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被害妄想(17)
城寨光明街巷口的位置,是进进出出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布告栏上经常张贴着临时的断水断电、施工装修、各种杂事的通知单,劣质的红单子,雨水一打,就东一张、西一张地撇落在地。
今日是个阴霾天,却分外多人围在这里,水泄不通。
乱哄哄的人声。
“哎呦,和邻居还有高中生都扯上了,家门不幸哦……”
“老公外出一趟,回来发觉自己变成了绿帽王,啧啧,真是丢死人嘞!是我我就没脸回来!”
“我有印象,这女的平时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背地里居然这么乱来……”
“她老公本来也长得高大老实,一表人才啊,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老话说妻不如妾,现在是丈夫不如情夫……”
“这女的这么浪,生得狐狸样,我奉劝各位街坊邻居,管好自己的老公吧!”
“我真是拜托你了,阿姐,你看看你老公那个衰样,比得上照片里的俊后生?自己钟意吃肥猪肉,就别拉到街上来逼人家吃啦!”
“小心隔壁的杀猪佬拉你老公去骟啦。”
“不过,这些照片谁贴的啊?有人故意整她吧?做得也太绝了,不是让人家没法做人了吗?”
“她自己做的事也不光彩,还怕遭人曝光?”
“是有人故意让她老公知道的吧,不过她老公回来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婚呗!这种女人,谁还敢要啊?”
“这两个情夫……哪个是小三,哪个是小四?也不知道是不是互相清楚对方?唉,这下要打起来就更有热闹看了!”
“这样一来,全城寨都知道了,她以后还怎么敢出门啊?”
人影憧憧,深深浅浅。
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闭塞逼仄的城寨空间内,一点点花边桃色就足以挑开人心中倾泻欲望的口子。
他们黑色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像是一个个被拉长的鬼,面目模糊,只有好事的笑容咧开,挂到耳根下,口齿殷红如血。
“让让。”
清泠泠嗓音。
周遭一切顷刻间安静下来了,唯有巷尾的风卷着纸团沙沙地一路吹到巷口。
他们像是拥挤在一起的沙丁鱼,现在又流泻出中间一个空空的窄道,容对方经过。
照片上只有侧身或者背影的绯闻中心人物,如今在现实中向他们当中走出来,他从人群包围中跻身而出,碧色旗袍,冷清面容,眉眼秋月无边。
他一言不发地,将公告栏上的照片和拼贴的文字撕拉下来。
[这些坏人,不许造小猫黄谣,我要撕烂你们的嘴!]
[爱上人妻,也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这些照片没有我?!!谁拍的,怎么敢忽视直播间的小猫老公军团!]
[大名鼎鼎的辛小猫老公——没错,就是在下,堂堂来袭!]
辛禾雪摘下了所有的图文,纸张攥皱在手里,视线淡淡扫了一圈周围凑热闹者。
“都是捕风捉影的假新闻!”一路走过,顾觅风和助手将寄送到各家铺头的信封和照片全收集起来,逢人诘问不肯交还的,顾觅风便说道,“肯定是假新闻啊,这是我的患者,既然来过我的诊所看病,怎么不见这上面写‘人妻睇病變偷情!醫生「醫」出火,老公戴綠帽心碎’?”
“既不真实,又不客观,连全面也做不到,怎么看还不是假新闻?”
他生得人高马大,戴着墨镜,吊儿郎当又坦荡荡地调侃出来,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叫周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歹是城寨里唯一的西医,以后大病小病还要打针,得罪了就是遭麻烦,这些人不好再指指点点说什么,自顾地散去了。
“都是匿名信件,没写寄信人是谁。”助手翻看着手中的一沓沓信封,“可又都寄到了周围客流量大的店铺里,有人故意整你,你最好去问问天台邮差李正,城寨只有他一个邮差,他肯定最清楚谁要求寄的信。”
辛禾雪疑惑:“天台邮差?”
助手回答:“因为城寨的建筑物建得很密,一栋挨着一栋,虽然天台有高有低,但高低差通常只一两层,一般都搭了梯子接驳。李正送信平时就爱走天台捷径,所以久而久之这里大家都叫他天台邮差了。”
“他每天清晨跑一趟,晚上也跑一趟,你吃完晚饭六点在天台等一等,说不定就看见了。”
辛禾雪低眸笑了笑,“谢谢你。”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乌云似的鬓发有几缕濡湿了,黏在颊侧,看上去分外引人怜惜。
知道对方已经嫁为人妻,还怀着身孕,助手赶紧打住了心旌摇曳,掐了自己一把,警醒别起畜生念头。
但难免怀着恻隐之心,他最终嘱咐道:“诊所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不营业,顾老师到城寨外出诊,我当助手得跟着,如果还有什么人找你麻烦,回来一定要和我们说。”
顾觅风离开前,侧身把一个黑色硬物放入辛禾雪的包中,“晚上不要在天台逗留太久,我出诊九点前能回来。”
“嗯。”
辛禾雪低着眼睫,左手垂入袋中摸索到异物。
那是一把手枪。
………
谭记糖水铺。
立在门口的招牌被大风吹得像是企鹅走路般摇摇摆摆。
辛禾雪伸手扶正了。
他抬眼望过去,阿婆正从铺子里走出来,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像秋天稻杆一样压弯的后背,她的视力不好,一时还没发现辛禾雪,只是拿着手中的信封,抬头向街边张望,“是谁,是谁今天给我送的信?!”
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妇女更加显老,那张五十多岁的脸却平白长了二十年时光的纹路,两鬓花白,也许是由于送走老伴之后又送走女儿的缘故。
她用力扯烂了手中莫须有的照片,一双眼睛蒙着阴翳,向街头狠狠地啐声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人,嚼舌根讲大话的都要遭天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收了这种人!”
阿婆一时间讲得太用力,呛着咳嗽了两声,愤愤地转回身向店内去。
转身的瞬间,好似看到了谁,她望向辛禾雪,怔怔地自眼下流出两行的清泪,“阿娥……”
“阿婆,是我。”
辛禾雪无奈地出声。
阿婆讷讷地用围裙擦了擦泪,重振精神招呼道:“是你啊,来,阿婆请你吃糖水。”
………
辛禾雪的心思并不在糖水上。
不过对方盛情难却,所以他也将一整碗的糖水喝完了。
阿婆忙闲时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你和你老公从S市过来呀?怎么想到来我们这里?”
辛禾雪:“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所以就想回来看看。”
阿婆:“这样、这样……说起S市,真是个大城市啊,我女儿以前也去过大城市,去读书!唉本来可以在外面找个好工作,放心不下我的身体,又回来了!”
“我老伴去得早,我低血压,又有胃病,犯起病来真是胆汁都要呕出来,她就总担心我没有人照看……”
“怎么想到,怎么想到……”
阿婆摇摇头,收拾了一张桌子,慢慢拖着地。
辛禾雪搁下汤匙,等到店内没了客人,临近收摊的时分,他从袋中拿出一纸病历,正是他之前从诊所里偷取出的那一份。
他手底压着病历,语气温和地问道:“阿婆,我能问一下娥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离开的吗?”
阿婆眼神闪了闪,不说话。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我之前在花朵幼儿园当过老师,园长和我好几次夸过安妮老师工作认真,受小朋友欢迎。”辛禾雪说的话半真半假,但神情连惋惜也流露得恰到好处,“我才知道安妮老师就是娥姐,还想向她请教,没想到娥姐已经离开我们了。”
阿婆听见他说的话,有所触动,手中的抹布搭到桌旁,停下劳作。
“都是怪城寨的豆腐渣工程,我女儿本来好好的睡觉,天花板的三叶吊扇砸下来。”
“我早上起来去给她送饭,才发觉。送到诊所急救,人家都说失血过多,没有呼吸了。”
城寨户内安装的吊扇相当大,按道理来说,夜晚发生这样的事故,除非睡死了,一家人不至于听不见。
何况随着年纪增长,老年人的觉会浅许多。
辛禾雪觉得怪异,就问道:“你和娥姐不住在一起吗?”
阿婆摇头,“唉,她成了家,在居安楼买了新房,和我女婿一起住嘛。”
说着说着,她哽咽了,“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肚子里有了我的小外孙,我女婿在外面做海员,出海一趟能拿不少工资,一家温饱有余。谁知道轮船出了事故,茫茫大海,尸首都找不到。她呢,没过多少个月,也跟着去了,一尸两命……”
“我女儿,命苦啊……”
辛禾雪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帮助平复情绪。
垂着眸子,他目光落在病历封面上,沉静出声。
“阿婆,能冒昧地问一句……”
“你知道你的女儿,生前去诊所看过神经症吗?”
原本和蔼面善的阿婆一下子爆发了,横眉竖目,大声叫道:“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我女儿没有精神病!没可能的,我女儿没有精神病!”
“我看你可怜,想到我女儿才帮你说话,没想到你和外面的人一样,这样唱衰我的女儿,走开!走开!我女儿没有精神病!不准你们乱讲!”
辛禾雪被轰出了糖水铺。
九十年代,神经症被用来描述轻度精神障碍,包括焦虑症、强迫症、神经衰弱、躯体化障碍……
它和精神病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哪怕就是精神病,也应当受到正视和治疗,只是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合适的土壤。
辛禾雪推测,当时或许谭娥正是囿于纷纷扰扰的谣言。
将精神病这个词加诸在一个女人身上,无疑是将她认定为是一个“疯女人”,一只洪水猛兽。
所以不怪阿婆突然之间失控。
至于谭娥去诊所看病,是否告知了母亲……
辛禾雪收起病历。
应该是没有的。
阿婆估计也是后来在风言风语中得知。
他看向谭记糖水铺,店内墙上依旧挂着黑白照,女人笑意盈盈,神龛两旁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烛泪堆积。
“快走!快走!”
阿婆驱逐。
………
18点一过,辛禾雪一路走上天台。
居安楼是整座城寨内最高的楼房,足有十六层。
修了这么多层,却没有电梯。
辛禾雪推开天台门的时候,额际已经濡湿了,铜锈门一经推开,晚风就灌进了他领口,把外套鼓吹成波浪状。
太阳堪堪要落山,季风里是春末夏初的凉爽。
他一直等了许久,直到将近晚上八点钟,那位天台邮差才匆匆忙忙地出现在这里。
李正从旁边的那栋楼天台,爬过两栋之间接驳的楼梯,才得以翻跃上这栋楼天台。
辛禾雪在他冒头时,就将握着的手电筒光束打向他。
看见天台上有人等时,李正很意外,“诶?我会送信到家的,不用专程上来等。”
李正人如其名,五官端正,短寸平头,身高中等,整体挑不出毛病,但也没有什么尤为出挑之处。
抓了抓后脑,李正有点羞赧地,拉开腰间大挎包拉链,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信封,“你是哪家住户?我找找你的信。”
“511。”
辛禾雪答。
“嗯……没有你的信啊。”
李正翻了翻,他的信件都用一个个皮筋整理归类了,每一栋的住户信件用同一个皮筋扎起来变成一沓。
这样子很容易翻出来。
辛禾雪出声道:“嗯,没有我的信。我找你只是是想问,今天早上那些匿名信件是谁让你寄的?”
“不是你吗?”
李正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问。
“居安楼511号啊。”
“我早上送这层信的时候,你房间外面就放了一堆信,底下压着钱,让我寄到各个收件地去。唉,我还奇怪呢,同一个城寨,不就是多走两条街自己就能送的事情?”
“不过你家里人还挺多的,是合租吗?我取信的时候听见好多人在里面走。”
………
辛禾雪一级一级阶梯地向下走。
在十四楼的楼梯间,和李正分道扬镳,对方要停留这一层派信。
楼梯间的声控灯向来是时灵时不灵,今晚看来又短路了,所幸辛禾雪带了手电筒,雪亮的光束打在楼梯上。
他一边向下走,一边翻看着白天收起来的照片。
辛禾雪总觉得这些照片有些怪异之处。
倒不是因为偷拍者的拍摄技术。
辛禾雪将照片横竖上下左右地翻转看,偷拍者应该就在他身边,从进入城寨的那一天起,就在观察着他,否则不会连第一天他和周辽刚搬来的照片都有。
他从十楼走下九楼时,突然听到了尖叫声。
“啊——!”
一道黑影就在夜幕中闪过,直直坠了下去。
耳熟的声音。
辛禾雪急忙奔到走廊的护栏旁,他低头向下看去,一楼灯火亮起来,住户从房内走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是李正。
他跳楼了。
两条腿折断,一左一右,向着难以想象的角度屈曲着,手肘的骨头扎破了长袖衫,惨白地伸出来,脖子向左扭断。
这具尸体下方,晕开了一滩深红的血。
辛禾雪呼吸一窒。
电光石火之际,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之所以认为那些照片怪异,是因为每一张的拍摄角度,人物都像是倒置的,天在地,地在天,方向颠倒。
换言之,是有人倒吊着,趴在天花板上按下了快门。
一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辛禾雪急匆匆地向楼下跑去。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四角攀着霉斑的白墙上,红漆刷的数字是10。
与此同时,他听见有东西上楼的响声。
它有四条腿。
第182章 被害妄想(18)
为避免在先发制人前惊扰对方,他摁灭了手电筒,只借着远处楼房的一点霓虹灯反射和夜视能力。
辛禾雪记得网络上有一句话叫做,人类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嗒。”
一只白惨惨的手,率先攀上转角扶梯。
辛禾雪扣紧了扳机。
按道理来说,他曾经在末日的污染区里,见到奇形怪状的畸变物种也不算少,经过综合军校中系统的训练课程,他能在许多严苛的情境下保持冷静。
但哪怕同样是非人类,对于人的威慑程度也完全不一样。
末日中的畸变种往往源头是动植物,在这里则不一致。
辛禾雪贴在墙后,侧身瞥了一眼楼梯间的景象,瞳孔一缩。
黑幽幽的头发拖拽在地上。
它不是四足生物,它只是在爬。
当人类看到类人但非人的生物时,认知矛盾会使大脑的杏仁核和岛叶同时激活,对于这种生物的恐惧、厌恶,似乎从远古时期就刻在了人类的DNA里。
被害妄想的debuff不合时宜的生效,让辛禾雪咬住了舌尖,直到一丝血腥气蔓延开来,他才稳住了持枪的手。
“妈妈……吃……”
小怪物的声音突然响起,辛禾雪心尖一抖,手枪瞬间走火。
偏离预想的轨道,子弹直直射入爬行者旁边的墙壁。
咔、咔。
爬行者看向弹孔,它的脖子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把骨头活活掰回正位。
跳楼的李正,脖子也是这样向左扭断。
不同的是,它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脖子。
“啊——!”
喉咙嘶哑尖啸,它和节肢动物一样快速地蹿了上来。
来不及了!
连声枪声响彻深夜,周围却如同自成一个黑洞空间,吸纳了响动,没有一个人发觉十楼的异常。
子弹射入爬行者体内,只让对方吃痛有一瞬间停顿,此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影响。
辛禾雪反身向走廊跑去。
一个头颅伸着脖子,从后绕到他眼前。
与此同时,青白手指拽住了他的脚后跟。
突如其来的跌倒让手枪摔到远处。
爬行者披散黑发,用女声尖啸着威慑,“啊、啊啊——啊——?”
