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被害妄想(27)


    炉内香火烧得旺盛,熏气沉沉,燎得眼球都有一种干燥的不适。


    明明是供奉神祇的正殿,但视线穿越袅袅升起的香云,却被一帘厚重红布阻隔。


    寺庙道长说,红太子的神像就在帘幕之后,由于红太子不喜子民直视,所以要遮蔽起来。


    辛禾雪打量四周环境,帘幕的红色浓郁,凄艳好似院内杜鹃花,上方打了一个金漆牌匾“海国常春”。


    “但祂的耳力是非常好的,每一个子民的愿望祂都会认真聆听。”


    道长面容沉静,立在一旁说道。


    “愿望实现了之后呢?”辛禾雪转头直直望向他,“那个吊死在禅堂的人,是我的同伴,在那之前他向红太子许了愿。”


    为了索要报酬,红太子带走了他的生命?


    道长一时间眼中闪过慌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辛禾雪话语中隐含的对红太子的不敬,令他感到惶恐。


    “祂是无私的神祇,你的同伴心愿已了,被带去了神圣的海国,在那里他将会远离凡世的贫苦和饥饿,不再有悲苦,不再有衰老,那是一个永恒的国度。”


    辛禾雪眉眼压低,和这些虔诚的信徒说不清楚,他和周围的香客一样,跪在软垫上,弯腰伏低身形。


    道长对他们说:“哪怕不将心愿说出口,只要在心中默念,你的念头也会通达地传递给神祇。”


    辛禾雪的额头抵住软垫,这个姿势维持了三秒。


    从垫子上起身,前行两步,他将三炷香插入大香炉中,只是动作不准一时歪斜,滚烫的香灰正好落到他手背上。


    “嘶……”


    他右手抖瑟一下,香灰掉进炉里。


    把烫出的红印子往眼底放,却又肉眼可见地快速褪去了,皮肤恢复如初。


    辛禾雪直视红色的帘幕,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


    ………


    顾觅风和辛禾雪一同离开寺庙,下山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


    顾觅风肘弯上搭着外套,低头嗅闻了一下,确认上面没有沾上太多的香火味道。


    “你向红太子许了什么愿望?”


    辛禾雪说道:“我什么也没想。”


    他来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


    他既然没有许愿,那么身份卡上的答题时限倒计时也还在继续。


    回到诊所内,辛禾雪、顾觅风和余星洲三人商议,“如果按照习俗,迎亲队伍会先到新娘家接人,再一路上山到红太子庙中。”


    顾觅风眉头皱着,分析道:“迎亲队伍的首要目的地肯定是511,你今晚也别回去了。”


    他看向辛禾雪,视线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你藏在这里,到时候我们守在你身边。不管来的是什么,总之,先火力攻击。”


    顾觅风搬出偌大的皮革箱子,放到漆木桌面上时发出沉重重的响,一用力掀开来,他从中拿起两把MP5冲锋枪,扛在肩上。


    Bertta 92FS,Uzi,M16,Benelli M3,PKM……


    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何青鸿的军火库都偷出来了。


    “窝囊废情夫战略性联盟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大概是辛禾雪脸上的表情心思太明显,顾觅风理直气壮地反驳“偷窃说”。


    他坦荡荡地道:“大敌当前,就该放下小三小四的纠纷,一直对外。”


    [那很团结了。]


    [笑死,孩子亲爹来要老婆了,待会儿当三都赶不上热乎的。]


    [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余星洲手里也被塞了把机枪,撇过头低低“啧”了一声,质疑地问:“这些东西吓唬活人还行,你确定对鬼也有效?”


    他们这不是爆米花血浆片吧?


    辛禾雪按了按眉心,叹气道:“早点吃晚饭吧,我饿了。”


    ………


    顾觅风的屋子在诊所后方,打开诊所走廊尽头的门,就通向了中间四方的院子,院子和外界是孤立的,仅仅连通诊所和房屋。


    助手小黄派不上用场,顾觅风干脆在早上给他放了两天假期。


    夜里的风突然大了起来,窗外枯枝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绿色玻璃。


    辛禾雪抱着小黑,拿着指甲刀给它剪了剪稍长的前趾甲,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八减四是多少?”


    “呜呜……”小黑狗的命运抓在妈妈手里,摆弄不了自己的前肢,“汪汪、汪汪!”


    辛禾雪不吝啬夸奖:“好狗。”


    他拍了拍小黑狗的脑袋。


    “十一减四呢?”


    这么复杂的数学题,把小黑的大脑给烧宕机了。


    它呜呜咽咽地耍赖,讨好地去舔去拱辛禾雪,小狗味直接扑过来了。


    余星洲叩了叩门框,卧室的门本来就敞开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准备让它去考北岛公务员,入编当警犬吗?”


    “听说聪明点的狗能达到五六岁儿童的智商。”辛禾雪摸了一把藏在怀里的小黑狗,掀起细密眼睫,“我只是想检验一下是不是真的。”


    “几点了?”


    余星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20点59分。”


    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进到59秒,“到了。”


    他转身反关了门,“我去外面守着。”


    何青鸿伤重未愈,当时手术室条件有限,无菌操作不彻底,可能是伤口发炎了,今天高烧不退,躺在病房内昏迷。


    而顾觅风守在诊所里。


    如果要进入到卧室,必将通过诊所的走廊和中间的院子。


    风一阵阵地刮着,穿堂声仿佛低幽的呜咽,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人声,明明按照以往的时间,还有人在夜市的大排档吃酒打牌,小孩在楼上楼下来回跑,组成环境噪音。


    然而在今夜,整座城寨都格外死寂。


    遥远地、遥远地。


    高亮一声唢呐提起,喜乐尖锐地奏响,马头琴和铜锣高低不平,乐声走街串巷地直直向这边来了。


    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吵得人耳膜生疼。


    锵咚咙咚锵!


    锵咚咙咚锵!


    伊伊伊,得得得,咙咚咙咚锵!


    “汪、汪汪!”


    小黑狗嗅到了环境里危险的气息,大声地叫嚣起来。


    往往是没什么把握的情况下,小狗才会这样大叫。


    辛禾雪攒起眉心,拍了一拍它,“回去。”


    伴随着那些乐声行进,脚步声层层叠叠重重,他能够判断出来,来者不善,数量众多。


    辛禾雪拿了一小塑料袋的酒精棉球,揣入侧袋中,再到小桌旁,配水吃了两粒药物。


    苯二氮卓类药物虽然能够短期缓解急性症状,但具有成瘾性,长期使用可能导致依赖,不过既然是在游戏内,那么应该脱离后也不会影响现实的身体。


    唢呐声一刻不停地穿凿大脑皮层,一下又一下。


    辛禾雪喉结滚动,药物吞咽而落。


    他拧转卧室的门把手,拉开门的瞬间,一张惨白的脸撞入他视野,距离近得鼻尖能贴到鼻尖,纸人顶着腮上两团红,咧嘴笑容挂到耳朵根。


    辛禾雪的心跳直接漏了两拍。


    无数纸人密密麻麻地立在客厅里,拥挤到无处落脚。


    锵咚咙咚锵!


    伊伊伊,得得得,咙咚咙咚锵!


    它们将喜乐奏至高潮,片状的身体让出一条道路,尽头是停在院子里的一顶花轿。


    辛禾雪瞥了两眼左右道路的纸人,它们漆黑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但似乎没有伤害的意图。


    “你把顾觅风杀了吗?”


    他目光如直线地针对立在纸人堆里的余星洲。


    “你一点也不意外。”院角芒果树的阴影中,看不见“余星洲”的表情,只能听见人声,“我给他留了一个全尸。”


    “这样他可以完整地躺在婚床底下偷听。”


    看来,红太子的喜好比常人能够想象的更加独特。


    辛禾雪掐着自己的手心,维持神志清醒,用力的程度让他能够想象到一会儿松开时肯定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满月的月亮却阴冷,照进院堂里,余星洲脚下的黑色范围比芒果树的影子还要偌大,蔓延到院子尽头墙角,又辐射满半面墙。


    “你准备用余星洲的身体和新婚妻子洞房吗?”辛禾雪笑起来,淡色双唇抿出一层湿漓漓水色,惑人如胭脂艳丽,“听起来不错,我喜欢男高中生的身体。”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他在纸人重围中,进入了那顶花轿。


    纸人们摇摇晃晃地抬起花轿,再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半道上,辛禾雪掀开帘子,往后看。


    “余星洲”没有跟上来。


    他之前的话或许让红太子放弃了那具身体。


    辛禾雪看了一眼身份卡。


    【存活人数:7】


    真正的余星洲没死,而辛禾雪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见他从花轿里探出头来,纸人黑洞洞的目光紧追而至,“大人会在正殿中等您拜堂,不要让大人等太久。”


    ………


    红白事的通道都是从寺庙旁门进入,要绕一大圈才能去到正殿。


    辛禾雪还记得他向道长问过了盥洗间在哪个位置。


    路过的时候,他叩了叩花轿木窗,“停下。”


    花轿停放下来,刚刚向他说话的纸人又走上前来,木木地开口:“有什么事。”


    辛禾雪双手举着小黑狗给它看,说道:“我的孩子在哭闹,我需要先进行哺乳,才能去拜堂。”


    “看清楚了,这可是你们大人的亲生骨肉。”辛禾雪担心它看不明白,揪了揪小黑狗的犬耳,又扒拉小黑狗的嘴筒子,撩出犬齿,小黑舞爪抗议,“呜汪汪!”


    “它饿了,后果很严重。”


    辛禾雪淡笑着,语气暗含威胁,挟天子以令诸侯。


    “旁边就是盥洗间,我很快就会回来。”


    纸人只好退让了一步,定定地站着,“我会守着你出来。”


    “随便你。”


    辛禾雪如愿地进入了盥洗室,哺乳本来就是个幌子,他不在意那些纸人守在门外。


    不仅外面披红结彩,囍字的红剪纸甚至都张贴到了盥洗室的窗子。


    辛禾雪推开窗,正要翻跃而下,底下的纸人抬起头,向他裂出一个笑。


    但它很快笑不出来了。


    “啪。”


    打火机的火舌明亮窜起,酒精棉球快速引燃,砸到它脸上。


    “啊啊——!”


    叫声还没传出来,纸人就被烧没了上身。


    辛禾雪落地后快速向前跑,丢下的几颗酒精棉球引子很快在他身后烧起熊熊火光,铺天盖地!


    这才是他和顾觅风白天上山的目的,道长们忙着剪裁喜事窗纸,他们将汽油泼在了各个地方,只要一个火引子,就能够眨眼间引燃,何况这座寺庙本身就是由大量木质结构建筑组成,草木茂盛,天然的火场条件。


    焰光高涨!顷刻间吞噬这片土地!


    小黑狗紧紧追在妈妈后脚跟。


    还在诊所的时候,红太子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于“余星洲”不感到惊讶,实际上,祂的漏洞远不止一处。


    “余星洲”把他抱下井壁的时候,辛禾雪看见了井内的倒影,像是隔了一层清透玻璃,里面的余星洲奋力用拳心敲击,向他呐喊。


    不曾停歇的逃亡着,辛禾雪眼前终于出现了那个遭到荒弃的井口,他一路跃上井壁,小腿光裸肌肤被路上的芒草割了两道浅口子,鲜血蜿蜒流下来。


    低头望向黑漆漆井内,他抱起小黑狗,深吸一口气。


    “哗啦——!”


    井中溅起高高水花。


    【带球跑吗?有意思。】


    【由于玩家未在规定时间到达前作答,题目已刷新。】


    ………


    辛禾雪不停地下沉,下沉,咸腥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过来,淹没了他,吞噬他的意识。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的时针被拨动,又发出齿轮般转动的声音。


    他像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这段下坠的过程很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辛禾雪湿汗淋漓地挣扎着醒过来,由于长时间的缺氧,胸膛剧烈起伏。


    有人推了推他,“同学,快点下车了。”


    他迷茫着,没有反应过来现今的情况,喉咙也有些哑,“下车?”


    什么车?


    他不是从井里跳下去了吗?


    推他的那个男生本来有点不耐烦,等辛禾雪抬起头来看向他,又瞬间改了刚要脱口而出的恶劣口气,缓了缓语气道:“北岛城的大巴车不走进村的路,我们得在这个镇上找面包车或者摩托才能进村。”


    公交车站点只设到了乡镇,现在司机到终点站了,正在路边饭店打午饭。


    “听本地人说,离南湾村还有老长一段路呢,总不能走着去。”


    “南湾村?”辛禾雪环顾了一圈环境,公交车内是窒闷的气味,如果是晕车的人,说不准坐了一会儿就要呕吐了,他跟着男生下车,“不是南湾城寨吗?”


    “什么南湾城寨?没听说过,我们要去的不是南湾村吗?实践课的主题是调查北岛南海岸渔村的民俗文化,你完全没听老师出发前的讲解课吗?”


    那个男生觉得很奇怪。


    辛禾雪抬头环视了一圈街边的环境,宽敞乡道,柏油马路,下车的地方就是一家百货超市,店铺林立。


    他警铃大作,“现在是什么时候?”


    男生已经走远了,声音渐小,“中午十二点,老师说自由活动,一点半在公交站牌集合。”


    辛禾雪从背包里找到了绝对不会在1990年出现的东西。


    一部智能手机。


    虽然和一块小砖头差不多厚。


    他摁了一下旁边的电源键,屏幕亮起。


    2010年5月16日。


    他想起来了,南湾村。


    南湾城寨就是在南湾村的废墟上建立的,十九世纪末突如其来的一场海啸,当局没有及时通知当地居民撤离,南海岸整片都被吞没了。


    辛禾雪上网搜索所有关于北岛南海岸发生海啸的信息,一无所获。


    他缓慢地蹲了下去,抱着膝盖,身份卡掉在地上。


    “你也是玩家吗?”


