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白化(5)
“不、不是的。”
赛托的声音急促,像是无法接受被母神认定为坏孩子的事实,他未曾覆盖面具的下半张脸,下颌线绷紧清晰可见,并且不安地伸手轻轻牵住了辛禾雪的外袍。
但骨节却分明突出一种绷劲,似乎再用力些,那样薄的外袍就要在他手中,像透明蝉翼一样撕扯坏了。
辛禾雪将衣角从他的手中抽回。
被视为神明使者的青年,在没有情绪波动的时候,淡然出尘,只像是西奈半岛最高山巅之上的一捧雪,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但阿努比斯的崇拜中心犬城,就在西奈半岛的南部,所以他就是离母神最近的人。
赛托低下头,理所当然地得出这个结论。
青年因为沐浴而泡得温热的手掌,抚过他的侧颌。
那里还残留着几道白天时留下的猫爪痕,因为伤患不重视处理,经过戈壁荒漠一整天的风沙炙烤,现在创口处已经隐隐红肿发炎了。
“疼吗?”
辛禾雪垂眸问。
“不疼。”
赛托像是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辛禾雪会这么问,但还是诚实地好好回答了。
他侧了侧头,下颌与冰凉的豺犬面具一起,卧入了辛禾雪的掌心,看起来像是一只黑色毛发的狗,依恋地靠在主人身侧。
辛禾雪带他从浴池离开,回到室内坐下,又叫仆从找来草药膏与一盆盐水。
赛托听话地低头用盐水清洗了创口。
辛禾雪抬手,固定了赛托侧头的角度,“好了,别动。”
指尖挑起一小块陶罐里的草药膏体,那种脂状物很快在指腹的搓捻间融化开了。
辛禾雪鼻翼翕动,轻轻嗅了嗅,能闻到植物的气味,这种草药膏是用莎草制成的,大概率还加入了天然树脂。
莎草的根茎,在这片土地常常被用于制作消炎、清热和润滑的草药。
“如果有葛根和黄连就更好了。”
辛禾雪低语了一句,可惜这些都是传统的中草药,即使是通过贸易引入,也缺乏合适的生长环境。
他清洗了自己的手,用木质的小刮刀沾起膏体,均匀地涂抹到赛托的伤口处。
幸好辛禾雪了解自己不是普通的猫,他的爪子里不含巴尔通体菌,不会引起猫抓病。
雪花石膏制成的油灯在夜里静静燃烧着,火光融融地映亮了辛禾雪的侧脸,削弱了一部分淡冷的气质,反而衬出十足的温柔来。
朝北的百叶窗敞开着,来自北面地中海的清爽海风洁净地吹入室内,拂落了辛禾雪肩上柔软的银白发丝。
“奈芙蒂斯。”赛托感受着敷在侧颌的冰凉膏体,像是无法理解一般,歪了歪脑袋,头上两柄短刀一般的黑色尖耳也侧向旁边,“为什么?”
他从小到大受到的伤没有一次不比这样的严重,甚至曾因为儿时战斗经验的不足,一只雄狮的长而锋利的尖牙咬穿了他的腰腹,但是他最后用匕首挖出了那头雄狮的心脏。
几个大木桶的盐水从他的头顶由上而下地灌落,把撕裂的腹部皮肉泡得血肉模糊,痛觉会让他更加清醒,然后被关回笼子里。
那是作为阿努比斯肉体化身在凡世的考验。
他的父亲是这么说的。
辛禾雪扫了他的伤口一眼,“没有为什么。”
这个伤口再不擦药就要愈合了,他顺手利用来刷两点爱意值而已。
但是有两个问题他还不明白。
“为什么叫我奈芙蒂斯?”
辛禾雪不认为他的形象在哪一点和奈芙蒂斯有相似之处,只要赛托的脑子没问题,应该也能分辨出他是一位男性。
所以,他不可能生出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孩子。
“……奈芙蒂斯,就是奈芙蒂斯。”赛托垂着头,面具阻隔了他的神情,“是……母亲。”
“……”
辛禾雪蹙起眉头。
赛托却在他的沉默中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地问:“这个伤口……好了之后,是不是就没有痕迹了?我想留下,奈芙蒂斯赐予的印记。”
辛禾雪顿了顿,“你怎么知道那只白猫……”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赛托却已经猜出来,先一步答道:“气味。”
赛托说:“奈芙蒂斯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那是一种很轻的淡淡的香气,微微泛着草木的苦涩,又和檀香接近,但是赛托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味道,他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东西。
他只是能够根据兽性的直觉和敏锐的嗅觉,本能地在风夹杂着这种气味吹来时,第一时间找到奈芙蒂斯。
辛禾雪没想到会是犬科动物的鼻子太灵的缘故。
赛托低下视线,重申道:“我想留下,奈芙蒂斯赐予的印记。”
辛禾雪怕他去抠掉那上面的草药膏和凝结起来的血痂,阻挡了赛托的动作,“别动。”
见赛托不死心,辛禾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听话就没有奖励。”
奖励。
赛托的手指扣紧了自己的掌心,用力到指甲几乎要掐进血肉里,直到满手血淋淋。
好想要……
奖励。
奈芙蒂斯……
奈芙蒂斯可以鞭打他吗?
赛托突然想要啃噬自己的手指,他逐渐焦躁起来了,像是一只产生焦虑情绪的狗,他想蜷回那个青铜的笼子里,和那些死去的雄狮一起。
但是不可以。
王兄和教导他礼节的侍者曾经说过,他需要表现得像一个完整的人,才能从笼子里走出来,如果被关回笼子里,就不能再见到奈芙蒂斯了。
赛托决定在此刻先抛弃少年时奇异的雄狮幻梦,他的回忆就像是那颗由匕首挖出来的心脏一样,逐渐萎靡停止了跳动。
他松开已经掐出深痕的手,从原位站起来,踱步到辛禾雪的卧室之内。
在青年跟着他,站到门框旁的时候,赛托蹲下来,他跪在地面的亚麻地毯上,结实精劲的腿部肌肉向缠腰布之外延伸展露。
赛托转头问:“我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吗?”
那张亚麻地毯的旁边就是辛禾雪的床铺。
他好像完全把这个位置当成了自己的家,还在丈量,“我可以蜷起来睡觉。”
那张亚麻地毯其实很大,但是对于一个体形颀长的成年男性来说,还是显得局限,赛托必须曲起腰身,真正地和一条狗一样——
整夜整夜蜷缩在主人的床铺下。
赛托摸了摸这块崭新的亚麻地毯,因为是供给贵族官员使用的,用料极其细腻,上面绣着狮子和山羊的纹样。
“这样如果你要起夜,就不会踩到冰冷的地毯上。”他抬起头,金棕色的眼睛从面具狭缝里露出,目光真切地和辛禾雪对视,“我的躯体是温热的。”
辛禾雪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辛禾雪:【你确定他没有什么问题吗?】
K:【……】
K:【出门在外,请宿主保护好自己。】
辛禾雪:【^^】
赛托望向他,希望能够得到首肯。
辛禾雪只是站在门框旁,让出道路,“出去。”
年轻的王族待在房内,薄唇逐渐抿成一道顽固的直线。
火光映着神使冷淡下来的眉眼,“阿努比斯,不要让我生气。”
【赛托-阿努比斯爱意值+5】
………
辛禾雪在前一天晚上和拉荷特普说过,让采石场的守卫将因为纵火而抓起来的两名奴隶放了。
其中就包括努布,和那个曾经由他喂下了圣水之后才能活下来的奴隶。
因为神使的意志,上埃及的法老特别赦免了两名奴隶在采石场纵火的罪行,并且吩咐守卫将他们带到阿斯旺以南的疆界线,把这两名奴隶放归努比亚。
但是第二天的早上,仆人在辛禾雪用餐时从院子外进来,请示道:“神使大人,之前的那位奴隶正在院外,他希望能够见您一面。”
辛禾雪:“让他进来吧。”
他碗里的谷物粥已经食用了大半,于是放下了木勺,转而用帕巾擦拭自己的唇角。
努布从院外进入,他似乎是在外面等待了许久,或者是向仆人请求转达话语磨了一段时间,尼罗河泛滥季的太阳炽热,哪怕是在早上,也足够让他的额角鬓发濡湿。
他的膝盖抵在地上,向辛禾雪行了一个礼。
“大人……”努布的嗓音有些干哑,像是采石场的砂砾磨损了一般,“请允许我追随您去到底比斯,我想留在您身边,作为随从和奴仆。”
辛禾雪示意他起来,看向这位站得拘谨的奴隶,“你不是想回努比亚吗?我已经向拉荷特普求过情,你和你的那位同伴,都可以得到赦免,回到故国。”
努布摇头,顽固地道:“我想追随您。”
“至于安赫,他托我向您道谢,他已经踏上了回归努比亚的长路,往后会一直为您祈祷,愿神明的恩典永远庇佑您,愿尼罗河永远滋养您,带来无尽的丰饶与光辉。”
努布替安赫重复话语的内容,他已经把安赫对辛禾雪的赞颂歌精简了许多,才代为转达出来。
辛禾雪的视线扫过他。
努布愈加地挺直了腰板,让他整个人显得精神面貌更加优异,身上的肌肉无声绷紧了,“您可以考验我,看我是否拥有留在您身边护卫您的能力。”
“不必了。”辛禾雪让他到餐桌前坐下,弯起眸,“你还没有用早餐吧?我一个人吃不完,帮帮我?”
青年脸上只是浮现着一点清浅的笑意,面容隽美安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尼罗河子民的美丽。
努布的耳后根发烫,磕巴地道:“是、是的。”
他忐忑地坐到了辛禾雪的对面。
阿斯旺这片区域的环境条件恶劣,监督官已经尽可能地为神使提供上好的食物。
木桌上是一篮经过精细研磨之后制成的小麦面包,旁边有蜜罐和一碟无花果,还有小陶罐装着乳制品和谷物粥,炖鸽肉浸在香料和洋葱的汁水中,新采摘的葡萄鲜翠欲滴,茴香泡的茶水氤氲出白雾。
辛禾雪:“吃吧。”
努布用力地点了一点头。
………
正午的时候,法老的巡游船将从阿斯旺出发,顺着尼罗河启程回往都城底比斯。
如果中途只是短暂停靠到河岸的城市补充物资,那么可以在七天之内赶回去。
辛禾雪吃完早餐之后,就由侍者们整理着装。
他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被心灵手巧的侍女编织起来,用金丝带缠绕穿过成几股,最终坠在腰后,发尾用琥珀金的细环束起。
胸膛白皙得晃眼,薄薄的肤肉起伏,上身除却大面积的白,只有两点的樱粉色。
往下的腰带嵌着绿松石,缠腰布细细的褶皱堆叠,长度到膝盖之上,边缘镶嵌黄金刺绣,描绘了莲花与尼罗河。
不过这样精美的服饰,终究还是不会穿在外的。
辛禾雪在遮阴的廊下收回了自己方才伸出去的小臂,上面已经因为阳光的短暂直射,细腻的肤肉泛起了一层薄红,传来隐隐的刺痛发痒感。
侍女惊呼了一声,辛禾雪阻拦了她叫人拿草药膏,“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帮我拿我昨夜换下的长袍过来吧。”
辛禾雪重新罩上了那看起来异常繁重的白色长袍,兜头盖脸,连一根发丝也不曾露出在光线之中,只有这样,才能够规避被阳光灼伤的可能。
尽管他身体的温度比常人要更加温凉一些,但是在这个地域穿着长袍未免会过热,好在材质是极其细的亚麻纱线,轻薄透气,只要他不做奔跑之类的消耗体力的大动作,就还不至于为温度而难受。
在辛禾雪踏出门前,努布突然道,“等等。”
青年依言停驻脚步,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了吗?”