辛禾雪从地板上撑坐起来,原本趴在他腿上的散发女鬼,忽然十分腼腆地,整理了他掀到大腿的裙摆。
再万分局促地站起来。
噢,原来她是能够站起来的,而不是只在地上爬。
黑发未曾修剪,拖在地板上,她的脖子比这更长,站起来时头顶几乎能够撞到天花板。
于是,顶着辛禾雪的目光,她扭捏地,脖子像是意面一样旋转了几圈,螺旋状盘曲起来,这样之后,她终于降低了头颅的高度,能够和站起来的辛禾雪平行对视。
两只青白的手,急急忙忙撩开刘海,她再对着一家人面向过道的窗户玻璃,补了口红。
辛禾雪也不知道她的唇釉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也许是校服的口袋?
是的,看起来这位女鬼死前还是一个高中生,穿着的校服标志是北岛城一家私立高中,大学升学率高达99%,很受北岛城家长的欢迎。
入学不仅需要一大笔报名费,中考分数线也在北岛城各个高中独一档。
“妈妈,吃……”
小怪物似乎对别的怪物很有食欲。
辛禾雪面无表情,低声警告:“不能吃。”
小怪物消停了,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
回头再和它算账。
面前的女鬼倏然转过头来,眼睛闪着,细声细语道:“姐姐,你刚刚说什么啊?”
眼看着对方全无了攻击性,辛禾雪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最好保留对方对于他性别的误解。
“没什么。”辛禾雪跳过了话题,“你……晚上为什么在这里?”
女鬼道:“姐姐我才要问你,大晚上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好危险哦。”
……应该没有比她更危险的了。
辛禾雪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维持微笑,试探地问:“跳楼的邮差是你吓的吗?”
那个邮差是玩家,因为辛禾雪发现身份卡上的实时存活人数又减了一员。
“没有没有!不是我!”
女鬼连忙摆手,也许是女高中生的校服加持,甚至可以从她身上看到一种鬼的“活力”。
“他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才要抱怨,明明是我的工作,为什么抢我跳楼的戏?我都辛辛苦苦爬到十楼了。”
说着,她不太确信地,转头看向楼梯间,“这里是十楼,对吧?”
辛禾雪清楚了,刚刚下楼时的鬼打墙,是因为楼下有只鬼在向上爬,造成了诡域。
“我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在天台空降。”女鬼遗憾地向下看,“唉,今晚底下好多人……虽然都看不见我,但我也是会怯场的。”
“那今晚就不跳了吧。”
她一鼓作气地退堂了。
“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女鬼有点害羞地说。
辛禾雪不可避免地提问:“你……为什么跳楼?”
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还穿着校服。
“北岛明德高中的学业压力很大吗?”
“还好啦,我念书的时候可是年段第一喔。”
女鬼意气扬扬地炫耀道。
想起生前的事情,她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阴云笼罩到她头顶上。
女鬼生前名叫雷念巧,单亲家庭,离异判给了父亲。
雷父在码头搬货,是勤恳如老黄牛一般的人物,农村出来,大字不识,但他的女儿和他相反,中考以北岛城前五十名的位次考上了北岛明德高中,获得了一半学费和全额教材费的减免,即使这样减扣下来,私立中学待交的学费还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但想到明德高中在北岛是首屈一指的地位,他还是咬着牙,发誓砸锅卖铁也要送进去。
好在雷念巧大抵是父母两个家族基因突变后的天生的读书材料,成绩十分傲人,每学期都能拿到明德高中期末的全额奖学金,所以一通下来学费不成问题,校方关注到她家里的情况,每个月还额外给她补贴五百元的饭票。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高三的上学期。
雷念巧被请了家长,原因是在晚自习下课后她和同桌被教导主任抓到在湖边接吻。
同桌也是个成绩优异的小姑娘。
双方的家长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打了起来,为是谁带坏了自己的孩子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本来又不是什么大事,”雷念巧嘀咕着,“只是晚自习放学了亲个嘴的好朋友。”
不论她们怎么想,她的同桌最后转学了,雷念巧被送进了特殊学校。
雷父给这个学校付出了比明德中学学费还要高的半生积蓄,请求他们归还给他一个健康的女儿。
“结果都是虚假宣传!他们根本没给我喝中药!”
雷念巧忿忿不平。
从夏季校服外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面的层层电灼伤痕,还有额头像是烟头摁出的燎疤,大概也能够推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
终于有一天,雷念巧成功脱逃,她从地狱回到人间,却发现雷父由于之前向特殊学校上交了所有积蓄,最终病重不治,已经去世了。
保险公司找到她交给她一笔钱,因为她是雷父那份重疾险上写的受益人。
一直以来支撑雷念巧逃离地狱的,既不是对新生的渴望,也不是对女同桌的眷恋,而是对父亲的恨。
可雷父没等来她的报复就死了,提起了满心的恨意不知道该何处安放,所以她从天台一跃而下。
春风呼啸而过,烦恼便轻飘飘地落地了。
“我本来都想好了,重新投胎,下辈子要当一只快乐的猪……”雷念巧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可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实在没事做,我就每天晚上爬十六楼到天台,再跳一次。”
“这种怎么跳也跳不死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辛禾雪:“……”
叫人哭笑不得,哪怕安慰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何况似乎对方并不需要。
她大约也是好久没见到能和她说话的人了,话匣子彻底打开。
“不过,跳了这么多次,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雷念巧正色地道,“我记得我爸刚开始虽然抵触,但是还没那么严重,考虑到我在高三,他本来想等我考上大学后再和我算账。”
“他是突然间下定决心,要给我办休学,好送进特殊学校去。那段时间他总是跑到城寨的诊所里做咨询,他说那个医生都诊断了,我这种是精神病,必须得早干预早治疗。那个人给我爸当介绍人,通过他介绍进去,还能打折。”
听见“精神病”这个词的时候,辛禾雪敏锐地看向她,问道:“艾瑞克诊所?”
雷念巧想了想,点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肯定收学校钱了!”她义愤填膺,转眼又泄气道,“可是我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楼道和天台,也没法去找那个医生算账……”
“姐姐,你要是见到他,帮我叫人套麻袋打他一顿吧!”
雷念巧双手合十地拜托。
“我可以给你钱,我爸留给我的钱我还没花,就是可能有点发霉……”
辛禾雪只能如实回答:“他失踪了,在两年前。”
这是他从街坊口中听见的传闻,突然有一天,这个医生人间蒸发地消失了,再也没回诊所。
后来这间空置诊所的铺面,就被顾觅风盘了下来。
“怎么这样!”雷念巧抓狂地弄乱了自己长长的头发,“啊啊啊可恶!他肯定是卷款跑路了!”
辛禾雪垂眸不语,思虑着。
他现在脑海中充斥着各种线索,乱得像是猫爪拨乱的毛线团,找不到线头是藏在了沙发底下,还是藏在纸箱子里。
蓦然间,他捕捉到闪过的一丝白光,“你之前说,你每晚都在晚上八点半准时跳下去?”
雷念巧点头。
辛禾雪就问她,“那你在几天前的雨夜……跳下来的时候有看见511房窗外的人吗?”
那一晚,辛禾雪看见了贴在窗缝中的眼睛。
时间就是八点多。
“511……”雷念巧恍然地一锤掌心,“就是那间房吧!我经常看见哦!”
她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其实,我当年跳下来的时候,不是摔死的,因为我刚好挂在了楼房外面的树上。”
“枝干刚好有一道分叉呢,我的头就卡在那里,感觉身体好重,把脖子拖得好长好长……风吹过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挂在那里晃啊晃,晃啊晃……”
多少描述得有些渗人了。
“那棵老树长得好高,还可以看见511房呢。”雷念巧说,“那不会是姐姐你的家吧?”
辛禾雪颔首,紧接着询问:“那你看见了吗?”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像是要肯定某种猜测。
雷念巧便收起嬉皮笑脸,老实回答:“那姐姐要小心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一直在看你。”
“它趴在窗外,爬进浴室,藏入床下,把身体塞进橱柜。”
“当你睡着的时候,它穿着白色的衣服,悬挂在卧室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每只脚都长满眼睛。”
………
夜晚九点,日子刚过了十五不久,月明星稀。
顾觅风哼着小曲,回到诊所内。
他的房子就在诊所后面,助手则在另一栋楼租了房子,中途就分道走了。
将出诊工具箱搁置到桌上,再挂起白大褂外套,顾觅风一边信手扯松红色格纹领带,一边向内走。
走廊声控灯亮起白光的一瞬间,顾觅风猝不及防遭到一推,背受力撞到墙上,枪口用了劲地,死死抵着他的下颌。
白炽灯在头顶无声照着。
雪亮面庞上,一双乌黑美人眸,幽幽盯着他,左腿更是屈膝抵在他双腿中间,控制犯人。
顾觅风视线控制不住地向下滑。
辛禾雪屈起来的左腿掀起了旗袍开衩,露出大片白皙肌肤,而抵着他下颌的这只手枪,也是从那里绑着的枪套掏出来的。
注意到他不安分的目光,辛禾雪加重了些力气,冷声但清晰地吐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拜托请狠狠审讯我吧,长官。”
顾觅风巴巴地看着辛禾雪,目露恳切。
其实除了计生用品,顾觅风还从城寨的成人用品店里,买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直没拆封。
像他这种梦男粉,为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都是有备而来的,和某些黑粉辱追完全不一样。
[其实被小猫拿枪威胁的时候,首先飘过来的是香气,然后才是子弹。当香气充盈着你鼻腔的一瞬间,颅骨爆裂的火辣辣感觉,已经不是疼了,是爽。]
[我是英专生,这就是M。]
“……”
辛禾雪蹙起眉。
顾觅风向下瞥,枪管漆黑,“我赌枪里没有子弹。”
“要是有呢?”辛禾雪平静对视,“你不怕我下一秒开枪?”
顾觅风:“牡丹花下死,来世续前缘。”
他全然不抵抗,“你开枪吧,反正弹出游戏了,我还是会追着你跑。”
想起了什么,顾觅风又严肃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来生我还能做你的小三吗?”
“我先投胎的话,应该能提前预约排队吧?”
辛禾雪上下扫了他一眼,干脆甩开了手,仿佛黏上了什么鬼东西。
枪支落地前,被顾觅风迅疾地抓进手里。
“果然没有子弹,我就知道你对我没那么无情。”
顾觅风检查了弹匣,幸福地笑了。
辛禾雪抬眸,“……只是因为打完了而已。”
一番试探,确认了顾觅风这种生物没有威胁,也排除了此人算计他的可能,辛禾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问顾觅风,“艾瑞克对谭娥做了什么?”
“你的新题目和艾瑞克有关?”
顾觅风挑眉。
辛禾雪否认,“不,但和谭娥有关。”
顾觅风:“难怪……上午的照片……”
他显然知道了什么内情。
辛禾雪道出自己有八、九成把握的猜测,“艾瑞克就在我家里。”
第183章 被害妄想(19)
杂物房最内里的货架上,一个个纸箱放着,打开时灰尘扬起在空中。
辛禾雪眼睁睁看着,有一只头顶两条长长触须的茶婆虫从纸箱里爬出来,窸窸窣窣,迅速地遁入了货架与货架底下的黑暗空间。
这种生命力和繁殖速度都相当惊人的物种,当你在光下发现一只的时候,意味着黑暗里已经挤不下了。
“啊。”顾觅风按了按额头,伤脑筋的样子,“应该听小黄的话,把这些箱子都清出去的。”
小黄就是在诊所打工还债的辍学大学生助手。
“……”
辛禾雪沉默了一瞬。
“北岛这种湿热环境,它们很容易生存和繁殖。”
他对顾觅风说。
顾觅风找到了目标,把整个箱子都从那层架子上搬了下来,“我是北方人,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蟑螂。”
大世界里没有严格的南北方说法,科技的高度发达让纬度带来的气候差异和四季变换无限缩小,尤其是中心城,这里的降雨近乎全凭人工,绿化带植物要么是三维投影,要么就是改良之后比空气凤梨还要耐活的物种。
顾觅风不像本地人。
辛禾雪侧目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顾觅风望向他。
“……没什么。”
辛禾雪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顾觅风掀开纸箱盖着的外壳,拍了拍层层文件里的尘埃,“谭娥的病历本你拿走了?”
辛禾雪将病例本拿出,“在这里。”
顾觅风并没有收回去,而是把压箱底的厚厚一本日记本掏出来,放入辛禾雪手中,沉甸甸的实感。
“从1988年7月份开始看。”
几乎是一目十行,他的阅读速度很快。
无论是字迹还是内容,都像是精神污染,辛禾雪感到有一阵反胃的呕吐欲。
顾觅风并非是为了给城寨的所有茶婆虫一个家,才保留这些纸箱子。
他在搬入城寨后,拿到的第一个题目是。
【谁是艾瑞克医生最爱的人?】
城寨的人,消失了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到警署报人口失踪案。
所以这间诊所的上一任拥有者艾瑞克,所有的东西都还保留在室内,而门口已经贴满了水电费欠缴通知单。
为了解题,顾觅风在诊所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了艾瑞克的日记。
如果从七月初的日记开始看起,首行字就是关于一个新搬回城寨的女人。
他写她的长发飘飘,写她走过时,长裙带着薰衣草洗衣粉的香气,皮肤在太阳下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艾瑞克书写的时候,没有写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的日记更多地使用“你”、“我”来代称。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
一篇书信体的暗恋日记。
“1988/9/10,你的丈夫遭到海难去世,你一定饿坏你伤心吧?我多想抱住伏在床头哭泣的你。”
“1988/10/2,那个维修工在你家逗留太久了,尽管你们什么都没做,我还是好嫉妒、嫉妒。你怎么能让陌生男人进入卧室呢?”
“1988/11/3,谣言让你很困扰吗?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地害怕有人在身后戳你的脊梁骨?”