    一道男声响起。


    “唉呀,你别蹲在地上,裙摆都脏了。”


    女声紧接而至,辛禾雪被她拉起来,拍了拍百褶裙。


    “我们也是玩家。”


    一对情侣站在辛禾雪面前。


    存活人数有七个人,剔除辛禾雪认识的,还有三个人。


    他知道为什么从未在城寨见过这三个人了。


    因为他们在的时间线不一样。


    甚至世界线也不一致,在这个世界线,南湾村没有遭遇海啸。


    第192章 被害妄想(28)


    南湾村在北岛地界内并不出名,地处偏僻,长久以来的发展也和外界脱节。


    北岛的繁华地带坐落在岛中央的平原和西南面的河口三角洲,尤其是西南面出海口,海港塔吊林立,车船络绎不绝,形成了成熟的临港产业集群,同时还在不断扩容升级。


    而岛内一道呈现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如同一张天然屏障,把南湾村和北岛的其他地方孤立开来。


    南湾村背靠着青山,面朝着大海,和岛内其他地方缺乏经济往来,一直靠着丘陵和鱼鲜自给自足,加上南湾村聚居的族人严重排外,跑过来想做投资生意的商人喜气洋洋地来,最后都灰溜溜地走了,所以至今南湾村也没有发展起来,还保留着较为原生态且有特色的渔村文化。


    【你是北岛大学文学部的一名大一学生,高考结束的暑假,从报刊亭的一本时尚杂志上,你了解到J国的学生制服在国内小众圈子中很受欢迎,掀起了新潮,看见文字旁附图的那一刻,隐藏在你心中的特殊爱好,像是火苗一样窜起来了。】


    【听说北岛大学的风气很开放……所以哪怕是异装癖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吧?穿裙子的男生大概也不会被校园欺凌?】


    【总之,离开了家进入大学寄宿生活的你,心灵彻底放开了。】


    【即使偶尔会有人加上联系方式对你恶语相向,对不伦不类的服装品味进行品头论足,可是意外地,从大体上来说,这个仍然不热衷说话的你,却比初高中阶段更受欢迎了(不限男女生群体)】


    【此外,你还得到了暗恋的好心学长的推荐,加入了张老师的项目小组,不仅有额外的学分,还能免费出游,虽然这个叫南湾村的出游地很偏僻,但全程费用学校报销,免费旅游,这不是很好吗?】


    【请听第十五题:南湾村唯一一条外界联系的道路怎么走?(0/5分)】


    辛禾雪记得上一道没来得及作答的选择题题号是八,现在的题号直接跨越到了十五。


    没想到这个恶劣的ai也有跳题bug。


    毕竟到了午饭的钟点,他收起身份卡,和其他两名玩家一起选了街边一家快餐店。


    北岛大学在市中心,从市中心车站搭乘到这里的公交车,终点站设在镇上的集市,附近村庄的村民们买卖农货赶集或者外出进市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


    这条街长度大约一百米,两边店铺林立,水果店、饭店、理发店、百货超市……


    还有直接塑料布一铺,就摆在地上的小摊。


    快餐的老板一边端来他们点的饭菜,一边介绍说:“南湾村离这里最远了,骑摩托还得要一个半小时,我们也很少看到那边的村民来赶集,毕竟这块山路多,一来一回天亮走到天黑。”


    “你们几个细伢子,去那边干什么?”


    辛禾雪低着头,筷子夹着小白菜放入口中,他吃饭动作很斯文,看上去有种慢条斯理的美感,但碗中的米饭快速消耗。


    围坐同一张饭桌的男生回答:“做民俗研究。”


    咽了一口饭,男生继续说:“老师带我们去实地考察的。”


    “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北岛大学。”


    “哇塞这么厉害,要是我女儿也能考上,那就要祖坟冒青烟了!”


    男生不擅和长辈打交道,只嘿嘿地笑。


    辛禾雪在街边碰到的两个玩家,身份同样是北岛大学的学生,男生叫罗亮明,女生朱吉月,两个人也是受邀参加的嘉宾,和辛禾雪一样是新锐演员,由于上新的一部剧,现在正炒cp炒得火热。


    正好对应了两人拿到的身份是一对大学生情侣。


    “你真的是男生吗?”朱吉月凑前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辛禾雪看,临了才想起,慌张摆手道歉说,“别误会!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说好看得有点去性别化了。”


    一开始看见背影的时候,因为辛禾雪穿着白衬衫和深蓝百褶裙,她以为是个高挑美女。


    辛禾雪淡然接受朱吉月的说法,“谢谢,你也很好看。”


    快餐店铺面不大,这边初夏的天气已经足够热,墙上的风扇呼啦啦地转向,把闷闷凉风吹过来。


    披肩发加上风吹,很容易干扰用餐。


    幸好朱吉月带了备用的头绳,辛禾雪将头发捋到颈后,扎成一揪。


    没等辛禾雪开口,朱吉月就说:“没事,不用还了,想着得待两周,我包里还备用了好几根发绳。”


    有点儿羡慕地,她双手支着下巴,看向辛禾雪的脸,“皮肤真好,你知道网上很火的素颜白开水妆吗?要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闷热天气在青年眼尾和侧颊的部分蒸出一层漓漓薄红,肌肤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肉。


    不管是现实看,还是大屏幕上看,都是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张脸。


    朱吉月在转行当演员之前是化妆师,看人第一眼就习惯性地开始分析骨相和皮相特点,如何根据优点最大化地有针对性地上妆。


    她头一次感到万分棘手,顿生一种书生无从下笔的无力,真是造物神追着当狗的一张脸。


    生来不需要过多的粉饰。


    “怎么做到的呢……”


    她喃喃道。


    “可能是我通常在晚上十点就睡觉了。”


    辛禾雪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拭唇瓣,他对朱吉月笑笑。


    罗亮明从隔壁超市走回来,提着一大袋零食饮料和速食品,“快要到一点半了,老师应该找到了司机,我们到对面公交站去等吧。”


    ………


    领队的张老师,加上八个学生,民俗调查项目小组总共九个人。


    张老师找到了一个经常往来各个村庄载客赶集的司机,开了一辆非法改装过的汽车,驾驶座后面的两排原本是五座,硬是被他改成了八座,实际上真到了村子赶集的日子,后面车厢里老老少少能挤下十几个人,满满一面包车人。


    司机吐了一口烟,瞟了这群市中心来的学生仔和满身书卷气的大学教授一眼,“看你们都是学生,一口价,三百,走不走?”


    “你抢钱啊?!”一个烫了卷毛的男生出声道,“我听饭店阿叔说,你载客一个人才收十块。”


    随手将烟头丢到地上,司机碾了两脚,不屑道:“我去一趟南湾村,都够到周围五个村子拉客跑一圈了,让你们老师再去问其他人吧,你看除了我,还有谁肯搭客走那个邪门村子。”


    “三百,就这个价,走不走?”


    张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和气男人,见状妥协道:“同学们,上车吧。”


    ………


    张老师坐在副驾驶,剩下八个学生,三个女生先上去坐在了车厢前一排,宽松些,五个男生不好意思挤,全都自觉坐去了后一排。


    先上车的辛禾雪被挤到了车厢壁,好处是紧邻车窗,这辆汽车内部有一种霉味和众多乘客坐过之后残余的汗味,难闻,且热,司机还不开空调,所以他只好面向拉开的车窗。


    车辆向前行驶的时候,天边团状白云和街边杨树一起快速倒退,风滚滚地翻涌进来。


    一阵颠簸,是从大道驶入了乡道。


    辛禾雪被挤了一下,旁侧传来男生道歉:“对不起。”


    “没事。”


    他回答。


    对方却向外挪了挪,明显给他留出了额外的一部分空间。


    辛禾雪因此瞥了他一眼,年轻男人棕发蓝眼,但面容属于传统的东方气韵,骨相流畅,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温文。


    穿着萨克森蓝的竖条纹衬衫,米色系羊皮裤,从腕骨上佩戴着价格不菲的手表看,家世应该不错。


    不过这和辛禾雪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随意瞥一眼,转而回归到窗景。


    由镇上到南湾村要一个半小时车程,同学们开始闲聊搭话,这个小组的人都是彼此相互认识的,也是借着认识的一层关系,张老师缺人的时候直接往来推荐互相把朋友拉进了这个项目小组。


    “西南海岸不是没地了吗?我听我爸说他们有个合作商,是搞房地产开发的,打着海景楼房的主意,决定去考察一下南湾村那边的情况,偏是偏了点,但是把价格前期打低些,先把饼画出去,说不定还有即将退休的北方老头老太买来当度假房呢,实在不行,也能搞个什么度假村。”


    “结果一个考察小组和老板一起过去,根本没到半路,直接打道回家了。”


    “据说是开车路上拿着地图找路,指南针失灵,给他们吓得回去之后一个个都高烧不退,还请了道士上门做法事。”


    当下的导航软件还没有后世发达,进南湾村的路只从一张老地图上找到,那位房地产老板和员工们自己开了车,也没找当地镇上的人当引路人,车子开上山道后没多久就发现指南针失灵了。


    “听说这片山下有丰富的磁铁矿和赤铁矿资源,可能是这个原因干扰了地磁场才引起指南针失灵吧,这样就被吓回去了吗?不是说商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


    “谁知道呢?我觉得肯定不只是这么简单,他们肯定遇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不然怎么回去找道士做法?”


    “能有什么东西?疯狂原始人?食人族?”


    辛禾雪一边留着一根弦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一边摁开了手机屏幕。


    信号还有三格。


    他点开了放在显眼位置的一个企鹅图标的软件。


    从上往下滑,眉心逐渐纠结在一起。


    这个分组里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备注。


    【爱打篮球男高中生没钱但发誓辍学养我(滚回去沉淀)[离线]】


    【看了保险柜里很多钱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水管维修师傅(给不了我想要的安全感出局)[离线]】


    【开了家私人诊所有点小钱的医生超声波孕检的时候偷偷捣别以为没发现(怀疑婚后会被水煎降低睡眠质量还是算了)[离线]】


    【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离线]】


    【三千块拿去买了几条裙子,所以干脆找了新的接盘侠[在线]】


    身份设定往往会根据玩家经历特质进行ai模拟演化,最终得出结果,这些工作甚至还细致入微地做到了联络软件上。


    辛禾雪感觉这个ai是不是对他有偏见。


    现在他的人设是什么?


    异装癖未婚先孕小男女生?


    最后一个联系人头像跳动了一下,有了新的消息提示。


    【三千块拿去买了几条裙子,所以干脆找了新的接盘侠[在线]:你是晕车吗?我背包里有晕车药,不过放在后备箱里,你需要的话和我说一声。】


    车上的年轻男女已经因为旅途无聊,开始聚起来商量玩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玩不玩?”


    “就用罗亮明在超市的买的酒瓶子,转到谁谁输一把,怎么样?”


    手边没有纸牌,这个游戏最简单,众人一拍即合。


    “松川学长,你玩不玩?还有辛禾雪呢?一起吗?”


    卷毛男生转头问。


    辛禾雪本想摇头,卷毛像是看出了他的拒绝之意,抢先道:“你不会是怕我们问你喜欢谁之类的问题吧?”


    卷毛和另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在场者皆笑起来,多数是善意,其中也有少部分隐藏的恶意,卷毛男显然属于后者。


    辛禾雪想起来,他的身份卡介绍说他能够进入这个小组,是由于暗恋的好心学长推荐?


    “他晕车,身体不舒服。”


    松川雅人嗓音清朗,他是北岛大学的留学生,说起这边的话来有种独特的温和咬字感。


    他又看向辛禾雪,关切道:“你还好吗?”


    辛禾雪瞥了对方一眼。


    嗯,是接盘侠在说话。


    第193章 被害妄想(29)


    一个柑橘递到辛禾雪面前。


    “听说橘子的气味能够缓解晕车。”


    松川雅人这么说,笑意和煦,看上去就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他的手被辛禾雪似乎是不慎地拍了一下,那只橘子就咕噜噜滚到了前一排。


    朱吉月把它捡起来,转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还给松川雅人还是辛禾雪。


    辛禾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向橘子的主人道:“不好意思,不用了。我很讨厌橘子味。”


    后一句有意着重强调。


    松川雅人目光在他脸上一顿,笑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是我该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喜恶,禾雪你是对柑橘过敏吗?”


    “单纯不喜欢。”


    辛禾雪转过头,不咸不淡地回答。


    光芒隐没在松川雅人的镜片之后,或许刚刚辛禾雪自己都没发现,但全被他看在眼里了。


    看见橘子的时候,如临大敌,小猫皱鼻子,下一秒就要哈气了。


    这只小猫绝非善类。


    松川雅人的心情却和外面的天空一样旷阔。


    一旁的罗亮明接过了朱吉月手里的橘子,“既然这样,让我来解决这个酸甜的烦恼吧,我什么水果都爱吃!”


    他嘹亮的一嗓子,把刚才有点儿奇怪又说不上来的局面翻了篇。


    “继续继续,你们也来玩嘛?”


    他们当中一个男生在一张A4纸上画了个圆,再等额划分为八份,每一部分填上名字,毕竟他们在车上,条件有限,没法围坐成圈,只能用这种方式保证酒瓶转盘的公平。


    那个男生道:“我画都画好了!就这样,大家一起,酒瓶口对着的人必须真心话大冒险二选一。”


    辛禾雪和松川雅人虽然没有出声答应,但已经转向了中间放着A4纸的小板桌,默认参与了游戏。


    前面几个遭殃的都是热热场子,只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笑闹,哪怕是再无趣的话题也能侃出花来,让夏天更热,汽水更凉。


    “不是,到底谁买了冰棍塞在购物袋里?!”


    “快点吃,待会儿都化成水了!”


    “我例假,不吃冰的。”


    “那下一把选大冒险输的吃两个。”


    “我来我来,热死我了!我吃两个。”


    半化的冰棍降下口腔温度。


    灼目阳光在外面的油绿枝叶间跳跃,又灿然照耀车窗玻璃,风灌进辛禾雪白衬衫的翻领,领口下细细的蓝丝带飘起。


    他关注着车窗外的情况。


    进到上坡路时迎来一阵不平静的颠簸,汽车缓缓驶入山道内,路边的植被生物量明显增加了,天空只剩下大树间的一道蓝色,不止环境暗了些,气温都凉下来两度。


    颠簸过后,小板桌上的酒瓶口慢悠悠地停下,指向“辛”字部分。


    “到你了!”


    辛禾雪转过来,冰棍滴水滴到了他手指上。


    松川雅人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接过,擦掉了指节上有点黏腻的水。


    “……真心话吧。”


    车厢内闹哄哄。


    忽地,卷毛男提高音量,问题突围而出——


    “谈过几次恋爱?喜欢什么类型的?”


    有女生说:“喂喂你这是犯规了吧,两个问题?”


    另一个人附和:“对啊,邢鸣你别太难为人了,说真的,不会是你暗恋人家吧?”


    众人笑作一团,纷纷起哄道:“喜欢人家就告白嘛,怎么这样,邢鸣你是小学生吗哈哈哈……”


    名字叫做邢鸣的卷毛男生,怒得一口气不上不下,脸上升起高温。


    就在此时,话题中心的辛禾雪淡淡出声,“没谈过。”


    邢鸣终于有由头找茬,“怎么可能?你没谈过恋爱?真的?一次都没有?”


    与他对视,辛禾雪的面容平静,毫无破绽,“没有。北岛大学有那么好考吗?初高中要把精力更多分配在学习上,况且我们家的家教很严。”


    邢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加上对方微微攒起眉,看上去已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直视他的一双眼睛因为那点不悦情绪而生动得惊人。


    就像是点睛之后从画中走出来的精魅。


    “你故意不信我,是想向我炫耀丰富情史吗?”


    邢鸣活生生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怎么可能?!我没谈过恋爱好吗?谁在学校造我谣?!”


    “哦。”


    辛禾雪唇角牵起一个弧度,笑意很漂亮。


    他对我笑、笑是什么意思啊?!


    邢鸣的喉头上下一攒,视线不知道该往四下哪里放。


    然而那个将少男心事随意像毛线团一样玩弄的人,只是转动了眼珠,瞥向窗外。


    缓声补充了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喜欢说话不吵的,也不会在身上喷橘子味香水的。”


    邢鸣刚飘飘然插上翅膀的心,又“咣当”掉到谷底。


    他很吵吗?好像有点。


    但他没有喷香水啊,谁那么装,出门旅游还喷香水。


    所以辛禾雪指的不是他吧?