努布蹲下身,他手中捧着一双精细的草编凉鞋,为辛禾雪穿上。
赤足在这里随处可见,尼罗河子民用足底的肌肤丈量这片沙漠。
但是努布回忆起昨晚见到的那一幕——
青年的双足停驻在他身侧,足背肌肤近乎透明,上面细微的脉络如蓝色的尼罗河支流,趾甲像是夹竹桃淡粉色的花蕊。
“您的双足不适宜踏在灼烫的金沙之上。”
努布说。
………
“你要留下他?”
拉荷特普的语气轻微讶异,紫罗兰色的双眸视线越过辛禾雪,扫了一眼那名努比亚的奴隶。
对方的五官隐约让他觉得熟悉,他缓缓皱起了眉。
“那就让他与赛托决斗吧。”
第132章 白化(6)
见辛禾雪没说话,白皙的脸隐藏在长袍宽大帽檐的阴影之下。
拉荷特普温和地笑道:“伊阿赫,别担心。既然是你的意志,我当然会让他留下,只是要成为能够留在神使身边的护卫,他的能力还有待得到太阳神的考验。”
上埃及年轻的王有一双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紫罗兰色眼睛,使得在笑起来时英挺的五官要更加亲和仁厚,金色的阳光穿过建筑物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麦色的肌肉纹理流畅,镀金一般的光芒让神采更加意气风发。
他的形象确实符合尼罗河子民对于一位文武俱全的宽仁君主的想象,也难怪上下埃及的统一之声偏向上埃及。
拉荷特普说道。
“赛托是上埃及贵族里最骁勇善战的战士,就连宫殿的守卫队队长也不敌他。”
“如果这位来自努比亚的奴隶要留下来,我当然会脱去他的奴籍,还会给他在王宫安排一个合适的差事,只是一名默默无声的低级随从,还是王宫负责守护神使宫殿安全的士兵,这会由他的能力来决定。”
拉荷特普见辛禾雪没有出声反对,他看向这位从阿斯旺以南疆界线去而复返的奴隶,“向伟大的太阳神拉展示你的实力,看看是否拥有守护神使的资格。”
努布低下头,“是。”
拉荷特普唤道:“赛托。”
戴着漆黑面具的王族沉默地从后方走出,他腰上佩着一柄锋锐的短剑,前端弯曲,外缘有利刃,如同一轮冷峭的新月。
旁边的仆从为双方都递送上轻甲,并且给努布递上一柄短剑。
监督官为法老准备的临时住所,房屋占地面积不亚于一个小宫殿,庭院足够宽敞,可以容纳下两名英武战士的决斗。
努布的双膝微曲,略微侧身,庭院地面的一层沙石在他的足底摩擦细响,他将重心集中在右腿上,准备随时应对战斗。
在高空中白色的云遮蔽住圆日的刹那,赛托倾身上前,率先发动了攻击。
他的短剑快速划向努布的肩侧,动作凌厉而敏捷,剑身在破空声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努布毫不示弱,左脚一蹬,身形侧闪,几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锋利的剑锋。
借着躲避的同时,迅速低身从侧面反击,短剑横扫赛托的腰部。赛托猛然收腹,剑身向下,格挡住了卡姆瓦塞特的进攻。两剑相撞的瞬间,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嗡鸣着震动空气。
太阳从云层中拨面而出晒下日光灼热地烤着万物,将黄沙世界的万物蒸出晃晃虚化的白影,他们的交战动作迅疾,几乎搅乱了事物的影子。
赛托的战斗技巧精妙绝伦,更突出的优势是他拥有着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在自然界中搏杀出来的本能直觉,让他在对决中几乎不需要思考,锋利地刺向敌人。
这种直觉很难在后天的人类中训练而成,都城的军士马场学校也只会教导士兵们一遍遍地重复前进、进攻、控制以及最后制服对方的技巧招式,从来没有像是赛托那般仿佛带着腥风般的战意,这让王宫守卫队队长也在赛托对面败下阵来。
努布也是一样的,尽管他和赛托的交战持续了数十个回合,但是败退的下风逐渐显现。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滑落,濡湿了鬓发。
在又一次格挡当中,短剑相交,努布咬牙,猛然用力,将赛托的剑刃压向地面,试图以力量压制对手。然而赛托手腕一转巧妙地借力翻过短剑,用剑柄猛击努布的腕部,使他持剑的手一时间失去了稳定。
赛托抓住机会,一个迅捷的旋身动作绕到努布侧面,锋锐的剑芒朝对方的肋部刺去。努布骤然蹲身,剑锋恰恰从他发顶划过,他趁势抓住赛托的小腿,将人拽倒在地。
两人几乎同时摔在尘土里,锋芒划过赛托的手臂,他最终翻滚半圈,用膝盖狠狠压制住努布的肋骨,弯刀外缘的利刃直指努布的喉咙。
漆黑面具之下,薄唇抿出冰冷的直线,赛托看向敌人的目光阴翳。
有那么一瞬间,努布以为在这样试探的较量中,这位王族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埃及的王族都十分残忍,这一点努布早有体会,否则他那位替努比亚牺牲自己、前来和亲的母亲,也不会在宫廷之内抑愤抱憾而终,临终前把只有六岁的努布托付给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伪装出幼年的王子已经夭折的假象,让他逃脱宫廷。
努布之所以想要跟随神使回归王宫,一部分原因是不愿意看到悲剧在这位柔软的神使身上重复,不想看到神使陷入埃及王族的淤泥漩涡当中,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调查当年母亲死去的真相。
他那时候还太小了,但他记得母亲是一位豁达乐观的女性,会为他做拌匀蜂蜜与枣浆的甜面包,会轻声歌唱努比亚的歌谣,他长大后回忆,总觉得母亲死得十分蹊跷。
赛托默不作声地站起来。
他看向拉荷特普,最终将视线定在辛禾雪身上,“我获胜了。”
声线分明没有丝毫起伏,辛禾雪却好像从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看见了隐约的期冀。
拉荷特普拍了拍手掌,“真是一场精彩的决斗,你叫做什么名字?”
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努布赤裸脊背上的细沙从肌肉纹理中簌簌掉落,他行礼道:“努布。”
拉荷特普:“你很不错,能够在赛托手下过数十个回合,届时我会让守卫队长安排,将你编入负责护卫神使宫殿安全的队伍里。”
一场决斗,让努布能够名正言顺地进入底比斯的王宫。
拉荷特普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想起什么,他的父王给他留下了几十个兄弟姐妹,一个早夭的无足轻重的努比亚血脉的王子,更加不会占据他记忆的一角。
只有一点,拉荷特普留意了瞬间。
两人近乎同时摔入沙土时,以赛托的实力,本来是能够轻易地躲开努布的短剑一击,无伤击败敌人。
然而,赛托手臂上一道的殷红剑伤却彰显出这位王族在战斗时的疏忽。
是因为轻敌?
拉荷特普的视线扫过赛托的方向。
赛托正低着头,将手臂上殷红的剑伤展示给辛禾雪,“奈芙蒂斯,我受伤了。”
………
赛托被拉荷特普指派和两名护卫一起驱小舟先赶回王城。
如果乘坐法老的巡游船,需要七个日夜才能从阿斯旺回到底比斯,而法老需要有一个能够代表他意志的人,先回到王城散播上埃及迎来神使的佳音捷报。
赛托的手臂已经经过了草药处理,绷带紧紧缠绕在他古铜色肌肤的小臂上。
他有些焦躁,像是分离焦虑一般看向辛禾雪,“奈芙蒂斯。”
拉荷特普唇齿之间泄出轻声的笑,“你该学会断奶了,赛托。”
仔细听起来带着讽意,但是拉荷特普面容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神情,貌似刚刚从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一句无心玩笑。
赛托回首,和拉荷特普对视了一瞬。
他必须表现得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才能够从青铜笼子里走出来。
这是他答应拉荷特普的条件。因此,他才能够在父亲死后,踏入牢笼之外的世界。
赛托不想像百兽园的那些豹子与雄狮一样,死在笼子里。
在尼罗河畔踏上小舟的时刻,赛托对着岸边尚未登上法老巡游船的青年说:“我开始想念你,奈芙蒂斯。”
想念,在看不到奈芙蒂斯的每时每刻。
但好在他们很快就会遇见,在底比斯的王宫里。
日光之下,岸边的青年抬手轻轻托起帽檐,光线把他薄白的手背照得有些红,迎着光,赛托看见了淡色薄唇开合,辛禾雪说:“注意安全,小心尼罗河的鳄鱼。”
像是母亲对远行的孩子的叮嘱。
【赛托-阿努比斯爱意值+5】
………
“赛托是我二十位兄弟当中的一个。”
拉荷特普面色平淡地向辛禾雪述说道。
上一任法老显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旺盛精力,他在大兴神庙建筑、征战南北的壮年时期,还不忘纳了数十个妃子,有的是邻国和亲的公主,有的是贵族的女儿,最终给自己的王位继承人留下了二十个兄弟与十六位姐妹。
“赛托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生母是我母亲宫中的一个女奴。”拉荷特普当时也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他回忆道,“赛托出生之时,红月升起,笼罩了整个王宫,阿拜多斯东岸的尼罗河突然逆流片刻,远在西奈半岛犬城的阿努比斯神殿中,供奉的神像从中间分裂开。”
“祭司们惊慌失措,将这样的情景解释为阿努比斯将灵魂注入凡间,而这灵魂正是新生的赛托。”
拉荷特普说。
“他的生母因为分娩进入了芦苇原,灵魂去到最终的安息地,所以,赛托从出生起就被带在父亲身边,并没有母亲的教养。”
辛禾雪的眼睫盖在前方,和帽延一起覆落淡色阴影。
拉荷特普看不见他的脸,只是道:“因此,他可能做出一些异乎常人的事情,如果他冒犯了你……”
事实上,赛托从笼子里走出来之后,受到了严苛的贵族教育,没有见过失控的情况。
尽管如此,拉荷特普还是建议道:“如果他冒犯了你,请大声呵斥他,让守卫们将他控制起来。”
身着白色长袍的神使站在巡游船的甲板上,似乎并不因为拉荷特普口中的年轻王族而困扰。
见状,拉荷特普没有继续原本的话题,而是问道。
“你之前说的葛根和黄连是什么?”
