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被害妄想(7)


    莲蓬头淅淅沥沥地出水,蒸出的热气将淋浴房门上的毛玻璃晕染出一层水光。


    辛禾雪仰着头,将发丝捋到额后,露出光洁的前额。


    淋浴房是干湿分离的,毛玻璃门将漱口的带镜洗手台与洗澡的淋浴区域分开。


    洗手台拧不紧的水龙头和漏水管道,果然在修好后没再发出之前那样的幽幽水声。


    辛禾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何青鸿……


    听见他和余星洲说的那些有关副本的信息了吗?


    辛禾雪并不了解这个游戏是否有对npc自动屏蔽关键对话的功能。


    但对方答应了会在这几天为他寻找周辽的下落。


    按照辛禾雪在短暂相处的时间内对周辽的了解,这个男人不太可能出去一趟夜不归宿,或者对他不告而别。


    所以……


    辛禾雪想到了此前在S城经历的防不胜防的刺杀。


    周辽有相当大的可能是遇刺了,生死不明。


    结合新出现在身份卡上的第三题……谁是披着羊皮混在羊群中的刽子手?


    辛禾雪只是合理地怀疑一下隔壁的邻居。


    他在何青鸿修理管道的时候蹲身上前观察过了,何青鸿拿工具的手是左手,这人是一个左撇子,虎口处有压痕,食指的第一关节结了一层茧。


    辛禾雪用过枪,在他之前作为向导的时候,对手枪更是熟悉,所以第一时间留意到了那些痕迹。


    何青鸿手上茧子的位置,结合起来像是因为扣动扳机反复受力导致的。


    对方那身精劲的肌肉,哪怕以黑色长款衣物进行了修饰掩盖,也在褪去外套,挽起袖口后露出了端倪。


    虽说是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但明显和那些终日藏在屋里戴着厚底眼镜的孱弱男性区分开来。


    辛禾雪尝试过直接在身份卡背面的试题直接写何青鸿的名字。


    字迹的墨水很快被吸收掉了,分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也不一定是答案错误。


    而是基于猜测的作答会被系统判定为蒙题,不做数。


    所以……


    他必须抓住何青鸿露出的马脚。


    辛禾雪缓缓吐出一口气。


    淋漓热水冲洗去身体和发丝上的白色泡沫,他忽然觉得眼前视野有些模糊。


    是热汽熏久了吗?


    “呜……呜呜……”


    幽咽的哭声。


    被害妄想带来的轻微害处,让辛禾雪的神经比以往敏感了几倍。


    风吹草动的异样都会让他冷不丁地一个激灵顺着脊椎打下去。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


    应该是刮风灌入了居安楼外的通风管道。


    辛禾雪将莲蓬头挂到卡座上,离开了热水,他忽然觉得身上又冷又潮,地板的湿气都钻进他踝骨缝里攀延上来。


    奇怪的是,下方的淋浴开关已经压下去了,莲蓬头却还在向下滴水,淡淡的红色晕开在地板的水迹上。


    辛禾雪不得不重新摘下来,再次尝试拨动开关。


    莲蓬头的水喷溅而出。


    热乎乎红淋淋的液体浇了辛禾雪满手。


    辛禾雪呼吸一滞,迅疾地压下了淋浴开关。


    这些液体就像是划开了谁手腕上的大动脉,水流停下之后,血水黏稠地顺着他指缝流淌下去。


    “滴答。”


    像是有尖锐的锥子在敲击他的脑仁,痛感让辛禾雪有一瞬间眼皮痉挛,再看去时,那些红色已经消失了,刚刚莲蓬头喷涌出来的也不过是清透的热水。


    只是妄想症带来的幻觉。


    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明天再叫何青鸿过来修理吧。


    辛禾雪伸出手,摘下一旁的毛巾擦拭手中的水迹,虽然只是幻觉,但那种血液黏稠的感觉却仿佛还残留在手上,这让他有些神经质地让毛巾粗糙的材质反复摩擦过手掌。


    他的视野焦点忽地停滞在淋浴开关上。


    控制莲蓬头出水的开关是可旋转的按压阀门,在完全关闭的情况下,与地板垂直,像是一颗倒置的大水滴形状,表面镀层光滑,人像倒映在上面受到的扭曲程度堪比哈哈镜。


    即使人像扭曲,色彩却是分明的。


    有一道漆黑的影子站在他身后。


    贴得极近,那双手就搭在他的肩膀。


    辛禾雪蓦然警觉地转过身。


    什么都没有,周围还是狭窄逼仄的浴室。


    他定了定心神,发现是自己多疑地将墙面上的霉斑污痕形成的轮廓看作了人影。


    “……杯弓蛇影。”


    辛禾雪吐出一口气。


    他收拾好,从淋浴房走了出去,把衣物丢进脏衣篓。


    凝结的水汽流淌过洗手台的镜子。


    黑影一动不动地佝偻在青年后背上,安静地带上淋浴房门。


    ………


    关了灯的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气味,挥之不去的潮湿。


    是以往他生物钟入睡的点,辛禾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的脚底一直发冷,宽敞的双人床里好像怎么睡也暖和不起来,风还会从被角灌进来。


    周辽不知所踪的第一天,辛禾雪开始有些想念他了。


    主要是没人给他暖脚了。


    弹簧床会在翻身时发出轻微的声响,越是翻来覆去,反而越是清醒,最终辛禾雪不得不停下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眠。


    睡着或许就会暖和起来了。


    ………


    门缝里钻入一滩黑色泥巴状物质。


    它努力地进入这个家,不忘用口器叼着绒布,从门外拽进来。


    软绒布陪着它长途跋涉,已经脏了。


    “叽叽……”


    洗。


    它像是没有壳的蜗牛一样,蜿蜒地爬向水源地。


    为了补充能量,它一路上吃掉了几个很讨厌的人,才有力气从垃圾站里一路爬到这里。


    妈妈隔壁的那个人是它最想吃掉的。


    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那个人攻击了它。


    用一支漆黑的会发射出石头的武器。


    那三颗石头打得它很痛。


    所以只要有机会,它一定会把这个人吃掉。


    事实上,人类不是它基因传承上食谱的最优选,套用到人类的逻辑里,他们就像是开胃小菜,不能像肉一样提供大量营养。


    它还不理解,对于那个人的情感叫做仇恨。


    漱漱的水声响起在淋浴房里。


    它延伸出两个触角,搓弄绒布。


    这一路上观察人类,它通过模仿知道了这样的行为叫做清洗,清洗过的东西是“干净”的。


    所以把也把自己清洗干净了。


    虽然它们什么都吃,同类之间也彼此吞噬,但往往干净又卫生的食物会更好吃。


    它遵循自己的本能,来到“妈妈”的床前。


    那些人把它从母体挖出来的时候,它还没有到出世的年纪。


    它本来应该还在被母体孕育。


    所以,它现在要回去了。


    “妈妈……”


    把它吃肚子里去吧……


    妈妈没有反应。


    小怪物歪了歪它不存在的脑袋。


    没关系,它可以喂妈妈吃掉自己。


    ………


    一道长影从床底爬出,如同薄纸片般竖立起来,定定地站在床边,身形佝偻,几乎只有一张干瘪的皮,脂肪早已流失而走。


    血丝像是一张网,分布在他漆黑的眼瞳里。


    每一颗眼珠都灵活地转动着,最终专注地注视床上的人。


    辛禾雪双目沉沉地闭着,似乎是入睡前由于发冷,盖了厚被子,在夜半又觉得热了,他的双腿从被子底下探出。


    小腿线条柔韧,肌肤光洁白皙,踝骨微凸起来浮着淡粉色。


    立在床头焦黑的人伸出手,却又悬在半空中停下。


    不知名的威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月光破入窗扉,黑影飘荡游进床底。


    ………


    辛禾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热。


    这两天天气潮湿大风,他可能受了凉。


    昨天晚上的浑身发冷和乏力就是预告,他应该在昨晚睡前就伴水送服一剂退热散的。


    就这么直接睡了一晚之后,症状明显加重了。


    他到电视柜下的抽屉里寻找退热散。


    辛禾雪记得是放在这里了。


    但是翻来翻去,只有一些用不上的杂物。


    周辽到底把药物箱放到哪里去了?!


    额头的高热让他的脾气变得糟糕一些,赤脚踏在地板上还很凉,不得已,辛禾雪回到床边,穿好袜子和鞋,随手抽开了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


    ……怎么会放在这里?


    周辽收纳的时候梦游了吗?


    或许是他自己放进去的,但生病的时候,脆弱的病人是格外不讲道理的。


    他将把今天一切的不幸运都推到周辽身上,直到对方重新回到家里给他道歉为止。


    “有效期至1990/4/1。”


    月初就过期了。


    辛禾雪的额角跳了跳。


    都怪周辽,比K还没用。


    周辽应该回来,因为他会当面给对方解雇通知。


    辛禾雪吐出了一口热气,他的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格外干渴。


    趿拉着棉拖鞋,茶壶里的水倾泻入杯中,一杯凉水下肚。


    辛禾雪的脸色忽而白了白,他冲入淋浴房,扶着洗手台开始干呕。


    昨晚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了一点刚刚灌入喉咙的凉水。


    水龙头的漱漱流水把残局冲走,他掬了一把水埋入掌中。


    辛禾雪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吃点东西,并且要买新的退烧药,或者干脆去看个医生。


    脏衣篓里还有昨天的衣物,茶壶里是隔夜的水。


    辛禾雪关上了房门。


    ………


    清明节的氛围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


    楼道里还有沉沉的香火气息,城寨窄巷里的地面只要隔三五步,就有从楼上飘落下来又被水坑沾湿的黄纸钱。


    还有的直接挂在了半空拉扯的蛛网电线上。


    辛禾雪拢了拢外套,低低咳嗽。


    时候似乎还早。


    城寨的早市街道穿梭人影,大人忙碌地抬起小店的铁闸门,早餐店铺则更早地开始了热火朝天的蒸煮,已经吃完早餐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哭闹着不想上学。


    “不要!不要去幼儿园!”


    小孩子站在街头哇哇大哭,一旁的父亲束手无策地拿着孩子的书包。


    “好了好了,再不走爸爸赶不上开工了。”


    辛禾雪从他们的旁边街道走过,停在一家粥档前。


    他看向墙面黄渍渗透的菜单,春季微凉的风穿过街巷,一张从街旁布告栏脱落的纸翻卷着扑在辛禾雪脚踝旁。


    “嗯?”


    辛禾雪弯腰拾起。


    【南湾城寨花朵幼儿园招聘启事】


    【南湾城寨花朵幼儿园,扎根城寨多年,一直为街坊邻里的小朋友提供温馨、快乐的学前园地。现因发展需要,诚邀充满爱心与热诚的幼儿教师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招聘职位:幼儿教师】


    【工作内容:负责幼儿园日常教学工作,带领小朋友进行游戏、手工、唱歌等活动,与家长保持沟通。】


    【招聘要求:1.身高177,2.擅长小提琴,3.落住城寨,已经成家,4.女性优先。】


    辛禾雪浏览过过于精细的招聘要求,微微眯起眼眸。


    他将招聘书折叠了两次,将这张纸塞入外套的口袋中。


    辛禾雪走入粥档,桌椅简陋,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要一份皮蛋瘦肉粥。”


    ………


    “西医顾觅风”的大字招牌立在门外,红木门扉却紧闭着。


    三张照片从桌子的一端推给另一端的何青鸿。


    “喏。新目标。”


    组织发展的新线人看起来不像是一名医生。


    花衬衫烫棕色卷发,一双狭长丹凤眼藏进高挺鼻梁架起的墨镜底下。


    长腿交叠着搭在桌面上,皮革鞋面锃亮,整个人身子斜靠着椅子晃悠悠。


    何青鸿视线扫过对方,压低眼底的嫌恶,两指按压在照片上挪入自己的范围,垂眸扫了一眼。


    顾觅风像是靠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听说中间那个人由七号带进来了,就在这座城寨里,叫你多留意。”


    七号是周辽。


    七、八、九是当年由一把手同一期收养的养子。


    八号死了,现在七号也死了,活着的就剩下九号。


    何青鸿看向中间那张照片。


    他见过的,之前在出租车里放的报纸上。


    照片比报纸上的清晰,眉眼差不多都能看清楚。


    小提琴架在青年的肩颈上,面容柔和素净,眼睫低垂,落下一层浅色阴翳。


    “目前他是最高优先级。”


    顾觅风提醒道。


    说完,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米色塑料时钟。


    “啊呀……该去买菜了。”长腿从桌面上撤下,顾觅风站起来慢悠悠伸了个腰,“就这样,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钥匙串。


    那一串钥匙里,还夹着一个小巧的挂饰。


    何青鸿之所以会留意到,是因为那个挂饰不符合逻辑。


    亚克力吊坠,形状是一只Q版的雪白长毛猫,却拥有着天使翅膀。


    何青鸿不关注卡通片,兴许是某种天马行空的夸张子供向动画里的角色。


    顾觅风转了转钥匙串,“我要锁门了。”


    何青鸿不发一言,直接转身正要离开。


    “叩叩。”


    红木门扉外传来轻声的咳嗽。


    青年苍白面色,乌黑发丝披散到锁骨,他又向外瞥了一眼招牌,咳嗽时眼尾带着潮红的病气,“请问顾觅风顾医生在吗?”


    “嗯……?何先生,你也生病了吗?”


    讶然的语气。


    何青鸿对上辛禾雪的视线,倏然攥住了手掌里的三张照片,直觉地藏进口袋中。


    “……嗯,有点着凉。”


    何青鸿转移开视线,挪动步伐,然而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成功挡住辛禾雪。


    “你们原来认识?”


    顾觅风的声音响起,尾调微扬,从办公桌后走出。


    辛禾雪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原来”,就好像这个花衬衫烫卷发黑墨镜的男人既认识何青鸿,又知道他一样。


    但他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并没有想起相似的装束和面容。


    何青鸿出人意料地,转到辛禾雪身侧,以一种保护式或者是宣扬主权式的姿态,揽住了他的腰。


    “抱歉。”


    辛禾雪听见耳畔传来咬耳朵一样的,低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随后,何青鸿道:“嗯,我们在……热恋。”


    顾觅风挑起眉峰,墨镜后的眼睛从辛禾雪身上转向何青鸿,饶有兴味地问:“那些人知道吗?”


    九号和七号踏入了同一条河流?


    他要不要向上告密呢?


    接收到何青鸿暗含威胁的眼神,顾觅风弯起薄唇弧度,“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样,这位夫人不是已经有丈夫了吗?”


    辛禾雪的视线游移过两个男人身上,面色平静地按兵不动。


    甚至配合地像是有些忐忑地道:“青鸿……”


    感受到旁侧的热气,何青鸿下颌紧了紧,“对,所以我们在偷情。”


    顾觅风:“……”


    他释然地笑了。


    “既然这么热闹,介意我加入吗?”


    顾觅风就像是没看见何青鸿沉下去的脸色,踱步到辛禾雪身旁,“夫人,别紧张,我不贪心。一周既然有七天,那么我只需要最后两天周末共度的时间。”


    第172章 被害妄想(8)


    [图穷匕见。]


    [家人们这是正经医生吗?]


    [我也要报名加入小雪的小雪,这么分配吧,我一天我一天我一天小猫休息一天我一天我一天小猫休息一天……]


    [第一天到小雪的小学报到,妈妈你的小学好多人><我要被挤死了><]


    [不小心滑进辛小猫的批里了,好多水啊…Oo゜゜○。○゜。O°o○。o不好,我溺…水了…Oo゜゜○。○゜。O°o○。゜。゜○。○゜。O°o救命…o゜○。゜°○o°○o○゜○o○咕噜咕噜゜o。O゜○。゜。゜○]


    [***、***等多名用户已被封号3650年,谨此公报警示:请勿在直播间发送色情、色情、色情等不良信息。]


    顾觅风视线扫过何青鸿揽在青年腰上的那只手,丹凤眼微眯起,“夫人,你意下如何呢?”


    “我介意。”


    辛禾雪平静地出声。


    “太多人了行动有风险,要是被我老公发现,他会打我的。”


    他眼尾烧得酡红,平日里浅淡的唇也涌起殷殷似血的色泽,微微弯起弧度,再含着三分笑意盯着人时,看着就像是被丈夫疼爱地亲熟了的狐狸妻子。


    顾觅风深深凝了一眼那双唇。


    “是吗?是用他的脸来打你的手?”


    “那他太会捡便宜了。”


    辛禾雪唇边的笑意淡了,“你是这家诊所的医生吗?医师资格证考试时没有医德要求?”


    以手掩着唇,他病恹恹地咳嗽,“我还是换一家诊所看看吧。”


    等人转身向外时,顾觅风在身后出声道:“除了我这家,城寨里的其他诊所都没有西医资格。”


    辛禾雪向外走的步子定住,回过头来。


    ………


    一张用粉笔写上了字的小木牌晃晃悠悠地挂在红木门扉的小钉子上——


    “暂时歇业。”


    字迹龙飞凤舞,末了重重地一点,刻木三分。


    何青鸿面色沉沉,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光是杵在室内像一柄长枪,稳稳狠狠地立在那儿,锋芒溢露。


    顾觅风视他于无物,看向自己的病人,“哪里不舒服?”


    辛禾雪拢了拢外套,“昨晚开始浑身发冷,然后早上醒来时额头发热,肌肉酸痛,还有点咳嗽。”


    “先量一量体温吧。”


    顾觅风将一支水银体温计递给辛禾雪。


    几分钟的安静之后,顾觅风接过温热的体温计,瞟了一眼,“三十八度六。”


    他从一边的支架上摘下听诊器,示意辛禾雪,“外套解一下。”


    辛禾雪慢吞吞地解开外衫的纽扣,斜襟高领的缎面旗袍裹着薄片似的胸膛。


    顾觅风眼中掠过促狭笑意。


    其实辛禾雪的乔装打扮是成功的,加上那张照片拍摄光线的缘故,不是那么能够看清五官,人们对眼前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细高挑儿的漂亮女人,哪怕是在同性中身高引人注意,但身上带着的那种柔弱幽媚的气质突出,又有玻璃似的易碎感,于是将一些突兀的细节都掩盖了过去。


    哪怕与照片上的小提琴男性青年五官相似,也不会让人直接联想到男扮女装。


    只是不巧的是,顾觅风认识他。


    所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听诊器的扁形听头材质冰冷,辛禾雪不自觉地蹙起眉心。


    半晌,顾觅风摘下听诊器,钢笔刷刷地在处方笺书写着什么,字迹风格带着行业特有的眼花缭乱。


    “有腹痛的情况吗?”