    “下一把,下一把!”


    邢鸣压低声音,不耐地说道。


    松川雅人全然不觉被同专业学弟套上“装货”标签,听见辛禾雪说不喜欢橘子味香水时,一直挂着在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凝滞。


    他的领口和袖边都喷洒了一种薄荷主调的男士香水,有人形容气味像是炎炎夏日在山中静默的修行地,周围森林环绕着中间的青金色水潭。


    但尾调是夹杂烟熏、绿调的柑橘。


    回去之后在账号上发表一篇新的香水测评吧。


    松川雅人的海蓝眼珠压下一缕阴霾。


    恰在此时,绿色玻璃的啤酒瓶口,指向他。


    他重新扬起周围人熟悉的和煦笑容,“我吗?那就真心话,和禾雪一样。”


    后一句有意无意地提及另一个人的名字,又拉近了一步距离。


    有个男生忽然“嘿嘿”笑了一下,誓要撕破学长斯文的形象,阴险地问:“最喜欢哪个动作片演员?什么姿势?”


    “动作片?”松川雅人想了想,“x小龙吧,他在国际上很著名,我看过他的很多武术影片。”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吧?”一开始提问的男生坚决反对,“松川学长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哇靠你们男生问的问题好咸湿,注意下影响行不行?”


    “有什么关系,成年人诶?!”


    “小心我叫阿sir来拉人了!”


    “奇怪,好像手机没信号了。”


    “抱歉,如果你说的是那种片……”松川雅人对着那个男生,犹豫而善意地劝道,“我觉得成年人要精力旺盛需要发泄的话,最好还是出门运动,我一般会选择打球,回去洗个澡,整理一下到实验室帮忙,效率也会提升很多。”


    “不愧是松川学长……感觉我整个人都罪恶起来了。”


    男生败下阵来,灰头丧气。


    听说学长父亲的松川家在J国经营一家私人银行,母家在G国世代从医,母亲是私立医院的院长,某大学荣誉教授。


    该说不愧是财阀公子吗?


    他们系内都调侃,未来松川学长的孩子将会在小学就手握六篇一区top论文。


    ………


    不知道是不是辛禾雪点背,那酒瓶子转了两轮,又悠悠地在他名字的部分停下了。


    “大冒险!大冒险!”


    当即有人起哄。


    “上一次都选了真心话了,总该大冒险了吧!”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好,大冒险。内容是什么?”


    “我们想想……”


    “选在场的一个人,坐在ta腿上,坚持一分钟,怎么样?”


    乱糟糟的车厢里,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了这个大冒险内容。


    静了一瞬,又恢复了乱哄哄的一团。


    “哇要玩这么大?”


    “哈哈哈总不能选女生吧,选男生的话,好兄弟坐一下腿怎么了?又不是晚上盖一张被子睡。”


    罗亮明适时维护同盟的玩家,“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没关系,游戏而已,况且车上也没什么大冒险内容可选择。”


    辛禾雪缓缓出声。


    他转头看向松川雅人,随意道:“那就按照就近原则,学长你介意吗?”


    松川雅人的下颌一压,与他对视时摇头,“当然不。”


    来自另一个人的重量覆盖上来,及膝百褶裙和羊皮裤叠着压到一起,夏日里,源源不断地滋生热气。


    松川雅人眼眸定了定,发揪扫到他面前,有些痒,又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是辛禾雪用的洗发水味道吗?


    他很想问这个问题,这个带着一点私密性质的问题。


    喉结极为缓慢地滚动一次,咽下话语。


    刚刚那个男生提问的真心话,松川雅人没有如实回答。


    只是单纯说姿势的话,他做的春天梦境里,就把辛禾雪抱着草。


    那些人已经不放过一分钟时间,又开始了新一轮游戏。


    松川雅人垂眸,手臂抬起,右手是一个虚虚环住的动作,左手停在半空,接着,缓慢地弯曲指节,他从辛禾雪衬衫的胸袋中,夹出了那张身份卡。


    尾指擦过,隔着单薄面料,触感温热且软。


    似乎猜到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松川雅人僵住身形,左手的半边身体麻痹了。


    一个激灵顺着辛禾雪脊骨打溜滑下尾椎,如果有尾巴,那么他的尾巴也将炸立毛发竖起来。


    他及时反应牢牢攥住松川雅人的手腕,用力到修剪齐整的指甲都将要掐进对方皮肤里。


    “你干什么?”


    辛禾雪夺回身份卡。


    周围的同学由于他们这边的小摩擦,统统转过来看,“怎么了?”


    辛禾雪把身份卡攥在手里,塞进书包中。


    松川雅人重新镇定下来,对辛禾雪道:“对不起,我只是很好奇,你的卡片是不是和我的一样,我也很喜欢收集那款零食的卡片,集齐就可以兑奖。”


    松川雅人肯定看见了身份卡。


    辛禾雪明白他话中有话,朱吉月和罗亮明显然也发觉了。


    后者两人打着哈哈回归游戏。


    上山之后的道路不那么平坦,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天空与林内阴暗,雨刮器持续运作着。


    辛禾雪抵了抵侧额,脖颈有些不适,他仰了仰头,反复抻抻脖子活动,眼角余光瞥见最前方的挡风玻璃。


    泥泞的山道上,突然灌木林里爬出一个小孩,肢体以奇异的姿势直挺挺站立起来,冲向汽车。


    前面的司机却没有半点减速之势,像是没看到一般,直直向前开。


    辛禾雪蓦然半站起来,大声道:“刹车——!”


    “嘭!”


    一下闷而大的响声。


    所有人都被急刹车惯性带着往前,没系安全带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我头都要炸了!”


    “怎么了怎么了?!”


    辛禾雪在松川雅人怀中睁开眼睛,对方在紧急关头及时抱住了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


    “地震了?”


    一道白光划破阴灰天空,延迟了不过两秒,轰隆隆巨响,震彻耳膜。


    辛禾雪倏地撑起身。


    他们撞到人了。


    第194章 被害妄想(30)


    电闪雷鸣后,车内有一瞬间令人不安的静默。


    雨却越下越大了,倾盆一般哗哗泼下,难以想象他们一小时前待在镇子上时还是艳阳天。


    辛禾雪的心跳不断地加速,到了一种不适的程度,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厚膜膨胀地笼罩住他的耳朵。


    嗵嗵。


    嗵嗵。


    要怎么形容这个声音……


    像是胎儿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鼓荡羊水。


    前面副驾驶的张老师解开安全带,打破寂静,“同学们,我下去看看。”


    辛禾雪蓦然用力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抽了背包侧袋的伞,及时从后一排挤出去,“老师,雨伞。”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下车。


    山道没有修建起平整的水泥路,只是一条坌实的土路而已,宽度也仅仅能容纳一辆汽车单行通过。


    晴天还好,只是尘灰多,一到大雨,道路就泥泞起来。


    两旁是茂密的林子,地势西高东低,雨水汇聚成溪流从西边的坡地淌下来,哗啦啦流过土路向东侧下去。


    辛禾雪撑开伞,他穿的白色板鞋,从后车门绕到车前,几步路鞋底下就粘上了泥。


    车前一滩血水,赤红的颜色被大雨稀释了,变成淡淡猩红,一直蔓延到辛禾雪脚下。


    “天呐……”


    有人惊呼,惶惶捂住了嘴巴。


    嗵嗵。


    嗵嗵。


    心跳声如影随形,他仿佛能够听见羊水里胎儿伸手、抻脚,鼓动他的耳膜。


    辛禾雪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状态如同被魇住了。


    “没事的,撞到的只是一个白瓷娃娃而已。”


    松川雅人搭上了他的肩头。


    在车前的地上,躺着的确实是一个破碎的白瓷娃娃。


    只是尺寸比寻常玩具模型要更大些,立起来应该能够到汽车底盘,所以在刹车不及时的时候被冲力撞到地上,磕到石头撞碎了。


    身体部分的瓷片破裂,一块一块地躺在这滩血水里。


    它还有一张灿烂如晴天娃娃的笑脸,点珠眼睛,画了刘海,和小辫子。


    车子没有撞到人。


    这只是一个遗失在道路中间的玩具。


    辛禾雪神不守舍,恍惚道:“但是……我明明看见了,从那边窜出来一个小孩。”


    他抬手指向一边的灌木丛。


    松川雅人撑着伞向前走了几步,在白瓷娃娃前停驻,屈膝蹲下去,捻起两块裂片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身形修长,米色系羊皮裤被雨水洇湿,皮鞋边缘沾着血红。


    “土路下的岩石突了出来,这个娃娃正好撞击到上面,看起来像是血水,其实是赤铁矿岩石表面风化层被雨水溶解了。”


    “因为是氧化铁矿物,所以看起来颜色是暗红的。”


    北岛高温多雨,这一边都是富含三价铁的红壤区,铁铝氧化物富集,这样说来赤铁矿很常见。


    从科学角度上似乎说得通。


    大家拍了拍胸口顺气,“这样啊,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但是,谁会在路上放一个白瓷娃娃呢?


    这个在逻辑上显得异常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当时张老师在假寐,后座的同学在沉浸地玩游戏,一种心底产生的恐慌直觉告诉他们,还是不要细究为好。


    然而,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当即腿一软,“我看见了,这个同学说的小孩……”


    “****!”这个中年男人恐极反怒,泄愤地踢了一脚轮胎,“早知道就不淌这浑水!三百块,就想收我的命?!”


    ………


    路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怎么也不能这样就返途。


    张老师加价到八百,司机才咒骂着答应继续向前开。


    众人乱哄哄地下车,又乱糟糟地重回车上。


    轮胎旋转,红泥四溅。


    把原地白瓷娃娃脸旁的那一块碎片溅红了。


    他们扬长而去,并未看见,在车尾气荡起之后。


    晴天娃娃般的笑脸,瞬息垮下来,变成雨天的悲伤哭脸,嘴角挂油瓶般向下撇。


    ………


    由于斜风大雨,车窗拉紧,车内空气就窒闷起来。


    没有人再提起刚刚的事故,但这些年轻人们显然也没有了再玩乐的心情。


    随着钟表上的时针转过,每个人脑海中逐渐都绷紧了一根弦。


    滴答,滴答,滴答。


    无形的指针转动在他们心中。


    “那个……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有人惶惶不安地出声。


    原本还剩下半个小时的车程,结果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傍晚四点,还没有到南湾村。


    入目皆是莽莽榛榛的山林,面前只有一条迂回的土路,窗外雨声大得人心慌,密集的雨线像是快鞭打牛一般催促着行程。


    “是不是记错了?我们一直在往前开,怎么会重新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鼓足呼出一口郁结的气,故作放松地说道“肯定是因为山路上的景色都一样,大同小异。你看,都是差不多的路,差不多的树……”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眼里如同塞了一块海绵,迅速膨胀阻塞了话语。


    邢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定定看向前路,“怎么又是这个鬼东西,阴魂不散?!”


    前路是一只白瓷娃娃,不同的是,它重新立起来了,但从裂纹走向和熟悉的笑脸可以判断——


    这就是他们之前撞碎的那一只白瓷偶。


    它像是路标一样站在那里,欢迎所有去往南湾村的客人。


    一直处于巨大精神压力之下的司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吼一声:“啊——!老子不信了!什么鬼神,老子撞死你!”


    一脚踩死了油门!


    笑脸白瓷偶顷刻“噼里啪啦”地破碎,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辛禾雪手搭在座位上转回去看。


    “怎么了?是害怕吗?”


    松川雅人关切地问。


    辛禾雪摇头,没有出声回答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光穿越了白色雨线之后,好像能够感知到那只白瓷偶的情绪。


    很生气,但更多的心情好像是……


    难过。


    好难过。


    嗵嗵。


    嗵嗵。


    奔涌而来的陌生情感,不属于他,但郁结在他的心脏中。


    辛禾雪难以呼吸一般,攥住了胸襟的布料,蓝丝带蜷在他指缝中。


    他转回来,脊背如同拉满的弓一样佝起,衬衫下脊椎线条突起形状。


    小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正所谓母子连心,它也能了解到辛禾雪的心情。


    【妈妈……】


    【开心。】


    【妈妈开心。】


    它的语言能力竟然已经取得了惊人的突飞猛进,摆脱了从恩格尔系数百分百的饿言饿语和小狗国甲等普通话,开始探索人类的情绪表达。


    果然被爱会挣扎地长出智商。


    【嗯。】辛禾雪对它道,【妈妈没事。】


    松川雅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很难受?要不要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辛禾雪敛眸,坐直起来,“嗯。”


    他们在这条山路上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半小时,从下午两点出发到现在傍晚五点半,雨一直下。


    静默让这个车子像是一潭流动不出去的死水。


    司机甚至想过往回开,但这条路只容一辆汽车单行通过,根本没有掉头的空间。


    这意味着,只有到达南湾村,才有掉头离开的机会。


    南湾村,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还是说……


    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肯定有应急掉头的地方,不然之前那个房地产老板是怎么半道掉头的?!肯定有的!”


    大家已经不再想什么民俗调查,什么旅游,什么面朝大海了。


    恐慌和绝望在车厢内肆意蔓延开来。


    他们想给亲人发条消息说遗言,连一句妈妈我爱你都发不出去,因为进山到深处之后,路上的信号消失了。


    有两个女生抱头一起哭,男生望着车顶,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老师,”松川雅人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您不是说在网上找了一个南湾村本地的人当导游,联系好了到时候接我们?”


    坐车太久,张老师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他维持镇定地道:“是,但我们约定的是在村口等,他带我们去找村长落宿。”


    村口……


    别说南湾村,他们坐车到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越是去想,越是绝望。


    松川雅人:“您和他约定了具体的钟点吗?”


    张老师受到提示,立即回答:“对!我上车前和他说了,说下午三点半左右能到。”


    松川雅人:“所以说不定他能发现不对,及时来找我们。”


    无论如何,有本地人指路,至少一定能开进村里。


    张老师点头,“对!同学们,不要灰心!”