“你终于来看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沟通,你好像被咨询室里的装修吓了一跳,很特别吧?这是我按照你的卧室复刻的,每天晚上躺在这一模一样的床上,就好像你和我睡在一起。”
“但对你来说,我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甘心、不甘心。”
如果只是初次见面,“我”怎么会对“你”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简直是生活在谭娥家里的一个孤鬼。
谭娥的一举一动,他都立在房中冷冷地盯着。
越是看到后面,艾瑞克的字迹越是乱,字形潦草,书写力透纸背。
辛禾雪恍惚间发现这些纸好似被水泡透了,拧一拧都能滴滴答答地下雨。
隐藏在笔画之间的癫狂和恶意,凝结成水珠森森地渗透出来。
大量笔迹内容有关于臆想、跟踪、窥探……
到后面更是不加掩饰的露骨。
“我刚搬过来的时候,还在药柜里发现了大量γ-羟基丁酸和氯胺酮。”
顾觅风的话音拽回了辛禾雪的心神。
诊所不做手术,如果有手术,就推荐到外面的医院去——
这是所有城寨医生的共识。
γ-羟基丁酸和氯胺酮,这类用于手术麻醉的药物,在诊所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除了麻醉和镇静,它们还有致幻的作用,毫无疑问地,被用在了艾瑞克的催眠治疗里。
这个魔鬼大约是既谨慎又疯狂地,在日记中一字不写这个女人的姓名,却又笔触清晰地写下了作案手法,沾沾自喜,陶然自得。
几张购物的单据从日记本里掉落下来,货物是外文名字的微型摄像头。
日记还有记录的最后一天,是在九八年的年末。
“你邀请我上门为你进行催眠治疗,亲爱的,我真的好高兴。”
到这里,一切就结束了。
艾瑞克失踪,谭娥死亡,风言风语喧嚣尘上。
整本日记本,简直就是犯罪实录,如果往前翻,就会发现谭娥不是第一个,她恰好是最后一个。
【谁是艾瑞克医生最爱的人?】
这就是顾觅风得到的题目中的答案。
一般的情况下,对一个谈过多次恋爱的人来说,印象最深的恋人是初恋和最后一个,毕竟大脑的记忆功能有限。
尽管这是犯罪而不是恋爱,但第一个受害者和最后一个受害者给凶手留下的印象必然最深。
现在的情况是,这名失踪的医生,就躲在511室。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艾瑞克就藏在你家里的?”
顾觅风背靠着架子。
“我搬进城寨的那一天,房东把钥匙给周辽的时候,说511已经空置了近两年。”
“我们花了一个下午,请人把所有的家具都丢了出去,又搬入新的家装,布置得很干净完善,只除了一点。”
辛禾雪在第二天早上睡醒之后,发现他们打扫的时候遗漏了天花板,而卧室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大块的地方白色涂层剥落,电线杂乱地垂下来一小截。
看起来就像是曾经那里本来吊着一款电器。
周辽出门前,他还叫对方记得找个装修师傅,重新给天花板刮腻子粉饰一下。
而糖水铺的阿婆说,谭娥是在睡梦中被三叶电扇掉下来砸中,昏迷中失血过多死去。
那天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辛禾雪就推断出来,他们住的是一家凶宅。
黑心房东甚至隐瞒真相,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房租减免。
雷念巧提醒他道,辛禾雪入睡时,有个东西穿着白色的衣服,从天花板悬挂下来,每只脚上都长满了眼睛。
白色的衣服,有可能是白裙子,也有可能是白大褂。
通常诡物的特征和生前有所关联,明珠变成诡物后,让诡域内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她理解中的动物模样,雷念巧跳楼时因为最终卡在树上,化身诡物后脖子夸张地能像橡皮筋一样伸长,而他家里的诡物,听起来有很多眼睛。
眼睛,某种意义上象征着“窥探”。
所以,辛禾雪倾向于他房中的东西是艾瑞克,而非谭娥。
他给手枪装上弹药。
同样绑在大腿枪套中的,还有一把匕首。
“走吧。”
辛禾雪说。
顾觅风问:“去哪?”
“偷情。”
辛禾雪看了看窗外夜空,眼尾微弯,狐狸般睨了顾觅风一眼。
“今晚何青鸿不在。”
顾觅风喉头干涩,上下一攒。
………
房子寂静,内里空无一人,和蓝调的夜幕一样安宁。
蓦地,喘息炽热,有人撞在门上,突然的声响,效果就像是足球踢在玻璃上一般有力地打碎宁静。
亲吻难舍难分,大手从脊背一路下滑到腰侧。
“还在外面,你别那么急。”一道轻哑的话音从唇舌溢出,低低道,“先开门。”
声音断断续续,衣物摩擦细细碎碎,急切地在钥匙串当中摸索到正确的一把,插入锁孔,顺利将门打开。
“吧嗒。”
房子里的灯光亮起,映照到走廊上,很快地,伴随门关上,走廊重归黑暗,头顶511的门牌也寂寞下来。
门内却是烈火烹油地滚热。
呼吸交织。
乌发缭乱如云,往日里淡粉双唇被挤压出艳丽的红,下巴还能隐约看见牙印。
顾觅风很诚实,他确实是一个连其他适龄人类的手都没牵过,更谈不上接吻的纯洁度满分处男,所以,在接吻这件事情上,获得了零分。
他一上来要么莽撞地亲到了辛禾雪的人中,要么磕到了牙关。
辛禾雪不得不花一点时间排练,让他们的戏排得真实一些,而不是让诡物看笑话。
微微睁开眼,他眸中水光潋滟,隐秘地向室内扫了一圈。
没有异样,就好像那东西不在这里。
光是这个空档,顾觅风的手都快探进旗袍底了,掌纹都被体温带得火热,偏偏辛禾雪的肌肤又白又细,敏感得稍稍用力摩挲便泛起潮红。
“到、到沙发上去。”
辛禾雪吐息,推了推他的胸膛。
“要在沙发上吗?好刺激。”顾觅风为平定心跳,深呼吸一口,然而鼻间萦绕令他神魂颠倒的冷香,“辛禾雪,这是我的初夜。”
“顾医生,这是你应该的。”
他把顾觅风推到沙发上,骑在对方紧绷的腰腹上,这一片肌肉精劲发硬,辛禾雪要是往后坐,更是烫得吓人。
眉心微微蹙着,辛禾雪没多余的耐心,直接拽开了男人碍事的领带。
而他自己旗袍斜襟上的纽扣,早在接吻时就被顾觅风拧开了,如今在灯光下扯开一片,漂亮的锁骨,肌肤白皙细腻,锁骨窝里盈着一汪粉色。
“孩子没关系吗?”
顾觅风摁住他的腰肢。
“……别管那么多了。”
他像是一分一秒地等待不及,耳朵是难耐的情色。
他们在地板上的影子,天鹅交颈般痴缠。
喘息粗重,层层叠叠。
“……嗯!”
突然地,顾觅风抬手,一支小型注射器针扎入辛禾雪侧颈,冰凉的药液顺入血管内。
青年软软地伏倒在顾觅风身上,急促地呼吸着。
顾觅风拂过辛禾雪后脑的柔软发丝,“好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呼吸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这声音却并非来自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给足能够满足窥视欲望的刺激内容,就和钓鱼钩上放诱饵差不多,鱼儿迟早要咬钩。
“妈妈……饿……”
提示音正确。
辛禾雪猛然支起,高高抓着雪亮的刀锋,速度破空地扎下,顾觅风头向内一歪,那匕首正好避过他,刺进沙发下。
“啊——!”
尖叫声从沙发下方爆出。
顾觅风就地一滚,辛禾雪顺着刀锋,势如破竹,豁然给沙发表面拉开一大道裂口。
暴露在白炽灯下的诡物令人呼吸一窒。
辛禾雪怔了怔,被从后而来的一股大力拉开。
砰!
砰!
砰!
接连不断的子弹射入一颗颗眼球,中弹的眼球就像是饱满的葡萄一样炸开,汁水四溅。
但是火力远远还不够,它的眼睛实在太多了,和它的千足一样多。
这是一只半身人形的巨大蜈蚣,就像动画里常出现的半人马,把马的部分换成千足虫,就很形象了。
每只步足上结满瘤子一样的眼球。
正是这样的步足,让它爬在天花板上,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它就那样盘曲在沙发里面,原本的东西已经被它掏空了。
不过是少了几颗眼睛,对它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的损耗。
枪声让它兴奋起来,蜈蚣如同听见笛声的眼镜蛇,直立起半身。
还穿着生前的白大褂,有够令人恶心的。
蜈蚣现在显然非常愤怒。
辛禾雪是它盯上的新猎物,这个人怎么敢——!
怎么敢霸占它的诊所,怎么敢学它的伎俩,和它的猎物交.媾!
它迅疾地扑过去,和顾觅风厮打缠斗起来,千足不断收紧,仿佛要将人活活绞死。
只剩干瘪一层皮的头,被顾觅风一拳砸歪了去。
得益于顾觅风刚刚为辛禾雪注射的少量镇静剂,没让他惊恐发作。
但是人和蜈蚣缠斗得太近了,辛禾雪双手握紧枪支,眼睛不断地随着他们偏移视线,调整角度。
不行,他没法保证开枪不误伤顾觅风。
忽然地,蜈蚣动作一顿,放弃了这个难啃的硬骨头。
它千足一攒劲,向辛禾雪扑过来。
顶着白炽灯,盖下一大片畸形阴影。
“叽叽,妈妈……!”
辛禾雪的影子,突然脱离他脚下,形状汇聚如同一滩泥,紧接着,又瞬息之间捏出了新造型。
紧要关头,一只黑色的狗贴地面暴起,拦腰扑咬蜈蚣!
尖利的牙齿完全刺穿人身和蜈蚣衔接的部分。
明明是由影子塑造的狗,却从尖齿里滴出涎水,不知道是什么成分,蜈蚣尖啸挣扎,和脱水的鱼一样扑腾。
“放过我!放过我!”
到了最后关头,蜈蚣眼前又走马灯一般地回放起死前的一生,最终,它双目定定地盯着辛禾雪,错当了另一个人,凄厉的叫道:“该死的女人,你竟然敢在酒里下药!”
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名为催眠治疗的迷.奸,子虚乌有的张贴在布告栏的罪状……长期精神折磨下,那个女人变得逐渐神经质,但医生开的安眠药她一颗也没有吃。
最终全都成了还治其人之身的武器。
辛禾雪走到卧室内,天花板上还没有找师傅重新刮墙腻子。
谭娥在杀人之后,精神状态或许是已经差到极致,或许是担心事发,最终选择了上吊。
重力下,一颗螺丝松动,三叶吊扇就是这样砸毁的。
反杀了主治医生。
这就是谭娥的秘密。
身份卡发热,他的答案正确。
“你怎么猜到艾瑞克藏在沙发底下?”
顾觅风站在卧室门框旁。
辛禾雪摇头,“不是我猜,是它一定会到沙发下。”
窥视者本身就是一个无定所的诡物,雷念巧口中说,它“趴在窗外,爬进浴室,藏入床下,把身体塞进橱柜”,只要能够满足窥探欲的躲藏地,它就会出现。
“好可惜。”顾觅风叹气,他衣服上沾着蜈蚣眼球爆汁的黏液,风度全无,“这本来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我还挑了螺旋纹的安全套。”
“对了,这东西怎么办?”顾觅风侧了侧头,示意辛禾雪看向客厅,“我是说,我的继子好像要把它吃掉了。”
他完全把自己放入了继父的位置,而他的继子是一只会到处捡垃圾吃的黑狗。
辛禾雪眉头一皱,快步错开顾觅风向外走。
情况没有顾觅风说的那么可怕,但黑狗确实对着蜈蚣的尸骸直流口水。
小怪物还记得要让妈妈先吃。
“妈妈……吃……”
它叼着猎物,来到辛禾雪脚边,一刻也不停歇地摇晃着尾巴。
它从妈妈的一些记忆碎片里,看到了或许会受妈妈喜爱的形象,于是把自己捏成了这样。
辛禾雪盯着小怪物看了两眼。
周辽难道也是条狗?
这个猜想,让他的眼皮跳了跳。
眼前这条黑狗的双耳立着,看起来像是胡狼。
它让辛禾雪无端想起了赛托-阿努比斯。
“不,我不吃。”
辛禾雪拒绝。
小怪物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吃,妈妈平时都吃一些不好吃的食物,又没有营养,真的把肚子里的它养得很差。
它必须得非常用力地忍住,甚至强行让自己休眠,才能克制吞食母体内器官的欲望。
它知道不能吃,吃掉了妈妈就会受伤。
为了更有力气保护妈妈和储存能量,小怪物大快朵颐,一颗颗爆浆眼球在它口齿里就像是脆啵啵。
辛禾雪小腹涌起温暖的热量,有一种充盈感,来自那个叫“胞宫”的新器官。
“它的本体还在我肚子里。”
辛禾雪说。
顾觅风打量着吞吃食物的影子狗,“这是让它外显的一种能力?”
辛禾雪:“我不清楚。”
不论怎么样,这个狗儿子还是有用处的。
顾觅风趴在地上,逗狗地,“汪、汪汪?”
看不过眼,辛禾雪出声问:“你在做什么?”
顾觅风指了指黑狗,“我在和它交流感情。自古以来,都说继母难当,到了新时代,继父也是一样的。”
“你放心,为了我们的家庭和睦,我一定会让孩子接纳我的。”
他义正辞严。
眼下的尸骸只剩了人形,小怪物停了下来,或许是觉得剩下一层皮的干尸不好吃,它只吃了那些汁多味美的眼珠子。
“嘘。”
辛禾雪悄然竖起食指。
走廊外传来沉稳脚步声。
何青鸿回来了。
他的眸光闪了闪,拎着顾觅风的领子提起,反手将他往房里一推,压低声音道:“躲起来。”
顾觅风不满地腹议,“凭什么?我那么见不得光吗?”
不对。
何青鸿是情夫,而他是今晚辛禾雪偷情的男人,古语有言——
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偷人。
何青鸿不如他,此为一胜,他拿下一胜,此为二胜,如此一来,胜胜不息,大获全胜。
顾觅风阴暗而又风光满面地,躲进床底。
然而,嗅闻到仇人的气味,黑狗冲着门吠叫起来。
“汪汪汪!”
这个完蛋孩子,原本左一句妈妈饿,右一句妈妈吃,现在学会的第三句话是狗叫。
辛禾雪一拍它的脑袋,低声警告:“小黑,回去。”
黑狗呜咽了一声,重新散开变成影子,回归辛禾雪的脚底。
在吠叫响起时,走廊的脚步声有一瞬间停顿,又继续向前。
何青鸿叩了叩门,“辛禾雪?”
第184章 被害妄想(20)
何青鸿的脚步停驻在511室的房门前,叩门的手敲了两次放下来。
“辛禾雪,你养狗了吗?”
他问。
门后,辛禾雪正匆匆扣上斜襟的纽扣,他的乌发还有些翘乱,都是在刚刚的行动中造成的。
微微发烫的身份卡,墨量充足地印出字迹。
【又到了直播间观众喜闻乐见的午夜捉奸黄金档。】
【看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是狗?食肉目犬科犬属哺乳动物,别称“犬”,位列“六畜”之一。如果是指生物上的狗,那么这位晚归的情夫完全猜错了,但如果从伦理的角度来说,他的情人背着他偷偷养了狗,还不止一只。】
【一个人类竟然会神魂颠倒到给另一个人类当狗,这真是ai小编无法理解的情感。】
【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我们不禁回忆起那场充满思辨性的哲学问题,子非狗,安知狗之乐?】
【以上,是本台ai小编带来的报道。】
【广告:《谁能活》游戏内部系统推出新功能,只要在身份卡上签字,即可领养电子宠物犬,随身携带,能歌善舞,不用喂食不用遛,懒人福音!】
【签名处:▁▁▁】
“打广告都打到这里了吗?”
