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被害妄想(37)
“辛禾雪?”
“辛禾雪。”
“辛禾雪!”
温度冰凉凉,带着点粗糙感的毛巾揉在他脸上。
辛禾雪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是周辽神情紧张的一张脸,他微微转动眼珠,一旁立着的是松川雅人,刚刚就是对方在试图唤醒他。
他还没开口,周辽见他醒了,立刻死死抱紧了他。
辛禾雪从沙发半坐起身,沙发是实木的,没有垫子,硬得出奇,他躺着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等到一动作坐起来,隐隐约约的痛感就更加严重了。
小黑在旁边担心得直转圈,对着虚空狂吠:“汪、汪汪!汪汪汪!”
这样这样。
小黑踢踢腿。
那样那样。
小黑原地搏击挥拳。
然后小黑就地直挺挺地一倒,接着又站起来开始哭。
辛禾雪攒起眉心,实在看不懂小黑在比划什么,把这个闹腾孩子塞进口袋里,他低头揉了揉额角,再看向正厅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怎么了?”
松川雅人道:“我听到一声响,发现你在走廊昏过去了。”
那身上的痛感来源,就应该是当时从板凳上摔落的缘故了。
周辽:【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辛禾雪按揉额头,脑海中终于闪过那张脸,“孔源……!”
朱吉月和张老师也醒了过来,他们是过来和辛禾雪、松川雅人换班的。
张老师急切地问:“你看到孔源了是吗?”
神态惶惶,“我夜里在房间听到他叫我,醒来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你看到孔源了吗?”
作为队伍里唯一的老师,张老师这两天已经要因为对学生的愧疚被压垮了。
大家宽慰了他一下,避免他的精神崩溃。
辛禾雪看向被绑在墙角的邢鸣,松川雅人说因为邢鸣之前剧烈挣扎,他直接将他打昏了。
“有什么书吗?”辛禾雪问,他现在思绪杂乱非常,需要转移注意力才能重新整理,“最好专业性强一些。”
松川雅人找出那本微积分与数学分析引论,递给辛禾雪。
翻开来的时候,辛禾雪才发觉里面竟然夹着小黑的草稿纸,写满了叫人看不懂的狗爬爬字体。
他一目十行,阅读速度很快,静坐了片刻。
外面天空还是黑的,但听声音已经停雨了,辛禾雪站起来,“等天亮了,就去找村长。”
“哪怕他也不知道控制畸变的方法,也要逼问出海猴子这种生物的来源。”
………
天空泛起鱼肚白,辛禾雪在没有和任何人说明的情况下,独自前往了海边。
昨晚大风大雨,后半夜应该涨了潮,潮水还没有退下,找不到昨天他发现记号的地方,也找不到那个小沙坑。
辛禾雪想了想,那个标记采用的是国际地面求救符号,只有可能是外面来的人留下的,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他在刚刚合上书本的一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
余星洲。
起初,他是在城寨南山的庙里,通往那口井的路径上找到了余星洲的身份卡。
如果不出意外,余星洲应该是跳入井里了。
至于后面再次出现在唐阿眉下葬队伍中和他说话的人,并不是余星洲,换句话说,是使用了余星洲身体的红太子。
虽然目前科学上并没有能够证明灵魂存在的证据,有关于灵魂重量21克的假说也因为违反实验中的可重复性和控制变量原则,遭到主流科学的否定,但辛禾雪实际上还是偏向于灵魂存在论的。
所以,当红太子占用余星洲身体的时候,余星洲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去了哪里?
辛禾雪沿着海边一直走。
直到发现了端倪,他快步小跑起来。
火红的太阳从海洋平面上升起,形状饱满,盯了一会儿让人感到有些失真,不自觉地走神。
辛禾雪低头,眼睛直视太阳之后有些灼痛,眼前也闪着黑晕。
一个个巨大的记号留在沙滩上,潮水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痕迹抹走。
他沿着这些记号走,终于走到中间,后退几步,把整体纳入视野里——
【wake up】
………
辛禾雪从海边赶往村长家里的路上,发觉今天没有人出海,渔船都好好地停靠港湾。
“台风要来喽!”
“台风要来喽!”
路上的小孩跑跳着嚷嚷,对他们来说,台风没有什么大不了,要为台风发愁的是操劳生计的大人,而大人们无法出海,意味着今天可以和爸爸一起玩了。
辛禾雪脚步缓了缓,他忽然发现,目前为止在这个村子里见到的女孩是不是太少了?
路上跑跳着的都是男孩。
村长家的老厝在中间地带,对村道熟悉了之后,辛禾雪发现这家人离祠堂很近,几乎就是隔条道,拐个弯,再多几步路的距离。
他来到老厝外的时候,村长家的长媳正在外头蹲着,拿了个黄铜盆,里面烧着纸,黑烟瘴气逸散出来。
她一边烧,就一边哭,通红的眼睛看到了来客,才用手背抹了抹泪,顺着在围裙上擦擦手。
“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吧?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里面。”
长媳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让开道路。
“谢谢。”
辛禾雪说完,抬步迈入。
想了想,他又退了回来,“我能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长媳抬起头,勉强笑笑,“什么事?”
“你认识她吗?”
辛禾雪指向对面巷道,那里探出的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是一开始他们来时土路上撞到的白瓷偶,裂纹恢复如初,泥巴也擦干净了。
长媳怔怔地看过去,泪水决堤涌出,她捂住口,情绪崩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试探出了正确答案,他口袋里的身份卡开始发烫。
辛禾雪凝视她的眼睛,心事沉重。
所以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野孩子”呢?
没有父母,孩子是无法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
“南湾村只有男丁可以入族谱,这里的人都不待见女胎。”
“我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娃娃,阿公说首胎就是女娃阴气重,要丢了她,我不肯,怎么样也是我身上掉落的一块肉。我生产完第二天就爬下床,跪着哭着求他,把我的孩子留给我。”
“阿公就想了一个办法。”
“要在家里神龛供一个纸人,剪成男童模样,给纸人点上睛,下一胎他就会到肚子里来。要是供养到生育期间,纸人有损毁,意思就是他对家里气运不满,要把家里的长女沉塘,去去阴气。”
“村子里一直都是这个习俗。”
“我未嫁时,是家里的长女,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长媳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说明她的妈妈第二胎自然怀上了弟弟。
“没过多久,清明的时候摆神龛,纸人不小心燃着了。”
“阿公趁我睡着,抱着娃娃就……”
她泣不成声地蹲下来。
村里把不要的女婴封入白瓷中,丢下祠堂后的大井里,他们甚至不会将孩子放到人多的马路边,因为都知道,自己家不要的,别人家也不会捡。
这样的做法,一来去了家里的阴气,二来能够生祭红太子,以表示他们家对红太子的一片诚意,比鸡牛羊牲祭还要虔诚。
不过起初被塑造为保一方大海平安的“红太子”,有嘱咐他们要这么做吗?
这不重要。
神到底怎么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注解。
井里积攒的瓷偶越来越多,水底丝丝黑发像水草一样缠绕,祠堂后的那口井彻底不能用了。
直到有一年,有位母亲抱着孩子跳井,在那之后,村里就发生了怪事。
南湾村的男人们都爱喝酒,几乎都有些啤酒肚,所以一开始也没人发觉异常,后来,第一个从男人肚子里分娩的“孩子”出生了。
它长得像是一只没毛猴子,光滑的婴儿皮肤布着黏液层,全身几乎没有正常的褶皱,手指脚趾之间连着青蛙一样的蹼,四肢还覆盖鱼鳞。
它把它的生父咬掉了一块肉,嘻笑着和猴子一样跑出去,跳进海里。
这位父亲在不久后也长出了鳞片。
很巧的是,这些陆陆续续怀孕的父亲们,家里都丢过女婴。
更严重的是,家里丢弃过女婴的人们发现,他们在棺椁中海葬的先祖,也跟着回来了。
井底的白瓷偶重新出现在太阳下,村里人心惶惶,虽然迟,但白瓷偶的报复到来了。
夜里的南湾村,屋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总觉得事情好像过去很久了……我常常梦到她……又觉得仿佛还发生在昨天……”
长媳精神恍惚,整个人好似一缕魂。
辛禾雪心中提不起悲喜,这种境况他无法共情,非要说的话,或许对眼前的女人有些怜悯,至于其他人,他只觉得活该。
他扫过院子外一旁的大树,路上村头村尾能够看到不少这种老榕树。
这里的人不仅家里供了神龛,还把对红太子的信仰藏进了树里,盘根错节的树身钉了神龛,摆了焚香炉,上面的朱红牌匾雕刻着“海国常春。”
“台风来喽!”
有孩子呼喊着跑过巷道。
………
横冲直撞的台风说来就来,撕扯着海岸所有的树木,天地间都是杂乱声音,芒果树上青黄的果子都被摇下来,砸出一片果泥。
红色瓦片在马鞍形的屋顶打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蚂蚁、白蚁、苍蝇和茶婆虫,全都从院里冒了出来。
老厝年代久远,屋内漏雨连连。
辛禾雪进入房子的时候,村长和家人正跟他们这群外来者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的同学我们也治不了!”村长罢手,横眉竖目,“我早就劝你们,夜里不要开门,是是是,你们是在这个地头出事了,难道现在就要推给我们吗?!”
长媳正低着头自辛禾雪身后进屋,一进来就遭到村长长子的当头喝骂,“臭婆娘,叫你做中饭,你到哪里野去了!”
辛禾雪这也才发现,只是临近中午的钟点,天空已经暗得像是夜里了。
长子挺着腰板,抄起擀面杖,也许是他一动作牵动了气,整个人歪斜地倒到了地上去。
他涕泗横流,“啊——啊——!爸我好像、我好像要死了!”
村长当下慌了,“唉我的心头肉,你怎么了?”
长子那足够在吃饭时顶起桌板的肚子,像是烂熟的瓜被丢到地上,一下子破开了。
开膛破肚,最先流出的是恶臭难闻的黄水。
紧接着,水蛾密密麻麻地黑旋风一般,从他的肚子里扑出来。
多到织成乌帐子,网住了屋内所有的光源。
辛禾雪有点反胃。
新生儿爆发第一声刺耳啼哭,透明的蹼在血肉里不断地踢蹬。
画面荒诞得像是一场没逻辑的梦。
……梦?
人影错身动荡之中,辛禾雪被村长家人挤开,又被年轻男人揽在怀里。
【wake up】
他想到了沙滩上的字眼。
对,是梦。
梦是不需要逻辑的,所以与世隔绝的村子通了水电,小卖部里才会有应期的批发食品,在梦里人也是不会死的,哪怕只是换了一个物种形式存在。
如果这里是梦,那么梦的主人是谁?
鸡鸣狗吠,老鼠出洞。
同村的人闻声而知,越来越多,人群拥挤,辛禾雪他们被从室内挤出来到了天井里。
一旁的水井翻花冒泡,散发出一股硫磺味。
海啸要来了。
第202章 被害妄想(完)
水蛾一只只向外扑,它们透明的两片翅膀一碰就掉了,长长三角形状的翅膀飘散在空中。
啪嗒啪嗒。没了翅膀,掉落的水蛾就像是蚂蚁,一步踩死了三只。
平时生活在土里阴暗处的各种昆虫钻出,窸窸窣窣爬过红砖地,满是烂芒果,这片地方就像是一幅空前的海难现场。
“把他们——!”
村长气得胡子直抖,拐杖一抬,直戳戳地指向这群外来客。
“把他们都抓起来!”
“乡亲们,都是这些人从外面带来了灾难,”村长张开的双手扬向空中,看着如瀑的雨,“我们南湾村世世代代,勤勤恳恳,守着这片海这片山,祖辈的安宁来之不易,现在神祇降下天罚!必须生祭才能平息红太子的愤怒!”
显然村长在这个原生态的村庄里有着如同远古巫祝般的地位,围在老厝外的村民密密麻麻,抄起家伙,这些活人看起来甚至比鬼还可怖。
他们一行人就和赶到羊圈里的羊差不多。
“周辽,你还不知道迷途知返吗?”村长横眉冷对,“曾经我从周老伯手里接过担子,我是看在你是周老伯家的,我才会额外关照你,你现在终于要帮着外姓人……早知道你是始终养不熟的,当年也该叫周老伯把你丢了!”
周辽仍护在辛禾雪跟前,挡在他们之前,着急地比划解释。
只是如今这种情况,哪怕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讼棍来,他们也未必听,何况是一个借助手语的哑巴?
“祭天罚!平神愤!”
“祭天罚!平神愤!”
“祭天罚!平神愤!”
义愤填膺,棍棒握在手中,铁叉向天刺出寒芒。
………
祠堂最边缘有东西两个厢房,年代久远,平时无论是村务议事、集会、婚嫁还是祭祀,都在中堂解决,这两向的房间悬置久了,没有人气,等辛禾雪他们被反捆着双手推进去的时候,只有满地扬起的尘气。
“咳咳、咳……”
尘灰满天,辛禾雪轻声咳嗽。
祠堂是木质结构建筑,这间厢房狭窄逼仄,门从外一关一锁,光源只有一扇木窗,空间像是古代的牢狱。
到处还堆了些杂物,看来是当做储藏室了。
现在就是关押祭祀品的羊圈。
天色灰蒙蒙,厢房里也几乎只能看见两步之内的轮廓。
辛禾雪侧耳听见外面守着的人说:“村长说等台风放了晴,就可以准备祭祀礼了。”
“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不是要变……了?关在一起吃人了怎么办?”
“祭祖的鸡下锅前也是生的,生的死的都一样祭。”
“这边东厢房关了几个男的,有个长得真漂亮,比娘们还好看,可惜是男的,实在下不去手,那边西厢房里是不是关了两个妹?”
“真不愧是外头的念过书的就是长得不一样……”
“你们是小年轻少见多怪,好多年前,我还见过外面来的小姐!”
“什么时候的事?”
“害,想不起来了,很久了。”
三个人渐行渐远,声音变小了。
“禾雪,你没事吧?”
松川雅人尽量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东厢房比西厢房小,他们并不是平均分到两个房间关押的,现在东厢房里只有三个半的人。
辛禾雪、松川雅人和周辽,邢鸣姑且算是半个,至于其他人,都关在了西厢房。
“没事。”
他叹了一口气,泄力地缓慢坐到地上,木地板上都是灰,这个角落里起码还有几本书垫着。
外面开始电闪雷鸣,本来就昏暗的厢房时明时暗,风风雨雨从木窗外吹进来,还有些冷。
松川雅人出声:“你冷吗?可以靠到我这里来能稍微挤一挤暖。”
“不太好。”
辛禾雪淡淡拒绝,挪了挪,靠到周辽牌便宜毯子上。
那些人怕他们逃走,也怕他们反击,关起来之后也没给人松绑,两节手指这般粗的麻绳绑了不知道多少圈,勒得要掐进肉里,麻绳毛糙表面磨得手腕皮肤难受。
周辽这会儿连表达方式都被回合禁用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摸出来一个石头,角有点钝,他闷不吭气地左手抓着石头反手给右手磨麻绳。
呼啸的风把远处架子上的书吹了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辛禾雪蜷在周辽怀里,借借温度。
周辽亲亲他柔软的发顶,嗬嗬气体声穿过喉咙。
【很快。】
利用石头摩擦麻绳的声音更密集了。
外头厚厚的云层里,忽然劈开一道白日般的亮光!