    有人哽咽地擦干了眼泪。


    张老师为了让全车人放松精神,介绍道:“我在网上找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考出南湾村,从这边考到北岛大学,也是你们前几届的师兄。”


    “说起来他的经历也很有意思,少年时离家出走,一路走到镇子上,正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有市里的游泳教练来挑苗子,他在渔村长大,游起泳来浪里白条一样,阴差阳错就被进游泳队了。”


    “后面就成了北岛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在外不习惯。毕业后又回老家了,正是借着这层关系,我才打定到南湾村调查民俗。”


    南湾村的原生态文化保留程度是一方面,这个学生就是另一方面了。


    毕竟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尤其是大山里,有时候不是你花钱就能够摆平突发状况的。


    听说十几年前有个教授带着项目小组去实地考察,女学生差点被迫留在大山里生孩子,男学生差点被驱使当苦力,众人千方百计才脱逃出来,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那种闭塞到公权力机关都难以插手治理的穷山恶水,还是得要有信得过的本地人,多一重保障。


    否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成未来陈年杀人案里记载的尸体了。


    他们正说着,精神也由于话题的转移而稍有放松下来。


    但下一瞬,前方的道路又出现了那只白瓷偶,令人汗毛直立。


    好在此次峰回路转,没等车子撞上,一个高大男人身形出现在路中,向汽车上的众人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


    这一次司机及时踩了刹车,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瘫在驾驶座,喘着粗气。


    那个男人看着二十来岁,剑眉鹰目,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短褂子,下身是宽大黑裤,裤腰上拴着银链仿佛是船只上牢固坚韧的缆绳。


    肌肤晒得棕黑,有一种野性生态的健康,宽肩窄腰,手臂肌肉外露着,隆起如青山,又像是起伏的海。


    男人站在车前,指向车里,意思是让他们下车。


    随后,他摘下了腰间磨得发亮的弯刀,掂在手里。


    众人有些不安起来。


    邢鸣忍不住问:“老师。你确定你找来的人是师兄,不是山匪吗?”


    辛禾雪凝眸,定定地盯着前方的男人。


    见鬼。


    周辽也能考上大学了?


    他简直要为周家祖坟的人流眼泪了。


    第195章 被害妄想(31)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


    原本用来开道割芒草的弯刀,临时用作了铲子,刀背一下一下,在地上掘出了一个小土坑。


    众人或站在一旁,或还待在车上,看着那个男人将路中央的裂纹白瓷偶捧起,谨慎地放入土坑中,一捧土一捧土,掩埋起来。


    雨后土腥味有点儿重,泛着赤红色的水流落进坑里。


    终于那张晴天娃娃的笑脸藏进泥巴里。


    男人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他们这里,黑筒裤宽大的边沿沾着草屑,“野外埋尸”之后,他站起来,又向山林里走,学生们好不容易见到了活人,见他要走,立即就跟上,却发觉人家只是找了一处奔流的泉眼,抓一大把草攥在手里,就着泉水搓干净了那柄弯刀。


    刀锋摩得雪亮,让人看着就害怕,生怕不慎手掌擦过就被剐下来深深一片肉。


    “那个……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南湾村一路走过来的吗?”


    有人提问。


    周辽回头看他。


    一双鹰目,很亮,像是野生动物会在夜里反光的眼眸。


    张老师说的这位师兄,动物性保留得相当明显。


    但他看过来时,就有一种被狼锁定的强烈感觉,驱使着人们本能逃离。


    一开始提问的男生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双手举起来,“不方便回答的话,当我没问。”


    周辽皱起眉头,他的左手摊开,右手做出虚空握笔写字状,然后看向这些学生。


    显然,他是一个哑巴。


    “噢噢我明白了!”


    那个男生松了一口气,送上手机。


    “师兄,没带纸笔,你在输入框打字应该可以吧?”


    【周辽。】


    他将他的名字给对方看。


    “噢!周师兄,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到南湾村吗?”男生如释重负,坦诚说,“我们在这里已经转了好几圈了,车子和鬼打墙一样原地打转。”


    【你们让它生气了,这是那孩子的恶作剧。】


    周辽目光平静,看着他们。


    他打字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是孩子?


    为什么用它?


    “孩子是指刚刚的白瓷偶吗?”张老师用纸巾擦了擦虚汗,“这个瓷偶是你们村子的小孩落在路上的玩具吗?”


    周辽点头。


    不知道肯定的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大家只能猜测他的语言表达系统带着孩童的天真,将类人的白瓷偶当做小孩子看待。


    玩玩具扮家家酒的时候,不也会给玩偶赋予人格生命吗?


    【你们迷路了。回村的岔路被野草挡住,我已经割除。】


    【你们跟着我。】


    张老师说:“这样,你坐副驾驶指路吧,我到后排和同学们挤一挤。”


    周辽正要将手机还给原主人,从短信输入界面退出来时,却错点到了相册。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男生,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眼睛亮得出奇,神态像是找到宝藏的龙。


    那是他们临出发时在校门口拍的集体合照,还拉了条横幅。


    至于周辽指着的人……


    “你要找他?你认识他吗?真奇怪,车上也没听他提起过……”


    ………


    周辽终于见到了人。


    青年坐在后座上,不知道是不是旁边的年轻男人说了什么富有趣味的笑话,让他轻笑出声,脸庞素白清丽,笑花溅到眼尾,荡漾着一颗小黑痣。


    周辽站在车门外,心鼓如雷,急促的呼吸引起了对方注意。


    辛禾雪轻飘飘地向他睨了一眼。


    周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


    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辛禾雪愉悦地翘起小猫嘴。


    松川雅人的眼镜压在高挺鼻梁上,“禾雪,你和他认识吗?”


    ………


    他们原本没留意到的地方,果真有一条岔路。


    周辽告诉他们,南湾村最近两年不怎么和外界往来,雨季降水量大,真正进出南湾村的土路被野草长满阻塞了。


    他们只在同一条道上打转,因为雨势,没有注意到野草挡住的路,所以一直重复地绕回原点。


    周辽从副驾驶转过头来,他用手语向辛禾雪比划,双目殷殷。


    在场除了辛禾雪,没人懂手语。


    辛禾雪不回答,周辽恳切而担忧地,再比了一次。


    “我很好。”


    他回应道。


    周辽点点头,目光扫过他和他身边坐的松川雅人,眼神灰暗下来,低着头重新转回去,只看着前路。


    “他刚刚问你什么了?”


    邢鸣有些好奇地问。


    朱吉月惊讶道:“禾雪你还懂手语?”


    “以前学过,我家里有人是聋哑人学校的老师。”辛禾雪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才回答邢鸣的问题,“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手术顺利?身体恢复了吗?】


    周辽问。


    辛禾雪拿出手机,没信号,打开QQ,发现聊天记录也加载不出来。


    他和【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离线]】的聊天记录,是空白的。


    其他的几个人也一样。


    上拉转不出来消息内容。


    等到什么时候有信号了再看看吧。


    现在他这个联络软件上,就只有半路还有信号时,松川雅人问他是不是晕车的问题。


    “哇塞!”


    “快看快看!”


    “要到南湾村了——!”


    往下看,远处是大片房屋的村庄,土地平阔,一座座红砖红瓦的房子,盐花开上了牡蛎墙,墙下挂着几条腊鱼。


    远方大海浸透火烧云的颜色,渔船缓缓靠岸,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海浪澎湃之声。


    有人探出头,往回看。


    他们终于开出了这片莽莽山地,呼到面前的海风来自被晒了一天的海洋,灌进耳道里暖乎乎。


    他们紧绷了一下午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


    张老师加价到一千,才让那个司机答应了两周后和下午同一时间来接他们回去。


    刚下车没多久,他们回头一看,司机就开车跑没影了。


    南湾村确实是一个还相当原生态的地方,没有钢筋水泥建造的大楼,周围一片都是红砖白石的传统老厝,合院式布局,有天井和庭院,燕尾脊屋顶中间凹陷两端微翘。


    芒果树从一户人家的院墙探出头来,大大的半熟青黄果实,沉甸甸坠着。


    南湾村极少有外来客,何况一来就是九个生面孔。


    他们大包小包行李箱拖着,一进村就受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


    有个半大少年站在门房前,歪出脑袋,“周辽哥,这些都是你在外面的朋友?”


    周辽点头,比动作——


    你家里人呢?


    “爸爸在睡觉,妈妈……”


    少年忽然被从后捂住了嘴巴,整个人遭拽了进去,他的母亲向周辽点了点头,警惕地看了外地人一眼,就严实地关上了大木门。


    “你们就是周辽说的,海城大学来参观学习的师生?”


    面前的村道上,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向他们走过来。


    【这位是我们村的村长。】


    周辽输出内容。


    辛禾雪看过去,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像是一条挂晒沥干的海带,长着黄斑的脸部褶皱丛生。


    “欢迎。”村长说,缓了缓气,“欢迎你们,南湾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


    “不怕伙食简陋的话,请来我家吃晚饭吧。”


    老人家盛情邀请。


    周辽上前,先一步替他们与老人家沟通了什么。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能看懂他的手语。


    村长脸色大变,如同刷了白漆的墙,颤颤巍巍道:“你们在路上撞煞了?!”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神色焦灼。


    罗亮明问:“是说那个白瓷偶吗?这在当地有什么讲究?”


    “它们都是山里的野孩子。”村长嗓子发紧,对他们说,“你们撞到了它,它肯定盯上你们了。”


    众人哑然,从来没有接触这样的诡异见闻。


    戴眼镜的女生弱弱出声:“盯上了……它会对我们做什么?”


    “村长,能请您详细说说吗?”


    鬼神文化也是民俗的一部分内容,张老师摊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随时做好记录的准备。


    村长的话头却止住了。


    “没事,没事,你们别担心,撞煞之后,解了煞就好了。”


    “先到我家里吃晚饭吧,明早我会把解煞材料给你们,今天太晚了。”


    ………


    村长家有三个儿子,各自都娶了媳妇,三个妯娌在老厝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淡青色炊烟升起在深蓝夜幕中。


    两张八仙桌摆在厅里,一张由他们师生坐,一张由村长一家人坐下。


    “随便看,随便看看都行!”


    村长正晃着手里的蒲扇,老神在在地半躺睡椅上。


    海风从芒果树底下掠过,吹进庭院里。


    张老师领着学生们转了一圈,“这是栋两落三间张双边护厝。”


    不算是大厝,但屋檐住下这么多人,满足一家子生活需要也足够了。


    左右对称结构,进门的下落厅左右两边是下房,深井两旁是榉头房,村长住正厅旁的大房,长子和长媳住在对面另一间大房,剩下的两兄弟家则在后厅和后房活动。


    村长的父母和妻子都去世了,辛禾雪注意到神龛旁墙上挂着黑白照片。


    “海国常春。”


    他轻声念出神龛上的金漆牌子,香烛幽幽地照亮文字,烛泪滑下来堆积着。


    辛禾雪在庙里看过这个内容的牌匾。


    伴随他话音落下,一阵风缠过他光裸的小腿,冰凉得诡异。


    红光晃晃,有些渗人。


    正厅里有人呼唤:“吃饭啦——”


    辛禾雪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回头问:“村长,请问能拍照吗?”


    村长原悠哉悠哉地在躺椅上,忽然坐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辛禾雪。


    “张老师,我有必要和你们师生说。”他转过头,对张老师道,“你们白天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走动、拍照,只要不破坏不干扰我们的生活,随意你们。但是在晚上,尤其到晚上九点之后,不要在外面活动,待在家里也不能拍照。”


    松川雅人礼貌地出声,“村长,能够问一下为什么吗?”


    “晚上会有海猴子爬上岸。”


    “它们没东西吃了,就会进村来抢我们的东西,一定要把门窗关好。”


    村长神情严肃,逐字逐句地警告他们。


    “但拍照又是为什么?”


    村长一笑,“噢,这个,你们拍照用的那个,那个砖头。”


    他指了指辛禾雪手上那个。


    “智能手机?”


    村长点点头,“对,对!我看周辽也有一个,不过他不常用,都放在家里。你们用这个手机,晚上拍照不是会一闪一闪发光吗?不要用这个,不要用这个。”


    “我的阿爸阿妈都怕这种发光留相的东西,当初带他们到镇上去照相馆,光是相机留影拍相,都吓到他们了。”


    邢鸣道:“我们也可以关掉闪光灯模式。”


    不过在黑夜里,关了闪光灯模式,就什么也照不出来了。


    村长摇头,“不要用这个,不要用这个,听一听老头子的话吧。”


    大概是某种村子里的忌讳。


    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只能尊重本地人的观念。


    “孩子们,来吃饭吧!”


    村长招呼道。


    南湾村靠海吃海,世代捕鱼为业,只有靠近山坡的一片地方有着少量的耕地,家家户户散养鸡鸭,有的人家还养了猪牛羊。


    所以总得来说,食物并不匮乏。


    炖菜鸭母,白灼小管,蚵仔煎,炒花蛤,酱油水煮黄翅鱼,萝卜干煎蛋……


    食材鲜甜,色香味俱全。


    张老师还有周辽和村长家一起坐,剩下另一桌都是年轻人,都是饿了大半天身心双消耗之后大快朵颐的年纪。


    席间,有人好奇问起,“村长,你们家里没有小孩吗?”


    他们一路从村口走进村里,许多家里都是三代同堂,甚至有的家里有高寿老人,四代同堂。


    村长老脸一红,“不争气!我的三个儿媳妇肚皮都不争气!”


    三个妯娌低下头,她们身上都穿着当地特色的短衫,色彩斑斓,身形瘦俏。


    倒是她们的丈夫肚皮比较争气,一个个都有啤酒肚,吃饭的时候不雅地敞开着衣衫,长子吃得面庞油腻腻,肚子能顶起桌板。


    让人不忍心向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村长道:“不过,别看我这样,我也才五十多,还有很长日子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有点惊讶。


    因为村长的头发斑白,按照脸上皱纹程度,他们原本判断村长已经七八十岁了。


    但也说得通,毕竟海边日晒雨淋,顶着咸腥海风,晒得人皮肤老化速度加快也不是什么异常事。


    “周辽,这些年轻人就跟你住周老伯以前的房子,住得下吧?”


    村长关心地问。


    周辽点了一下人数,颔首。


    临离开前,村长扯着周辽到一边,说了说话。


    末了,他叮嘱:“总之,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年轻人们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收拾好站在门口等待周辽。


    “今晚这顿饭多谢招待。”


    张老师向村长说。


    “去吧,去吧,我们这里的鱼虾都很鲜,村里渔船回来的时候,你们都可以问他们要点海货尝尝。”村长告诉他们,“村头开了一家食杂店,要是油盐没有了,就到那里买。不过周辽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周老伯以前的房子,少不了这些生活必须品的。”


    “七点了,时间不早了。”


    村长看了一眼墙上的塑料时钟。


    “你们快去吧,晚上九点记得一定要、一定要锁紧门窗。”


    他反复叮嘱。


    ………


    村长说。


    周辽是海里漂来的孩子,由周老伯养大,小时候有一次被打了离家出走,大家都以为他不回来了,结果去年又从海里漂了回来。


    但也只赶上见周老伯最后一面。


    周老伯临终前,把这座大房子留给周辽。


    南湾村有四大姓,周姓是其一,周老伯曾经在一个繁茂的大家族里长大,到了他那一代,人丁凋敝,房子越来越空,他是独子,和妻子结婚多年一无所出,脊梁骨被人戳得抬不起来,捡了周辽回来当亲生子养。


    周老伯追着妻子亡魂去了,这座五间张两落的大厝只剩了周辽一个人住。


    这房子大到什么程度呢?