辛禾雪低喃一句。
他晃了晃身份卡,现在已经有了30分,前五题分值是5分,第六题是10分,他中间还有一题,没有作答。
薄薄的眼皮掀起,看向门扉。
门外的人因为里面的人久久没有声响,也没有来开门,所以已经自发地拿出了钥匙。
铜制的钥匙插入锁孔中。
辛禾雪在之前,确实把511的钥匙给了一把何青鸿。
整齐扣好的斜襟纽扣,想了想,辛禾雪还是解开了最上方的一颗。
………
何青鸿打开门的一瞬间,门后的青年就撞入了怀中,像是得到了救命稻草般拽着他。
大手碰到窄瘦的腰肢旁,旗袍的裁剪与腰身曲线贴得很紧密,隔着细腻布料,那身体温度仿佛都要点燃何青鸿的手掌,让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又不知道该把手放到何处。
他很快发觉,紧紧依偎着他的这个青年,躯体正在止不住地颤抖,细汗浸湿了鬓角。
何青鸿原本藏在身后的左手将花束拿出来,递给辛禾雪,动作小心地托起他的下颌,观察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辛禾雪怀中捧花,那是一束白百合,喇叭状花瓣舒展,染着一点青绿,沾满盈盈夜露。
纯洁的,素白的,这是辛禾雪在他心中的形象。
因为想到对方,所以何青鸿在路过花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捧花。
唇瓣淡粉,微微颤动着,辛禾雪抬眸看向他,“我杀人了。”
何青鸿一怔。
他侧了侧头,视线错过去,看向对方身后的房子。
………
肢解、分尸、掩埋……
何青鸿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帮“失手杀人”的邻居做善后事项。
尽管那具尸体看上去死去了很久,皮肉的脂肪早已流走。
干瘪得只剩一层皮的干尸。
也许是小怪物把蜈蚣那部分的眼球全部吞食了,而眼球恰恰是蕴含诡异力量的储存器,再次“死去”的诡物彻底丧失力量,变回了原状。
等何青鸿来看见的,就是一具四肢和普通人类一般无二的尸体,没有诡异的千足。
最后一块尸体的部分也被掩埋。
何青鸿放好工具,月亮正好从乌云后露出脸来,月光澄澈得晃眼。
他到一排公共的洗手池清洁消毒的时候,辛禾雪就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青鸿。”
辛禾雪的声音很轻,称呼已经从生疏的何先生,自然地过渡到了名字。
冷冷的幽香贴在他身侧。
“埋尸……你好像很熟练啊。”
辛禾雪说的时候还省略了前面的两个字。
就像埋尸之前,第一个步骤应该是“杀人”。
何青鸿漆黑的眼睛和他对视,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感知到危险的小怪物,影子数次想要脱离辛禾雪脚下,又被妈妈牢牢地踩住了。
何青鸿的手中挤出了一泵消毒洗手液,“嗯。”
摊牌承认了?
辛禾雪腰侧口袋里的身份卡发烫。
“刚刚埋的东西,和‘副本’、‘游戏’有关吗?”
何青鸿出声。
幽黑四目相对。
………
这天夜里,雨丝兀自缠绵地下着,房门再一次被撞开。
方形鱼缸里被何青鸿今晚回来重新换了两只金鱼,声音一响,尾巴猛地摇曳,闪躲出水波。
又再次好奇地,凑上前看房屋的主人和他的情夫,鱼目圆鼓鼓地顶在脑袋上。
床铺遭到两个人的重量,“吱嘎”地一声。
让原本刚想爬出来的顾觅风,手肘撑着身体,又停了下来。
不是吧?埋完尸体还有这个心情吗?
这个姓何的这么变态?
顾觅风的眼神变了又变,趴在床底进退不能。
床其实和地面的距离不高,空间逼仄,一旦有人在床上躺下来,有些什么动作,弹簧床就会吱呀吱呀地响。
何青鸿对这个声音不陌生,周辽搬进来的那个台风夜,把辛禾雪撞得连人带着床吱呀响。
何青鸿低低地道:“可能会有点疼。”
辛禾雪:“……嗯,你来吧。”
顾觅风横眉竖目。
差不多行了吧?
还怀着孩子呢?
他兀自在心里一阵鸟语花香。
姓何的不会骗辛禾雪说光是蹭蹭不进去吧?
“嗯……”
“啊!”
一声含着轻微痛意的轻叫声,软软的话音像是小猫的呜咽。
顾觅风猛地撞了床板。
他像是恶鬼一样地从床底爬出,“差不多得了啊,我需要给你们递套吗?”
站起来的时候,又傻了眼。
何青鸿跪在床上,辛禾雪的一双脚正搭在他膝盖上,其中一只脚踝肿起。
正是拿在何青鸿手里的一袋冰块,让辛禾雪低低叫出声。
“……你们没在做啊。”
顾觅风讪讪道。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何青鸿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瞥向床底地面,冷笑出声。
辛禾雪没眼看地转头望向窗外,叹了一口气。
他说为什么第三题明明何青鸿都摊牌了,满分5分的题,只拿了2.5分。
原来还有个2.50在这。
………
那天晚上,镇静剂的效果一过去,被压抑的惊恐重新发作,瞬间反扑回来。
导致辛禾雪在上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一下,崴了脚。
所以何青鸿才会将他背回来。
所幸及时消肿,揉开淤血,让辛禾雪的脚踝没有在第二天高高肿起。
一般来说,早孕期应该格外注意,严重的摔跤很可能导致流产。
但可能是因为辛禾雪肚子里怀的是个小怪物,胎象很稳,当晚辛禾雪还能听见胞宫里的小怪物睡着后的轻轻呼声。
何青鸿外出的时候,就背他到顾觅风的诊所里去,这样有人照顾。
倒不是因为何青鸿多大度,有什么新时代大房的修养,而是因为他明白了顾觅风和辛禾雪同样是“玩家”。
虽然他不太明白词汇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隐约能了解到,玩家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不论如何,顾觅风和辛禾雪大概是同一阵营的队友关系,所以他在自己外出时,把辛禾雪托付给这个人照看。
不过他远远地高估了顾觅风的道德底线,和对方监守自盗的品德。
助手小黄出去采买了。
傍晚的时候,没有什么病人。
辛禾雪受不了整天呼呼睡觉的小怪物。
他把小怪物叫醒。
影子小黑狗被他抓在手里,搓圆捏扁,手感和雨夜里会在草垛里捡到的流浪小狗差不多,有点软,有点湿漉漉,还拿黝黑鼻头拱他。
“妈妈。”
小黑狗被揪醒,毫无怨言地依偎着辛禾雪。
等到顾觅风端着晚餐,烟火缭绕地从厨房里出来,打算好好用厨艺美食收买便宜继子的时候,小黑狗已经被迫学会了八以内的加减法。
至于为什么是八以内,是因为它的前爪加起来只有八个能算数的脚趾。
原本应该是十个,但位于内侧的悬趾太小了,它总是忘记,所以没法算数。
“我刚刚教过你了,这个怎么念?”
辛禾雪拿着彩色的小卡片。
顾觅风一看,上面彩印着图案——
“香蕉banana”。
还是双语教学。
“汪、汪汪!”
给小怪物急得狗叫都出来了,追着自己尾巴咬。
三好继父站了出来,“也不用这么急吧?孩子还小呢。”
“0-3岁是孩子大脑发育和认知能力形成的重要阶段。”
辛禾雪淡声道。
顾觅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还没有出生。”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顾觅风不说话了。
“我只是想测试一下,周辽的基因到底有多顽固。”辛禾雪蹙着眉,“他连湾字都不会写,认为莫奈和莫扎特是兄弟,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比尔盖茨的自传。”
辛禾雪很是受不了孩子他爹是个文盲的事实。
早知道还是应该叫周辽戴套的。
晚生优生,幸福一生。
小黑狗被提住了命运的后脖子,呜呜咽咽地叫。
被丢给不要钱的继父。
辛禾雪道:“我回去取个东西。”
顾觅风看向他的脚踝,“我背你上楼吧?”
经过几天休养,早晚一煲骨头汤,辛禾雪淡淡回眸,“快好了。”
………
他在何青鸿的房里找到了档案袋。
上面还印着北岛警署的公章。
倒出内容物,是几张港口现场拍的照片。
船只突然的爆炸让整艘船无人生还,现场只剩下这具尸体无人认领。
一具爆炸后烧得焦黑的尸体,连面目都分辨不出来。
何青鸿和他说,周辽就在当时的乘客名单上,也只有他没有亲人来认领。
窗台边的老式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在寂静房间里,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都有些渗人。
辛禾雪接起电话。
“嗬、嗬……”
听起来那边的风声很大。
没人说话。
“喂,你好?”辛禾雪蹙着眉,这是何青鸿的房子,所以他问,“你找何青鸿吗?”
“嗬、嗬……”
不知道是不是辛禾雪的错觉,听见他说话时,对面的风声突然急促地刮了起来。
淡淡的海腥味和臭鸡蛋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辛禾雪把电话筒放回去。
奇怪,谁打来的电话?
等何青鸿回来再和他说一声就好了。
辛禾雪把照片重新塞进档案袋里,封袋的时候,他的动作忽然僵住。
背脊攀升起一阵寒意,好似有人用冰冷的手从他尾椎逆向摸而上,又在后颈停留地搓捻了一会儿。
对面不是风声,那种气体刮着的声音,像是一个被逼急了的哑巴。
第185章 被害妄想(21)
难道是周辽打来的电话?
辛禾雪直到入睡前,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何青鸿当晚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工作。
因为想着或许还会有电话打进来,所以辛禾雪留在了何青鸿的房子里睡觉。
一夜无梦。
当漆黑夜空的天际线上隐隐泛青时,毫无征兆地,在城寨的死寂环境中,辛禾雪耳畔听见了叩叩、叩叩的敲门声。
何青鸿……?
这么早就回来了?
辛禾雪睡意朦胧地,肌肤从窗外飘入清寒的空气判断出来,现在的时间应该还非常早。
他想要出声,想要睁眼,却发觉自己的意识和躯体好像分离了。
意识无法驱动深陷在床被中的身体。
叩叩。
叩叩。
敲门的声音还在响。
难道没带钥匙吗?
辛禾雪疲乏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他想起来,何青鸿出门的时候是带了钥匙的。
所以,门外的不会是何青鸿,是谁?
是谁这么早来找他?
“吱嘎——”
门一开,风就大了。
黎明前的气温还是冰凉的,风里带着港口城市海边那潮乎乎的味道。
既然能开门,那么应该是何青鸿?
辛禾雪发现自己还是动不了。
鬼压床。
他想到这个概念。
如果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大脑突然清醒,就会因为身体还处于麻痹状态,而导致意识虽然清醒但身体无法动弹的情况。
细碎的声响,来者好像走近他了,声音越来越清晰。
辛禾雪的眼皮颤动着,上下眼睑交界处就像是涂上了胶水一样无法分开,躺在床铺上,脸色苍白,虚汗濡湿了额前发丝。
屋内的电话毫无预兆地突然响起,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闹人的电话持续地发出嘟嘟声,每一声提示音都拖得很长。
为什么不去接电话?
辛禾雪感到了一阵烦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在滴声后留言。”
无感情的提示者说着。
辛禾雪不记得那个连电话线都是胶圈的座机有这么先进的功能。
进门的人越走越近,好像已经快要走到他床边了。
下一秒响起的是何青鸿的声音,却是从客厅窗台旁边的电话里传来。
“辛禾雪,不要睁眼!”
已经来不及了。
恐慌在胸腔中扩散,辛禾雪的双眼不受控制地豁然睁开!
他只有眼球可以勉强转动,因此,第一时间看向了床旁。
没有人。
他瞥向门口的方向,卧室的门是微微敞开的,但从缝隙看向大门,大门紧闭着,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风又大了,不是从门吹进来,而是从窗外。
窗户大开着,外面天还没亮。
刚刚……叩响的声音,其实是在敲窗吗?
蓦然猜想到什么,心脏狂跳起来,身体却像是陷进了流沙里的铅块,沉重无比,他的睫毛抖颤,用力将眼白上翻,终于抬起视线。
有个东西,四肢和蛙类一样爬在天花板上,倒过来看他。
那颗头显然旋转了180°,正因为这样,脖子几乎拧成了一股绳,还在向他笑。
它的皮肤惨白如纸,唯一的突兀颜色来自脸颊两坨朱砂腮红,笑得发邪。
好似身体已经黏在了天花板,那双手垂下来,在辛禾雪眼前晃。
似乎是想抓住他。
辛禾雪借由这个机会,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穿的衣物,中间写着大大的“壽”字。
那是死人入棺才会穿的衣服。
口鼻被堵住一般,无法进出气体,惊恐障碍让辛禾雪难以控制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渗漏出来。
“小黑……!”
喉咙瞬息通风般发出声音。
那双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肩头。
四周没有小怪物哼哼叽叽的回应,辛禾雪甚至感受不到胞宫里的生命。
反倒是这样,他安下心来。
是梦。
他陡然向前,一鼓作气地撞向了那颗头。
“啊……”
辛禾雪吃痛地捂着额头,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
何青鸿抵住被撞的前额,晃了晃头,目露担忧地上前,“你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何青鸿道:“刚刚怎么叫你都叫不醒,还一直在冒冷汗。”
辛禾雪看向窗外,天空还没彻底亮起,光是泛着鱼肚白,“你刚回来吗?”
看他确实没有受伤,何青鸿放下心来。
“嗯。”
转而面向衣柜,打开后从一排的黑白二色的衬衣中挑出一件。
何青鸿现在身上穿的是白色衬衣,很不耐脏,衣袖和前襟沾上了鲜血,他没有多余动作地一路顺着解扣,将衣服丢进脏衣篓,抬手穿入干净的衣袖。
他的背部肌肉年轻而紧实,随着动作幅度块块隆起,像是透着力量感的一座险峻青山,尤其是印着无法名状的刺青,看起来有点危险。
关于那个刺青,辛禾雪已经问过了,何青鸿说是刚入组织的时候纹上去的,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组织说是他们这批“货物”的标志。
七号和他身上都纹了,但是周辽逃过一劫,因为他是个哑巴,组织觉得这个货物不合格。
辛禾雪瞥了一眼搭在脏衣篓上的衬衣,殷红血迹刺眼。
“这次的目标很棘手吗?”
何青鸿应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你一会儿还要出去吗?”
辛禾雪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双腿垂下自然地踏入居家的棉拖鞋中。
何青鸿低头扣着衬衣的纽扣,“嗯。我要回组织一趟。”
他固定了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回去领薪酬。
对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由后往前的一双手抱住他,淡淡香息袭来。
何青鸿喉头上下一动,“我会尽早回来。”
他这次回去,就准备和当家人说,以后不会再来了。
听起来像是影视里的“金盆洗手”情节。
说到底,其实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组织,他们是组织的利刃,但了解的秘辛也太多了,除非以尸体的形式,否则难以全须全尾地离开。
所以,何青鸿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让他来,他不能保证比周辽做得更好,可如果他不能做得更好,明天档案袋里的尸体照片,就是他了。
“你对周辽,了解多少?”
辛禾雪问。
何青鸿皱眉,“同期被收养,但只是同事,我们平时都习惯了独行,不会和其他人搭档。”
言外之意就是,彼此之间也没有一起执行过任务。
只比陌生人熟一点,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同乡。
“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哪怕有一瞬间,”辛禾雪谨慎地问,“觉得他不像是人?”