风把书页吹得呼啦啦翻。
有了短暂亮光,难得的动态事物让辛禾雪眼睛追随而去。
会在祠堂出现的,辛禾雪只能想到村志和族谱。
奇怪的是……
上面的字他并不认识。
他能够意识到那些是汉字,但是给人一种乱序与混沌感,看了之后如同风过无痕。
这也有合理的解释,如果这是梦,那么在梦里文字组织往往是无意义的,数字也往往是乱的。
身份卡乱掉的题号……
看来游戏系统已经提示过他了。
天空爆裂出一声令人骨头发硬的轰隆。
辛禾雪仰了仰头,看向窗户,不知道外面的时间,但至多不过下午,他靠向周辽,“我睡一会儿。”
………
他可能是淋了雨,发烧了。
头昏眼暗地醒过来时,辛禾雪发觉自己额头起了高热,“咳、咳咳……”
口干舌燥,额头发烫,手脚却冰凉。
他微微掀起眼皮,最远处角落手脚都五花大绑的邢鸣,身体已经完全畸变了,尖啸着,和离岸的鱼一样扑腾,撞得架子哐哐响。
辛禾雪就是被他吵醒的。
外面的风雨停了,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有谁的鞋底踩过草茎,细细碎碎。
“小同学,你们离窗口远一些。”
来者压低声音提醒。
长媳通过木窗,扔下来一个温热的铁盒。
“吃点东西。”
她是来送饭的。
四面无人,她又脱手丢下一把刀,就要走了。
“等等。”
辛禾雪出声。
他仰头,看见了刚刚窗外一晃而过的白瓷偶,是跟着自己的妈妈来的。
这些白瓷偶本身没有攻击性,打碎她们也不能将其彻底杀死,这正是让南湾村村民棘手的地方,这是一种无形的诅咒力量,如影随形,将伴随着这个村子到覆灭。
“我能问一下,您的女儿,是几几年生的吗?”
“庚寅年。”长媳笑了笑,“她是个小老虎呢。”
庚寅年。
是当下的2010年,还是1950年?
亦或是……1890年?
“那时候她阿公还和我说,赶紧第二胎给他们家怀个孙儿,到时候去最好趁快,能让孙女的周岁酒和孙子的满月酒到镇上的天香酒楼一齐办了。”
“光怀胎就要十个月,人又不是兔子,哪能接连不断地下崽?”
“不说了,我回去给家里烧洗澡水。”
长媳拍了拍衣衫,带着白瓷偶离开了。
已经入夜了。
那柄刀被周辽抓起来急匆匆地割断了麻绳,又去解辛禾雪的。
除了邢鸣,在场的人都松绑了。
松川雅人从角落堆积的杂物里摸索到一盏油灯,和泡过水的火柴盒。
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好运气地点着了,他们就着火烛,吃了点铁饭盒里的晚饭。
外头鸦声阵阵。
辛禾雪还记得白天时看见的景象,井水水位异常下降,闻着一股硫磺味,水花翻涌,鸡鸣犬吠。
地震的前兆。
海岸附近的地震,常常是海啸的诱因。
如果南湾城寨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那么南湾村早就毁灭于一场十九世纪末的海啸——
1890年。
“嘭!嘭!嘭!”
祠堂外围,海猴子开始撞门,这一晚它们格外焦躁。
顷刻间,风云变幻,天摇地动起来。
头顶白蚁啃噬的木梁簌簌掉下粉末,建筑接缝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响,地板“噼啪”开裂隆起,松川雅人紧急地踹门,那木门撼动着,时间却已经来不及强行破门了。
剧烈晃动中,架子翻倒!
“找墙角躲好!”
辛禾雪提高音量道。
“禾雪!”
他转过身,庞大的自然力下地壳运动足以将人带倒,松川雅人几乎是扑过去将人护住。
高处砸下来一截断木,砸到松川雅人背上。
松川雅人闷吭一声,皱起眉,低下头去,原来是腹背吃痛,胸膛明晃晃插了一柄刀,血涌如注。
生命最后关头,他反而低哑地笑,“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是你把答案告诉我的吗?”
辛禾雪双目冷冷,像是美人蛇的一双蛇瞳。
“微积分与数学分析引论。”
那么厚的一本书,可以完全浏览下来,没有错误,没有乱序的混沌感。
梦是需要素材的,族谱上文字不清,是因为红太子本身也不在意、不了解里面的内容,但它附身了松川雅人,既然它夺舍余星洲时能够获得余星洲的记忆,自然也能得到松川雅人记忆里的那本书。
“没有用。”红太子幽幽道,尽管这具身体还在不断流失血液和体温,“你只杀死了我短暂寄托灵魂的宿主。”
辛禾雪需要刺死的是红太子的本体。
出乎红太子意料的,辛禾雪浅浅一笑,好似觉得红太子讲了一个笑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等到夜里才动手吗?”
红太子不语。
辛禾雪:“夜里是你的本体深度睡眠期,我说的没错吧?”
深度睡眠时,少梦,这个基于梦境构筑的环境也会变得脆弱。
所以,前一天晚上,辛禾雪拍摄的照片里,外面的老厝退回了木质建筑,无法维持假象,暴露出1890年海啸前的景象。
本体在深度睡眠,就有了可乘之机。
“松川雅人”的脸色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显然他的猜测是对的,辛禾雪缓缓出声。
“村长家的长媳在中午时告诉我。”
“很久之前,周老伯还在世时,他的妻子无法生育,他又是独子,为了续上香火,周老伯托人从外面拐来一个女学生。”
“打、骂、拘禁,什么手段也用上了,那个女学生就顺理成章地也怀了他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周老伯很高兴。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学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生了孩子也困不住,困住了身体,意志又在逃离的路上。”
“有一天,她抱着孩子跳井了。”
“第二天大家慌忙捞起尸首,离奇的是,那个孩子没死。”
辛禾雪将从长媳口中得知的内容说完,“让我猜一下,这个孩子叫周辽。他确实没死,但身体里住了一个怪物,对吗?”
他的语气逐渐笃定,“在海啸来的时候,这个怪物做了一个梦,把整个南湾村都纳入了它的梦里。”
那口留存于世的井,就是梦的入口。
红太子透过松川雅人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辛禾雪,“就算你现在知道了,你舍得杀他吗?”
辛禾雪微微一歪头,“那你要回头看吗?”
“算了,你还是别看了。”他拍了拍松川雅人的脸,好心地说,“小黑在手刃亲父,被自己孩子杀死的滋味,应该不太好受。”
【通关附加题:黑太子最爱的人是谁?(答对则卷面满分)】
“就算你一整晚威胁它也没用。”
“因为它最听我的话。”
辛禾雪温温柔柔地笑,鲜血溅红他的侧脸。
第203章 钟情妄想(1)
【恭喜玩家满分通关本次游戏!】
【经结算,恭喜您成为本次副本排行榜第一的玩家。】
【达成成就:魅惑百分百。】
【成就内容描述:把玩家、npc、boss都钓得晕头转向,生存率之高令人惊叹。】
【达成成就:世上只有妈妈好。】
【成就内容描述:经统计,辛禾雪玩家的直播间弹幕“妈妈妈妈妈妈”为高频关键词,期间共收到100W+含此关键词评论,感谢辛禾雪玩家对大世界生育率做出的贡献。】
【达成成就:阴间性癖大满足之生怀流。】
【成就内容描述:什么?有观众问为什么只有怀?毕竟另外两个是不能播的内容。】
【达成成就:劝学。】
【成就内容描述:懂的都懂。(小黑面条宽泪.jpg)】
【达成成就: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成就内容描述:是的,没有错,村长本来想让这位玩家和红太子结阴亲,结果神棍说这位清纯人妻竟然有五个老公!】
【说实话,系统对此猜测持怀疑态度,数字五之后应该再加一个零。】
【温馨提示:请相信科学,警惕一切神棍骗局。】
辛禾雪的脑袋有些晕,醒来时好像还在副本内那种头昏眼暗的状况里。
游戏内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他在副本里过了两三个月,大世界里实际上也只过了三天。
游戏舱内还有基础维持生命体征的功能,能够给人体输送营养液,主要是为了避免一些游戏上头的玩家不吃不喝猝死在游戏舱里,能够保证七天内身体机能不会出大问题,七天时限一到舱体就会自动将玩家弹出。
他从游戏舱里出来。
厨房里的肉正煎得火热,蹦着油星子,铲子和锅底“哧啦”碰撞交响。
辛禾雪猫在厨房门口,往里扫了一眼。
男人宽肩窄腰,身上套着猫爪碎花围裙,给人一种厨艺已达到十级的熟练感。
“很快就可以吃了。”
K说。
辛禾雪幽幽道:“你是谁?”
K手里的锅铲掉了。
辛禾雪:“我开玩笑的。”
很久不见,如果他突然说觉得K的脸很陌生,差点把他长什么样都忘了……
算了,还是不能说。
眼泪掉进锅里会很咸。
小猫吃了会掉毛。
辛禾雪背过身,半转了一圈,又对K问:“你能看见游戏里的情况吗?”
K冲洗了铲子,“我一直是场外监督。”
看来他对局内情势变化了如指掌。
“不过。”K想起来,“黑太子弑父之后发生了什么?直播间显示通关黑屏了,但你待了很久还没出来。”
K不觉得辛禾雪是躺在游戏舱里休息,只有可能是那段时间内副本实际上还在继续。
“K先生。”
辛禾雪忽然严肃地喊了K的大名。
“怎么了?”
K将锅中的菜盛起来,见辛禾雪态度认真,也端正了神色看过去。
辛禾雪说:“我准备和陌生人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K:“我愿意。”
辛禾雪:?
他有问他吗?
K转过去,清洗之后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捋顺了围裙。
郑重其事:“我明天就去装载好爸爸育儿模块。”
“……”
辛禾雪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
K腰背板直,又套着围裙,破天荒地拘谨得像是上门应聘继父岗的应届毕业生。
“好吧。”事已至此,辛禾雪从热火朝天的厨房退出去,“我饿了,先吃饭吧,孩子他爸。”
………
“呜——”
绿皮火车拉响汽笛,一路轰隆隆地由南向北。
窗外的景象不断倒退,成片的芭蕉林和甘蔗地消失在鱼塘粼粼的波光中,小孩的眼睛一睁一闭,一夜过去,尖尖淋着点雪的青山就不见了。
中途停靠的小站台,夹着口音的吆喝声传入车厢内。
“酥饼酥饼,两毛一个,一块五一盒,给家人带份伴手礼——”
“茯苓糕!五毛一包,解乏又甜嘴,大人小孩都爱吃!”
拥挤的车厢里,靠窗的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睡得正熟,一路火车上顾不得打理,烫的卷发更显凌乱了,睡着时神情疲惫,一双细弯眉皱着。
她怀里的孩子刚醒,揉了揉眼睛,水汪得像小池塘,乌亮亮,双眼皮的压痕随着眼尾轻挑,睫毛又长又密,上翘。
眼珠如同水洗过的葡萄,在眼眶里转了转。
这节车厢过道上,有一个阿姨原本正犹疑地东张西顾,忽而和他对上视线,立刻笑呵呵地向他招招手。
她扎着两根打毛辫子,踏着黑色矮跟的皮鞋,挎着一个包。
见小孩不动,她又从包里拿出一盒酥饼,做口型:“来呀,来呀。”
辛禾雪歪了歪头,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
K:【别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拐子佬。]
小孩默默地在心里回应这个声音。
[叔叔,像我这种漂亮又聪明小孩在外边很抢手的。]
他脑子里有一个奇怪叔叔,说的话别的大人小朋友都听不见,辛禾雪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K叔叔道,【嗯,多注意安全。】
辛禾雪看向车窗的倒影,看看自己的鼻子,又瞅瞅眼睛,最后是有点羞恼的表情,一张脸小猫儿似的皱鼻子,按了按自己边边翘毛的乌发。
小孩子已经有了基本的美丑观念。
田里的蝴蝶穿花衣裳,油菜开花时满院子黄黄的,中秋的月亮变一个圆圆的玉盘子,又大又亮……
这些都好看。
当然了,最漂亮的是他自己。
他早从大人和小孩的嘴巴里得知了这件事。
村口小卖部的张爷爷每次都多给他两颗糖,村尾的小虎知道他这遭要去大城市,不舍得哭爹喊娘,几个小伙伴聚起来给他办了个送行会。
对着车窗,辛禾雪满意了自己柔顺的头发。
K看着小孩的一小套连招,沉默下来。
五年前一个冬夜,产房里新生儿哇哇坠地。
要不是辛禾雪载入世界前说既然是胎穿,那这次封锁记忆,他也不会知道宿主小时候这么爱漂亮又臭屁。
那个身形鬼鬼祟祟的女人,见拐不到他,又去找机会挑别的小孩,很快被大人发现:“诶你谁啊?为什么拽我囡囡的手?!放开、放开!我打死你个人贩子!”
“来人啦,拐孩子了!”
车厢里的众人乱哄哄地扑打人贩子,那个踩着矮跟皮鞋的女人逃也似地下了火车,绿皮火车再次拉响汽笛声。
辛禾雪看向对面窗外,站台上的警卫正挥舞着棒子,大步地追刚刚的人贩子。
“别跑——”
“拦住她!”
姥姥说了,外面的世界乱糟糟,叫他不要乱跑。
抱着他的女人在刚刚的闹剧中醒来,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即抱紧了孩子,摸摸他的脑袋,呼噜呼噜毛,“小雪,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姨妈。”他抿着嘴巴笑笑,乖巧道,“我没事,你再睡会儿吧。”
冬天里连呵气都有白雾。
辛芝英赶紧找出水壶,喂孩子喝了两口热水。
旁边阿婶探过头来,“唉呦,这小孩长得真水,这是你外甥啊?”
辛芝英笑笑,“对,我外甥。”
“阿妹你是上哪去?”阿婶问着,从旁边的中年男人包里拿了一个茯苓糕,递给小孩,“来,婶婶请你吃。”
“我回菱州市,这次是去他姥姥家回来。”
“我们也是探亲回菱州嘞!”
阿婶亲亲热热地把茯苓糕塞小孩怀里,糕点用粗草纸裹着,透着甜香。
“姨妈你先吃。”
辛禾雪抬头,两只手抓不满,送到辛芝英面前。
“这小孩咁贴心!”阿婶笑得合不拢嘴,再拿了一个茯苓糕,“给,还有呢,你姨妈也有!”
辛芝英感激道:“多谢你们,小雪,快谢谢人家!”
“谢谢婶婶叔叔。”
辛禾雪露出小糯米白牙笑。
软糯米糕上裹了一层糖霜,咬一口甜滋滋,米香浓郁。
一口甜到下一站。
………
等火车汽笛呜咽着到站,已经是晚上了。
从荔城一路坐到菱州市,他们在漏风的绿皮火车上度过了三十一个小时。
辛芝英一边肩膀挎着行李包,一手紧紧牵着孩子。
“小雪,跟紧了。”
辛禾雪点头,“嗯。”
他们匆匆流入拥挤的人潮。
夜里下着雪,但火车站外等着的人还是很多,来接人的闹哄哄地喊着亲人的名字,此起彼伏。
辛禾雪虽然出生在冬夜,但是他记事起还没见过雪,妈妈以前在边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他出生后没多久被送到了姥姥家,荔城气候热,虽然他们在山里,但冬天里最冷的日子也光结冰不下雪。
他正伸出手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雪粒,看上去像是米饼上沾着的甜甜的白点子,只一碰到手就化了。
“芝英——!”
