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白化(15)
他近乎是陷进了那双湿润的眼睛里。
让他想起少年时因为狩猎羚羊迷失在沙漠深处的达赫拉绿洲,月牙湾水面上弥漫着雾气,傍晚将它笼出一团粉色。
但拉荷特普只在下一瞬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辛禾雪表现出来的异常之上。
满屋四溢着酒气,辛禾雪耳旁呈现出不正常的酡红,在他突兀地进入这间储酒室之后,神色戒备地向他看过来。
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拉荷特普的心头被撞了一下,莫名的酥麻扩散开来。
用“像”这个词也不完全对。
因为这位由他新任的第一祭司,真的拥有尾巴。
那蓬松如蒲公英的长尾,正在轻轻摇晃,那不是一个友好的姿态。
尤其是它的主人微微眯起的那双眼睛,逐渐缩成了尖锐的竖瞳。
拉荷特普摘下了自己佩戴在腰间的剑,那柄剑跟随在他身侧许多年了,出行时拉荷特普已经习惯了将其配于腰侧。
现在,它就和地面那些破碎的无用的瓦罐一样,撂在地上,酒液蔓延到剑鞘装饰的红玉髓上。
拉荷特普以尽量平缓的速度靠近对方,展示自己并没有敌意。
“伊阿赫,别担心。”他放轻了声音,摆出从未有过温和至此的态度,尽管他的行为是在靠近且试图展露对于神使的关切,却觉得自己此刻如同一个摆放了金丝笼企图诱惑夜莺的狡猾捕鸟者。
“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鞋底踩踏过那些碎瓦,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对于人类来说刺耳的声音,却好像是取悦了对面的青年。
辛禾雪的眼尾弯起一点儿弧度,但他看向拉荷特普的眼神始终是游离的,隔了一层雾一般。
拉荷特普终于靠近这只降临金丝笼前的夜莺。
他低声问:“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身体不舒服?”
声音一出,拉荷特普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低哑的,无意识放得更加沉缓而磁性,和绿孔雀抖擞尾羽展示求偶姿态一样的行径。
辛禾雪仿佛靠近到这样的距离,才将这位不速之客认出。
“拉荷特普……?”
法老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
名字连接着尼罗河子民的生与死,此生与来世,他的灵魂,他的力量,他此生的命运,都蕴含在那名字之中。
在他继任之后,不会有人再以名字来称呼他,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跪伏在地上,只为法老的力量与权势以及背后的神明而不停颤抖。
拉荷特普却在此刻的呼唤中,感受到灵魂撼动的战栗,为此,他只能唤以对方的名字,“伊阿赫,你还是清醒的吗?”
大约他是在神使可信任的人的范围之内吧。
拉荷特普不知道是否应当感到庆幸,在辛禾雪辨认出他之后,戒备的神色稍稍如云散开了,甚至牵起他的手贴在了脸颊旁。
“热……”
月亮般的伊阿赫,贴在他的掌心。
“为什么我会难受……?”
青年正在无意识地呢喃,温热的气从他唇齿溢出,裹在黄金般流淌的甜腻酒香之中。
拉荷特普的呼吸一窒,即使他停止呼吸,也觉得那样馥郁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身体与骨髓中。
湿漉漉的粉色舌尖在他视野里一闪,留下水光,静静地闪烁在他虎口中。
他想起了狩猎羚羊后,刻意放走的那只幼崽四肢无力地屈服,湿润润的鼻尖拱动他。
辛禾雪掀起眼睫,迷茫的目光投向他,“帮我,拉荷特普。”
纯稚的模样,像是刚才伸出猫舌试探的人和他无关。
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使,在这一方面却是惊人的空白,对于陌生的生理反应无法顺应。
和他曾经见过的,躺在达赫拉绿洲深处的,安静澄澈的月牙湾一样。
而拉荷特普,已经从神使的异常反应中推断出了事情的一部分真相。
两个人的阴影投注在墙上,酒香迷醉得斑斓精美的壁画天地倒转,天花板上绘制星空的钴蓝矿粉仿佛浮动飘游在他们当中,拉荷特普晃了晃神,他托起辛禾雪的下巴,理智如同蛛网般丝丝缕缕破裂了。
高大的阴影垂首,覆盖下去。
拉荷特普偏过角度,辗转着,挤压得对方淡色的唇渐渐浸红,愈发饱满,宛若汁水日益丰盈的石榴果实。
濡湿的呼吸在他们之间交换,细细密密,由辛禾雪肌肤氤氲而出的香气,笼罩住拉荷特普身上的所有感官,他近乎理智崩塌地目眩神迷地昏过头,献上属于法老的威严以供人践踏。
他当然会帮助神使解决目前的窘境。
拉荷特普的手从辛禾雪窄瘦的腰下移,直到触碰到情欲涌动之处,那令神使也苦恼得无从疏解的地方。
过度的刺激顺着脊骨攀升而上,几乎让辛禾雪在下一瞬就腰部发软地倚靠在拉荷特普身上。
“唔……”
拉荷特普的理智勾回来了一些,他的视线扫过这一片狼藉的储存室,起码想起来这样的地方不适宜发生任何浪漫的事。
………
新的长袍很快为法老送来。
侍卫与仆从立在储存室半掩的门外,低着头,没有胆大地往里看哪怕一眼。
里面响起轻微的声音。
没过多久,储存室的门打开。
法老横抱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披着长袍。
因着那是依法老尺寸量身缝制的长袍,所以竟是一丝一毫也不露出。
侍卫常年追随法老左右护卫安全,完全没有能够想出任何一个和法老走得近的人。
是今天庆典上偶遇的舞者?或是哪位贵族送上的奴隶?
他脑中想过了许多,但依旧无法想象。
和曾经妻妾环绕、情妇成群的法老不同,新王至今没有和男女有过多的密切往来,一时间侍卫哪怕是猜测也无从下手。
“回去。”
他只听见法老冷声说。
“是。”
侍卫低头,忍不住眼角余光瞥入那间储存室之内。
破碎的瓦罐,堪称激烈的一片狼藉,令他额边跳了跳。
“法老?”
他迟疑地出声,让前方的拉荷特普短暂停驻了脚步。
“您的佩剑……”
还要吗?
它躺在地上,和那些瓦片一样,仿佛是随处可见的破烂。
“……带上。”
拉荷特普没有回头,命令道。
………
华贵的坐辇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热闹的神庙,在夜色中重新回到那烛火通明的恢宏宫殿。
侍卫屈膝跪在地上,“法老,已经抵达。”
织绣精致的垂帘纹风不动,遮蔽了外人向内窥视坐辇的视线。
侍卫好像又听见了什么暧昧的声响,他额头豆大的汗珠坠落在地上。
直到法老横抱着人,踏出坐辇。
他才松了一口气。
却在抬头时瞥见了长袍底下没有遮蔽严实而露出了一截脚背的肌肤。
白皙得晃眼,仿佛是上埃及最著名的艺术工匠以雪花石膏雕刻而成。
然而,在广袤的埃及,侍卫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肤色。
他怔愣在原地,甚至忘却了对法老的尊敬与畏惧,眼睛直直地就这么看向对方。
在法老的下颌,布着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
那可是……
那可是……神使大人……
侍卫感到荒谬地眼前晕眩起来。
他抬着头,在其他低着头恭敬的侍卫仆从当中格外突兀。
拉荷特普淡漠的视线扫过他,“什么能看什么能听,你自己心里清楚。”
太阳神在上……
侍卫战战兢兢,恭敬地伏身。
宽恕他。
………
辛禾雪打碎了诸多储存室里装着美酒的瓦罐,这不是全无影响。
起码碎片刮破了他的小腿。
当时无暇注意,血液抹在了长袍的一角,小腿肤肉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拉荷特普用消炎的草药为他涂抹过创口。
宫侍送来的,除却这草药,还有另外的一罐脂膏。
涂抹伤口时,他的视线无法不放在辛禾雪身上,越是这样,越是不受控制地目光流连过辛禾雪颈侧的薄汗,噙在洁白细腻的肌肤上,仿佛是罕见的雨露。
拉荷特普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庸俗的人,但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有看向旁人失神的情况。
那是爱还是欲望?
他的眼神暗了暗,瞥过一旁的脂膏,却没有伸手。
理智告诉拉荷特普,一个吻还可以趁着喧嚣的庆典被掩盖,哪怕是用手的帮助,也能够勉强解释。
一旦越过了界限……
雪白蓬松的长尾,绕在了拉荷特普的手腕上,缓缓地蜷曲。
“拉荷特普?”
青年仰躺在丝毯上,颤颤地掀起眼睫,眼中空茫无助。
拉荷特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迷离的香气如同大雾弥漫,重新笼罩住了他的感官。
分明的指节曲起,指腹布着薄茧,轻易地挖出了脂膏。
那长长的尾巴,确实是从最后一节尾椎骨生出的。
仅仅是一根手指的程度,也足以让纯稚的神使像是要被谁折断尾巴了一样,趴在金红交织的丝毯上,哀哀地、可怜地叫出来。
宽大的手掌覆盖到腰后,虎口摩挲着腰侧,佩着扳指的大拇指正好扣在凹陷下去的窝儿。
他叼着猫的后颈,才让月亮般的伊阿赫无法逃开。
拉荷特普确实陷入了那场绿洲般潮润的迷梦。
不停歇的冲撞让床铺垂落的织帘,如遇沙尘暴般剧烈摇晃,他扣着辛禾雪的腰,将人旋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这样能够看见那双哭得雾粉的眼睛。
目眩神迷。
汗涔涔交织的肌体接触,辛禾雪双手搭到拉荷特普的肩颈后,他近乎整个人悬挂在对方身上了,仿佛是栖生在大树身上的绮丽藤蔓。
“你会让我满意的吧?”
拉荷特普不知道那声呢喃是否是从辛禾雪的口中说出。
………
………
遥远的下埃及。
对比四面都是沙漠峭壁,只能依靠在河谷繁衍生息的上埃及,位于三角洲的下埃及绿洲密布,水草丰茂。
来自地中海的风,携带着还未沥干的海洋的湿气,从北方吹入窗内。
红王的宫殿足够奢靡,象牙雕刻的、黄金打造的收藏品琳琅满目,陈列在旁,地面铺上毯子,织绣嵌入的金线与宝石如同流淌的金色河流,使者率领商队挥金如土带回来豹皮、鸵鸟标本立在殿中,装饰成它们曾经鲜活的样子,但也不过随手即可丢弃。
香炉冒出的烟雾丝丝缕缕。
外面金雕的鸣叫,让殿内的仆人一惊,可惜已经来不及去驱赶那金雕。
沉睡中的暴君已经苏醒。
宫殿内的仆人全都跪伏下去,冷汗直落,“法老……”
坐在床铺上的男人有着和上埃及法老相同的五官,但任谁也不会错误地辨认他们。
一双眼睛轮廓锋锐,里面是沉郁的紫,戾气横生,像是酝酿着风暴的海面,他袒露着蜜色的胸膛,单腿支起,刚从梦境中脱离,吐息灼热。
“放它进来。”
红王从床上离开。
同金雕一起进入宫殿的,还有吐着信子的毒蛇。
缓慢地游走,一直到主人身边,面对着那面足以照出全身的铜镜时,它猛然展开蛇冠,如同一柄扇,蛇瞳威胁地竖起。
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仆人摘下金雕脚下的莎草纸条,呈递过去。
红王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去,而是侧过身,汗水沿着脊背上虬结的深蜜色肌肉蜿蜒流下。
很明显,上面什么都没有。
可他记得,梦境里面目看不清的青年抓得他背后一道道伤痕,股间却夹得很紧。
还有……
腰很细。
背后还有一对腰窝。
红王扯起一个冷笑。
不仅他不知道,他的王兄大约也不知道——
除却极痛之外,他们就连极乐都是共享的。
第142章 白化(16)
在后半夜为白王送来药膏与热水的宫侍,进入宫殿时屏息凝神,全程目不斜视,连多往床铺上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仅仅是瞥见地面丝毯上散落的珠宝饰物,那交缠在一起分外眼熟的项链……
宫侍就面色苍白地转移了视线。
那可是……
神使大人。
法老是在亵渎神明吗?
不不不,他怎么会这样想呢?身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凡世行走的神明化身,理应拥有尼罗河的一切。
哪怕是彻底地拥有一名神明的使者。
金丝床帷垂帘分明一丝一毫也不露出缝隙,殿内的香气却无处不在地向着人缠绵过来。
法老不喜好熏香,那样的香气,只可能是来源自白发白肤的第一祭司。
是一种细细绵绵的冷香,却又令人心尖酥麻,感觉那人像是骨头缝里都会流淌出来甜蜜的汁水。
“水烫了。”
白王声线喑哑,往日的温和裹在仿佛含着沙砾的嗓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了,剩下的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来来往往的宫侍谨慎地混合浴汤里的水。
法老特意叮嘱了添加具有疗愈功效的草药。
至于为什么要有别于以往地加入药物,这不在他们能够细想的范畴。
桂皮、薄荷、香柏木漂漂浮浮在乳白色的浴汤中,蒸腾起来的雾气模糊了人的视野。
宫侍谨慎地抬眼,却见帷帐掀起,高大的白王面无表情地横抱起一个人,瘦削的轮廓笼罩在薄毯之下,令人无法窥视。
宫侍正踌躇着是否应当上前服侍。
拉荷特普淡声道:“退下吧。”
………
对于拉荷特普来说,这是过度出格的一夜。
他沉醉在进入储存室见到神使的第一眼,再度迷失在绮丽的粉色夜雾当中。
尽管如此,他不会为自己所做的决定后悔,即使这个决定现在看来是错误的。
那样的情境,难道他叫另一个人为深陷窘境的神使疏解情欲就正确吗?