何青鸿不明白他的意思。
辛禾雪泄气,干脆地问:“我是想说,他有没有可能没有死?”
“你很想他?”
何青鸿脸上本就缺乏的表情愈加收敛起来,唇角不自觉地稍稍向下撇。
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向何青鸿问这个问题。
因为这让何青鸿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声不响的妒夫。
辛禾雪只好将之前基于那通电话产生的猜想,唇边绕了一圈又咽回去。
何青鸿撇过头,过了一会儿,拗不过出声问:“你早上想吃什么?”
………
辛禾雪傍晚在外面用了餐,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棵龙眼树下。
“啾啾,辛老师。”
一只胸口红羽毛鲜艳蓬松的小雀叫住了他。
知更雀跳跃到他的肩上,是明珠稚嫩的声音,“别回去,家里进了偷猎者。”
她说的家当然是指辛禾雪的家。
至于偷猎者……
有带着枪的人,闯进了他的家。
辛禾雪抬眸看向居安楼,五楼右边走廊末尾的门户虚掩着,他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明珠。”
知更雀歪了歪脑袋,飞回树上,小鸟啁啾。
辛禾雪心中隐隐对来者有了猜测,看来今晚得先找个别的地方落脚了。
他下意识地抬步转向诊所。
拐角却见长街末尾的诊所有极其陌生的几个面孔出入,辛禾雪在城寨这么多天,没见过他们。
那些人时不时地探向腰后,是一种潜意识掏枪的动作。
辛禾雪闪身躲入墙壁后。
何青鸿因为什么还没回来,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杀手组织的人绊住了何青鸿的脚步,目标是他。
“没见过。”
辛禾雪听见顾觅风的声音,侧目望过去,对方长腿斜斜地倚在门框旁,“我每天见的城寨病人这么多,哪能一个个模样都记得?”
对面乔装过的杀手捏着一张照片,“你再看看?”
趁着这个时间,辛禾雪向后退。
一旁的居民楼梯走出呼啦啦一群人,穿黑戴白,一幅披麻戴孝的画面。
辛禾雪遁入这群人中后的位置,好在他身穿的黑色旗袍,在这群人中也不算奇怪。
最前方抬着一口棺材,棺尾大大的“奠”字,人群跟着这口棺材往前走,两旁更有职业哭灵人和唢呐队开道。
一边走着,一边撒着黄纸,纸钱在风中簌簌响。
路过诊所旁的时候,辛禾雪微微低着头,他的身影就像是冲入海洋中的一尾鱼,行迹难以捉摸,不被发觉。
一路往前走,地势缓缓地拔起,向上延展。
辛禾雪抬目望去,他们已经离城寨内的居住区域有一段距离了,面前的是城寨区域内唯一的一座矮山,坐落在南陲。
坟包大大小小地堆在萋萋青草的矮山上,中间一道石板路可以登山,一段路一段路,隐没在葱郁树林里。
他一恍神,从旁侧的这些人口中听见了死者的姓名。
唐阿眉。
是谭娥的母亲。
半夜死于脑梗,第二天被邻居发现。
“谭娥走得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得亏有个好女婿为她张罗后事。”
辛禾雪眉心攒起。
谭娥的丈夫不是当年做海员,出海时遭遇海难,早就死了吗?
【第七题:本题为实践题(0/10分)】
【请为唐阿眉守灵。】
“我们的题目一样,这次你还要拒绝和我搭档吗?”
抬手低低压着帽檐,多天不见的男高中生出现在辛禾雪身侧。
眉峰挑起,有点意气扬扬的笑。
小怪物不合时宜地喊。
“妈妈……饿。”
好在这声音是通过胞宫传达,只有辛禾雪听见了。
辛禾雪和余星洲对视,“……好啊。”
第186章 被害妄想(22)
远离了生活区域,辛禾雪微微踮起脚尖,远眺视线。
走在队伍最前方有一个中正身材的男子,头上披着白布,手上向道路两旁撒着黄纸钱,从装束来看,想必就是唐阿眉的女婿了。
按照这里的习俗,下葬前死者的棺材将会在祠堂里停灵一晚,职业哭灵人和唢呐队会歌唱奏乐到天明时分。
城寨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有的是从大洋彼岸逃难到这里,既没有血缘关系,更不可能有宗族,遑论“祠堂”。
在城寨里待了半辈子的人,他们口中的祠堂,默认的是南山山顶上的一座庙宇。
说是庙宇,也不尽然,据说那是在上世纪修建的生祠。
至于当初立生祠的时候是为了感念哪个活人,由于一场几十年前的海啸,南湾整片区域被摧毁掩埋,生祠纪念者的姓名已然模糊不得而知了。
拿下这块地皮的建筑商们,首要的事情就是按照地方志的模糊记载,重建祠堂。
他们把庙里现在供奉的神祇,叫做红太子。
因为南湾面海,位处热带,气旋诡谲多变,红太子被塑造成海洋神明,能够镇压飓风和海底地震,当然也会庇护一方子民。
迷信的开发商们,还相信祂会带来财富。
辛禾雪记得红太子这个名字。
上个月的农历十五,他去找唐阿眉,本来是想问问有关于谭娥的事情,结果去到的时候,唐阿眉拉下了糖水铺的铁皮门,口中念念叨叨地去祭拜红太子。
唐阿眉的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城寨中度过,她的母亲背着她从最底层的船舱,都是臭鱼烂虾的环境里逃亡出来,在这里落脚、生活、繁衍。
对于她来说,南湾城寨就是她的家。
她当然会敬畏着庇佑这里的神祇。
辛禾雪他们上山的时候是日暮时分,太阳依傍着南山,照得人间昏热,让他领口都被汗沾湿了些。
余星洲在多口袋的工装裤里找了找,拿出一张帕子,递给辛禾雪,“很热吗?”
他接过来,帕子日久洗得清汤寡水,干净到蒙蒙透亮,有点晒久了之后的香皂味道。
辛禾雪按了按脖颈侧边的湿汗,“太阳很热。”
按道理来说,傍晚时分,温度应该要缓慢降下来了。
他抬眸看去,太阳变得很奇怪,质感就像是勺子里的橙子糖浆,烤得形状融化开来,烤得树梢头叶片油亮发黑,如同刚铺好的沥青路。
余星洲手上也没有扇子,扯了道旁一片叶子,叶片大而圆,软趴趴地给辛禾雪扇风,“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就好了。”
山道两侧的丛林莽莽榛榛,好在有前人修筑了石板路,否则上山的道路必然要一边割草一边探索踩踏出来的土路。
尽管清明节刚过去不久,新长出来的芒草还是大喇喇地刺到了路上。
余星洲扯着辛禾雪,强行调换了个位置,闷吭声道:“你走里面。”
这样走在石板路上,两侧都有人阻挡,就不会有恼人的芒草刺过来。
“谢谢。”
辛禾雪缓声道。
余星洲佯装咳嗽,清了清嗓子,眼睛往山中瞟,“嗯?这个季节就有萤火虫了?”
现在还没有真正入夏,尽管如此,接连几天北岛城的白天平均气温都达到了夏天的标准。
太阳沉入山后,红霞也在天边拓散了。
夜幕降下来,视线很轻易地能够在草叶莽莽间捕捉到这种独特的小生灵。
点点荧光,闪烁在山中。
一道纷飞的,还有风里的黄纸钱。
但是,纸钱是不是太多了?
辛禾雪向左右望,冥纸已经在石板路两旁堆积成小山,向稍远的黑暗里看,一个个日落前看到的坟包,前面都有火苗窜起来。
仔细看,那些都是一个个黄铜盆,盆里火苗窜飞,黑烟袅袅。
冥纸未完全燃烧,灰烬飘散到空中。
他们一队人都在石板道上走,是谁在烧纸?
走在辛禾雪右侧的人转过头来,笑着道:“是庙里的道长,清明节和白事的纸钱太多了,有的人撒得满山都是,他们就捡起来,放在火盆里帮我们焚烧完。”
“唉,他们好像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晚上就有点看不见了,还挺吓人的。”
辛禾雪顺着他的视线,确实发现了那些坟包旁都立着人影,估计就是这人口中的道士。
顺着石板路拾级而上,眼前终于出现了刷成丹砂红的庙宇。
送进来的棺材不能走正门,得从旁道进。
拐进旁道的时候,辛禾雪再往山下看了一眼。
总觉得……
那些道士一直站在原位,没有动过。
夜风吹起来,他们的腿被吹得离地,翻折起来。
火光摇晃照亮他们,薄薄一片,原来是纸人。
脸涂得白惨惨,齐齐面向他。
辛禾雪恍惚间听到了“san值-1”的声音。
………
人死后,入棺前第一件事就是洗身。
这和出生后第三天就要洗“三朝澡”异曲同工。
降生的第一课,离世的最后一课,内容是一样的,每个人赤条条地到来尘寰,又赤条条地离去,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去。
邻居的阿婶帮唐阿眉洗身,换上寿衣,把白发绑起来,发尾用蓝色的发绳扎起,才由其他人帮忙放入棺材里。
白天时还在操劳糖水铺,那天吃过糖水的客人们都说当时还红光满面的,结果半夜突发的脑梗死,就把人带走了。
生命无常,但对比迟暮缠绵病榻的老人,唐阿眉死得不算太痛苦。
人们围坐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着,是唐阿眉思女深切,等不到再熬二十年就去了。
她的棺材摆在正厅的前方,就在石砌的池子前,这个石池子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井,雨天的时候水就哗哗地从四方向中央聚,下落到池子里,聚水聚财。
她的女婿就跪在棺材旁,面向的是长桌上摆放的灵座子。
因为中央有石池子,从门口一路进到正厅又有两道高高的门槛,所以自然地把客人们分在了不同的区域。
烛火亮着,人影憧憧,大家就坐在长长的板凳上闲聊。
辛禾雪坐的位置靠向大门的方向,毕竟他不是唐阿眉的近亲,也不是多么要好的邻居亲朋,没道理往内里坐。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同坐的人打听消息。
“唐阿婆的女婿,听说以前是做海员的,薪水应该不错吧?”
同坐的中年阿叔磕了把瓜子,“唉,妹妹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辛禾雪听见这个称呼时,眼皮痉挛了一下,还是没出声说什么。
“海员嘛,风里来浪里去,从南湾出海一趟短的几星期长的半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个暴风雨大浪打来。”阿叔说着,比划着长期抽烟的手,指甲上沉积着尼古丁和焦油,像是熏黄的硬壳,“别看出海一趟工资不错,和家里人聚少离多,在船上睡都睡不安稳,随时待命,谁知道是靠岸回家看婆娘的明天先到,还是意外先到。”
阿叔说:“你要是嫁人千万不要嫁海员!”
眼看着阿叔掏出土烟草和烟纸,辛禾雪缓缓抚上小腹的位置,“谢谢提醒,不过我已经结婚了。”
阿叔瞥见他的动作,讷讷地收起了烟草,“你老公呢?没跟你一起来?”
辛禾雪放下手,淡声回答:“他好多天没回来了。”
阿叔:“不顾家的男人,啧啧,都不怎么样。怎么,你老公也是海员?”
辛禾雪含混地应了一声,打探道:“真的这么危险吗?”
阿叔抬起下巴,示意他向前看,“诺,唐阿婶的女婿,就是例子。前两年出海遇到了海难,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阿婶死的当天,他忽然又大变活人回来了,说是当年被渔船捞起来了,身上什么都没,只好在南洋打工两年凑够路费返回来!”
“没想到回到家,天翻地覆,老婆死了,一尸两命,离家前老岳母本来身体康健,只有点癫痫和胃病的毛病,但是能干活能吃饭,现在也端端地没了。”
“他本来就是孤儿,遇到谭娥才组成家,现在这个家又剩下他一个。一下子悲痛欲绝,大家好说歹说才拦住他。”
“斯人已逝,生者更要好好活着嘛……”
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辛禾雪借口透气,站起来走到门边。
把小怪物从影子叫出来,捡了根小木棍,就和小黑狗玩起寻回游戏。
孩子的体力训练也是很有必要的。
全方位发展,以后才能赢在起跑线上。
不管丢出去多少次,小黑狗都汪汪地叼着木棍,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冲他摇尾巴。
这个时候,辛禾雪会摸摸它的头,再重新把木棍丢出去。
听话的乖宝宝是会有奖励的,他的行为表达出这个意思,小黑狗因此跑得更卖力了。
这一次,木棍却丢得有些远。
运动鞋恰好踩住那根细木棍,稍稍一碾,断成两半。
听见响动,余星洲一双三白眼往地下瞥去,显得有些冷酷刻薄,“哪来的小流浪?脏死了。”
小黑狗呜呜咽咽地跑回辛禾雪身边。
要是换了说它的人是顾觅风,早就被小黑追着裤腿咬二里地了。
辛禾雪还没和余星洲说过小黑的来历,也很难解释,干脆借口道:“是庙里养的吧,黑狗辟邪。”
“是吗?你信这些?还是单纯喜欢黑色的狗?”
余星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两张有靠背的松木椅,从门口搬进去,这样两人就不用和其他人一起坐长板凳了。
“过来坐,我找旁边宝殿里的道长借过来的。”
小黑狗跟着辛禾雪的脚步进来,紧紧依偎着他的脚趴下。
余星洲偏头打量了两眼,“长得黑不溜丢,真丑。大晚上看都不知道眼睛鼻子在哪。”
[大胆!怎么敢和太子殿下这么说话!]
[这可是小猫皇帝的嫡子!]
[放肆,真是目无尊卑,嫡狗子发卖恶继父!不对,连继父的号码牌都没领上,发卖,发卖!]
辛禾雪面无表情地把小黑狗捞起来,拍了拍灰,搓着热乎乎的小狗身体,“黑色够漂亮了。”
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讨论多少。
因为很快吊唁的行列轮了一圈终于轮到了他们。
辛禾雪将小黑狗放到地上,拍了一下。
余星洲没回头向前走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小黑狗已经听话地重新遁回了影子。
………
按照习俗,城寨里的红白事都会摆席,半夜会有食物供应,天亮后死者下葬前会有满桌早席,当晚守灵的人和致唁的人都能吃。
因为他们也带来了“礼金”,不过方式是向死者亲属购买纸钱,再烧给死者,以示吊唁。
哭灵人的哭唱和唢呐声交杂在一起,辛禾雪和余星洲跨过木质门槛,向最内侧走去。
“两个人。”
余星洲把白色的“红包”递出去,看上去还有点厚。
女婿跪在棺材旁,负责接待客人发放纸钱的是受托来帮忙的邻居阿婶。
辛禾雪和余星洲对死者不是那么熟稔的关系,对此前没见过的女婿更是生疏,因此潦草地在铜盆里烧了纸钱,合十双手拜了拜,只道了节哀。
辛禾雪轻声道:“我吃过唐阿婆做的糖水,她生前是一个很好的人。”
女婿跪在地上,弯着腰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表示,“谢谢。”
声音沙哑。
他直起腰来,就是一个相貌端正,身材中正的男人,神情哀戚,眼底泛青,没什么异常。
辛禾雪微微点头致意,正要向外走时,转身却一晃眼看见了两具棺材。
原来是左前方摆着灵座子的长桌旁,就靠着墙的位置,还放了一面镜子,侧对着唐阿眉的棺材。
所以一看过去,就好像有两具棺材。
“为什么还要摆镜子?这有什么讲究吗?”