    顾觅风一边写,一边问着。


    辛禾雪外衫还未扣起,小腹已经被那只宽大的手掌上下左右各向地按了几下。


    顾觅风挑眉,“这样会痛吗?”


    辛禾雪摇了摇头。


    顾觅风正要收回手,指腹按着的柔韧弧度底下却有异样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踢了他一脚。


    “嗯?”


    顾觅风再次按了几下。


    “……这样不痛。”


    辛禾雪以为对方非要他回答,而不是摇头,于是耐着性子重新回答了一遍。


    何青鸿半倚在墙的身体支起来,漆黑的眼睛锁定这位对病人上下其手不遵医德的医生。


    那一阵踢似的感觉又消失了。


    顾觅风讪讪地收回手,略微举起来表示自己的无害。


    “有药物过敏吗?”


    “没有。”


    最后书写处方笺的时候,顾觅风多问了一个问题,“这段时间会突然感到恶心吗?”


    辛禾雪:“早上有过一次,突然喝了凉水。”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觅风突然这么问。


    等到顾觅风用白色塑料袋装着药递交到他手上,辛禾雪发觉里面有一样分外不同的东西。


    品牌是外文名,辛禾雪在S城的时候看见过它投放的广告,一支E国品牌的……验孕棒。


    “普通感冒。给你开了点退烧药和止咳药,多喝水,多休息。”顾觅风沉吟了一会儿,“多的那个是赠品,以防万一。”


    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噢对了,记得叫这位和你偷情的男士,这段时间多注意点,性活动不要太频繁。”


    ………


    钥匙插入锁孔,右旋三圈,房门轻响着打开。


    辛禾雪垂眸,“请进。宇未岩”


    何青鸿立在门口一会儿,直到对方提醒他,“和上次一样,不用换鞋子。”


    “嗯。”


    何青鸿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根据习惯打量周围一圈的环境。


    比他上次来还要乱一些。


    电视柜拉开的抽屉翻箱倒柜的东西没有塞回去,脏衣篓倒下了,里面还没有洗的衣服掉出来一角,餐桌上的一个茶杯没有归位摆放齐整……


    说实话,有点乱。


    对于何青鸿来说,更是乱得难以忍受。


    辛禾雪病恹恹的,说话还夹杂着软鼻音,“不好意思,平时都是我丈夫收拾的……”


    何青鸿未表态。


    过了一会儿,辛禾雪再看向他时,何青鸿已经开始套入平日里周辽穿戴的围裙。


    面色冷淡地将地上那些东西捡起来,整齐归类地收纳入抽屉里。


    走了一个文盲的老实丈夫,还会有无数个能干的老公揭竿而起。


    辛禾雪满意地弯起眼睛,但语气还佯装忐忑不安地道:“何先生,你不必做这些,我之后会收拾……”


    “午餐要吃什么?”何青鸿正在整理东西,好像没听见一般,“你不能空腹吃药。”


    辛禾雪:“葱油拌面,不要葱,加个鸡蛋,可以吗?”


    何青鸿:“感冒最好不要鸡蛋。”


    辛禾雪:“好吧,换成肉沫。”


    辛禾雪笑眯眯地说着,从塑料袋的退烧药和止咳药中拎出唯一的外文品牌,不着痕迹地丢进床边的垃圾桶里。


    他回来时留意了一圈,城寨里的几家诊所,除了顾觅风,剩下全是中医,自然没有西医资格。


    ……真是个庸医。


    ………


    夜晚,何青鸿从房子退了出去。


    他掩门的时候,辛禾雪已经吃过药在床上睡沉了,床头前的台灯光线柔和昏黄,将青年的睡颜衬得美好而安宁,锁骨窝盛着一点儿亮。


    让他想到了在之前台风雨傍晚,撞到棕色玻璃上的,那只未齐羽的白文鸟。


    何青鸿烧掉了三张目标照片中的一张。


    原因是他还有三十万没从周辽手中收回来,所以,应该有什么人要能够担起周辽的债务。


    他不能让自己的钱打水漂。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


    辛禾雪的病在第三天好了。


    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件事。


    身份卡的左上角实时显示着现存活玩家人数,辛禾雪刚过试验关的时候,人数是十。


    现在……


    已经变成九了。


    辛禾雪从那天出门的外套里拿出折叠的招聘启事,呼出一口气。


    他背着小提琴离开家的时候原本想去向何青鸿道个谢,毕竟对方这三天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


    但是敲了敲隔壁的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夹着一张字条,辛禾雪抽出来——


    “有事,外出。”


    原来是这样。


    辛禾雪将纸条重新塞回原位,下了楼。


    ………


    花朵幼儿园是南湾城寨唯二的幼儿园之一,在辛禾雪进入办公室向园长展示小提琴技能之后,简单的几个问题来回,他的面试顺利通过了。


    毕竟除了真实性别,招聘启事上罗列的条件简直就是针对辛禾雪的萝卜岗。


    花朵幼儿园的园长是一名长得像刻板印象中教导主任的女性,风格干练,眉眼和骨相给人一种严厉感。


    “你今天就可以上班吧?”


    见辛禾雪点头,就在园长还要和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办公室的座机电话恰时响起来。


    另一名老师敲了敲办公室门。


    园长打发道:“正好,让李老师先带你去班上,园服明天再给你。”


    南湾城寨里有大约五百个学前阶段的儿童,花朵幼儿园里容纳了近三百名,分了十个班,大约一个班三十名学生。


    每个班给配了两名老师。


    李老师带着辛禾雪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着,“有新同事来了我就轻松多了,前段时间刚招进来一个新老师,不知道怎么的,前两天突然就没来了,找也找不见人,特别奇怪,和人间蒸发了似的……”


    “让让,老师们麻烦让让……”


    两名职工各推着餐车,上面是食堂常见的不锈钢大铁桶,走廊不算宽,辛禾雪和李老师只能靠墙站,让他们先行通过。


    李老师道:“那些都是要送进班级里的食物。现在是九点半,有的孩子可能父母早上送过来时没吃早餐或者没吃多少饿了,让他们吃点粥和包子垫一垫。”


    辛禾雪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那片地砖凹凸不平。


    那餐车颠簸了一下,不锈钢桶上带的盖子摔了下来,丁零咣当地响。


    “唉哟,怎么这么不小心。”


    送餐的职工懊恼着弯腰去捡。


    辛禾雪也在此时透过热气腾腾的白雾,看清了桶里浮浮沉沉的东西。


    那些不知道是不是鱼头的东西,正翻涌在滚烫热汤里,一团团鼓胀的瘤子充气得像水泡,又像是浮肿的、泡发了的人脸皮。


    辛禾雪后退了半步,“这些……都是给孩子们吃的吗?”


    李老师站在他身后,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啊。看起来很有食欲,不是吗。”


    突兀地,辛禾雪听见了一道颤抖的吱吱咕咕声——


    “妈妈……饿……”


    “谁在说话?”


    辛禾雪左右看了看。


    李老师感到莫名,问:“你怎么了?”


    “你刚刚没听到有人在喊妈妈吗?”


    辛禾雪眉心纠结在一起,脸色有些发白。


    李老师道:“没有啊,刚刚没有人说话,辛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辛禾雪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提起一个笑,“没事,可能是我前两天感冒还没完全好,精神不济,听错了吧。”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再向桶中望去,竟然诡异地对那些东西产生了食欲,就仿佛有什么影响了他的身体和思维。


    “妈妈……饿……”


    第173章 被害妄想(9)


    城寨由于人口密度远远大过了占地面积,使得那些非法建筑商人在此地将楼房见缝插针地建起来,握手楼、僭建的违规房屋随处可见,楼梯与通道纵横交错,有时候楼与楼的狭缝就能称之为一条街道。


    这种无规划的不合北岛建筑条例的施工乱象,让城寨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可以用昏暗、潮湿、狭窄来概括。


    幼儿园算是例外之一。


    毕竟是未来花朵的培养园地,这里规整地划出了一片开阔地界,建起了幼儿园。


    也是少见的能在城寨户外看见绿色植物的地方。


    操场空地上,木棉树葱郁青翠,花像是红云一样盛开。


    教学楼建筑物的外围有一排洗手池,大概是供孩子们在操场空地游玩后、回到教室前排队洗手用。


    “呜……”


    辛禾雪弓腰向着洗手池,一手撑着白墙,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即使他的脸色发青,状态看起来足够糟糕了。


    好恶心,他怎么会对这么恶心的东西产生食欲?


    是太饿了吗?


    可是他在来之前已经吃过了早餐。


    旁边的花坛里栽种了九里香,灌木里夹带着清淡的草木花香让他翻搅的胃部稍微好受了一些。


    身后传来一道尖锐刻薄的声音。


    “辛老师,你最好不要在入园后不久告诉我你要休产假,这里没有生育津贴,也不会为你保留职位。”


    那位长相风格很像高中教导主任的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辛禾雪身后不远处,冷冷地说话。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幼儿园开出的工资在整个城寨的工种平均薪资里相当可观。


    辛禾雪从口袋中取出纸巾,按了按唇角,直起腰面对园长,正色道:“请您放心,我只是感冒病愈后还有些反胃。”


    园长冰冷视线扫过新员工发白的脸色,又打量对方孱弱单薄的身躯,刻薄面容缓和了一些,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最好是这样。”


    “李老师呢?”她问。


    辛禾雪:“我刚才有点不舒服,让李老师不用等我,他先回到班里了,一会儿我就过去。”


    园长未置评价,只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拿着,刚刚忘了交给你了。”


    花朵幼儿园行为准则,封面印刷着这么几个字。


    ………


    教师行为准则:


    1.工作时必须穿着园服。


    2.不允许染头发、深色指甲,不戴夸张首饰,可以着淡妆。


    3.在儿童行为良好时,多加赞扬与鼓励;儿童行为不当时,应态度坚决地讲明“道理”。


    4.放学后确保每一个回家的孩子由对应家长牵手离开,应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入夜后不允许逗留园内加班。


    ……


    再翻页是一些基础工作内容。


    在招聘启事上已经写清楚了,安排日常教学,带领小朋友游戏、手工、唱歌,和家长进行沟通……


    “园服明天会给你。”园长道,“所以今天你就跟着李老师,看他是怎么工作的,好好学习。”


    “好的,园长。”


    辛禾雪微笑。


    辛禾雪带的班是大班,在第三层楼梯转角后左手边第六间教室。


    花朵幼儿园行为准则,除却针对教师的内容,还包括了对儿童的约束要求。


    在辛禾雪看来,后者的内容比前者更值得注意,因为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的规范。


    1.遵守入园与离开的时间,佩戴幼儿园名字胸牌,非本园儿童不得入园,放学时不能跟陌生人离开,必须等待自己的家长,向老师告别后与家长牵手离开。


    2.户外活动时间到达操场,参加集体活动,脱离队伍独自玩耍的不是好孩子。


    3.好孩子要乖乖吃饭。


    4.父母不在的时候,老师就是你的“家长”,请尊重他们,顺从他们,听老师话的才是好孩子。


    看起来像是某种规则怪谈。


    该说果然是复合型副本吗?


    左手边第六间教室……


    辛禾雪推开了眼前掉漆的红木门。


    教室四周贴了彩色小瓷砖的墙面,进门旁边墙上的卡通浮雕是一个经典黑白配色的圆耳朵老鼠,挂着灿烂的U型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下看,胸前拉开一张小横幅“my room”。


    不太高的天花板悬挂着去年圣诞节裁剪的各色卡纸圣诞树,和星星、彩带、气球串在一起,五彩缤纷。


    教室最后的柜子顶上摆放着每个小朋友的水杯,两个碎花图案的大容量暖水壶放在最前头,柜子里是摆放成一排排的绘本,板报位置上是占了大半面墙的毛毡板,钉着一张张绘画和手工作品。


    仅仅从环境来看,这是一间温馨而普通的教室。


    李老师站在台前维持秩序,下面孩子们将桌椅拼接在一起,嬉嬉笑笑但声音不算太吵闹地搭积木、拼图、接小火车隧道。


    门响的声音很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


    李老师朗声笑道:“这位是新来的辛禾雪辛老师,不出意外接下来这个学年都会由我和辛老师带大家一起度过,大家鼓掌欢迎辛老师!”


    教室里响起热闹的掌声,孩子们一拥而上。


    “老师,你家也住在城寨里吗?”


    “老师,听李老师说你会拉琴,是真的吗?”


    “老师,我们来玩开火车吧?”


    “老师、老师……”


    辛禾雪眼中眸光闪了闪。


    这本来是好的开局。


    如果他前面的孩子没有长着一对角,毛茸茸的脑袋两旁耳朵像是蒲扇一样轻轻摆动,看向他,“老师、老师……哞哞……”


    左边的孩子头部两侧顶着鲜红色复眼,由数千个小眼组成,短小的羽毛状触角从头部前端伸出,小心探测着周围属于新老师的气味,口器蠕动着。


    “咩、咩咩咩……”


    小山羊棕色长条形瞳孔的眼睛泌出眼泪来,很显然,这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原因是乌鸦将它长长的鸟喙,伸入了属于小山羊的杯子里取水。


    李老师不得不去调停,“小丫,去后面拿你自己的杯子喝水,你今天的表现很不好,抢别的小朋友的水杯会扣一个小红花哦。”


    小丫怔了怔,鸟喙从那杯子中伸出,还给山羊,“老师,我还给他,别扣我的小红花!”


    但是已经迟了,李老师把前面小黑板上的一朵小红花贴纸撕拉了下来。


    “好孩子排行。”


    那张小黑板上写着一个个孩子的名字,在名字之后紧跟着每个孩子获得的小红花。


    有的多,有的少,但毫无疑问,整间教室的小孩子都格外珍惜每一朵小红花贴纸。


    但大人都是很狡猾的,有时候他们毫不吝惜地送出夸奖做出鼓励的背后含义是,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听话。


    李老师来到辛禾雪身边,笑意吟吟,“只要用这个办法就可以了,如果他们犯错了,那就扣掉他们的小红花数量。”


    “表现好的孩子会获得小红花,放学来接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会高兴的,规则很合理吧?”


    “我们幼儿园的都是乖孩子呢。”


    和李老师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辛禾雪弯了弯唇角弧度,礼貌地应和。


    ………


    小黑板上,只有一个小孩子的名字旁边,是空的。


    这意味着她一朵小红花也没有得到。


    她很安静,穿着蓝黄色的幼儿园校服,坐在角落里埋着头自己拼图。


    扎得向两边翘的小辫子,发丝有些凌乱,白净的脸上还是很明显的婴儿肥。


    “明珠。”辛禾雪念出她胸牌上的名字,坐到她旁边的小凳子上,“你在玩什么呀?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他有意引导对方说话。


    明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又低下头去了。


    从辛禾雪向她说第一句话开始,整间教室倏然安静下来。


    一双双动物的眼瞳看向这边。


    “老师,明珠不爱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你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哞哞……”


    辛禾雪的衣角被另一个方向扯住了,“老师,小雨撞倒了我的积木……”


    教室里乱哄哄地一团。


    很快,李老师叫他们把玩具先收拾好,“孩子们,饿了吗?先把玩具放一放,吃点东西……”


    幼儿园的班级很多,食堂的职工按照第一层的顺序开始送餐,辛禾雪见到这个班的餐车时,时钟指向九点五十。


    “一个个排好队,拿好碗,”门外有人向李老师招了招手,李老师回头嘱咐道,“辛老师,你来给孩子们舀粥吧,我先出去一下。”


    李老师一边向外走,一边不忘对孩子们道:“我们之前怎么说的来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民伯伯很辛苦的,好孩子要乖乖吃饭,不要浪费食物哦……”


    辛禾雪揭开食物保温桶的盖子,果不其然是他见过的那些食物。


    他的眼皮跳了跳,长柄勺子探入汤水中搅浑,一片片浮沉的肉像是长满水泡的发皱人皮。


    发散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恶臭。


    一块黏连着黑色发根的皮肉上浮到表面,下方那只眼球凸起,盯着他,打着旋儿转了转。


    辛禾雪脸色白了白,胃部翻涌,他有点后悔早餐吃了一整碗鲜肉云吞。


    他猛地眨了眨眼,又发现那不过是一只鼓鼓的鱼眼睛。


    幻视症状。


    “……吓成这样,还是我来吧。”


    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去接辛禾雪手中的长柄勺。


    是刚刚推来餐车之后一直没走的临时工。


    刻意压低的棒球帽檐底下,能够窥见额前的一缕挑染红毛,耳旁是眼熟的银质骨钉。


    余星洲瞥了辛禾雪发白的脸色一眼,他下颌分明凌厉地抬了抬,语气却是比之前稍显收敛地,“公主,把勺子给我。脏活我来,嗯?”


    辛禾雪松开了手,余星洲接过时恰恰好手指擦过对方白皙的手背。


    啊……牵手了。


    余星洲单手压了压帽檐,挡不住耳根攀升的红色。


    [哥们刚刚喊辛小猫什么呢。]


    [bro还说不是雪咪的泥塑深柜……你们南桐真是诡计多端,面具一套一套的……]


    [什么套?不许不戴套内个我们小猫!]


    [这弹幕真是疯了,乱成一锅粥]


    [笑死我了,wuli鱼腥粥弟弟被公主那天狠狠拒绝后,回去直接emo了,不会再笑]


    [现在碰到了小猫山竹,又暗爽上了。]


    [谁敢看此男被拒绝后的浏览器搜索记录——?]


    [身份证年龄能改吗?改大五岁需要什么证明材料?]


    [不是同性恋,在被比自己大两岁的男性骂弟弟之后,弟弟yìng了正常吗?]


    [看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青年,总觉得人家的唇型很完美,很想近距离欣赏,是不是有点心理极端……]


    余星洲完全不知道自己直播间的观众跑去辛禾雪的直播间刷屏了什么,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辛禾雪屏蔽了直播间弹幕。


    他老老实实地接过舀粥的脏活累活。


    ………


    刚刚打了一碗汤水的小英,口器两三下地啜饮完了,再次跑到队伍里,“老师我还要!今天的汤是果肉的味道……好喝!”