    加上周辽,师生九人,每个人都能够单独分到一间房间。


    女生分到了靠中间顶厅的大房,其他人接着挑,辛禾雪选了一个靠近后轩的边房。


    十个人,只有两间淋浴房,只好排队等着洗澡。


    辛禾雪擦着湿漉漉头发往回走,一张脸被温热水蒸得泛红。


    他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内的周辽倏然在床边站起来。


    明明是辛禾雪走错了房间,周辽却表现得像是他做错事了一样。


    辛禾雪的目光在这间卧室里悠悠转了一圈,红砖地面,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


    “坐好。”


    他对周辽道。


    语气平淡,简短的发号施令让周辽重新坐下来。


    辛禾雪信步走进来,就像是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还把房间的原主人推到床上。


    他毫无羞耻心地跨坐在男人身上。


    “别动。”


    他的腰身微微俯下,弧度像是一弦月。


    周辽面红耳赤地比划着。


    将褂子的扣子一颗颗挑开,辛禾雪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是对待什么精细的实验,全然没发现——


    他纯白的睡裙,已经放荡地上滑到了腿根,光洁大腿肌肤在灯下雪色晃眼。


    【别穿那么短的裙子。】


    周辽死死抿住唇,耳根通红地按下了辛禾雪的裙摆。


    “摸一下腿一万。”


    辛禾雪低眉扫了眼,明码标价道。


    周辽头脑发蒙地看着他,掌心热烘烘,还覆盖在白裙边缘。


    “你不会是个穷光蛋吧?”


    辛禾雪皱着眉,手指在对方紧绷得硬邦邦的腰腹上摸索。


    摸到了。


    在腰侧,有一道枪伤。


    这是在辛禾雪逃离S市到城寨的过程中,周辽替他挡的一下子弹。


    这确实是周辽,也是他认识的周辽。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变成软骨头的猫躺在这里唯一属于他的领土上,终于能够放松精神地开了一个玩笑,“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这一次给你免单。”


    第196章 被害妄想(32)


    温暖的,随呼吸起伏的,辛禾雪蜷在他身上。


    周辽觉得自己是一块热烘烘的厚毯子。


    显然他也乐于当这样一块毡毯,他小心地将双手放在辛禾雪身上,轻轻地拍了拍,他不知道辛禾雪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可能对于妻子来说,他只需要当好一块不错的、干净的、散发出阳光晒过之后的气息的毯子,这样就足够了。


    给疲倦的小猫提供一个安全的角落。


    他们互相聆听着对方的心跳,久久未动。


    想了想,周辽还是不放心地,他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很缺钱吗?身体恢复得不好?上次的三千块不够吗?】


    他将手机递给辛禾雪看。


    辛禾雪懒懒掀起眼睫,睨了他一眼,抓过周辽的手机翻了个身。


    他侧睡时腰身是微微蜷缩的,在周辽的床上躺成一个可爱的逗号。


    “嗯……没信号。”


    他闷气的呼噜呼噜了一句。


    【村子里的信号不稳定,有时候有,有时候一格也没有。】


    周辽解释着,然而他费心比比划划的动作被辛禾雪一推,“别扰我。”


    周辽老实地不动了。


    辛禾雪打开了他的手机,理所当然地输入一串开屏密码,满意地发现是自己的生日,又点开桌面的通讯软件,像是一个查岗的妻子。


    噢,事实上他确实和周辽以夫妻之名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么他检查一下这位死鬼老公的手机又有什么所谓呢?


    按照他的规矩,不止周辽,周辽的这部手机,周辽家里母鸡下的每一枚鸡蛋,都要划进他的财产之内。


    周辽的手机里倒是可以查到消息记录。


    出乎他意料的,周辽的企鹅图标软件上,只有他一个联络人。


    消息记录短得一眼就到顶了。


    【验证信息:我是辛禾雪。】


    【你已通过了[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的好友申请。】


    【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打钱,三千。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账号是*******。


    [周辽:你真的是辛禾雪吗?]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少废话,快点打款。


    [周辽:钱汇过去了。]


    [周辽:你在哪?]


    [周辽:你最近急需用钱吗?发生什么事了?]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做手术。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孩子不是你的。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别打扰我,再发信息拉黑。


    “你这就相信了?”


    辛禾雪对周辽晃了晃手机。


    只一句“我是辛禾雪,打钱”?


    难怪会被备注网恋被骗三千块老实人。


    但是很奇怪的是,以辛禾雪对自己的了解,他既不会将自己的昵称取成宇宙第一小白猫,也不会给周辽打这么长的备注——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


    虽然他赞同括号内的文字。


    但又没有可能性是别人冒充他,因为这个账号确实是他的。


    【我不明白。】


    周辽摇摇头。


    【我回到南湾村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梦,我梦到你,和我。】他的手语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地回忆梦中的内容,【我梦到你是我的……妻子。】


    【在梦里,我不是北岛大学的学生,而是一个以杀人谋生的枪手。】


    【我带着你,一起回到了这里。】


    【但这里却不是南湾村,而是一座座高楼围成的寨子,我们住在一栋楼的511房。】


    【后来我出门,在船上坠海了,梦醒来,我又回到了南湾村。】


    伴随更多的内容被周辽表述出来,辛禾雪的表情逐渐凝重。


    对周辽来说,另一个世界线发生的事情是梦?


    而这边才是现实?


    【梦很真实,我有一段时间分不清,我想找你。然后我拨通了梦里一个同事家的电话号码。】


    是何青鸿家的座机电话。


    因为辛禾雪和周辽的511房里,还没来得及安装电话。


    【电话那一头,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周辽很高兴。


    因为如果那些人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话,他本来也想通过电话联系何青鸿,叫人去帮他找自己的妻子。


    而他电话一拨打过去,就是自己的妻子接电话,多么幸运啊。


    “……”


    辛禾雪目光幽幽,看着他。


    周辽不明所以,而梦中的妻子现在只留给他一个孤冷背影。


    “走了。”


    辛禾雪打开了房门。


    周辽呆呆地抬起手,向妻子的背影挥了挥。


    “吱嘎”一声,辛禾雪反手关上了门。


    ………


    离开周辽的房间后,辛禾雪轻轻叹了一口气,背靠着墙体,垂眸思索。


    他很确定这个周辽是他熟知的周辽。


    可是为什么周辽会认为南湾城寨是一个梦?


    周辽记得南湾城寨的事,也有南湾村长大的记忆,是两个世界线融合的影响?


    辛禾雪的思绪很乱,他甚至有一瞬间错乱恍惚地觉得,或许他是做了一个有关于南湾城寨的梦,然后他在镇上的公交车醒来,被告知要去往南湾村。


    滋滋……


    隐秘电流声窜过,天花板上白炽灯低频地闪了闪,倏地熄灭。


    周辽在路上的时候提到过,这里停水停电的情况时有发生,停水还好,也不会耽误洗澡,毕竟这里还保留着柴火灶,热水也是打的院里的井水烧开了。


    一旦停电,就会像现在一样。


    整条走廊陷入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之前去洗澡,辛禾雪将手机留在了房间里,所以并没有能够照明的工具。


    好在他的记忆力不错,在进入新环境之后能够很快记住布局,摸黑回房间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确定路上是不是有什么障碍物,所以走得很慢,脚步声缓缓回荡在走廊上。


    “嗒……嗒……嗒……”


    夜晚静谧,由于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会一下一下地让心头无端发慌。


    辛禾雪微微抿起唇角,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就是太安静了。


    他们这座老厝里,住着十个人,停电了却没有任何人叫喊,其实只要扯一声嗓子吼,整座老厝都会听见的,但没有人发出声音。


    他不由得走快了几步。


    这座位于村尾临海大厝,像是室内返潮了一样,红砖渗出树枝状的湿痕,空气里有一种夹杂着灰尘的霉味。


    之前从淋浴房出来的时候,辛禾雪往外瞥了一眼,夜里起大雾了,雾气大到对面人家的芒果树都看不见轮廓。


    等等……


    辛禾雪想起。


    他们的院子锁门了吗?


    “辛禾雪。”


    黑暗里,背后有人唤他。


    冷意在他脊椎线上打转,或许是被害妄想的症状,辛禾雪无法控制地联想了许多怪力乱神的东西。


    多地的民间传说当中提到,活人的双肩上有两盏阳火灯,是人体外在阳气的显现。


    在夜间行走的时候,这两盏灯尤为重要,当人突然回头时,动作带动肩膀会将灯扇灭。


    所以,夜行时,如果有人连名带姓地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回头。


    回头灭灯后,鬼会趁机爬上你的后背。


    “辛禾雪。”


    他在原地站定,为了维持镇静,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辛禾雪原本应该在镇上的药房问问,有没有那些镇静类药物的。


    冰凉水珠顺着未擦干的发梢,滴进他的领口。


    辛禾雪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发动全身各部分同时转向的动作,缓慢地转了回去,就好像他肩膀确实顶着两盏阳火灯,不得不避免单独转头而错使灯熄灭。


    火苗“扑哧”一声,猛然窜起。


    松川雅人吹灭火柴,刚刚正是用它点燃了墙壁上的黄铜壁灯。


    金红色火光温暖地晃动着。


    一瞬间,房子里所有嘈杂之声涌进辛禾雪的耳朵。


    “怎么停电了啊!!!我洗头洗到一半!救命啊……”


    “我行李箱里带了手电筒,你等等我拿给你!”


    前院里传来叫嚷声,跑动声,乱哄哄,闹腾腾。


    “你怎么了?我吓到你了?”松川雅人担忧地问,温声解释,“刚刚发现没电了,我去找周辽师兄借了火柴,在走廊听脚步声是你,叫你了但你好像没听见。”


    辛禾雪摇了摇头,反向他抛出一个问题:“院子的门锁上了吗?快到九点了。”


    松川雅人:“我去看一看。”


    他把手里的火柴盒递给辛禾雪,“走廊上沿途都有几盏铜灯,每个人的房间里也有,停电了点上比较好。”


    “嗯。”


    辛禾雪侧了侧头,看着松川雅人向外走的背影。


    视线往下一扫,走廊是木质地板,松川雅人只穿着袜子,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难怪他刚刚没有在走廊上听到第二道脚步声。


    ………


    一夜无梦,辛禾雪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睡了一头汗。


    也许是被子闷住头了,这里的气候让夜里又湿又热,降低人的睡眠质量,房里倒是有个绿色扇叶的老式立脚风扇,但因为停电,也没法使用。


    “啊——!”


    有女声尖叫。


    辛禾雪倏然从床上坐起来,草草换了身衣服,雪白的睡裙丢在床铺上。


    他快速地整理好,打开房门的瞬间却僵硬了身形。


    戴眼镜的女同学尖叫声把大家都吸引了过来,齐齐看向辛禾雪门口。


    晴天娃娃的笑脸,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一个、两个、三个……


    白瓷偶们凑成整整齐齐的队伍,立在他门口。


    ………


    它们站在院墙上。


    从辛禾雪的门口转移到院墙,没有人搬动它们,是它们自己,倏然重新出现。


    豆大的汗珠子,自村长斑白鬓边滚滚而落。


    “怎么这么多?”


    他苍老的脸上,面部肌肉诡异地抽搐,连带着上唇胡子抖动。


    “村长,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东西不跟着我们吗?”邢鸣皱眉,说道,“怪渗人的。”


    抖抖颤颤地,村长拄着拐杖,把一个个裁剪出来的小纸人分发给他们。


    每一个小纸人背后都写着师生对应的名字,是他昨晚向张老师要了名单。


    “这些野孩子,没有父母,就想给自己找爹妈,它们喜欢独生家庭,要是你们已经有了孩子,那它们就不会来骚扰你们了。”


    村长一边说,一边分发完这些小纸人。


    “你们滴一滴血到自己的小纸人上,把这些纸娃娃当做自己的孩子。”他念念叨叨地叮嘱,“一定要视如己出,满足孩子的需求,保护孩子远离水火与高处,不夭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它们也会保护父母,远离白瓷邪煞。”


    村长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盘银针,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针针地扎了每个人的小拇指。


    殷红鲜血滴在纸人上。


    辛禾雪蹙起眉心,只见那些纸人在饮过血后,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活动它们纸质的四肢,就像是女娲挥出的泥点子变成了人,开始熟悉自己的肢体,跳到地上,左颠右倒地走路。


    不一会儿,熟悉了之后互相推搡成一团,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卧槽,真的假的,我没眼花吧?!”


    有人揉了揉眼睛,确认一切都不是自己喝假酒后产生的幻觉。


    “当父母的爱孩子,孩子也会爱你的。”


    村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们。


    “啊!”


    朱吉月吃痛地被纸人娃娃咬了一口,血从虎口丝丝渗出来,要不是她把纸人拍走得及时,就会生生被纸人咬下一片肉。


    她的娃娃笑着逃远。


    罗亮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手臂有一小块肉直接被纸人撕咬走,而他的娃娃体型变大了一些,肉眼可见地,一只手长出一层皮肤。


    这实在是很突兀诡谲的画面,它剩下的其他部分还是纸质的,只覆盖了一点点人类的皮肤,像是一个缝合娃娃。


    黑洞洞的眼睛大张,手指着罗亮明笑得前俯后仰。


    “你……!”


    好脾气的罗亮明也激得上前追逐它。


    邢鸣反应过来,怒气上头刷地冲到村长跟前,全凭尊老的传统美德,才让他没有揪住老头的领口直接把这个干巴老头拎起来,“你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你看这是正常的纸娃娃吗?”


    “咳咳咳……”


    老村长猝不及防地开始猛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一般。


    邢鸣不得不迟疑地打量,怀疑对方要碰瓷。


    “别那么冲动,年轻人,我人老了不经吓唬了。”村长顺了顺胸口道,“我说过了,要好好对待纸娃娃,如果你们还想活着离开南湾村,就必须得通过它们抗衡……”


    白瓷偶站在院墙上虎视眈眈,和两只纸娃娃厮打起来。


    村长脸上嵌着古怪的笑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外来者。


    “好好对待纸娃娃吧,记住我对你们叮嘱的事情。”


    “你们该听老人言,如果你们不想成为这些白瓷偶的鬼妈妈……”


    说到鬼母时,村长移动的视线深深地望了辛禾雪一眼。


    然而,这位外来的客人却不像是其他人一样,对着纸娃娃焦头烂额。


    在纸人娃娃即将咬妈妈的时候,小黑挤进了这个载体里,实力支配纸人躯壳。


    有了新的载体,它就不需要辛禾雪的影子作为外界媒介了。


    这个白纸娃娃一下变成了小黑娃,乌漆嘛黑。


    “汪、汪汪!”


    它四肢爬在地上,意识到这是极其不协调的。


    对于以直立行走的智人为原型剪出的纸人来说。


    小黑还不太习惯,直到被辛禾雪两只手指捻着脖子站起来。


    “妈妈!”


    它蹒跚学步,高兴地向辛禾雪炫耀它的新四肢。


    宝宝长手了!


