off,turn off,T-U-R-N O-F-F,关闭……”


    他跟着耳机里的辛禾雪一起读。


    絮絮叨叨,车轱辘一样重复。


    “路阳,你转性了?”一旁的曾子实听出了他口中的内容,“你居然在背英语单词?”


    路阳洗了个手,拔下左边耳机,“什么?你怎么知道辛禾雪特意给我录了中考单词?”


    曾子实:“……”


    现在知道了:)。


    刚进厕所的林鸥飞:“……”


    六点训练回家,路阳急火火地路过家,跑到道路转角后另一栋筒子楼底下,冲楼上喊:“辛禾雪——!”


    听见脚步响动,林鸥飞走到走廊上,往楼下看。


    路阳占了往日老爷爷下象棋的石墩子和石桌子,辛禾雪坐在对面。


    一笔一划地听写单词。


    路阳用今天份的零花钱买了小饼干给辛禾雪,“我爸现在跑出租车,我妈就扣了我零花钱,买不了三色杯了。”


    辛禾雪其实不大在意每天有没有雪糕吃,但还是神态严肃地说:“那你从现在开始到中考前,每天欠我一个三色杯,我开始记账了。如果有一天你听写全对,我可以大方地免一个。”


    路阳记住了,认真点头,“嗯。”


    辛禾雪把今天的习题本给路阳。


    “你今天要做的数理化题目都在里面,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就写这本,答案在最后面,写完自己批改。”


    习题本里都是他针对路阳四面漏风的基础来选择的题目,以后还会逐步拔高。


    筒子楼里饭菜香飘出来了,楼道的灯也亮起,辛禾雪和路阳道别,“明天早读下课后我给你讲错题。”


    上楼的时候,却见林鸥飞站走廊上,把一盆万年青搬回屋子里。


    盆栽放在走廊上不就好了吗?


    难道要天天搬进搬出?


    辛禾雪回到家里,收衣服打算在晚饭前洗个澡,随口问起庄同光,“哥,为什么今天你晾了两条校服裤?”


    一中的蓝色校服裤。


    庄同光呛了一口水,失态地剧烈咳嗽,缓过来才解释:“写学校的书法课作业,不小心倒了墨水,弄脏了。”


    奇奇怪怪的……


    辛禾雪没多想,拿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


    朱翠风今天回家给路阳送了一双新球鞋,是个名贵的外国牌子,一千块,抵得上路国兴之前一个月的薪水了。


    她让路阳试试合不合脚,“体育用品商店的说穿这个好,穿这个训练好。”


    又给路国兴送了一块手表,六百八,他之前嫌贵,念叨了好几年舍不得买的。


    朱翠风给他戴上,“在外面跑出租也要记得我和路阳在等你回家吃晚饭。”


    给路氏父子俩感动得眼泪汪汪,抱头痛哭。


    双双下岗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辛苦和阵痛暂且告一段落,他们全身心共同迎接新生活的挑战。


    路阳把学校的作业写完,才珍惜地拿出辛禾雪给他的习题本,挑灯夜战。


    习题本里的题目,都是辛禾雪从以前做过的作业、练习册、课本原题里,根据路阳知识点薄弱的部分挑出来,再和剪报一样,用胶水贴在本子上。


    路阳知道辛禾雪一直有整理收纳的好习惯,之前向废品站卖小学课本和练习册的时候,辛禾雪搬出来的资料,竟然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


    每道题的答案夹在习题本最后,没有用胶水贴上,而是剪成了便利贴大小。


    是辛禾雪以前的作答,和标准答案没有什么两样,秀逸字迹踩在得分点上。


    路阳把自己的答案批改了,又老实地用红笔照着辛禾雪的答案抄了一遍。


    正在对着辛禾雪的作答纠正思路,想着想着,路阳突然笑出声,“嘿嘿……嘿嘿……”


    他将辛禾雪的答案叠在他抄写的字迹上。


    合上习题本。


    大字型仰躺到床上,路阳夜里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辛禾雪问他,“谁是最听我话的乖小狗呀?”