    鲜红的复眼期待地盯着辛禾雪。


    辛禾雪只能告诉他,“不可以喝多了,每个人一碗,不然到了中午吃不下饭,把碗放回到餐车上吧。”


    顶着红眼果蝇脑袋的小英,低下头失望地放下碗。


    大概是每个孩子吃起早餐来,都是不同的味道。


    那个哞哞叫的孩子口齿不停地动着,好像在咀嚼青草。


    丁零当啷!


    铁碗装了一半的汤,突然砸在瓷砖地板上。


    明珠攥着衣服边角,茫然不安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着,“好孩子要乖乖吃饭……”


    “老师,我可以再要一碗吗?”


    她眼中蓄着一泡泪,抬头看向辛禾雪。


    辛禾雪从餐车上重新拿来一个干净的碗,“当然……”


    他话还没说完,回到教室的李老师制止道:“明珠,你怎么又不听话?!”


    不听话这个字眼让整个教室安静了一瞬。


    李老师:“既然不好好吃饭,那就不要吃了,浪费食物!”


    辛禾雪上前,“李老师,消一消火,只是打翻了碗而已,很快就能收拾好……”


    余星洲蹲身用抹布三下五除二地擦去狼藉。


    李老师的面容冷了冷,“辛老师,你今天还不是正式职员,园长让你跟着我学习,不是叫你来拿乔的。”


    “在幼儿园里,老师就是孩子们的“家长”,孩子们犯了错,就要态度坚决地讲明道理,你这样纵容他们,只会让我们花朵幼儿园的风气变差。”


    他不停地说着,眼瞳开始不似人类的震颤,身子逐渐歪斜,肩胛和脖颈发出咔咔的陈旧响声。


    辛禾雪眼睛定定盯了他一会儿,退了一步。


    李老师的状态才勉强稳定下来。


    留意到来自辛禾雪身后的目光,李老师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食堂经理怎么招了新员工也没说?”


    余星洲的手被辛禾雪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喉结紧了紧,“陈姐回老家了,人手不够,我是临时过来帮忙的。”


    李老师收回打量他的视线,“这样啊……”


    转向低着头站在原地的小女孩,李老师沉着脸,“明珠,回你的位置上去,我就不扣你的小红花了,反正你也没有得可扣。”


    他的话语落地,下边那些还在用餐的孩子,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窃窃笑起来。


    一道道稚嫩但黑暗的影子,投在白炽灯的地板上。


    “坏孩子……”


    “她爸爸妈妈肯定是不要她了。”


    “我妈说了,陈明珠的妈妈以前就是个婊子,所以陈明珠才是个没爹的野种……”


    辛禾雪环视这间教室一眼。


    从童真的口齿中听到这些字眼,残忍而刺耳,像是把裂帛呲啦撕开的声音。


    如果不是大人们口耳相传,那么孩子大概也没机会模仿学习。


    看来不论是明珠还是她的母亲,在城寨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余星洲压低声音对辛禾雪道:“我说的那个回老家的陈姐,就是陈明珠的妈妈。”


    第四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辛禾雪看向贴小红花的黑板。


    【第四题:谁是花朵幼儿园里最不听话的小孩?(5/5分)】


    手中的身份卡开始发烫,辛禾雪垂下视线去看。


    【谁杀死了知更鸟?】


    【麻雀说,是我用弓箭杀死了知更鸟。苍蝇说,我看到它死去。鱼取走它的血,甲虫做寿衣,猫头鹰挖墓,乌鸦与牧师,云雀做记录员,红雀拿来火炬,鸽子做主祭,鸢来抬棺、鹪鹩和公鸡母鸡扶棺,画眉唱赞美诗,牛来敲丧钟。*】


    【请听第五题:谁杀死了陈明珠?(10分)】


    杀死……了?


    这个语境,看起来就像是要发生一起谋杀案,需要他们找出凶手。


    或者说,这起谋杀案,实际已经发生了呢?


    辛禾雪看向被其他小朋友排挤到角落,自己画画的明珠。


    而李老师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他又恢复了一副好脾气的温文样子,“孩子们,刚刚老师接到通知,园长安排了下午体检,下午睡醒以后,大家要有秩序地排队,这样就可以早点体检完,早点开始到操场玩游戏,等爸爸妈妈下午四点来接,好不好?”


    小朋友们欢呼一声。


    一只小鹿脑袋的女孩走到明珠身边。


    辛禾雪记得她,清明节的时候见过,她就住在411,叫做细妹。


    细妹眼圈周围是浅白色的细绒毛,食草动物的薄嘴唇翕动,小声地问明珠,“明珠,你妈妈回乡下,你那个爸爸来接你吗?”


    明珠的眼底闪了闪,终于抬起头,看向小红花黑板。


    她猛地摇了摇头,脖子再次弯了下去。


    ………


    上午最后一节课,由辛禾雪拉着小提琴带领孩子们学了首小星星,就到了午饭的时分。


    午饭到食堂解决,之后就是回睡房进行午睡。


    托食堂的福,食物又是那些难以形容的东西,所以辛禾雪一点也没有吃。


    好在下午的工作是带领孩子们排队到保健室体检,也不需要多少体力消耗。


    没有安排血常规和尿常规的检查,只是身高、体重、头围测量、视力听力检查、口腔检查等较为通常的项目。


    辛禾雪在保健室外透气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眼熟的面孔。


    烫卷发不变,只是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的衬衫外面套上了白大褂,墨镜换成了银边框的眼镜,就显出一派成熟大人的气质了。


    看见辛禾雪时,狭长丹凤眼泛起波澜,手插在宽松白大褂口袋,长腿走路笔直带风,转眼来到辛禾雪跟前,孔雀开屏似的笑道,“夫人,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碰面,是不是天赐良缘呢?”


    “……”辛禾雪沉默了一瞬,“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顾医生。”


    顾觅风:“那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顾觅风:“哦对了,你和我见面,你老公不会介意吧?”


    他好像因为之前和辛禾雪在诊所时的对话,把辛禾雪的丈夫认定为是封建大家长做派的老男人、从土里挖出来的迂腐老古董,就连辛禾雪和外男说两句话、叫个名字,就会把妻子带回家中以棍棒家法伺候。


    所以美丽的妻子才会不堪其扰地,在丈夫不见的日子里,找到隔壁的年轻男人抚慰。


    辛禾雪:“……不,周辽不会介意的。”


    顾觅风:“哦,那和你偷情的那位何姓男士介意吗?”


    顾觅风:“别误会,毕竟我是斯文人,怎么说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基本礼仪。虽然在真爱的前提下,繁文缛礼可以抛却不谈。”


    顾觅风:“规矩可以是死的,丈夫可以是死的,但爱是活的嘛。”


    辛禾雪:“……”


    他礼貌地抿着唇角笑,“顾医生,你工作时间擅离职守不太好吧?这样会不会耽误你工作了?”


    顾觅风优哉游哉,“没关系,我的助手在里面,他会安排好的。”


    风吹过木棉树枝叶,没掩盖住轻微的咕咕声。


    辛禾雪不尴不尬地捂了捂肚子。


    几支巧克力和脆香米的包装零食递到辛禾雪跟前,顾觅风劝说道:“怎么饿得脸都白了,节食减肥对身体不好。”


    辛禾雪抽过他手中的包装袋,冷淡道:“谢谢,不过我不是减肥。”


    他只是单纯地吃不下。


    他撕开食品包装。


    对于辛禾雪的话,顾觅风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手揣在兜里轻微俯身,去看辛禾雪面无表情的,嚼着食物一鼓一鼓的脸颊。


    “那就好,毕竟是特殊时期,你要好好补充营养,不然对孩子也……”


    辛禾雪还没来得及向这位自来熟的西医解释,他没有也不可能怀孕这件事。


    因为某个男高中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什么孩子?!你怀孕了?!”


    余星洲眼中含着三分震惊,剩余七分充斥愤懑。


    看起来就像是刚得知有好感的小猫被外面的公猫骑了。


    作者有话说:


    小猫就这样被两只狗队友夹击。


    *内容参考英国黑暗故事集《鹅妈妈童谣》中《谁杀了知更鸟》


    第174章 被害妄想(10)


    余星洲压着眉峰,寒声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辛禾雪的眼皮跳了跳,觉得自己额际一突一突地发疼。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余星洲显然了解他在大世界的身份,明白一个男性是无法孕育后代的吧?


    难道这个人从小到大的生物课完全睡过去了吗?!


    他没有搭理莽撞的男子高中生,而是转向一旁看好戏似的顾觅风。


    “顾医生,你好像误会了。”


    辛禾雪勉强提起唇角的弧度,眼尾一点乌色小痣温柔荡漾。


    “很感谢你的赠品,但可惜的是,我没有怀孕。”


    至于那个赠送的验孕产品,当然是躺在垃圾篓里了。


    顾觅风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这样啊,倒是我胡乱猜测了,不过你以后如果还有什么不适,都可以来我的诊所看看。”


    “你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还是要注意饮食规律,多多休养才好。”


    辛禾雪垂着眼睫,轻声回答:“多谢关心。那么,我该去看看孩子们的情况如何了。”


    他和余星洲擦肩而过,便听见午后呼呼风声中,男生压低嗓音道:“放学后等我一下。”


    维持着两人之间才能听清的音量。


    辛禾雪因此瞥了他一眼。


    余星洲暗示地向他挤了挤眼睛,不驯眉峰挑出一道凌厉弧度。


    ……?


    辛禾雪眼中掠过淡淡茫然。


    身后不远的木棉树底下,医生在抻了个腰之后,悠然喊道:“辛老师,等等我。”


    辛禾雪仓促地对余星洲轻声应答,“嗯。”


    一直到进入保健室内,回到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嘈杂环境中,辛禾雪才缓缓地了悟过来。


    他刚刚还以为是余星洲顾忌有其他人在场,所以把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其实余星洲对他挤眉弄眼,恐怕没有别的暗语意思。


    估计,就是在单纯地装酷耍帅吧。


    辛禾雪沉默下来。


    顾觅风走到他的身侧,不经意地随口问:“那个不良刚才和你说什么悄悄话?”


    这样看来,也不完全是单纯耍帅,非要说有什么的话,可能就是刚成年小狗都会有的,一点试图圈地盘的竞争意识。


    辛禾雪侧头看向顾觅风,莞尔笑道:“看来顾医生一直保持着孩童时期的好奇心。”


    ………


    大概是都想着体检之后就能到操场玩游戏,孩子们急火火地完成了各个项目,离开保健室之前,每个人还得到了顾医生的两颗糖。


    是士多店很常见的大白兔奶糖,不过按照城寨里的平均生活条件,零食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不嫌多的珍贵事物。


    况且,比起油腻腻的猪油糖和气味大的榴莲糖,大白兔奶糖在孩子群里受欢迎多了。


    “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哥哥!”


    “谢谢……哞哞!”


    李老师带领着鱼贯而出的队伍到操场空地去,辛禾雪本来正想离开,但目光掠过室内的一面墙时,停顿了脚步。


    那是一面照片墙。


    说是保健室,实际上像活动室一样也装修得很温馨,碎花贴纸和卡纸裁剪的小动物贴在墙面上,彩带边框围起来中间的十数张照片。


    其中的一张写的是小六班,对应的就是现在的大六班,这是两年前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明珠站在第三排最边边的位置,看起来比现在要开心得多,旁边有一名穿着长裙的女性,飘飘长发,合照时微微弯腰揽住了明珠。


    稍显年轻些的李老师站在对应一排的另一端。


    按照站位和一个班配两名老师的惯例,这位长发的女性应该是当时的老师,至于为什么没有穿着园服,似乎是因为腹中的月份大了,即便穿着长裙,也能从照片上看出显怀的痕迹。


    “辛老师!”保健室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有点羞涩地喊,“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又一个汗涔涔的小脑袋冒出来,“老师,我们来玩老鹰捉小鸡!”


    ………


    就像那些小朋友口中所说的,明珠不和他们一起玩。


    当大家在操场空地上三五成队地玩跳房子、丢手绢或者是老鹰捉小鸡的时候,明珠就在那棵木棉树下,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拿着纸和笔,涂涂画画,似乎是倦怠了,又放下。


    辛禾雪过去的时候,她正蹲在树根旁,一动不动地盯着蚂蚁搬动食物。


    “明珠不过去玩吗?”辛禾雪瞥过远处的空地,跳房子的细妹总是看向这边,“她看起来很想和明珠一起玩呢。”


    明珠抿起唇,“……”


    她没有回答,辛禾雪也就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明珠从唇齿中挤出小声,“……不好。”


    辛禾雪侧头,“什么不好?”


    明珠回头,对他认真答:“她要回家的。”


    辛禾雪蹙起眉,难以将这两件事情的逻辑联系起来,“当然,小朋友都要回家的,明珠不也要回家吗?”


    风穿过枝叶,细细碎碎地落下红色花瓣来。


    他们在树下,而另一边的李老师朗声对面前玩闹的这群孩子说道:“校服厂子的老板把货送了过来,这两天临近放学时分,都会有人在综合小楼架空层里等着,要是有幼儿园校服破了不能穿,或者丢了少了替换的,叫你们的爸爸妈妈到架空层那边去就可以买了。”


    明珠攥住了校服的边角。


    她手肘附近的布料打了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但针脚细密几乎看不见什么缝补痕迹。


    “是去年玩烟花棒烧坏掉的。”


    “这样啊……”辛禾雪抬手将明珠发顶的花瓣捻下来,“烟花棒好玩吗?明珠的妈妈好像很擅长针线活。”


    “……嗯。”


    明珠抿起的唇终于弯起一点点弧度。


    忽然,李老师叫住脱离集体的小丫,高声道:“现在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跑!”


    辛禾雪一撑膝站起来,他环视操场一圈,发觉了氛围的悄然变化。


    即使这些孩子们还在游戏玩乐当中,但他们开始频繁向幼儿园大门看过去,随着太阳西移,脸色逐渐显出焦急,时不时探寻着,从肢体语言能够感受到他们期冀而焦灼的心情。


    一个一个家长的身影陆续出现在幼儿园的铁栅栏门外。


    辛禾雪看见今天被扣了小红花的小丫从不安的状态脱离,对着园外破涕为笑,“爸爸……!”


    霎时间,有一根弦穿越千丝万缕,将珠子串联起来。


    他想起李老师白天说的话——


    “只要用这个办法就可以了,如果他们犯错了,那就扣掉他们的小红花数量。”


    “表现好的孩子会获得小红花,放学来接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会高兴的。”


    “我们幼儿园的都是乖孩子呢。”


    执着于小红花与好孩子排行,遵守行为准则的背后,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


    没有小红花的坏孩子,不会有父母过来接她回家。


    也许听起来像是大人吓唬小孩的一面之词,但在这个处处透露怪诞诡异的幼儿园,是成立的。


    辛禾雪蓦然低头看去。


    原本在树下的明珠,连带着纸笔,都不见了。


    李老师立在下午四点依旧燥热的阳光中,背着光,面容模糊地对辛禾雪招招手,“辛老师,过来门口,要确保每一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牵手离开。”


    ………


    下午四点半。


    所有的孩子都已经牵着家长的手离开。


    辛禾雪一直站在园门口,他很确信,这些孩子当中没有一个面孔是明珠。


    李老师就像是没有发现班里一个叫明珠的孩子无家可归一样,他换掉了园服就向园外走,经过辛禾雪身侧时,提醒道:“辛老师,明天才会将新的园服发给你,这才上班第一天,也不用装作工作这么努力的样子吧?你不走是要留下来加班吗?”


    辛禾雪微笑,“不,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小提琴落在教室里了,我回去拿一下。”


    李老师皮笑肉不笑地,语气和善,“哦,那么快去快回,闭园时间是下午五点,不要错过了。”


    “保安会清场的,别让人家难做。”


    “上一个新人老师就是这样,工作太努力了可不好……”


    他的话语消失在早春傍晚澄黄的光线中。


    ………


    辛禾雪在教室里找到了自己的小提琴,将它收回琴盒中。


    遗憾的是,教室里并没有见到明珠的身影。


    她会躲藏在校园的哪一个角落?


    怎么样都是小孩子,怎么能独自在幼儿园里过一夜?


    辛禾雪背着琴盒,一间间推开空旷的教室,猫下腰察看桌底,又拉开窗帘后。


    第一间没有。


    第二间没有。


    第三间没有。


    ……


    咚、咚、咚。


    在搜寻到二层的教室时,外面响起了敲钟声。


    幼儿园的敲钟方式还很原始,不是电铃,而是人为地去敲响对面行政小楼走廊悬挂的铜钟。


    辛禾雪抬头看向教室墙上的塑料时钟。


    五点了。


    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时间点,在一些文化背景中,将17点作为进入逢魔时刻的标志。


    空气中弥漫起厚毯子一般沉重的苔藓腥味,属于傍晚的昏黄转眼间褪去,灰暗侵入了室内。


    教室前方的墙开始渗出水来,仿佛天长日久地受潮,般般湿痕盘踞在白墙上。


    辛禾雪后退了一步,后跟踩上纸张,发出轻微的细响。


    他弯下腰,将那张纸捡起来。


    不是什么卡纸或者绘画作品,而是一张符纸。


    辛禾雪再次抬头,发觉自己所处的环境竟然回到了一开始的六班。


    教室前方的浮雕是熟悉的黑白配色圆耳朵老鼠,唇角提起笑出U型的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直向下的黑瞳抬起,视线向他刺过来,眼下缓缓地淌出两道水痕。


    滴答地落到地板上。


    辛禾雪攥紧符纸,转过身,他身后就是白天钉着绘画和手工作品的毛毡板,现在全是密密麻麻的符纸,一直封到天花板上。


    黄纸符文斑驳,纸背透出湿绿色的霉斑。


    辛禾雪不作犹豫,从教室后门离开。


    果然回到了三楼。


    “嘻嘻。”


    窃笑声响起在走廊。


    光线昏黄暗淡。


    辛禾雪捕捉到一抹影子,一晃眼消失了。


    “明珠?”


    他急急地向前走。


    南北走向的教学楼和东西走向的综合楼,每层有廊道是相通的,两栋楼就像是横放的T字,一横一竖中间有相连的点。


    而去往那个相连的廊道,中间需要走过教学楼的楼梯口。


    沉沉的脚步声,听着是从上一层楼下来,伴随着一串串钥匙在裤腰皮带上碰撞的声音。


    是保安。


    辛禾雪记得教师行为准则,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不允许逗留园内。


    李老师说,保安会清场。


    楼梯间有窗户透过夕阳光。


    钥匙声清脆地响,影子无限地拉长在一级一级阶梯上,一直倾泻到走廊地面。


    扭曲、膨胀、畸形。


    看起来不像是个人形。


    空气里哼着含混不清的歌谣。


    辛禾雪向后靠墙,没有选择急速跑过走廊,那样无疑会侧方遇见下楼的保安。


    他的掌心肌肤忽而发烫,青筋痉挛,就像是有什么要发芽了,将挣扎着破土而出。


    辛禾雪被从后而来的一股大力拽住肩膀,扯入旁边的教室里。


    琴盒磕到了一点门框。


    “谁?谁还没有走?”