    辛禾雪掂起小黑打量,若有所思状,“好像……可以学习十以内加减法了。”


    第197章 被害妄想(33)


    上午灿然的太阳光跃动在芒果树枝头,给沉甸甸的青果实涂上黄色。


    蝉不知道趴在哪个角落鸣叫,吵得人耳膜嗡嗡地疼,院墙里因为纸娃娃的出现,场面一时间变得鸡飞狗跳。


    “大白天见鬼了吗?”邢鸣刚抓住自己的纸人,回头一看原来村长站的地方空空,“那个老头刚刚就还站在这里。”


    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哪怕是换作了其他人突然无声无息离开了,也还能通过脚步轻便说得通,但那可是一个拄着拐杖走的老头。


    “我们见的鬼还少吗……”


    有人弱声地说。


    “这些、这些根本就不符合科学……”


    白瓷偶们站在屋檐红瓦上,一动不动地,就像是雕刻在燕尾脊上的吻兽,数张笑脸灿烂,黑漆漆的眼瞳向下,盯着他们。


    海风吹进院子里,大太阳的天气,一股凉意却自众人脚底攀升而起。


    ………


    两天内遭遇的事情太多,这群学生们的心灵被冲击得岌岌可危,滔天洪水一样,快要把他们之前接受的唯物主义和科学理论全都冲垮了。


    极端的焦躁不安在他们当中蔓延,以致于在上午十点出发调查前,直接爆发了一场争吵。


    “啊啊啊我受够了!”本来踱步原地的男生突然爆发,背包被狠狠甩在地上,“我是来研学调查的,不是来送命的,我要回家!”


    小黑刚做完一套加减法题目,小狗脑高速运转都要冒黑烟了,变成趴趴菜,一个薄片儿状摊在辛禾雪肩头。


    猝然被队伍里男生大吼大叫声吓醒。


    它跳下来,冲着人威胁地龇牙,张开短短的双手,摆“大”字型把妈妈护在身后。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在这里待了!”


    男生情绪积压之下大爆发,根本没有留意小黑,他只环视了所有人一圈,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就算是走,我也要走回去。”


    张老师还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都上前去拦,被甩手挣脱了。


    “孔源!”


    张老师急急地追到门口,孔源却直接跑了起来,速度极快地向村口跑去。


    外面跑了一个,老厝院里还有其他学生,张老师焦头烂额,拿出手机又发现没有信号。


    他们本来计划的是今天先在整个村落走一圈,观察生产生活方式,收集课题材料,再问问周围人有没有对白瓷偶有了解的。


    “这样吧,来三个同学和老师一起去追孔源同学回来,顺便也看一下路上的情况。”张老师当机立断道,“其他同学就按照计划,到村落和周围转转。”


    “松川,相机交给你。”张老师点名,严肃地吩咐,“由你带队在村里做调查,没有问题吧?”


    松川雅人已经大三了,确实是这一群学生里最年长可靠的。


    他接过相机,“请放心,张老师。”


    张老师点了两个学生,原本想叫上邢鸣一起,结果罗亮明自告奋勇道:“老师,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孔源吧!”


    张老师点头,“也好。”


    罗亮明向朱吉月和辛禾雪挤了挤眼睛。


    他们当中起码要有一个人对另一边的情况进行了解,剩下的人在村子内调查就好。


    学生们分成两支队伍,张老师踏出大门后正好逢上提了鱼鲜食材从外头回来的周辽。


    “周辽,麻烦你多照看他们。”


    张老师匆匆地托付。


    ………


    “连你也不清楚?”邢鸣眉峰微一压低,质疑道,“你是这个村子的原住民,不可能不了解吧?”


    纸人扒拉在它们“父亲”“母亲”的身上,如影随形。


    周辽诚实地摇头,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眼中也自然地流露出疑惑。


    【我只听村长说过那些白瓷的野孩子,关于纸人的事情,也和你们从村长那里听到的差不多。】周辽有他不了解情况的正当理由,【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村子了,完成学业之后才回来。】


    他对村庄内这么多年的发展一无所知,而他小时候又是和周老伯住在村尾的这间大厝里,离村子中心地带偏远,本身也不多了解村务。


    辛禾雪出声道:“周辽,陪我们在村子里转一转吧。”


    现在才是上午十点半。


    周辽点点头,把手里掂着的鱼鲜放进了墙角储水的大盆里,一舀冰凉井水,洗了个手。


    【我们走吧。】


    他自觉来到辛禾雪身边,和豆豆眼的小黑对上了目光,彼此都怔了怔。


    其他的纸人都是白色的,只有这一只黑黝黝。


    【它长得不像你。】


    周辽有点局促地比划,看小黑一双豆豆眼还在盯着自己,于是谨慎地伸出一只手,想要和纸娃娃握手。


    辛禾雪轻飘飘地把孩子从肩头捻下来,抱在怀里,“那也不是你的。”


    他不能让周辽太多地和孩子接触。


    虽然没有科学研究表明笨爸爸带娃会把孩子带成弱智,但这是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万一他们就成了科学研究的样本呢?


    家庭里有一个傻瓜就已经很难维持了。


    松川雅人视线掠过他们的背影,镜片下的眼睛如同远处的海,他对剩下的人礼貌地一笑,“他们都要走远了,检查一下有没有忘带东西,我们也赶紧跟上吧。”


    ………


    昨天傍晚坐车从山道上往下看时,就发现整座村落分布得广泛,从东边地势更高的海岸岬角,一直到西边的港湾,都有老厝比邻分布。


    光是午饭前,肯定没法把整个村子走一遍。


    他们只打算在周辽家的老厝附近先逛一圈。


    【家里没有盐了。】周辽指向村口方向,【要到村口的食杂店买。】


    “那我们也一起去吧。”


    松川雅人说着,看向周辽身旁的辛禾雪,两人站在一起,一高壮一隽瘦,无端般配得刺眼。


    “大家都不认识村里的路,上午时间紧,先跟着周辽师兄尽量转转吧。”


    其他人当然没意见,毕竟松川雅人是张老师让留下来的领队。


    邢鸣想到了什么,在路上提起,“村长说的海猴子是什么?网络热门生物视频里的那种?”


    【一种生物,生活在海里,它们畏光,一般白天不敢上岸,晚上会来偷东西,所以我们晚上都要关好门窗。】


    周辽解释。


    朱吉月问:“你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吗?”


    周辽摇头,【我夜里不出门,关上门之后就睡觉。】


    朱吉月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她身份卡上的题目和海猴子有关,她正在想着晚上要不要冒险出门去看看。


    “孔源早上的时候和我说,他昨晚碰见海猴子了。”


    松川雅人语气没有多少起伏地抛下一个炸弹。


    闻言,辛禾雪转过目光,问:“他起夜了?”


    松川雅人点头,“他当时神色很慌张,好像一晚上没睡,状态十分糟糕。”


    “说他昨晚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路过天井,听见一直有东西挠大门,睡得迷迷瞪瞪,他忘了村长叮嘱的事情,以为是村里发春期的野猫,想要开门驱赶。”


    说到这里,他话音停歇了。


    邢鸣急性子地追问:“然后呢?他看到了什么?”


    松川雅人摇头,“他没有告诉我,可能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但是他给我看了手臂上的抓伤,说是海猴子挠出来的,吓得他赶紧关了门。”


    松川雅人比了一下抓伤的伤痕形状,细长。


    “会不会是他睡迷糊了,就是路过的野猫,应激把他挠了?”


    邢鸣质疑。


    朱吉月没说话,思索着什么。


    “不是,应该不是野猫。”辛禾雪蹙着眉心,“除非孔源当时蹲下,否则猫不至于挠到他的手臂。”


    猫只会狡猾地一击即退,最有可能被抓伤的是孔源的小腿。


    而手臂上的抓伤,这意味着当时那只海猴子的身高,可能和孔源差不多。


    “等孔源回来之后,再仔细问问他吧。”


    正说着,他们已经能看到食杂店的铺面了。


    食杂店不算太远,直接走的直线距离,从村尾到村头,他们经过的人家也有许多,但是村里人似乎很不适应生人存在,见到他们走过,都深掩门。


    就这么一路走过去,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食杂店里除了基础的油盐米酱醋茶,货架上还有很多零食,冰箱里也有小孩夏天里最爱吃的小冰棍。


    仙贝、雪饼、牛轧糖、萝卜丝、鱿鱼干……


    辛禾雪拉开店门口冒冷气的冰箱,雪糕甜筒冰棒尽有。


    看来停电已经修好了,听说是村子里有专门的电工。


    他随手拿起来一个白色包装袋的冰棍,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找到了生产日期。


    日期距离很近,一个月前生产的批次。


    他又到店内的零食货架旁一一看过,店老板不怎么打扫,货架角角落落惹了灰,但这些零食都没有和过期有关的食品安全问题。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按照之前那个司机的说法,南湾村与世隔绝,近两年几乎不曾与外界往来,为什么这些零食的生产批次这么近?


    何况,进出村子的那条路都长满草,阻塞得外人看不见了,假使有卸货的车送到这里来,又是从哪条路进来的?


    很诡异,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身旁忽而有人出声,“你是喜欢这个口味的薯饼吗?”


    辛禾雪抬眼,是松川雅人,对方手里拿起了和他手中一样的零食,明明两个人的距离完全能够正常音量听清楚,他说话时就偏偏倾身俯过来,有意无意地把辛禾雪围在货架与他胸膛之间的逼仄空间。


    今天还换了一款香水。


    新鲜薄荷、青柠、黑加仑……


    像是一块干净的醛化肥皂,闻起来让人想到晴天时穿了新洗的白T恤,迎面向着大海和蓝天。


    辛禾雪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睛,正殷殷地向他看过来。


    遇到男小三了。


    将薯饼零食放回货架上,辛禾雪淡淡道:“我不喜欢。”


    “说不定你的孩子喜欢呢?”在他转身时,松川雅人出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纸娃娃在进入食杂店里之后,就特别躁动。”


    已经是鸡飞狗跳的程度。


    它们在地上打滚,扑咬“父母”,为的是货架上不同的零食。


    小孩子都很喜欢这些东西。


    小黑不一样,它对这些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它正看着它的小伙伴们流口水。


    想了想,辛禾雪还是买了不同口味的一些零食,小孩子还是要有完整的童年,满足吃喝玩乐的需求。


    离开食杂店时,除了辛禾雪、周辽和松川雅人,其他人都从自己的纸娃娃手上吃了不少苦头,由于村长的叮嘱,他们拿这些纸娃娃无可奈何,不得不满足它们的要求。


    松川雅人的纸娃娃很像这位财阀贵公子,坐在松川雅人的背包上,捧着本书正在认真地看。


    辛禾雪瞥了一眼封皮。


    《Introduction to Calculus and Analysis》(微积分与数学分析引论)


    他没有控制住,捏了小黑肚子一下,狗崽子抬头,试图唤醒母爱,“汪汪?”


    第198章 被害妄想(34)


    真奇妙。


    辛禾雪再次看了一眼坐在松川雅人背包上的纸娃娃。


    以前“别人家小孩”这种光环,都是冠在辛禾雪头上,他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天赋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原来换了另一个角度看,是会有点微妙的不爽。


    为什么小黑做个十减八的题目都费劲,隔壁的孩子已经开始自学外文版微积分了?


    辛禾雪垂下眼睫,目光凉凉地盯着手里的小纸人。


    他手里捏一下,小黑就“叽”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讨好妈妈,小黑升高了体温,肚子暖乎乎,甚至暗地里调配了自己的材质,可以从这单薄的小纸片捏出一种毛绒玩具感。


    “叽。”


    黑色发亮豆豆眼望着辛禾雪。


    辛禾雪只能叹了一口气,把一袋鱿鱼丝零食递给它,“自己玩吧。”


    智商由大量基因共同影响,多基因遗传的条件下,高智商父母的优势基因组合未必能完全传递给子女,父母智商偏离均值越远,子女回归的幅度可能越大。


    所以,小黑只是一个智商均值回归的笨宝宝。


    他要接受自己的孩子不完美。


    辛禾雪做好了心理建设,回头一看,小黑连食品包装袋都不撕开,张开深渊大口,整袋鱿鱼丝生吞下去。


    连嚼也不用嚼。


    真好,连塑料垃圾污染都解决了,真是个环保圣体的好孩子。


    辛禾雪冷不丁地想。


    可能是别的小纸人吃得太香,小黑呆呆地在旁边盯着看,胃口大开。


    “不可以抢其他小朋友的零食。”辛禾雪想了想,补充一句,“也不能吃别的小朋友。”


    朱吉月震撼道:“为什么你的纸娃娃和我们的长得不一样?天呐它还有两排牙齿。”


    辛禾雪也觉得很奇怪,但小黑确实有那么两排参差的鲨鱼牙,给孩子刷起牙来很麻烦,而且小黑还会吞牙膏泡沫。


    他回答:“基因突变了吧。”


    食杂店的老板怎么喊也没从屋内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午睡睡死过去,好在各个商品都有建议零售价,货架上也贴着价格标签,众人结账时将零钱压在前台的账本下。


    他们从店里离开,走到宽敞的路上,阳光不错,海风和顺,绿树婆娑,如果没有突然遭遇这些诡异的事情,这里确实是不错的旅游地。


    辛禾雪放缓脚步,于是逐渐掉到了队伍的末尾。


    蓦然,他停下来,向后转头看去。


    一只白瓷偶磕磕绊绊,还没来得及藏好。


    从碎裂纹路来看,它就是当时突然出现在路上的那只。


    辛禾雪沉默地走近它,紧接着就发现了藏在了牡蛎墙后的数只白瓷偶,它们没想到会有人类主动靠近,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表情都空白了。


    他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几袋零食摆到它们面前。


    白瓷偶们盯着零食。


    突然扬起大大的灿烂笑脸,和天气应和起来。


    辛禾雪什么也没说,转身跟上了前面的人。


    ………


    临近十一点,老厝里还没生火做饭,周辽必须得回去准备午饭,辛禾雪他们则在附近继续转一圈,看看能不能收集到什么民俗学的素材。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祠堂前,堂前留着一片空地,支起几个架子用来晾晒海货,上面挂着盐渍的带鱼、巴浪鱼和海带。


    松川雅人对着这一片拍了几张照。


    更值得他们注意的是,前方有一群人围在空地上,让辛禾雪怀疑那些深闭门的家庭,是不是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这群人高高举着扫帚,有的举的是木棍,振振有词又如痴如狂地念着什么,向着人群中心用力拍打着,追打着。


    “这是在做什么?”朱吉月疑惑不解,“摆出这种阵势是在打老鼠?这里闹鼠灾了吗?”


    那些动手的人,口中不断念叨的方言好像也能捕捉到一些字眼了——


    “生不生!生不生!”


    “或许是民俗仪式。”松川雅人端起相机,对准那边的方向,“说不定是张老师需要的资料。”


    很快,他们就了解到,困在人群中心的并不是老鼠。


    因为中间传来了哀叫的人声。


    这是在打人,准确的说,是围殴。


    扫帚让空地上尘土飞扬,相机画面里,那群乱糟糟的人群中钻出了几个女人,她们发丝凌乱,佝偻着背,狼狈地逃窜着乡人的驱挞。


    乡人们却仍旧穷追不舍地,木棍和扫帚挥舞得灰尘弥漫,这些人的架势,显然是真刀真枪地动手打人,而不是那种用柚子叶抽打去晦的活动。


    松川雅人皱起眉,缓缓放下了持着相机的手。


    这群人把自己乡里的妇女当做老鼠一样驱打,口中念念有词:“生不生?生不生?”“生不生?几时生?”“生什么?生多少?”