辛禾雪出声问。
女婿说:“我们这边的习惯,说法是放一面镜子,看上去有两具棺材,这样子此后一段时间家里就不会再死人。”
他的头又丧气地低下去,“留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人都知道,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辛禾雪只能再劝节哀。
眼角余光往镜中瞥去,后脊忽然攀上凉意,他定睛去看,发觉躺在棺中的死者身上穿的寿衣,和他梦里那个纸人穿得一模一样。
一个木楔把死者的嘴巴撑开,里面塞着米饭,这是对她的告别餐,等到黎明盖棺的时候,就可以把木楔子取下。
然而那每一颗小小的饭粒塞得太多太满,白花花,倒像是蠕虫。
“怎么了?”
余星洲问。
辛禾雪听周围的声音,好像都从很远传来,所以乍一听余星洲说话,还以为山谷回音。
他晃了晃头,和余星洲一起走出了吊唁的位置。
路过天井时,抬头看月亮的位置,此夜还漫长。
回到椅子上并排坐下,辛禾雪和余星洲咬着耳朵地说起异常。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女婿回来的那一天,岳母刚好死了,有些太巧合。”
余星洲皱着眉,也是思索状。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个阿婆我见过她,上个月十五,我来这里找题目的线索,这个阿婆在参拜的人群中,听道长说,她好像在谭娥死后每个月农历十五都来祭拜。”
“可能是谭娥的坟包离这里不远,看女儿的时候顺道来求福求安稳。”
他们说着说着,到底也没什么头绪,只能静静地等守灵时间过去。
辛禾雪习惯了早睡,所以哪怕前厅里哭灵人声音哀戚,鼓乐唢呐在唱戏地响,他还是昏昏睡意,一阖眸坠入梦乡。
………
后背躺着床铺的时候,辛禾雪意识到他竟然续上了早上的梦境。
客厅的老式电话嘟嘟、嘟嘟响。
再次传来何青鸿的留言:“辛禾雪,不要睁眼!”
这一次,他主动睁开了眼睛。
纸人四肢抓着,爬在天花板上,依旧脑袋倒过180°来看他。
寿衣上写着大大的“壽”字。
它的姿势就像一个蛙类,眼看后肢就要弹射而起,和青蛙捕食一样飞速探出长舌。
辛禾雪咬住舌尖,一丝痛觉让他定了定神。
这个纸人牙关一松,里面却是只有一点短短的舌头茬子,明显咬断过。
它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仿佛感到幻痛,辛禾雪松开了自己的舌尖。
“啊、啊,唔唔——”
纸人说不出像样的话。
“你……”
辛禾雪刚刚出声,突然地,那只纸人黑暗的口腔里开始爬出一只只白花花的蠕虫,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辛禾雪双目微睁。
好在蠕虫掉到他身上前,他蓦然一挣扎,搅乱了梦境。
“呼……”
重回祠堂,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靠在余星洲的肩膀上睡着了,“谢谢。”
一旁的余星洲转过头,紧紧地盯着他,喉头攒动。
声音有些发涩地问:“那个……你身上好香啊。”
不只他,辛禾雪自己也闻到了一点点甜腻香气。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濡湿了一小块。
第187章 被害妄想(23)
【“一般来说,怀孕期间,垂体前叶分泌的催乳素水平确实会显著升高。”】
【“但是,毕竟你肚子里的东西不能以现有的医学知识和常理去判断。嗯……所以应该不会。”】
【“你保证。”】
辛禾雪回想起当时和顾觅风的对话。
顾觅风那时候向他发誓保证了吗?
好像没有。
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有任何孕期烦恼,竭诚为您服务。我可以关掉诊所,当你的私人医生。”】
【“免费。”】
辛禾雪真想让小黑把他砸到墙上。
他有点局促地站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慌张的新手妈妈,事实上,他确实是。
好在黑灯瞎火,他穿的衣服也是黑色,胸口的异样难以为人所察觉。
辛禾雪托了个借口,问:“你知道庙里的厕所在哪吗?”
既然庙里有道长,住着人,每月还有寨里的人上山烧香,那肯定生活设施还是相当完备的。
余星洲也跟着站起来,“不清楚,我陪你去找?”
辛禾雪摇头,“不必了,我到外面找个道长问路就好,你留在这里,注意那个人的情况。”
他抬眼看过去,两人都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指跪在棺旁吊唁的女婿。
余星洲跟了两步踏出门槛,盯着辛禾雪到走廊尽头的背影,“走得这么急?我也不是很想陪男生上厕所好吧?搞得我像是什么变态一样……”
他越想越觉得辛禾雪刚刚的态度很奇怪,尽管隐藏得很好,但是微湿的额发还是暴露了他。
余星洲想到了之前混进粉丝群的时候,看到过的许多虎狼之词,那个群里好多疯狂的粉丝,把辛禾雪叫做妹妹、姐姐、妈妈、老婆、宝宝……
外面还有黑粉,一边说辛禾雪只有脸好看,皮肤那么白,真不是男人,一想到他,就会让人难受得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四肢无力。
一边又说想要跪下来求自己别关注这只坏猫了,结果发现跪下来可以看到辛禾雪的小__。
该死,这些人难道都有性别认知障碍吗?!
余星洲的耳根越来越热,烦躁地抓了抓碎发。
最诡异的是,他竟然顺着这种人的思路,在发现辛禾雪怪怪的时候,怀疑他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
………
很幸运的是,辛禾雪在拐出走廊后不久,就见到了一个道长。
对方帮他指了路。
可能是红白事都要经过这座庙,平时的香客也比较多,卫生间内部还是相当现代的风格,和外面木质结构的宝殿相差迥异。
安静将门反锁,辛禾雪抿着唇,一颗接着一颗地解开斜襟的纽扣。
一般来说,初乳的味道很淡。
但气味闻起来有一点甜腻。
他不说话,低着头,整理前襟的狼藉。
辛禾雪拿在手里的是早前余星洲递给他的手帕,那个帕子已经洗得发柔泛透了,然而尽管是这样柔软的布料触碰上去,也会带起一阵麻意,顺着脊椎滑下去引起颤栗。
乳根隐隐存在着一种酸涨感。
胸膛单薄,顺着呼吸起伏着,或许是他肤色却是太白,粉尖挺翘在雪白肌肤上,两相一比照,就像是白牡丹里的花心一样红。
殷红尖尖溢着湿漉漉的白痕。
羞耻燥意顺着身体攀升。
“哈……”
他冷笑了一声。
乡下的人说,母乳喂养的小孩会更聪明。
如果这个说法具有科学依据,那么小黑狗还是当一辈子弱智吧。
它的母亲不愿意承担哺育的责任。
冲泡奶粉可以,要求母乳哺喂还是让它卷铺盖滚出去,自己捡垃圾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通过胞宫感受到辛禾雪的情绪不好,小怪物一点也不敢吱声。
他收拾好,确认胸口没有再溢出淡白汁水,就一丝不苟地将纽扣重新扣好,仔细地扣到喉结前的一颗。
辛禾雪看着手里的帕子,几乎想要去毁尸灭迹,想了想,万一今晚还有突发情况,他还得留着备用。
无声地攥住了手帕,用力到指节发白,辛禾雪转身出了隔间,大概他的运气确实像游戏系统说的那样烂,洗手池的水龙头坏了,旋开了也没有水出来。
他拉开门,在附近找到了之前指路的道长。
“道长,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附近哪里还有能洗手的地方吗?”
从白发的数量来看,这个道长在庙里应该很有资历了。
“唉呀之前寨子来的维修工人没有修好,总是时好时坏的,”道长摇摇头,“我带你去井里打水,很近的,就两步路。”
卫生间和一个宝殿相邻,穿过宝殿,就到了一个院子,是石板铺就的宽敞空地,一旁长着一棵合三人六臂才能环抱的老银杏树,一旁杜鹃花丛艳艳地开。
估计是道士们洗漱洗衣的地方,中央一口井,旁边是砌得长长的石台子,下方放着一个木桶,能看到最边角的洗衣粉包装袋。
打水的方式还很原始,道长将木桶绑着绳索固定在辘轳上,转动曲柄放下去,再转动曲柄提起来。
搁在地上,水波晃荡,从木桶边缘泼出,淋湿了石板地。
道长:“好了。”
他背着手离去。
辛禾雪道谢,弯腰清洗那方帕子。
沙沙。
沙沙。
无风,但响起草叶簌簌摇动的声音。
辛禾雪拧干净水,视线往四下探去。
是一只养得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黑耗子,从杜鹃花丛里窜出,它几乎能有半只成年猫那么大,快速走街串巷,一只幼鼠还在后面咬着它的尾巴过街。
他瞥见那母子老鼠顺着小道往前窜到对面的廊道,忽然叽叽地尖叫一声,光速拐道跑路了。
那里有什么吗?
辛禾雪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他顺着这条道走过去,有一个废弃的禅堂,这个禅堂是开放式的,只有柱子和顶,南北方向没有承重墙,所以,视线完全可以穿过禅堂,透过灰扑扑的月光看到另一侧庭院里的景象。
那里也有一口井,但辘轳已然荒废,破了的木桶倒在一旁。
井口上方缠绕着许多穿着铜钱的红线,数量之密集令人头皮发麻,冷风卷着叶子袭过,贴着的无数朱砂纸符也噼噼啪啪地翻飞。
辛禾雪脚底踩到了东西,他弯腰拾起来,方块形的卡片。
他直起腰,想要借着月光看清楚时,冷不丁肩膀搭上了重量。
手背青白苍老。
辛禾雪转身,“道长?”
道长看了一眼禅堂后的井,眼珠子又转过来,定定地盯着他,“迷路了?那边就是尽头没路了。”
他的语气含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看来是不能过去看了。
辛禾雪弯唇笑,“嗯,我迷路了,麻烦道长带我去举行白事的厅堂,我朋友还在那里等我。”
………
“你到哪里去了?”
男生站定,喘了喘气,碎发凌乱,明显是跑了一圈。
余星洲提高了一截音量,“不是说去卫生间吗?这么久不回来,我出去跑了一大片都没找到你。”
吓得他六神无主,还以为辛禾雪出什么事情了。
见到那个道长走远,余星洲环着双臂,眉宇隐约可见夹杂暴躁的担忧,他皱着眉道:“既然组了队,那就不要离我太远。”
“只是走远了一点洗手而已,因为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辛禾雪垂了垂眼睫,向厅内走去,“没什么大事。”
“什么叫没什么大事?”
余星洲紧跟上来。
——你的安危就是大事。
这话在他唇边转了一圈,重新咽回嗓子眼里。
余星洲最终道:“副本里单独行动死亡率很高,有什么事情叫上我一起解决。”
辛禾雪重新在木椅上坐下来。
低着头,自始至终他捏着一张金属卡片,传给余星洲,“你的题目明明和我的不一样,为什么骗我?”
余星洲一怔,接过丢失的身份卡,耳根的红色就像是火苗一样窜起来。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上次被你直接拒绝就很丢脸了。”他支吾着,搓了搓不争气的耳根,“就是想和你组队啊。”
前厅有人在派发宵夜充饥的食物。
余星洲如释重负,站起来,“你饿了没?我去拿点东西吃,有什么忌口没有?”
辛禾雪沉默地摇头。
等到男生往里走的时候,他才掀起眼睫。
“辛……禾雪……?你是辛禾雪吗?”
身后传来幽幽的呼唤声,语气犹豫。
他回过头,是唐阿眉的女婿,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跪着吊唁的位置,从外面回来,就站在门槛处看向他。
“我有话对你说,能出来一下吗?”
女婿问。
………
辛禾雪站在门口,和唐阿眉女婿隔了大门过道的距离。
“应该就是你了,辛禾雪……”男子端详他的眉眼,“果然说得不错,一看见人就能辨认出来的相貌。”
“你知道我?”
辛禾雪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他站在靠近堂内火烛的明处,男子站在避光的暗处,面孔模糊不清。
“嗯。”
黑暗阴影中,能看见女婿点头,他说:“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你的丈夫,他叫周辽,是你的丈夫吧?”
辛禾雪急促出声:“你见到他了?哪一天?在哪里?他看起来还好吗?”
女婿藏在黑暗中匿笑。
“看来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彼此牵挂着对方。”
“周辽托我向你叮嘱一句话。”
“无论如何,一定不要改嫁,等他回来。”
阴影中的人说:“你也不想孩子没有爸爸吧?”
辛禾雪看着他。
“……后面这句是我作为邻居的劝说。”男子的视线好像隐晦地扫过了辛禾雪的腹部,“我走过来的时候听说了,你们已经有了孩子。”
“唉,曾经我和阿娥也有一个孩子,都怪我,没及时回来,那孩子死的时候,在妈妈肚子里也一定恨极了我。”
他说着说着,捂着脸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辛禾雪闻到了咸腥的气味,还有些臭,像是海水里泡久了的藻类。
女婿的鼻音很重,仔细听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手掌里捂着有黏液抽吸的声音。
“妈妈……吃……吃鱼。”
小怪物在他胞宫里,磕磕巴巴地说出第一句主谓宾完整的句子。
对面的男人整个肩膀都要滑脱下去一般,变成了直溜溜的一条,他放下蒙着脸的手,裂开的腮就在他脸两边一呼一吸着。
有着咸腥的、不明显的尸臭味。
那双鱼眼睛突鼓出来,盯着辛禾雪,“时候差不多了,我也该进去继续吊唁了。客人,吃好喝好,明天早上下葬前还有一餐。”
听起来就仿佛要下葬的人是他。
直到唐阿眉的女婿走进去,辛禾雪才放弃屏住呼吸的动作,他对小怪物道,“臭鱼烂虾,吃了会坏肚子,我们不吃。”
“听话。”
第188章 被害妄想(24)
余星洲和唐阿眉的女婿擦肩而过,微微点头示意,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回到辛禾雪身边。
他坐下来,眼中隐约有着担忧,“你怎么了?刚刚那个张应来找你说话了?”
余星洲口中说的张应,正是唐阿眉的女婿。
“张应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辛禾雪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周围还有许多同样在守灵的人。
余星洲刚刚和张应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还是那个相貌端正、身材平正的男人,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辛禾雪向他描述了张应脸上长出鱼鳃的异样,“他身上还有一股很久远的腐烂尸臭。”
闻起来就像是重金属污染爆发,翻肚子的鱼在一条条河道上漂浮起来,那种死去了很久的腐败气味。
余星洲压着眉,留心地向内厅望过去。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他来找你说什么?”