他当然可以遣人去找庆典的歌者、舞者,去找那些贵族会喜欢的貌美奴隶……
只是既然有人敢于冒着风险给新任的第一祭司下药,难保找到的疏解者没有问题。
昨晚出现的闹剧,背后主导者的目的与恶意昭然若揭。
神职人员都负有神圣的职责,从高级的神职“河姆·奈鲁特”、“赫利希贝特”、“乌努伊特”,到低阶的辅助祭司,无论是哪个职位,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称谓,“神的仆人”。
神仆要履行的最严格义务就是保持身体洁净,他们在白天与夜晚分别沐浴两次,不能留胡子,必须剃光毛发,并接受割礼,身体将是绝对的纯净。
辛禾雪是特殊的。
他是从神的预言走出的神使,也因为预言的存在,拉荷特普才不需要格外造势地将他送上第一祭司的位置,并趁机在祭司集团进行了大换血。
如果想要攻讦这位新的神使,方法可以是相当简单的,只要发现对方和旁人交媾……
一个身体无法保持纯净的神使,无论如何,没有道理作为神的仆人坐在第一祭司的位置上,那样一来,原本以老祭司为首的祭司集团必然会逼迫拉荷特普做出额外的让步。
此前他所做出的神庙改革,也将会亏于一篑。
因此,拉荷特普必须将昨晚的辛禾雪,藏起来。
这是迫于境况之下的选择。
他低下头,手指触碰过辛禾雪湿润的发丝。
青年的睡相很规矩,疲惫安眠着,却在他靠近时,侧过脸贴了贴他温热的掌心。
拉荷特普又像是火苗燎烧过一样,收回了手。
假使一切在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为什么他还是有昨夜那样碰撞到心头般产生的酥麻感?
他后半夜没睡,一直坐到清晨的光照亮了尼罗河畔。
………
破晓时分,侍卫到宫殿门前请求汇报。
拉荷特普视线隐秘地向帷帐内一瞥,辛禾雪尚且安静地睡着。
他让侍卫到行政宫殿之内等待,转身披起外袍穿戴整齐,也移步前往。
除却明面上的黄金战车护卫队,拉荷特普手底下有另外一支势力,哪怕是作为兄弟的赛托也不曾了解。
“荷鲁斯之眼”。
那是拉荷特普作为监视底比斯王城上下动向的眼线而存在的组织,所有摆不上台面又需要解决的腌臜之事,都由这支势力进行解决。
“那名黑发黑眼的女奴找到了吗?”
拉荷特普的脸色沉着。
后半夜就有人来向他传递消息,锁定了昨晚借机下药的嫌疑者,哪怕拉荷特普能够直接推断出必然是老祭司在背后的手笔,但也仍需要证据使定罪正当化。
侍卫屈膝半跪在地,“还在寻找中,但我们找到了昨夜徘徊在宫殿外,行为举止诡异的一个人……”
他口中行为举止诡异的仆人被押送上来,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值得留意之处。
但拉荷特普见过这张脸。
“我记得你侍奉在赛托身边。”拉荷特普锐利地眯起双眼,他缓步踏至仆人跟前,黑沉沉的阴影压过去,“难道说,我的这位王弟已经不驯到这个地步,开始觊觎他王兄所居的王座了?”
他扣下无法宽恕的罪行嫌疑,那名仆人很快抖如筛糠地交代了。
“是阿努比斯殿下!殿下嘱咐我一定要盯紧保护神使大人……但是我昨夜却擅离职守,多喝了两杯葡萄酒……”
为了避免拉荷特普的不信任,仆人发誓道:“太阳神的光辉照耀,我所说每一句话都能经过考验!”
侍卫出声:“赛托殿下为什么嘱咐你监视神使?”
仆人面色犹疑,“这……”
好像背后有什么难言的故事。
拉荷特普冷声道:“关押起来。”
很快有人进来将那名侍奉在赛托身边的仆人拖了下去。
侍卫回过头,心中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觉得今日的法老格外的不耐,往日宽仁的气度再也无法从那眉宇间寻找到了,反而是难以形容的烦躁。
这名侍卫已经追随在法老麾下多年,堪称心腹的存在。
因此不惧地大胆揣度,“王上,您是介意赛托殿下与神使大人的关系……”
拉荷特普一双鹰目直直看向侍卫,站在对方眼中的几乎是一个妒火中烧的男人。
……嫉妒?
那样由爱而衍生的情绪会产生在他身上?
不会有人再比拉荷特普了解爱这个词的虚无缥缈。
因为爱,让他的母亲无限包容贪婪而滥情的父亲,明明既是王室兄妹又是夫妻,同等的地位之下共享王权,世袭延续这片土地,然而沉溺进入“爱”这个谎言之中,一再让渡自己的权利,粮仓的饱满她不再关心,狩猎羚羊的弓箭布满尘灰,唯有深得丈夫宠爱的新欢令她妒火焚烧……
即使最后凭依所剩的势力进入下埃及,母亲的事迹还是给他烙印下了警告。
爱是谎言裹住的果实,不过几年就会腐败,吸引蚊蝇,而权力是永恒的金字塔,能够留存到遥远的后世。
所以……
嫉妒?
惹人发笑。
将那样为了谎言牵肠挂肚、陷入疯狂的情绪,放到他身上,简直是对于他理智的贬低,抹杀了他生而为人的自主性。
侍卫逐渐在拉荷特普深沉的眼神中,闭上了嘴巴。
………
侍奉赛托的仆人虽然被关入牢狱之中,但在那之前,他还是顺利地将重要的消息递送了出去。
仆人留了后手,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与神使关系密切的努布也可以为他完成工作。
所以,当辛禾雪回到自己的宫殿时,看见了努布交给他的莎草纸书信。
长毛猫竖立着尾巴,蓬松如饱满的白色蒲公英,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宫殿。
这个形态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从白王的寝殿悄无声息地归来。
努布自然不会错认,他在第一次见到辛禾雪的白猫形态时,还以为对方是努比亚崇拜的一名狮子战神。
“神使大人。”
努布收敛起一切神色,并没有过问神使昨晚彻夜未归的真相。
他昨夜急匆匆寻找的时候,已经躲在隐蔽处见到了神庙之外的坐辇,直觉告诉他,白王抱着的笼罩在长袍之下的人……
努布默默攥紧了拳,垂首沉眸。
猫灵巧地从平地跃到书桌上,慢悠悠伸了一个懒腰,推着铺开了那张莎草纸书信,是赛托的字迹。
也没有什么内容,而且字写得很稚嫩……
好吧,坦白说,字迹很丑,是辛禾雪无法用褒义词包容的程度。
当然也不能要求整个少年时期与童年都在笼子里度过的野兽,能够多么迅速地融入文明之中,想必礼仪书吏一定在教导赛托时下了大功夫,虽然那字还是写得如同狗爬。
通篇用词也很简单,复杂的词汇不在赛托的发挥水平之内。
内容无非是表达对于母神的思念,自己健康,希望母神也健康。
辛禾雪已经将书信浏览完。
努布恰时地奉送书写工具。
白猫的尾巴摆了一摆,猫爪十分不经意地把墨水罐推倒,在努布手忙脚乱收拾的时候,踏着步伐踩在书信上。
这样一来,那封狗爬字体的书信上,就多了许多的梅花印。
“喵。”
已阅。
白猫跃至地面,等到努布为自己清洗完布满墨水的爪垫。
随后,白猫因为化形时效已过,懒洋洋地趴到床铺上。
扯过来的丝毯只遮住了腰臀肌肤,曲线一览无遗,并且大片雪白的背脊还裸露在空气中。
辛禾雪双臂交叠地伏在枕上,打了个哈欠,他回过头来,目光朦胧地支使站在原地如同雕塑的努布。
“努布,你能帮我按捏一下腰吗?”
………
………
拉荷特普回到宫殿之中,已经不见了床铺上的神使。
在宫侍们都表示没有见到人员进出宫殿时,他皱着眉,但也来不及细究,将要到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他需要坐在行政宫殿,听维齐尔和其他大臣汇报事务。
拉荷特普手执弯钩黄金权杖,坐在王位上。
维齐尔站在几名重要大臣之首,道:“近期阿斯旺边境的努比亚部落安静,没有发现异动,阿斯旺采石场的石料应数顺着尼罗河向底比斯送来……”
莫名定不下心来,拉荷特普无意识地摩挲左手的玉髓扳指。
却猛然有人不顾劝阻,从殿外直冲冲地迈进来。
“阿纳赫特。”拉荷特普面目冷然地盯着他,“你准备造反吗?”
想必突破殿外的侍卫阻拦还是花了一番功夫,阿纳赫特站定在原地,喘了口气。
最终,突然屈膝半跪在地,“王兄,我有一件事情请求您。”
拉荷特普皱眉,“有什么事等到政务结束之后,现在不是时候,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阿纳赫特深吸了两口气,仿佛无法忍耐地,声音更大了,急切而正式地道:“伟大的法老,恳请您的恩典,在您的英明治下,宫廷内外皆是贵族与贤士,我对一位尊贵的男性有着深厚情谊,他是新任的王国第一祭司,恳请法老允许我与他缔结姻缘。”
他顺畅地说完,仿佛是提前精心准备并且背诵过。
轻微的“咔”一声。
拉荷特普停下了摩挲扳指的动作,“你再说一遍?”
第143章 白化(17)
即使心中已经有了预期,努布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到的画面。
深深浅浅的痕迹,因为落在了白皙的底面,所以浅红的、殷红的一切都得到了色彩突出,格外明显。
努布头脑阵阵嗡鸣,膝头抽空了力气一屈,铿然抵在地上。
他确实在昨夜的神庙外看见了法老离去的坐辇,心中也在猜测神使被对方带走了,只是事情的发展比他原想的还要曲折,结果呈现得又直观惨烈。
努布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来,当他曾经还是孩子时,埃及的共主就是那样,往往如暴怒之狮般闯入宫殿,将他的母亲压入床帷之内,再在之后抽身而去。
这片土地的王族,都是一脉相承的残忍。
努布的额头也抵在毯面上,丝毯上的蓝莲花绣纹进入他眼中,他维持伏低身的姿态闭上眼。
“请神使大人惩罚我的失职。”
他发现了,却无法阻止,看见了,也无能挽回。
努布的头脑中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回忆深处那一幕,曾经豁达乐观教他努比亚歌谣的母亲,临终时却枯瘦得像是尼罗河畔将要冲走的一把湿柴,沉沉的腐朽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溢出。
过了很久,似乎也只是努布的几个呼吸之后。
他听到了前方的一声轻笑。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样的事责怪你吗?”
努布抬起头。
趴在枕头上的辛禾雪正看着他,懒洋洋的姿态像是一只晒太阳的猫,指使道:“为我端杯水来吧。”
辛禾雪撑着下颌,看见那名将要被愧疚压垮的护卫终于支起身形,去为他寻找饮用水。
因为神使的建议,如今的上埃及除却在草药治疗时饮用热饮,平日里也开始习惯于将生水烧开放凉后再饮用。
即使这个古老的时代水源还远远没有达到后世的污染程度,但饮用烧开过的水总能避免一些病菌,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年代,染上不知名的病菌可能正是致命的原因。
温水入喉,他才觉得好受些。
昨晚哭叫得太过,辛禾雪醒来时嗓子还是哑的。
诚实地说,辛禾雪已经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接受良好了,甚至他不会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草到地板上,不会有乱七八糟的藤蔓,不会面临一个男人却两个生殖器的威胁,也没有舌钉和珠子……
基于以上的因素,他会给拉荷特普这样传统的男性人类打出不错的分数。
努布谨慎小心地将手放在辛禾雪的腰背上,按捏放松肌肉。
稍微力气大了,神使会从胸腔挤出细小的哼声。
努布每每听见,都好像手心着火了一样发烫。
“这样,可以吗?”
他尝试着把握力道。
辛禾雪昏昏欲睡,“唔。”
努布于是闷声不吭了。
手底下的一切仿佛是遭到了恶意的虐待,又或许是神使的肌肤太薄太细,红痕鲜艳得能够还原出性事的原状,令人不可避免地想象出上位者是如何——
掐着那窄瘦的腰肢,毫不留情地侵入。
在努布以为神使已经呼吸平缓地入睡,辛禾雪却轻声问:“努布?”
努布:“我在。”
辛禾雪交叠双臂,压着脑袋,侧过脸来,“你想要进入王宫巡逻队伍吗?”