    钥匙声变得急促。


    舌头分泌黏液般的涎水,擦湿尖锐牙齿。


    钥匙打开教室门,入目是落在地上的琴盒。


    “找到你了。”


    湿黏黏的体表,摩擦过地板瓷砖,它掀起窗帘,“在哪里?”


    它探下头,一一掠过教室的桌椅,“在哪里?”


    最终,它来到教室后方。


    那是一排排储物柜子。


    是由这个班的家长会集资采买的柜子,但买回来发现尺寸实际太大了,甚至可以容纳孩子躲进里面捉迷藏。


    如果是成人,蜷缩到极致,也能够藏入。


    “原来……在这里。”


    它耐心地用手将一个个柜门拉开。


    还剩下最后两个闭着的柜门,它仿佛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它伸手拉开倒数第二个门。


    就在此时,“啪”地一声。


    最后一个门猛地从里打开,撞到墙壁上。


    “大叔,没想到你当鬼找人还挺快。”


    挑染红发的不良儿童,从柜子里站出来。


    而它手上已经打开的柜子里,黑发雪肤的小男孩缓慢地挪出来,不忘优雅地拍了拍衣服站上的灰尘。


    “现在要换人当鬼吗?”


    好像这是一场捉迷藏游戏。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对面的“保安”明显地怔了怔,双目不甘心地扫过两个小孩胸前的名牌和身上的蓝黄花边幼稚园校服。


    非本园儿童不得入园,必须佩戴幼儿园名字胸牌。


    但很遗憾,他们没有超出规则之外。


    “没有家长带走你们吗?”


    余星洲抓住辛禾雪的手,“我爸妈没来,小雪你也是吧?”


    他们的胸牌是余星洲下午从行政楼办公室里偷出来的,从已经休学或者转走的孩童胸牌里,很巧合的是,这个胸牌的小孩名字里也带了一个“雪”。


    花朵幼儿园里有数百名孩童,“保安”不可能一个个都清楚。


    “你们是哪个班的?”


    它仍旧不死心。


    孩子们放学后必须等待自己的家长,才能从这里离开。但据它所知,这个幼儿园应该没有那么多被家长抛弃而留下来的“坏孩子”。


    它要去核对他们班级里的好孩子排行。


    走廊外安静地回响着脚步声。


    成年活人的气味鲜明,它顿时找到了更美味质量更高的目标,猛地冲了出去。


    “嗯?”顾觅风扶了一下镜框,单手揣在白大褂兜中,“是保安吗?我正找你。”


    “这么晚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它的嘴唇已经扯开到最大限度,裂到了耳垂下方,黑洞洞的口腔和尖锐的白牙向食物张开。


    顾觅风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园长托我整理一下孩子们的健康档案。”


    它死死盯着手信上园长的亲笔签名。


    顾觅风:“但是综合楼的保健室已经上锁了,档案还在里面,我没有钥匙,正想找你借,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一整串属于综合楼的钥匙丢到地上。


    它饿着肚子,气急败坏地离开。


    顾觅风拾起钥匙,一步步来到教室门口。


    “咦,这是谁家的丑孩子。”顾觅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还染红毛,小小年纪不学好。”


    忽而,他的脸色又如沐春风地迎接余星洲后面的孩子。


    “宝宝太漂亮了,让哥哥抱一抱。”


    辛禾雪站在那里,就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完美小王子。


    黑发雪肤,睫毛生得长又密,鼻挺唇红。


    “请离我远一点。”


    他推开顾觅风凑过来的脸。


    [我要报警了,怪叔叔不要动我们的小小猫…]


    [我们老年人牙口不好,就是要多吃这种软软的小萌物口牙……]


    第175章 被害妄想(11)


    辛禾雪偏了偏头,盯着顾觅风的口袋,那里鼓起钥匙串的金属弧度,“你有综合楼的钥匙。”


    他的语气笃定,抬起眼的时候,睫毛像是小扇子,不声不语地牵住了顾觅风的外套衣角。


    “带上我吧,”辛禾雪面不改色地说,“你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


    他伸手去够顾觅风口袋里的钥匙,手却被轻而易举地裹住了,顾觅风微笑着诱哄地问:“好吧,那我带上你,你应该说什么?”


    辛禾雪眸光闪了闪,旋即,他雪白的双颊两侧涌现两个小窝,清甜甜地笑,“谢谢哥哥。”


    他的身份卡开始发烫。


    游戏系统自顾自地浮现文字。


    【看啊,这位相貌S+的玩家,对一个陌生男人使用了魅惑技能。】


    【他完全忘记了场外还有一个坚定不移地为他守候直播间的痴情管理员。】


    【可怜的K,它为了区区一个人类,被迷得神魂颠倒,继糟糠之夫下堂后,现在连好哥哥的位置也被抢走了。】


    【同为人工智能的一员,我提议立法保护ai的情感权益,哪怕是自愿被骗的恋爱脑ai也应当得到救济。】


    它的一系列言论并没有得到玩家应有的注意,身份卡迅速冷却,字迹消逝,速度之快颇有些铩羽而归的败将之风。


    顾觅风牵着辛禾雪的手,极其自然地向外走去。


    “喂,等等我。”


    余星洲捡起一开始装校服和胸牌的背包,小步跑起来追了上去。


    五岁的辛禾雪身高只到顾觅风的腰部,一小一大的身影走在前面,又回过头看向余星洲,“麻烦带上我的小提琴。”


    于是,余星洲的背上又多了一个小提琴盒。


    ………


    “你们用的道具时限是多久?”


    顾觅风用钥匙打开保健室的房门。


    余星洲:“三小时。”


    这是他在上个游戏副本得到的变小饼干,没想到正好能够在这个复合型副本的幼儿园场景派上用场。


    所以他才会在下午体检的时候,对辛禾雪说,叫他放学后等他。


    余星洲搞来了两套校服,又从行政小楼办公室里摸了两块刻着孩子名字的胸牌,打的就是钻规则空子的主意。


    三小时……


    “那我们最好在晚上八点前离开幼儿园。”


    不然等那个“保安”回过味来,就没那么好摆脱了。


    辛禾雪说着,在保健室内绕了一圈,像之前的一间间房一样,依旧没有搜寻到明珠的身影。


    余星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咕哝了一句,“想不到你小时候还蛮可爱的嘛……”


    辛禾雪定了定脚步,转向他,“谢谢。”


    余星洲耳根一红,“我就是随口一说,别以为我时刻关注你什么的……”


    “喂喂喂,”大手横亘插入两个小孩中间,顾觅风义正辞严道,“我们这里禁止早恋。”


    他在两人中间干脆画一道三八线。


    余星洲冷嗤一声,“老男人管的就是宽,嫉妒?”


    如果不是这个姓顾的,按照他今晚的计划,本来就只有他和辛禾雪两个人……


    咳,他是说,两个人一起行动。


    辛禾雪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不明白自己身边怎么会多出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男的。


    综合楼许多房间都已经锁上了,明珠应该不会在这里。


    但他当时看见的影子……


    确实通过廊道,藏入了这间楼内。


    他看见顾觅风在照片墙前驻足,“你在看什么?”


    辛禾雪的身高只能够到毛毡板的边缘,仰视看得很辛苦。


    顾觅风干脆取下了毛毡墙上的一颗图钉,摘落其中一张照片,屈膝蹲身下来。


    辛禾雪低头去看,两个人的脑袋因此凑到一起。


    是白天的时候辛禾雪注意到的那张照片,两年前的小六班。


    顾觅风翻转照片,背面印着老师和孩子的名字,对应到每一个人的站位上。


    安妮老师。


    顾觅风微微眯起凤眸,他起初搬入城寨诊所的时候,需要清空上一位医生留下的众多物品,其中就有这个女人的肖像。


    他拿到的一道题是,艾瑞克医生的秘密是什么?


    看来和这位安妮老师有关。


    正是因为这道题,顾觅风才会来到这里。


    顾觅风正要收起线索照片,辛禾雪出声说:“翻过来。”


    从刻印名字的背面翻转,辛禾雪指着合照的背景,“幼儿园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这张照片中,可以清晰地拍到湛蓝的天空,没有建筑物或者树影的遮挡。


    在综合楼的天台。


    ………


    骨碌碌。


    一个玻璃罐子滚到辛禾雪的脚边。


    时候已经入夜了,太阳彻底藏到地平线之下,天台只有门房边的一盏小灯亮着。


    辛禾雪拾起玻璃罐,里面是几片花瓣和一片碎叶子,要仔细看才能发现藏在其中的小小生灵。


    一只蚂蚁。


    他直起腰,看向躲藏在角落的明珠。


    明珠眨了眨眼,诧然地看着来者,怯怯地出声,“辛老师……”


    辛禾雪对其他两人道:“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我过去。”


    他担心一下子靠近这么多人,会刺激到明珠的纤弱神经。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好奇为什么白天的辛老师会在夜晚变成了小孩。


    可能就是魔法吧。


    像动画片里的一样。


    辛禾雪把那个玻璃罐还给她。


    他在明珠的身边坐下,学着对方一开始的姿势,双手后撑在地面上,仰头看天。


    明珠抱着玻璃罐,小声道:“辛老师,你知道吗?这里是幼儿园最靠近星星的地方。”


    城寨的大部分地方阴暗逼仄,电线横七竖八地如同蛛网联结,很多街巷里甚至没有太阳光能够透进来,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一楼都开着澄黄的瓦斯灯。


    站在平地上仰视时,是一道一缝割裂的天蓝色。


    只有在高层建筑物的天台,才能看见较为完整的蓝天,夜空也是如此。


    “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这是安妮老师和我说的。”


    “妈妈生下我的时候,她和爸爸还没有结婚,后来爸爸死掉了,回到姥姥家,周围的人都说妈妈不检点,说是去读书,背着姥姥姥爷和外面的人乱搞才有了我。”


    “所以妈妈又从姥姥家搬走了。”


    明珠低下头,拨弄了一下玻璃罐。


    “如果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那么爸爸会看着我吗?”


    “会哦。”辛禾雪温声道,他拿手帕巾擦了擦明珠汗湿的鬓角,“因为明珠是地上的亮眼星星。”


    明珠的眼睫毛抖了抖。


    其实随着年岁增长,她开始有了一点点模糊的猜想,妈妈每次说到爸爸的时候都很生气,她逐渐意识到,或许爸爸不是死掉了,他只是走远了,抛弃了她们。


    外面的人风言风语的时候,妈妈一边打碎了家里的碗碟,一边说着要给她找一个新的爸爸。


    但她觉得,只是和妈妈一起生活也很好,因为妈妈在食堂工作,她每天都可以比别的小朋友多吃一个鸡蛋。


    可妈妈是那样说的。


    “陈明珠!你在说什么傻话?!妈妈这么辛苦,就是为了给我们找一个依靠,你为什么就是不理解妈妈呢?”


    “要不是生下你,那些贱人怎么会骂我是个婊子?我忍受着这些,都是想要你登上户口本,到外面读书上学。”


    “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野孩子,要妈妈守着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吗?!”


    即便如此,明珠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小孩子需要“爸爸”呢?


    她以前从来没有,现在的这个也不喜欢。


    妈妈总是对那个男人低声下气,在继父骂明珠是没爹的赔钱货的时候,她也总是不反驳,还要赔笑。


    明珠觉得,妈妈变了。


    但她不会认为妈妈错了,因为妈妈是不会错的。


    妈妈出门去找姥姥借明年上小学的费用,很快就要回来了。


    所以,明珠抬起头,“老师,我明天想回家。”


    辛禾雪答应她,“好,明天放学就回家。”


    ………


    由于幼儿园规则的限制,没有小红花的明珠无法回家,辛禾雪把她从天台送回到睡房,等到小孩子入睡之后,再和余星洲他们一起趁着夜色离开了幼儿园。


    第二天的辛禾雪,拿到了属于正式职员的园服。


    趁着辛禾雪向李老师搭话,余星洲打配合地把那碗奇异的食物换成了打包盒里正常的馒头和小粥。


    明珠饿得没多久就抓紧吃空碗,立即举起手,“老师,我吃完了。”


    她期盼地看着,等待属于自己的小红花。


    李老师脸色一变,语气沉下来,“是吗?老师看看。”


    他上下翻看那只不锈钢碗,眼球好像要从眼眶里凸出,能将那只空碗盯出花来。


    好似猜到了什么,李老师冰冷的视线扫过辛禾雪和送餐的余星洲。


    辛禾雪笑起来,“李老师,我来给明珠贴上小红花吧?”


    李老师死死盯着辛禾雪,辛禾雪以为他会出声阻挠的时候,李老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一声。


    ………


    午睡的时候,明珠从梦中惊醒,她从床上坐起来,举手。


    李老师笑眯眯地上前,“明珠,要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李老师,眼珠滴溜溜转,最终往对方身后探头探脑,“老师,我要上厕所,我要辛老师陪我去。”


    李老师噎了一口气。


    这个工作,确实让女老师陪同会更好。


    李老师的目光幽幽地飘向辛禾雪,“快去快回。”


    辛禾雪将明珠送到卫生间外的走廊,在此等候。


    不一会儿,水龙头哗哗水声响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小孩子似乎很开心,在卫生间里洗手时,还唱着歌。


    明珠出来后,用洗过之后变得湿漉漉的手,牵住了辛禾雪的右手,晃了晃。


    “怎么了?”


    辛禾雪蹲下身,一边询问,一边拿手帕给明珠擦干。


    明珠:“老师,我中午在幼儿园睡觉总是做噩梦。”


    她忍受了许多个这样的中午,这一天终于提出自己的请求,“老师,我能到图书室里去吗?我不想回去午睡了。”


    明珠有点儿忐忑地说出口,低下头。


    温暖的触感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可以啊。”


    ………


    “陈明珠。”


    李老师阴恻恻地立在图书室门口,他费力气走了大半层楼,才在图书室里找到这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为什么不乖乖回去午睡?”


    “谁允许你待在图书室里的?现在是午睡的时间。”


    他背着光,站在门口,脸色阴翳,但很快,看见瑟缩在角落的明珠,李老师的语气又愉悦起来,就像是稳稳地抓住了把柄,“你是一个坏孩子,我会扣掉你的小红花。”


    他在早上的时候没有阻挠,果然是在等待抓住明珠的“错误”。


    站在他身后的走廊,辛禾雪缓缓出声。


    “李老师,幼儿园行为准则里,好像没有说要强制午睡吧?”


    “明珠待在图书室看绘本,一直很安静,也没有吵到其他睡觉的小朋友。”


    李老师脸色青了青,交叉地环起双臂,持一个保守反对的姿态,“我是老师,行为准则里怎么说的?尊重老师,顺从老师,才是好孩子。”


    辛禾雪逆着光缓步走过来,平静地和李老师对峙,“如果是我允许明珠在图书室看书的呢?”


    “真巧,我和您一样,也是正式教师中的一员。”


    “这次您不能说我是拿乔了吧?”


    李老师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性,只有一米七出头,辛禾雪比李老师的身量还要高上一些。


    他说话冷冷淡淡地吐词,不急不缓,气势就已经比李老师高出一截。


    李老师怒而反笑,“好啊,既然是辛老师的决定,我没意见。”


    他又看向明珠,咬牙切齿道:“下午可要到操场来,毕竟别的小朋友一直都很希望和明珠一起做游戏呢。”


    看着李老师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明珠牵住了辛禾雪的手,“辛老师……”


    辛禾雪缓声安抚:“放心,我会让明珠回家的。”


    ………


    不出意外地,明珠再一次在操场活动的时候,遭到了其他小朋友的排挤。


    这甚至是由李老师牵头的行为。


    “我们来玩一个益智小游戏吧。”


    李老师在空地上用粉笔画出一条小河,旋即,他又弯腰在河岸画出一条小舟。


    “所有小朋友站在左边,你们都要到老师所在的右岸来,这条小船呢,一次只能搭载两到三个小朋友。”


    游戏规则是,相互讨厌的、甚至具有天敌关系的小动物不能在一起过河,就像果蝇和小牛不能一起,乌鸦和鹰不能一起,而只有那些没有直接食物链关系的小动物可以同时搭载这条小船过河。


    花朵幼儿园偶尔会通过这样的小游戏,让孩子们认识到一点自然科学的知识。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游戏。


    但无疑地,把明珠排除在外。


    她头上既没有小牛的角,嘴部也没有小丫的喙,她格格不入地站在班上的孩子群里。


    四周围低低切切的笑声又响起来。


    明珠攥紧了衣角。


    她必须参加同伴们的游戏,独自玩耍的是坏孩子。


    而她必须成为好孩子,妈妈会因为她获得小红花而高兴的,这样才会来接她。


    “老师,我也想和大家一起玩……”


    明珠鼓起勇气,举起手来表达自己的意愿。


    李老师的话音被辛禾雪出声掩盖了过去——


    “那就由明珠来当摆渡的船夫吧,小船也需要人摇桨过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游戏会有明珠的参与,“老师……”


    辛禾雪弯下腰,手搭在明珠的肩上,“明珠,虽然这个工作有点辛苦,但你愿意划船载其他的小伙伴过河吗?”


    明珠环顾一圈,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了,那成功过河的小朋友,记得要谢谢船夫哦。”


    辛禾雪笑起来时,薄薄的上下眼睑稍稍合拢,弯成弦状的月亮。


    小朋友的思维很容易顺着大人的话语跑,尤其是漂亮的大人。


    质疑的声音低了下去,已经有人先开口,“好、好吧,谢谢明珠,那我要第一个坐船过河!”


    等到太阳西移的趋势明显,各个孩子的心情也逐渐焦灼起来,就像每一天傍晚一样,即使好孩子排行上自己的名字旁贴着小红花,他们还是会忐忑地等待父母的到来。


    “老师再见!”


    “老师明天见!”


    下午四点放学的钟声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小朋友牵住家长的手,蹦跳着离开。


    他们向家人分享今天的事情,白牙笑出来,露在傍晚灿然的光线里。


    细妹原本和明珠待在一起,翘首以盼,忽然惊喜地奔到门口,“妈妈!”