他的视线放到辛禾雪身上,来回梭巡了两圈。
辛禾雪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
“诡异复苏的设定中,有些诡物还保留着神智,它们不一定会主动攻击人类,只要绕道走就可以了。”余星洲说,“如果张应没有动手,那就尽量避开它,反正你的任务内容持续到天亮,等唐阿眉下葬就结束了。”
那些主动挑衅过诡物的新手玩家,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
辛禾雪垂眸,答应道:“嗯。”
和余星洲说话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往下瞥了一眼身份卡,目前还存活的玩家,有七个。
先是花朵幼儿园减员了一个,在食堂的饭菜里,后来是从高楼跳下来一个,大概是爬在建筑物外的蜈蚣人导致,另外一个他不清楚。
他、顾觅风、余星洲,已经跳楼淘汰的邮差李正。
辛禾雪接触了解的人,包括他在内,只有四个。
而第一个在花朵幼儿园淘汰的人,顾觅风告诉他,是一个叫庄洪馨的人。
还有七个人活着……
第三个死的人当前身份不明。
有没有可能……
余星洲不是余星洲?
实际的余星洲已经死了?
突然冒出的猜想,让辛禾雪不寒而栗。
也许是随着游戏进程的推移,被害妄想的多疑症状逐渐加深,辛禾雪脑海里持续地乱糟糟犹如潮水轰鸣,思绪不受控制,停不下来多想。
他总是在想,为什么傍晚时小怪物说了一声饿,恰恰在余星洲靠近他那会儿。
而且余星洲作为资深玩家,竟然犯了丢失身份卡的低级错误。
杀人后完全顶包这种事,虽然听起来不太现实,但这里是诡异世界。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身后传来很小声的呼唤。
“那个……你们也是玩家吗?”
一个有点畏缩着身形的青年男性叫住他们。
这个角落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安静异常。
其他来客都在吃宵夜,哭灵人队伍还有舞白狮子的表演,人群挤在那边观赏表演,很热闹,两边经过对比,一暗一亮,泾渭分明。
见辛禾雪点头,那名男青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戴着厚底眼镜,穿着手工打的毛衣背心,里面是一件衬衫,很规矩老实的装束,“我叫钟镇安,我也是玩家,或许你们见过李正吗?我之前是和他经常一起行动的,后面一天晚上他就因为坠楼淘汰了。”
“我真的很不擅长玩游戏,从小到大玩得最多的就是俄罗斯方块。”钟镇安坐下来,盯着烛火,垂头丧气,“到这里来,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有时候想自暴自弃了,如果能淘汰,不如快点收割掉我。”
钟镇安:“光顾着说我了,你们呢?看到还有同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辛禾雪和余星洲对视一眼,各自向钟镇安介绍了名字。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题目是什么?”
辛禾雪率先问。
钟镇安:“寻找唐阿眉死亡的真相。”
果然,他们猜想的没有错,唐阿眉的死亡不正常,从这道题来看,背后另有隐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星洲看起来不太好说话,钟镇安先看向辛禾雪,提起一个友善又有些讨好的笑容,“你的是什么?”
钟镇安身上有种疲乏的死感,尽管他还活生生地喘气,却令人感觉他好像死了有一会儿了,像是现实里擦肩而过会遇见的社畜。
“为唐阿眉守灵。”辛禾雪介绍,至于余星洲,“他是陪我过来的。”
余星洲坐在辛禾雪旁边,手臂搭在椅背后,看上去就像是把辛禾雪虚虚揽在了怀里,尽管他的手并没有碰上辛禾雪的身体,面对二人世界突然插入的第三人,他又摆出酷哥的做派,不言不语。
钟镇安面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你们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你知道禅堂后面的那口井吗?”
听见辛禾雪提到那口井,钟镇安立即触发ptsd一般,一双瞳孔紧缩,脸色发白,激动得想要握住辛禾雪的肩膀,只不过双手在半空中就被余星洲拦下来了。
他如同领地被侵入年轻气盛的狼,下三白眼在晦暗环境中刺出兽性锋芒。
钟镇安回过神来及时收回手,他把手搭在大腿上,攥得裤子皱起来,唇抖抖索索地,死死盯着辛禾雪:“你也看到了吗?你也觉得那口井很诡异吧?”
“我后面的两道题都和这个庙有关,所以我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庙里做义工。”
“张应就是从那口枯井里爬出来的,我见到了。”
回想起那一幕,钟镇安的双目无神,充斥着恐惧。
………
一夜守灵,什么都没有发生,平安无事。
后半夜辛禾雪扛不住,直接靠着余星洲的肩膀睡了过去。
哭灵落了幕,唢呐队奏乐是下葬的号角。
辛禾雪借着庙里的条件简单洗漱,等一会儿吃完早餐就可以回去了。
倒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实践题,不需要找到答案,只需要做完它的要求事情就可以拿到十分。
他拿手帕擦了脸,又弯腰清洗干净。
清早空气清新,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山地,晨雾萦绕的六点钟,一切都有种透明玻璃般的冷,深吸一口气就会让桔子树生长进肺里。
这边的墙角长了一棵桔子树。
辛禾雪对柑橘类的水果不太喜欢,他讨厌那个气味。
听说猫都讨厌橘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不会说出去,否则K肯定又会开始给他全自动猫塑。
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K,他好像都忘记对方长什么样子了,毕竟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的系统通常都以透明人的形态出现。
开了一个会让K心碎的玩笑。
实际上以辛禾雪的记忆水平,他还能清楚记得上星期的周三晚餐吃了什么,是何青鸿做的打卤面,比K做的好吃。
白事以一顿早餐收尾,一个个围桌摆在院落里,饭菜很丰盛。
张应说他流落南洋这两年给老板打工,攒了一笔钱才得以回来,老岳母的葬礼必须办得风光,礼序齐全。
辛禾雪没什么胃口,可能是他的身体不习惯熬夜,所以在缺乏睡眠后的第二天整个人都恹恹的。
“什么都吃不下吗?”余星洲一边说,一边盛了瘦肉粥又拿鸡蛋,放到辛禾雪面前的碗碟中,“还是吃点东西,你身体这么差,待会儿下山别低血糖了,我不是驮夫,可不会背你下山。”
“豆浆喝不喝?”
他问着,就离座打了一碗豆浆放到辛禾雪手边。
啜饮了一口豆浆,是现磨现煮的,入口绵密沙沙的口感,底下一层沉淀的粉状物。
辛禾雪放下碗,低头慢慢地剥着蛋壳,是绿壳的乌鸡蛋。
“道长好像在山上养了乌鸡,估计张应是从他们那里买来的吧。”
余星洲几口就将整碗瘦肉粥咽下去,再拿了两根糯玉米,他吃东西的速度堪比风卷残云。
刚剥开了两个小碎片,黏稠蛋液就迫不及待地涌出,还有一股腥臭扑鼻而来。
看清楚蛋壳里的东西,辛禾雪下意识低呼一声。
一盘乌鸡蛋里掺了一颗受精的,里面的小鸡已经有了雏形。
有肉翅形状、发育畸形的肉团,红通通,晃眼一看,这团烂熟的肉还在跳动着。
辛禾雪胃部忽然翻涌起呕吐欲,眼前出现重影。
身旁突然人群围出来,在他眼中每个人都分离出一个影子,层层叠叠,把座位上的辛禾雪围得密不透风。
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喜悦。
“哇哇,是活珠蛋。”
“吉利的好彩头!”
“听我阿妈讲,要是怀孕的人吃到活珠蛋,意思就是母子平安,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还是免了,光是一个小黑,就够辛禾雪伤脑筋,怀疑自己是碰上了所有的坏运气。
辛禾雪从人群中挤出去,只和余星洲说:“我不太舒服,去透气。”
他跑到僻静角落,一手撑着门柱,腑脏翻江倒海呕吐欲令他有些呼吸困难,勉力地弯下腰,一手按住胸口。
干呕了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冷汗顺着他前额滴到地上。
手里诡异的“活珠蛋”是不能吃了。
他直接拿来喂了狗,反正小黑平时都吃垃圾,没差。
“妈妈好……妈妈好!”
小黑狗摇尾巴围着他转,四只黑足踏着小步伐。
看吧,就算是吃垃圾,它还是会对母爱感恩戴德。
等它长大了,就是把它卖到大陆的黑煤矿里去,小黑也会勤勤恳恳地每个月给妈妈汇工资款。
辛禾雪摸了摸它不聪明的脑袋,扶着柱身直起腰来,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废弃禅堂。
昨晚光线太暗,没怎么看清,现在倒是能看见那些光束中飞扬的粒粒尘埃。
确实十分陈旧了。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禾雪以为是余星洲追着他跑来了,“我没事……”
他转过头,既不是余星洲,也不是道长,是一双尖头皮鞋。
离他的鼻尖只有两厘米距离。
辛禾雪呼吸一滞,往后退,他抬起头,钟镇安就挂在那,眼睛恐惧地睁大,还没有闭上。
他低头快速地翻出了身份卡。
存活人数没有刷新,数字还是七。
这意味着钟镇安就是第三个人,早就死了。
第189章 被害妄想(25)
远处港口大船发动机启动,在海面上发出如同潮水般的轰鸣噪音。
海水涨潮把浮游生物和小型爬行动物推上沙滩,辛禾雪就像是滞留在沙地上的沙蟹,竭力追逐退去的海潮。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指腹褪去血色,倒出两粒药物在手心里,捂住嘴向后一仰。
劳拉西泮。
他向顾觅风要来的,起效快,通常能在十五分钟到半小时内缓解焦虑和惊恐症状。
辛禾雪咬了咬舌尖,他顺着钟镇安的视线,望向禅堂后面的那口井。
井口上方用来打水的辘轳早就荒废,数不清的红线上穿着同样数不清的铜钱,绕着横轴和曲柄,罗织成网。
朱砂纸符贴在上面,翻飞时噼噼啪啪作响。
昨晚的“钟镇安”说,张应是从这口井里爬出来的。
张应身上有一种咸腥的海水味,他不是淡水鱼。
可这口井不论如何,连通的应该是降雨或者河流渗漏形成的地下水。
这算什么?
辛禾雪走到井边,井地下部分挖得很深,地上部分筑得又很高,他手扶着边缘,俯视下去。
为了看清楚,他拨开了一部分红线,井下风就阴冷邪恶地向上涌。
这口井没有枯竭,石壁上长满苔藓,由于挖得太深,下方漆黑一片。
咕噜噜、咕噜噜……
面对来客,它像是蓄水池一般涨起水来。
转瞬间涨到了肉眼可见的高度。
水面清凌凌,倒映出井上的景象。
辛禾雪看见了自己,但不完全是他,因为他不爱穿红色的服饰。
而井底的他,穿着红云缎对襟衫,下身是撒花洋绉裙,苍白的面上没有表情,一双手在身前交叠搭着,美得很阴惨。
就好像是谁人摆在玻璃橱柜里仅供欣赏的白瓷娃娃。
有那么一瞬间,井底的辛禾雪定定看着他,向着他,挥了挥手。
“你在做什么?疯了?!”
余星洲横冲直撞地跑过来。
一股大力拦腰将辛禾雪抱下来。
紧接而来,是劈头盖脸暴风雨般的质问。
“你要干什么?要跳井了?”
“就算是找死也找个舒服点的死法行不行,淹死是很简单吗?”
余星洲简直气得要跳脚,一捋自己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一抹下来满手都是冷汗。
辛禾雪晃了晃神,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药物生效了,他出走的神志又重新回归。
“我刚刚踩上去了吗?”
他迟钝地问。
说实话,在余星洲看来,这种表情放在辛禾雪脸上就是一种童稚般的天真,还怪可爱,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能叫做愚蠢,他会分分钟厌蠢症发作暴走。
“要不是这条狗哭得这么惨,我还不一定能及时找到你。”
余星洲指着地上的小黑狗。
小黑呜呜咽咽,咬着辛禾雪的裤腿不松口。
刚刚它也是这样咬住的,但居然完全拽不动辛禾雪,他就像是入魔了一般死死盯着井里,踩上了井口。
小黑不仅拽不住,还被妈妈踹了一脚。
现在它身上还有个脚印呢。
把辛禾雪心疼坏了,抱起它来拍了拍灰。
有妈疼的孩子是个宝,小黑狗借题发挥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辛禾雪淡声警告,“适可而止。”
有母爱,但不多。
“钟镇安死了。”
辛禾雪转头对余星洲道。
白天视物比夜晚的时候好太多,太阳照下来,他显然也看见了禅堂的真相。
拽住辛禾雪的手,余星洲死死皱着眉,“先别管了,这个井太古怪,唐阿眉就要下葬了,我们先跟着活人队伍下山。”
他拽着辛禾雪远离这个邪门的井。
“待会儿告诉道长,他们肯定会做法事给钟镇安超度。”
渐行渐远。
余星洲刚刚抱人下来太心急,辛禾雪的脚勾到了红线,扯断了一根,上面黄色的铜钱骨碌碌地滚到地上,发出轻响。
辛禾雪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看过去。
阴风从井底上涌,吹得黄符纸相互拍打。
………
上下山通行的原本只有土山路,太不方便,眼前这条石板路还是三十年前城寨的人出资修建的。
为此,还在道旁立了一个碑,刻着出资者的名字。
第一列第一个名字是辛诚。
心诚则灵,不知道给他取这个名字的家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余星洲把辛禾雪的手牵得牢固,可能一不看好对方就会遇见意外的情况让他后怕,神经紧绷,也不管送葬队伍里有邻里偷偷地说些什么腌臜闲话。
辛禾雪还在回忆刚刚看到的钟镇安的面孔。
对方那个表情看起来简直是活活吓死的,再由其他人吊上禅堂横梁去,不然人好端端地怎么会上吊?
当然也不排除遭受精神污染,和辛禾雪一样行为不受控制。
思及此,辛禾雪垂下眼睫。
毕竟小怪物是孕育在他体内,有一种说法叫做母子连心,所以他尝试过,只要有意为之,他能够通过一种强烈的“念头”,把想法传递给小黑。
乌泱泱的影子流动而走,灵活地跑到前方,拌了抬棺者一脚,又快速地回到辛禾雪身边。
四个人分四个角抬着棺材,一个人摔倒,由于惯性,棺材也收势不及,直直向前滑了下去。
这一下轰然落地,棺盖也被撞开。
人群陷入骚乱,辛禾雪挤入其中,视线瞥进去。
唐阿眉的尸体无碍,但口中白花花的米饭漏了出来,能够看见舌根,舌头咬断了,只剩下短短的茬子。
果然和他梦里穿寿衣爬天花板的诡物一样。
什么情况下,会忍着剧痛把舌头咬断了?
唐阿眉有癫痫和胃病,这也是谭娥放不下她从城市回来寨子里工作的原因。
辛禾雪昨天从守灵队伍里听来的消息。
他想到钟镇安的惊恐死状。
如果是恐惧带来强烈的情绪变化,有可能引起癫痫发作,患者或许会无意识咬伤舌头。
有一样东西,辛禾雪没有给余星洲看。
他在现场捡走了钟镇安的身份卡,钟镇安最后一个任务是实践任务,实践内容是——给红太子烧香。
神佛之事,哪怕是许多接受过无神论教育的年轻人,也怀抱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只看每年高考前,多少家长会爬山上香就知道了,甚至有的学校校方会组织老师们一起到孔庙祭拜。
烧香祭拜,意味着有所求,唐阿眉月月都会上山给红太子烧香。
面对神佛,拿着香的多数人类第一反应大概都是在心中放大愿望的内容。
钟镇安在给红太子烧香的时候,许愿了吗?