努布一怔。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只是负责神使宫殿安全的士兵之一,这意味着他的职位不高并且只能在这小片区域活动,或是跟随神使出行。
而王宫巡逻队伍的士兵职阶更高,活动范围扩大到整座底比斯王宫,但他同样可以将重心放在守卫神使宫殿安全之上。
努布确实有这样的努力方向,他询问过宫廷里任职已久的士兵,但他从未和辛禾雪吐露过。
只因为后面还牵涉了其他的目的……
努布回到这里,试图探寻母亲死亡的真相,即使已经迁离旧都,或许还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秘辛。
努布:“我……”
他还没说出口,辛禾雪却好似已经睡着了。
………
法老在朝会上发了一通大火。
在场目睹的大臣们却在朝会结束后一致地缄默不语,包括门外的守卫,丝毫风声也不漏。
谁也不知道突然闯入行政宫殿的阿纳赫特,到底说了什么足以触怒人神的话语,他们只了解到在朝会之后,原本已经贬职为方尖碑营造官的阿纳赫特,被剥去了原职,禁足在所居的宫殿内反省。
辛禾雪醒来时,宫殿侍奉的仆人和他说,白王在朝会结束后来过,但是没有进入殿内,听仆人说他在睡觉又离开了。
他起来用过晚餐之后又等了等,确认拉荷特普在今天是不会再来了,辛禾雪才又洗漱后重新睡下。
之后有一段时间,辛禾雪都没有再见到拉荷特普,只有增增涨涨的爱意值,时不时地向他提示这位法老辗转的心绪。
盛大的神牛节庆典结束之后,意味着泛滥季即将结束,等到十一月,高涨的洪水褪去,黑色淤泥的土地露出,人们将要迎来繁忙的佩雷特季,也就是一年中的第二个季节播种季。
所有生活生产工作都重新步入正轨。
正式成为第一祭司之后并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悠闲,辛禾雪需要在早晨给神庙中的神灵供奉食物,开启封闭的至圣所,诵读早晨的经文或者诗歌,傍晚的仪式与早间没有差别,神灵塑像重新放回至圣所锁上,等待第二天重复,当然,神庙中人数众多,还有其他的高级神职人员能够分担他的工作。
所以辛禾雪并没有将工作重心放在这上面。
他行走在街道上,白袍笼罩住他的身形,哪怕如此,标志性的装束还是让人们很难不辨认出他来。
道路上的人们自动地分成两边走,让开宽敞的大道来,避免拥挤冒犯到了神使。
哪怕神使大人身边的随侍者传达了神使并不介意的意思,他们还是目光热切却不敢拥挤上前,好像是见到了什么易碎而珍贵的瓷器。
人群中有着低低切切的私语。
“是伊阿赫大人……”
他们讨论着。
却有一个穿着粗布的孩子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奔跑到辛禾雪面前,他的父母来不及阻拦,在拥挤的人群后呼唤道:“巴尼!”
随行的侍卫将那名叫做巴尼的孩子拦下,父母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
辛禾雪摇了摇头,他让侍卫退到后面,耐心地屈膝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吗?巴尼?”
原本莽撞地奔跑过来的巴尼,在神使屈膝躬身与他对视时,才能够看清那白发白肤的样貌。
巴尼目光怔怔地盯着,好一会儿想起来抬起手,“这个,伊阿赫大人,好吃。”
辛禾雪才看见他手中拿着的豆饼。
因为辛禾雪不太吃得惯小麦面包,哪怕是他已经命人将改进后的石磨技术传下去,现在的小麦面包对比之前已经十足细腻,但如果每天都吃的话,他还是会觉得腻味,所以他空闲的时候,会让宫廷里的厨师按照他所说的,制作大麦煎饼,加入蜂蜜和奶油,还有一些别的食物。
如果制作得成功,并且工序简单,会令人推行到民间。
豆饼是他叫人创新后的一种食物。
这里的人除却小麦、大麦,又多栽培豆类,利用改良后的石磨技术,研磨后的豆类和水,再加入些香料,就可以制作成口感软糯的豆饼。
对于平民来说,这是便宜、大量又优质的蛋白质来源。
辛禾雪只掰了小小的一角,垂下眼眸,神态认真地品尝了。
“很不错,是你的家人做的吗?”
他能看出来,巴尼的家境不太好,身上微微发黄的粗糙亚麻布只比奴隶和劳工阶层的好一些,应该是出自农民或者工匠阶层。
巴尼点了点头,“父亲种了豆子,母亲到校舍学习了做法。”
校舍是新建在东半城的学校。
传统的古埃及初级学校里教师书吏会教导书写、阅读和算术,甚至游泳、圣歌和舞蹈,不过这个由神使下令新设的学校不一样。
辛禾雪给它的定位是培训学校,人们可以从这里学走新推行的实用技能,就像是如何烹饪豆饼。
最近,校舍又增加了一些医术的基础培训内容,让城内的医者进行学习。
辛禾雪不是一个专业的医生,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病人,所谓久病成良医,他体验过星际时代和中原王朝的医术,耳濡目染也能学到几分,而这几分就已经足够在公元前十五世纪派上用场了。
哪怕只是传播有关细菌和传染的概念,引入基本的消毒措施,就可以减少感染风险,中原王朝的药方同样适用在这里的草药药理学,还有更现代的病例档案管理,基础医疗器具体温计和听诊器,都能够提高诊断的准确性。
想到这里,辛禾雪摸了摸巴尼的头顶,“好了巴尼,你的父母正担心地看着你呢,去找他们吧。”
他准备去看看校舍的情况,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辛禾雪之前在商城里兑换了描述为“抗旱抗倒又抗病”的高产玉米种子,让人尝试了去高处的旱地播种。
巴尼依依不舍地看向他,“伊阿赫大人,我以后也要成为一名医者,去校舍学习,为大人治疗……这样伊阿赫大人的脸色就不会这么苍白了。”
辛禾雪反应过来,巴尼似乎把他的白肤当成了不健康的标志。
他哑然失笑。
最终巴尼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他的父母感激地向神使躬身。
………
这种叫“豆饼”的食物,送到了红王的餐桌上。
经过探子长途跋涉,带回来的豆饼已经不复软糯的口感,展现出十分干瘪的形状,和餐桌上鲜嫩的大鱼大肉、赤红的鹿血摆在一起,格外突兀。
“他们是这么形容这位神使的?”
红王聆听着探子口中的话语,锋锐的狼眸眯起。
“金沙的珍珠……”
真巧,他最喜欢珍珠。
第144章 白化(18)
从校舍出来的时候,一名书吏急匆匆地寻找到辛禾雪。
从他胸前配饰镌刻的真理女神玛特的金色图案,可以判断是法庭下属的书吏。
上埃及法老遴选出的杰出人才组成三十人委员会,其中的委员皆是法官,流转在六个法庭之间,负责裁判审理案件,法庭下属的还有负责基础工作的书吏。
那名书吏恭敬道:“伊阿赫大人,法老请您去前去地牢指认犯人。”
犯人?
辛禾雪跟着他一直到牢狱之内,才看见了好几名黑发黑眼的女奴。
黑发黑眼的特征在古埃及不算少见,多数人的外貌都呈现出深色,前来参与神牛节庆典的人很多,鱼龙混杂,人员流动频繁,想必就算要追责那天晚上将有问题的酒水洒到第一祭司身上的女奴,在当时错失了最佳机会之后,现在就只能锁定几名嫌疑者了。
辛禾雪来到的时候,拉荷特普看起来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有一段时间。
只是和白王对视的第一眼,辛禾雪心中了然。
那名来自亚述的女奴要么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就已经被主使者灭口,要么是早早逃亡离开失去下落。
联想起曾经和女奴的对话,凭借着第一印象和直觉,辛禾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白王还让他来指认所谓的犯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观察神使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的态度,才能决定以后将辛禾雪摆正在什么位置,又如何相处。
“伊阿赫,你看看是否有和那晚神牛节庆典上相似的人。”
辛禾雪从被抓捕的几名嫌疑者跟前走过时,拉荷特普则站在另一边的暗处,他的眼眸呈现出浓郁的紫,目光始终放在辛禾雪身上。
既然名为地牢,作为关押候审犯人的地方,条件必定说不上好,只有廊道的侧方开了一口窗,光线就是从那面窗子穿透进来的。
尘灰在金色光束里漂浮,随着辛禾雪的步伐走过,动荡了一阵,又重新沉静下来。
仅仅一面窗,是向南开的,常行于戈壁沙漠的风来自北面,无法进入,牢内的空气堪称窒闷,加上还是在白天,室内气温就更加热了。
辛禾雪走过一圈,确认没有之前那名声称来自亚述的女奴。
他转过头,对拉荷特普道:“法老,这里没有心术不正之人,将她们都放了吧。”
………
好似就将那一夜的荒唐翻了篇。
拉荷特普走在辛禾雪的侧方,眼角余光瞥过去,神使依旧是那样淡然的神情,就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哪怕是遭到男人冒犯的抵入深处,缠绵彻夜,也不会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就像是大雁从北方的高空飞到上埃及,却没有让天空的云彩变化分毫。
明明是理智分析中最佳的结果……
拉荷特普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如鲠在喉,就好像这个结果并不是他心中所希望的。
如果那一晚的男人不是他——
因为这个假设,拉荷特普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高地上金色粒粒饱满的植株定住了他的心神。
拉荷特普:“这是……”
他想起来,辛禾雪曾经和他提到过那样正在试验播种的作物。
“玉米?”
田地中受雇佣的农夫原本正在劳作,见到辛禾雪来了,他已经清楚来意,将早熟的几株结出的果实剥下来,恭敬地向神使与法老送上,“太阳神拉在上,神使大人赠予凡世的种子果真结出了黄金般的果实。”
在行礼之后,农夫已经能够熟练地将玉米的外衣剥去,颗粒饱满的玉米粒,暴露在阳光之下金灿灿的色泽发光一般。
辛禾雪原先是打算在神牛节庆典的时候,就将玉米展示出来,还有什么能比在祭典上出现的黄金作物更能展现神意的呢?
不过当时种植的玉米还是青色的植株,果实尚未成熟,他就算是有心计划,也拿不出来。
“玉米的烹饪方法有很多,哪怕只是简单水煮,不加香料也很美味。”辛禾雪手中接过玉米,对拉荷特普展示介绍道,“吃起来甜而不腻,既可以做菜,也可以当做主食。”
这是尼罗河土地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作物,辛禾雪却好像是已经尝过数次,习以为常,对于它的味道与烹饪方法了如指掌。
拉荷特普和神使交流过,关于神使的来处。
辛禾雪只回答他,来自遥远的东方。
除此之外,拉荷特普似乎对神使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就连名字也是。
他的伊阿赫,像是无根的蓬草啊。
流连过他的土地却不会停留,若是走了,也只剩下金沙上的浅淡痕迹,尘暴席卷而过一场,就再也无处找寻。
拉荷特普感到心脏抽空了一块。
反应过来的时候,拉荷特普意识到自己已经再度追问之前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伊阿赫用那双清亮如湖月般的眼瞳,望向他了,“王上,无须关心我来自何方,也无须在意我是谁。”
“就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我的使命是择出唯一的真王,促成上下埃及的统一,让这片土地富饶丰登。”
他们站在高地的田垄之间,风从一排排青绿植株的间隙穿过,往下就能看见整座底比斯王城,蓝色的水道如同血脉一般,四通八达穿越这座城池。
有平民提着水桶到附近的水渠汲水,有牧民驱赶着牛羊去往干草地,有孩童在尼罗河畔的浅岸嬉戏……
伊阿赫与他对视,风卷起了兜帽下的一缕银发,“王上,你想要知道我期待的埃及是什么样子吗?”
拉荷特普神态认真地看着他,“什么样子?”
辛禾雪的视线投注到这座城池之上,“没有人会遭遇不幸,没有人会忍饥挨饿,河水盈满四野,土地富饶丰登,子民因它而骄傲。”
他转过头,定定地道:“你会为了这样的埃及而付诸一切努力吗?”
拉荷特普的心神已经牢牢让对方锁住了。
那样的国度,正是他所要建设的,正是他所期冀的。
并且,他相信有伊阿赫的辅佐,这样的话不是空口白话。
他想,他是在为了伊阿赫所描述的蓝图而心潮澎湃吧,否则是什么在胸腔中鼓动?
怦然的声响,连带着他耳畔都忽略了一切凡世杂声。
【拉荷特普爱意值+5】
【目前拉荷特普爱意值80】
等到从高地回来的路途中,共乘坐辇之上,拉荷特普佯装不经意地提起那一夜的事情。
辛禾雪神情不以为意,淡然地一倾头,“王上,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是缺乏选择的境况。”
“我曾经所在的国度,人与人之间最推崇的一种关系为知己,有一言道,士为知己者死,可见臣子以能遇到赏识自己的君主为人生至幸。”
“如果是知己,哪怕是夜夜抵足而眠,也不足为奇。”
拉荷特普顿了顿,“是这样吗?”
他忍不住思索神使口中的“知己论”。
所以,伊阿赫曾经在东方有过知己?甚至夜夜抵足而眠?
拉荷特普偏过头,目光沉了下去,唇边惯常挂起的温和微笑也消弭不见。
如果坐辇之内有镜子,拉荷特普就能看见自己此刻的样子——
一个传说中惹人发笑的、嫉妒到陷入疯狂的、理智沦丧的男人。
他压抑着神情,心中却妒火中烧。
虐心值像是野火一样疯涨。
又想到,伊阿赫会在完成预言中的使命之后离他而去吗?回到那片东方的土地上。
拉荷特普不会允许,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他一定会将伊阿赫拘禁起来,捆缚在这片土地。
尼罗河水送不出他的思念。
他面色沉沉地想着。
也因此错失了辛禾雪眼中狡猾的光芒。
………
白王是一个善妒的男人。
他表现出来温和宽仁的形象,他的所作所为却分毫不符合。
哪怕不过度留意,辛禾雪也能感受到,他身边监视的目光增加了,以致于连赛托的信件都无法再送进来了。
他白天忙于水库和堤坝的建设规划,还要和工匠商量铁器推广使用的可能,有时候晚上白王会借故“知己论”,于是过来与他抵足而眠。
这倒是很单纯的同眠。
毕竟两个人平日里忙于事务,就算拉荷特普尚精力饱满,辛禾雪也是不会让对方动手动脚的。
他需要充足的睡眠。
所以,众多事务冲击下,等辛禾雪回过神来时,已经有将近两月余没有收到赛托的书信了。
对于书信的疑问,拉荷特普以“涉及军事机要,未免神使劳心劳神”为由,理所当然地截断了信件往来。
一转眼,种植季也堪堪要过去,将要迎来收获季,上埃及沉浸在即将丰收的激动之中。
因为长期失去了有关赛托的消息,以至于辛禾雪在有一天清晨醒来时看见对方才会那么惊讶。
漆黑的犬首面具裂了一道锯齿般的缝隙,露出的肌肤正好有一道浅痕,是已经愈合了的伤疤。
看起来还很新,能够猜出是在清理阿姆拉区域反叛军的战斗中,敌方尖锐的武器击裂了面具,在眼睛下方划出一道血痕。
凯旋归来的年轻王族,身上裹挟着风沙和血腥的滚烫热气。
此刻就像狼一般,伏腰撑在他身上,正焦躁地不断嗅闻,好像是发觉了,在他离开底比斯的这段时间里……
有人侵占了他的母神。
他从母神身上,闻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气息。
这足够让两月余没有收到母神回信的孩子发狂。
当捷报传回王城,赛托得到命令可以离开阿姆拉,他近乎七天不曾合眼,日夜兼程奔回底比斯,回到这个本属于他的地方。
却在辛禾雪身上闻到了陌生男人的气味。
要怎么样……
到底要怎么样……
才能让母神只属于他,让他归属于母神呢?