辛禾雪终于看向他。
果然,从一开始,这位貌似温和的王就一直安排了人手监视他。
这两样事物他只在为赛托治疗下颌的爪痕时提到过,赛托全然沉浸在想要留下奈芙蒂斯印记的念头当中,当场还有几个仆人,想来也不是采石场的监督官安排的,而是拉荷特普派遣的人手。
辛禾雪没有戳穿,淡淡揭过,“这两种都是来自遥远东方的草药。”
拉荷特普敏锐地问:“那是你的来处?”
显然,上埃及的法老没有像那些民众与官员一样,沉溺于神圣的巨石预言中。
拉荷特普不信有神,或者说,不完全相信,他认为神明并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
连他的父亲,明明宣称自己是丰饶之神奥西里斯在人间的化身,却不仅喜好杀戮,还在另一位所谓的神明化身降生之后,就无法容忍地将之关押在牢笼,犬城阿努比斯神庙里的祭司团更是因为没能维护好供奉的神像,受到了法老的清算。
拉荷特普能够分析出父亲的想法。
法老的王权是凌驾于一切而至高无上的,怎么能够容忍凡世里有第二位神明化身存在,动摇他的地位?
他敛起眸,和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神使讨论远东的草药。
拉荷特普想起了什么,“去年来自迦南的使者向上埃及进贡了珍奇的植物,据说是与东方贸易所得,数量稀少,但是在王宫庭院中种植之后,不久就枯萎了。”
当时负责种植的仆人战战兢兢地向他禀告。
“也许是土地的温度与湿度不适宜那些植物生长,需要搭建一个温室。”
辛禾雪缓缓道。
“温室?”
拉荷特普没听过这样的词汇。
………
古埃及没有温室这样的概念,辛禾雪只能尽量向他解释那是一种能够保护植物免受强烈阳光与沙漠风暴的房子,利用泥砖或者石墙的隔热性,维持温室内部的温度稳定,结合这片土地已有的条件,可以在温室内建小型水池,通过蒸发提高湿度,再利用陶罐灌溉系统可以均匀渗透水分,保持土壤湿润。
考虑到不同植物的习性,实践起来当然还会很多问题。
辛禾雪只是在向拉荷特普提供可能行得通的设想,包括上埃及的运河与堤坝的改进,这些复杂的事项一时半会无法详细说完,辛禾雪表示还需要实地考察过上埃及的情况,才能够有针对性地改良。
尽管仅仅是只言片语,但他口中提到的混凝土、浮筒阀门、多层次堤坝已经让拉荷特普为之赞叹。
他没有时间观念地与辛禾雪聊这些内容,哪怕是在餐桌上。
直到第七天的傍晚,巡游船缓缓抵达了底比斯西岸,宫殿建筑群在夕阳下的远方勾勒出宏伟庞大的轮廓。
船舶彻底停靠前,拉荷特普正在为辛禾雪介绍这座都城的情况,谈论下来感到干渴。
一旁仆从呈递上葡萄酒,“伟大的法老,尊敬的神使,这是新酿的葡萄酒。”
古埃及的葡萄酿酒技术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然而,这种葡萄酒通常不经过过滤和澄清处理,因此酒体浑浊,含有酵母残渣、果肉和杂质,口感上比较粗糙,不够清爽,加上发酵时间较短、糖分未被完全转化,导致酒精度较低,甜味过重。
辛禾雪在这段时间已经了解到了,所以只是简单地浅酌两口就停下了。
拉荷特普:“不合口味?”
辛禾雪想了想,虽然他的积分不足以变出一座堤坝出来,但只是让对方品尝到后世的葡萄酒倒是不成问题。
花了一个积分,他从长袍里拿出深蓝的玻璃瓶,酒液倾倒进入拉荷特普的杯中。
丰富的风味从杯中升起来,除却葡萄,甚至能够闻到些许薄荷与丁香气味。
辛禾雪道:“请尝尝吧?”
………
巡游船抵达西岸,从船上下来时,拉荷特普屏退了身后的守卫们,和后方的众人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他与辛禾雪并肩前行着。
“酵母是什么?”
拉荷特普疑惑地重复来自神使口中的词汇。
辛禾雪正想解释,蓦然后背感到一道强烈的视线锁定了他,他下意识转头去搜寻。
没有看见那道目光的所有者。
但是当他转过头来时,河道旁的莎草丛中却铜黄色光亮一闪,突然窜出一条游动的蛇!
那光亮是来自它的鳞片,它直立挺身,颈部是扁平蛇冠,扩展的铜黄色鳞片如同一把张开的扇子,一边蜿蜒游动,一边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辛禾雪的脸色白了白,猫眼儿里的瞳孔紧缩成竖状。
那眼镜蛇向着他们窜来!
顿时守卫们人影攒动,从河道对面的视角,只能看见那眼镜蛇一扑向前方,而白色长袍的身影晃晃倒了下去。
拉荷特普的声音洪亮,担忧喊道:“伊阿赫!”
“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众人围簇上去。
第133章 白化(7)
辛禾雪在视野纳入迎面而来的蛇时,就已经分辨出来了。
那种眼镜蛇是埃及本地常见的剧毒蛇,铜黄色的鳞片,面对威胁时前半部分的蛇躯直立起来,展露典型特征——
颈部的蛇冠张开如同一柄扇子,非常具备威慑性。
如果它对上的不是猫科动物的话。
眼镜蛇在对辛禾雪的紧缩竖立的猫瞳时,有一瞬间的迟疑,来自面前两名人类身上的气味更加令它警惕。
只是因为这犹豫不决而产生的不到两秒的停顿,让拉赫特普迅疾地反应过来,错身上前一步,腰间的佩剑在抽出之时划破空气,寒芒一闪,蛇冠从颈部中间斩断,尸首分离。
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喷溅在黄沙之上。
锋利如光的青铜剑身外缘因此蒙着一层鲜红,拉荷特普盯着已然死去的毒蛇,眼底晦暗不明。
他还尚未收起剑来,余光瞥见侧后方的神使身影晃了晃,极度无力地向下倒去。
长剑铿然落地,拉荷特普手臂揽抱着昏迷的青年,有些失态地喊道:“伊阿赫!”
………
夜幕降临,尼罗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归去,繁杂的凡世之声逐渐转变为母亲对孩子的呼唤、柴火的毕毕剥剥、牧者甩鞭驱赶着牛羊进入棚屋。
泛滥季的白天酷热,夜晚却凉爽,天边的色彩瑰丽,橙黄与深蓝色交相辉映,最后一抹来自拉神太阳船的余晖在天际散去之后,群星替代它们闪烁着。
法老在底比斯的王宫气势恢宏,占地广阔,通过祭祀、行政或是居住的功能划分成不同区域,高墙将它与底比斯的其他地区隔绝保护开来,高大英武的守卫们站在入口处看守,子民们在提及时将这座庞大建筑群赞誉为“伟大的宅邸”。
用于举办宴会的中央庭院宽阔而庄严。
早在三天之前,深得法老重用的“王权之手”就已经带来了巨石预言与上埃及即将迎回神使的消息。
这无疑是太阳神的祝福,上埃及比下埃及要先一步聆听神的意志,这场欢迎神使的宴会自然需要所有上埃及的达官贵要出席。
宽阔的庭院中,棕榈树影随风摇曳,喷泉的水珠在空气中折射出昏黄的光芒。乐师的竖琴声回荡在宫殿深处,贵族们漫步在莲花池畔,不论男女,他们用绿色孔雀石或黑色石炭制成的眼线粉,为眼睛描绘浓重的眼线,形成眼尾上挑的形状,这种被视为能够驱赶邪灵的眼妆足够彰显他们的身份。
香料的使用象征着高贵与自己的品味,盛装出席宴会的贵族们不会忘记在沐浴时浸润乳香、没药、肉桂或鸢尾花,伴随着抬步时手臂上的镶嵌绿松石的黄金臂环轻晃,繁复的香味荡开在月夜里。
阿纳赫特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与恭维,尽管在上一任法老进入陵墓之后,他已经不再是生前最受宠爱的法老之子,而是现如今新继位的法老的兄弟,甚至是一位籍籍无名不受到重视的兄弟。
但有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大祭司的支持,又在上一任法老建立的以奥西里斯为主神的神明崇拜里,阿纳赫特的地位比赛托-阿努比斯还要高上不少,只在法老之下。
一名随从倾斜身躯,听到了来自外界的消息。
他和传递消息的守卫点了一点头,随后快步赶往阿纳赫特的身旁。
“怎么了?”
阿纳赫特看向自己的亲信。
他倾耳,眼睛在听完隐秘的话音之后张得大了些,绿色孔雀石磨粉勾勒出来的眼线,像是蛇尾一般在他眉梢底下挑起。
他的舅父——丰饶之神的大祭司,说的果真没错?!
阿纳赫特挑起眉宇,眼中有些快意,将金杯中的酒酿一饮而尽,“什么众神的使者,明明是受到诅咒之人!听闻他从法老的巡游船上下来,踏入底比斯的同时,就受到了乌拉埃乌斯的攻击!”
他将豪掷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丰饶之神在上,如果不是不祥之人,怎么会受到王权保护者的毒液诅咒?”
在这片土地被称为“乌拉埃乌斯”的眼镜蛇,尼罗河子民们将它视为王权的守护者之一,拥有神圣的力量,能够喷吐火焰或毒液击退敌人,通常被刻画在法老的头饰上,用于保护法老并显示其神圣权威。
宴会的众人们本就对有关神使的预言犹疑不决,他们未曾见过赛托口中那恢宏的巨石壁画,态度摇摆。
窃窃私语之声逐渐浮出。
阿纳赫特正义凛然,“我的王兄定然是受到了诅咒之人的迷惑,巧语花言趁机蒙蔽了荷鲁斯的眼睛!”
他当然不能说法老的坏话,便将一切都归责推向那位素昧谋面的使者。
阿纳赫特不可能不嫉妒作为法老的兄长,他分明才是父亲最宠信的儿子!
尽管法老通常是男性,但为了确保血统的纯正,王朝的延续通过母系血脉来继承,只有王后与法老的孩子才能够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
拉荷特普的母亲是上一任法老的妹妹与王后,他理所当然地会是王朝的继任者,是法老与王后生出的“神明之子”。
阿纳赫特下颌一紧,咬牙道:“我定会让王兄看穿这使者的真实面目!”
他足旁的金杯漏出残余的酒液,洇湿了砖石地面。
寒芒出鞘。
锋锐的剑锋直直指向他,几乎要就这么挑起阿纳赫特胸腔前方的红玛瑙宝石项圈,再刺穿他的心脏。
阿纳赫特皱眉,“赛托!你想做什么?!在中央庭院携带佩剑,将剑锋指向兄长,这就是你的王族礼仪吗?”