    一直到这些不堪受屈的女人尖叫道:“要生!要生!”“生细佬!生无数个!”


    朱吉月和邢鸣冲上前去,“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


    “光天化日之下围殴吗?这个村子没有王法?”


    “外乡人?”


    那群人停了下来,其中有些个面熟,正是和他们昨晚一起吃过饭的村长儿子。


    朱吉月还认出来了,被打的女人里面就有村长儿媳,“你打老婆?是不是男人啊?”


    “小丫头片子,还有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们,少干涉我们南湾村的习俗!”


    对面的众人中有人呛声道。


    围殴者不只这些女人的丈夫,有男有女,其中还有好几个白发稀疏的老妪。


    “你们后生人不懂得,这些都是我们村里多年怀不上的妇女,怎么怀不上?肯定是鬼上身了!只有打!棍棒才能祛邪求子!”


    “我们村的和你们外头那些金贵媳妇不一样,来到夫家家门,不开枝散叶怎么行?”


    “好啦,你们别多管闲事!给你们派几个花生,玩去吧!”村长儿子顶着啤酒肚,走路如同一只行动不便的螃蟹,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花生和枣子,寓意“生子”,还不忘招呼乡亲们,完成仪式的最后一环,一边派发,一边喜气洋洋道,“有了!有了!明年请你们吃满月酒!”


    直到这些女人的丈夫们这样派烟派果,乡人才收手,笑着纷纷道沾沾喜,“明年生不出孩子,还要打。”


    来自北城大学的学生们,如果不是亲自来到了这里,大约很难想象竟然还留存着这样的陋习,这就是一种和生殖绑架的刑罚。


    他们哑口地看着手里的花生和红枣,语言尽显苍白无力。


    “说好了,生个细佬,别给我又生出一个赔钱货!家里的鸡鸭都不够供奉红太子来求子!”


    村长儿子扯着自家婆娘的衣袖,摇摇摆摆地回去,逞尽威风。


    辛禾雪敏锐地抬眸看过去。


    为什么说是“又”?


    如果已经生过了孩子,之前在村长家里怎么没见过?


    他看向村长大儿子的肚子,只发现那像是充水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了。


    【请听第1627题:找到村长的长孙女(0/5分)】


    游戏系统的ai和吃了毒蘑菇一样,题号数字乱得中了木马病毒。


    ………


    “孔源死了。”


    罗亮明说出这句话时,脸色惨白,额角的冷汗源源不断。


    傍晚余晖照入这间老厝,事物被浸透陈旧的颜色。


    张老师大受打击,半天过去好似就苍老了二十岁,他还缓不过劲来,鼻梁上架着半碎的镜片,是去追回学生的路上掉到地上不慎踩碎了。


    另一个男生也没好到哪里去。


    罗亮明只好替他们解释:“我们跑出村去追孔源,他跑得太快了,谁也追不上,我们喊他,他也充耳不闻,根本不停下,只一直向前跑。”


    “但是我们很快发现,他跑错路了,他去的方向不是出村的路。”


    罗亮明紧追着他,想不明白这个人没吃早餐,却怎么和一匹不知疲倦的赛马一样往前跑,后面张老师和另一个男生跟不上了,就让罗亮明先追,不用管他们。


    简直是望山跑死马,罗亮明不想提自己是怎么肺都烧起来腿也要断了地追人。


    他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大声喊:“孔源!再跑就是山顶了,别跑了!”


    “你不是说要回去吗?跑反了你个路痴!”


    罗亮明都要被这个死犟的同学气笑了。


    然而前方一直向前跑的人,突然一跃而起——


    山道的尽头直接吞没了他。


    双腿灌了铅一般,罗亮明怔怔地停下来。


    白色浪花扑打数百米高的海崖,海鸥趁着呼啸的风飞过,叫声呕哑。


    “他好端端的,跳什么崖?”


    罗亮明百思不得其解。


    张老师喃喃道:“不该来的……我往回走,找不到信号,就想要去镇上报案,万一没死……就算死了,海警救生艇还能打捞上来尸体呢?”


    “但是我一直走,一直走,每一次都回到村口。”


    那条他们进来时的山道,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摘下眼镜,破碎的镜片从框里掉出去,张老师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村长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帮我们去山那边找人。”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就是推辞,村长根本不会帮他们寻人,谁都知道,从数百米高的海崖跳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是隐含着绝望而沉重的空茫,他们的命运和水上浮萍一般,回不到陆地上。


    ………


    辛禾雪借热水冲刷着纷乱的思绪,他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线索又从手里溜走了。


    以致于胸口有一种闷闷的郁气无法排遣。


    很快,他发现这并不是郁闷导致的。


    手不过是在使用毛巾时偶然擦过,胸口就一阵胀痛,辛禾雪低覆眼睫,他有些颤抖地抬起手,凑近眼前看。


    浅粉食指上沾着了一珠乳白汁水。


    他转过身,原本单薄胸膛,在镜中映出微凸起伏的弧度。


    ………


    辛禾雪快步地穿过天井。


    白瓷偶们站在红瓦上,纸娃娃们闻到属于妈妈的气息,分外躁动,它们抛下自己的“父母”,开始追逐辛禾雪。


    结果都被计划生育的疯狂捍卫者·独生子小黑,扯起来摔跤一样痛打。


    小黑回头一看,辛禾雪都走远了,它又去追逐妈妈的后脚跟。


    “妈妈……妈妈……”


    小黑跑得太快,纸片腿就像是皮影戏里的剪纸一样跑出残影,结果扑了个狗啃泥。


    它坚强地爬起来,却没有和之前一样得到“好孩子”的夸赞。


    反而是一扇房门大声地在它面前关上,小黑碰了一鼻子灰。


    “小黑?”松川雅人从另外一间房打开门,站在走廊上,端着果盘向它招招手,笑着问,“要不要到叔叔这里来玩?”


    ………


    辛禾雪冷冷地盯着周辽,反锁房门。


    【怎么了?】


    周辽看他脸色不好,上前关切地问。


    辛禾雪却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来,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点缀水雾,耳垂那部分绯红如同雪山映澄霞。


    周辽早在他开始解开第三个纽扣时,就别开了脸,面色通红,吭哧不出一声气。


    “看着!”


    辛禾雪命令道。


    之前干他的时候,都恨不得把床摇塌了,现在装什么纯情处男?


    在他死死抿嘴转过脸来的时候,辛禾雪敞开了衬衣。


    原本单薄平坦的胸膛,有了起伏,不太显眼,但仔细看能看见一点点绵软乳肉。


    艳红顶端随呼吸起伏,有着亮亮的白痕,特别招人。


    初为人母的青年明显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棘手情况。


    “很涨。”辛禾雪蹙紧眉头,不像上次一样能简单地解决了,“怎么办?”


    周辽的脑袋简直要像蒸汽轮船一样冒烟。


    [直播间怎么一脱衣服就黑屏了,我还没看到呢!]


    [有什么是我们小猫老公不能看的]


    [我知道,接下来是涨()舔()坐()抱()]


    第199章 被害妄想(35)


    “吧嗒”地一声。


    卧室墙上的白炽灯熄灭,独留床头柜上一盏小灯,光线低沉昏黄。


    辛禾雪被放到床铺上,身形陷入被褥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他进周辽房间的时候,抱怨了一句这床太硬,现在这床单底下加垫了好几层被褥。


    他有点儿想笑。


    周辽当他是豌豆公主吗?


    男人笨头笨脑,手臂从他腰后抽离,直起身来。


    辛禾雪扯住他的衣角,“别再开灯。”


    那只白炽灯泡太亮了,会把卧室照得亮堂堂,夸张得如同白天一样,太明亮,太坦荡,他不喜欢这种氛围和环境,有种白日宣淫的失序感。


    应该藏在私密的、四下无人的、昏暗空间里,把房间想象成一个大纸箱。


    周辽指了指一旁的小灯。


    【太暗了,我怕看不清,弄痛你。】


    拖泥带水,磨磨唧唧。


    “难道你会对不准吗?”


    耐心告罄,辛禾雪恼怒地质问之后,又立即咬住唇,他侧过身,枕头被他的手翻起来一半,挡住了自己的耳朵和小半张脸。


    “……快点。”


    落在墙壁上的男人身影,如同高山峻岭,凹凸的喉结攒动,鲜明而缓慢地,极其干渴地,上下滚动了一次。


    周辽解开了裤腰上拴着的装饰品,那些腰链穿着繁复的银制品,一片片叠在一起,如同浪花里的鱼鳞。


    他赤条条地攀上床,撑在辛禾雪身上,手臂肌肉隆起,肌肤是晒得野性的棕黑,和妻子展现出极大的色差。


    “亲我。”辛禾雪凝视那双漆黑眼睛,“看不清就亲我。”


    既然看不清,那就通过亲吻,通过感受。


    周辽和他交换了热气蓬勃的一个吻,两个人旱得像是离开水的鱼。


    辛禾雪的唇很容易就会被亲红,或许是因为本来色泽就淡,所以稍微碾磨,含吻,吮吸,就会涌现红殷殷血色。


    周辽小心地舔了舔妻子的唇瓣。


    在爱舔人这一点上,这位继父倒是和孩子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空气中甜腻的香味越来越稠密了。


    【我该……怎么做?】


    周辽浑身紧绷,视线下移,在不看那里挑战中坚持了 0.05秒的好成绩。


    “我怎么知道?!”


    辛禾雪侧过脸,偎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他咬了咬唇,“很涨,而且……流不出来。”


    周辽鼻腔滚热,别过脸,深吸了一口空气。


    他再回过头看着,小心地碰上去。


    两点粉红湿润,像是碰到了小猫温热的鼻尖,又像是碰到了沾露的白牡丹花心。


    对方反应剧烈,直接拍开了周辽的脸,“很痛!”


    辛禾雪死死咬住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也无法和周辽说,比起痛,更像是肿胀的酸麻。


    周辽心疼地和他道歉,但只有急切气体窜过他的声带,“嗬……嗬……”


    或许是受到了触碰刺激,柔软弧度上的两颗乳粒,悄生生地立起。


    涨乳让汁水堆积,但是又没法流动出去。


    【对不起,我只能想到这样。】


    周辽低下头。


    大手拢起青涩起伏的胸膛,小雪堆一般起伏,肌肤温润细腻,让周辽深刻地千万次感受到,他的妻子是脆弱的,一颗心脏藏在单薄胸腔里,就如同破笼的小鸟,隔着这层肌肤,被他的手心笼罩着。


    周辽紧张得掌心潮热冒汗。


    放得不能再轻柔的按摩,反而太缓太慢,因此变成了一场情.色的折磨。


    辛禾雪拿枕头捂住自己,“快点!好像、好像要流出来了……!”


    热烘烘,晕乎乎。


    大概这件事都要怪周辽。


    他瞳孔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辛禾雪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发出那么难以启齿的声音,连脚趾都发烫地蜷缩起来。


    他攥住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力道要揪掉周辽的头发,尤嫌不解恨,辛禾雪又接连踹了对方两脚。


    等到周辽慢慢松开口,辛禾雪躺在床上,玉白的肌肤由内向外蒸出薄薄的一层粉调。


    胸口呼吸起伏,肿起来的两点色泽鲜亮,也随之起起伏伏。


    周辽撑起来,向着辛禾雪张开口舌,动作意思明显得不用做手语,也不用口型,因为他的舌苔上还残余乳白色——


    你的。


    ………


    “——啪!”


    邢鸣提着热水瓶从走廊路过,被传出来的清脆掌声吓了一跳。


    “搞什么?床头打架?”


    他琢磨着,“他们两个不会是网恋奔现吧?之前真心话不是说没谈过吗。”


    邢鸣费解地拿起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湿润卷发,嘀咕道:“这就是你说的——喜欢说话不吵的?干脆找了个哑巴?”


    他继续在走廊上走,一抬起视线就又吓了一跳。


    戴着眼镜的学长,手上拿着本书,不知道倚着在廊道旁的门框站多久了。


    “松川学长,这么晚还没睡?”


    邢鸣打了一声招呼。


    松川雅人温和地笑了笑,“嗯,你也是?”


    邢鸣拎着水瓶,“房里没水了。”


    就在佯装无事走过的时候,邢鸣忽而发现了松川雅人屋里的情形。


    两张小板凳就当了桌子,一黑一白两只纸人坐在桌前,白色娃娃前的草稿纸写得满满当当,黑色娃娃眼中无神,一边吐出魂状黑烟,一边喊,“妈……妈妈……”


    邢鸣诧异:“这不是辛禾雪的纸娃娃吗?小黑?怎么在你这里?”


    松川雅人:“哦,我正在给它们开小灶,小孩子天生爱学习。”


    他转头问:“我们刚刚讲到哪里来着?小黑?”


    小黑口中吐出的魂一抖,端正地抱起比它手臂长的铅笔。


    松川雅人重新看向邢鸣,微笑着说:“如你所见,它们正在学习隐函数定理,才探讨到多维情况下通过雅可比矩阵判断局部可解性。”


    大热天,邢鸣打了一个寒颤。


    学习的威力,恐怖如斯。


    ………


    老旧风扇呼啦啦地转头吹着,吹走身体濡湿汗意,外头芒果树在鱼肚白的天地里,轻轻摇晃枝叶。


    周辽侧躺着,手掌拂过辛禾雪额前的发丝,带着微微润意。


    海岸的夏天还是热了一些。


    辛禾雪还在睡,柔软上衣敞开着领口,露出的雪色肌肤点缀红痕。


    周辽扬起一个幸福洋溢的笑容,这绝对是在一个美满家庭里的丈夫才能笑出来的弧度,令人嫉妒得面目可憎。


    他们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做到了最后一步。


    但是妻子制止了他,并且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妻子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有宝宝了!