赛托冰冷的鼻尖顺着辛禾雪胸膛往下滑,在粉色的两点之间稍作停留。
如果能够和母神融为一体就好了,但是他不能吃掉母神……
赛托倾耳细听这片胸膛的心跳,只隔着薄薄的肌肤,没人比他更了解人类的皮肤血肉有多脆弱。
犬首面具边缘划过胸口,冰了一下,胸膛上战战巍巍地立起两颗乳粒。
辛禾雪胸腔升起酥麻感,眼尾泛红地将侧脸埋入枕头中,但他还记得揪住了赛托的头发,制止道:“别乱蹭。”
赛托终于远离了那片区域。
然而,仔细打量之后,他又重新低头。
找到了——
他在辛禾雪的腹心依恋地落下一吻。
如果能够在母神的身体里成结,他就会像幼兽一样,爬回到那片温暖的腹中吧?
第145章 白化(19)
这样的想法逐渐在他心中放大,放大,一直到无限大。
赛托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过度贪婪的人,他行走在这片土地,既不在乎世人冠予他身上的阿努比斯神名,也不贪图埃及王族的权势与地位。
他几乎没有想要的事物,所以也不起贪念。
从前教导他礼仪和文字的书吏说过,贪婪是人类最糟糕的欲望,会孵化出许多伤害他人的毒蛇,所以贪婪的人最终总是一无所有。
直到现在,赛托也仍旧不明白。
他只想要他的母神,这样也会伤害到他人吗?
或许会。
赛托对比他和辛禾雪的体型差距,母神的身材瘦削,腰线紧窄,腹部更是白皙干扁,这是一具在赛托眼中看来艳丽十足但不够健康的身体,与埃及人追逐的健壮更是搭不上关系。
一些属于胡狼或者说犬科动物的习性在赛托身上得到了保留,这意味着性活动之中他会将辛禾雪牢牢锁住。
而辛禾雪拥有这样的身体,毫无疑问纳入会很辛苦,很可能难以承受长时间的成结。
他会伤害他的母神吗?
想到这里,赛托的喉头已经泛起了苦涩味道的痛苦,吞咽口水的时候异常困难,就好像是一路奔回来的风沙都顺着食道刮进了胃里。
或许是他的痛苦外溢得太明显,辛禾雪抱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深陷悲伤之中的小狗头。
“好了好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又在想什么,辛禾雪还是抱着那发丝并不如何柔软的脑袋,细瘦的指节插入赛托短发当中,缓慢梳理着赛托的头发,由于长途跋涉在干燥沙漠中已经有些打结了。
赛托的发质和他这个人一样,乌黑发亮,但摸起来很粗涩。
辛禾雪细细地搓开一个小发结,手指一直梳理到发尾,赛托的发尾是齐平的。
“是太辛苦了吗?”
他试图理解赛托突如其来的沉甸悲伤。
在睡了一个好觉之后,加上两个月余没有与对方进行哪怕是书信文字形式的交流,辛禾雪也会对这个被冷落的目标人物起一点怜悯之心。
前提是他还不了解赛托的心中所想。
如果了解到赛托如今的脑袋里正在想着什么内容,辛禾雪大概会把他立刻掀翻下去。
而现在,他还尚且有耐心地纵容赛托将脑袋倚靠在他的肩颈。
赛托细细嗅闻着来自辛禾雪身上的香气,就仿佛索取着什么维持生命所必需的物质。
指腹落在冰冷面具的边缘。
“可以揭开吗?”辛禾雪问。
偶尔,猫的好奇心也会被挑起来。
几乎没有人见过阿努比斯的完整长相,哪怕是当他还是一名幼童的时候。
这副面具是由于赛托出生之时的红月异象而制作,阿努比斯的神名冠在他身上,之后就难以摘落下来了,哪怕随着年岁增长,原本的面具不合适了,王室的工匠们也会打磨出新的一副。
它和赛托仅有的十八年生命是相连在一起的。
但辛禾雪将它摘下时,赛托没有挣扎,他只是认真地盯着他的母神。
眉宇间是年轻的英气,眼眸孤冷,像是一柄出鞘的寒剑,和拉荷特普长得不太相似,辛禾雪猜测赛托更像生母一些。
左眼下方的疤痕彰显着,只差一分,沙场上敌人的武器就能够扎入这只眼睛。
辛禾雪的指腹摩挲过,“疼吗?”
赛托想了想,“……疼。”
辛禾雪轻微侧了侧头,“我让人去叫医者过来再给你看看?”
他的神色像是有些苦恼,又像是蕴含着某种诱导,是赛托朦朦胧胧能够观察到的。
他们都知道,这道伤口已经愈合了,当时的疼痛与死亡气息已经远离。
赛托目光闪了闪,下一瞬语气坚定道:“母神……亲一下,就不疼。”
柔和的笑意荡开在辛禾雪眼中,他看着提完要求之后已经自动自觉闭上眼睛的赛托。
气息温暖,双唇的温度只在那道浅浅的疤痕上驻留了几个瞬间,就离开了。
【赛托爱意值+10】
【目前赛托爱意值90】
辛禾雪慢悠悠地说道:【真好哄。】
过了一会儿,他的瞳孔由于惊讶放大了一圈。
K能够猜到令猫震惊的原因,接下去说:【年轻人火气旺盛。】
辛禾雪沉默了一瞬,他大腿正在被某种炽热的小狗抵着,忽然想起来问:【这么说,哥哥你已经很老了吗?】
K:【……?】
他现在的人设更新成不仅无能还年纪大的丈夫了,是吗?
K:【如果按照仿生人的出厂设置,我的年龄不超过三十岁。】
K:【况且仿生人的一切配件都可以更换与维修,不像普通人类男性需要担心由于年纪大而产生的性欲减退,功能削弱,从而在夫妻身体交流活动中力不从心的问题。】
换句话说,如果是仿生人伴侣,因为性活动导致家庭矛盾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
辛禾雪缓慢地眨了眨眼,【我只是好奇你的年龄而已,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K:【……对不起。】
肮脏的程序自动联想。
没有等辛禾雪纠结完要不要奖励许久没见的小狗,帮对方解决一下,白王那边已经派人前来宫殿催促。
殿门外等候的侍从提醒:“赛托殿下,法老命令您前去述职。”
按理来说,赛托应当在回到底比斯的第一时间就去向法老述职,对方却一路莽撞地直奔神使的宫殿。
这让得到眼线禀报消息的拉荷特普已经足够不满,而久经催促才前来向他述职的赛托,一路上甚至还毫无愧色地顶着腿间哪怕有缠腰布掩盖,也能看出来的异常情况。
他从伊阿赫的宫殿中出来……
拉荷特普的脸色沉下去,对于这位王弟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
尽管如此,拉荷特普还是大大地犒赏了他这位得力的王弟,凯旋宴在底比斯王宫持续了三天三夜。
金银珠宝像是流水一般地赏赐给赛托,彰显法老对于能臣的宠幸。
在所有犒赏的最后,拉荷特普给予赛托额外的特权。
他将一座宫外的奢华宅邸赐给赛托,给予他即使尚未成家,也能搬出王宫居住的权利。
当然,这个权利是没有选择性的,意味着从今之后,赛托就不会再居住在王宫之中,他必须住在自己的宽敞府邸,只有朝会和法老召见的时候能够进入王宫。
对于其他王族子弟来说,独立其实是一件好事,但是考虑到赛托的能力与地位,底下的大臣们窃窃私语,难道是赛托殿下的军功已经足够让法老升起忌惮之心了吗?
这个举措里面,究竟是存在多少对王弟的赏识,又存在多少的戒备,其他人不得而知。
伴随着那黄金战车的精锐队伍一起回来的,除却没收自反叛军的战利品,还有阿姆拉地区领主送上的感谢之礼。
金银矿产、乳香木和乌木等珍贵木材、眉墨、树脂、软膏、树胶和椰子源源不断地送入底比斯都城。
其中相当一部分,拉荷特普遣人搬去送给了神使,乌木打造制作新床榻,金银重熔炼就新首饰,珍宝摆在柜上……
在努布正为辛禾雪用工具凿开椰子的时候,拉荷特普走入了这间宫殿。
他对这座宫殿已经万分熟悉,仿佛他是在这座宫殿里起居的另一个主人。
努布眼底沉沉,压抑着收起一切情绪。
“伊阿赫,送来的东西还符合你的心意吗?”
拉荷特普熟路地坐到长椅的另一侧,就在辛禾雪身边。
典雅的长椅铺着彩绘皮革,羽绒靠垫金银丝绣精美,和这座宫殿其余的家具一样,装潢奢华却低调。
辛禾雪外出时总会披上白色长袍,为了躲避阳光直射而遮掩住面目,拉荷特普因此格外享受能够完全见到对方面容的时间,就在这样的私人空间里,他会因为这样的相处,哪怕不言语,也感到格外舒心。
他说不上心中的感受,或许他只是对于神使在他面前不加掩饰而感到了掌控欲的满足?
他和辛禾雪相处的时间越久,见到对方的次数越久,就越能证明他是对于这位神秘的使者最了解的人,如果有这样专门的荣誉称号,他将享受这个头衔与地位。
除此之外……
在他胸腔鼓动的心潮,还有什么呢?
拉荷特普听见辛禾雪说:“感谢您的赏赐,但是宫殿里实在放不下了……”
拉荷特普皱起眉,急于打断地出声,“那就让宫侍们将次等的、不合意的先送到库房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辛禾雪说“赏赐”这个词语。
但他对于赛托的犒劳,可以说是赏赐,这是因为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一切人与物,哪怕只是脚下的一粒沙,皆属于他,归于他。
他和王弟之间本就是不平等的。
不平等……
原来是这样。
拉荷特普心中缠绕了许久的乌云突然拨开了,心情风和日丽起来。
原来他一直寻求、一直等待的,是要出现这样一个与他平等的人吗?
【拉荷特普爱意值+5】
【目前拉荷特普爱意值85】
辛禾雪看向突然离开长椅,站在宫殿内徘徊的白王。
这是又犯什么病了?
辛禾雪心中扫过淡淡的疑惑。
拉荷特普的心情却焦灼起来,这让他维持不住温和平静的假面。
他需要做什么?
哪怕他自己在相处时将伊阿赫摆在平等的地位,但他还需要做什么才能够让那些不识相的人——那个叫阿纳赫特的和赛托的,让这些人明白应当像尊敬他一般尊敬伊阿赫,不可大放厥词,动手动脚,起不应该存在的心思?
拉荷特普一直不知道应当将伊阿赫摆在什么位置。
他需要一个比王国第一祭司更加高贵的职位。
拉荷特普的心潮再次澎湃起来,和神牛节庆典那一夜一样的悸动出现了,但他的思绪很乱,他仍旧不明白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辛禾雪被他晃得头晕。
终于找到了赛托和拉荷特普的相似之处,埃及的王族兄弟都像是巡回犬一样吗?
为了消停一会儿,辛禾雪只能出声寻找话题道:“阿姆拉地区真是富裕。”
否则也无法送来如此至多的谢礼。
拉荷特普的视线扫过这些珍奇宝物,心神沉了下来,嗓音逐渐起了寒意,“是啊……富庶之地。”
谁能想到几年前这名领主还因为丰收欠佳无法送上朝拜礼,使者缺席于庆典呢?