小孩儿眼尖,一抬头就找到了声源。
辛禾雪扯了扯辛芝英的手,另一只小手指过去,“姨妈,那边!”
来接他们的是辛芝英的丈夫庄平。
庄平还牵着一个孩子,那男孩看起来比辛禾雪大两岁,七岁的模样,穿着蓝色的棉袄,灯芯绒的厚棉裤,脚下是条绒布面、橡胶底的白鞋。
两个小孩一对眼,都抿起了嘴。
辛禾雪攥住了自己的袖子,垂着眼。
他身上穿的是姥姥手打的夹棉翻领小袄,用的是农村家里养的母兔毛,裤子也是手织的毛线裤,穿着暖和,非要说哪儿不好,就是荔城村里的和菱州市大城市里的童装相比,有点“土”。
【漂亮宝宝,你就是披麻袋也水灵。】
K只好无奈地哄。
一句夸奖缓解了小孩新到陌生环境的不安。
[我知道,我比他好看。]辛禾雪还小猫哼哼两句,[还有,谁披麻袋呀,尿素袋又脏又丑。]
还是一个爱干净的漂亮宝宝。
他乖巧地跟着辛芝英走到父子俩跟前。
辛禾雪扬起带酒窝窝的笑容,“姨父好。”
反倒是庄平作为大人,局促地说:“诶,这就是小雪吧。来,同光,这是你弟弟辛禾雪,和弟弟打招呼。”
庄同光站在原地,闷不吭声。
辛禾雪别过头,也没说话。
辛芝英揽了一下儿子,说道:“来啊,同光,跟弟弟打招呼,你小时候夏天我带你回姥姥家,你见过的呀。”
“弟弟好。”
庄同光一扯棉手套,伸出手来。
半大孩子,板着正经脸色。
辛禾雪才转过来看他。
两只小手在雪夜的空气里握在一处去了。
“同光哥哥好。”
小孩声音脆嫩,脸颊窝在兔毛翻领里,雪白雪白。
庄同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嗯。”
两个大人见孩子之间没有表现出抵触情绪,都松了一口气,“外头真冷,小雪,同光,咱们现在回家去。”
走着走着,忽然地,辛禾雪听见一道声音。
[兔子。]
[小白兔子。]
他抬头向四处望了望。
[叔叔你刚刚在说话吗?]
K:【我没说话。】
真奇怪,那是谁在说话?
辛禾雪头顶一个问号。
从火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有摊主推着炉子架着油锅,向行人吆喝着。
大人给小孩两个买了热腾腾的萝卜糕,一人一个脆花生饼,都是刚出锅的煎炸物。
这个钟点没公交车了,直到坐到人力三轮车上,辛禾雪还捧着萝卜糕,呼呼地吹。
………
辛芝英和庄平两人都是在菱州电厂上班的职工,辛芝英是厂医院的护士,庄平是厂里锅炉班的工人。
他们单位是国营工厂,地方电力局直管,属于“铁饭碗”高福利单位,子女教育医疗都有保障,治病上课都不用出厂区,配套的幼儿园、电影院和体育馆厂区内都有。
一家人就住在厂里分的房子里,庄同光在电厂附小上二年级。
一栋栋筒子楼,楼底地坪上还是年后没来得及清扫的火红鞭炮衣,红红点点的铺满空地,碎片跟着来来往往的鞋底上了楼梯。
他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楼道灯泡昏黄,每层楼走廊都有一堆堆蜂窝黑漆漆地靠墙垒着。
上楼的时候有同一栋楼的邻居,下楼正撞上他们一家。
“呦,英姐,这是哪家的小孩?”
“我外甥,从荔城带回来的。”
“真是你外甥?我看他长得像你,这不会是……”年轻女人声音压低了,“我跟你说,咱们国营单位,现在上头正严抓计划生育呢,你可别乱来啊。遭人举报就完了,趁没人发现,这孩子还能送回去吗?”
“真是我外甥,我姐姐的孩子。”
辛芝英不知道这么说,叹了一口气,“我姐姐四年前因为边疆那边地震去世了。”
“孩子也大了,不能还丢外公外婆家,要上学的。”
………
三楼。
庄平用钥匙打开邮差绿的大门,两边是红对联,门边一个鞋架子,上方的一双白球鞋吸引了辛禾雪的眼睛。
去年小虎的舅舅进城给外甥买了一双这样的,之后小虎炫耀了很久,结果下雨天跑出去踩了一池塘泥巴,白鞋变黑鞋,被小虎妈一顿好打。
一进门,室内暖乎乎的。
庄同光扯下了棉手套,又解开了围巾,脱掉棉袄外套。
辛禾雪瞥了一眼他的动作,也把棉袄脱下来挂到架子上。
庄平忙活着去端饭菜,“芝英,我去公共厨房热一热菜。”
辛芝英:“诶好!”
她忙着整理行李包里东西,头也没抬道:“同光,拿蛇油冻疮膏帮弟弟涂涂,路上忘了戴棉手套,别给弟弟手冻得生冻疮了。”
“嗯。”
辛禾雪向周围看了看,谨慎地坐到了沙发上。
桌椅衣橱立柜沙发茶几,家具满满当当,对面五斗柜上是一个电视机,角落还放一张大床,显然又是卧室又是客厅。
福利分房要论资排辈,辛芝英和庄平申请换两室一厅双职工房的申请一直还没批下来,依旧住着一室一厅,孩子大了,里边的小卧室让庄同光睡。
“小雪,姨妈家里就这么大,你以后和哥哥住一间房,可以不?”辛芝英把衣服叠好,转身塞进了衣橱里。
辛禾雪低着头,“嗯,哥哥不介意就好。”
“真乖。”
庄同光从卧室里找到了冻疮膏,揭开扁扁圆圆的绿色铁盒子,里面就是乳白的膏体。
正要帮辛禾雪擦的时候,辛禾雪却缩了缩手,“不要。”
庄同光:“为什么?”
辛禾雪抿了抿嘴巴,慢吞吞地问:“里边有蛇是不是?”
“蛇油……冻疮膏。”
他笃定地重复这个药的名字,说话像是嘴巴里有年糕,绵软的。
庄同光皱着乌浓浓的眉,“没有。”
辛禾雪问他,“那为什么要叫蛇油冻疮膏?蛇油是什么?”
脑袋想了想,庄同光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没有蛇。”
“……噢。”
他妥协地伸出手。
手指像是小白葱,和那些萝卜头的萝卜手不一样。
小脸白净,就手指和耳垂泛红,庄同光给他的手和耳珠子都抹了蛇油,惊得辛禾雪起一身鸡皮疙瘩,乌发翘翘炸了毛。
………
夜深了,客厅的小灯还亮着。
“明天你去一趟幼儿园,说什么让小雪先入学。”
“芝英,我知道你急,但是户口还没迁进来,现在抓一胎化,万一那些人拿变相超生当由头卡你……”
“吱嘎”轻响,庄同光关上了小卧室的房门,外面大人们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听不太清了。
“我明天就去找计生办主任说清楚,到派出所办手续。我给荔城的人送了两条牡丹烟,他们才肯开我姐姐的死亡证明和这孩子的父亲缺失证明,那些都什么人!孩子我也带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孩子以亲属投靠的理由落户不成,就改过继、改收养!”
“怎么样我也要保证这孩子的生活教育环境!”
“阿平,你要是有意见你就提出来,但这孩子非跟着我不可。我以前能够读书,能够上卫校,都是我姐姐辍学供我上学,不然我也进不了电厂医院。”
辛芝英说着,嗓子哽了哽,“我一看到他,就想起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我也喜欢。”庄平把爱人揽在怀里,两人拥作一团,“明天我先陪你去办落户手续,然后再去幼儿园。”
“别哭了,孩子们要睡了,一会儿他们听见。”
房子里安静下来,筒子楼隔音不好,能听见楼上楼下的邻居趿拉鞋子去水房的脚步声。
床头的小灯亮着,庄同光板着脸,再抱来一床被子,塞给辛禾雪。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庄同光顿了顿,看向辛禾雪,声音低了,“我划条三八线,谁也不准越过。”
“哦。”
辛禾雪点点头。
庄同光一脸严肃地,虚空划了一条线。
“哥哥,你这是三七线。”辛禾雪看了看,很有空间思维地说,“还是我七你三。”
庄同光一拉床头小灯,蒙头盖上了被子。
辛禾雪撩开帘子,窗户开了一点儿透气,外面是菱州市的月亮,黄澄澄,大概和姥姥看的没什么不一样。
他低下头,像蚕宝宝一样缩进被子里了。
[弟弟……弟弟……]
[弟弟你是一个棉花糖。]
谁在说话?
辛禾雪在黑暗里瞪着猫儿眼。
作者有话说:
【钟情妄想】:患者坚信自己被某人或多人深深爱着,即便在缺乏对方明确表达爱意或明显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这种信念依然坚定不移。患者可能会无中生有地相信对方通过各种方式如眼神、动作、信件等向自己传达爱意,并对此深信不疑。
表面上是这个设定,其实小雪猫以为是妄想症状的心音,就是狗狗们的心声
第204章 钟情妄想(2)
辛芝英和庄平跑了一天,手续也没办下来。
菱州市抓一胎化抓得很严,超生一个罚款两万,相当于近五年工资都没了,尤其国营单位,罚款和取消员工福利不说,严重的还有可能直接开除。
这样一来,前几年就有许多超生家庭,拖着没给第二个孩子报户口,对外说是“亲戚家孩子寄养”,想钻空子,但没户口就不能上学,没身份证长大后也没法就业,直接把路堵死了。
辛芝英突然抱回来一个小孩,工厂计生办第一反应就是“变相超生”,和夫妻俩扯皮了大半天,气得辛芝英险些将孩子的母亲死亡和父亲缺失证明摁到主任脑门上。
主任哼哧两声,扶正了酒瓶底厚的眼镜,手一推桌上的鸳鸯搪瓷杯,“小唐,去给我冲壶龙井来。”
办公室的门一关,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辛芝英道。
“亲属投靠这个理由肯定是不行了……”他点了点辛芝英带来的户口本,“户籍政策这么严,这孩子是农业户口出生子女……”
他特意地敲了敲上面的字眼。
主任:“辛芝英,我知道你,你是当年卫校的优秀毕业生,是电厂医院向卫校要了定向指标,否则你那会儿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分配原则,工作也得分配回荔城。你自己是这么过来的,你不会不清楚城乡户口限制有多严格。”
辛芝英摇摇欲坠,庄平揽住她的肩膀。
“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那我怎么可能不管呢?!”
主任叹了一口气,“家家都难,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些菱州出去下乡的知青,好多在当地定了工作结婚落了户,就回不来了!前些年政策放宽了些,他们把子女送回来,父母子女分离,就图个好的教育条件,结果那么多孩子到了菱州,不也得排队等户口?”
“要不先这样,再等两年,说不定城乡户口放宽了就好了。”
辛芝英:“不行!再等孩子都要上小学了,白白耽误两年,我怎么敢赌这个政策什么时候变?”
庄平想了想,恳切道:“主任,我和芝英也是头一回办这事,就想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要是户口上‘外甥’登记不了,写‘养子’行不行?”
天冷,主任搓了搓手,“这样,你们先去……”
………
“呵”一口气,窗户上就蒙了白白的雾。
两只立耳,一个椭圆鼻子,两粒豆豆眼,就是荔城姥姥家养的大黄。
辛禾雪抿了抿唇,他坐在窗旁,被子底下把双腿抱紧了。
辛芝英和庄平忙了许多天,也没把手续办完,年后的假期却已经休完了,从前两天开始大人上班,小孩上学,各家各户又投入新一年热火朝天的日子里。
辛禾雪听不懂姨妈姨父说的地址,什么办公室,什么街道办,还要姥姥把村委会的盖章寄过来。
他好几天没见到姥姥姥爷,也没见到大黄,有点儿想荔城。
辛禾雪呼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是很想留在菱州市,留不下来正好回去陪姥姥姥爷。
大黄好像喜欢村口的小花,不知道他离开家这么多天,有没有和小花轧朋友……
可是临行前姥姥反复叮嘱他,到这边要好好上学,认真读书,如果没能留下来,说不定姥姥和姨妈比他还难过。
而且……
姨妈做的咸菜烧小鱼好吃,莴笋炒香肠好吃,姨父载他坐自行车后座到菱州市好多地方玩了,同光哥哥还会睡前给他讲故事。
“唉!”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的烦恼太多了。
庄同光推开门,“怎么了?起床了吗?”
“哥哥。”
他自然而然地把脸躲进庄同光的颈窝里。
[亲亲。]
辛禾雪悄悄竖起耳朵。
他没听错,这个声音就是庄同光的,但是哥哥分明没有张开口。
[亲亲。]
他试探地用嘴巴碰了庄同光的侧脸。
庄同光闷着嘴巴,拍拍他的背,“醒了就起床吧,妈妈刚下夜班回来,我帮你穿毛衣。”
辛禾雪在心里“嘁”了一声,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有意思的反应呢。
比如夸他是读心侠,可以明年参加春节联欢晚会。
真没意思。
新毛衣是前几天辛芝英给买的,款式和庄同光过年的一样,看来是菱州市今年很时髦的款。
辛禾雪的毛衣是红色,庄同光帮忙扯着两个袖穿过手臂,他的脑袋从领口钻出来,乌泱泱发丝被静电顺过,贴着脸颊,像是刚出窝的猫崽子。
又穿一件厚棉袄,他被衣服挤得圆滚滚地努力给自己套上棉袜,穿进鞋里,小跳到地上。
电厂工作是三班倒,辛芝英最近排的是夜班,回家就得倒床上睡觉,庄平又是早班,干脆给两个孩子留了钱去早餐档口买着吃。
“妈,我带小雪出门了。”
辛芝英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她夜里在急诊困得不行,“嗯,去吧去吧。”
………
时候还早,人世间已经热气腾腾的一片。
筒子楼里锅碗瓢盆响,清脆鸟鸣伴着早晨日光,“叮铃铃”自行车转着轮子,“嘟嘟嘟”摩托车发动。
庄同光牵着弟弟走街串巷。
电厂在菱州市东郊,平原地带三座高大晾水塔格外显眼的地方,就是菱州电厂。
改革开放后,厂区早就不是封闭式的了,围墙敲了,租给个体户开店,各种小商店和春笋似的围着电厂开了一圈。
这些小商店买东西不要票,价格还便宜,厂里的职工吃穿用度都往这边来,方便许多。
早餐档自然也少不了,档口揭开锅,吹来白雾一大片。
“今天还想吃油条和豆花吗?”
庄同光抓着庄平留的早餐钱,低头问辛禾雪。
“嗯!”
这家早餐档口生意很红火,庄同光让辛禾雪先去搬小板凳坐好,他来排队。
队伍没多久排到他。
“老板,要两碗甜豆腐花,一根油条。”
“诶,豆花两碗八毛,油条一根两毛钱,一共一块。”
正好够庄平留的钱。
老板利落地将金黄的油条用粗草纸一捆,从木桶里舀出冒白气的嫩豆花,两个蓝边粗瓷碗盛好,一碗各加一勺白糖。
“来,端好嘞!”