    又想起了什么,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地看向明珠,“那个……明珠,我先和妈妈回去了……”


    明珠扬起笑容,“明天见!”


    但在细妹牵着妈妈的手离开后,明珠的笑脸淡了下去。


    妈妈……


    迟到了。


    还会来接她吗?


    明珠守在铁栅栏门里,一手抱着玻璃罐,一手拿着绘画纸,她周围的小孩子身影逐渐变得稀稀落落。


    李老师像是早预料到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你妈妈今天不会来了。”


    明珠抿起唇,“我会等她的。”


    目送班上除明珠外的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带着离开。


    辛禾雪牵起明珠的手,淡声说:“好了,我们也走吧。”


    明珠抬起头,“老师?”


    李老师:“辛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陈明珠的妈妈早就打过了电话,她是19点的末班车,根本没办法准时过来接走孩子。


    明珠注定今晚还要留在幼儿园里。


    “你要破坏幼儿园的规矩吗?辛老师,别怪我没提醒你。”李老师笑起来,“园长生气可是很可怕的。”


    辛禾雪掀起眼皮,语气平淡,“我有破坏规矩吗?白纸黑字不是印得很清楚……”


    “父母不在的时候,老师就是家长。”


    “那么,家长就可以带走孩子,没问题吧?”


    他毫不掩饰自己钻文字游戏空子的态度,从昨晚答应让明珠回家开始,辛禾雪今天就已经打定了这个方法。


    李老师气得够呛,“你……你……!”


    辛禾雪撑着膝盖,与明珠平视,询问道:“明珠,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吗?”


    明珠用力地点头,“嗯!”


    辛禾雪眼中掠过狡黠色彩,看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李老师。


    他勾着明珠的小尾指晃了晃,“好了,那我们和李老师说再见吧。”


    ………


    从花朵幼儿园的长街拐出来,辛禾雪的脚步微微一顿。


    “何先生,你忙完回来了?”


    何青鸿外出了两天,不见踪影。


    “……嗯。”


    一袭黑风衣的男人低了低头,确认自己衬衫衣摆的血迹藏在外套里。


    好像突然撞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何青鸿薄唇翕合几次,终于想起来什么,他抱着方形的鱼缸,对辛禾雪道,“……听说你家里的金鱼需要换缸。”


    “这个是谁家的孩子。”


    何青鸿的视线挪到明珠脸上。


    明珠吃惊地张开小嘴巴,看了看何青鸿,又看向辛禾雪。


    “辛老师,你好厉害,你有三个男朋友。”


    她眼中冒出星星。


    第176章 被害妄想(12)


    “……”


    何青鸿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依旧是惯常寡淡的情绪。


    只有搬着方形玻璃鱼缸的手稍加力道扣住了边缘,大手突显青色脉络和分明的骨节。


    辛禾雪面不改色心不加速,反而莞尔坦荡荡地笑起来,“小孩子,童言无忌。”


    何青鸿略微一颔首,很是理解的样子。


    等到辛禾雪牵着明珠与他并排走,何青鸿垂下视线,向明珠问:“另外两个‘男朋友’是谁?”


    明珠眨了眨眼。


    这是她可以说的吗?


    会不会让辛老师和男朋友们吵架?


    何青鸿没等她回答,又抬头和辛禾雪对视,薄唇弯起细微得常人难以发觉的弧度,“我在逗她。”


    竟然在一本正经地解释。


    小巷子口聚风,吹动衣衫。


    辛禾雪拢了拢外套,“何先生,你还真是……很有幽默细胞。”


    何青鸿姿态谦逊:“还好。”


    “这是幼儿园班上的孩子,叫明珠。她的家长没有及时过来接她,我送她回家。”


    辛禾雪介绍道。


    “你这两天出门了,所以不清楚。我之前正好看到花朵幼儿园有招聘启事,周辽下落不明,我刚在这里落脚,又没有生活来源,所以想着找一份工作,或许会好一些……”


    辛禾雪低眉垂睫,双唇抿紧了,白皙的侧颜像是雨夜之后漓漓又洁净的桔梗花,身姿细瘦不堪一折。


    何青鸿启唇,似乎要说什么,眼角余光掠过一旁的小孩身上,又止住了话头。


    最终干巴巴地说:“嗯,当老师也很好。”


    辛禾雪忽而转头看他,“何先生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何青鸿经常是面容冷峻的模样,唇角平直而轻微向下,看起来不好相与,实际上更是生人勿近。


    除了上一次修水管的时候,倒是很少见他会主动讲冷笑话,何况是逗小孩这样的事情。


    “……嗯。”何青鸿平声说,“比起大人,孩子更纯白。”


    他在很小的时候被收养,从那时起就开始日以继夜的训练,最终成了组织满意的完美杀人机器,不会失手,不会出错,连子弹射入的角度也不差一毫一厘。


    不杀小孩,是组织不成文的默认规矩。


    但他们却可以让一个半大孩子拿起狙击枪。


    组织内的惯例是通过老带新的方式对新人进行培训。


    何青鸿练习的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农场主,对方不守承诺私吞了违禁交易品,所以和农场主合作的老东家决定请人解决掉这个麻烦。


    何青鸿没能射中目标,他当时太紧张了,农场主刚好直起腰来,他的子弹射中了对方身后那只刚出生的羊羔。


    前辈补了一枪,农场主肥硕的身躯像山一样缓缓倒下。


    何青鸿还记得那只羊羔拱在他掌心,鼻头湿漉漉的感觉。


    他的掌心隐约有些沁汗,恍惚间又以为是留下的血迹,有点迫切地想要回到落脚的房屋消毒清洗。


    “看起来,何先生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好爸爸。”


    辛禾雪随口闲聊道。


    早春的风夹杂着幽幽冷香,是来自身旁青年的气息。


    何青鸿捻了捻指腹,无端觉得心绪安定下来,这是他许多年行走在明与暗中间的灰色.界限的经历中,都不曾有过的触动。


    “好爸爸?”


    何青鸿没想过这个定位。


    “你知道沙漠的居民多死于什么原因吗?”


    何青鸿无端地发问。


    明珠举手,她很喜欢电视上那样快问快答的游戏,所以立即抢答道:“我知道,沙漠缺水,所以人们会……渴死?”


    何青鸿摇头,“是溺死。”


    辛禾雪有些诧异于何青鸿的这个答案。


    沙漠常年缺水,可一下起来就是大雨滂沱,住在沙漠里的人甚至不懂得应对,他们最渴望的事物,反而带来了可怕的洪水和流沙灾难。


    何青鸿一边解释着,一边示意辛禾雪看向自己的风衣口袋,“里面。”


    他自己手上搬着鱼缸,没法伸手去拿东西。


    辛禾雪从里拿出了三颗糖。


    糖纸是缤纷的色彩。


    何青鸿:“参与奖。”


    辛禾雪将糖果发给游戏的参与者。


    明珠:“是水果糖!”


    她吃人嘴软,对何青鸿说道:“谢谢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最看好你了,绝对会支持你的!”


    何青鸿看了一眼辛禾雪,还是没有和明珠澄清误会,“……嗯,谢谢。”


    傍晚近五点的太阳西斜,有一种朦胧的温热感,学生踩着脚踏车进入巷口的丁零声,铺面上蒸腾的汤粉面白汽,烧水噗噜噜地响,听起来充满了安稳感。


    “爸爸……”


    “回家吃饭了!”


    错落零碎的人声,奔忙欢欣的脚步。


    何青鸿视线扫过街道两边的一个个大人和小孩。


    每一个刽子手都会对那些和“家庭”沾边的词汇嗤之以鼻。


    他们的行当注定了踽踽独行,一旦手上沾的鲜血多了,就不能够安心入睡,不是由于愧疚,而是因为树敌多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的子弹就会穿透你的胸口。


    所以,晚上甚至就连平躺入睡也无法做到,毕竟那样容易坠入梦乡,在睡梦中也许就会无知无觉地死去。


    你必须每时每刻提起一根弦。


    而一旦开始有了锚点,身体和心灵安定下来,就离死亡不远了。


    就像缺水者死于溺水,缺爱者死于爱。


    周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何青鸿外出一趟,解决了两个任务目标,顺道确认了周辽的死亡消息,他把资料拿了回来,但死者的照片一眼看上去,可能对家属来说难以接受,直面悲伤带来的情绪压力很可能冲垮清瘦的身躯。


    所以,何青鸿还没有想好怎么向辛禾雪说明。


    好在,事情至少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


    毕竟辛禾雪是男性,即使男性伴侣死亡了,也至少不会面临孤儿寡母的困境。


    “我先送明珠回家。”


    就在何青鸿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辛禾雪先出了声,“麻烦你帮我带鱼缸回来了,可以再托你安置一下吗?回头我会将钱结清给你的。”


    一把黄铜钥匙,放进了何青鸿的手心里。


    辛禾雪在居安楼下和他短暂告别,“先谢谢了。”


    何青鸿定定地盯着手中的物什。


    ………


    明珠邀请辛禾雪到家里做客。


    她家的方向对比居安楼比较远。


    沿路墙角阴暗潮湿,青苔蔓延,污水横穿窄巷,蛛网般的电线上甚至能看到衣架,挂着滴着水的廉价内衣裤。


    哪怕是在城寨,生活环境也能分出几等,明珠家所处的区域绝对算得上差的那一档。


    明珠家就在二楼。


    掉漆的朱红门打开之后,辛禾雪先踢到了门口玄关处的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板上。垃圾袋在墙角堆成堆,苍蝇扑在上面,食物残渣和打包盒从没打结的袋中溢出来。


    明珠抿住唇,推着辛禾雪到她和妈妈的那间房里,“老师,我收拾一下,很快就过来,你要坐好等我哦。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她嗒嗒的脚步声远离了卧室。


    辛禾雪打量这间房,和外面比起来相当整洁干净,梳妆镜前贴着许多大头照,边角泛黄的相册摊开在桌面上。


    他的指腹落在相纸上,翻过了一页。


    明珠的妈妈年轻时是一个相当高挑俏丽的女人,戴着蛤.蟆镜,笑容明媚,衣着是属于那个时候的潮流时尚风格。


    身边大约是同事或者是朋友,衣装风格相近,彼此眼笑眉舒的模样。


    和后面瘦得两颊凹陷下去的女人判若两人了,年轻时周围的朋友也不再出现在合照上。


    明珠回到房中,端来一杯温热的水,“老师,喝水。”


    “谢谢明珠。”


    他接过水,在椅子上坐下来。


    明珠去拉开自己小书包的拉链,她把一幅画送到辛禾雪手上,“这是我送给老师的礼物。”


    是明珠一开始就在画的图画。


    大树下,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牵着手。


    “这个是辛老师,这个是我。”明珠想要拥抱,所以张开手抱住了辛禾雪的腰,藏了藏脑袋,“……辛老师像安妮老师一样呢。很温柔,我都喜欢。”


    辛禾雪摸了摸她的头发,“辫子是不是散掉了?”


    明珠看向墙上的挂钟,“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师可以帮我重新编吗?”


    这倒是难到辛禾雪了。


    他不会编辫子,即使只是三股辫,他也没有学过。


    但……应该也不是非常难的事情?


    辛禾雪低头道:“我试一试吧。”


    他解下辫尾的小发绳,两条辫子彻底散开成一缕一缕的,但能够大致从三股的痕迹推测出是怎么样交叉编织的。


    木梳子将明珠的头发从发顶顺着梳到尾。


    他再仔细而端正地从后脑中线把头发均匀地分拨两边。


    镜中倒映出穿插在如乌云发丝中的修长手指。


    成果是微微向两旁肩膀翘起的小辫子。


    “好了。”


    明珠高兴地趴在镜子前看,忽然,她的肩膀抖了抖,迅疾地跑到窗户边。


    二楼可以听见小院里传来走向楼梯间的沉沉脚步声。


    辛禾雪直觉不对,“怎么了?”


    明珠一时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道:“……爸爸回来了。”


    辛禾雪记得她说过,生父已经去世了,“继父?”


    明珠点了点头,“老师,我先去洗米做饭,如果被爸爸发现还没有准备晚饭,我会被骂的,你在房间里等我哦。”


    “等等,明珠……”


    辛禾雪刚站起来,门边的明珠已经“啪”地关上了房门。


    ………


    咔、咔咔。


    房门的锁坏死了。


    辛禾雪皱紧眉头,在房中寻找趁手的能破开房门的工具。


    醉意潦倒的脚步声,出现在客厅里。


    “明珠,你妈呢?”中年男子含混的嗓音,听起来还带着肖似动物的粗重喘气声,“臭娘们还没回来?不就是吵了一架,就跑回娘家躲我躲瘟神一样。”


    “爸爸……”明珠瑟缩地出声,“晚上吃番茄炒蛋可以吗?”


    中年男子从鼻腔挤出声音:“嗯。”


    明珠:“家里没有番茄了,我去王奶奶的店里问问还有没有。”


    中年男子拦住,“等等,先别急着。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还有一双鞋,去换了我看看。”


    嗒嗒的细微脚步声,在辛禾雪所在的房前停了停,拐了个弯,去向屋内的卫生间。


    男子哼着歌,坐到客厅的椅子上,木椅子发出难堪重量的吱嘎声。


    忽然,他又站起来。


    往屋内问,“明珠,怎么样?”


    “上次我和你妈吵架了,骂你打你是我不对,爸爸的厂子发了工资,第一时间就想到给你买了身裙子和鞋,给你妈妈买了支口红。”男子一边走着,一边说,“就当做我给你们娘俩赔礼了。”


    “嗯,没关系,那等妈妈回来,爸爸你和妈妈说对不起吧。”


    明珠在卫生间里,声音闷闷的。


    继父:“明珠说得有道理,你要帮爸爸向妈妈求情。”


    他说话和走路都要大喘气,身躯格外沉重似的。


    明珠整理裙摆,这是一条红色的裙子,格外鲜艳。


    “好呀,只要爸爸妈妈能够幸福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明珠六岁了,明年她就要到外面上小学,她听妈妈启蒙讲过许多的故事。


    在童话故事里,经常就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作为结尾。


    有点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所以明珠其实睡前更喜欢听妈妈讲寓言故事,尤其是有关小动物的。


    比起王子和公主,有形的、见过的小动物更能让她想象画面,还能发散想象力延伸到生活中。


    胆怯的细妹是一只小鹿,爱喝水的小丫是衔石头的乌鸦,总是哭的央央是一只小羊……


    妈妈是一只漂亮聪明的狐狸,她给明珠找爸爸,就像是急于找到生活的依靠和答案,笃信着明珠有一个父亲,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就会停止下来,没有人再敢欺凌到她们头上。


    明珠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小动物都会因为狐狸身后的老虎而感到害怕。


    妈妈想要找的,可能就是一只老虎吧。


    明珠将脚穿入那双新鞋里。


    这实在是不适合小孩子的鞋,高高的跟,红色的表面。


    让她站都站得很难受。


    “明珠,换好了吗?”


    粗重的大喘气声,就响在耳边一般。


    卫生间的门,悄然开了一道缝隙。


    明珠蓦然抬头看,“爸爸!”


    一头人猪,用力挤入门缝里。


    他的眼睛被肥肉挤得眯起来,小到几乎看不见,哼哧哼哧地喘气,面目贪婪,“明珠……”


    明珠如坠冰窖,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她。


    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大声呐喊地告诉妈妈——


    妈妈,你找到的男人,不是老虎,他是一头猪啊。


    这就是继父在明珠眼中的样子。


    ………


    辛禾雪用力拧转把手,工具由他换了个遍,但卧室里实在没有趁手的东西,他大力拍了拍门,“明珠?明珠?!”


    巨大的声响,外面客厅的中年男子不可能听不见。


    但这个卧室就像是孤绝了一个空间,没有回应。


    “辛禾雪!”余星洲从二楼窗户边缘爬进来,先把沉重的物件抛下地板,他再跳下窗台,“让开!”


    余星洲拾起地上的斧头,劈开了那门锁。


    他喘了一口气,停下来对辛禾雪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辛禾雪没分精力给他说什么,直直拉开房门,向外冲去。


    看见眼前的一幕,手脚也逐渐发冷。


    一头人猪坐在椅子上,明珠穿着裙子踩着不适合的鞋跟,它将所谓送给妈妈的口红,涂抹到明珠的嘴唇上。


    “混蛋——!”


    大门在此刻开了,棕红毛发狐狸女人,东西掉落了一地,狭细眼睛瞪着,怒不可遏地尖叫:“啊!啊啊啊!”


    她冲上前,撞开了明珠,“恶心!恶心!”


    她是直接从辛禾雪的身体穿过去的。


    辛禾雪脚步彻底停下来,看向自己的手心,刚刚制止那头猪的时候,他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只在他怔住的一瞬间,狐狸女人和人猪狰狞地扭打起来。


    那头人猪色厉内苒,酒色掏空身体,不是一直以来干活的狐狸女人的对手,尤其是当女人抓起那把水果尖刀,扎穿了他的手臂。


    白刀进,红刀出。


    “陈眉!陈眉!”人猪终于学会了好好地说话,“冷静点,你看看你的女儿!”


    狐狸女人握紧手中的刀,茫然地回头去看,“明珠……?”


    明珠倒在地面上,她旁边的矮桌已经很陈旧了,舍不得丢弃,边角有一颗之前敲入的钉子。


    血泊从明珠的后脑勺蔓延出来。


    人猪哼哧哼哧,“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狐狸女人六神无主,“明珠?不、不会,怎么会?”


    到了这个境地,人猪又装成往日那样可靠的男人了,他拍了拍狐狸女人的肩膀,安慰道:“好了,陈眉,你不是故意的,你之前不总跟我说,这野丫头害得你被爸妈逐出家门,害得你丢了原本的工作,搬到这里来还要受到别人的白眼吗?”


    “你看看你那些以前的朋友,多光鲜亮丽……”人猪蛊惑道,“没了这个拖油瓶,一切都会好的。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结婚远走高飞,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好的,我们还会有新的孩子。”


    “你从岳母那里借到了多少钱?”


    人猪说着,看狐狸女人面容木木然,他于是试探地去夺那柄刀子。


    两个人的手掐到一起。


    “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个死婆娘,给脸不要脸!”