“如果不是富庶之地,反叛军也不会盯上阿姆拉。”
在赛托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时,退往西面的利比亚。
那些反叛军中或许是有灾年交不起税赋而选择加入劫掠的农民,但依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其中更多的是利比亚的手笔。
这个国家位于西面的沙漠之中,远离尼罗河,水源缺乏,因此常常侵袭上埃及。
拉荷特普转身,对辛禾雪道,“既然到了丰收季,休养已经足够的上埃及……”
“是时候与利比亚开战了。”
上埃及需要一场胜战,令周边的国度与部落看清楚,哪怕埃及一分为二,上埃及仍旧是凌驾在他们头顶之上的烈日。
夜晚,他们和那些会在长久商谈政务之后一起睡眠的“知己”一样,并肩躺在床榻上。
辛禾雪背对着他。
宫殿内的烛火未灭,拉荷特普借着那点光亮,看清楚了,他的神使有着线条尤美的脖颈,因为微蜷着的睡姿,紧致的肤肉裹着一点点凸显的颈椎骨。
拉荷特普忽然想要亲吻那点骨节。
却不是出于欲望。
等此次战争胜利……
拉荷特普觉得自己应当将伊阿赫送上更高的位置,即使他现在还没有理清楚,应该摆在什么高位。
第146章 白化(20)
太阳出现的东方,意味着生命,东方是活人居住的地方,底比斯的神庙、王宫、居民区正建立在尼罗河的东岸,而西岸是献给亡灵的建筑,对比东岸的繁华,那片陵庙群在晨光中显得遥远又荒芜。
当初升的太阳从正面照亮巍峨的底比斯山脉,万籁俱寂的凡世突然四面八方地开始撼动起来,数面朱鹭图腾的金红色战旗立起,顺着风向展开海浪般的波动,旌旗蔽日。
镀金战车的铜质轮毂碾过沙砾,发出沉闷的轰鸣,最终一声尖锐的吱嘎响动,战车刹停在军队阵列的最前方。
新王站上高处的瞭望台,他摘下白色王冠,穿戴象征战时指挥的战盔,长剑之下连初升的日光也顿觉冰凉。
方阵阵列之首,一名士兵扬起一柄镰形弯刀,青铜刃口在出征前由工匠的反复打磨而呈现出锯齿状的波纹,弯刀手猛地翻转手腕!
“为上埃及土地之主而战!”
从嘹亮的一声汇聚成浑厚有力的众声——
“为上埃及土地之主而战!为上埃及土地之主而战!”
“我的脚步属于法老,我的荣耀归于埃及!”
声浪足以震动整片金色沙漠,使得远处缝隙里的甲虫惊起异动,遁入簌簌的流沙之下。
拉荷特普低头望向整齐的阵列,就在这些士兵背后的王城中,粮仓装满籽粒,像是金色熔流般流淌。
这一次大旗挥向利比亚的战役,将由他亲自前往。
在检阅军队之后,他从瞭望台拾阶而下,在砖墙背着阳光,众目无法窥视到的阴影之处。
“法老?”
辛禾雪疑惑地出声,看向停驻在此不前的拉荷特普。
忽而向他倾压过来的身躯温热,太近的距离以至于感到呼吸灼烫般燎烧了耳垂,辛禾雪控制住由于温度下意识想要闪避的趋势。
拉荷特普抬起双手,稳固地托住了辛禾雪的下颌。
他的视线焦点放在那双唇上良久,久到辛禾雪抿了抿唇瓣,从浅粉挤压出一点儿不太显眼的红。
拉荷特普低头,侧了侧下颌,他似乎是对准了那双唇的方向。
又猛然地松开了双手,神色变换几次。
“……”
辛禾雪尽量让自己不摆出那么不耐烦的脸色,他的眼睛弯起来,像是笑眯眯的耳廓狐,“王上,怎么了?”
拉荷特普盯了他两瞬,忽而出声问:“在你们那边,知己面临分离是否会依依惜别?”
辛禾雪恍然大悟。
花架子摆了半天,原来意思是舍不得他。
他和拉荷特普并肩走下瞭望塔,送对方直到登临战车。
“我会在王城守候王上的佳音传归。”
辛禾雪站在战车下,他背后是被旭日染粉的大面底比斯城墙。
拉荷特普以只有他们两人之间能够完全听清的声音,压低道:“留意老祭司和我的王弟。”
辛禾雪红粉的眼珠转了转。
………
赛托也在此次战役中,毕竟他拥有对战利比亚反叛军的经验。
拉荷特普确实有诸多兄弟,但除开那些已经成家独立的,派往诺姆充当行政长官的,再除开那些不成气候的,又与老祭司有联系,那就只剩下已经被禁足许久的阿纳赫特了。
王宫里已经有许多人不再将言论与目光投注到这名王族身上,长久的禁足让他淡出了大众的印象里。
没有任何异动,仿佛真的偃旗息鼓了。
辛禾雪不会让自己的监视那样明显,他只命令努布在日常巡视王宫时,额外留心一下阿纳赫特宫殿的出入往来。
除开这些事情之外,拉荷特普和赛托离开之后,辛禾雪的日常工作重新回归了正轨。
近半月余,他依旧在清晨到神庙的圣所之内供奉,上午总理政务之事的维齐尔偶尔会过来询问他的意见,晌午过后辛禾雪会到代尔麦地那村和工匠讨论新的工具改进,只有在临近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能完全空闲下来,享用晚餐和餐后的水果。
未经过任何加工处理的椰子汁水,只有很淡的一种甜味。
阿姆拉……
前几年税收贫瘠、由于收成欠佳缺乏朝拜礼的地区,却能够在此次清剿反叛军之后给底比斯送上丰厚的酬谢礼。
古埃及的自然环境以沙漠为主,仅仅尼罗河沿岸有大片适宜居住的绿洲,缺乏椰子所需的高温高湿环境,椰子只能凭依贸易网络从其他地区输入。
连上埃及王城的贵族都只能在特殊场合食用的进口水果……
阿姆拉这样的小城却能够将椰子和那些珍贵木材、眉墨、树脂、软膏、树胶一起,大量地奉送给底比斯王城,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其中的金银矿产不提,不论是椰子还是眉墨,都是异域特产之物,和上埃及本身没有多少关系。
阿姆拉显然有别的门路,而想要获取这些特产,只能通过商路,连接阿拉伯半岛,从那些国家获取来自更遥远世界的事物。
埃及的对外贸易近乎全由王国垄断,在上埃及王城都少见的东西,阿姆拉却有这样多,偏偏阿姆拉比底比斯更靠近尼罗河下游的下埃及。
辛禾雪手中的银汤匙在汤水中晃了晃,搅动起碗底的鱼肉。
这样富裕的阿姆拉,难怪会引起利比亚和反叛军的觊觎。
他在沉思时,眼睫会习惯性地垂落,眼下浅浅一小片阴影,恰在此时,远远地有人奔跑至他的宫殿,是额头冷汗涔涔的维齐尔,“神使大人!城外发现了来自科普托斯镇的难民!”
………
科普托斯镇只在底比斯王城以北大约四十公里,那是下埃及进军底比斯的必由之路。
而现在,来自科普托斯镇的几个难民,灰扑扑沾满风沙的亚麻布浸透殷红血迹,血泪俱下地描述自己的家园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下埃及军队的夜袭。
火攻让这座缺乏水源的镇子沦为炼狱,泥砖的房屋倾塌,只剩一片一片的瓦砾,大军践踏之下近乎一夜之间化为废墟。
维齐尔的心脏都快要停摆了。
为了应对与利比亚的战争,底比斯王城调度走了超过八成的军队,如今下埃及大军南下,军队数量对比之下,如今的底比斯几乎可以说是空城。
正正好在这样的时间点,难道从一开始就是红王的阴谋?!
维齐尔是进行政务整理的好手,但他在军事上的天分可以说是匮乏到迟钝,他将视线投注到辛禾雪身上,“伊阿赫大人……”
好像在等着辛禾雪拿主意。
辛禾雪看向那几名难民,“先安顿吧。”
他转向维齐尔,“现在去写信,让杰特传递消息给王上,回撤底比斯。”
杰特是拉荷特普从小饲养的猎鹰,在拉荷特普带领军队开拔之后,留给了辛禾雪。
维齐尔才像是勉强服了定心药,传人找来笔墨,开始写信。
写着写着,他的芦苇笔一顿。
那些难民从科普托斯镇千辛万苦地跋涉来到底比斯,路上不敢有一点休息懈怠,就是因为下埃及的军队还在身后捣毁他们的家园……
可是,他们在战争爆发之初就领命逃离,凭借双足传递消息,下埃及的军队却有战车和四足马……
底比斯的军队远在阿姆拉之南,哪怕全军急速回撤也需要八个小时。
他们能够坚持到王上回来吗?
维齐尔有些慌神,一个大大的墨点滴到莎草纸上,他又赶紧叫人来换了一张纸,笔走龙蛇地书写完,快步将莎草纸卷成纸条,利用绳子缠在杰特的脚下。
鹰隼展开金黑的羽翅,一声浑亮啼鸣,飞往阿姆拉与利比亚邻接之壤的方向。
几名难民被人带下去安顿,即使有意掩盖,下埃及南下侵袭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整座底比斯王城上下人人自危。
终于陷入了人心惶惶的慌乱之中。
混乱是最好的假面具,那些本就不满新王统治的臣子,已经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分明是夜晚,他们却离开自己的府邸,拥挤到王宫前求见神使,求见维齐尔。
“维齐尔大人呢?!”
“我们要见伊阿赫大人!”
“为了王城的贵族与民众安全,如今的底比斯不应当负隅顽抗……!”
维齐尔跟在辛禾雪身边,他们站在廊檐下,看向远处被守卫阻拦的一群大臣,那些大臣里,有的是想要与维齐尔商量对策的忠臣,有的是自请抵御下埃及军队的将领,有的则混在其中劝降。
辛禾雪对于拉荷特普手底下的臣子了解不多,他对维齐尔道:“将其中搅乱浑水的人名字记下来,待王上归来再发落。”
他转而正要对努布说话,让对方去盯紧阿纳赫特。
结果一回头,却不见往日那个跟紧他的护卫。
“努布?”
辛禾雪下意识地在那些侍卫中搜寻身影。
从阿纳赫特宫殿的方向,跌跌滚滚地跑过来一名仆人,匍匐在辛禾雪脚下,血水从他身上向四周扩散,“努布护卫长……!护卫长他杀死了阿纳赫特殿下!”
辛禾雪的脸色变了变,“什么?”
………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装潢奢华的宫殿之内,铺就大片金红地毯,令人分不清是血水还是地毯本身的染色布料。
血腥气味强烈地扑鼻而来,裹挟着宫殿内燃烧的熏香,混乱而难闻。
几名士兵倒在宫殿四处捂着伤口哀嚎,宫殿中央的阿纳赫特生死不明,一柄寒冷的匕首插在他胸膛。
仆从和医者一拥而上。
人影憧憧,那名王族手中攥皱的纸张引起了辛禾雪的注意。
他掩着口鼻,环境的混乱味道让格外敏锐的嗅觉不舒服,因此被呛得低声咳了好几下,抬手示意仆人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取过来。
展开那几张莎草纸时,辛禾雪微微挑起眉峰。
这只是几张还没来得及写字的空白的莎草纸。
况且宫殿里另一柄真正属于阿纳赫特的剑看起来是被人挑开摔在地上,在丧失武器之后,人的第一反应应当是寻找可以充作盾牌之类的掩体武器,怎么会拿起几张轻飘飘的纸?
还有突然袭击王族的努布……
努布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呢?
第147章 白化(21)
整座底比斯王宫成为了一个热锅,人影进进出出像是忙碌的蝼蚁。不仅仅因为下埃及大军南下的消息,还有阿纳赫特殿下突然遇刺的意外,彻夜无人入眠,宫内灯火通明。
北风带着风沙和血腥杀气,卷入百叶窗之内,扑到了辛禾雪手中的几张莎草纸上。
纸张的几页边角吹得相互拍打,咔咔作响。
辛禾雪眼中的光影动了动,他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抬手招了招一旁的宫侍,出声命令道:“拿火烛来。”
一座乱哄哄的宫殿内,只他的声音落入旁人耳中格外清晰,像是珠玉相撞,清朗温润,和这七倒八歪局势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惯常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侍立即机敏地端来烛火。
风一吹,赤红火焰摇了一摇,焰芯在那纸张之下,原本只是从莎草纸透出火焰的红光,渐渐地,那些隐藏的字迹就浮现出来。
宫侍惊讶地不由自主发出了声音,“伊阿赫大人,这是……”
不过是利用明矾受热变色来传送秘信,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和其他人解释不清楚,辛禾雪只好笑了笑,“巫祝的小把戏。”
他这才凝神仔细去看那几张边缘沾了殷红血迹的莎草纸,根据上面老祭司写给阿纳赫特的书信内容,两者和背后各方的叛乱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甚至为了恢复奥西里斯祭司集团的权势,勾连下埃及,此唱彼和。
隐隐约约有痛得抽气之声传来,辛禾雪瞥了一眼目前躺在地上的阿纳赫特,医者正在为他紧急止血,通知拥有外科手术资格和经验的王室医师前来。
这样一想,之前阿纳赫特闯入行政宫殿引起拉荷特普发一场大火将其禁足,也是故意为之,为了既待在王宫之内里应外合,又能低调下来降低嫌疑。
只不过拉荷特普当初将阿纳赫特禁足时应当多加思虑才是。
辛禾雪唯一想不通的是阿纳赫特到底提了什么事情,能够让拉荷特普这样多疑的人,真的被引发怒气,直接下令剥去官职和禁足反省。
就在拉荷特普决意出征利比亚之前,辛禾雪已经提出了阿姆拉地区献上了那些礼物当中的异常,其中背后必有下埃及的手笔——暗中通过商路将宝物输送到阿姆拉地区,养得分外富裕,引起利比亚和反叛军的共同觊觎,使得上埃及将矛头指向利比亚。
他和白王之后商讨了一夜,想法不谋而合,才最终决断故意做出陷入调虎离山之计的表象,就连维齐尔都不了解分毫有关这个计划的内容,他们就是要借底比斯今日兵力虚空的状态,赌下埃及是否会按捺不住举兵南下,乱作一团,才好引蛇出洞。
这种混沌的局势,自以为是者最容易露出马脚。
看来阿纳赫特是自高自大者当中的佼佼,他的老祭司舅父已经在心中说明了阅读后烧尽,但阿纳赫特却不听劝告,一意留存。
眼下的几张莎草纸书信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辛禾雪敛起眸中的幽光,他将书信收起来,移步到殿外,胸腔都为之一清。
庭院回廊的空气里没有熏香与血腥混杂的难言味道。
一队巡逻士兵纷至沓来。
辛禾雪回头询问为首者,“找到努布了吗?”