辛禾雪上前端了自己的一碗豆花,“哥哥,坐那边。”
他们坐到档口前的一张矮方桌前,两个小板凳。
油条放到辛禾雪跟前。
庄同光道:“吃吧。”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把油条从中间撕了两半,另一半泡庄同光碗里。
庄同光着急说:“我昨天吃过了,今天不吃。”
“你吃。”他想用勺子拌回辛禾雪碗里。
“不行。”辛禾雪眨了眨眼睛,“我不爱吃泡过豆腐花的油条,都软了。你吃不吃?不吃就是浪费,我要告诉姨妈。”
就庄同光爱吃泡软的,他就喜欢香香脆脆的。
再说了,咸油条和甜豆腐花一起泡,不就窜味了吗?
他喜欢一口油条,嚼嚼嚼吞下去,再一勺豆腐花。
辛禾雪虽然才五岁,但对于美食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讲究。
………
“哥哥要去上学了,你知道怎么原路走回去吧?”
庄同光表情严肃,他更像他的爸爸庄平,不善言辞。
“你在家里自己看电视,黑猫警长上午有重播,等到中午妈妈就起来做午饭了。”
电厂附小有食堂,庄同光有饭票,中午不回家吃,白天家里就辛芝英和辛禾雪两个人。
“哦。”
辛禾雪点点头。
庄同光:“回去吧。”
背着书包,庄同光往附小的方向走,走出几步还回头去看弟弟的背影,确认辛禾雪往回走的是正确的路。
确认之后,庄同光继续向学校走。
他现在上二年级,电厂附小不像外头管得那么严格,一定要到七岁才上一年级,他六岁多的年头就上小学了。
附中就在附小的隔壁,路上有高年级的学生蹬着自行车。
走到半路,庄同光忽然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口。
猛地转身跑,三下五除二地从树后揪出小尾巴。
庄同光紧绷着脸,质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大两岁,个子能比辛禾雪高一个头,揪人就像是提溜小猫儿一样简单。
辛禾雪小声说:“哥哥,我也想去上学。”
姥姥和他说了,没文化很吃亏,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走得最远是到镇上,大了只能找个村里人结婚,继续生黄土小子。
所以在家里姥姥姥爷都不带他下地干活,白天把他送到隔壁以前做乡村教师的舅爷爷家玩。
他能认字,九九乘法表都会背了,舅爷爷夸他聪明,以后能考大学。
辛禾雪想,他还是想留在菱州市上学,就怕长大了嫁给村里的小虎,然后生几只小小虎。
想到那个画面,辛禾雪打了个哆嗦。
“你的户口还没办下来,很快了。”
庄同光提着他往回送,辛禾雪挣了挣,“我知道了,哥哥,你去上学吧。”
“我等姨妈送我入学。”他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起去学校。”
两只小手拉了勾勾,地上影子晃了晃。
“骗人是小狗。”
………
辛禾雪挪着步子往回走,这一片都是电厂的职工和附近的小商户,倒是不用担心有掳了漂亮孩子就跑的拐子佬。
姨妈不知道有没有睡熟,一会儿他开门又吵。
他拖慢了走回去的步调,时不时踩踩黄叶子,看看牵牛花,直把一步路掰成两步走。
“小朋友,你怎么在外面逛?”
辛禾雪抬起头,是一个容貌端正的叔叔,四方脸,头发浓黑茂密,戴一副眼镜,挺文质儒雅的样子。
他提着个公文包,旁边还有差不多打扮的人跟着。
那个叔叔问他,“其他小朋友都去幼儿园了,你家大人呢?吃过早饭了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呀?
辛禾雪背过手,手指绕着圈,皱着眉头看向陌生人,“我没学上,叔叔你呢,你没班上吗?”
中年男人身后的跟随者憋得连声咳嗽。
第205章 钟情妄想(3)
一个没用的玻璃药瓶,一根塑料吸管,灌上清水,再加点洗衣粉,统统搅和一番。
辛芝英打发小孩,“去,楼下去玩吧,看哥哥放学回没回来。”
透明的圆泡泡。
像变魔术一样,从小管口轻轻一吹,就在空中慢慢飘荡,轻轻舞动。
筒子楼外的地坪,树影斑驳,撒下一把夕阳,泡泡表面泛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一阵小寒风吹过来,冷得泡泡往下沉,落到一旁睡觉的老白狗鼻子上,打一个轰隆响的醒鼻。
老婆婆在院子里,坐着竹椅上剥毛豆,几个老爷在树底下象棋,人来人往,叮铃铃自行车响,放学的、上班的都各回各家。
几个大孩子在路口分别,有的噔噔噔上了不同的筒子楼,嗓子嘹亮。
“庄同光,明天见!”
“庄同光,橡皮明天还你。”
庄同光向几个同学挥挥手,回头被吹了一脸棉絮般的泡泡。
“哥哥。”
斑斓泡泡的圆弧倒映出郁闷小脸。
“那些都是你的朋友吗?”
“班里的同学。”庄同光上前,拿手掌根部抹了抹辛禾雪脸颊上蹭到的一点灰,“上哪沾到的?”
小花脸大惊失色,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光扒拉着一旁绿玻璃窗户看。
“还有吗?”
虽然明知道一点点灰不会妨碍他的可爱,但是辛禾雪很爱干净。
庄同光仔细瞅瞅,认真道:“没有了,刚刚擦走了。你是不是蹭到墙上了?”
辛禾雪憋气,“不知道。”
“真的没有了吗?”
他再三确认。
庄同光只好再说:“真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哥哥,我很快就能上学了。”
辛禾雪说。
他们并排走着,庄同光背着小书包,“你怎么知道?妈妈说手续办好了吗?”
辛禾雪哼哼:“我就是知道。”
“反正我肯定过几天就能上学了。”他说着,悄悄勾住了庄同光的棉袄口袋,“所以明天带我去你们学校看看吧?我藏你课桌里,不耽误你上课。”
庄同光很认真地想,课桌抽屉里肯定塞不下一个弟弟的,所以他拒绝道:“不行。”
“我要去。”
“不行。”
“我想去。”
“不行。”
辛禾雪拽住庄同光的手,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见——
[撒娇也不行。]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下来,嘴唇抿得紧紧的,眼角形状圆钝。
这张脸太白净,姥姥素来用雪花膏擦得香香的,像是春天里山头盛开了小梨花。
正因如此,鼻尖和眼眶有点点红就很显眼。
庄同光板着脸,重申道:“不行。”
[不会要哭吧?]
眼珠子一转,眼泪就要掉不掉地望着庄同光,一双眼睛噙着泪,像是野葡萄上挂露珠。
“哭、哭是没用的!”庄同光慌里慌张地乱了阵脚,勉强说,“就算你哭我也……”
水珠子啪嗒啪嗒地砸成花。
辛禾雪抬袖子抹了抹,全世界最委屈的小孩就站在庄同光面前。
“好、好吧。”
“但是你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庄同光低声叮嘱。
辛禾雪得意地对K道:【你数秒了吗?】
K不解:【什么?】
【我发现只要我想,我能在10秒内哭出来呀。】辛禾雪被庄同光牵着手回家,【叔叔,我是不是应该去当童星?】
K:【……】
干嘛不说话?
辛禾雪:【无聊。】
讨厌不懂捧场的大人。
………
两个人拉了勾,进门前辛禾雪仔细让庄同光看了脸上还有没有泪痕,免得辛芝英看见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芝英正在长阳台晾衣衫,刷蓝绿色漆的平开窗,几块玻璃嵌在木框里,楼上楼下传来邻里笑闹声。
“姨妈,哥哥回来了。”
辛禾雪跑到五斗柜旁,垫了垫脚把装着泡泡水的玻璃瓶放到架子上,靠着墙角。
庄同光放下书包:“妈。”
“诶,你爸爸估计也快下班回来了。”辛芝英擦了擦手,“来,把这袋果子提去,找楼上张婆婆要两根葱回来,正好妈妈晚上炒鸡蛋。”
“好。”
他找到提起一袋蜜橘子,回头一看辛禾雪跑到辛芝英身旁,搬了个板凳,看着菜篮子小声道:“姨妈我帮你择菜。”
“好——”辛芝英拖长了语调,摸了摸辛禾雪的头发,“帮姨妈把黄色的菜叶子都择出来。”
庄同光低了低头,走的时候挑开电视机顶上盖的枣红大绸布,摸了一下。
是凉的,天冷还有点儿冻手。
掩上门时,他难免再望了屋里头的弟弟一眼。
………
“哥哥,你再讲讲吧。”
辛禾雪缩在被窝里,留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来,眼睛水润润,明亮剔透地盯着庄同光。
庄同光只好再翻了页,他手里的《小布头奇遇记》是从附小图书馆借来的,旧书泛黄,封皮估计是破了,用牛皮纸糊着。
“‘我的腰都坐酸了。’小黑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
他坐在床头,两只手握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忽然想来什么,庄同光偏过头,“你怎么在家不看电视?”
他连着好几天回来,一摸电视机顶都是凉的。
好像电视只有一家人吃晚饭时才看。
辛禾雪抿了抿唇,翻了个身,可能因为面向墙面,声音就闷闷的,“不爱看。”
庄同光塞了张树叶当书签,把故事书放到床头柜上,于是凑到弟弟旁边,“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看那个黑猫警长吗?”
低低的声音,在夜里像是交换什么小秘密。
“唔……”
“姨妈上夜班,白天要睡觉。”辛禾雪咕哝,“一只耳太吵了。”
他转过来,对庄同光认认真真地道:“一只耳的舅舅是吃猫鼠,更讨厌。”
庄同光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
好半晌,说了句:“睡觉吧。”
他蒙头脱了毛衣,铺在被子上,一伸手关掉了小台灯。
两个小孩睡在一张床上,庄同光直挺挺躺着,闭了闭眼,还没睡着,没多久就感受到肩旁靠过来一个小脑袋。
他们的睡姿很不一样,庄同光觉得自己是一个1,弟弟是他旁边的反向逗号。
庄同光瞥向窗外。
妈妈上夜班,爸爸上白班,如果弟弟在家里不看电视,那他去上课的一个个白天,辛禾雪都怎么度过来呢?
上幼儿园前,庄同光也有过不得已自己和自己玩的时间,很苦闷,不高兴。
但他后来上了学,就变好了。
一开始,庄同光听说有个荔城的弟弟要来,从此以后住在他们家,他一晚上没睡好,因为班上有个同学,家里妈妈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罚款不说,爸爸妈妈只顾上小的孩子,没心思理大孩子,那个同学就三天两头哭着来学校,还闹过两次离家出走。
庄同光不想吵架,也不想离家出走。
他一开始不喜欢这个新的弟弟,见到人之后,又觉得好像还好。
事情没那么坏。
庄同光见过同学家的弟弟,像个皱巴巴的猴子。
但他的弟弟很不一样。
[小白兔子。]
柔软的,雪白的。
庄同光抱住沉睡的辛禾雪。
他想,既然他是哥哥,以后这就是他的责任了。
………
“妈,我带小雪出门了。”
“嗯,去吧去吧。”
辛芝英躺在床上,头也没抬地摆摆手。
庄同光从饭桌小罐子底下抽出压着的早餐钱,揣进兜里,回头帮辛禾雪戴好了围巾,按平了围巾边角,小声道:“我们走吧。”
“嗯。”
辛禾雪点点头。
早餐吃小馄饨,辛禾雪吃不下的拌到哥哥碗里了。
他跟着庄同光去学校的路上,还专门多扫了几眼人群中的面孔,倒是没见到昨天跟他搭话的叔叔,类似装扮的也没见到。
那叔叔真奇怪,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庄同光!这是谁呀?”
有几个同样七八岁年纪的小男孩跑上来,他们就是昨天和庄同光告别的那些同学。
有个男孩的家长和辛芝英庄平两夫妻关系熟,早在家里听说了,立刻抢答道:“我知道!这是你表弟。”
“你从哪里来?”
“你多大了?”
他乖巧回答:“我叫辛禾雪,从荔城来,今年五岁。”
“噢,那你比我们都小。”
“你笨啊,他是庄同光的弟弟,肯定比我们都小!”
“庄同光,你弟弟长得真漂亮,比隔壁班的小梅还漂亮。”
几个小孩,围着辛禾雪,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
其中有一个问:“你脸白白的,是不是涂粉了?”
“没有,但早上哥哥给我涂了润肤脂。”
辛禾雪说。
“不信。”那个男孩摇摇头,“我捏一捏看看。”
[不准。]
[我的。]
庄同光死死抿着嘴巴,看了看辛禾雪好像没有抵触对方,想阻止的手又收了起来。
他们是在交朋友。
他不能阻止弟弟交朋友。
庄同光掐着手心。
那个男孩子的手就要捏上白嫩的脸颊。
辛禾雪却一躲,溜烟儿地到了庄同光身后藏起来。
一点点笑容转移到庄同光脸上,又板起脸,对朋友说:“我弟弟不喜欢你捏他脸,不要闹他。”
“庄同光你真小气。”
小男孩头一扭,不欢而散了。
庄同光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辛禾雪拽着他的棉袄袖子,扯了扯,庄同光于是偏下头来听。
“哥哥,你的那个同学指甲缝里有泥巴,肯定没好好洗手,不爱干净。”说坏话时小小声,“你少和他玩,舅爷爷说手不洗干净,虫子就会吃进肚子里。”
“好。”
庄同光点头。
他已经决定不和没有弟弟的小朋友玩了。
………
上课肯定是没办法把辛禾雪带进教室去的,庄同光只能把弟弟放在学校小卖部里。
小卖部是张婆婆开的,昨天庄同光才去楼上给她送了一袋橘子,带走了两根葱和一扎小白菜。
张婆婆乐呵呵的,“好,我肯定把你弟弟看好了。去吧去吧,去上课。”
庄同光拉开书包链,最里层还有一个辛芝英给缝的内袋,他从里面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紫色五毛纸币,是存了很久的零花钱。
抓了几颗糖,又拿了一袋塑料袋装的爆米花,把钱放到张婆婆玻璃柜台上,零食塞进辛禾雪怀里。
“我课间就来看你。”
庄同光说。
“哥哥我等你。”
辛禾雪坐在小凳子上。
庄同光每堂课一打下课铃就飞奔地跑过来,像是一只小豹子。
课间小卖部很受欢迎,他还要带辛禾雪躲到屋后去,免得讨厌的同学又来捏弟弟的脸蛋。
辛禾雪神神秘秘地捧着一个小帕巾,里边像是裹了什么圆鼓鼓的,一直等到了庄同光来,他才掀开。
“是张婆婆给的烤橘子,我捂了一节课,哥哥我们一起吃。”
蜜橘皮在火盆旁烤得微焦,稍微一剥开,黄澄澄果肉敞开来。
庄同光给他喂了一瓣,再捻一瓣放自己嘴里,还温热,果肉酸酸甜甜。
小卖部后头有棵榕树,风一吹叶子簌簌摇晃。
天气还没回暖,今天阴冷冷的,直往人领口袖管里钻。
辛禾雪的脸颊、鼻尖和手指头都冻红了。
庄同光看向他,“你的手套呢?”