豺犬面具的漆黑狭缝中,一双金棕色双眸冰冷地盯视他。
“禁止、诋毁母神。”
即使对自己这位兄弟的头脑不正常情况有所了解,阿纳赫特还是震惊道:“你疯了?!竟然称呼一位受到乌拉埃乌斯毒液诅咒的人为‘母神’?”
阿纳赫特的话音未落地,权杖底部敲击在回廊地板上的声音清脆。
从莲花与莎草纹路柱子环绕的走廊之后,拿着弯钩权杖的法老步入中央庭院。
权杖顶端的太阳盘折射着火光。
拉荷特普凛声问:“神使不过是舟车劳顿头晕倒下,阿纳赫特,你为何凭空捏造毒蛇咬伤的谎言?你何况,你在宫廷之内,又是如何知道消息?”
他的眉宇一压,彰显出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凌厉压迫感。
阿纳赫特看见了跟在法老后方雪白长袍的身影,明眼可见,对方好端端站在那里,完全不像是有过被毒蛇咬伤的情况,他讷讷说不出话,“王、王兄……”
周围的一众官员与贵族俯身行礼,“伟大的法老,愿你长寿、繁荣、健康。”
拉荷特普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紫罗兰色的双瞳锁定在阿纳赫特身上,“神使将为上埃及带来丰饶与和平,是为了回应底比斯子民的期待,他才会选择来到这里。”
“你却公然捏造关于神使的谗言。”
“是我太过纵容你了?阿纳赫特,你如今的样子会令父亲失望。”拉荷特普冷声道,“作为长兄,我有替父亲管教你的责任,从今日起,剥夺阿纳赫特首席御者的职位,从黄金战车护卫队调出,去负责神庙门前方尖碑的营建。”
阿纳赫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与身为丰饶之神大祭司的舅父对视。
大祭司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与计划偏离这么多,神色变了又变,压了压眉,示意阿纳赫特稍安勿躁。
阿纳赫特脸色愤然却不得不压抑着情绪,屈膝行礼,“是,阿纳赫特但听法老差遣。”
拉荷特普轻讽地一笑,“说来真是巧合,我在进入王宫的时候,抓到了一只潜入通讯的老鼠……”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中的大祭司。
直到年迈的大祭司额头上已经冒出一滴汗珠,拉荷特普才缓缓道:“不过既然是老鼠,当然是就地杀灭了,免得给王宫带来鼠疫。”
意思竟是不再追究一环环事情背后的最终推手了,高高拿起,又再轻轻放落。
但也不是全无警告。
顶着法老的压迫,大祭司回避了阿纳赫特的目光,转而在阿纳赫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充满崇敬地道:“伟大的法老,您的公正与仁慈如尼罗河的流水般深邃,如太阳神拉的光辉般耀眼,尊敬的神使大人,您是众生的庇护者,行走于尘世,传递诸神的旨意,用光辉驱散黑暗。”
一众官员与贵族跟着大祭司行礼称赞。
………
辛禾雪的面容在长袍遮蔽之下,帽沿的阴影延伸,让他可以在不露出面容的同时,目光将在场者纳入视野。
诚然,他对于蛇这样的动物还是有一定的反胃,但是经过第二个世界,实际上已经有些脱敏了。
至于那场昏倒,则全然是做戏罢了。
辛禾雪早在那异样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时,就已经发觉了端倪。
栖息在沙漠边缘的眼镜蛇,却在日落时分反常地从河岸的莎草丛中窜出,很难不令人第一时间猜想到是人为。
但不巧的是,他和拉荷特普在下船之前谈话时饮过加了薄荷调味的葡萄酒,较高浓度的酒精与薄荷气味之下,蛇类的嗅觉又极为敏感,分叉的舌头探查周围空气中的气味分子,难免会受到刺激,从而达到驱避的目的。
所以辛禾雪一开始就气定神闲,并不因为蛇的威胁而感到恐惧。
他也不用费尽心思地当场去找寻放蛇者,只要顺着对方的意,假做蛇咬昏迷之象就可以了。
后面隔着重重守卫的身形,人影攒动,在紧张之下,放蛇者根本来不及看那蛇是否咬中了他。
而背后的关联者,自然就会愚蠢地像是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从这几天对于拉荷特普的观察,辛禾雪留意到了对方全然不动的爱意值,已经大约了解了这位上埃及法老的态度。
对方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尊崇巨石预言中神明的旨意,拉荷特普作为继位不久的新王,只是需要扶持一位新的更有说服力更加神圣的“神明代言人”,以对抗王朝历代会威胁法老权力的地方祭司团。
辛禾雪扫过阿纳赫特,以及那位大祭司和他身后同样祭司装扮的人。
他们在上一任法老建立起来的奥西里斯神明崇拜之下,当动摇他们利益的时候,自然会拿出聆听到了丰饶之神意志作为盾牌,更会塑造一柄长剑,挑战新王至高无上的权力。
拉荷特普……
辛禾雪想到对方一下船之后,假借要与他沟通了解“酵母”,屏退了与守卫之间的距离。
或许也正有意利用敌人来试探他这位神使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对方突然挥剑斩断眼镜蛇,是出于应对危机的本能还是什么另外的打算了。
辛禾雪微微眯起双眸。
当时对方揽住他的瞬间,装作昏迷的辛禾雪听到了提示音。
【拉荷特普爱意值+5】
………
室内金碧辉煌,墙壁上装饰华丽,由矿石颜料绘满一幅幅图象,而天花板上点缀着金箔星辰图案。
宴会之上,拉荷特普拿出了辛禾雪送给他的葡萄酒,“这是神使大人带来的珍稀酒酿,请诸位共同品尝。”
位于法老下方座位左边的官员问:“法老,装着酒酿的容器是什么?”
拉荷特普笑道,“竟然也有上埃及维齐尔也不认识的事物,这是用‘玻璃’制成的酒瓶。”
位居维齐尔之位,作为上埃及百官之首的男子,赧然地道:“臣确实闻所未闻。”
他重复着这个新词汇,音节顿挫,“玻璃……”
侍者从法老手中谨慎地接过玻璃瓶,因为酒酿的量不多,按照坐次的顺序,也只有靠前的几位贵族与官员能够得到一小杯的葡萄酒。
维齐尔对于酒酿的兴趣不大,倒是对那容器很有兴致,“可否让臣看看?”
拉荷特普看向辛禾雪的方向,见那长袍兜帽微微一低,便让侍者将玻璃瓶交到维齐尔手中。
维齐尔细细端详着透明的玻璃瓶,放在火烛之下,光亮隐隐透出来,流光溢彩般,“神明的造物啊……若是能够知道它的制造方法,一定大有用途。”
神使的声音淡冷,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夜风轻拂过尼罗河的水面。
“我亦有这样的打算,那么请维齐尔大人之后带几名上埃及杰出的工匠来找我详谈吧。”
维齐尔面色一喜,“是!不知道神使大人明日可有时间?”
两人相谈很是融洽。
拉荷特普眉宇微微皱起,转而又是宽仁的神情,“维齐尔,神使远道而来,需要时间休息,现在先放下玻璃瓶,品尝佳酿吧。”
维齐尔点头,“是臣考虑得不周到。”
阿纳赫特郁闷在心,在拉荷特普继位之后,他本来在黄金战车护卫队中也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将领,如今更是遭到贬职,调去当一个方尖碑营造官!
他的胸腔起伏,有些透不过气,仰起头,像是牛一般将金杯中的酒液倾倒入口,一饮而尽。
等到甘冽的酒味在舌尖味蕾上扩散开,他才恍然品尝出来味道,带着成熟葡萄的自然芳香,与薄荷的凉意交织回荡着,没有其他葡萄酒沉淀的颗粒物和过甜的口味,醇厚的酒精与清爽的果香凝实在一起。
阿纳赫特从未喝过这样的酒酿。
或者说,在场的所有尼罗河贵族与官员,除却最上方的拉荷特普已经提前尝过,他们都对这种酒酿感到惊奇。
“这是奇迹,”有喜好品酒的贵族高声赞叹,“犹如泰芙努特神赐予的甘露,清甜而不腻,却又如尼罗河初涨的流水般灵动与鲜活,连瓦杰特的护佑也不如这酒的沁人心脾。”
阿纳赫特的耳朵已经染上些许红色,酒精的麻痹让他醉醺醺地忘却了烦闷,但随之而来的是攀升的胆量与蠢蠢欲动的莽撞之心。
他瞥向位于法老下方座位右边的神使,对方一到来下埃及,从位次上就已经取代了他那位大祭司舅父的位置,阿纳赫特扬起空空的酒杯,“神使大人,为什么不饮酒?难道是酒水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口中称着神使大人,但是语气之间并没有多少的敬重意味。
然而周身白袍笼罩的神使也未曾对他感到恼怒,而是遥遥举起酒杯,向他的方向微微一顿,算作是回应。
接着,将金杯靠近唇瓣,浅浅饮了两口。
因为他的动作,宽大的帽檐之下,露出了白皙的下巴与淡粉色的薄唇,脸部线条隽美而柔和。
放下金杯时,唇面蒙盖了一层酒液残余的水光。
阿纳赫特的视线忽而顿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淡色的双唇……
格外……
格外……
阿纳赫特说不出来。
他面红耳赤地哼哧哼哧两声,接下来倒是消停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筵席结束。
………
除却神使带来的葡萄酒,宴会上自然也有各地供上来的新鲜的酒酿。
阿纳赫特一杯接一杯地畅饮,英气的五官少了平时的嚣张跋扈。
在宴会散场之后,往自己的宫殿回去。
他还没有成家,不像那些已经有自己家庭的兄弟,从王宫搬出去住。
因为不得新王的信任,阿纳赫特的宫殿在一个不好不差的位置,算起来其实有些偏僻。
他步伐稳当地往回走,身后跟着自己的亲信随从,余光一瞥,却见到回廊尽头的白袍身影,对方身边没多少人,不像宴会时众人簇拥。
白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削瘦冷清。
阿纳赫特酒气上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大约只是想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那淡色的双唇——
这神使定然是长得如同无生气的石头,未完工的雕像,身形更是枯树般干瘪!
否则怎么会一直笼罩着长袍,不肯以面目示人呢?!
阿纳赫特好像终于找到了能够挽回自己今日所受的屈辱,能够扳回一城的诀窍,他压抑憋闷在胸腔里的郁气上升,不断膨胀,最终胀大到极限。
“神使大人,留步!”
前方的白色长影果真停驻脚步,转过身来,嗓音清润如月光倾泻,“营造官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阿纳赫特被“营造官”的称呼一激,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抬手揭落青年的兜帽。
“你一定是——”
他对于容貌的贬低词汇突然卡在喉咙眼里,打了个转又吞咽回肚子。
心脏在尼罗河子民的认知中是思考的器官,他的心脏不停地鼓动,证明正在经历风暴一般的思维活动。
月光与火烛映照着。
青年色泽胜雪的银白发丝披拂,轻柔地绕在肩旁。
白色的纤长睫羽掀起,向他看过来的双眸淡红,像是融化了尼罗河的日落。
“有事吗?”