士兵:“没有,最后一名看见努布的宫侍,称努布出了宫门之后跳入了尼罗河。”
法老的王弟就在宫殿内生死不知,行刺者竟然是平日一起在巡逻队共事的护卫长。
士兵脸色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
辛禾雪望了望月色,今夜正是月圆时候。
是努布在宫殿中搜索出了书信,想要收起来交给他时,阿纳赫特发现了,才引起了争执与战斗?
可是,他又觉得努布不是那样鱼死网破的人,这不是绝境,不至于决然到要将匕首插入阿纳赫特胸膛之中。
除非努布和阿纳赫特有什么额外的恩怨仇恨,才让努布奋力一搏,并且在事成之后留下对辛禾雪有用的证据之后,就逃离了底比斯。
虽然现在并不是尼罗河涨水期,但即使水势不那么湍急,人能够在夜间生还的概率也堪称微小,面对这样的大江大河,已经不再适宜派人马去费力费心搜寻,何况眼下还面临下埃及大军的更严峻的局势。
再者论,要是搜寻找回来了,行刺埃及王族——哪怕这名王族已经萌生叛乱之心,杀人的罪名降下来,努布也得不到好结果。
倒不如希冀凭借努布的水性和身体素质,能够成功逃脱,回到努比亚故乡之中。
“去请维齐尔来见我,我与他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辛禾雪说。
比起其他的,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面对下埃及南下而来的大军。
鹰隼传信,再到军队回撤急速赶回底比斯,大约需要八个小时。
这就是计划当中的风险所在。
辛禾雪看了一眼水钟,现在约摸是凌晨三点,他需要拖延这个时间差,只要下埃及军队拖延至白天中午才开战……
届时就是血洗宫廷内外,把污浊都打理干净了,才能建立两土地的统治。
………
………
【5:30】
K进行更精确的报时。
行政宫殿之内已经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煮开的热粥。
“我不同意!凭什么战时指挥让一名祭司来做,他除却供奉圣所,难不成还会行军打仗?!”
“我自请抵御下埃及!”
“维齐尔大人,你为什么不发一言?你的意见呢?”
帘幕外隐隐绰绰的人影立着,唇枪舌剑,忽然有一人弱声提出。
“法老与赛托殿下不在,那阿纳赫特殿下呢?他是曾经黄金战车军队的首席御者,又是法老的兄弟……”
他这话一出,蓦然之间好几道洪亮有力的声音附和道——
“我们要见阿纳赫特殿下!”
“可是阿纳赫特殿下……听说今夜遇刺了?现在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辛禾雪听着那些人谈论,从阿纳赫特的遇刺,提到行刺者努布是神使带回来底比斯的护卫。
“那就更不能让神使承担战时调度和指挥了,谁知道是不是……”
“法老不在,我等的职责就是拱卫法老的统治!”
黄金连枷撞出空灵之声,声响不大,但足够让熟悉这种声音的臣子们沉默下来。
他们一致地转过身,去寻找来源,正在他们身后的帘幕之中。
仆从掀起帘幕,辛禾雪走来,他走向殿内至高的王座。
利用绿松石粉末的一道描线,从他的眼尾延伸而出,翘一个小勾,隐入银白发丝之中,那样的银白色彩很独特,令人想到洁白无瑕的羽绒,又仿佛是经历过月神祝祷,有银光在发丝之间流连。
他手中黄金与乌木制成的连枷上面光辉流转,弯钩权杖威严尽显。
法老将象征王权的连枷与权杖都交给他了吗……?
直到辛禾雪拾阶而上,站到至高的位置,底下原本蠢蠢欲动的臣子们都没有一个再敢出声。
………
【6:30】
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太多。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埃及的军队应该在科普托斯镇休整一晚,科普托斯与底比斯的距离,大约是底比斯到阿姆拉的两倍,那样白王的军队从阿姆拉回到王城,是绰绰有余的。
但下埃及的军队像是铁打的一般,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休整时间。
密密麻麻的人影就这样涌现在了远处沙丘的尽头,他们降临在宽广的底比斯山脉之前,像是金色的溶流,一眼望不见阵列的尽头,仿佛是波浪一浪接着一浪。
鳄鱼皮盾面凸起的蓝莲花图案铜钉泛着冰冷的寒芒。
最前方行军的侦察兵飞快地查看完情况,奔回军队的中心。
“长官!底比斯王城不知道为什么,城门大开,看起来已经是放弃抵抗的模样,要全军进发吗?”
被他称呼为长官的霍温是此次带兵的将领,他有着和其他埃及一样的麦色肌肤与深色头发。
他从战车之上下来,登上远处的高坡眺望,凭借着直觉中的谨慎,军队停驻在这面沙丘之上。
风卷起蓬草,滚滚而过,沙尘的气息随着太阳升起逐渐加温。
金色的光芒大面积地涂在那城墙之上,如侦察兵所言,底比斯的城门大开着,城楼下只有数十人在洒扫,这些人无一例外,穿着简陋的平民服饰,但却身材高大。
远远地,霍温看见一个人登上了城楼高处。
阳光折射出连枷与权杖的金色。
霍温的双目逐渐眯起来,疑心渐起。
白王?
可是白王不是已经开拔去利比亚了吗?
难道是消息有误?
身侧的亲信道:“那人是不是传闻中的神使?”
仔细去看,登上城楼者确实身披白袍,吻合传言中对于神使的描述。
霍温皱起眉,关涉战事决定,他不敢轻率,指挥身后的士兵,“去,把那个老祭司抓过来。”
………
【9:00】
下埃及的军队在原地踌躇,霍温不同于其他将领,他行军谨慎,哪怕是在情报当中人数显然占据大优势的情况下,他仍旧担心有诈,避免落入陷阱之后发生不必要的折损与牺牲,他抓来那名向下埃及投诚的老祭司,确认了情报的准确。
辛禾雪迎着日光,哪怕穿着白袍,也已经觉得有些不适,他正欲到侧方的阴影处休憩一会儿。
然而,眼尖的弓箭手发觉了异样,提醒辛禾雪,“伊阿赫大人,他们派人来了!”
一名侦察兵押送着一位老者,看起来对这位人质全无顾忌,在城外站定之后就膝盖一顶让他跪倒在地上,又揪起人质的头发,使得确保面目展露在人前。
皱巴巴,冷汗涔涔,正是这样一张老脸,但所有底比斯人都熟悉他。
“你们曾经的大祭司就在我们手中,要想我们释放俘虏,有请现任的第一祭司单独前往帐篷中谈一谈条件。”
“限半小时之内,如果第一祭司不肯前往,我们将会杀死俘虏,强攻底比斯。”
辛禾雪原本倚靠着墙边,闻言直立起腰板,认真地打量那名侦查兵与他手中的俘虏。
这是要做什么?
下埃及军队的将领意图交换人质吗?
那方搭建起来的营帐就设在城门与军队的中心点,黄沙滚滚,掀起帐篷的帘子。
………
【9:25】
背向身后或是劝阻或是担忧或是压抑着不满的众人声音。
白袍在黄沙中像是一缕月光纱飘动,缓慢地行至帐篷前,门口的侦察兵拦住他,“你确定是上埃及的第一祭司吗?”
几缕银发从白袍的兜帽底下,由一只手带着,倾泻出来。
那只手肌肤白皙,骨节凸起,瘦削分明。
“长官可确认了?”
辛禾雪出声。
侦察兵莫名地咽了咽口水,耳旁赤红,“我们长官在里面等候你多时了!快进去吧!”
辛禾雪转了转眼睛,手重新收回白袍之内。
他倒是好奇,下埃及的军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这么肯定他们王城里的人依旧信奉曾经的老祭司,认为老祭司的声望仍不可撼动吗?
辛禾雪是怀抱着拖延时间的意图才选择来见下埃及的长官,假意谈条件。
在他踏入帐篷之内的瞬间,忽然视野一暗,亚麻布兜头盖脸地向他降落下来。
辛禾雪整个人都被蒙盖住了,紧接着,他感受到有人毫不犹豫地将他扛起来,高声喊道:“快跑!”
“长官?!”
侦察兵在后方,回头就看见霍温已经扛起敌方的祭司,撩开后门帘,迅速地奔回大军,并做出撤退的手势。
动作像是已经排练了千万遍一般流畅。
旌旗招展,翻影重新撤向下埃及。
辛禾雪的胃部正搁在那人肩头上,一阵跑动的颠簸甚至引起了反胃。
什么意思?!
他被死死桎梏住双腿,挣扎不能。
下埃及利用阿姆拉做局,挑起利比亚和上埃及的争端,又大张旗鼓地调动大军压境——
目的是把上埃及的第一祭司扛走吗?!
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
荒唐!
荒唐!!
荒唐!!!
辛禾雪抓挠着那名将领的后背,应激般地哑声要求,“放、咳咳、放开!”
第148章 白化(22)
从底比斯城门出来,一步步背离众人的方向,足后跟抬起时沙粒会不慎跳入鞋履之中,这一段路不是很遥远的距离,但辛禾雪走过去的时候,脑海里设想过了很多场景。
他甚至想过,在撩起帐篷的帘幕之后,伴随着帷幕落下,外界无法窥探的帷帐视野死角里瞬间闪出人影,将一把削铁无声的利刃架到他脖子上。
辛禾雪当然有保命的底牌,否则他也不会就这么轻率地来到敌方的阵地,哪怕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他还能趁人不备变成猫。
这种灵巧柔韧的生物,可以轻易地闪避人类的捕捉,逃脱控制,凭借尖锐的爪子,还能够兼顾反击。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就这么用麻袋将他套走了?
霍温能够感知到后背上传来的挣扎力道,但那对他来说只是连衣服都撕不破的玩笑一般的抓挠。
北风簌簌,蓝莲花绣纹的战旗噼啪地拍动着,顶着金色的太阳,旗帜挥舞向下埃及。
“撤退!”
霍温丝毫没有战场上不战而退的窘态,他发出的命令明确而洪亮。
不到千米之遥,底比斯王城那些站在城楼上的弓箭手发现那中场的帷帐巍然不动,而后面的沙漠中突然有人扛着布袋越跑越远。
电光石火的刹那,城楼上的弓箭手队长脑中闪过什么,猛地大声道:“追击!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神使大人还在他们手上呢!
这群卑鄙的窃贼!!!
局势瞬间倒转,沙丘之上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阵列,从高空俯视下来就像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蚂蚁,蚁群赶在雨势来临之前搬家一般往回撤退。
而底比斯城大开的城门之内,四周围伪装埋伏好的几队士兵们,揭开伪装抄起武器就向着他们追去。
画面看起来一时间有些滑稽,恐怕就连文藻最华丽的史官、书吏也难以用史诗向后世描绘这样的场面。
辛禾雪整个人趴伏在霍温的肩背上,处于接连不断的颠簸之中,由于亚麻布的隔绝,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却能够听清楚霍温有条不紊地高声下令,“放箭!”
原本进攻前属于大阵最前方,如今撤退时则是大阵尾部的弓箭手队列,整齐地拉开弓弩,上百成千的箭簇瞬息竟发!
“荷鲁斯庇佑!”
浸透了毒液的三千支燧石箭矢如雨一般落下,不断有底比斯城的追兵中箭倒下,拦截了追势。
经此一遭,辛禾雪意识到这个扛着他的人在下埃及的军队里还真的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指挥权,这就是下埃及的高官将领——
这种、这种流氓般的将领、流氓做派的军队……
霍温单手扛着人也不妨碍,飞身一跃,攀上了高速回撤的战车,仰天哈哈笑了,“幸不辱命!”