“忘记带了。”
他把自己那半截款式的手套扯下来,给辛禾雪的手指穿上,“我下课再来找你。”
预备铃一响,庄同光又风一阵地跑了。
………
家里的辛芝英翻了个身,太阳从西边窗子照进来,发黄的阳光在屋子里漂游。
“嗯?几点了?”辛芝英迷迷蒙蒙地醒来,撑着床,“小雪?”
一看,早过了午饭的钟点。
孩子也没叫她起来做饭。
再一看,屋里头空荡荡。
“孩子呢?!”
声音炸响三楼。
放在小卖部的辛禾雪回家发了场高烧,于是春芽从枯草地破土而出的这一天,庄同光收获了一个完整的童年。
好在,高烧退了没几天,春天的新太阳升起来时,辛禾雪终于背上了去幼儿园的小书包。
他站在镜子前,托托后背的小书包,理了理自己的围巾。
脸色还有点大病初愈的苍白,抿一抿嘴巴,唇瓣才透出樱粉色,但都不妨事。
“魔镜,魔镜,谁是幼儿园里最可爱的小孩?”
第206章 钟情妄想(4)
幼儿园离附小不太远,正好是同一方向,庄同光可以每天和弟弟一起上下学了。
周记早餐档口的老板也识得这兄弟俩,他们来的时候不是吃油条甜豆花,就是各一碗小馄饨。
周记档口的馄饨都是由自家妻女来包,小家庭作坊,个个馄饨肉馅多而皮薄,小的那个孩子一碗十个馄饨吃不完,还匀两个到哥哥的碗里。
小的那个还不要葱,每次还要哥哥慢慢用勺子挑出来。
周老板干脆说:“那我不给你撒葱花了,好不好?”
结果小孩子摇头,认认真真道:“不行。”
在他的世界里,馄饨就是有葱花的,要切成青绿色小段小段,漂浮在热腾腾的白汤上,瓷勺往下一捞一个圆鼓鼓馄饨。
虽然他不吃葱,但是葱花就是要撒在出锅的馄饨汤上。
K默默地想。
秩序期敏感的小孩。
庄同光勤勤恳恳帮弟弟挑葱花,辛禾雪剥开蜜橘皮,果肉一瓣儿一瓣儿地分开。
“哥哥吃。”
他捻着一瓣橘子果肉,送到庄同光嘴边。
等庄同光嚼了吞下去,辛禾雪才问:“酸吗?”
他将挑完葱花的一碗馄饨推过弟弟跟前,回味了一下,“不酸。”
辛禾雪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给自己也喂了一瓣,小脸皱了起来。
“哥哥,让给你吃。”
他大大方方地把剩下大半个橘子让给庄同光。
………
厂区的幼儿园是一个低层楼房建筑,前面带有一个小操场,涂成彩色的滑梯,红色跷跷板,还有一个长方形沙坑。
矮矮的绿围墙底下攀着蓝色牵牛花,上面刷着红漆的标语,“五讲四美三热爱。”
幼儿园老师带着辛禾雪走进来,拍拍手,“从今天起会有一个新的小朋友加入我们的大雁班。”
“好耶!”
底下的小朋友振臂一呼。
“能做个自我介绍吗?”
老师低头亲切地问。
手指抓着书包带,辛禾雪礼貌地笑了笑。
等到做完自我介绍,另一个老师搬着一套木制桌椅从后门螃蟹似的进来,“新的小同学坐哪里?”
“老师!”一个男孩抢先举起手,“其他组都是六个人,我们红旗组只有五个人!”
“那小雪你坐到红旗组,可以吗?”
辛禾雪抬头望向老师,“老师,我都可以。”
课室的桌椅全都面向黑板,孩子们分成六人的小组,桌子就像一块块“秧田”一样拼在一起,松散排列。
辛禾雪刚把书包放到椅子上,一开始举手的男孩凑过来,“你长得真好看,你从哪里来的?”
“荔城。”
听到说是荔城,那个男孩摇头,眉宇竖着,瞧起来盛气凌人,他的体量比起其他同样年纪的小男孩也要更敦实一些,在这组里显然是小团体老大的地位。
“荔城?我没听说过,是那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
这节是图画课,男孩把自己的铅笔丢给旁边的小跟班,颐指气使地让人家给他削。
“我知道了,你和苗灵一样,是乡下来的小土包子。”
他嘻嘻哈哈笑起来,其他几个小跟班也跟着嘲笑。
辛禾雪现在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个小组是五个人了。
他最不喜欢和蠢蛋说话。
辛禾雪没理他,只顾拉开书包的拉链,拿出自己的铅笔和一盒蜡笔,铅笔是昨晚庄同光帮他用卷笔刀削好了,蜡笔也是家里带来的,庄同光今天没有图画课,这盒蜡笔他用。
“你怎么不说话?”
大概是辛禾雪的反应太平淡,让对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他又凑过来,叽叽喳喳,“虽然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但是你长得还挺好看,我不嫌弃,允许你以后当我的小弟了。”
辛禾雪只觉得耳边有虫子嗡嗡叫,扇了扇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男孩一拍桌子,就要发作。
“苏壮,安静点。还有,不要乱动,你椅子上放了钉子吗?”
课室里巡视的老师警告道。
那个人如其名的男孩坐回了座位。
等老师离开了这边,辛禾雪转过头,郑重声明道:“我不当你的小跟班。”
他搬着自己的小椅子,远离了苏壮旁边的位置。
苏壮伸手要逮他,辛禾雪幽幽抬起眼,盯着对方,苏壮下意识都停住了。
“你真没礼貌。”他对苏壮说,“还有,你牙齿上有菜叶。”
辛禾雪搬远了自己的椅子,低头认真地在白纸上涂画。
徒留苏壮闹了个猴屁股似的大红脸,“你、你……你给我等着!”
………
苏壮和辛禾雪的梁子就此结下来了。
大约有一种恼羞成怒,得不到就毁掉的心态,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孩子王的地位,苏壮决定让这个乡下来的漂亮小孩知道自己的厉害。
图画课下课,老师让小组长收起画画纸,下节课到小操场去玩游戏。
“你画的什么?”
苏壮昂着头走到辛禾雪旁边,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
辛禾雪正在给小树涂上最后一片叶子的绿色,苏壮一把将画画纸扯走,“别画了,老师都说了要收起来了!”
他手上绿色蜡笔险些在纸上拉一道线条,好在及时松开手。
辛禾雪的唇角撇下来,脸色变得不大高兴了,“还给我。”
他画了姥姥家旁边的枇杷树,还没给枇杷上色。
苏壮却高高将那画画纸一扬,故意轻飘飘地掉到地上,还没等辛禾雪去捡,就抬脚在画中的小房子踏了一脚。
当即一个灰灰的脏印子。
辛禾雪攥着手里的蜡笔,提高音量,“老师!”
下课时课室里孩童声音乱糟糟,站在门口那边的老师没听见,苏壮揪住了辛禾雪棉袄的兔毛领。
“别想告老师,我和你说,我爸爸是科长,让我挨了骂,我爸爸让你爹妈吃不了倒着走!”
他大概是想说吃不了兜着走。
最讨厌又蠢又坏的人了。
辛禾雪气闷。
………
小操场有一大块地方被苏壮和他的一众小跟班们霸占了,他们在那疯玩,挑木棍,抓石子,丢沙包。
辛禾雪看到他们在沙子里边挖,还去土里钻木棍,玩了一手泥土灰,还在沙里滚。
看得辛禾雪一双秀气的眉直拧起来,那些人叫他一起玩,他赶紧摇了摇头。
他才不当小邋遢鬼。
一个扎了双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树底下问他,“辛禾雪,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她旁边同样的也是几个玩得好的小女孩,玩的是翻花绳。
“好。”
辛禾雪上前加入她们,才知道这个羊角辫的女孩就是苗灵,她的爸爸妈妈之前在西南山区当知青,苗灵就是在那边出生的,好在她出生没多久政策变了,于是前两年就跟着爸爸妈妈回来了菱州市。
“你不要搭理苏壮,他老爱欺负人。”
苗灵和其他几个女孩劝他。
苗灵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就仗着他爸爸是行政科的什么科长,管锅炉班的发工资,还管分房。”
其他几个女孩也说。
“就是就是,讨厌死了,我爸爸就在锅炉班上班,骂别人爸爸没文化,只会清煤灰!”
“他自己也没文化。”
苗灵忿忿不平,“反正,你别和他玩,干脆别搭理他。”
辛禾雪垂着眼睫,他记得姨妈说过,姨父就在锅炉班上班,确实很辛苦,经常满脸煤灰地下班。
苗灵问:“你听见刚刚我们说的了吗?”
辛禾雪抬头,笑了一下,“嗯。我们来玩吧?”
翻花绳,就像是神奇的“万花筒”,一根普通绳子,千变万化,双手就可以让它变幻出花样多彩的漂亮图案。
缠、翻、钻、挑。
接、移、绕、转。
手腕一翻,图案花式,魔术般地变出来。
“你手巧,还聪明!”苗灵高兴地说,“花样教你一遍就会了!”
对比之下,之前有几个看了就手痒想学上两招卖弄的男生,都是笨手笨脚的呆头鹅。
辛禾雪很谦虚地说,是她们仔细地教他。
本来其乐融融的气氛,后面砸过来一个沙包,“啪”地砸到辛禾雪背上,再耷拉掉到地上。
辛禾雪转过身,沉默地低下头,看见了灰扑扑的沙包袋。
“快点扔回来!”苏壮和那群小跟班在远处笑,苏壮还上前几步,挑衅道,“你不会是没力气吧?难怪去玩小女孩子家家玩的东西!”
后边有个女孩气愤,“你……你们玩不来就玩不来!我们也会丢沙包,沙包袋也缝得比你们这脏兮兮的好看多——”
苗灵旁边的女孩原本高声说着,突然卡了壳。
沙包袋砸在苏壮脑门上,又直直掉下来,浮现一个红印子。
辛禾雪拍了拍手上的灰,抿着唇。
对方气急败坏,跑过来一手揪住辛禾雪的头发。
“诶诶……”苗灵叫起来,“苏壮要打人了!”
………
辛禾雪捋了捋柔顺的乌发,背着小书包等在校门口,等庄同光放学顺路正好来接他。
几个一看就是附小的大孩子走过幼儿园门口,辛禾雪松开了老师的手,“我哥哥来了,老师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他像是倦鸟归林一样扑到庄同光身前,张开双手,“哥哥,抱。”
庄同光怔了怔,顺着抱了抱弟弟,“怎么了?第一天上幼儿园不开心吗?”
弟弟瘪嘴闷着没说话。
庄同光立即神色紧张,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了。
辛禾雪只是摇头,“哥哥,要背。”
庄同光将书包递给身边的同学,正好今天放学一起走的同学里有一个和他们住在同一栋筒子楼,能够帮忙拿一下庄同光的书包,“谢谢。”
他蹲下来,感受到后背压上重量,于是背起弟弟,往回家的方向走。
辛禾雪环着哥哥的脖子,埋一埋脑袋,眼眶热热地藏进去。
当时老师拉开他们很及时,还没来得及战况升级,但辛禾雪断了一根头发,夹在苏壮手指缝里。
庄同光再问,辛禾雪说是因为在幼儿园里有点想家。
他蹭了蹭哥哥的肩膀,像是在外头占地盘败退的小猫,还被挠掉了一撮毛。
第207章 钟情妄想(5)
抱着猩红鸳鸯洗脸盆,盆里装着硫磺肥皂还有毛巾,踏着拖鞋“嗒嗒嗒”地就回来了,脸上还有被澡堂热气蒸出来的红。
庄同光在后头,多提了一个网兜,等进了门,换下来的脏衣服塞进带搓衣板的红盆里。
再一抬眼,辛禾雪已经冲进了卧室里,钻到被窝内。
床上的被子拱起来一个山包。
辛芝英已经去上夜班了,庄平刚漱了口从水房回来,提醒他们道:“喝完牛奶再睡。”
庄同光点点头。
他们家订了每天会送来的鲜牛奶,给两个长身体的小孩,在客厅靠门的一角橱柜上放着,庄同光已经不需要一旁用来垫脚的板凳了,他熟练地将大瓶牛奶倒进两个蓝花玻璃杯里。
“小雪。”庄同光端着牛奶回到卧室里,“喝杯牛奶再睡。”
辛禾雪一骨碌翻起来,抱起玻璃杯吨吨吨喝得见底,嘴唇沾了点白色。
脑子里的奇怪叔叔问他为什么不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大人。
他重新钻进被子里,掉了个个儿,脑袋从被窝里挤出来,“哥哥,你明天有图画课吗?”
庄同光把卧室的灯关了,只留了自己桌前的一盏小台灯,现在正在木制的桌子前写作业,闻言,抬起头回答:“有。怎么了?”
辛禾雪点点头,“知道了。那你后天可以把水彩笔借我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拉着被子盖到下巴那儿。
【为什么告诉大人?】
【聪明的小孩知道要用这里想办法。】
辛禾雪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瓜,翘起嘴角。
K明白了。
聪明猫要用聪明毛想办法。
………
因为教室里的小组几乎是半固定的,没有半个学期也很少更换成员的情况,所以暂时待在红旗组的辛禾雪被苏壮和他的小跟班孤立起来了。
但也无所谓,辛禾雪本来就不想和这些家伙一起玩。
幼儿园里除了绘画课,就是学唱歌,玩手工剪纸,上午的餐点时间还会到小教室里看电视,下午午睡结束就到户外活动,很少学习的内容,一般也就是认几个数字。
教室最后面的铁皮柜里有连环画,几册《小蝌蚪找妈妈》和《幼儿十万个为什么》被辛禾雪看得差不多了,他的翻花绳技巧也在突飞猛进。
图画课上,苏壮又在炫耀他一盒三十六色的水彩笔,“这可是我爸爸在外面给我买的,厂区里的文具店可没有卖!”
辛禾雪瞥了一眼,讨嫌的苏壮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几个小跟班和旁边组的小孩围过来看,一个个羡慕又小心地摸了摸。
一个向来唯苏壮马首是瞻的男孩,绰号是“石头”,看了又看,“苏壮,可以借给我用吗?”
为了彰显孩子王和老大的风范,苏壮叉着腰,好像是什么恩赐道:“借给你拿去用吧,别弄坏了,这很贵的。”
苗灵在后边的小组,不屑地“嘁”了一声。
苏壮狠狠瞪了苗灵和辛禾雪一眼,“有些乡下来的土包子羡慕都羡慕不来!”
班上的小朋友画画用的都是蜡笔,可给他得意坏了,尤其是辛禾雪,长得漂亮顶什么用,用的蜡笔都只有十二色!
苗灵和辛禾雪没搭理他,彼此对视,想到后边要做什么,都心照不宣地弯弯眼睛匿笑。
涂画课之后就是午休吃饭的时间,教室里的孩子一窝蜂冲了出去,辛禾雪走在后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盒三十六色的水彩笔还放在石头的桌子上。
而他棉袄的口袋里,藏着一根从哥哥那儿拿来的水彩笔。
………
午睡室配的是铺了被褥的铁架床,一张张一列列地拼接排布着,每张床之间左右有过道。
老师催促着大家闭上眼睛,谁午睡的时候睁开眼睛下午就没有小饼干吃。
辛禾雪闭着眼睛默数时间,他的床位靠着午睡室前门,能听见外面走廊上的两个老师窃窃说话。
“待会儿又来一个小朋友?那班上就有三十一个人了,是不是得重新分组了才好?”