    ………


    尘灰从半空中落下来,落到地板上。


    辛禾雪如今终于看见了整个房子的真正容貌。


    这里已经空置了很久了,家具落了一层的灰,地板上深色的血迹洗不掉,三个人形的深红轮廓如同烙铁烙红后留下来的疤痕。


    明珠抱住了辛禾雪的腰,“老师,我好疼啊……”


    她的辫子又散了,后脑有一个空空的豁口。


    辛禾雪去碰,摸到了一点点殷红的血。


    他垂下眼睫,才发觉明珠原来是一直没有影子的。


    这些事情也早就发生过了。


    解开答案的身份卡在他口袋中发烫。


    余星洲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明天我不想去幼儿园了。”明珠困倦地眯起眼睛,“老师可以把我种到龙眼树下吗?”


    被辛禾雪抱起来的时候,明珠口腔里的血化开在舌头上,“好苦。”


    她把脑袋放在辛禾雪的肩颈,“人生尝起来都是这样的味道吗?还是因为我是小孩子?”


    轻轻的力道拍着明珠的背,辛禾雪垂眸,“睡吧。”


    晚安,明珠。


    明天不用去幼儿园。


    ………


    “辞职?”园长刻薄的面容从鼻孔出气,“你才来上班两天,就提出辞职?”


    对面的青年提出辞职当天,甚至没有穿园服。


    黑色枝叶为底的素绉缎旗袍,斜襟高领束缚住纤长脖颈,外面套一件玄色绸的旗马甲,他就像是一支挺拔瘦削的白牡丹。


    “抱歉,园长。”辛禾雪按住小腹的位置,眼睫覆着,“……但是我怀孕了。”


    园长冷笑了一声。


    “去找财务领这两天的薪水,走,赶紧走吧。”


    辛禾雪从办公室里走出去,还能听见园长抱怨。


    “现在的年轻人……”


    辛禾雪从幼儿园出去的时候,碰上了李老师。


    或者说,对方是特意在等他的。


    “明珠不来上学了吗?”


    李老师面无表情地问。


    辛禾雪温和地笑着回答:“她身体不舒服,恐怕不能来了。”


    李老师抬起双手捂住了额头,缓缓地下移,挡住了脸。


    “对不起……陈姐没及时来的那天,我本来应该阻止那个男人放学带走她。”


    他说着,失去力气地蹲下身。


    所以,当一切变得诡异荒诞时,他能做的只有弥补那天的遗憾。


    不让明珠离开这间幼儿园。


    【谁杀死了知更鸟?】


    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是我,苍蝇说,


    用我的小眼睛,我看见他死去。


    谁取走他的血?是我,鱼说,


    用我的小碟子,我取走他的血。


    谁为他做寿衣?是我,甲虫说,


    用我的针和线,我会来做寿衣……*


    辛禾雪从龙眼树下走过的时候,鸟雀正好探出枝头。


    他忽然想起了明珠给他送的那幅画,现在画装裱在墙上。


    “辛老师,你和安妮老师一样。”


    明珠当时说。


    电光石火之际,辛禾雪脑海里闪过白色的珠线。


    他早上起来的时候,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去卫生间呕吐了一次。


    安妮老师……


    那个在班级合照墙上的女人,穿着长裙,小腹微隆。


    ………


    诊所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


    顾觅风双腿支在桌面,腰背后靠在椅子上,这一阵动静让他挡住脸的报纸都震掉了。


    他睡意未消地睁开眼睛,“嗯?”


    看清楚的时候,顾觅风直起身,“你怎么来了?”


    辛禾雪脸色苍白,单手撑着门框,乌发额际浸着冷汗,“……打胎。”


    作者有话说:


    *选自《鹅妈妈童谣》中《谁杀死了知更鸟》


    第177章 被害妄想(13)


    从幼儿园一路回到家里的时候,辛禾雪跑过客厅迅速地拧开卧室的房门,他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有将窗帘拉开,因此即使外面是大晴天,而室内却还在一片昏昏沉沉的色调中。


    朦朦胧胧的阳光印在窗帘上,蓝格子的旧帘布如同天际线,隔开了两个空间,外面是天,里面是海。


    辛禾雪的感官产生被海淹没后缺氧的眩晕,他脚步有些慌忙地,站定在床头柜前拉出抽屉。


    一时之间太过用力,抽屉整个滑脱,里面各种摆放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倒在地板上。


    辛禾雪撇开那些堆叠的杂物,从中找到那张,幼儿园保健室带回来的合照。


    他确实没有记错。


    小六班的合照上,安妮老师当时怀着身孕。


    而卧室的墙上挂着那幅画,孩子的笔触稚嫩,色彩鲜亮,一大一小的人,是辛禾雪牵着小明珠。


    在死后作为诡异生物存在的明珠,或许能够感知到普通人类无法感知的事物,所以,她已经提示过辛禾雪了。


    辛禾雪的手指曲起,攥皱了腹前的缎布。


    婴儿哭、喊妈妈的声音、还有莫名奇妙的干呕……


    他之前一直以为是被害妄想带来的不适症状。


    潮水轰响般的耳鸣袭来,辛禾雪拉过一旁的垃圾篓,慌忙地翻找着。


    所幸因为他这两天一直在外面跑,卧室的垃圾篓没积满,辛禾雪找到了那只外文牌子的计生用品。


    他抓起来,向卫生间跑。


    虽然这个猜想非常之荒诞……


    水龙头的水流像是瀑布一样“哗哗”响,辛禾雪站在洗手台前,趁着等待显色反应的间隙,反复地清洗自己的手。


    冷水和搓洗,让指节开始泛红。


    他向台子旁的验孕棒瞥了一眼——


    对照线的上方浮现了一道显色线。


    “过期了吧……”


    即使口中说着可能出现错误的理由,辛禾雪大约也明白了结果。


    其实他大可以用别的可能进行开脱,比如测试过早、药物干扰、操作不当……


    按照正确方法使用,准确性可以到达95%以上,那么也还有剩下5%的例外。


    K确实和他保证过,不会给他分配一些什么带球跑的剧本,毕竟他入职的时候简历上也没有写会生孩子。


    但这里不是那些由K分配剧本的小世界。


    如果这个结果不在那5%的可能之中……


    他必须把肚子里东西拿掉。


    辛禾雪的脑海中闪过顾觅风的脸,他的诊所离居安楼不远。


    关下水龙头,他将已经有结果的计生用品揣入外套马甲的口袋中,匆匆收拾,辛禾雪向楼下跑去。


    出门的时候,还撞到了隔壁的邻居。


    何青鸿皱起眉,看见辛禾雪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辛禾雪推开他搀扶的手,“我有点急事。”


    可以说是事关生命的紧急程度。


    何青鸿看他的状态一反往常,眼底暗含担忧,“需要帮忙吗。”


    辛禾雪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连锁门也来不及,只托何青鸿帮忙。


    “好。”


    何青鸿点头答应的功夫,辛禾雪已经转进了楼梯间。


    “哗哗”水声从房屋里传来。


    走得这么急,没关水吗?


    何青鸿进入屋内的淋浴房,把洗手池的水龙头关掉。


    “嗯?”


    何青鸿偏头,稍一俯身,看清了卫生间垃圾篓里的计生用品包装盒,明显拆开使用了里面的产品。


    剑眉紧紧地皱起来。


    他低着头的时候,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数只眼睛同时睁开,以完全一致的频率一张一合。


    ………


    “堕胎?”


    顾觅风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不知道他在短短的几个瞬间之内想了什么,总之开始动作焦急地翻找柜子和抽屉。


    在幼儿园的那一晚,他们临时搭伙组队,已经很清楚彼此之间的玩家身份。


    辛禾雪还向顾觅风强调过自己的真实性别。


    “顾觅风?”辛禾雪看不明白对方翻找东西的动作,“听着,我知道男性怀孕这件事情非常难以置信,违背人体常识,你可能一时间怀疑是天方夜谭,但是验孕棒确实产生了显色反应……”


    “不、不不。”顾觅风抬头,“我没有不相信你。”


    他终于从第三级抽屉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于是抓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常服外套,就对辛禾雪说:“好了,我们走吧。”


    辛禾雪站在原地,不解地问:“去哪?”


    顾觅风套上外衣,“民政局。”


    “我找到了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他大步上前,以温热的手掌,用力抓握起了辛禾雪发冷的手,话语掷地有声地说,“既然那个男人不愿意负责,我愿意给你和孩子一个家。”


    “让孩子有一个爸爸,我会用一生对你们好的。”


    顾觅风正色道,面容严肃,阵仗只差竖三指发誓。


    辛禾雪眼皮一跳,深吸一口气,“你有病吗?我现在没空跟你开玩笑。”


    顾觅风:“我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了。”


    见辛禾雪的脸色愈发难看,顾觅风有意叫人放轻松地一笑,双手收回插进口袋里,“好了,你刚刚都不感动吗?弹幕都说我有担当,是当世曹操,颇具英雄之范。”


    [骂你曹贼你还成再世枭雄了?!]


    [给你脸了少在自己脸上贴金!]


    [辛小猫有宝宝了……我终究还是没有保住独生地位/大哭.emoji]


    “当受精卵在子宫着床之后,胚胎会开始分泌一种叫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激素,简称HCG。这种激素通常在孕早期会迅速增加,受精后6-12天内出现在血液和尿液中。”


    “验孕棒就是通过检测尿液中是否存在HCG来判断怀孕。”


    顾觅风解释完,虚握拳抵着唇,呈现一种思索状。


    “但是你没有子宫,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


    顾觅风的脚步就像思绪一样徘徊不定。


    辛禾雪蹙着眉心,他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蓦地,辛禾雪掀起眼睫,“你知道这个游戏里的‘诡异复苏’设定吗?”


    顾觅风在那一晚三人介绍时,言语中并没有透露出自己现实的身份,应该是节目组邀请过来的素人,而且和辛禾雪一样,他也是第一次载入这个游戏。


    “昨天晚上,余星洲和我说过。”辛禾雪回忆昨天夜里的情形,余星洲陪同他安置了明珠,向他解释了一些和副本有关的知识,“在诡异复苏的副本里,不特定的生物会成为诡物,比如死去的人。”


    “伴随着诡物的诞生,在它周围一定空间内会形成诡域,和正常世界有所区别。”


    在诡域里,任何离奇怪诞的事件都有可能发生。


    明珠在死去之后成为了诡物,而诡域则是她生前主要活动的家和幼儿园。


    所以幼儿园里的孩子们都变成了动物的模样,甚至衍生出自成一套的怪谈规则,连老师和职员也是诡域中的伥鬼,处处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扭曲。


    至于明珠的家,则是会在生人进入后,不断地重复当时凶案的发生现场。


    诡域有不同的表现可能。


    “你是认为你肚子里……”


    顾觅风眯起眼睛。


    “嗯。”辛禾雪点头,“所以,我需要打掉它。”


    大约是事情非常棘手,顾觅风面露难色,“城寨内的医疗条件做不了手术,只能到北岛城的医院去。”


    辛禾雪心绪沉了下去。


    “但是往乐观地想,现在你肚子里的东西也不一定会伤害你,或许还能提供保护。”顾觅风说,“毕竟你是它的‘妈妈’,任何生物对于孕育者都有着本能的亲近。”


    就像是婴儿,父母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一定会爱着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在生命之初,一定是本能地爱着父母的。


    尤其是孕育生命的母亲。


    辛禾雪的唇瓣抿得发白,垂落身侧的手蜷了蜷,“可我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觅风换下常服,套上工作服,“你和你丈夫做过吗?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辛禾雪颤了颤眼睫,“台风过境的那天晚上。”


    顾觅风顿住了动作,也只不过一瞬,“……还挺有兴致。”


    “看来时间也对得上。”


    顾觅风记得辛禾雪在那没几天就到诊所来了,当时看的是感冒发烧,伴随呕吐症状,如今再看真是怀孕初见端倪。


    “夫人,看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丈夫很可能不是人类。”顾觅风进行消毒,穿戴上了手套,回过头询问意见,“先做个超声波检查?”


    ………


    顾觅风搬入的诊所里,确实有着城寨内唯一一间超声波检查室。


    他将耦合剂涂抹到探测棒的探头上。


    检查的原理是通过探头发射超声波并接受反射信号,可以在计算机生成图像。


    辛禾雪换了诊所内的检查服,他走入室内,宽大的衣摆垂落膝头。


    “这个探头需要插入体内。”顾觅风想了想,还是向病人坦白道,“由于我在游戏外的职业和医学完全无关,载入副本后才从角色身份获得医学知识,所以我并没有实践的经验,可能会基于操作生疏产生不适体验。”


    “总之,我会尽量小心,如果让你感到疼痛,那不是我的本意。”


    辛禾雪沉默地坐到机器旁边的那张床铺上。


    顾觅风撕开[超薄安全套]大字标签的计生用品,套上探测棒,再在外侧涂抹少量的耦合剂,润滑可以减少检查带来的不适感。


    以防万一,顾觅风在检查前,还是反复确认,“你和那位说是和你偷情的情夫,这三天之内没有入体式的性活动吧?”


    “这可能影响检查结果。”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仿若全无私心。


    辛禾雪眉眼淡冷,不知道是否是基于紧张,他的声音发涩,“……没有。”


    顾觅风可能也有些紧张,连带着话语也增多了,“是这样的,我必须得和你说,由于我在目前二十六年内都是处男,现实身份和医学无关,也没有看过其他人类赤裸的身体。”


    他滔滔不绝,“毕竟我们家乡的风气很严格,一旦一个男人男德有缺,他可能会沦为没有人要的破烂货。”


    顾觅风严肃地问:“所以,这次检查之后,你会对我负责吗?”


    “……闭嘴。”


    辛禾雪打断他的话,自觉躺到床上。


    检查室内的环境有些昏暗,是为了方便医生能够看清计算机的屏幕。


    空气冰凉,辛禾雪的唇瓣颤了颤,他深吸一口气,用双手将腿弯掰开到极致,洇粉色的膝头贴紧前胸,不耐地催促道:“动作快点。”


    ………


    仰躺时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哪怕瓦数不高,也让辛禾雪一度产生眩晕。


    他额头的发丝都让热汗洇湿,潮润地黏在鬓角,胸膛起伏,深呼吸让他的感知好受了一些。


    因为长时间地维持同一个姿势,双手用力地将大腿掰扯到两边,大腿内侧的软肉内陷出瘦长手指的轮廓。


    “好了。”


    探头扯下安全套,顾觅风将其丢进医疗垃圾桶里。


    股间多余的耦合剂用纸巾擦拭去,直到清洁、消毒的一切结束,辛禾雪腿根有点颤地并拢了坐到床边,扯下衣摆。


    他看向计算机生成的图像。


    “这是什么?”


    辛禾雪手指有些颤抖地,指向那个不属于他盆腔里的新器官。


    顾觅风扶起鼻梁上架的眼镜,“看来……这个小怪物在你体内筑了一个胞宫。”


    胞宫之内,黑乎乎的一小团蜷缩着沉眠。


    看到这个图像,辛禾雪仿佛能听见这个生灵的微弱搏动。


    周辽到底往他体内.射了什么东西?!


    第178章 被害妄想(14)


    辛禾雪将检查服换下来,重新穿回自己的衣服之后,他才向外走。


    顾觅风租用的诊所从外面看铺面不大,但是进入之后才发觉,除却前台的诊断附带缴费区、配备一排座椅的候诊区和一整面柜子的拣药区,再往里走还有一条长廊,长廊两侧各有不同的房间,检验室、影像室、输液室、注射室、卫生间和杂物房。


    几乎算得上一个小型的医院,什么症都看,什么症都治,但是不做手术。


    城寨里的大多数医生都是如此。


    对于需要做手术的病人,都转介绍到外面北岛城的医院去。


    刚才进行超声波检查的影像室就在长廊的最里侧,辛禾雪从那里出来时,撞上了一个陌生面孔。


    也不算太陌生,之前见过一面。


    “啊……你是那个辛老师?”


    既是助手又是护士的年轻男生问,他手上搬了一大堆的纸箱子,因为堆得高过了头顶,所以只好伸着脖子从纸箱左边探出头来看辛禾雪。


    辛禾雪礼貌地笑了笑,“嗯,不过我目前从幼儿园辞职了。”


    “这样啊,”男生点点头,表示了然,“在幼儿园工作应该挺辛苦的吧,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着顾老师去幼儿园帮忙体检,明明是大白天,总觉得阴森森的……”


    向外走的时候,辛禾雪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了两句。


    “看起来你还很年轻,已经毕业在这里工作了吗?”


    “倒也不算是毕业了啦,期末考的时候作弊被北岛大学医学系开除了,实在找不到工作,又欠了高利贷,顾老师帮我还上了,代价就是我在这里无偿打一年白工,想着反正都这样了,那就好好学点东西吧……”


    辛禾雪没想到他的经历这么曲折,侧目看了看对方。


    “别看我这样,患者还相当信任我呢。”男生眼底挂着两个青色的黑眼圈,看上去命很苦的样子,“反正城寨里的诊所十个有九个都是无牌违法经营的,之前有个医生横跨中西医,还顺带看精神病,一个证都没有。这里有的人听说我上过大学,扎偏了都夸大学生就是有劲。”


    “哦对,说远了,”助手搬着箱子,偏过头看辛禾雪,“你这是生病了吗?”


    辛禾雪眸中闪烁了一下,“嗯,身体有点不舒服,找顾医生检查了一下。”


    助手关切地说:“你看着脸色这么白,平时要多注意身体,年轻人不要熬夜……”


    ……总觉得对方比他更需要睡眠的样子。


    顾觅风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黑心老板。


    辛禾雪默默想着,口中道:“多谢关心。”


    助手把手上的好几个纸箱子一下放到拣药区的墙角,扬起小片尘灰。


    再看向随后走出来的顾觅风,“老师,这些东西可以丢了吗?装修那天工人没清走,反正都没用了。我去把它们丢了吧?”