辛禾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日晷上阴影偏转,上埃及的军队赶回,只是迟了三个小时。
白王罕有地在继承王位之后发了大火,他将维齐尔替神使转交给他的来往密信拍在行政宫殿的桌案上,乌木桌案不堪忍受怒火之下的力道,无声裂出了几道缝隙。
曾经丰饶之神座下的老祭司虽然在这场荒谬的战役中找回,但立刻以叛乱罪行斩去头颅,其余亲信者贬为奴隶,流放阿斯旺采石场,许多和旧祭司集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贵族大臣,也一一下狱等候发落。
宫殿之内的贵族大臣们俯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冷汗已经将他们身上的服饰打湿。
他们万分庆幸,在科普托斯消息传来的那一夜,没有挑衅神使的权威……
有的人终于才反应过来,这是法老联合神使,利用阿姆拉和下埃及做的一个局,只不过下埃及的行事不是常人能够预料到的,哪怕是作为红王兄长的法老拉荷特普……
轻装追捕的侦察兵们折返回到底比斯,屈膝跪在法老跟前,“下埃及的将领已经在基那登上了战船……”
基那比邻科普托斯,只在西北方向不远,位于尼罗河向北流去的一个峡谷弯道,水势湍急,一旦登上战船,他们就难以追及了。
那艘战船一定会将辛禾雪带往下埃及的首都,位于尼罗河三角洲深处的湿地之城——布托。
维齐尔面色凝重地上前,劝告道:“法老,现在还不是正式向下埃及宣战的时候。”
哪怕西面的利比亚已经在这半月体会到了来自上埃及的金狮之军,然而南面努比亚和零散部落的威胁尚未平定,那一日也让他们看见了下埃及众多的骑兵与战车部队。
下埃及水草丰茂,又通过商路优势拓展了北面丰富的马匹来源。
拉荷特普胸膛起伏,伴随着空气吸入胸腔,他额际的青筋就像是湍流一样突突跳跃,终于在痛楚之中阖了阖眼。
他只能希冀于他的王弟,只是受到那面巨石预言的内容吸引,想要争取神使的支持。
碍于巨石预言与民心,沙穆勒应当不会荒诞地抹杀神使的生命。
但是,沙穆勒……
拉荷特普想起了自己那名顽劣不堪的王弟,他拧了拧眉心。
谁也不知道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从基那到布托,顺流北上,要十天乃至半月的时间。
然而,这支下埃及的战船队伍却像是不知道疲乏一般,桨手不停轮换,昼夜不停地行驶,生生将时间缩短到7天。
辛禾雪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在战船之上,除了能够每晚到甲板上看看月亮,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消遣。
霍温像是替巨龙看守宝物的士兵,如果不是辛禾雪说自己长期待在舱内晕船,他甚至不会让辛禾雪离开那间舱房。
到第七天的傍晚。
披着火红色日落,战船终于抵靠了布托的港湾,这里离海洋已经很相近了,再行驶不到半天时间,就要驶入地中海。
广阔的湿地与浅湖密布这片三角洲沃土,水鸟低飞掠过水面,从战船上下来的士兵们惊飞了数只鹭鸶,溅起旁边浅湖的一串串细碎涟漪,河马的咆哮声从遥远湖泊深处传来。
郊野的芦苇丛被映照成大片大片金黄色。
更加极致的金红之色,则在布托中心的王宫之中。
从宫廷里长长的御道进入,道路两侧种植满珍奇的香料树和各国的树木,几只红鹤优雅地踱步。这条道路尽头是宽阔的列柱大厅,雕刻着莲花柱头的石柱撑起高耸的天花板,壁画恢宏布满整座宫殿,色彩辉煌。
遭人押送回到这里的神使,被推到狮皮地毯上。
膝盖抵着地毯,好在狮皮柔软不至于擦伤,辛禾雪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霍温那样的武人做派。
金纱帷幔在微风中吹拂出波浪起伏。
侍者们赤足行走,生怕在宫殿里发出额外的声响惊动了黄金王座之上,正在休憩的红王。
从帷幔之后传来一道声音,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刚从浅眠中醒来,沙哑低沉,“对待客人真是太无礼了,霍温。”
侍者跪在地上行礼。
王座上的人,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兽瞳,睁开一道狭缝,透过金丝帷幔看向外来者。
“我并非有意——”
站在辛禾雪身后的霍温,简直要举起双手,证明自己,他刚才只是想要将这名神使推向前方的位置,但没有想到这样对他来说轻飘飘的力道会把神使推倒。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纱帷幔已经从两侧让侍者拉起。
沉缓的脚步声,从王座之上一级一级地走下,黄金薄片精雕细琢的鞋履,镶嵌着无数红玉髓与青金石,皮革绑带缠绕至有力分明的足踝处,交扣固定。
“听闻白王从阿斯旺采石场带回来一个人,奉为大祭司。”
那双鞋底镌刻满被征服的敌人与土地形象,每一步落下,仿佛都在践踏着反叛者。
“有了他,上埃及土地岁稔年丰,粮仓麦粒满溢。”
一声,接着一声。
“上埃及的子民恭敬地称呼他为上天的神使,还有……”
那人最终站在了辛禾雪跟前。
那只臂膀佩戴着数层象牙镯与臂环,抬手挑起了神使的下巴,自然地也揭开了这位使者神秘的长袍兜帽。
“金沙的珍珠。”
果真……
名不虚传。
沙穆勒的眉宇微压,看着对方,眼底沉沉。
在上埃及备受礼遇的神使,应该没有过这样糟糕的体验吧。
被强行掳掠回来,还被他轻佻地挑起下颌,盯着那张脸。
只有在西奈半岛的最高峰才能看见的雪色,却能汇聚在肉体凡躯之上。
不,已经与凡人的身躯区别开来,这名神使的躯体像是珍珠母一般洁白,又仿佛是敲开河蚌之后才能窥见的乳白蚌肉。
不仅仅是肌肤,白发,甚至是白色的睫毛。
这座宫殿内外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红王的收藏品还是艺术家的画作,在他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那双美丽惊人的眼睛,如今正戒备地看着他,削瘦的身形却显得坚韧。
“为什么我的兄长总是能率先找到宝藏?”
沙穆勒打量着这名耗费他众多时间与资金,调度大军掳掠回来的人,他在压低嗓音的同时,向前倾压身形,“我还好奇一个传闻的真伪,据说白王与神使形影不离,夜晚也要抵足而眠。”
“这个传闻是真是假?”沙穆勒俯身问,“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向你倾心?”
他锐利的狼眸凑前到辛禾雪跟前,近到呼吸都要交织在一起,高高在上的语气,“现在,像取悦他一样——”
“取悦我。”
低低的声音落下,反馈得到的是一道分外辛辣的脆响。
宫殿陷入一片死寂。
霍温和其余侍者几乎是同时,猛然跪在地面,不敢去看红王脸上狼狈的巴掌印。
辛禾雪冷冷地盯着。
沙穆勒却胸腔震颤,格外愉悦地笑出声来,“你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红王不语,只是一味地回味小猫的巴掌。
红王:哥,这对吗?
白王:……:)
第149章 白化(23)
毫无疑问,沙穆勒和拉荷特普是孪生兄弟。
但是哪怕他们拥有着同样的五官,极度相近的金发与紫眸,也绝对不会有人将他们混淆在一起。
拉荷特普像是已经打磨得圆滑而不露锋芒的玉石,高大的身形常常披着珍贵亚麻染色的长袍,气度温和宽仁,他如同太阳之下展翅的一只猎鹰,只有在亮出钩爪向猎物袭击时,才会让人想起那昂贵的长袍之下藏着一柄锋利长剑。
而沙穆勒与他恰恰相反,他的攻击性毫不加以任何掩饰,袒露着深蜜色的胸膛,宽领项链上的玛瑙、玉髓、青金石色彩交错地铺满肩颈,黄金臂环与象牙镯牢牢箍在臂膀,他不加遮掩地借此展示劲瘦精悍的肌肉。
像是饱具野性的虎豹,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瞬息爆发。
沙穆勒的眼型狭长,那其中沉淀着浓郁的紫色,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辛禾雪,目光如同蛇信子一般黏连地舔舐过雪白肌肤的每一寸。
越看,他越觉得那样的眉眼,那样的个性,那样不屈的灵魂,无一不吻合他心中的痒处。
这分明是神赐于他的宝物……
凭什么让白王占有?
沙穆勒胸膛间鼓动了一撮火焰,愈烧愈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快意了。
噢,还是不要高兴得那么早。
他险些忘了,他和兄长的极乐与极痛一样是相通互感的。
要是高兴得过了头,他勤政的王兄一定会在行政宫殿里听着维齐尔述职时,忽然被空气扇了一巴掌。
对他来说是极乐,对拉荷特普来说……
即使天生恶劣的性格让他觉得使自恃冷静的王兄方寸大乱会很有趣,可沙穆勒本身依旧是一个极度吝啬自私的人。
因此,他自胸腔而上挤出了一声冷笑。
这是他争取而来的一巴掌,拉荷特普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和他共享极乐?
让他好好想想,他要如何安顿他掳掠回来的至宝……
“我很满意。”沙穆勒对此行的大功臣说道,“霍温,你可以到珍宝殿中挑选你想要的奖赏。”
居住在布托的子民都知道,下埃及的土地之主乐于收藏来自各国的珍奇异宝,他有专门的私藏珍宝的宫殿,异宝奇珍浩如烟海,珠玉宝石弃如敝屣。
沙穆勒没有说奖赏的数量,十分大方地让霍温任挑任选。
霍温没有流露出什么惊喜之色,只是如释重负般告退,不过在离开宫殿前,他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王上,您准备让神使担任神庙新的大祭司之职吗?是否需要我对神庙的祭司进行通知?”
辛禾雪闻言,倒是转头瞥了霍温一眼。
竟然在目睹了方才的一幕之后,还能自然而毫无怀疑地问出这样的话,真是将粗神经的武人做派贯彻到底啊……
霍温居然认为红王大费周章地将他掳掠过来,是为了让他成为下埃及的神使?
在和红王对视的第一眼,辛禾雪险些要被那样炽热的目光烫至深处,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接下去的故事走向。
也和他猜想的一致。
红王听见臣子的话语之后,发出了对于霍温的一声嘲笑,“你真是大愚不灵啊……”
而辛禾雪隐蔽瞥向霍温的一眼,则被沙穆勒理解为希冀。
神使看起来冷心冷情的模样,大概不了解人性会有多丑恶吧?正巧,他是其中邪恶的佼佼者。
沙穆勒:“带他到美瑞特宫沐浴,以后这位客人就居住在那里了。”
美瑞特宫……?
霍温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在他们的语言中,美瑞特释义为爱,往往只有土地主人的妻子会居住在那里,或者更加清晰明了的解释是……
那是法老宠妃的居所。
王上的意思是——
他要亵渎神明吗?
霍温视线投注到那穿着白袍的神使身上,眼中情绪变了几番,隐隐透露出愧疚。
毕竟是他将神使带回来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亵渎神明的推手之一。
他盯着辛禾雪的时间太长了。
红王看向这位臣子的眼神已经逐渐升起不悦,“霍温,今夜王宫的庆功宴,记得带上你的安卡。”
什么……?
可是王上明明知道,虽然他的年纪早该成家,但他还没有安卡……
霍温的唇开开合合,最终什么也没说,“是,王上。”
如果王上认为他应该有安卡,并且要求他带着一起赴宴的话,那么他最好有。
………
辛禾雪被带到了所谓的美瑞特宫,这座宫殿闲置已久,但距离红王的寝殿最近,所以宫侍丝毫不敢懈怠于平时的打扫。
庭院花园里绿意盎然,喷泉池中鲤鱼游弋,莲花盛放其中,寝宫里所有珍贵木材打造的家具擦洗得乌亮,地毯上连灰尘也看不见。
由于红王说过不允许在美瑞特宫进行任何的熏香,也不容许那些侍者擅作主张地给辛禾雪涂抹任何香油,他们在服侍这位贵客沐浴的时候,浴汤里甚至没有加入那些香柏木与薄荷,只有些许草药作为洗浴剂。
准备的服装由红王身边伺候的仆人送来了,最上方深蓝莲花纹路的披风叠得齐整,披风内衬是镀金丝绸布料,掀开来,下方还有珠宝首饰。
辛禾雪垂眸扫过,眼皮微微一跳。
王室有着这片土地化妆手艺最佳的侍女,负责在宫廷宴会或者重要仪式之前为王公贵族们描绘妆容。
她对整个流程已经了然于胸,然而看着这位客人,侍女却头一次开始犯难。
似乎所有贵族所钟爱的色彩斑斓的宝石脂粉,在这张脸上都显得多余而廉价。
他不需要他人为他添加过多的粉饰。
毫无疑问,他比艺术工匠塑造的任何雪花石膏雕像都更加完美,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目眩神迷。
最终,侍女只是在那薄薄的眼睑之上,顺着眼尾的走势,用绿色孔雀石粉末制作的颜料,勾出了微翘的线条。
眼妆是至关重要的,那是驱赶邪灵的关键。
辛禾雪的眼睫重新掀起。
侍女轻声道:“愿太阳神拉护佑您。”
………
夕阳悄然沉入尼罗河之底,来自海洋的晚风吹过精美的莲花头雕刻石柱,进入举行晚宴的庭院与宫殿,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与佳肴的丰富气味。
王公贵族们觥筹交错,相互谈笑着,然而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觉他们的笑容看起来极不自然,像是用尽力气牵扯唇角扬起来的,背后难掩恐惧。
他们分散坐到宴会大厅四角属于自己的位置前,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布,烛台盛着的火焰映照出金银器皿的光芒与整只烤鹅酥脆鹅皮的油光。
椰枣和香草填充的烤牛肋排肉质鲜嫩,香烤鲈鱼与熏鳗鱼滴着油脂,新鲜的柠檬液在小碟子中供调味解腻。
明明像是一幅诱人食欲的华贵画卷,却没有多少人能够提起食欲。
上一次晚宴中,一名贵族食用了四块撒着杏仁的奶油蜜饼,红王以对方不满其他晚宴食物为由将人押了下去,过了几天,其他贵族听闻城外那片沼泽里的鳄鱼美餐了一顿。
这个消息,是他们站在朝会上听来的,法老身边的书吏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述说这顿鳄鱼的盛宴。
王座之上的那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暴君。
即使如此,他们依旧要极尽所能地歌颂他的荣光与智慧。
红王的目光投向宫殿之外。
那抹纤瘦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姗姗来迟。
“安卡伊尔。”
沙穆勒出声。
安卡伊尔,是对于最珍贵、最心爱之人的称呼。
在一夫一妻的埃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场的宾客当中不会有人不了解其中的含义。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听见法老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才会躯体为之一震。
已经有识相的贵族二话不说,开始夸赞法老心爱的安卡。
可他的话说到一半,满场宾客在看清楚来者时,瞬息陷入了静默当中。
辛禾雪深蓝披风后,由丝绸缎带编织束起的一尾银发,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像是尼罗河水波里的游鱼般灵动。
独一无二的发色,足够昭示他的身份。
下埃及谁都知道,红王在这不久前,命令霍温带领大军攻打上埃及,他们今夜之所以聚在这里,是为了庆贺……
下埃及迎回了神使,即使手段不是那么的体面光彩。
可是没有人想到——
掳掠过来的神使,成为了红王的安卡。
这简直是在亵渎神明……
他们的土地与子民会被神厌弃的……
沙穆勒从最前方的座位离开,他顺着长长的金红地毯上前去,向辛禾雪伸出手,似乎希望安卡伊尔能够将手搭在他的手心,由他接到最尊贵的主位旁边。
“啪”的一声。
辛禾雪毫不留情地拍开了那只手,静静地看着沙穆勒。
他在挑战沙穆勒的底线。
红王收回了手,薄唇噙着的笑意消失了,“同样的把戏,第一次觉得新鲜,第二次就太乏味了。”
他像是丧失了耐心,或者是有意磋磨眼前青年的傲骨。
“听闻上埃及的祭典舞蹈与下埃及的分外不同,既然神使来迟,不如让大家欣赏一下上埃及祭典之舞和神使的风采吧。”
沙穆勒已经重新回到了高座之上,他撑着下颌,看向宾朋满座之中,孤立地站在金红地毯中心的神使。
宫殿里的乐师已经开始演奏,鲁特琴、里拉琴、长笛的乐声交织在一起。
辛禾雪抿了一抿唇,眉目冷淡,深蓝色的披风衬得他的肤色愈加白皙。
他站在那里,像是一枝玉树。
没有看见屈辱的神情出现在这张昳丽的脸上,沙穆勒无法说心中的情绪是否有遗憾。
他认为眼下的窘境已经让神使足够认清了局势,沙穆勒正欲叫辛禾雪来到他身边坐下,却见对方忽而动了。
辛禾雪抬手扯开颈前束缚的丝带,晚风吹入宫殿,深蓝色的精美披风波浪卷起般,遭到随手一扬。
沙穆勒脸色一黑。
座下席位当中的霍温和其余贵族,只听见红王沉声道:“谁敢睁开眼,就将他的眼睛挖掉。”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性,所有人都不敢抬头,不敢向神使投去冒犯的视线。
然而,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披风之下的不是什么暴露的服饰,缠腰裙精致细褶层层叠叠,长及膝盖,上身还穿着柔软细腻的卡拉里西斯。
卡拉里西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足以让沙穆勒看见他送过去的珍珠细链。
轻盈地缠绕在腰肢上,随着祭典舞步,两层珍珠链碰撞,一下一下,悬悬而晃。
珠光白腻,玎珰悦耳。
哪怕没有画面,那声音却像是羽毛一般,勾着、牵扯着人的心绪,诱惑力不比亲眼所见相差多少。
在场者的心脏,好似都被那轻响的舞步,挑起在绷直的白皙足弓,又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赤裸的脚下,一次又一次。
霍温坐在席中,在紧闭双目之前,他隐约看见那深蓝色的披风向他跟前飘来了。
好在,他正前方没有摆放什么菜肴,多是果盘。
珍珠撞击的轻微声响好似越靠越近了……
霍温不可控制地挑起眼皮的一道缝。
深蓝色的披风在他眼前一卷,霍温只窥见了一只修长窄瘦的手,伴随送来的还有浅淡却无法忽略的冷香。
霍温懵了懵,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乐声已经结束。
而他已经完全地睁开了双眼。
他不知道红王是否发觉他在这个过程中睁开了眼睛,冷汗从他背后落下。
沙穆勒眼中紫色沉郁,他向辛禾雪伸手,“到我这里来。”
好在……
王上的所有注意力应当都汇聚在神使身上了吧?