“嗯,那个新来的是男孩儿,我和他妈妈认识,就是在厂区食堂面点房里的朱姐,你不是说她做的鸡蛋糕特别好吃吗?”
“那孩子本来是奶奶在乡下帮忙带的,听说特别皮,上掏鸟蛋下河沟,前逗黄狗后撵鸡,打了一个班的娃娃,他奶奶实在管不来了,赶紧送回城里给孩子爸妈带。”
“那真是头痛了……”
数到第二十个“60”的时候,辛禾雪估摸着所有小朋友都闭上眼睛睡着了,他悄悄睁开眼,举起手来。
老师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
辛禾雪小小声说自己想上厕所。
卫生间在一楼,午睡室在二楼,老师一般都会陪同孩子一起去。
从卫生间回来的半路上,另一个老师正牵着苗灵的手往外走,苗灵向辛禾雪挤了挤眼睛。
离午睡室还有一个楼梯转角的时候,辛禾雪抬头道:“老师,我的纽扣掉在路上了。”
他让老师看他掉了一个纽扣的衣服。
老师为难了一下,随后说:“那你先回去睡觉吧,安安静静的,不要吵醒其他小朋友,老师去帮你找一找。”
“嗯,谢谢老师。”
辛禾雪乖巧道。
苏壮的床位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正好离辛禾雪的床位最远,苏壮睡得很熟,仔细听还发现他正在打鼾。
辛禾雪环视一圈午睡室,所有小孩都睡得正熟,他拿出口袋里的水彩笔,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睛涂鸦。
等直起腰来时,两颗玻璃珠子从他口袋里滚滚而走,发出细碎的响声,好在并没有吵醒其他人。
这件袄子就是一开始辛禾雪从荔城穿回来的那套衣服,口袋里塞了小虎临行前送别的“礼物”。
放在你口袋久了他自己也忘记了,里头装着小虎到处搜刮来的玻璃弹珠。
那两颗滚走的珠子跑到了后门。
辛禾雪掀起眼睫,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陌生男孩,就在后门盯着他瞧,显然人赃并获地看了全程。
辛禾雪竖起食指,“嘘。”
………
新来的男孩肌肤晒成小麦色,眼睛格外黑,两道眉毛乌浓浓,剃成劲气利落的圆寸头。
眉压眼,看起来有点锋锐,瞧着就是不好管教的孩子。
他站在走廊里,抓着那两颗玻璃珠子。
看了看手里的珠子,又看了看辛禾雪,“这个能给我吗?”
辛禾雪还在荔城的时候,乡里的小男孩很喜欢玩弹弹珠的游戏,但辛禾雪不和他们一起玩,因为这个游戏要趴在地上玩。
不过抛却玩法不谈,这种珠子确实很受小男孩欢迎,否则小虎也不会到处搜刮送给他,这两颗还是当中最好看的,一个三色嵌花,一个绿色猫眼。
葡萄眼珠转了转,辛禾雪拿回来自己的玻璃珠子。
“你就是新转过来的同学吗?”他问对方,“我叫辛禾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路阳。”男孩点头,“我本来不想来的,就是我妈非揪着我耳朵叫我来上学。”
他一边皱着眉头说话,一边搓了搓发红的耳朵。
那看来就是老师口中的提前就令人头痛的男孩子了。
“你爸爸在哪上班?”
辛禾雪问。
路阳说:“我爸?你认识他?他在汽机班搞技术。”
辛禾雪了然,他看路阳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估计也比苏壮高,身板结实。
他摊开自己的手心,两颗圆滚滚玻璃珠,“你想要吗?”
路阳果然移不开眼睛,又看向辛禾雪,紧紧盯着。
[真漂亮。]
“能给我吗?”
路阳再次问。
辛禾雪说可以,但是有条件。因为路阳是新来的,一会儿下午分了小饼干,肯定会有个男孩过来抢。
到时候路阳要按照他说的做,他才会把玻璃珠子给路阳。
………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广播室放着悠然的歌曲回荡操场上。
因为新来了一个路阳,老师不得不先离开午睡室先去搬一套桌椅到教室里去。
“大家起床了!先到外面操场自由活动,老师们一会儿就来发小饼干。”
苏壮抻了个懒腰,从午睡室里出来,一路上见到的同学要么是瞄了他一眼,就开始低低的窃笑,要么就是一脸憋着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看猴儿似的看着他。
“笑什么?!”
苏壮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
结果他们反倒不怕,哈哈捧腹大笑了起来。
那个绰号是石头的男孩,提醒道:“苏壮,你脸上、你脸上……”
他用手指比划着,最终也扑哧地弯腰笑出来,“你还是去照照镜子吧哈哈哈哈!”
苏壮气红了脸,搓了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冲进卫生间里,洗手池前有一面镜子。
他像个花脸猴,脸上爬了一只大王八。
卫生间里立即传来一声怒吼,“谁?!谁往我脸上画王八!”
外边操场上,辛禾雪和苗灵悄悄击了一个掌。
………
苏壮用肥皂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把脸上搓掉一层泥,又急又怒,气成猴屁股,急火火地冲出来,揪住石头的领子。
“是不是你!曾子实,就是你,你上午向我借了水彩笔!”
他脸上还有淡淡的一片印子,没有洗干净,能猜出原本的涂鸦形状。
苗灵和几个好朋友在操场树底下玩跳皮筋,一蹦一跳地唱着歌。
“小霸王,龟壳花!”
“半夜偷哭怕妈妈。”
“白天抢我花皮球,揪人辫子扯发卡。”
“小青蛙,呱呱呱!”
“说你是个撒谎家。”
“老师一来装乖巧,转头又去踩脚丫。”
苏壮气冲冲地骂:“唱什么,不许唱了!我要叫我爸爸来教训你们!”
孩子们瞟他一眼,跳得更加欢快了,高高蹦起,“跳得高,踩住啦——”
“原来王八不会爬!”
“数到三,快回家,你妈拎着扫把啦!”
看苏壮蛮牛似的冲过来,大家扯着皮筋一哄而散,在远处嘻嘻哈哈地抱肚子笑他。
看见老师来,平时几个小跟班赶紧拉住苏壮,“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石头还去扯住他,小人得志道:“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回头告诉你爸爸,叫你爸悄悄扣他们家的工资,让他们都去捡垃圾吃!”
苏壮一口气不上不下,推了石头一把,“还有你,都是你拿我水彩笔了!”
苗灵看这几个以往逞威风的坏孩子闹内讧乐得不得了,她们走到树底下,团团围住辛禾雪,夸奖大功臣,“你还会编歌儿,你真厉害。”
“我们要把辛禾雪编的歌传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坏蛋。”
“早就要杀杀他的威风,让他敢再欺负班上的同学!”
苏壮气愤地老实了没一会儿,老师刚一转头他就故态复萌了。
趁着没老师盯着这边,苏壮带着一众跟班,昂首挺胸地走到路阳旁边,“喂,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听说你跟辛禾雪一样,都是待乡下的乡巴佬?”
路阳上下扫了他一眼,“你算什么,有几个拳头敢这么跟我说话?”
苏壮不相信他带这么多人还能撞上硬茬子,气焰万丈地撑着腰道:“我看看,你的动物饼干……居然是狮子,你能吃明白吗!给我拿来!”
………
今天下午是劳动课,附小早早地就响起了放学铃。
教室的水泥地面洗得干净,一桶桶水冲刷过,灿然的阳光晒进来,蒸出一股类似雨后能闻到的味道。
干干净净的环境会让人心情愉快。
庄同光是值日生,今天清扫干得最卖力,现在看着教室,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还拎着从家里提来的小红桶,桶里是擦了玻璃窗洗完抹布之后的脏水,他正要到卫生间里把水倒了。
一会儿可以早点去幼儿园门口等弟弟。
“庄同光,不好了——!”
之前借他橡皮的同学拽着书包跑回来,找到庄同光。
“你弟弟是不是在幼儿园大雁班来着?”同学急嚯嚯地说,“听说今天有个新来的,把半个班的男生都揍了!”
庄同光手里的小红桶“咚”地落在地上,溅出一滩水。
他把抹布一丢,袖子一撸,冷着脸向外冲。
作者有话说:
《小猫の打手上位史》by拳王·路阳
第208章 钟情妄想(6)
庄同光赶到幼儿园办公室外的时候,正看见辛禾雪低着头等在门外。
双手放在背后很规矩地靠着墙,一晃一晃地等大人来。
庄同光立刻跑上前,扶着弟弟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有没有受伤?谁打你了?”
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他只是担心有伤口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坏孩子打起架来万一隔着衣服拧肉怎么办?
庄同光挽起辛禾雪的袖口,往上扯,“我看看。”
“没有。”
辛禾雪抿嘴,从哥哥手里挣脱开。
庄同光一怔。
“哥哥,我没事。”辛禾雪低着头说,隐藏着有点心虚的神情,“是他们打架,我没有参加,也没有人打我。”
庄同光往办公室里扫了一眼,果然有几个男孩脸上挂了彩,身上的衣服也沾着灰尘,其中有个矮胖敦实的还在哇哇大哭,鼻青脸肿,挂了一个熊猫眼,浑身脏兮兮。
有别于这些个男孩,泾渭分明地站在他们对面的,还有一个稍高一截的。
脸上是混不在意的神情,顶着圆寸头,乌漆漆眉毛锐气十足,被老师说时没有半分悔改意,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那儿。
伤势也只有下巴青了一块,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庄同光皱起眉头,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个孩子里最厉害的是哪个,他揽住辛禾雪的肩膀,认真道:“你不要和打人的小孩一起玩。”
办公室里声音吵得外面小操场都能听得见,许多小孩就在外头偷听看热闹。
“说来说去!不就是我儿子抢了他一块动物饼干?!”挨打方的家长斥骂道,“你家长是谁,怎么还没来?到底怎么教孩子的,眼皮子这么薄!”
“为了一块饼干就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看看,这都要破相了,没吃过饼干呐?”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路阳昂起头反驳,“明明是你儿子没吃过饼干,非要抢我的。”
“你、你这小孩,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一旁的宝贝儿子哭天喊地,面前的罪魁祸首还不知悔改。
苏壮的爸爸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得好好收拾你,不然你这种孩子长大出社会还了得?”
路阳半点不虚这个火冒三丈的大人,“以大欺小?你们家真有意思,你儿子跟你一样一样的,这叫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诶你个小兔崽子!”
老师赶紧拦住苏壮的爸爸,劝说等路阳家长来了和家长商量,不要打骂孩子。
好一群家长从幼儿园门口来了,路国兴急急忙忙,还穿着厂里的工作服,一扯手套,袖子口沾着机油,听说儿子又打架了,人未至,先吼一嗓子,“好小子你要气死你爹和你老娘是不是?!”
路国兴和妻子朱翠风赶忙挤进办公室里,他嘴上骂着,却也把路阳挡到自己后头,和对面的家长隔开了。
辛禾雪被匆匆赶来的辛芝英抱住,又被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圈地检查了一遍。
他抬头对辛芝英和庄平说:“姨妈,姨父,我没事,放心吧。”
朱翠风一看自家儿子把这对面的小孩揍得这么惨,深吸一口气,拧住路阳的耳朵,“妈妈平时怎么和你说的?!”
路阳嗷嗷喊疼,“掉了掉了,妈你想让你儿子变成一只耳吗?”
辛禾雪在外头听见,赶紧拍了拍辛芝英的手背安抚,就走到办公室里面去。
他上前牵了牵朱翠风的另一只手,“阿姨,这不是路阳的错。”
朱翠风一看是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娃娃,水灵得和什么似的。
怔愣一下,就松开了拧路阳耳朵的手,“是怎么回事?那你和阿姨说说。”
路阳不满地搓了搓耳朵。
辛禾雪说,当时是苏壮带着好几个小跟班来围堵路阳,非抢他的动物饼干,抢不过就动手了。
所以这么说来,不仅是苏壮先挑事的,带头动手的也是苏壮。
带了好几个小跟班,还被打成这样,这倒是很丢份了。
路国兴没忍住笑,“苏科长,你看这事闹得……”
苏科长的脸上挂不住,儿子又还在干嚎,他继续道:“路班长,你为人父母,怎么态度这么不端正?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儿子先动的手,你看看,你儿子也就青了下巴一块角,我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孩子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下手这么狠。”
说完了,苏科长还低低骂了一句,“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苗灵和之前几个一起玩的小同学,牵着自己的家长进来。
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状道:“老师,苏壮不是第一次抢别的同学的饼干了。”
“他之前就抢过辛禾雪的!”
“他还扯我的辫子,我的发卡都被他抢走了。”
“苏壮经常欺负其他同学,背着老师打架!还老是说自己的爸爸是行政科的科长,要把别的同学的爸爸妈妈赶下岗!”
“他说锅炉班的工人都没文化,只会清煤灰,还说苗灵的爸爸妈妈就该一辈子待山里,还回来市里抢工作抢房子!”
这些话背后的意思都太势利,小孩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说的。
这样一来,既排除了其他小孩子诬陷苏壮的可能,又让苏科长背后为人处世的态度赤裸裸暴露到太阳底下来。
面对众多家长不满的视线,苏科长一下子哑火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
辛芝英牵着辛禾雪的手,一语不发地往家里走,庄平也同样面色沉重,只不过他平素都是老实寡言的性格,所以情绪变化显得不是那么明显。
庄同光牵着弟弟的另一只手,一路上也没说话。
辛禾雪唇线抿得直直的,隐蔽地往上瞥了一眼姨妈的脸色。
他还有点心虚,因为这场局面也有一小部分他的原因,他告诉路阳,到时候苏壮来抢饼干,一定要吓唬吓唬他。
没想到苏壮他们和路阳直接打得不可开交,其他同学拉架都拉不过来。
掩起门来,辛芝英坐在沙发上。
雪青色的窗帘布筛出一道夕阳,漂游在家具表面,橱柜上一张镜子反射微光。
“小雪。”辛芝英招招手,“过来。”
辛禾雪揪着手指,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姨妈……”
“对不起。”
辛禾雪懵懵地抬起头,这句话由辛芝英说出口。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姨妈的表情,嘴唇颤抖着,眼睛闪着泪花的。
抬起手来,他轻轻地碰了碰辛芝英的眼角,疑惑地问:“姨妈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辛芝英泪水决堤,用力抱紧了辛禾雪。
“你这孩子,在幼儿园里被欺负了怎么不和姨妈说呢?”