阿纳赫特磕磕巴巴,把没讲完的话换了个词语接上,“一定是以色侍君王……”
第134章 白化(8)
努布上前一步,横亘在阿纳赫特和辛禾雪的中间,他在宴会时一直守候在中央庭院之外,作为守卫没有资格进入正式的宴会场所,不了解里面的情况,自然也就不知道阿纳赫特和辛禾雪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不妨碍他从阿纳赫特冒失轻率的无礼举动中,觉察到此人一冲上来的时候对辛禾雪的敌意。
他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好似对面的王族只要再有什么轻举妄动,就要拔出长剑。
搭在剑柄上的手却被温凉地覆盖住了,“别担心,努布。”
努布的身形顿时僵硬,如同一尊花岗岩雕像般一动不动,辛禾雪以为他是迟钝没有反应过来,按在努布手背上的力气重了点,压了一压,“好了。”
努布泄去力气,沉默地放下搭在剑柄上的手,又向外错开一步,给辛禾雪和阿纳赫特留出面对面的空间。
“阿纳赫特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吗?”
青年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似乎也没有对于王族的冒然举动进行责怪的意思,声音清寒而不凛冽。
“如果没事的话,夜色已经深了,我需要回寝宫休息了。”
在那张昳丽非常的面容上,淡色双唇一开一合,阿纳赫特莫名地又想起了当时对方饮酒之后残余在唇面上的一点点晶莹酒液……
比起如今淡冷的神色,好似要更加明艳一些。
连唇色也显得愈发殷红。
阿纳赫特感到自己的脑袋“腾”地一下,整个人面色赤红,捂住了发烫的耳朵。
辛禾雪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因为阿纳赫特忽然就像是看妖怪一样看着他,好像是见到了异域神话里多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像的妖怪,逃也似地离开了。
辛禾雪:?
埃及的王族看起来都并不那么正常。
K话音幽幽,像是什么游戏报幕,【小猫神的威严震慑了敌人,信众+1,威望+10】
回廊两侧的油灯火烛明亮,照亮了蓝莲花纹的廊柱。
辛禾雪拂袖,对努布道:“走吧,回去。”
………
K之前说的威望还真不是有意开玩笑。
辛禾雪从他那里知道,之前攒起来的三百二十一的积分,其实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小世界原住民的崇敬,这种情感可以折合成类似威望的数值从而转化为积分,只是转化率不高。
“你是说,那个破庙变成了祈福神庙,我的塑像……”
还在那里接受香火供奉?
辛禾雪神色有些异样,他有点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画面。
这下真是成了庇佑赶考书生的鲤鱼菩萨了,辛禾雪不想猜自己在民间传说里是什么形象。
加之此前哨向小世界里,他通过精神力自杀式地铲除了绞杀树折叠区,通过净化给人类扩大了安全区范围,后面不出十年,人类就能够彻底消灭所有的折叠区,他的名字大约也记录在各种缅怀的资料里。
K提醒道:“由于这个小世界的信仰宗教程度,威望值的转化效率会比以往更高。”
K:“建议宿主有意识地提高威望。”
毕竟谁也不会嫌弃商城里堆起来的积分数字,尽管辛禾雪大部分时候用不上。
维齐尔果真等到辛禾雪休整了两天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高级工匠前来学习玻璃的制作方法。
他对于葡萄酒的改良并不热衷,唯独格外偏好这种特别的非金属材料。
他特意从为王室服务的工匠当中挑选了几位机敏能力出众的。
古埃及的众多职业和行业往往是继承制,技能经验通过家庭血缘传给下一代。
辛禾雪将记载着玻璃制作方法的莎草纸传递给他们,从商城兑换出来的配方只有他重新抄录翻译成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才能够被这里的人所熟知,此外还有一些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化学上的名词概念,也必须换一种说法。
维齐尔端详着青年的字迹。
笔触在莎草纸上如同尼罗河的流水般流畅,宫殿的百叶窗照入日影,墨迹的轮廓仿佛微微泛光。
几名工匠凑在一起讨论之后,维齐尔聆听他们的疑惑,再向辛禾雪的询问:“我想他们已经大约理解了您说的铸造法,将硅砂、碱和石灰按照记载的比例混合……”
将混合物放入陶制坩埚中,在高温窑炉中加热,直到形成流动性玻璃熔体,再倒入陶制模具中冷却成型后进行抛光和雕刻。
埃及人已经有自己的一套高效获取与利用石灰的方法,不需要辛禾雪额外记录。
至于硅砂,可以从尼罗河周边的沙子中取得。
但是……
维齐尔:“您书写的天然碱是什么?”
辛禾雪转过头,问道:“底比斯附近,有盐湖吗?”
维齐尔微微一怔。
………
金色的太阳炙烤着万物,偶有棕榈树垂下来阴凉。泛滥季的尼罗河将水位推高,漫过了原本河畔两岸的农田,金沙从蓝色带状的河水之外向四面一望无际地扩展。
每一步都有沙粒柔软地裹紧,莎草丛被风吹过的沙沙声足够掩盖住行走的声音,足下的沙粒在阳光下反射斑点。
由于距离不算远,所以维齐尔和辛禾雪没有选择马车出行。
他们身旁也只跟随了少数的几个护卫与随从。
从底比斯的王宫出来之后,向着东方走,就能够见到庞大的神庙轮廓。
辛禾雪抬手,努布将遮挡太阳的伞向上打,伞面坠落的金丝流苏终于清退开视野之外,将巍峨高耸的神庙塔门与最外两座对称的塔楼放出来。
尽管这座从新的法老登基起就在营建的神庙还没有完全建好,但已经能够窥见数千年之后黄沙也无法遮蔽的恢宏。
神庙的外围环绕着高大的围墙,将神圣的空间与尘世隔开,第一塔门的两旁排列着狮身人面像,躯体雄壮,四肢伏地,仿佛随时准备跃起,充满威严和肃穆。
一路前来的路上,不断地有人辨认出维齐尔和他身侧白色长袍的神使,纷纷将头颅低了下去,腰身弯折,口中恭敬地称呼着。
“或许,神使大人,您要找的盐湖……”维齐尔带着辛禾雪来到神庙另一边,这里有高耸的围墙遮挡太阳,正好形成了一大片荫蔽,“就是神庙的圣湖?”
辛禾雪抬眸,维齐尔所说的圣湖映入眼帘。
水面广阔而平静,仿佛一面明镜,倒映着湖边装饰的石雕和蓝色的天空,阳光透过柱间的缝隙,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反射的光斑让辛禾雪微微眯起了双眸。
湖中央漂浮着一些小船只,它们装饰着华丽的帆布和彩绘,周围点缀着宝石和黄金的装饰,显然是用于庆典和节日的仪式上使用的圣船。
如果将这样具有神圣象征意义的圣湖当做开采天然碱的盐湖,似乎不太合适。
辛禾雪正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措辞来向维齐尔说明,与此同时,远处士兵们高声整齐的口号响彻晴空。
维齐尔留意到辛禾雪的视线,解释道:“是黄金战车护卫队在进行训练。”
战车阵列整齐,闪耀的金属铿锵声和马匹的蹄声混合在训练场中。
指挥官不断高喊着口令,士兵们迅速调整阵型,模拟战场上的冲锋与反击。马匹奋力奔跑,车轮旋转,整个队伍像是金色的流线滑过炽热的沙漠。
黄金战车护卫队是都城最有力的一批士兵队伍,几乎征集了整个上埃及最优异的军士。
蓦然,在训练场的边缘,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战车扬起的沙尘里走出。
漆黑面具覆盖着上半张脸,金棕色的眼睛盯着战车队伍前方的首席御者,“阿纳赫特,法老已经说过,剥夺你首席御者的职位,去负责神庙之外方尖碑的修建。”
阿纳赫特一拽缰绳,他的战车车轮急转刹停。
他站在战车之上,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声音冷硬道:“只要王兄的文书调令还没有下来,我现在就还是首席御者。”
阿纳赫特根本就对工程的营建一窍不通,将他调度成营造官,不过是将他架空起来,成为一个只能听底下书吏指挥的空心架子而已。
拉荷特普之前乘坐巡游船出去了一趟,才回到底比斯,王宫里的行政殿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待着处理,哪里这么快就能够将调令的莎草文书颁下来。
赛托冷冷地看着他。
阿纳赫特知道他是拉荷特普的左膀右臂,几乎相当于王国的半个维齐尔,甚至职权覆盖的范围比维齐尔还要广泛,他今天说出的这番话,回头肯定会因为赛托传到拉荷特普耳中去。
“你只会向王兄告状吗?赛托。”阿纳赫特微微眯起棕色的眼睛,“你敢不敢与我一决胜负?”
拉荷特普是王后所生的长子,最纯正的王室血脉,继承王位既然有根据,那也就罢了,但凭什么一个女奴生的、之前甚至还在吃生肉饮兽血的畜生,职权也能够越过他的头上来?
赛托没有兴致与他进行无谓的争斗。
阿纳赫特扯起一个冷笑,“怕了吗?”
蓦然,赛托的视线微微一顿,错开阵列整齐的士兵,看见了正在向这里走来的白色长影。
赛托转头,迎上阿纳赫特的目光。
“……好。”
………
训练场边缘由草垛堆砌成靶子,上面被颜料画上了红色的圆形靶心,微风吹动草屑,两辆金光闪闪的战车在平坦的旷野上疾驰,马蹄迎着风,翻腾扬起漫天尘土。
光洒在车轮和甲胄上,反射出刺目耀眼的光辉。
赛托稳稳地站立在颠簸的战车之上,抬臂拉开弓弦,箭矢的末端就横在他漆黑面具之外两寸,面具上青金石粉末描绘的诡谲纹路在太阳下一闪,弓箭绷紧到极致,弦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箭矢如出膛的流星,穿过呼啸的风。
没有去看那早有把握的一箭是否正中靶心,赛托第一时间将视线投注到辛禾雪身上。
阿纳赫特本来正欲拉弓,却留意到赛托的异常,眼角余光忽然纳入那隽长的白袍身影,拉弓的手臂突然一颤,肌肉有些痉挛一般。
马儿长嘶,战车轮轴发出低沉的轰鸣。
阿纳赫特闭了闭眼睛,收回心神,在一阵车厢颠簸中,他拈弓搭箭,双目炯炯,阳光在箭头上跳跃。
箭矢带着尖啸破空而出,直指远处的草垛靶子!
车轮飞转间仿佛能切开空气,停下来的时候,阿纳赫特和赛托同步地从战车上跃下。
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是有些较劲地走到辛禾雪跟前。
“神使大人是不能够直视太阳神的光辉吗?”