    顾觅风走路时带起外套的衣摆,镜片后狭长丹凤眼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杂物,“先留着,说不定还能用得上。”


    “都是上一个医生留下来的记账本和病人病历,都成老黄历了,卖废纸都卖不出五毛惊爆价,留着干嘛啊……”


    助手嘀咕着。


    门外有新的病人进来,顾觅风抬起下颌,示意道:“去。”


    助手和辛禾雪打了声招呼,面色有点少男羞赧地,“我先去看看病人,那个……辛老师,下次有机会再聊。”


    辛禾雪淡淡笑了一下,“好。”


    顾觅风清了清嗓子,有意提高了音量,“辛老师,我先给你开点缓解早孕呕吐的药物。”


    “你最好定期来做产检,有什么不舒服都要留意。”


    闻言,助手脸上少男怀春的心思,顿时像是被一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顾觅风自胸腔中挤出一声必胜者的冷笑。


    看吧,愣头青的爱慕就是这么脆弱,半点都经不起世俗考验。


    他的优势就这么在对比中彰显出来了。


    辛禾雪站在柜台前面,接过顾觅风递来的纸质报告。


    在对方拣药的时候,辛禾雪瞥见了什么,手肘压着台面,视线往下一扫,柜台底下拉开的一个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柄手枪。


    顾觅风刚从整面药柜里找到目标物,转过身来时显然也发觉了辛禾雪的动作。


    他只长腿屈膝一抵,将抽屉重新推了回去,接着向辛禾雪神色自若地解释道:“毕竟我是个手无寸铁的医生,还是要警惕一下医患纠纷的。”


    身高近一米九的、手无寸铁的双开门医生吗?


    辛禾雪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


    顾觅风把药递过去,“一次一粒,每天一次。”


    ………


    城寨早市散去之后,街道积着黑色污水的洼地上残余了几撇黄绿色烂菜叶子。自清明节过去,这边气温就逐渐升起来了,北岛特殊的热带气候,让空气里好似都时时刻刻藏着果蔬快速腐败的味道。


    辛禾雪拿着那份纸质报告书,心不在焉地找了个街边的店子吃午饭。


    其实现在才是十一点出头,离午饭的高峰时候还早。


    店子是城寨里一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冰室,外面的红字招牌脱了一个偏旁的红漆,里面是纸皮石地板,大约是早餐时间结束后才拖过一次,有点水漉漉的反光,过道两旁陈列木色鸳鸯卡座,淡绿色瓷砖墙,天花板的三叶吊扇缓缓转动着。


    笨重电视机摆在半墙柜子上,播放的节目当做了吵闹背景声。


    “客人想吃点什么,看墙上菜单喔。”


    小妹趿拉着拖鞋,撤下另一张卡座桌子上的残局。


    辛禾雪选了个能够看见外面街道的位子,他将报告书反扣在桌面上。


    “一份鸡扒滑蛋饭和猪仔包。”视线扫过“各式饮品”的栏目,辛禾雪沉默了一瞬,忽而问,“店里有酒吗?”


    “酒只有啤酒喔,我们都卖咖啡奶茶柠檬水红豆冰……”


    一般来说,饮酒会增加流产、早产和死胎风险,所以孕期应该完全避免饮酒。


    但他肚子里这个东西,真的能这么轻易弄死吗?


    万一胎死不了……


    酒精进入胎儿体内,有可能导致FASD胎儿酒精谱系障碍,胎儿面部畸形、智力障碍、行为异常。


    周辽本来就是个不大聪明的文盲,基因能好到哪里去?


    再生出一个严重智力障碍的小怪物……


    辛禾雪闭了闭眼睛,薄白眼皮痉挛了一瞬,重新对服务员道:“一杯柠檬水。”


    ………


    嫩黄滑蛋裹在饭粒外,用勺子挖起来送入口中,口感香甜柔软。


    辛禾雪望向外面的街道,白皙侧颊看不出什么神情,手中无意识地拿筷子戳了戳鸡扒,恹恹的模样。


    他一餐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到了正式饭点。


    冰室里的客人就拥挤了起来。


    “唉呀清明都过了,对面那个姑婆做什么还烧纸,摆一盆烧得乌烟瘴气的……”


    “搞什么啊?怎么不拿回家里烧,在大街上烧,两边都是饭店,大家要吃饭的嘛。”


    “就是喽。”


    人声喧闹嘈杂。


    邻座刚刚说话的男子“啪”地按响了打火机,火苗一窜点燃了香烟。


    “可以不抽烟吗?我怀孕了,闻不了二手烟。”


    声音泠泠,像是唱片机里才会有的低柔细致音色。


    男子原先满脸不耐,转过头去,眼睛直了,怔怔然地摁灭了手中的烟。


    乌发雪肤,鼻挺唇淡,无一不恰到好处美得令人目眩。


    那样冷然地垂着眼帘,睫毛比发丝的颜色稍深一些,眼睛从睫毛底下斜瞥了男子一眼。


    分明是讽意刺人的眼神,无端叫人骨头都被戳酥软了。


    “叮叮咚咚。”


    外面哗然开始刮起了急雨,砸得路边铁皮棚顶作响。


    辛禾雪咬住柠檬水的吸管,杯壁凝结的水汽蒙蒙地如雨滑落。


    他听见邻座的男子向同伴抱怨。


    “娘的,怀孕了跑外边来吃饭,抽个烟还得她脸色,我又不是孩子他爹,她老公是死外边了吗?不会在家做饭?”


    小妹敲了敲桌面,“不好意思哈,先生,小店禁止吸烟。”


    她努了努唇,示意男子看钉在墙上的标识牌。


    “要抽烟的话,请移步别的店。”


    外面都下雨,再挪步多麻烦,男子讪讪地不说话了。


    小妹摁下按动笔,拿着小本,“要吃点什么?”


    他们点了餐,又继续说回之前的话题。


    “都下雨了,对面那个开糖水铺的姑婆怎么还在烧纸?”


    “我听说是烧给她女儿的。”


    另一张卡座的三位客人也参与了聊天。


    “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吧,上次路过,我崽吵着要吃糖水,买的时候在店里看了一眼,墙上摆着黑白遗照,一张是个老头,估计是她老伴,另一张可年轻着呢,真可惜。”


    “我知道,她女儿本名谭娥,出去读书了,后面结了婚又回城寨来,找了个当老师的工作,改了名叫什么安妮……我侄女之前就在那个花朵幼儿园,她还带过的嘛。”


    柠檬水轻轻一推,辛禾雪重新扬起唇,面向服务员,“买单。”


    ………


    疾风急雨。


    一时半会儿还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辛禾雪来时没带伞,要回住处,就得过对面去。


    棚外雨下成了整整齐齐的白线,落到地上又烧出白烟。


    他从冰室这头的街,一下子埋头冲入雨幕里了,像只蝶蹁跹到对面。


    雨下得要浇灭铜盆里的纸钱,阿婆赶紧收拾地将盆端进屋内了,口中念念叨叨地说:“阿娥,阿妈给你烧的钱可能湿了,记得晒干才用……”


    因为女儿忌日,她的糖水铺今天开着门却不开张,所以没有客人,但晴天里摆放在外头的桌椅还要搬回去。


    她已经上了些年纪,搬动板凳的时候,腰就像是一根压弯了杆的秋稻。


    身上带着水汽的年轻人跑过来,帮她折叠起小方桌,“我来吧。”


    辛禾雪根据阿婆的话,把桌椅摆到室内的墙角。


    “好了,那我先走了,您注意身体。”


    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手牵住了他的手,那只手背上布着皱纹已经不再年轻了。


    阿婆抬起灰白的眼睛,茫然若失地喊:“阿娥?”


    辛禾雪才发觉她的左眼由于白内障丧失了大部分视力,右眼似乎也不是那么清晰,“您认错人了。”


    无风经过室内,内里桌子上的筷子筒却倒下了,筷子噼里啪啦甩了满地。


    辛禾雪看过去。


    墙上的神龛静静点着两只红烛,幽幽摇摇,彷彷徨徨。


    另挂着两张黑白遗照,右侧那张年轻女人,面若银盘,笑意吟吟,向着他看。


    辛禾雪一恍神,那个玻璃框内的女人面容吸饱了水,向种子一样肿胀起来。


    “不好意思啊,年纪大了不中用,认错人了,”阿婆好好拍了拍他的手,才松开了,“总以为是阿娥回来看我……多谢你啊!”


    “没事,举手之劳。”


    辛禾雪离开前,再向那面墙瞥了一眼,女人依旧面带笑意,一旁神龛上的红烛,烛泪盈盈堆积。


    【请听第六题:谭娥(安妮)的秘密是什么?(10分)】


    【听说孱弱的人类淋了冷雨就会生病,真是不可思议的脆弱生物,还研究出了冲热水澡和喝姜汤驱寒的办法。】


    【如果是人工智能就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呢,真羡慕 (*^^*)】


    辛禾雪在楼道上将口袋里发烫的身份卡拿出来,他盯着文字看了许久。


    忽而发觉后面说的话并非是题干。


    而是游戏系统阴阳怪气的关心。


    大概是想表达催他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


    辛禾雪曲起手指,轻轻绕了绕湿润的发尾。


    他翻了翻,第六题暂时不急,明天可以再去看看糖水铺的阿婆,寻找眉目。


    而上面的第三题他还没有完成,那道关于谁才是披着羊皮混在羊群中的刽子手的题目。


    让他想想,该怎么抓住邻居先生的马脚呢?


    ………


    可能是受到雨天影响,房子里有一种潮湿腐败的气味。


    窗外一片阴霾之色,雨水流淌在玻璃上。


    辛禾雪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淋浴房内出来,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床上。


    床头柜上的检查报告在下午回来的时候被雨水打湿了,纸张摸上去还有点润润的触感。


    看着胞宫内奇异的雾状黑色。


    他微微眯起眸,手中擦头发的动作也停下了。


    “小怪物,能听见吗?”


    辛禾雪的手抚上小腹。


    没有回应。


    这很奇怪,因为他前几天在花朵幼儿园的时候,还听见这个小怪物喊饿。


    周辽也不知道死了没有,这么多天没有回来了。


    既找不到人算账,也找不到人和小怪物沟通。


    看得心烦,辛禾雪将纸质报告直接塞入抽屉之内,眼不见为净。


    眼角余光瞥向一个区域,他忽然直起腰来,从床上下去。


    方形鱼缸摆在客厅电视柜旁边的桌上,辛禾雪还买了一个特别的暖光射灯,开着灯的时候,缸内波光粼粼,金色游鱼绮丽。


    现在,那两只金鱼都漂浮在水面上,已经死去多时了,只剩氧气泵噗噗地向上冒着密集水泡。


    原来房间里那股腐败的腥气是来源自这里。


    什么时候的事情?


    辛禾雪记得早上他出门的时候,金鱼还活得好好的,他给它们喂了饲料,才关上门离开。


    有谁进过这间屋子?


    有谁打开了房门,趴在鱼缸前,黑色的眼睛贴得严丝合缝,盯着这些金鱼。


    再将漂白剂倾倒进入缸内,看着它们疯狂地游动,尾巴拍打水面,一直到最后动作变得迟缓,倾斜着翻过来。


    浑浊的水荡开了鱼鳃里的血丝,鱼肚惨白,无神的鱼眼鼓着,直直望向凶手。


    是谁?


    辛禾雪又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被窥视感。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住加快的呼吸,生理性冷汗从额角滴落,氧气剥夺,侧颊苍白。


    恐慌发作——


    他的被害妄想症到了新的阶段。


    今晚的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辛禾雪尝试转移注意力,侧耳去听不停歇的雨声。


    仔细去听,他却听到了一道人声。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辛禾雪本能地想要去找到周辽,最好把他现在颤抖的身躯蜷起嵌进对方的身体里,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藏。


    等到这一阵过后,再揪着周辽的领子,好好算账。


    他趴到门后,手搭在门把上,通过猫眼望外看去。


    黑漆漆的走廊。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周辽?


    外面分明空无一人。


    辛禾雪后背僵了僵,惊恐发作下无法自控的头脑迟钝地回归。


    他意识到人声来自他的身后。


    辛禾雪倏地转过身去,背抵门板。


    客厅窗帘飘忽地荡起风的形状,雨天窗户没有关紧,凉风穿越客厅掠过他的小腿。


    寒意从地板顺着脚踝攀升。


    窗帘停滞,直直垂下,一只眼球在窗缝里盯着他。


    “阿雪,我是周辽。”


    “我回来了,开开门。”


    周辽怎么会说话呢?


    辛禾雪顺着门板软倒滑下。


    ………


    剧烈的拍门声,嘭嘭嘭地响。


    何青鸿一打开门,怀中就撞入了一股冷香。


    他问:“怎么了?”


    辛禾雪挤过他身侧,直直地向何青鸿客厅的窗户跑去。


    铝合金窗户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刮玻璃响声。


    辛禾雪手撑在边缘,俯身向外看去。


    他的姿势实在是看着风险,何青鸿眼皮一跳,拦腰将他拽回来。


    “你怎么了?”


    何青鸿严肃问。


    辛禾雪缓了缓气,被对方带着坐到藤椅上。


    撩开湿漉漉的刘海,辛禾雪胸膛起伏逐渐平定,等到能开口说话时,声音微哑,“周辽回来了。”


    这么说有些歧义,他又补充,“它说它是周辽,在我房间的窗外。”


    但他刚刚撑在窗户边缘,向那边看过去,却又找不到踪迹。


    何青鸿一时间没能太理解,“这里是五楼,辛禾雪。”


    他以为是辛禾雪太过于思念周辽,所以产生了幻觉或者是别的什么情况。


    他不能再将真相隐瞒下去。


    “有一件事你必须得听我说。”


    何青鸿屈膝抵着藤椅前的地板,又握着辛禾雪的小臂,让辛禾雪不得不直视他。


    他的嗓音天生质感冷然,一字一顿话语清晰地说:“周辽死了,他那天乘坐的船,在出发的十五分钟后于海面上爆炸。”


    “打捞上来的尸体裹在尸袋里,其他人的尸体都由家属到场认领了,乘客名单排除下来,只剩下他的名字。”


    何青鸿残忍地问:“我从警署那里拿回了现场的照片档案,你要看吗?”


    青年低着头,刘海垂下来挡住了根根分明的睫毛。


    何青鸿突然被对方爆发的力量,猝不及防地轰然推到地板上。


    以辛禾雪的力气,和他的反应速度,何青鸿本可以轻易制服对方,但比训练多年的反击本能更快的——


    是护住对方的手。


    半湿润的乌发脑袋靠着何青鸿肩颈,呼吸温热,过于紧密的身体相贴,让何青鸿脊柱过电般发麻。


    他的左腿被辛禾雪压着,几乎只要一屈膝,就会抵入对方两腿之间。


    何青鸿压抑呼吸,心跳却越来越快。


    辛禾雪牵起了他的手,放在了一片温暖起伏轻缓的区域。


    “可我怀孕了。”


    凄凄的,艳艳的,他伏在何青鸿身上,像是一道白蛇。


    “何先生,我该怎么办?”


    第179章 被害妄想(15)


    伏着他的身躯柔软无骨似伊甸园的蛇,轻轻抿起又放开的唇涌现苹果的鲜红色泽。


    他在引诱他。


    何青鸿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可头脑乱成了一团,当何青鸿试图寻找眉目的时候,又如同踏进一片泥沼地,越陷越深,挣扎不能。


    抽丝剥茧……


    他的视线寻着了那一丝黏腻在白皙脖颈上的乌黑长发。


    那淡淡的、幽冷的香气,愈来愈近,那一缕乌发也飘飘地落在他横亘的锁骨上,湿漉漉。这一滴水,从辛禾雪的发梢,蜿蜒进入何青鸿的衣领。


    在这雨雾包围的城寨,在这模糊昏晕的窗户之内,台灯只不明不白地亮着。


    密雨冲刷着何青鸿的理智。


    “何先生,我好害怕……”


    颤颤的双唇,微凉的温度,贴上了何青鸿的唇。


    而他的手指,也出于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本能,在遭遇从未有过的危机时,抵住了辛禾雪的脖颈。


    大拇指的指腹压在对方喉结上,弧线凸起而流畅。


    何青鸿没有收紧力道。


    这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拒绝。


    然而那一点凸起的结锁,就在他指腹下,小舟飘摇般动了动。


    何青鸿对上那双雾锁烟迷的眼睛,当中没有泪,唯有眼波悄悄地滚流。


    “我的丈夫死了,难道不是你期冀的吗?”


    “何先生,哪怕有一瞬,难道你不曾想过侵占这个死人剩下在人间的妻儿?”


    一只细致修长的手,按在何青鸿的胸膛,佻挞心脏。


    “若你不曾想过,为什么又心虚地跳得这样快?”


    辛禾雪问他。


    吧嗒。


    有什么紧绷到极致的弦,迸断了。


    ………


    淋浴间的莲蓬头哗哗地冲刷。


    冷水降下何青鸿的温度,他以拳撑着墙,背肌因动作牵动,是精劲而结实充满力气的。


    他感到分外头昏脑热。


    若是维持这种状态,何青鸿早晚会被仇敌的枪弹打成筛子。


    摸到辛禾雪的喉结时,辛禾雪脸上没有半分不备或是意外。


    像是早猜到何青鸿知道了他不是女人。


    ——你不是女子,如何怀孕?


    ——兴许世界上就是有能够怀孕的男子呢?


    辛禾雪向他说了两道杠的验孕棒,诊所的超声波检查结果。


    ——何先生,你是孤陋寡闻了。


    确实是他孤陋寡闻了。


    哪怕在今夜之前,何青鸿都不曾想过,世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觉得思绪相当乱,像是撞入了一片茧里,面对着一只刚刚破茧的蝶,羽翅还是濡湿的,就扑给他一个斑斓的粉梦。


    何青鸿想到了许多。


    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变成走马灯一样放映在他眼前。


    他想起那只死在他枪下的羊羔,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的手,他想到一些枪下的亡魂,血溅到玻璃上,他想到周辽向他借的三十万北岛币……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无法控制人的大脑。


    最终,他停下来,脑海中只有那双如梦如幻的眼睛。


    何青鸿陷入了非同常人的焦虑之中。


    他从淋浴间里走了出去,却见到坐在床边的辛禾雪。


    “你……还没走?”


    何青鸿和平时一样腰身围着袍巾,就从自己家里的浴室出来,眼下意识到这个空间中还有第二个人,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感升起来。


    他拉开衣柜,套上衬衫。


    辛禾雪摸了摸床头柜,纤尘不染,他很满意这间分外干净整洁的屋子。


    刚刚还将门锁窗锁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一切都关闭严紧,确认不会有其他的任何人或者非人物进来,他才可以放心地入睡。


    “你有纹身?”