他低着头,小手生疏地拍了拍辛芝英的后背,“我没事,我没事。”
辛禾雪将求助的视线投注到庄同光身上。
庄同光绷着脸,站出来开口,“妈,是我的错,小雪之前不高兴,我没发现他被人欺负了。”
庄平叹了一口气:“该怪我,孩子不是什么都不明白,他肯定是听见苏科长的儿子说那些话,想到我在锅炉班上班,他才不敢和大人说。”
辛芝英接过丈夫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泪,捏了一下辛禾雪的脸,看着那白嫩脸颊微微变形,她一笑,无奈道:“你和你妈妈一样,都太懂事。”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眼中追忆。
“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姐姐,只比我大九个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的姐姐是妈妈从亲戚家那抱养,过继来的。那个时候,有的人家里生的孩子太多,多得养不起,七八个孩子饭都吃不饱。有的人家又生不出,你的姥姥当时怀不上,正巧亲戚家送养小孩,就拿一袋米把我姐姐抱了过来。”
“她不是我的亲生姐姐,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一起长大,谁敢欺负我,她第一个为我出头,我得到了好吃的,第一个想着她。”辛芝英说,“那会儿到了要上初三的时候,没一年就要中考,中考之后又要考虑上中专、上技校还是上高中。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
“你妈妈就主动跟姥姥说,妈,让妹妹去上学吧。她说她不喜欢读书,正好能初中毕业去打工补贴家里。就这个理由,我当时还傻傻地信了,其实她是骗人的。”
辛芝英稍许哽咽,“她很喜欢读书,出去打工她还捡了别人不要的高中课本自学。”
所以她刚刚才说,辛禾雪和她姐姐一样都太懂事了。
辛禾雪眨了眨眼,给姨妈擦了擦眼泪,“妈妈想到能够让自己喜欢的妹妹上学,应该是很开心的。”
“小雪。”辛芝英抹走眼角的泪,正色道,“我知道你聪明,你能理解姨妈想说什么。”
“就算不是我生的,你和你哥哥,也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她一手揽着辛禾雪,一手揽着庄同光,抱在一起,庄平从侧方环住他们。
“我们是一家人。”
“有什么事情,都应该和我们说,一家人要一起面对,再大的事情大人都会解决。你明白吗?”
倒春寒的夜里,辛禾雪感受到暖融融的热量,他用力地点点头,像是终于找到窝的小流浪,心结打开,才有让爱涌进来滋养的空间。
“我会保护你的。”庄同光牵紧弟弟的手,郑重得像誓言,“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
春深了,鸟雀声声啼鸣。
庄同光帮助弟弟穿好外套,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还升温,围巾就不用戴了。
整理完领口,服服帖帖,庄同光说:“好了,我们去客厅吃早餐吧。”
今天轮到辛芝英休息,庄平也还没出去上班,所以早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一起吃早餐。
是西红柿鸡蛋挂面,蛋煎得金黄,边缘焦了一圈,红彤彤的西红柿切瓣埋在面里,汁水酸甜。
外头有敲门声。
时候这么早,会有谁来?
辛芝英疑惑地拉开门,“诶?朱姐、路工?你们怎么来了?”
门外正是朱翠风和路国兴,说起来也是一栋筒子楼的,这家人住在五楼,辛芝英一家在三楼,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也熟识面。
热闹地寒暄了一阵,辛芝英热情招呼道:“来,吃早餐没有?我再去下一锅面。”
朱翠风赶紧制止,“不用不用,不麻烦了,我和路阳还有他爸都吃过了!我听说你今天休息,正好,昨天没来得及道谢。”
路国兴提着一网兜鸡蛋,拿了一罐麦乳精,“这是路阳他奶奶送来的,乡里的土鸡蛋,好吃!还有这罐麦乳精,给孩子补充营养。”
对于什么道谢,庄平和辛芝英满头雾水,急忙拒绝,“不不不,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
朱翠风笑得合不拢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昨天啊,要多谢你家小朋友帮我们家路阳说话,不然路阳这缺根筋只会挥拳头的,被苏家小子冤枉了还说不清!”
“也多亏是你家小朋友说出口,否则我都没想到,我这成天上房揭瓦的小子,居然算是做了一桩好事,行侠仗义了。”
两家家长凑到一起,好好说道了一顿昨天的事情。
他们说着说着,路国兴往身后看看,“诶,路阳呢?快和同学说谢谢。”
路阳已经自来熟地坐到了沙发上,和辛禾雪一起看电视。
辛禾雪放下碗筷时,嘴唇上还沾了点汤汁,粉润润,亮晶晶。
庄同光给他递了手帕子,提醒了一下。
路阳看辛禾雪仔仔细细地用手帕擦干净嘴巴,眼睫毛低垂着,又长又密,像是小扇子,让人心痒痒。
他抓住辛禾雪的手,得到一个疑惑的目光。
“我家里有彩色电视,能看彩色的黑猫警长。”路阳一本正经地提议,“你到我家来,当我弟弟吧。”
作者有话说:
庄同光:哪来的黄毛
第209章 钟情妄想(7)
辛禾雪很有礼貌。
他对路阳说,他不能当他的弟弟,但是路阳可以邀请他到家里一起看彩色的黑猫警长。
路阳想不明白,为什么辛禾雪可以当庄同光的弟弟,却不能当他弟弟。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辛禾雪的建议。
“那我邀请你今天下午放学后到我家里来看电视。”
路阳说。
辛禾雪正要点头答应,庄同光出声了,“不行。”
路阳梗起脖子,两道乌黑眉毛皱起来了,“我又没问你,我问的是辛禾雪,你话真多。”
“就算是哥哥,也不能管得这么宽。”
庄同光不过是才说了一句“不行”,他就噼里啪啦点了爆竹似的一连串轰过来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话多。
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犯冲,路阳和庄同光对彼此第一印象都不怎么样。
路阳转头认认真真问辛禾雪:“你说,你愿意今天下午放学来我家看电视吗?”
辛禾雪本来正要点点头,想了想,偏过去问:“哥哥,我能去吗?”
一边是新交的朋友,一边是照顾他的哥哥,辛禾雪心里明亮镜子似的清,天秤显然向哥哥那边倾斜过去。
庄同光把碗筷叠起来,“今天妈妈休息,等下午爸爸下班后,我们一家人要到外面去下馆子。”
他着重音强调了“一家人”,同时撇了恨不得加入这个家的路阳一眼。
看向弟弟时,他缓和面色,“昨晚才说的,你忘了吗?”
辛禾雪想起来,有点抱歉地对路阳道:“那我今天不能去你家看电视了,下次吧。”
路阳的表情垮了下来,直接对客厅里的朱翠风喊:“妈!我也要去下馆子,跟他们一起去!”
朱翠风一叉腰,怒目道:“我看你是想吃擀面杖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路国兴笑呵呵道:“你辛阿姨和庄叔叔一家要一起吃饭,你倒好,搁这又唱又跳的。”
“切。”路阳不甘心,“我能给他们表演节目。”
眼看爹妈不答应,他又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握住辛禾雪的手,“那你明天要来我家看电视。”
路阳父母齐齐摇头,对辛芝英和庄平无奈道:“路阳他这孩子是真难管教,也不知道随了谁。”
“小孩嘛,都这样,皮起来真叫人没完没了。”当家长的深有体会,辛芝英翻旧账说,“同光之前也是,偷偷把他弟弟带到学校去!也没和我们说,我和他爸都急得要把屋顶掀过来找人了。”
两家人乐融融地谈天说地了一通,到后头朱翠风先告辞,“这也快到了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就不打扰你们了。”
“小雪,去幼儿园了。”
庄同光已经背好了自己的书包,手上提起辛禾雪的。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路阳,瞅了两眼还没播完动画片,“这么快?”
“再晚就要迟到了。”
庄同光摸到电视机右侧的小旋钮,逆时针旋转到底,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中央就出现一个快速缩小的白色光点,紧接着彻底黑了下来。
“我们走吧。”
他刚关掉电视机,回头一看,就看见路阳捞起辛禾雪的手牵着,“走,我们去上学!”
庄同光上前揪住人,拍掉路阳的手,“松手、松手!”
抢先揽着弟弟往外走,快速下楼梯,好像后头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凭什么就你能牵!”
“因为这是我的弟弟。”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回头叫我妈也给我生一个辛禾雪。”
“哥哥,走慢一点。”
“路阳,朱阿姨是没办法生出一个我的。”
“啊——那怎么办?科学家有办法吗?”
筒子楼外绿意渐渐深了,枝头的鸟雀吵吵闹闹,春光直把三人的影子拉长了。
………
辛禾雪播种了两颗玻璃珠,收获了一个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大麻烦。
苏壮请假了,路阳干脆就占了他的位置,亲亲蜜蜜地和辛禾雪坐一块去,上午的餐点一个馒头都要掰两半来和好朋友分享。
交到了新朋友是很高兴。
辛禾雪抿住嘴巴。
可也有点苦恼。
虽然路阳揍得苏壮鼻青脸肿,让其他小朋友很解气,但他当时一挑十的事迹深深烙印在这些幼小的心灵里,路阳往辛禾雪旁边一坐,其他小朋友都不敢来和辛禾雪玩了。
这当然不是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路阳很闹腾。
庄同光性格像庄平,比较沉稳,苗灵平时很开朗,实际还是一个比较文静的女孩,这样一算下来,路阳真是辛禾雪到了菱州市里,交到的第一个会上房揭瓦、翻墙逗狗的闹腾朋友。
有时候像是风吹草动点了就着的野火,窜一下燃烧起来,辛禾雪还必须得拦着他,不让他打架。
“喏。”
路阳又一次把下午分的手指饼干给辛禾雪。
这个饼干得名于它长条的形状,鸡蛋香浓郁,咬起来酥脆,饼干渣子化在嘴里甜甜的。
辛禾雪已经从几次推脱的态度,变成了慢吞吞说一声谢谢,就能坦然接受路阳喂的饼干了。
也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因为他如果拒绝,接下来一直到放学后,路阳都会追着他喂东西吃。
脑袋里神秘的叔叔告诉他,这是因为,如果想要和别人家散养的小猫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是投喂食物。
K叔叔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说和猫交朋友的道理,也可以应用到人和人交朋友之上吗?
这么一想也是对的,外面的宣传标语都写“民以食为天”,食物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辛禾雪点点头。
“不过……你为什么跟我交朋友?”
他嚼嚼嚼,饼干就脆脆地化在嘴里。
辛禾雪觉得,拳头硬不是路阳交朋友路上存在的障碍,路阳之所以朋友少,除去这个原因,纯粹就是对方对其他小朋友不理不睬。
傲气得很。
路阳摇头说:“不知道。”
辛禾雪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交朋友?”
作为回赠,辛禾雪把蜜橘塞到了路阳嘴巴里。
姨父家那边的亲戚送了很多蜜橘,辛禾雪不爱吃橘子,原本是无感,现在越来越不爱吃,他很怕酸,橘子酸得他睫毛都要掉了,橘子皮的气味让他想要打喷嚏。
但耐不住家里的橘子好多,大人们都塞到他和哥哥的书包里做课间的零嘴。
正好,都被路阳消耗了。
一点儿也没浪费。
辛禾雪满意地拿出手帕,擦了擦沾着橘子汁液的手指。
路阳还在冥思苦想辛禾雪刚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交朋友?我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交朋友?”
“第一,我不喜欢打不过我的;”他认真地讲自己的规矩,“第二,我不喜欢能打过我的;第三,我不喜欢和我打架的。”
真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堵死了。
辛禾雪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交朋友?”
“那不是很明显吗?你又不会和我打架。”
“可是我打不过你,那不是就满足了第一点吗?”
辛禾雪严谨地和路阳分析他话里的逻辑问题,还说,其他小朋友也不会和路阳打架的。
所以在路阳说的话里,三个条件前后矛盾,也不符合实际,理由不成立。
[呼噜咕噜说什么呢。]
[听不懂。]
[想亲。]?
辛禾雪警觉,乌黑的发丝翘翘。
他直截了当地质问路阳:“你在想什么?”
路阳老老实实交代说,他在想辛禾雪嘴巴里是不是甜甜的,里面有年糕。
“年糕?”
辛禾雪不明白路阳为什么这样联想。
活动室的地板上铺着一层爬行垫,路阳大咧咧往后一躺,“你说话软软的,绵绵的,好像有年糕。”
突然想到什么,路阳一骨碌又灵活地滚起来坐着,兴奋道:“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交朋友。”
他凑到辛禾雪跟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好像猫眼玻璃珠。”
不是很懂路阳的比喻。
不过,辛禾雪很吃这套,他喜欢别人赞美他,他的眼睛就是很漂亮。
“理由通过。”
他点点头,下达判决。
………
苏壮自从被路阳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来上幼儿园。
辛禾雪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路阳,一下子吓得不敢来了?
后来他听说苏壮的爸爸被匿名检举受贿,证据交到投诉信箱里,苏科长目前已经被停职调查了。
受贿是什么意思?
匿名又是谁的名字?和佚名是亲戚吗?
辛禾雪不明白。
但是隔着一道街的对面筒子楼里,苏家传来锅碗瓢盆一起吵架的声音,丁零当啷。
辛禾雪正在刷着牙,听见庄平说,是因为苏科长的工作没了,还面临警察叔叔调查,他老婆正和他吵架要离婚。
“那苏壮呢?”
庄平摇摇头。
辛禾雪看向庄同光。
庄同光回以一个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看来哥哥也不知道。
辛禾雪不禁想,那么曾子实应该是对他撒谎了,竟然跟他说,苏壮不敢来上幼儿园,是因为庄同光堵他了,还拿了木棍吓唬,很可怕。
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
抹除了庄同光的嫌疑,辛禾雪松了一口气。
他拿着塑料蓝色牙杯,从走廊的水房回到家里,一推卧室,门后好像顶到了什么东西。
辛禾雪好奇地扒着门。
一个打磨得光滑的木棍,“咚”一声,斜斜地倒在地上。
………
“辛禾雪,我爸让我去小卖店打酱油,一起去!”
“辛禾雪,我偷了我妈藏的黄桃罐头,出来一起吃!”
“辛禾雪,下楼玩!”
“辛禾雪,《葫芦小金刚》预告今晚要播了,快来我家看!”
路阳乐此不疲地每天过来找辛禾雪,情景一次次重复,他总能找到一个个由头。
庄同光“啪”地按断铅笔尖,作业本出现一截灰线,他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傍晚光线洒在走廊上,他沉着脸,“小雪还没回来。”
“他去哪儿了?”
路阳刨根问底。
庄同光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就算你知道了,我弟弟也不会立刻去你家的,他还要在家里吃晚饭。”
路阳撇嘴,“哦,那你跟他说,吃完晚饭过来。”
庄同光关上门。
门外路阳还大声喊:“七点半《葫芦小金刚》就要播了!”
邻里打趣道:“路阳,又来找禾雪玩啊?”
太阳彻底沉到山底下,深蓝色夜空挂起来了,窗外能看见月亮。
时候已经入夏了,墙角落地风扇摇着头呼呼地吹,面向客厅的饭桌。
辛禾雪洗过澡了,身上有很淡的洗发水香,正拿筷子扒拉碗里见底的米饭,加了丝瓜汤泡饭,甜丝丝,滑溜溜。
辛芝英无奈道:“小雪,别吃那么急。”
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句,“姨妈,我一会儿去路阳家里看电视。”
“在家里看不行吗?”
庄平好奇问。
辛禾雪解释:“嗯……葫芦小金刚不一样。葫芦兄弟穿不一样颜色的衣服,路阳家里的电视看得清楚。”
庄同光给弟弟夹了一筷子金黄的鸡蛋。
“咕吱”一声。
辛禾雪安安静静地不动了。
一颗白牙,瓜熟蒂落在碗里。
家里人因为这颗初次换的牙,热闹开了锅。
“哎呀,换牙了。”
“换的是上牙还是下牙?”