阿纳赫特抬起下颌,有些讨嫌地开口。
赛托的侧颈沾着点晶莹汗珠,他看向辛禾雪,“奈芙蒂斯……”
辛禾雪的视线却看向远处的草垛。
阿纳赫特还以为他是在留意靶子,鼻腔泄出一声嚣张哼声,“不用看了,肯定正中靶心。”
金红的太阳炽热得好似要将远方的草垛点燃。
“草木灰。”辛禾雪转头对维齐尔道,“我想到了可以替代天然碱的东西。”
第135章 白化(9)
辛禾雪已经许久没有经历需要使用到自然科学知识的场景了,尽管他曾经在小行星仍是王储身份时每一天都要面临繁重的课业,但现在算起来那甚至是跨越四个世界的事情了。
在这期间,显然他的任务内容指向的剧情里没有多少给予科学知识发挥的用武之地,这方面也不是他的专长。
以至于,辛禾雪在见到训练场尽头那些仿佛要在金色的灼热日光下被引燃的草垛,方才恍然想起来能够替代天然碱的材料。
在这个刀耕火种的时代,植物灰是再好不过馈赠了。
当然,一直以来依赖尼罗河每年周期性涨水就足以来丰沃这片土地的子民们,还没有产生通过烧荒来增强土地肥力的意识,刀耕火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相当陌生的农业技术。
辛禾雪转头对维齐尔解释了一番,并没有理会另外两人。
从赛托和阿纳赫特的角度,只能看见那白色的长袍兜帽之下,露出的小部分下颌,线条并不像是寻常男性的那般硬朗,如果让阿纳赫特来说,简直是像女人一样的柔和。
阿纳赫特听说赛托多次喊对方为“母神”,或许,这位不知从何处前来的神使其实在长袍之下拥有着和女性一致的柔软器官,这就是对方始终笼罩在长袍之下的原因。
这名以孟浪的词汇冒犯过神使的,高傲的王族子弟,不免在这样轻率的带着蔑视色彩的猜想中,昂起了下巴。
阿纳赫特在昨夜见过了对方的真面目,在他看来显得瘦削的下颌和脖颈,白皙得缺乏健康血色的肌肤,他毫不怀疑哪怕是任何一个市集上展演的埃及女舞者,都能够用小麦色线条起伏的手臂钳制住这位神使。
这样的神使,不值得他畏惧。
阿纳赫特正在想着,听过辛禾雪解释的维齐尔却展现出过度的热情,已经要兴高采烈地去寻找神使的双手,像是要握住对方的手,才能借此表达一番激动的情感。
然而维齐尔明显是忘却了神使周身笼罩在长袍之下的事实。
阿纳赫特看见辛禾雪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白袍的帽檐随动作幅度晃了晃,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在帽檐阴影之下露出了浅色的唇。
阿纳赫特无法自控地又想起了昨夜见过的画面,酒液晶莹地蒙在双唇上,似乎就是因为那层水光,才使得淡色的唇都变得殷红。
天气的燥热让他一阵心烦意乱。
维齐尔在被赛托拦在两人中间的时候,才讪讪地反应过来,收起刚才贸然企图对神使不敬的双手。
佩戴着犬首面具的王族,金棕色的眼睛锁定他,就像是见到了具有威胁的敌人,
维齐尔想到了诸多有关于对方的可怖传闻,他的鬓边不可避免地冒出汗珠,好在辛禾雪出声说话,转移了赛托的注意力。
辛禾雪问:“维齐尔大人,底比斯城的工坊在何处?”
………
在新的法老继位之后成为新都城的底比斯还不够完善,诸多工程正在修筑中,法老的金字塔陵墓、太阳神拉的新神庙、负责这座城市灌溉与蓄水功能的水渠系统……
无论是工坊还是从旧都跟随着迁徙而来的王室工匠,安置在了底比斯外围的代尔麦地那村,这是一座专门为负责制作王墓与神庙的工匠与各种手工业者而建立的村落。
街道沙路干净,两排低矮的房舍整齐,按照不同的手工艺种类,对应的作坊也分立在不同的区域。
铿铿锵锵,噼噼啪啪,作坊内传出的声响不绝于耳,搬运材料归来的学徒们停驻在道路两侧,向行走而来的一队人低下头颅。
“阿纳赫特大人对玻璃的铸造也感兴趣吗?”
阿纳赫特闻言望向提问者,双目微微眯起,是昨晚那个跟随神使的护卫,从他目前可探知的情报来看,对方是从采石场出来的奴隶,却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是来自努比亚的战俘?
阿纳赫特扯了扯薄唇,神色中的轻蔑毫不遮掩,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前方行走的白影,“我只是想看看,神使是否如预言中所说的那样,有非同常人的本事。”
努布对埃及的所有王族都没有抱着一丝一毫的好感,尤其是这位富有攻击性的王族,因为时刻提防着对方,所以努布没有错过阿纳赫特的异常表现。
他的眼眸压抑地沉了沉,把握住剑柄的手也稍稍用力。
临时改造为专门制造玻璃的作坊,一进门就有热浪扑面而来,像是张开的大口,要将人吞入那滚烫的石熔炉。
辛禾雪抬手避了避热浪,被努布护着退了出来。
很快有工匠反应过来,热汗涔涔地到门口迎接他们,那是上午由维齐尔领着来向辛禾雪学习过玻璃铸造法的工匠。
辛禾雪已经将详细记录了铸造方法的莎草纸交给了他们。
“大人们,这是有什么吩咐吗?”工匠擦拭自己额前的汗珠,对于他们的到来面露难色,“里面的环境不适宜久留,如果有额外的吩咐,可以直接告诉我。”
为了使铸造玻璃的原料熔化成均匀的玻璃液,熔炉的温度将近烧至了八百度,尽管他们只是站在作坊的门口,高温熔炉的温度也传递到空气里,让本就沉闷无风的白天更加郁热。
维齐尔向工匠讲解了能够用草木燃烧后残余的灰烬替代莎草纸书上载录的“天然碱”,工匠点头,兢兢业业地记载下来。
工匠们本身对于莎草纸书上载录的诸多材料名词一知半解,比如什么二氧化硅,但是神使向他们讲解过,这种物质存在于沙子当中,而加入不同的金属氧化物,可以控制玻璃的颜色,通过加入铜来得到蓝色或绿色的玻璃,铁得来黄色或灰色的玻璃……
他们将那些陌生的字眼记下来,越发笃信了对方是神明意志的化身,只有神明才这样通晓造物的方法。
“草木灰这样的材料很容易获取,我们能够在大约三天后就制造出第一批样品。”
工匠想起来什么,让学徒进去掌握熔炉的火候,自己带领着神使和维齐尔一行人前往对面的陶土作坊。
他一边走,一边解释道:“神使大人,我们尝试用陶土制造了一些模具,用来灌注玻璃液,使玻璃瓶成型自然冷却,但是我们对于这些模具还有一些困惑。”
陶土作坊内的几名工匠捧着模具走出,都是还没有进行干燥与烧制的,仅仅是手工捏制的半成品。
半成品也是一板一眼地按照莎草纸书上辛禾雪绘制的形状来制作的。
工匠诚恳道:“神使大人,我们希望模具能够拥有一些独特的代表神明意志的标识,这样才能彰显出它是来源于神明的馈赠。”
维齐尔听他的话,表示赞同,“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使用者在享受玻璃瓶内的美酒时,能够得到神明的祝福。”
众人的目光灼灼,投注到辛禾雪身上。
赛托在犬首面具下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薄削的唇抿成一道紧绷起来的直线。
白袍的神使颔首。
来自北面遥远海洋的风贴着无数沙丘吹过来,棕榈树叶摇曳出簌簌声响,在作坊建筑的背荫之下,立在中央的神使隔着白袍抬起手,众人只见到那宽大的袖口在模具前一拂而过。
其中那只倒着摆放的模具,底部印下了一个世间无二的绝无仅有的特别图案——
工匠围着惊叹道:“这真是妙不可言的神迹……”
听着工匠们和维齐尔的赞叹声,只是一时兴起想要玩整蛊游戏的神使大人逐渐目光游离,白袍下压着的柔软绒毛尖耳抖了抖。
如果古埃及的冬日会下雪的话,这些人大概就能从这样的图案联想到什么。
比如在清早布满霜雪的街头,猫从雪地上踏过,就会留下这样的梅花印。
然而这里的自然条件注定了无法塑造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当猫咪轻盈地踏过沙地,留下的印记也总是会被那些贴着沙丘上的风,轻易地吹乱又掩盖。
所以,等到后世的人发掘出尼罗河沿岸的古文明,他们就会惊奇地发现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这里就已经掌握了铸造玻璃的技术,并且每一个玻璃工艺品的底部都有着同样的印记。
这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猫爪印,当这些年湮世远的玻璃瓶摆放在博物馆的展台之上,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猫咪的整蛊游戏。
这独特的印记,一定是昭示着某种神秘万分的文明密码。
一个由猫猫神引领建造的恢宏文明!
K由衷地赞美。
辛禾雪完全不知道K的所思所想,他正在努力地将属于猫的特征收起来,自从得到进入世界初一开始抽中的【巴斯特的祝福】之后,辛禾雪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某种变化……
比如在夜间思维变得更加活跃,行走在平地的时候会莫名地想要攀高,他甚至在维齐尔来之前的早餐时分打碎了一个陶碗。
当然这不完全是他的问题。
主要原因是那个陶碗放在了桌子的边缘,辛禾雪只是普通地从桌边走过。
但是辛禾雪还是得承认,他偶尔会控制不住地猫化。
刚才仅仅是想要变换爪子,却连耳朵也冒出来了。
万幸的是,他能够控制立耳与飞机耳,否则白袍兜帽顶上忽然竖起尖耳的弧度,一定会非常怪异。
辛禾雪思忖着,没有留意到身后赛托的异常。
赛托死死地盯着那陶土模具上的爪印,金棕色的眼睛眯出狭长的狼眸一般的弧度。
烙印……
押送回古埃及的战俘一般都会打上奴隶的烙印,将铜加热到高温之后,按压在奴隶的皮肤上,留下永久性的标记,这是为了明确奴隶的身份,更是为了表示他们属于某个特定的主人。
对于非战俘的奴隶,在某些情况下,烙印也是惩罚的一种,尤其是对于那些试图逃跑的或者以下犯上的奴隶。
赛托抵住了牙关,他逐渐有些焦躁,过度的用力让丝丝缕缕的血味在他口腔中弥漫开来,而他正用指腹反复地摩挲手臂上经常佩戴黄金环的位置。
一直摩挲到古铜色的肌肤都能够看到泛红。
奈芙蒂斯……
奈芙蒂斯……
赐予他新的生命。
给予他永世无法摆脱的惩罚。
奈芙蒂斯……
他的。
赛托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追随对方。
………
辛禾雪他们已经从王宫里出来太久了,在嘱咐完代尔麦地那村的工匠们之后,他们并没有别的事情安排。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辛禾雪看见了许多人驱赶着牛羊,他们的方向大约是去往神庙的。
阿纳赫特状似无意地提起,“神牛节很快就要到了。”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辛禾雪,似乎希望辛禾雪说些什么。
他应该说什么?