    周辽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小孩,但他只是想到那是辛禾雪的孩子,就感到万分的、莫大的、沉甸甸的幸福。


    就好像是忙碌了一年,秋冬收获了漫山遍野的果实,或者是出海时扛过风浪,在夏夜里满载而归。


    辛禾雪眼睫抖了抖,明显是快要醒来。


    周辽控制不住地亲了妻子的脸颊一口,吻声响亮亮。


    被一手推开,还在愣乎乎地笑。


    忽然,想起了什么,周辽表情又重新严肃起来。


    他板正的脸的时候,其实还挺唬人,眼眶轮廓深邃,一双鹰目,剑眉压眼。


    辛禾雪正站在床边,整理衣服,回头一看。


    周辽讷讷地问。


    【我把……都吃光了,宝宝怎么办?】


    辛禾雪抽了他的脑袋一下。


    实心的,装的原来不是水啊。


    ………


    辛禾雪不知道小黑在特设托儿所受了一晚数学折磨。


    他只觉得今天的小黑特别黏他,虽然平时也黏着,但总不会一步都不肯下去走,现在就想个狗皮膏药一样要妈妈抱。


    豆豆眼下流着面条宽泪,磕磕绊绊地唱:“妈妈好……妈妈好……”


    辛禾雪还以为是它被关了房门外一晚,有了分离焦虑,心疼地哄了好一阵。


    周辽浸了腌渍梅子,一半做冰茶,一半当零嘴水果,端出来给大家吃。


    可惜除了相对状态更好的玩家们,其他人都没什么胃口。


    出发前还是整整齐齐的九个人,没两天队伍里就减员了,给师生心中蒙上一层阴霾的角落,一方面物伤其类,一方面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同样地降临自己。


    终于,村长带着两名壮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张老师赶紧上前。


    村长介绍道:“老陈家和老赵家的儿子今天不出海,开渔船去你们同学坠海的周围海域看看。”


    “不过这么久过去,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尸体了。”


    “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村长摇摇头。


    ………


    张老师和罗亮明一起上了渔船,罗亮明是亲眼看见孔源从山崖跳下去的,他对那片区域还有印象,只有他们带着村民到了那边,才能推测顺着洋流尸首会飘到那里。


    辛禾雪他们则三两结伴成一组,沿着海岸线寻人,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可能,说不准也会被浪拍回到岸上。


    周辽得留在老厝里准备这么多人的午饭,就没法跟着出去了。


    辛禾雪和邢鸣一组,原本是要和松川雅人一组的,结果小黑又哭又闹,和见了鬼一样,辛禾雪不得不选择了另外一位小黑友好型叔叔。


    他们从老厝出到沙滩后,沿着海岸线往北走,其余人往南走。


    夜里好像涨潮了,到白天又褪了下去。


    今天的相机轮到辛禾雪拿着。


    他穿了长度及膝盖的短裤,上身是白色开衫,里面还有一件短袖,说起来他的行李箱里也不全是裙子,辛禾雪从箱底翻出来了裤装。


    现在看着就是青春洋溢的漂亮大学生。


    邢鸣在两个人的场合远没有之前车上表现出来的恶劣,反而偷偷瞄了辛禾雪几眼之后,有点儿不自在地跟辛禾雪道歉。


    “那个……我之前不是故意针对你。”邢鸣脚下沙滩拖鞋戳了戳沙子,“我就是有点恐同,因为我伯伯抛妻弃子跟外边男的跑了,我爷爷就从小到大跟我骂这个,所以一开始对你有点反感……”


    “唉反正,你当我是老古董神经病就行了!”


    “我现在知道不是所有同性恋都这样,所以,对不起!你把我之前针对你的话当成狗叫吧,实在过不去你骂我也行。”


    邢鸣低低地说着。


    说完,却发现辛禾雪好像根本没在认真听他道歉,光盯着沙滩上的不知道哪个小孩画的符号看。


    大大的一个“V”,退潮时没冲走。


    还有几个相隔不远的箭头。


    辛禾雪低头思忖着,下意识往前追去。


    在箭头尽头,又看见了一个新的涂鸦字母,“F”。


    旁边有一个挖出来的小沙坑,盖着棕榈叶。


    国际地面求救符号中,V代表需要援助,箭头指示行动方向,F意思是需要食物和水。


    想了想,辛禾雪拉开背包链子,在面前的这个小沙坑里丢下两袋面包和一瓶水,重新盖上棕榈叶。


    他做完这些事,一回头,却发现邢鸣没跟上。


    远处的沙滩丢下了两双鞋子,一双是邢鸣的拖鞋,另一双像是海浪冲上来的板鞋,是外界有名的一个牌子。


    孔源的鞋子。


    辛禾雪下意识想到这个。


    最近村子里也只有他们一行人从外面进来,看鞋子的磨损程度和牌子,肯定是他们当中有人落下的。


    哗哗的海浪水声。


    远处海里,邢鸣浪里白条似的,从水中顾涌起脑袋,一呼一吸,又扎一个猛子游向前方。


    辛禾雪才看见再远些的海域,一个人正在挣扎着,好像随时一个浪就能把那个人吞没。


    视野变暗了,他皱起眉,抬眼看向天空。


    几分钟前还是灿烂晴天,现在海的边缘就有大朵阴云压迫过来。


    蓦然想到什么,辛禾雪抬起相机,高光学变焦倍数的镜头中,可以看见更多溺海挣扎者的细节。


    疯狂地按下快门,他突然大声喊:“邢鸣——!快回来——!”


    留在胶卷里的画面,汪洋大海,溺水者伸出手求救,指间连着黏液层,手背覆盖硬骨鱼鳞,粼粼反光。


    第200章 被害妄想(36)


    雨珠黄豆大,起初颗颗分明地落下,转瞬间就连成白线。


    乌云滚滚,大雨如泼。


    北岸的山林里鸟雀窜飞,阵阵鸦声,辛禾雪望过去时,天空群鸟盘旋,像是小黑点织就的网。


    纸人不能碰水火。


    辛禾雪意识到一点,把小黑直接团吧一下塞进了背包里,仓促地撑开伞。


    小黑懵懵的,“叽?”


    他抹了一把眼前糊的雨水,左手圈在嘴边呈喇叭状。


    “邢鸣——!”


    人声穿越辽阔的海面,加上恶劣的天气变化,奋不顾身往前游的男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邢鸣呼吸急促,头脑嗡嗡地响。


    天上是水,周围也是水,四面八方的海向他涌过来,失去了大太阳,一切都浸泡在刺骨的冷当中。


    在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溺水者浮浮沉沉,挣扎着向他求救,“邢鸣!邢鸣!”


    海里和岸上的不同声音撕扯着他的神经。


    纸娃娃更是踩在他头顶用力揪他的头发,卷毛拔断了好几根。


    邢鸣停下来,猛地拧了自己手臂一把,勉强清醒过来。


    刚刚他在岸上看到了海浪冲回来的鞋,第一眼就判断出是孔源当时穿的,他们俩都喜欢讨论球鞋,那个牌子孔源最喜欢,宿舍的鞋柜上有好几双。


    见到海里挣扎的人时,邢鸣直接就扑出去救人了。


    现在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蠢,简直和着魔了一样。


    他当下惊愕地爆出一声粗口,背过去向着岸的方向,一扎猛子逃命似的游。


    孔源是内陆考过来的,压根不会游泳,一个坠海旱鸭子怎么可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淹死?!


    那玩意就不是孔源!


    邢鸣换气的间隙,耳旁咕涌的海水里,传来浪花水声。


    不只他在往回游,那个人形海洋生物也在紧追不舍!


    此刻对于未知生物的恐惧达到顶峰,威力不亚于后方有一只鲨鱼在追。


    邢鸣骂了一声,埋头疯一样地游。


    蓦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后脚,巨大的力道将他往下拽!


    “孔源我***!”


    咕嘟、咕嘟!


    连呛了几口水,邢鸣后腿猛踹也踹不掉!


    后脚跟踢过滑溜溜的黏液层,接着刮过一层坚硬鳞片,怎么样都不可能是人类会有的特征。


    纸娃娃大叫一声,这时邢鸣才知道它是会发声的,惊讶间,纸娃娃已经扎入水里。


    抓住他的水生生物尖啸一声,顾不上拽住邢鸣。


    趁着这个机会,邢鸣一鼓作气地游上岸,肾上激素飙升,他爬到沙滩上大口喘气,仿佛要把整个肺都清出来。


    嗓子呛了海水再加上剧烈活动,现在和火烧差不多。


    “辛、辛禾雪……”


    他实在缓不过来,向辛禾雪伸出手。


    大雨滂沱,邢鸣模糊的视野里,青年敲了他颈后一个闷棍。


    他丧失意识,脸重重地砸入沙子里。


    辛禾雪深呼吸几口气,瞥向邢鸣的左腿,后脚跟刮拉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雨水把血冲成淡红色,浪花卷着往后退潮。


    ………


    “所以海猴子会做陷阱,伪装人类向我们求救?”


    “嗯。”


    话音杂乱,你一言我一语地交织在一起。


    “这太狡猾了!这到底是什么物种?!”


    “……你和邢鸣看到的海猴子,还有可能是孔源吗?”


    “我猜它已经不是了。”


    辛禾雪皱着眉,把相机里的照片调出来给他们看,“你们就算见到它,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也不要将他当成孔源。”


    “孔源……”戴眼镜的女生声音颤了颤,“他变成这样,和之前夜里开门结果被海猴子抓伤有关吗?你们不是说他手臂上有一道伤口?”


    擦拭完镜片上的雨水之后,松川雅人将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有很大概率。”


    “那邢鸣呢?”


    像是按下了消音键,众人没有一个回答。


    辛禾雪看向邢鸣。


    对方左腿还有那一片消毒过后已经包扎起来的伤口,因为想到孔源当时的情况,他怕邢鸣也二话不说着魔一样三二一跳了,于是把人打昏在沙滩上,再找其他人来一起把邢鸣抬回了老厝里。


    现在已经被捆起来了,和整张椅子一起,连同手反捆绑在椅背,双脚也固定在椅子腿,是为了避免邢鸣清醒过后出现异常情况,采取了五花大绑的方式。


    “再看看吧。”


    辛禾雪说道。


    下意识地捏了捏小黑,想到了邢鸣的那个纸人,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小黑有没有身体异常,拉一拉手扯一扯腿。


    小黑还以为辛禾雪是在和它玩游戏,依恋地抱紧了妈妈的手。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


    至少村长口中有一句话现在能够断定是真实的——


    “当父母的爱孩子,孩子也会爱你的。”


    邢鸣的纸人是为了帮助邢鸣脱困,才跳入海水中。


    而现在出现了新的棘手状况。


    因为邢鸣已经没有了纸人,一尊白瓷偶进入室内,立在一旁。


    显然,它很关心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人选。


    昏迷后九小时,高烧,42摄氏度,基本已经超过了成年人体生理承受的极限。


    夜里下着大雨,风持续地刮。


    为了休整精力,大家只能先去睡觉,留一两个人守着邢鸣,等到后半夜轮值。


    辛禾雪是早睡的那一批,他也记不得自己是在多少点钟多少分钟睡着了,沉睡之中,一股力道推醒了他。


    “……嗯?”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松川雅人站在床头,“两点了,轮到我们了。”


    辛禾雪用手肘撑起身来,又被松川雅人轻轻按住肩头。


    “你很困吗?那你再睡会儿,邢鸣被捆住了,我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松川雅人安慰道。


    辛禾雪摇了摇头,“没事,我醒了,一起去吧。”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房门外,才发觉整间房屋的走廊都格外亮堂着。


    “罗亮明说,夜里一直有东西撞门,周辽说海猴子畏光,所以他几乎把整间房子的灯都开了。”


    辛禾雪点头。


    他只睡了五个小时,现在有些困,眼中水光晃晃。


    “到四点就换朱吉月和张老师来守,再坚持一下?”


    松川雅人担忧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下雨,夜里的温度急速降下来,辛禾雪在外面多加了一件外套,还觉得有种寒意。


    “谢谢。”


    辛禾雪接过松川雅人递来的茶,是热的,白汽袅袅。


    邢鸣被捆在正厅的椅子上,面前就是老厝最中央的天井,四方的水聚集到中间往下灌。


    “是熟普洱,温和暖胃,不用担心咖啡因太多一会儿回笼睡不着。”


    松川雅人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辛禾雪含糊地应了一声,浅浅抿了两口茶,小黑正在他口袋里睡着,发出小鼾声,体温暖乎乎。


    松川雅人:“我刚才去打井水,好像有一种硫磺味,所以换了原本储备在水缸里的水,喝起来还可以吗?”


    “是吗?”辛禾雪心不在焉,“还不错。”


    松川雅人同样喝着茶,透过飘起的袅袅白汽看着辛禾雪,寻找话题般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突然很好奇。”


    长得好看,性格安静……


    “总觉得你童年时应该是一个很受大人和其他小朋友喜欢的小孩。”松川雅人突发奇想,“如果能乘着时光机看一眼确认就好了,我确实对这个方面很好奇,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我没什么印象了。”


    辛禾雪说。


    他的语气淡淡,对待这个话题态度格外冷了下来。


    好在现场并没有让气氛冷僵的空间,邢鸣突然剧烈地挣动起来!


    吱嘎吱嘎,木椅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刺耳声音,整张椅子都摇摇欲坠。


    辛禾雪豁然站起来,“去找麻绳。”


    该把邢鸣捆在房柱上的。


    松川雅人快步到一旁的五斗柜中翻找工具,两人合力把邢鸣连带椅子捆在柱身上,免得一会儿椅子翻了更难处理。


    嘭、嘭、嘭!


    院外风雨更大了,还伴随着密集的撞门声。


    怎么会接连这么密的撞门?


    红瓦上的白瓷偶好像也有些害怕,从房顶上跑下来,躲在屋子的角落里,窥探辛禾雪的反应,看他没有驱逐它们,也安全地待了下来。


    前门肯定是不能开的。


    辛禾雪环顾院内环境一圈。


    “你在这里守着邢鸣。”辛禾雪瞟了一眼,邢鸣小腿上已经开始生长鳞片了,正面色痛苦地挣扎,好像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理智,“把这个厅的灯关了吧,他已经开始畸变了。”


    海猴子畏光,暂时不知道还有没有救回同伴的办法,但人类更无法做到的是亲手杀死同伴。


    辛禾雪回到房里,翻找出相机,老厝里不怎么开窗,这条走廊尽头有一扇石窗,但开得有些高,辛禾雪搬上板凳,哪怕这样也无法直接看向窗外,他小心地打开了相机镜头盖的卡扣。


    夜里,闪光灯向外白晃晃地一亮。


    他听到了一声声重叠的尖啸,遥远地,遥远地,村里鸡鸣犬吠声音失真传来。


    辛禾雪手臂陡然一酸,他握紧相机,察看自己刚刚拍到的照片。


    密密麻麻的人形,一眼数不清多少,它们攀附在屋底,围在老厝墙外。


    四肢布着鱼鳞,身上皮肤有蛙类般湿滑的黏液层,黑洞洞的眼睛向窗口看过去。


    它们的脸很奇怪。


    辛禾雪久久地盯着,感到一阵眩晕,心里涌起一种生理不适。


    平滑得像是初生婴儿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甚至没有人类颧骨颌骨应有的面部折叠,眼珠像是金鱼一样向外凸起,几乎没有眼白。


    在按下快门的瞬间,闪光灯会亮起,它们的眼珠却依旧是全黑的。


    欢乐豆效应犯了。


    辛禾雪脚下一空,险些踏错,他重新在板凳上站稳,低头视线不自觉地掠过一张张模糊面目。


    电光石火间,突然觉得它们当中的几幅面孔眼熟。


    很像……


    他在村长家看到的,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


    为了确认,他调整了光圈,抬起相机,向着记忆里的角度,按下快门。


    这一张照片没有拍成功,噪点太大,画面甚至出现了将近占据全部的漆黑。


    自动对焦失效了吗?


    辛禾雪皱起眉,捣鼓了一下相机。


    外头响起手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响,他下意识捂住半边耳朵。


    “辛禾雪,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开门?”


    头顶传来嘶哑询问。


    半透明黏液顺着指蹼滴落,滑下屋内惨白墙面。


    辛禾雪仰起头,脖颈好像因为长时间低着,所以连这个动作都很困难,生锈一般。


    原来刚刚拍到的,是孔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