霍温呼出一口气。
他目送着辛禾雪一步步迈向高座。
下一瞬,却听见沙穆勒道:“我说过可以睁眼了吗?”
霍温心脏一缩,本能地站起身来,甚至撞翻了两个果盘,餐盘上无花果与椰枣四散地滚在金红地毯上,声响还是引得其他人也禁不住地睁开眼缝。
变故就发生在此刻。
寒芒于空气中高高扬起,锋利地刺向沙穆勒的胸膛。
“受死。”
辛禾雪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差一寸,就能刺入那胸膛对应心脏的位置。
但被生生拦截在左手的手掌血肉之中!
“原来不是哑巴?”沙穆勒挑起眉峰,与辛禾雪对视,“真好听。”
辛禾雪搅了搅银质餐刀,看见鲜血涌流,他向沙穆勒扯了扯唇角。
那粉色的唇瓣,抿出一抹淡红。
沙穆勒:“对我笑?”
【沙穆勒爱意值+10】
第150章 白化(24)
果然,对待这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变态。
自然也不能用对待正常人的策略。
辛禾雪心中想着。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经过他总结出来,却好像他接触了许多变态,有诸多与变态打交道的经验一般。
……似乎也没错。
他有的目标人物除了长得像人之外,其余的方面确实不那么符合正常人类在生物圈里的定义。
以至于见到了红王之后,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辛禾雪都已经能够快速平复心情,心平气和地思考应对之策。
他知道怎么调动他们的情绪,怎么挑起这些人的征服欲、爱欲和色欲。
就和眼下的场景一样。
辛禾雪的眼睫闪了闪,他装作在见到鲜血之后重新冷静下来的样子,仿佛感到后怕一般,脸色苍白。
他能确定自己刚刚的力气足够让这道伤口深可见骨,于是仁慈地放过了沙穆勒那血肉模糊的左手,松开手前,还不忘把餐刀猛地抽出来,让伤口血流如注。
银质的刀具,“咣当”一声,就这么掉在地毯上,把上面的金色绣线悄悄浸染红了。
盛宴,酒水,鲜血,刀光。
还有冷秀的美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是一幅足够调动人所有感官的画面。
宾客们的心跳都停了停,惊惧让他们在炎热的五月份产生了寒意,从脚底攀升蔓延到四肢百骸。
霍温盯着那地毯上的银质餐刀,又瞥向自己前方少了一份餐具的桌面,瞳孔缩了缩。
原来是刚刚甩开披风时就已经预谋好的。
宴席静默了一瞬之后,巨大的喧嚣与混乱在顷刻间爆发了,辛禾雪被侍者们还有拥挤上前来关切问候伤势的贵族们半推着,远离了红王的方向。
那些贵族和侍者们额际都浸湿了冷汗,但还是极力地向前,迎接医官、传送药物、递上纱布、包扎伤口……
并且有意无意地把酿造现状的凶手向外推。
他们是在为刺杀红王的神使打掩护撤退。
“王上,请、请不要动,您扯到了伤口,血越流越多了!”
“这真是一场灾难!愿您的健康无虞!”
有人趁乱在心中祈祷,假使他们被红王赐死了,噢,看在他们保护神使的份上,或许能够证明他们人格的高尚,在死后灵魂也能够经得起冥界的正义天平的审判,让他们去往永生……
为此,他愿意在永生之后为丰饶之神奥西里斯勤勉而日复一日地在田地里耕作……
翻涌的人群遮挡了红王向外寻找辛禾雪的视线,攀升到极致的快意,忽然被生生截断了,他扫过这群贵族,冷笑了一声。
不过他没有心思和这些人计较,他现在有更值得分配注意力的人。
任由医官颤抖着双手为他处理着左手掌心的伤口,沙穆勒面不改色地对侍者指使道:“去,将食物送到美瑞特宫。”
这些愚蠢的不识好歹的人不吃晚餐,难不成他的安卡伊尔也要和他们一样饿着肚子吗?
那把银质餐刀被他命令侍者拾起,沙穆勒接过来,用无伤的右手把玩着,雪亮的刀尖一直到刀身,都还沾着淋淋鲜血。
殷红的颜色,好像刚刚还溅了一点到神使的手上,衬得那用力得泛白的指节更加白皙。
刺向他时,刀身银闪闪地倒映出秀丽如雪的眉眼,眉心还决绝地蹙起。
沙穆勒心尖一阵发痒,就好像是被什么啃噬了一块。
………
辛禾雪被负责美瑞特宫的侍女和霍温一起送出宴会宫殿,一同离开的还有一名穿着长裙的女性,刚才她坐在霍温身旁的位置,也看见了宫殿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经过霍温介绍,那是他家中的侍女,宴席上的宾客多数都与自己的安卡一同赴宴,但他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心爱的安卡,所以只好令家中侍女假扮出席。
霍温低声道:“多谢神使大人的出手解围。”
“解围?”辛禾雪因为他的话,微微偏过头,“我并没有在帮你什么。”
霍温当然知道,辛禾雪的目标一开始就是针对沙穆勒,只是时机恰巧出现在红王将要下令追究霍温冒然睁开眼睛的罪责,但这件事完全可以一分为二来看待,毕竟霍温确实在辛禾雪靠近长桌时擅自睁眼了。
“不论怎么说,感谢您拯救了我今夜的光明。”
至于之后法老会不会想起这个插曲,重翻旧账,命令金雕啄去这位将军的眼球,谁也预料不到。
在一名阴晴不定的暴君身边当臣子,是比与雄狮相伴还要可怖的一件事。
霍温一边低着头行走,一边说着,“神使大人,为了您宝贵的生命,请您以后还是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法老一旦生气,他会……”
他正劝告辛禾雪,却发觉身旁的青年脚步停了。
“那是谁?”
辛禾雪停驻在原地,出声询问道。
霍温顺着他的视线所向,看见了廊道旁边那抹堪堪躲闪到石柱后方的残影,他下意识地压了压身形,向可疑的人物走去。
“神使大人,请站到我身后。”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躲在石柱后面的影子揪了出来,待壁灯映照出来者的面容之后,霍温倏地松开了手,“提西斯殿下……”
再行礼道歉说:“真是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
那是一个短发用金环束成一根根辫子的男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
辛禾雪听清了霍温对男孩的称呼,刚刚就是这位“提西斯殿下”躲在廊柱后偷看他。
提西斯偷窥的行径被抓包了,有些心虚地看了辛禾雪一眼,但是当霍温询问,“殿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他又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板,“霍温将军,你只是一个臣子,无权过问王族的行踪。”
霍温垂首,对于下埃及的王族,他总是摆出十足谦卑的姿态,“是的,是我逾矩了,提西斯殿下。”
提西斯没再和他计较,又自以为隐蔽地瞥了辛禾雪一眼,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霍温,“法老要死了吗?”
霍温惊骇得忘却了规矩,他猛然捂住了提西斯的嘴巴,“嘘——提西斯殿下,这种话不能说!”
“唔唔唔——!”提西斯疯狂挣扎着,在霍温终于反应过来要放开手之后,站在原地大口呼吸着,“我快要被你憋死了!”
霍温又道歉。
“抱、抱歉,提西斯殿下!”
提西斯从鼻腔中嗤出一口气,但在下一瞬,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番表现简直尽失王族风度,他悄悄又偷觑辛禾雪,好在没有看见青年脸上有什么轻视的情绪,提西斯缓慢地挪着步子,小心地牵住对方的披风袍角,“我刚刚都看见了,你是英雄。”
他抬起来看辛禾雪的眼睛简直隐约要闪起星星,“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不怕王兄的人。”
这是红王的弟弟?
辛禾雪虽然有这个猜测,但听见对方称呼红王为王兄时,还是有些惊讶。
如果他对剧情相关的记忆没有出错,在上下埃及分裂之时,红王与白王的母亲,逃亡下埃及建起新政权的时候,只带了红王一个子嗣。
那么眼前的只有可能是红王同母异父的弟弟了。
但是把一个在大殿之上刺杀王兄的人,称为英雄……
恐怕这两位兄弟的感情不是那么和睦。
霍温不敢让提西斯与辛禾雪来往得太近,现在神使是法老的安卡伊尔,如果让法老发现,加上法老本就不喜欢提西斯……
被霍温不由分说抱起来离开的提西斯,用力拍打着霍温的背,蹬着腿,表示自己的抗议,“叔父,放我下来!”
霍温充耳不闻,只对辛禾雪道别,“神使大人,非常抱歉,我和提西斯殿下还有些事情,恐怕要先离开了……”
辛禾雪并不在意,“没关系。”
他偏了偏头,看向那个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男孩,轻轻笑了笑,“晚安,提西斯殿下。”
谢姆季的晚空满天繁星,茉莉花丛里虫鸣声声,风吹来远处河中蓝莲花的香息。
月光映亮了那被神明眷顾的柔和脸颊。
提西斯瞬间消停了,他趴在霍温的肩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礼貌和乖巧,“晚、晚安!”
“请带神使回到美瑞特宫。”
临走远前,霍温嘱咐辛禾雪身边的侍女。
“那就是传闻中的神使吗……”
远远地,辛禾雪听见风带过来提西斯的询问,霍温偏头和提西斯解释着什么,走得再远些的话语,辛禾雪就听不清了。
………
“咣当”一声响。
银质餐刀毫无预兆地掉落在地面上,侍者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为法老换上了一套新的餐具,再去收拾地面上的餐刀。
维齐尔坐在长桌对面,在整个下午的谈论完政事之后,他被留下来共进晚餐,这是属于能臣的殊荣。
当然,他知道在晚餐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替拉荷特普去劝说那名在母神失踪之后就已经开始发疯发狂的年轻王族。
听说阿努比斯殿下又被关进了青铜笼子里,为了避免他横冲直撞地扑杀宫殿里的其他仆人。
现在就连往日负责教导礼仪的书吏也无法靠近他。
维齐尔抬起视线,有些担心地看向对面,“法老,您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拉荷特普皱起眉,他用力攥住了刚刚无意间碰落餐刀的左手,这才凝神去看自己的手掌,扩散的剧烈疼痛引起了生理性冷汗,在他额际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完全不符合他性情与当下境况的快乐悄悄抬头。
拉荷特普无法理解远在八百公里外的孪生兄弟。
沙穆勒到底在犯什么病——
在用刀扎穿了自己的左手之后,竟然勃、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