辛禾雪在白袍之下微微挑起眉梢。
他对于这里的习俗还不是非常了解,也不知道因为他的到来,新任法老一定会让他作为大祭司进行祭祀仪式,取代从前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祭司集团的工作。
也就是,他将取代阿纳赫特的舅父,在万众瞩目下完成神牛节的庆典仪式。
维齐尔向辛禾雪介绍,“神牛节是我们最重要的宗教节日之一,在每年尼罗河的丰水期举行,上一年神牛节结束之后祭司会选拔出一头健康的水牛,作为神牛阿匹斯,它会被带到神庙中安置。”
“神庙进行一年的喂养,在第二年为它供奉祭品,并在供奉之后的祭典期间为它举行特殊的葬礼仪式,神牛阿匹斯象征着太阳的力量、丰收和生命的延续,它会庇佑新的一年的田地、河流与牲畜。”
所以神牛节才会在丰水期,在尼罗河沿岸田地因为涨水积攒肥料无法耕种的时候。
新的神牛已经在神庙中喂养了将近一年。
“那些……”
辛禾雪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的沙路上驱赶着牛羊行走的人们。
“神牛只有一只,但是还需要别的牲畜祭品。”
阿纳赫特像是找到了机会,冷哼道。
那些都是送往充当祭品的牲畜,和相向走来的属于农民的耕牛不同。
那头耕牛身上还没有来得及卸下耕犁,是一种相当原始的单头犁,犁的前端只有铜质的一片,用于切割土壤,后方则有一根较长的木杆,用于操作。
辛禾雪:“看起来只能沿着直线耕作,耕土深度也一般较浅,只能松动表层土壤。”
阿纳赫特像是见到了什么神奇的物种一样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他说话是没有发出声音吗?
为什么每一次对方都能直接忽略他?
阿纳赫特从没有得到过这样丝毫不遮掩的冷遇。
辛禾雪终于视线扫过他,语气带着淡淡的疑惑,“你刚刚……说了什么?”
阿纳赫特闷住了一口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憋屈。
维齐尔却敏锐地揣摩了辛禾雪口中的话语,“神使大人,您是对于耕犁有什么改进的想法吗?”
尼罗河沿岸的田地土壤因为受到河流灌溉,较为肥沃,一般不需要进行深耕,然而,这些土地只有在十一月到第二年六月期间才能耕种,因为要追随尼罗河涨落的规律。
而更高地势上的旱地,一年四季都能够进行农事活动,但因为缺乏河流灌溉,这样的耕犁又只能松动表层的土壤,土地肥力的缺陷让收成情况并不乐观。
这片土地的人们将所有对于丰收的希望寄托在尼罗河沿岸,可但凡有什么水灾祸患,就会使得收成不佳,情势严峻时饥荒蔓延还会导致农民动荡不安。
辛禾雪下意识地联想到了,那种他曾经在中原古王朝主持春耕仪式时触碰过的耕犁。
“我想先看看旱地的耕作情况。”
他对维齐尔道。
………
他们从工匠村出来,又转而向高处的旱地去。
田地所在的山坡坡度不陡,整体趋向缓和,但是金色的太阳高悬在天空正中央,辛禾雪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
眼前一片闪烁的昏黑,视野里混杂着折射日光的金沙,辛禾雪的身形晃了晃,胸口闷得呼吸不上新的空气。
是靠得最近的努布首先发现了他的异常。
火热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身冰凉的汗。
努布赶紧扶着他到几棵棕榈树的树荫下休息。
一行人的前来惊扰了原本在树上的猎鹰,这只猛禽金黑色的羽翅大张开,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锐利的鹰眼打量了地面的人类,转而向着底比斯城深处的方向飞翔归去。
辛禾雪倚靠着树干,脸色苍白地喘着气,脑袋晕晕沉沉,胸口频频传来难以忽视的些微恶心感,他可能是有些中暑了。
努布解开随身携带的水囊想要为他喂水。
就在他解开系挂水囊的腰绳时,辛禾雪低下头,将手放到白袍外的腰带上去,手指控制不住抖颤地,却又动作利落地一抽。
繁复的长袍散开在地,凉风才能接触到他的四肢与躯干。
这样一来,辛禾雪感到好受多了。
他额前的银白色发丝已经被冷汗浸湿,再抬首时,却见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齐刷刷地背过身去。
地面的沙子上还有他们背身时足步旋转的痕迹。
辛禾雪:?
辛禾雪微微诧异,“可以不要这么站在那吗?挡住我的风了。”
努布垂着眼,为他喂水。
赛托捡起了地上的白袍,手中无声地攥紧。
阿纳赫特支支吾吾了几个字眼,终于哼哧着气挪开步子,只是仍旧不肯转过身来,耳垂红得几欲滴血。
此前眼中闪过的一幕挥之不去。
洁白的躯体,偏偏又染上粉意的艳色,些许冷汗沾湿了脖颈,具象了金沙的黏热,看起来像是从尼罗河里走出的艳丽的银发水鬼。
会拖拽着男人的意志,把人扯入河底的水草与漩涡之中。
阿纳赫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目眩神迷。
赛托却向前,跪在辛禾雪身旁,让对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心之上。
辛禾雪的体温偏凉,手心却有着少许黏腻,是热得沁出的汗,像是……
小猫在高温的天气,通过粉色的爪垫进行散热。
赛托突然打横抱起了辛禾雪,白色的长袍披着在对方身上笼罩住,有力的臂膀牢牢困住了青年,他像是狼一般疾跑起来。
“赛托?!”辛禾雪下意识斥责出声,“你做什么?”
凉风从底部灌入。
赛托在疾跑时压低的嗓音传出,“回去,王宫,很快。”
第136章 白化(10)
比同狼一般疾跑的赛托更快回到底比斯王宫的,是起初在棕榈树上飞走的猎鹰。
当它张开羽翅飞翔时,周身的金黑色羽毛连接起头顶的天空和足底的沙漠,仿佛是这片天地无可匹敌的主人。
最终,它在位于王宫中央的行政宫殿之上盘旋了两三圈,羽翅的阴影落在庭院当中的空地,高亢的啸鸣声让下方的仆从立即发觉了它的存在。
仆从必须顶着太阳刺目的光线抬首望向那只盘旋不去的鹰,紧接着在辨认之后很快喊道:“杰特大人!”
又足步匆忙地进入行政宫殿之内。
王宫的主人终于从恢宏宫殿之内出来,他的步伐稳健地进入庭院之内,结实的双腿自层层叠叠打褶的缠腰布之下延伸肌肉线条。
金色的光线穿过这片环形的建筑群,照耀在拉荷特普拥有麦色光泽的身躯上,让绞满金饰的编发与那顶佩戴在饱满前额之上的,镶嵌着红玉髓、青金石和绿松石的王冠,如同水面一般熠熠生辉,波光粼粼。
猎鹰从盘旋在天空的状态转变,它自高空急速地俯冲下来,锐利的鹰眼形状变成一道充斥着野性与危险的狭缝。
另一边从走廊前来的仆从惊呼一声,打翻了手中端着金盘,盘子上那些鲜翠欲滴的葡萄像是小山崩塌一样,在地面骨碌碌地滚走。
“杰特。”
拉荷特普说。
那名叫杰特的鹰终于沉稳地降落到法老抬起的臂膀之上。
拉荷特普面色没有波动,仅仅沉声道:“你太得意忘形了,总是不记得规矩。”
鹰垂了垂头颅,在之前进入宫殿禀告的那名仆从推出仿照树枝形状打造的它的黄金站台时,少见地乖巧地自己站了过去。
打翻了果盘的仆人仓惶告罪,拉荷特普并不在意,摆了摆手。
专门负责侍奉杰特的仆人也赶了过来,为放风归来的杰特大人喂水,护理它威风凛凛的金黑色羽毛。
拉荷特普继承了一些来源自父亲的传统,他和前任法老一样,拥有一个百兽园,但是和父亲不同,他对于观赏野兽之间或者人与野兽之间相互撕咬搏斗并没有额外的兴趣,所以他不会将两只雄狮或是人与雄狮关押在一起。
就连这只从小与他共同长大的鹰,拉荷特普也不曾给它束缚上金锁链,它拥有每日随时出去放风的时间,可以翱翔相当远的距离去探望它在王宫之外的家庭。
动物和狡诈的人类不同,拉荷特普毫不怀疑杰特的忠诚。
不过,今天的杰特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它用锐爪抓着金树来回地攀走,重重的力道让整座金树站台都简直要随着它的足步震颤。
“今天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拉荷特普的手指抚了抚猎鹰锋锐的喙,稍微用了些力道按压,确保这只鹰的喙保留野性,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啄食开猎物血淋淋的皮肉。
杰特踏着锐爪又走了一圈。
拉荷特普不知道它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尽管如此,他从杰特做出捕获猎物动作的尖爪中,尽量地揣测道:“或许,你是思念你的老友了?”
杰特和埃及眼镜蛇一起长大。
背后的原因是在三岁的生辰礼时,他向父亲讨要的礼物是一只猎鹰,而他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讨要的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
从两样礼物的选择大约可以窥见这对兄弟之间迥然不同的性情,以及他们的关系。
无论是猛禽还是毒蛇,都在生态之中处于掠食者的角色,它们在这片金沙之地竞争着食物,不死不休,如果猎鹰要捕食眼镜蛇,还要格外留意那种能够迅速麻痹肌肉,造成致命伤害的毒液。
“不过……”
“很快了。”
拉荷特普低声道,他的眼睛望向王宫北面的方向。
一个埃及不能长存两名统治者,上埃及的士兵与战车会踏平下埃及的王宫,到那时候,才是他完整的统治世代。
然而,正如上神的丰饶之地,先有粮草,再有刀剑。
拉荷特普会在战争到来之前,准备得足够充分。
思虑到这里,急促的足步声从另一端走廊尽头向着这里走来,他转首询问,“神使今日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
拉荷特普有一支监视宫廷上下乃至于所有贵族官员的势力,这里的贵族还不知道他们的新法老非同往昔那位年老昏庸的法老,他们在这些属于法老的眼线之下,无知无觉地做着小动作,全然不知道刀剑悬挂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当然,那名神秘的使者也在监视的范围之内,拉荷特普对他还没有全然的信任,或者说,他天性多疑,掌控欲旺盛,哪怕是在交心之后,拉荷特普很有可能依旧不会撤回监视对方的目光。
周围的仆人已经自觉地退了下去。
那名伪装得与普通平民相同的侍卫上前回禀了他的工作内容。
“阿纳赫特?”拉荷特普诧异于在神使的周围出现了自己这位过分自大愚蠢的兄弟,“他们同行?”