    我!我!我!


    路阳嗓子不知怎么的卡壳,说不出话。


    急得他飙出了一连串狗叫。


    第220章 钟情妄想(18)


    市里原定于十一月份的篮球赛,却因为连月的坏天气,正式比赛的日期一再地推迟。


    雨雪霏霏,有时候因为天气恶劣,校队的训练也不得不临时停下来,让学生们先回教室去。


    转眼进入了十二月。


    轮到辛禾雪值日的那一周,也是天气预报里强降雨黄色预警的一周。


    早上醒来就是雨夹雪,天地淅淅沥沥的,白色雨线里飘着雪粒子。


    辛禾雪将上楼时一路滴着水的长柄黑伞收起来,斜着靠在教室墙外放好。


    搓了一下发冷发僵的手指,扯了扯灰紫色羊绒围巾,让它只是松散地在脖颈上绕着。


    因为是他值日,所以他来得早一些,现在才六点多,不到七点钟。


    辛禾雪进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路阳早就坐在座位上了,窗玻璃上蔓延漓漓水花,篮球湿漉漉地待在教室角落里。


    这个天气,肯定是没法训练了。


    “路阳?”


    他轻轻唤出声。


    后排靠墙座位上的路阳,原本低着头写题,一下子才意识到辛禾雪来了,抬起头来,匆忙拔掉耳机,“啊,你来了?我刚刚在听听力,没发现。”


    辛禾雪环顾教室一圈,发现不只是教室地板是干净的,连门后的垃圾桶都倒过垃圾了。


    路阳甚至把每组的桌椅都摆整齐了。


    “那个,我看到黑板上写的今天你值日。”路阳抓了抓后脑勺,“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辛禾雪剩下的工作,就只有拿打湿的抹布擦擦讲台和黑板了。


    他盯着路阳一会儿,“你很紧张吗?”


    辛禾雪很容易能够体会到其他人的情绪变化,路阳现在表现得有点焦灼,甚至通过做清洁卫生工作来转移注意力。


    果然,像是被他戳破的气球,路阳一下子泄气垂头。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好多天没有完整训练过了。”


    电厂附中的篮球队也从来都不强势,本来学校的学生也不多,队员也都是矮子里头拔高个组成的。


    “好了,深呼吸。”辛禾雪的手按在他背上,引导着说,“呼——吸——”


    附中没有冬季的棉袄校服,不怎么管学生们冬天穿什么,保暖就行。


    而路阳只在秋季校服外多套了一件藏青色的尼龙夹克。


    辛禾雪问:“你不冷吗?”


    “不冷。”路阳摇头,反而抓狂地说,“我现在觉得焦头烂额。”


    不得了,路阳都会用标准的成语表达自己了。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叫他坐下。


    借过来旁边同学的椅子,他和路阳面对面,摆出促膝而谈的姿势。


    “路阳,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确。”


    或许是感受到辛禾雪语气中的严肃,路阳的面色凝重起来,手放在膝盖上,紧盯着对方的脸,“你说。”


    长睫毛像是蜻蜓翅膀般闪动,辛禾雪掀起薄薄眼皮。


    “我不希望你给自己太大压力,当然,适度范围内的压力也不是坏事。”


    他认真道:“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有时候你只是在钻牛角尖,你现在成绩已经进步很大了,哪怕最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你没有考上一中……”


    “那我们岂不是没法在同一所高中念书了?!”


    路阳瞪目如铜铃。


    辛禾雪反问他,“那会改变什么吗?”


    路阳吞吞吐吐,“我、我不知道。”


    “你觉得,不在同一所高中就会颠覆一切?你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辛禾雪将他犹豫不敢说口的担忧通通摆出来。


    “可是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他的眼睛像是静谧的湖泊,看着路阳,“我们认识十年,占了彼此生命的三分之二。”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路阳怔怔地看着他。


    辛禾雪见他听进去了,继续道:“所以,高中的三年不算什么,我们能在同一个学校当然很好,但如果不在同一所学校,也不会改变其他的事情。难道你会因为上了另一所高中,就不再和我一起玩了吗?”