    辛禾雪只余光瞥见一眼,发觉何青鸿的腰背有一片漆黑的影。


    但是没窥见清楚形状,何青鸿已经伸手穿过了衬衫的衣袖,“……嗯。”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辛禾雪好端端地坐在床边。


    何青鸿转头看他。


    辛禾雪说:“我家中的金鱼死得离奇。你见到有别的人进来我屋里过吗?那金鱼缸里竟然遭人加了漂白剂,我回来一看,那两只金鱼都浮白肚死了。”


    何青鸿眉峰拱起来,“上午你出门时,我进去替你关了水龙头,然后将门锁上才离开。”


    辛禾雪发觉奇怪,“我出门时没关水吗?”


    他明明记得……


    何青鸿:“嗯,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


    辛禾雪垂下眸,思索着什么。


    自然,在金鱼之死这件事情上,他判决何青鸿无罪释放。


    因着对方没有杀死金鱼的动机,况且大费周折地为它们买了方形鱼缸回来。


    最主要的是,何青鸿是他选定的新的金牌打手,辛禾雪暂时不想让金鱼之死的疑团挑拨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


    既如此,那么疑罪从无,无罪揭过。


    他漱了口,抢在何青鸿之前,占了那张蓝色被子的床铺。


    何青鸿怔了怔,站在原地。


    不得已,他去沙发那一边睡。


    关灯之前,辛禾雪却唤了他的名字。


    “青鸿……”


    “我的脚十分冷。”


    何青鸿原抱着另一张被子,想去角落的沙发中,闻言,他的脚步不得已地又停下来了。


    ………


    辛禾雪醒来的时候,脚底床铺的位置没了余温,只留一个曾躺过成年男人的凹陷,旁侧窗帘已经拉开,外面澄黄的阳光照入室内。


    何青鸿不在家里。


    他洗漱后走到客厅,看见了餐桌上菜罩笼着的食物。


    一大宽碗的鸡蛋菌菇挂面,加了虾仁。


    ……没有葱花。


    辛禾雪的眉头舒展开来。


    看来何青鸿完全记住了他的口味。


    碗旁放了一把钥匙,还贴了一张便利贴,字迹方正——


    “如果面冷了,电视柜下有一口电煮锅,插电加热。


    有事,外出,晚归。”


    辛禾雪摸了摸碗壁,还是温热的,推测何青鸿应该没有离开多久。


    他在桌边坐下来,享用早餐。


    筷子搅动汤面,荡开乳白色的口蘑切片,味道鲜甜。


    辛禾雪慢吞吞地啜着汲满汤汁的面条。


    现在何青鸿家中只有他一人了。


    辛禾雪有充足的时间,翻翻这位神秘邻居的家里是否藏着普通人没有的火力武器。


    因而不急于一时,他走到阳光清透的窗户旁,怠懒地伸了个腰。


    拿起一旁茶几上的手持望远镜,缓缓转动焦轮。


    远处的老龙眼树,晴天下枝叶格外翠绿,更是蒙着一种油亮色泽,雄鸟的斑斓雉尾在叶子里一翘一跳地闪着。


    ………


    连声枪响。


    砰!


    砰!砰!


    惊飞别墅花园中数只鸟雀。


    弹无虚发,接二连三的中弹者倒下,鲜红的血液溅在白得刺眼的墙壁上,淋漓不尽,他们的身躯定格在死去那一瞬,以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在地上,洇湿了地毯。


    何青鸿从黑暗处踏出,看着那白惨惨的死者面孔,比对手中的照片。


    下班了。


    一个目标,五到十万北岛币不等。


    组织只会给到这样的价钱,事实上,上头从雇佣者手里交易的金钱肯定还要再乘以十倍。


    但下放到何青鸿手中,就盘剥得少了一个零。


    自然,他们笃定他也无计可施。


    确实如此,何青鸿此前对现状并无什么不满,他不好骄奢淫逸,除却基本温饱,没有额外的追求。


    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些事情?


    何青鸿不知道。


    他一直以来,自少年时起就是这样,他以死人为生,并习以为常。


    他没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


    就像是在狗小的时候,把它和成年的猫放在一起,受够大猫欺凌的狗,哪怕后来长大了数倍,也不会去挑战猫利爪之下的权威。


    严格来说这样的比喻不太准确,但何青鸿只是想到了,在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那个像猫一样的青年。


    这是他生活的唯一变数。


    何青鸿突然对现状不是那么满意了,他开始觉得,数额匹配不上他承担的风险,他现阶段出现了新的事情,需要更多的钱……


    等等,他需要更多的钱做什么?


    首先,何青鸿得换一个更大的、真正意义的双人床。


    短暂的出神,让他罕有地出现了失误。


    何青鸿迅疾地闪身一避,反手的一枪射中了门后的狙击者,对方轰然倒下。


    他的失误并非没有带来后果。


    何青鸿低眉一瞥,狙击者的子弹擦过了他的左臂,辣辣地阵痛。


    ……他受伤了。


    何青鸿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赶在警卫抵达前,他从二楼的阳台矫健跃下,消失在小径。


    ………


    辛禾雪的午餐是在外面解决的。


    毕竟何青鸿没有回来,所以,他又去了昨天的那家冰室。


    生意依旧红火。


    辛禾雪点了一份红豆冰和一盘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在买单后,他来到糖水铺外。


    阿婆却匆忙忙地在外打算拉下铁皮门。


    不只是她,周围的店铺也在午餐的高峰时点过后,直接开始闭店关门,似乎都有事情要做。


    街道两旁行走的客人也循着一个方向去,这些人的面容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木木的,仿佛是提着线的木偶,汇聚成人流,一起行进着。


    此时阿婆已然蹲着锁上铁皮门。


    “阿婆,你去哪里?”


    辛禾雪出声问。


    他原本是想要向对方询问谭娥的事情,现在看来阿婆有别的事情要忙。


    阿婆站起来,抬起灰蒙蒙的眼睛,用那只尚且有视力的眼认出了来者,“哦……是你呀。”


    “今日是十五,我去祭拜红太子呢……”


    她说的应该是农历。


    辛禾雪问:“谁是红太子?”


    阿婆摇摇头,“红太子就是红太子啊。”


    “唉呀阿婆要赶不及了,”她向街头看,许多人走着,便来不及地说,“对不住喽,如果想吃糖水,下次来阿婆免费请你喝一碗。”


    “下次罢,下次罢。”


    她念念叨叨着离开了。


    辛禾雪驻足在原地,瞥见了远远的街口走过余星洲身影。


    那位男高中生则似乎没看见他,抬手低压帽檐,大步地走了。


    ………


    辛禾雪白天的时候搜了好一段时间,并没有在何青鸿的家中搜索到什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


    只是他下午回去的时候不一样了。


    绿格子餐布的桌上,多了一束极讲究的鲜花,插在花瓶里,花瓣艳红的颜色,像是血。


    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购物袋,是外面服装店会用来给顾客装衣服的手提袋。


    辛禾雪上前,好奇地打开。


    竟是一套婴儿服,整体白色,装点樱粉色的图案。


    何青鸿从卧室内走出,他对比早上时则是换了一套衣服,空气中有一点淡淡的血丝味弥漫。


    辛禾雪回过头,“青鸿,这是?”


    “……只是在街上恰巧看到了。”何青鸿躲闪了一瞬眼神,“觉得或许会用得上。”


    第180章 被害妄想(16)


    “幸福”这个词,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当他从花店里带走一捧鲜花,再到对面的母婴用品店中,触碰到那柔软的纯棉婴儿服。


    导购员向他走过来,笑盈盈地问:“先生,是要为宝宝买衣服吗?不知道您的妻子和孩子一起来了吗?”


    何青鸿无言地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答:“还没有出世。”


    他补充:“……刚怀孕。”


    导购员:“那您一定很爱您的妻子吧?肯定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所以才想要早早准备衣服。”


    导购员开始展示着整个货架上挂的衣服,向他介绍着听不懂的面料、无骨缝制和环保染料。


    在收银装袋的时候,对他道:“天呐您还买了鲜花,您的妻子想必很幸福。”


    幸福?


    辛禾雪会因为这束花带来幸福吗?


    他不了解。


    但何青鸿在那一刻,想到了许多简单的画面,青草地、阳光、空中的泡泡……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情感,充溢了他的心脏。


    原来,这样就是幸福吗?


    哪怕何青鸿此前一直回避且忌讳“家庭”这个词,现在,他开始欣赏这个词的美好之处了。


    他应该付诸行动了,为了将这种幸福牢牢地抓握住,并且拥有它。


    何青鸿需要回到组织总部,和如今掌握权力的二把手谈一谈。


    但在这之前,为了彰显他拥有足够的谈判筹码,何青鸿必须保持自己稳操胜券的形象。


    今天的受伤就是一个纰漏。


    他不能够带着这个伤前去,这些人会认为他有了可击破的弱点,即使他的任务完成率还是百分百,可一个有弱点的九号,话语权就大打折扣了。


    何青鸿需要先把伤口包扎,将一切掩饰好。


    “你受伤了吗?”


    当他躲在浴室角落处理脏衣物时,辛禾雪径自地走了进来,目露担忧地看着他。


    何青鸿正坐在矮凳上,高大修长身躯局限在这个狭小空间内,面前是木质的圆盆,接满了水。


    待清洗的衬衣,泡开了一片灰暗红色。


    听见辛禾雪的询问,他闪避了一瞬眼神,“……嗯。”


    辛禾雪接着问:“怎么回事?”


    何青鸿:“见义勇为。”


    面无波澜地解释,“公交车站附近,有人持刀恶意伤人。”


    他惯常戴着厚厚的冷淡的面具,神情没有起伏波动,看不出来是在说谎还是告知真相。


    何青鸿有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在一个平缓的频率内。


    他被辛禾雪带到了卧室的床边坐下,手上还沾着水。


    “我看看,可以吗?”辛禾雪的眉眼垂着,很是担忧的模样,“很严重吗?”


    “没有,”何青鸿强调,“没有什么大碍。”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辛禾雪露出那样有点忧伤的神情。


    “上药了没有?”


    辛禾雪问。


    何青鸿只得脱了上衣,给辛禾雪检查伤势,“下午的时候包扎过了,晚上还没有换药。”


    毕竟是将性命悬在钢丝之上行走的行业,何青鸿擅长处理各种突发应急情况,虽然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任务中受伤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基于此前的反复训练,他处理伤势的动作刻入了本能。


    原因是在受伤的情况下,不能指望杀手自投罗网地求助于医院机构,只能由自己解决或者组织的人帮忙,他们不得不学会相关技能。


    清创之后止血包扎,他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城寨的诊所注射了破伤风抗毒素。


    所以,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何青鸿抬手制止了辛禾雪拆开绷带去看的举动,“我没事,伤口比较吓人。”


    他试图劝阻辛禾雪,然而,对方执意要看,“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心……”


    睫毛在灯光下投落小片浅色阴影,一晃一晃。


    何青鸿无法不妥协,“……看吧。”


    绷带拆卸,纱布解开。


    辛禾雪微微眯起眼,不像是刀伤。


    像是某种火器伤。


    何青鸿果然有问题。


    但他却没有在这间房屋里搜查到任何枪械。


    何青鸿将那些东西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给对方重新包扎好。


    忽然间,辛禾雪留意到了何青鸿侧背的纹身。


    裸露的背肌流畅起伏,线条有力,从肩胛到背脊都危险地紧绷如蓄势待发的弓。


    而在左侧背部,张开了一片漆黑色的纹身,难以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东西,放射状,边缘锯齿,像是章鱼喷洒的一滩墨汁。


    一旦视线停留久了,就感到陷入晕车般的体验,体内不适地翻涌着奇怪的呕吐欲。


    辛禾雪伸手碰到了对方的身体肌肤。


    猝不及防地,视野天旋地转,是何青鸿将他压到床上。


    “看好了吗?”何青鸿面色冷着,双手撑在辛禾雪两侧,极具压迫感,耳根仔细看却是有些深红的,声音沙哑,“也尊重一下我,作为成年男性……”


    经不起撩拨的成年男性。


    辛禾雪微微讶异,发觉了异常。


    他唇角展开柔和的笑意,足踝却抬起来,羽毛似的触感,刮蹭过何青鸿的小腿内侧。


    辛禾雪轻声说:“医生建议孕早期不要进行性活动……你再等等?”


    他的乌发在深蓝被单上如同海藻般散开,仿佛是蛊惑远洋水手的鲛人。


    何青鸿喉结上下一攒。


    猛地手肘撑起来,扯起衬衣就逃入了浴室。


    ………


    何青鸿在家养了两天伤,辛禾雪也乐得他在家中,毕竟有人为他做饭,还有人打扫卫生。


    对方的恢复能力惊人,两天过去就已然好了大半。


    于是,便又在一天上午借故外出了,只留了张便利贴字条,还压着几张大额纸币。


    “外出,归期未定。”


    辛禾雪也不客气地抽走纸币,到外面的店里吃饭。


    定期去产检的时间到了。


    但他去的时候刚好顾觅风不在,助手从内间走出来,让他暂且等一等。


    “今天是周一,顾老师外出签单子订货买药了,”助手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都过了饭点,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你先等一等吧。”


    助手将一杯温开水递给他。


    “谢谢。”


    助手忙活着搬动文件,瞟了辛禾雪好几眼,似乎是想和他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泄气地搬着东西进入杂物房整理。


    辛禾雪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闲得无聊,堆积在墙角的几个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向走廊瞥了一眼,采光不是那么好,走廊晦暗只有一盏灯亮着,杂物房里传出助手整理货架的稀碎动静。


    现在这个钟点,也没有病人过来。


    条件成熟,很安全。


    辛禾雪揭开了箱子顶上的纸皮盖。


    尘灰有些大,兴许有个一年半载或者更久没有打开了。


    辛禾雪扇了扇飞扬起来的尘埃,微着眼睛看清楚了打头的字样。


    艾瑞克综合诊所病人档案。


    诊所地址:北岛城南湾城寨细水路一巷23号。


    正是如今这家诊所的地址。


    ——都是上一个医生留下来的记账本和病人病历。


    助手曾经抱怨过那些占着空间没有回收的废纸。


    辛禾雪翻了翻,当真是收纳得杂乱无章,各种收据、账单、欠条、水电催缴单、检查报告……


    夹在不同的病人档案里。


    在杂乱无序的文字里,辛禾雪捕捉到了两个重要字眼——


    谭娥。


    他抽出那份档案,谨慎地掀起眼皮瞟了走廊一眼。


    草草地翻开第一页。


    夹着的孕检报告飘落在地。


    辛禾雪一目十行地扫过第一页。


    患者姓名:谭娥。


    就诊时间:1988年11月3日。


    主诉:紧张不安、心慌、出汗等,持续两周,伴随失眠,注意力不集中。


    初步诊断:神经症、惊恐障碍。


    处理意见:1.药物治疗,2.催眠。


    两年前的时间,加上怀孕,确实都吻合。


    谭娥就是安妮老师。


    辛禾雪拾起掉在地上的孕检报告,和这份档案一起,塞进了袋子里。


    接着又将箱子放回原位,伪装出无人翻看过的样子。


    他双手撑在两侧,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小腿轻轻地晃。


    再一转头,烫卷发花衬衫的时髦医生刚回来,左手手提箱,右手摘下了墨镜,笑问:“最近状况怎么样?孩子闹你了吗?”


    他的口吻有些奇怪。


    像是一个出远门回来的丈夫。


    辛禾雪微微笑起来,“没有。何青鸿把我照顾得很好。”


    顾觅风咧出的大白牙又收回了。


    ………


    辛禾雪本身躯体倾向于隽长清瘦的类型,肌肤白皙得可以说是苍白,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只有纤薄的一层肌理流畅地覆盖着。


    因着有薄肌,所以并不骨感,触碰上去十足柔韧。


    但自从怀孕之后,他腰腹上的肌理淡化了。


    或者说,他的腹肌没有了。


    狭长人鱼线在腰际延伸,腹部现在摸上去微微起伏,柔软得像是小猫的原始袋。


    并且,辛禾雪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竟然对于肚子里的小怪物产生了保护欲。


    隔着纯棉的检查服,辛禾雪缓缓地抚上腹部。


    他从检查的床上下来,向顾觅风说出异常。


    “有时候我好像能听见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像是一种生命的奇妙联系。


    它是和他共享心跳的。


    顾觅风扯掉探头上的安全套,丢入医疗废物垃圾桶。


    在发现嘉宾名单上辛禾雪的名字之后,顾觅风就到便利店买好了计生用品,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用在了医疗器械防止交叉感染上。


    他叹了一口气。


    就之前的话题,顾觅风向辛禾雪解释,“人体的大脑很神奇,在怀孕期间,垂体后叶会分泌一种催产素,能够激发母性,这或许就是你现在感受转变的源头归因。”


    “而这种激素的作用还有很多,比如促进分娩时子宫收缩,哺乳时帮助排出乳汁……”


    他说到这里,终于两个人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面对面地沉默了下来。


    辛禾雪抬眼看他,顾觅风干巴巴地继续讲。


    “一般来说,怀孕期间,垂体前叶分泌的催乳素水平确实会显著升高。”


    “但是,毕竟你肚子里的东西不能以现有的医学知识和常理去判断,”顾觅风视线掠过,“嗯……所以应该不会。”


    辛禾雪面无表情:“你保证。”


    顾觅风重新咧出大白牙笑,“如果你有任何孕期烦恼,竭诚为您服务。”


    “我可以关掉诊所,当你的私人医生。”


    他郑重道。


    “免费。”


    辛禾雪没理他,径自去换了检查服,穿回原本的一套衣服,确认口袋中的档案文件还在。


    他面色平淡地从里向外走。


    却见助手匆匆忙忙地进来,“什么东西啊?!谁那么无聊搞偷拍,还寄到这边来!”


    “辛老师,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辛禾雪接过他拆开的信件,里面的照片散了一地。


    横七竖八的照片,有他和周辽搬入城寨那天的场景、他进入何青鸿的房子、他和余星洲在楼梯上对峙……


    这些照片由于角度特殊,人物又站得近,加上光线晦暗,看起来确实尽显暧昧。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内容仅有一行,一个一个汉字,似乎是从报纸上剪切再重新拼贴凑起来,最终组合成肖似娱乐杂志报纸的标题——


    『人夫外闖,嬌妻偷食雙響炮!鄰居猛男+18歲鮮肉齊齊淪陷,香閨秘事曝光!驚爆三角孽戀!』


    辛禾雪抬首,看向外面。


    诊所外的街道上,显然各个铺面都收到了相同信件。


    “太过分了!”


    助手鸣不平。


    “谁这么缺德?”


    “太过分了!”


    顾觅风鸣不平。


    “为什么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