“难怪你弟弟前几天说牙齿晃晃的。”
只有话题的主人公不吭声。
“唔……”终于,辛禾雪捂住嘴巴,闷闷地说,“我今晚不去路阳家看电视了。”
他把碗搁在桌子上,好像小蘑菇一样顶着乌云回房间里。
庄同光盯着换了的那颗牙,一边心疼弟弟,一边眼睛亮起光,看向辛芝英,愉快道:“妈,我们家也换彩色电视吧。”
第210章 钟情妄想(8)
辛禾雪今天上幼儿园戴了个口罩。
也许是形象与以往不同,所以路阳一直盯着他看。
他双手摆在课桌上,一下了课,就郁郁不乐地把脸埋进肘窝里。
教室墙上的风扇呼哧呼哧摇着头,绿色扇叶打转,夏天渐深了,意味着很快就要到暑假了。
“辛禾雪,我妈问我要不要去报夏令营,你去吗?”
路阳搬着笨重木头椅子,挪到辛禾雪旁边,手臂支着脑袋撑在桌上。
辛禾雪趴在手上摇摇头,只留给路阳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路阳好奇地盯着他耳后挂的小白绳子,耳珠子粉粉的,像乡下快熟的野桑葚,“你怎么戴了口罩,你热不热?”
“还有,昨晚我叫你来我家看电视,怎么不来了?”
他控制不住手痒,去勾辛禾雪耳朵上挂的白绳子。
结果手背被拍开了。
“不许动。”
辛禾雪抬起头,乌发刘海潮热,额上黏着几缕,黑亮亮眼睛都蒸出一层水光。
“我是关心你,你看你都热得出汗了。”
他讷讷道。
路阳还是第一回被好朋友凶,虽然也不算是凶,但辛禾雪之前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冷淡。
辛禾雪只跟他说了三个字,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支箭扎进路阳心里。
他们再也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小孩子的情绪快得像是大晴天里突然刮风下雨,瞬间就来了。
见辛禾雪不理自己,路阳背过身去,气咻咻地搬着椅子挪走了。
乌亮亮的眼眸闪了闪,辛禾雪在口罩底下紧紧抿住嘴巴,看向路阳的背影。
可等路阳再转过头来,他又是一副趴在桌上留别人一个后脑勺的样子。
只头顶一缕发丝倔强地翘起。
什么……
真的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吗?
辛禾雪不跟他说话,那他们要怎么和好?
路阳呆了。
或许是一场无疾而终算不上争吵的争吵更叫人窝火,两个平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小孩,开始了局部冷战。
图画课上的水彩笔和蜡笔依旧共享,但两只小手撞在一起的时候,各自将脑袋撇向东西。
“哼。”
“哼!”
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当牵线让这两个小孩和好了。
下午分小饼干的时候,还特意给辛禾雪和路阳两人分同样形状的小动物饼干,期盼两个小朋友能有共同话题,融化冷战的局面。
辛禾雪不想吃,他中午吃饭的时候,都是背着所有人坐到角落里快快吃完的。
他悄悄扯了一下曾子实的衣角。
这个绰号叫石头的男孩,之前是苏壮的小跟班之一,自打和苏壮一样被路阳揍了一顿之后,就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了,还跟辛禾雪道了歉,从家里带来最喜欢的玩具小车一起玩。
辛禾雪把小饼干递给曾子实,“我吃不下,给你吃吧。”
石头万分感动,“你把小饼干给我吃?真的吗?!”
辛禾雪话音闷在口罩里,“嗯,你吃吧。”
石头高兴得跳起来,“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只有好朋友才会分享食物!
辛禾雪看他高兴雀跃的样子,自己又解决了烫手山芋,弯了弯眼睛。
曾子实珍惜又珍惜地去教室里找牛奶,他要蘸牛奶来享用这几块美味的小猫饼干!
没多久,小操场里的孩子们听见了教室传来的哇哇哭声。
“谁准你抢辛禾雪的饼干!”
“我没有!这是他分给我的!”
“还嘴硬?!他会给你分饼干吗!”
“他当然会,我说我们这样就是好朋友了,辛禾雪没有反对!路阳你这么喜欢打架,他才不想和你当好朋友。”
“你——”
路阳被老师拉开的时候,气得像是爆发的小火山。
辛禾雪匆匆忙忙地从操场另一边跑回教室,向老师解释曾子实真的没有抢他的饼干,是他主动分享的。
一旁的石头无言地用眼泪拌小饼干,吭哧吭哧地赶紧啃完了,“路阳你就是嫉妒我!”
老师赶紧揪住暴走的路阳,“再这样,老师要叫你爸妈来了!”
路阳用力瞪着曾子实,看见辛禾雪时,活火山顿时哑火了,窝窝囊囊地生闷气。
………
回家时,庄同光、辛禾雪和路阳因为在同一栋筒子楼,一道走。
辛禾雪在两个人中间,阳光下他们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明显的“凹”字。
因为路阳和辛禾雪还在冷战,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有庄同光问什么的时候,辛禾雪会小声小气地“嗯”一下。
眼看着再上一层楼转角之后就要到辛禾雪家了,一路上咳嗽好几次还没和好朋友说上话的路阳,一下子急了,他抓住辛禾雪的书包带,“那个、那个,今晚来我家看电视!”
轻轻咬住嘴唇,辛禾雪还在原地踌躇。
庄同光笑了一下,拽回弟弟的书包带子,“我们家也买彩色电视了。”
“小雪,和朋友说再见。”
辛禾雪挥了挥手,“路阳,拜拜。”
接着就像是小尾巴一样跟着哥哥回家了。
路阳怔怔地站在原地,鼻子直接红了。
他噔噔噔地一路爬楼,简直要把楼梯踩踏,冲回家里。
“咣当”关上门。
“诶你小子,今天吃炮仗了?”
朱翠风从卧室探出来,额头上顶着一个卷刘海的卷发筒,凉鞋踩着绿花砖,她推开路阳的房门,被在床上靠着墙倒立的儿子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脑子抽抽啦?”朱翠风坐到床边,摸了一下路阳的额头,“没发烧啊。”
路阳一翻腿灵活地站起来,眼眶红着,跟天塌了一样,对朱翠风说:“辛禾雪要跟我绝交了!”
“唉呦呦,怎么回事这是?”
朱翠风问。
路阳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省略了他差点揍曾子实一顿的事情。
朱翠风咯咯直笑,“我跟你说,你是不是笑话人家禾雪了?”
她今天下班的时候遇见了辛芝英,正好说起,知道了孩子到了换牙的时候。
朱翠风才把缘由和路阳一讲,路阳振臂,顿时高兴起来,“太好了!他不是想和我绝交。”
“我明天还去找他玩。”
他兴奋地说。
………
辛禾雪戴了一天口罩,摘下来时耳朵后边勒出了一道印子。
好在周末就到了,明后两天都不用上幼儿园。
他照了照镜子,张开嘴巴,上门牙缺了一颗,掉了的牙已经被辛芝英埋到楼下白杨树的土里了,下牙往上抛,上牙往下放,旧牙齿扔得远,新牙才能长得又快又好。
他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地用舌头舔过空空的牙床。
好像还能舔到那种血丝的味道。
【不要舔,新牙说不定会长歪。】
辛禾雪一激灵,闭上了嘴巴,也不敢用舌头舔牙床了。
K:【不用戴着口罩,缺了一颗牙齿也很漂亮,不影响。】
辛禾雪话音含含糊糊地说:“才不。”
“你骗我,说话会漏风,怎么可能好看?”
因为说话时空气凉凉的,他都不想张口了。
耷拉着脑袋,任谁来也哄不好,庄同光陪他一起看葫芦小金刚也没用。
周六的上午,同学来找庄同光去球场打球,庄同光本来想带着弟弟一起去,但辛禾雪说不想出门,要在家里看连环画。
庄同光只好和同学去玩了,出门前说:“我回来给你带赤豆冰棍!”
辛禾雪点头到一半,又赶紧摇摇头,“哥哥,我不要冰棍了,你吃吧。”
万一冰的刺激牙床,长不出新牙了怎么办?
他忧郁地飘回房间里。
重新翻开连环画,心情才好一点。
筒子楼后的白杨树叶子被阳光照得绿油油,夏意茂盛,正是灿然的太阳,让生活区变成了一个蒸笼,要是不开风扇,人就像是笼屉里那皮薄薄的小笼包。
手心里也好像热乎乎的,他怕出汗弄脏书,干脆放到一边不看了。
辛禾雪呼出一口气,从床尾爬到床首,跟着木柜子上的风扇摇头。
风凉快地带走了黏在天蓝色短袖上的溽热。
“嘭嘭嘭!”
拍门声和路阳的声音一块传进来。
“辛禾雪,开门,我来找你玩。”
辛禾雪闭上嘴巴,甚至因为担心风扇转动的声音会暴露自己在家,一下子抱住了风扇,反应过来又迅速关掉了。
不过……
路阳的耳朵应该没有那么灵?
说不定他根本听不到卧室里的风扇响,毕竟还隔着一个客厅呢。
外面好像没声儿了。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以为人不在,所以回去了吧?
他重新按开了风扇,躺在床上,铺了一层竹席子,凉丝丝的。
“嘭嘭!”
很近的声音,吓得险些进入午睡梦乡的辛禾雪一悸。
“辛禾雪,快开窗。”
压低的嗓音,跟做贼似的。
辛禾雪赶紧开了窗户,窗扇是合页转动的平开窗,刚推开,路阳就从一旁踩到窗台木框上,再利落地跳到地板。
“你不要命了?”
辛禾雪趴窗户往外看,这里可是三楼,要是中途掉下去,路阳少说得断条腿。
他竟然是沿着落水管道爬下来的!
路阳拍拍手上的灰,浑不在意自己干了什么惊天举动,他高兴地拿出一袋的杨梅,刚刚这袋子就塞在他中裤的巨大口袋里,“先别说这些了,看我在我家冰箱里发现了什么,杨梅!”
“你来找我,你爸妈知道吗?”
“他们上班呢。”
“可千万别让你爸妈知道。”
辛禾雪担忧地望了一眼窗户,他怕朱阿姨和路叔叔知道了,少不了路阳一顿藤条焖猪肉。
这个话题跃过了,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杨梅上,袋子还是冰凉的,一看这袋杨梅就是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辛禾雪问:“这杨梅用盐水泡过了吗?”
“盐水?”
看路阳一脸一无所知的样子,辛禾雪叹了一口气,把整袋杨梅接过来,“走吧,我们去洗杨梅。”
………
剔除熟到烂掉的一小部分,用盐水泡过,又用流水冲洗两遍。
辛禾雪认真地摇摇果篮,沥干了一会儿。
他们从水房回到家里,开着风扇呼呼吹,打开了电视机,动画片的主题曲唱响,“舒克舒克舒克舒克 开飞机的舒克——”
辛禾雪捻起一颗杨梅,厚实果粒是红紫色。
“酸……!”
他一下子皱起脸。
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牙齿,又赶紧捂住嘴巴。
路阳一直看着他呢,当然没错过小动作,大声道:“缺牙巴也很好看!”
辛禾雪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你又没掉牙……嗯?”
路阳张开嘴露出大牙乐,他的门牙也有一个大大的豁口,“看我!”
傻模傻样,让辛禾雪噗嗤一声笑出来。
K无言。
他哄了一天都没好,这下被路阳逗笑了,K越看路阳的黑发越黄。
“看我看我!快说说,我怎么样?是不是很酷很帅?”
路阳缠着辛禾雪,非要人看他掉了的牙豁口,乐不可支。
辛禾雪笑他,“嗯……不怎么样,怪傻的。”
他说完就跑。
“哇塞,辛禾雪你!”路阳追着去捉他,“我都夸你好看了,你可真坏。”
后来辛禾雪问起怎么这么巧他们前一天后一天换牙,路阳说他本来就有颗门牙摇摇晃晃的,干脆叫他妈妈直接给他拔了,好朋友就是要什么都一样。
也许是提前几天拔掉了牙,之后他们换牙周期竟然惊人地保持了一致。
屋顶上多了三颗牙的时候,辛禾雪已经对换牙这件事熟悉流程了,路阳每天晚上都下楼来他们这层的水房一起刷牙,辛禾雪要每天盯着他认认真真刷牙,这样两个人的牙齿都会长得白白的又整齐。
门口的身高刻度悄悄地一次次往上画,终于到了要换掉第四颗下牙的时候。
庄同光认真地给这颗牙齿系上白线,线头另一端握在他手里,“准备好了吗?”
“哥哥,你别这么问,让人好紧张。”
辛禾雪眉头蹙着,神情苦恼,他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抓住了及膝短裤,蓝白的透气棉布被攥起了褶皱。
路阳自己对着镜子系好了牙齿,意气扬扬地笑他,“哈哈哈哈,辛禾雪你都换了好多颗牙了,怎么还怕?”
下一秒。
“嗷——!”
路阳嚎叫一声震响筒子楼。
庄同光默默收回了刚才用力一扯白线的手。
“大哥,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扯线!”
路阳拿着杯咕噜咕噜漱口,模样狼狈。
辛禾雪看路阳的样子,忍不住笑。
庄同光正是掐着这个时候,正正好的力气,扯了一下。
“好了。”
他把弟弟这颗旧牙握在手心,“一会儿丢天台屋顶上。”
“呜……”辛禾雪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环住庄同光的脖子,“哥哥。”
庄同光拍拍他的后背,对于弟弟的撒娇很受用。
只有在内心觉得非常安全的环境下,猫才会软化态度,依赖人类。
K冒酸泡地想。
小娇猫、小娇猫。
路阳嚷嚷着打断了他们的兄友弟恭,“辛禾雪,别为这颗牙难过了,看我带来了什么?”
“铛铛铛!”
“《三国演义》连环画!”
路阳兴致勃勃地介绍:“小学后头新开了一个租书摊,好几个架子,暑假也还在摆摊!老板说普通的书租一次两毛钱,押金五毛,还书的时候退还。”
“非要求已经上了三年级的才能租回家看,还得押附小的学生证,我和他扯皮了三个来回,暑假结束我们就上三年级了,不都一样吗?”
路阳说起话来总是一大串,神动色飞。
辛禾雪漱了口,把有血丝的水吐掉,问路阳:“你上次期末语文没合格,朱阿姨不是说暑假不给你发零花钱了吗,你哪来的钱?”
这一套下来,要七毛钱。
路阳哪来的零花钱?
“我可是很勤俭持家的。”路阳得意地握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卖弄小窍门道,“东门那边有个废品收购站,我把家里的半瓶酒倒了,喝两个月了都没喝完,肯定过期了。不要的酒瓶拿去,人家废物回收还给我换了一块五!”
相当一笔巨款。
“走,一会儿跟我去小卖店,我请你吃雪人雪糕。”
路阳大方地说。
可是……
书上不是说,酒密封好的话,还能喝两年吗?
辛禾雪迷茫地想。
入夜时分,厨房刚消停没多久,筒子楼五层就炸开了锅,左邻右舍的人家都端着饭碗,探出头来看热闹,楼下乘风凉的爷爷奶奶们也摇着扇子往上看。
向来好脾气的路国兴,怒吼道:“路阳,你老子的茅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