    路阳猛地拨浪鼓摇头,“不会,我还要天天来找你,反正我们住得那么近。”


    这不就想通了吗?


    辛禾雪舒缓脸色,“所以,放轻松一点。太紧张的话,比赛也没法发挥出正常水准。”


    “好、好好,放轻松,放轻松。”路阳忽然呆呆傻傻地问,“辛禾雪,你有没有觉得这间教室好热啊……”


    心跳、心跳也好快。


    辛禾雪说,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路阳的眼睛直了,他按住疯狂的心脏,热度直冲天灵盖,像是高压锅放气一样喷出滚烫气体。


    “YES!!!”路阳原地蹦起来,一收拳,“加油,路小阳!”


    辛禾雪:“……”


    他好像要的不是这个亢奋效果。


    ………


    十二月的第二周,天气终于好起来,冬日暖阳,晴空万里。


    但事情好像就是在灿烂的日子急转而下。


    十二月中旬市里的篮球比赛,在周末举行,辛禾雪和林鸥飞也跟着去看了。


    比赛进行中的时候,原本领先的附中队伍中,队员蔡树上篮,对方球员垂直起跳封盖,两人不慎在空中撞上,蔡树倒在地上时身体沉沉闷响,痛苦地叫起来,去握火辣辣疼痛的脚腕。


    他在落地时扭伤了。


    附中换上去的替补水平不够,加上就像林鸥飞说的,他们学校队伍的人都太紧张了,后半场比分无悬念地被追回来。


    后面的赛事也不容乐观。


    辛禾雪能看出来路阳已经尽力了,可惜附中的队伍还是和团体名次失之交臂。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慰失魂落魄的路阳。


    结果临到家的时候,路阳自己重振旗鼓,“其实还有一次机会。毕竟篮球是团队项目,特招录取时,参考团队名次所占的比重大,老师说实在不行就让我单走田径,他之前就给我报了市级运动会,抓两手准备。”


    “总之,你看好了。”路阳笃定道,“我会叫你看看,辛禾雪最重要的朋友的实力!”


    路阳说的市级运动会,因为场馆冲突问题,最终正式通知安排在了十二月底。


    恰恰是日历的最后一天,元旦假期前。


    因为当天要上课,加上数学科目安排了小考,辛禾雪就不能请假去看路阳比赛了。


    明天就是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节没有排课,和以往的周五一样,他们下午三点半就放学了。


    辛禾雪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假期作业折好放进去。


    林鸥飞因为要和林母一起去省城,所以一放学就去赶车了,估计明天才回来,他们放学不一起走。


    今天是个晴天,下午的太阳仍旧灿烂,光线穿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玻璃,照入教室里。


    发给路阳的作业和卷子全都散乱地堆在桌面上,他一份份地分类叠好,再低头去看抽屉里是否还有遗漏的作业。


    抽出其中的语文练习册时,不慎将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也带出来掉在地上。


    拾取的动作顿在半空,辛禾雪目光定了定,蹲下来。


    ——今天辛禾雪夸我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应该是在夸我吧?虽然他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蔡树从市里回来,说那个八喜冰淇淋很好吃,攒钱,冰淇淋好不好吃辛禾雪一吃才知道。


    ——不用攒了,我妈把我零花钱停了,决定把不要的儿子卖到废品站回收。很伤心,感觉出生的时候和脐带一起剪断的不只有我的智商,还有我和朱女士的母子情分。


    ——但是辛禾雪今天夸我成语用对了,还给我分了牛奶糖,又开心起来了。高兴,想唱歌,辛禾雪说敢吵到他耳朵就要揍我,算了,不唱了,我在心里哼。


    ——跟辛禾雪在办公室外吵架了,都怪林鸥飞,凭什么他可以和辛禾雪一起上一中?看见就来气,讨厌所有聪明人!!!(全宇宙最聪明的辛禾雪例外)


    ——找体育老师拿了特长生申请表回来填,去个办公室的功夫,怎么辛禾雪下午就不来上课了??都是我的错,早知道上午就先道歉了!