………
辛禾雪回到城寨里,先去找顾觅风了解昨天的情况。
顾觅风告诉他,昨天的那群人蹲不到他回来,在寨子里也找不到人,所以大约已经离开了。
总之顾觅风昨晚和今天并没有看到那些面孔。
辛禾雪往回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的人都向他看过来,窃窃私语。
他皱起眉,路过玻璃窗的时候还借着反光观察自己脸上和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玻璃窗终归看不清,他向楼上走去。
辛禾雪的住址已经被杀手组织的那群人发现了,按理来说,他应该换一个地方住。
但是又能换到哪去呢?他们能找到511,自然也能找到其他的落脚点。
况且他现在身上除了药物,什么都没带。
所以辛禾雪还是回家。
顺着楼梯踏到五楼走廊上的那一瞬,他的脚步停住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残肢,完整或是不完整的,猩红喷溅到走廊上。
辛禾雪一路走过去,511在走廊最内侧,现在走廊两旁的门户紧闭,一个邻居也不敢打开门来。
尸山血海,堆在他家门口。
通过装束,辛禾雪推断,都是那些杀手组织里的人。
这一幕就像是什么呢?
好比你在外面投喂了一只流浪猫,为了报答你,那只流浪猫在第二天叼来了死老鼠。
只不过,死老鼠变成了死去的智人,而这显然也不是什么流浪猫的手笔。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报答。
这是聘礼。
在门缝里,辛禾雪捡到一封大红色婚礼请柬,并不是现代的贺卡形式,文字竖向书写,内容从右往左排布,毛笔字迹,还能闻到字里行间的墨香。
【谨订于庚寅年肆月拾伍日为■■先生与辛禾雪先生举行婚礼。】
【敬备喜筵,恭请新娘光临。】
【席设于北岛天香酒楼,子时开场。】
【谨此奉邀。】
没见过谁举行婚礼,给新娘递请柬的。
而新郎先生的姓名甚至还是糊开的墨点。
这封请柬毫无疑问是诡物寄来的,而这个诡物绝对不可能是周辽。
因为周辽连“柬”字都不会写,首当其冲排除。
庚寅年。
辛禾雪的视线落在上面。
得益于在古代的小世界生活过,他了解天干地支纪年法。
六十年为一甲子,庚寅是农历干支纪年中的第27年,最近的庚寅年有1890年、1950年、2010年。
那么……请帖上的庚寅是哪一年?
但无论是哪一年,和当下的1990年都对不上。
如果前面用干支纪年法,毫无疑问使用的是农历。
农历四月十五。
辛禾雪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从一堆尸体上跨过去,他转身用钥匙打开了何青鸿家的门。
他家里的墙上挂了一纸老黄历,由于何青鸿昨天没回来,辛禾雪撕下了昨天的那一页,却连带着把今天的一页也撕下了。
农历四月十五。
忌出行,宜嫁娶。
蓦地,一只手握住了辛禾雪的脚踝。
浓烈的血腥味。
他方才直直地冲进来,以至于都没有留意角落躺着一个血尸。
寒颤顺着辛禾雪脊背打溜转了下去,手中的东西全部掉落。
何青鸿睁开血眼朦胧,“咳、咳咳……”
只咳出了一滩淤血。
“等等,再坚持一下,我立刻叫顾觅风上来处理。”
辛禾雪神色焦灼,抓到窗旁的老式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转动快得只见残影。
“他马上就过来,保持清醒!”
辛禾雪跪在何青鸿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脸,他打开家用医疗箱,一时间无从下手,对方身上的出血位置太多了。
何青鸿体温正在下降,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眼肌无力地睁开,薄唇翕合,看起来有话对他说。
辛禾雪将他的头托起来,搁置在自己膝盖上,偏头低下去,“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没等到何青鸿说出口,他的目光凝滞。
定定地盯着地板上的东西。
方才他受到惊吓,手中的东西尽数落地,从这封请柬后,又偏斜地漏出来一张尺寸更小的请柬。
内容一致,只在一个地方有所不同。
【敬备喜筵,恭请爱子小黑光临。】
不是继子。
辛禾雪脸色一变。
坏了。
这个小黑狗不是周辽的种?
此时,声音终于从何青鸿充斥淤血的嗓子眼里挤出——
“逃……快……”
辛禾雪腰侧的身份卡开始发烫。
【请听第八题:你怀孕了,文盲丈夫不知所踪,情夫们都是窝囊废,面对ta的强取豪夺,步步紧追……】
【你的选择是——】
【A.找红太子许愿。让所有人都下地狱去吧!】
【B.再找一个强大的继父。可事实证明,男人们都是靠不住的,还能找谁呢?】
【C.先婚后爱。虽然不一定会产生爱,但一定会做.爱,没关系,你会忍耐这个丑陋蛮劲的丈夫,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有西门庆从你们的婚房下路过呢?】
【D.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唉呀,按照这个发展趋势,难道要带球跑吗?】
【听说文艺作品里带球跑的结局都是被草熟?要试试吗?全网观众都很爱看。】
第190章 被害妄想(26)
农历四月十五。
忌出行,宜嫁娶。
老黄历已经提示得明明白白了。
如果按照排除法,D项看上去就是首先要剔除的选项,逃跑是行不通的。
有句话叫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来也和日子对应上了。
室内墙上挂着塑料挂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行走,一转一转令人心烦气躁,仿佛有一双手圈住脖颈,逐渐地收紧力道,剥夺呼吸。
时针终于指向了九。
距离十五日亥时,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辛禾雪驻足在诊所门外,看向夜空里逐渐完满的月亮,它已经很趋近满月的轮廓了。
顾觅风结束了几个小时的抢救,从诊所内走出来,一手摘下口罩,接着一手扯落沾血的手套,丢进医疗废弃物垃圾桶里。
他额发都被汗渍湿了,汗星子点点,往嘴里灌了一瓶矿泉水,累得像是一条狗。
“幸好上一个变态医生在家里私建了一个手术室,不然这家伙命再硬也救不回来。”
城寨内医疗行业默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做手术,所以诊所并没有手术室,好在顾觅风把诊所后的那间房屋也租了下来,艾瑞克原本住的屋子,里面竟然改造了一间手术室。
谁知道这个疯子除了精神迫害患者,是不是还做些什么解剖实验。
听说以前城寨里的流浪猫狗都是他喂的,因此寨子里的人还夸赞医者仁心。
不过,哪怕是作为诡物,艾瑞克医生也已经死得非常彻底了,哪怕是从沟渠里捡起、从泥土里挖回蜈蚣人的尸体,重新拼凑起来也无法回答,更加毫无收藏价值。
思及此,顾觅风问:“你门口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白天的时候,是顾觅风和小黄抬着担架跑上五楼,又把何青鸿放担架上抬下去,一路火急火燎送进手术室里。
尸山血海把助手小黄当场吓晕了,毕竟他只是一个被开除的大学生,中道崩殂让他连大体老师都还没见过。
辛禾雪微一抿唇,将那封从门缝里捡到的请柬递给顾觅风。
顾觅风目光扫过,脸色凝重起来。
辛禾雪:“你昨天傍晚和今天白天都在城寨里,没有看见是什么样的人把他们杀了吗?”
或许用“人”这个字眼是不对的。
顾觅风摇头,“没有,我以为他们只是撤离了。”
余星洲一路跑回来,碎发凌乱。
他原本是去帮辛禾雪收拾门口的残局,但站定后紧盯着辛禾雪的眼睛,还来不及顺一口气,余星洲说:“都消失了。”
“什么?”
余星洲解释:“那些尸体,全部都溶解了。”
聘礼无法退还,这个婚礼是个一锤子买卖。
辛禾雪眉间聚起郁色。
余星洲和顾觅风同时看向他,忧心忡忡。
………
病房内。
天花板吊着白炽灯,灯泡耀眼。
“你这个选择题它正经吗?不但性骚扰,还辱骂他人。”
顾觅风眉峰诧异地一挑,难以置信地看着辛禾雪身份卡上的文字。
“骂人窝囊废就不计较了。”
顾觅风耸肩,指着最后那句话明晃晃的“草熟”。
“这居然是能过审的吗?这个游戏公司难道缺人成这样,内部没有任何人负责文本审核?”
他都不敢这么对辛禾雪说话。
辛禾雪直接抽回了自己的身份卡,“这道选择题有时限。”
在农历四月十五,也就是明天21时到来前,他必须做出抉择。
余星洲沉着脸色,不像顾觅风一样不管事态紧急还是轻松都在插科打诨,他眼底压抑着滚滚阴云风暴,视线掠过那张身份卡。
顾觅风说:“哪怕我们无法确定对面的诡物是什么,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认。”
辛禾雪和他对视,“什么?”
顾觅风笃定道:“这里的人迷信红太子,红白事都会经过祂见证,所以这边的拜堂礼仪,会在山上那座庙里进行。”
家人为死者举行白事,会在庙中的祠堂停灵一晚,对于这个,辛禾雪和余星洲很清楚了。
竟然连红事也会到庙里去,红太子在这些人心中,当真有如此高的地位。
辛禾雪迟疑,“请柬上面地点写着天香酒楼。”
顾觅风:“我问过小黄了,北岛城里没有这个酒楼。”
半晌,余星洲抬起头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就试试选项A,看一看向红太子许愿会发生什么吧。”
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吊顶的白炽灯晃了晃。
分明门窗紧闭,室内无风。
灯光白惨惨,头顶的灯泡仿佛就是一只睁开的眼睛,瘆人眼珠转动着观察室内的所有人。
辛禾雪的脑海里又响起海潮轰鸣声,现实环境中所有嘈杂又细微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寒气顺着他足踝攀升上来,冻得他没了知觉。
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温热传递过来。
辛禾雪顺着看过去,是何青鸿,他的脸由于失血过多,尚且苍白。
“别找红太子。”何青鸿稍显涣散的瞳孔顶着白炽灯,聚起焦,盯着辛禾雪,“祂是怪物。”
他继续道:“辛诚是你生父吗?”
………
辛诚是从城寨出来的。
有人说他少年时就杀过人,是天生的恶鬼;有人说他青年时抛妻弃子,不是男人;有人说他中年背信弃义,背叛亲信兄弟,踩着尸体上位。
但所有人都羡慕着他,当初一穷二白,却一手建立了令北岛城的人闻之色变的组织。
谁也不知道这个当初低贱到只配在城寨的泥巴里滚的少年,是怎么做到的。
只知道辛诚发家后重新把南山的庙修缮一新,又是建路,又是捐香火钱。
于是有人说,辛诚拜过了南山的神,神显灵了。
但向神祇许愿应当要付出代价。
辛诚的心不诚,他过于贪婪,想要的太多,自以为已经给予了足够的回报,接着胆大包天地尝试盗取火种,窃取神祇的力量。
何青鸿闯入组织机密研究室,翻出的资料清清楚楚地写着。
他们诱使红太子现形,切割了来自红太子身上的一部分“芽基”。
那些芽基密密麻麻,呈现球状,像是一个个从怪物身上长出的肉瘤,或者攀长满树的嘉宝果,但没有完全成熟,因此不能脱离本体成为独立个体。
他们的目标就是这种芽基。
辛诚要造神,培育出听命于他的黑太子,而不是红太子。
那次行动中,出动五十人,最后只有一个人回来。
拼命窃取回来的黑太子没有神智,只是一团凭借神经简单反射活动进行本能攻击的活肉,是缩小了无数倍的红太子,只有半个巴掌大,它还不是独立个体,必须想办法让它存活下去。
中途他们给它喂了很多死去的饲料,男女老少都有。
这样空消耗不是办法,于是有人提出了利用活体寄生,通俗点和“鬼上身”也没什么分别,实验了许多对象,寄生者都被从内部蚕食殆尽,最先被吃掉的是胃,最后变成一滩尸水。
也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年纪线在成年之上,寄主越是年轻,黑太子的寄生时间越长,这个结论让人仿佛是见到了胜利的光辉,辛诚半路就开了香槟。
接着,辛诚就从城寨里挑了三个孩子收养。
因为不知道寄主的思维是否会影响黑太子,所以他们还要顺道培养寄主,寄主必须对组织完全忠诚。
这三个孩子分别的代号为七号、八号、九号。
七号是个哑巴,不合格。
八号和九号身上纹上烙印,作为寄主标记。
辛禾雪知道那个标记,他见过何青鸿后背上的纹身。
率先成年的八号还是死了,在被黑太子寄生后只抗过了第三天,就被完全蚕食。
辛诚花大价钱聘请的科研员告诉他,这不叫寄生,这只是黑太子在进食,对于黑太子来说,年轻的脏器相对而言更好吃,它会减缓进食速度,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表示在“享用”食物。
或许对于这个物种来说,没有他们为此灌输的“母体”、“寄主”和“父母”这些概念,只有食物。
辛诚紧接着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频繁的梦魇找上来他,如果不能成功驯化黑太子,他拿什么筹码抵挡红太子?
惶惶不可终日,他最后不是被红太子收割了生命,而是自己被梦境吓死了。
组织的一把手倒台,底下的人乱如一盘散沙,三组将黑太子盗走了,二把手登场后第一个命令是杀死遗嘱上的合法继承人,第二个命令是追回并杀死黑太子。
前一个任务被派给了七号,那个哑巴,后一个任务被派给了九号,何青鸿。
“4月5号,那一晚我已经将黑太子处理了。”
何青鸿笃定道。
他没见过放在门缝里的请柬,也不知道上面邀请了“爱子小黑”。
………
辛禾雪当晚没有回511。
他在顾觅风的床上睡了一夜,而顾觅风则蜷在卧室的沙发上,余星洲睡在客厅,何青鸿在病房。
周围有活人,总归是能够睡得安稳些。
顾觅风被一阵细碎的声响吵醒。
他睁开眼睛半道缝,抻了个腰,身体骨头咔咔响,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躯委屈地蜷在一米五的沙发上睡了一夜,实在算不上好受。
揉了一下眼睛,刮开朦胧的视野。
他坐起来,脚探索着寻找拖鞋,只踩到光滑地板。
“嗯?”顾觅风迷瞪地低下头,拾起自己的半只拖鞋,形状坑坑洼洼,“这是蟑螂咬的吗?”
他的视野背景里,小黑狗还在和另一只拖鞋搏斗。
“对不起,孩子有点调皮。”
辛禾雪抱起了地上的小黑狗,它平日里完全是幼犬形态,像是一只黑色土松,对妈妈摇头乞怜。
顾觅风诧异道:“你完全接受它吗?我以为你知道了何青鸿说的,会再次请我帮忙堕胎。”
毕竟辛禾雪已经知道了,这里有手术室,并非不能进行堕胎手术。
辛禾雪没说话,踢了一下顾觅风的鞋,“去做早餐。”
“或者你想出去吃?白天跟我上山一趟。”
顾觅风挑眉,“你要向红太子许愿吗?”
“但向红太子许愿要付出代价的吧?”
“祂有那么多后代,说不定你要给他们当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