    ——一下午没见到人,我已经十个小时没和辛禾雪说话了!难受难受难受难受难受……


    似乎是一本零散的日记本,并不是每天都写,日期断断续续。


    这一页的内容没了,辛禾雪没翻页,他把日记本收起来,放回抽屉书本当中,只把各科作业整理完放自己书包里一起带走。


    年末的最后一天。


    因为接下来的三天元旦假期,大家走在路上都喜气洋洋的。


    辛禾雪在筒子楼下的桌椅写作业。


    如果是夏天,这个地方会有很多人搬着藤椅竹椅下楼乘风凉,大人坐着侃大山,小孩在旁边疯玩,不仅消磨时间,还能省点风扇空调的电费。


    不过现在是冬天,树上面叶子都要掉光了,稍微显得寂寥。


    他刚写完一份英语试卷,日头稍稍西移,抬起视线看时,有几个小孩子在路上踢着球追逐打闹而过,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荡。


    辛禾雪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是他们几个人小时候。


    什么时候长大了?


    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那什么时候成为大人?


    辛禾雪将英语试卷塞回包里。


    拿出荧光笔和刚刚回来路上在文具店买的彩色卡纸,直尺画了个方形,用剪刀慢慢地裁。


    晚霞绯红,筒子楼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大开的窗户里飘出饭菜香。


    那群小孩子的球又踢回来,在大道中央玩闹,身后晚归的大人摁响自行车铃铛,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有人比他还要着急,“让让让让——!”


    辛禾雪站起来,期待结果,“怎么样?”


    路阳像是一个凯旋的骑士,红光满面地冲回来,胸前金牌一摘,挂到辛禾雪脖子上。


    “第一名?”辛禾雪高兴道。


    路阳重重点头,兴奋地把辛禾雪举起来转圈,“啊啊啊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天旋地转,心脏跳得很快,嘭嘭响。


    他很快意识到,这道响得蓬勃有力的心跳声来自路阳的胸膛里,在冬夜,少年体温却热乎乎的,像是一个火炉。


    路阳兴奋过了头,直到辛禾雪捶他后背说自己要晕了,他才把辛禾雪放下来,还一副很是不舍的样子。


    盯着奖牌看了好一会儿,辛禾雪确认道:“真的,第一名。”


    路阳得意洋洋,“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小意思。”


    第二名和他距离咬得有多近,这种事就不必要说了。


    不过,路阳确实认为自己没有跑尽全力,他唯一跑得最快发挥最好的一次,是背辛禾雪从附小跑到厂医院。


    那场比赛没有裁判读秒,也没有对手竞争,但那种风驰电掣的体验,路阳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好在医生说,辛禾雪的心脏病只是轻中度肺动脉瓣狭窄,日常活动里只要不是剧烈运动极限运动,都不会受什么影响。


    “我路上碰见了我爸,我爸说为了庆祝他下班了要去买两只烧鹅。”路阳兴冲冲邀请,“你们家晚上来我家一起吃饭吧!”


    辛禾雪点头,“好,我回去和姨妈说。”


    他垂覆眼睫,“还有……奖励。”


    路阳手心里被放了一张卡纸,彩绘笔画着小猫小狗,大大的字写着——


    [和好券]


    持有者:路阳。


    承诺方:辛禾雪。


    有效期:无限。


    “以后如果我和你吵架冷战,哪怕是严重到不相往来,你都可以选择使用它。”辛禾雪说,“这是你的免死金牌。”


    路阳怔怔地抬起头。


    远处有人在放元旦前夜的烟火,呼啸着直升夜空,砰砰炸响。


    “新的一年到了,辛禾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