侍卫想起了什么,将昨夜宴会散去之后阿纳赫特主动找上神使的事情全部告知。
“以色侍君?”
拉荷特普对于这个说法,嗤笑了一声。
这个蠢货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尼罗河底的烂泥吗?
拉荷特普道:“这倒是提醒了我,给他的调令文书还没有颁下去。”
这才让对方赖着战车护卫队的首席御者席位不动,“明天让他去神庙外修建方尖碑。”
………
阿纳赫特在还没有回到王宫的时候,加急的调令文书就已经从书吏手中传达到他的手上。
他当然无法去质问法老,这则文书本身就是在神使到来当天,针对他散播神使被眼镜蛇咬伤,受到毒液诅咒消息的惩罚。
阿纳赫特只能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宫殿之内。
他的舅父,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大祭司,走入这间房的时候,正看见阿纳赫特将桌上的事物气急地一扫而落,金属碰撞,而陶碗噼里啪啦碎裂成片,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年迈的大祭司摇了摇头,深知自己的外甥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却不那么冷静清醒的人,尽管如此,他身上流着和自己妹妹一致的血液,而如今年轻的法老一心要将祭司集团更换为新鲜血液,企图将王权与神权集中一身,为了夺取神明意志的解释权,不仅推上了神使作为新的大祭司,还对于原本奥西里斯的祭司集团极力打压。
因此,为了改变境况,大祭司不会放弃让他这位外甥登上王位的计划。
“何必这样愤怒?冷静点,阿纳赫特。”
大祭司劝阻。
阿纳赫特深吸一口气,“王兄分明清楚,我对建筑营造之事一窍不通!”
他去负责营造方尖碑,就只能像个木偶人,老实听从底下那些书吏的话。
大祭司皱着眉头,对于法老架空阿纳赫特实权的调令显然也心有不满,“他正是要这么惩罚你,要叫你痛苦,要敲打你对于王权、对于神使的不敬之心。”
他提到了神使,阿纳赫特突然诡异地不说话了,停顿了片刻才气愤道:“对!凭什么是他继位,我才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儿子!”
大祭司没有留意到阿纳赫特在“对于神使的不敬之心”这方面奇异的沉默与刻意翻篇。
“我们要有所反击。”大祭司说着,他因为年迈而皱起来的面容不再如往日般和善,终于显露出了隐藏在底层的阴鸷,“他要将神使捧高,顺利取代我的位置,我就偏要让那神使狠狠地跌落下来。”
阿纳赫特敏锐地转头问:“什么意思?”
大祭司嘴角扯了扯,脸皮上的褶皱浮现,这让他年轻时也曾英俊的脸看起来像是还没有缠上白绷带的木乃伊。
“一个首次负责主持重要祭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无法保持身心洁净的神使……”大祭司反问道,“还能配上‘神使’之名,能胜任大祭司之职吗?”
阿纳赫特抿了抿唇,眉目沉了下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重新从喉咙吞咽了下去,只是问:“你要做什么?”
大祭司示意门外的女奴进来,那名女奴有着一头黑发,绿孔雀石研磨的粉末涂抹在她的眼尾勾勒出弧线,橄榄色的皮肤涂过了香油保养,像是掺杂了金粉的蜂蜜,长裙曳地。
诚然,这确实是一名美丽的女性。
阿纳赫特皱着眉,不假思索地反驳道:“神使不像是会沉溺女色的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觉得辛禾雪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蓦然回想起此前棕榈树下的一幕,辛禾雪将白色的长袍松散开,那是阿纳赫特第一次看见对方身上除却脸和脖颈之外的肌肤,尽管辛禾雪的腰间之下裹了缠腰布。
但是在布料无法遮蔽的区域,入目都是洁净的白,令人难以将肮脏的欲望之事与他想象到一起,就好像光是这样的想象,就会亵渎神明。
阿纳赫特因为舅父的打算开始烦躁起来了,他试图通过反驳找到不可能实现的点,来使舅父放弃这个打算,甚至好像忘记了自己和这位大祭司才是同一阵线的。
“之前你说过以毒液诅咒的噱头来动摇神使的名声万无一失,但是那条我们放出去的眼镜蛇根本没有咬到对方,我们的人传达了错误的消息,自作聪明,反而被摆了一道。”
阿纳赫特抓了抓头发,“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被调去修建方尖碑!”
大祭司不急不躁,“那只是个意外,一时的失利不会过分影响最终的胜局。”
“阿纳赫特,如果你认为这只是简单的美色诱惑,你实在是过于轻视你的亲族了。你应该问我……”大祭司说,“这名女奴身上有什么独特之处,会令人为之疯狂。”
阿纳赫特抬首看向他的舅父。
大祭司笑了笑,“她来自亚述。”
阿纳赫特听过这个名字,那里离上埃及很遥远,要沿着尼罗河一直去到下埃及地中海沿岸,再穿过西奈半岛继续北上。
亚述与巴比伦比邻,但由于与巴比伦有和亲往来,他们对于巴比伦的了解远甚于对亚述的了解。
对于他们来说,亚述还是个尚且神秘的国度,有人说那里的人们都会一些神奇的魔药。
那位来自亚述的女奴说的埃及语腔调有些奇怪,但阿纳赫特还是听懂了,她在对他的舅父说,请另一个奴隶进来为阿纳赫特殿下展示。
女奴果真拿出了一瓶诡谲的药水,混合倒入一杯酒水中,浑浊的酒液掩盖之下看不出什么异样,也没有令人容易发觉的刺鼻味道。
然而在另一名埃及奴隶饮下之后,竟然真的露出了野兽发情一般的丑态。
阿纳赫特死死地拧紧了眉头。
大祭司幽声道:“这药水会让饮下的人暴露生物最本能的反应。”
生物最本能的反应?
那个人……也会有肮脏的欲望吗?
阿纳赫特还站在原地,神思却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
等拉荷特普和维齐尔商量政务结束时,太阳已经沉入了沙丘之下。
勤政的法老留下这位股肱之臣用晚餐,就连晚餐之时的谈话也离不开政务。
维齐尔提到了今日神使对于耕犁的新想法,但是又想起了什么,神情染上愧疚之色,“只是臣太心急,匆匆地带着神使大人前往山坡之上的旱地观察情况,神使大人似乎体力不支,险些昏倒在地。”
“是吗?”拉荷特普的眼皮半覆,“后来怎么样了?”
维齐尔道:“赛托殿下十分担忧,抱起神使丢下我们其他人就跑回王宫了,想必神使现在应该在宫殿之内歇息吧。”
维齐尔又念叨了两句,真诚的担心不像是作假,似乎已经在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之内就被神使折服了。
“当时神使的脸色相当苍白,想必是过度的热和阳光引起了他的身体不适,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语意中似乎有隐隐期待拉荷特普允许他在宫廷之内的行走,得以去探望神使的意思。
然而拉荷特普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维齐尔用完餐之后就派遣人将他送出宫廷。
这让笃信神使深受法老宠信这件事的维齐尔,有些摸不准认知了。
法老到底是如何看待……
这位在预言中会引领上下埃及统一的神使的呢?
在仆人们将晚餐收拾下去的时候,拉荷特普走出了这座宫殿之外。
底比斯中央的王宫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群,宫殿廊道回环,莲花柱与开花纸莎草式样的廊柱矗立在宫廷之内。
神使的宫殿其实离法老的起居殿甚至与行政宫殿的距离都不远,真正地比邻这个国度的王权中心。
拉荷特普不得不诚实地承认,辛禾雪的存在确实让他感到意外,对方显然拥有着渊博的知识……
那些知识让他感到对方不属于此方凡世。
交谈时有那么几次,拉荷特普简直要相信那巨石预言,相信对方真的是神灵的使者,或者说,就是真正的神灵。
然而,拉荷特普很快又摈弃了这个念头。
尽管他出生于这个世界,但拉荷特普是一个无神论者,当然,也不全然是。
他只是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灵,那么也都是些不会顾及人类的神灵,他们不会给人类带来指示、带来惩罚。
一切凡世的纷争都是权利倾轧的结果,祭司们争夺着对神意的解释权以居于高位,而法老通过“化身神灵”来使自己的王权获得正当性,并延续王朝。
拉荷特普只认为辛禾雪是个聪明人。
奈弗尔-伊阿赫……
是一个聪明到令他忌惮的人。
拉荷特普从未得知神使的真实名讳,只能以自己编造的名字来称呼对方。
那日眼镜蛇的事件算是他有意地纵容的结果,当从阿斯旺采石场归来的船只抵靠底比斯之时,就有人向他禀报了大祭司的人可能会有异常举动。
因此,拉荷特普才会有意屏退了身后的侍卫,与辛禾雪在前方一同行走,拉开侍卫与两人的距离,让大祭司一方有可乘之机。
他确实有趁这个机会试探神使的打算,当然,危机来临也有把握保全两个人。
伊阿赫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一些。
斩剑杀死眼镜蛇,又匆忙抱住昏倒过去的神使时,拉荷特普确信眼镜蛇没有咬中对方,他以为对方是被吓昏过去了。
然而那不过是假装,他也被骗过去了。
辛禾雪只是为了让始作俑者看见他倒下的样子,让幕后主使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在得意之下必定会显露出狐狸尾巴。
拉荷特普不得不赞叹对方随机应变的能力。
他步入神使的寝殿之内,示意仆人噤声。
辛禾雪正在房中央的床铺上沉沉地睡着,镶嵌金箔的细纱挂在床头床尾两侧,莲花纹的细腻羊毛毯铺在床面上。
随着夜风闯入,那床帷轻扬,细纱流动宛如尼罗河水面上温柔的波光,映照着青年沉睡的容颜。
拉荷特普无声盯视着。
极其矛盾。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得他忌惮的青年——
竟然会仅仅因为阳光照耀,露出脆弱之态……
拉荷特普久久凝视着辛禾雪。
那样珍珠母一般白而有光泽的肌肤,适合用青金石、红玉石、玛瑙与碧玉等彩色宝石装点,珠链会从纤细洁白的脖颈后绕出,垂落胸膛,金玉腰链会环绕窄瘦紧实的腰肢,印出红痕。
极其美丽,但也极其易碎。
他忽然不可避免地想起阿纳赫特口中说过的以色侍君论,这个念头一想起,就顿觉自己也是一个庸俗的人。
拉荷特普其实有另一件更关注的事情。
那天他斩杀眼镜蛇之后,失态地揽住晃晃倒下的神使。
在抱起对方时,拉荷特普似乎感受到,白袍之内隐藏了什么秘密,有一条细长而柔软毛绒触感的,长度一直蔓延到膝弯之下……
那会是什么?
不像是人类会拥有的一部分。
拉荷特普看向辛禾雪的缠腰布,在入睡时对方不会穿着繁复的罩袍,因此谜底没有多少可以隐藏的空间。
那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他求证的视线落在缠腰布上。
第137章 白化(11)
拉荷特普在思索答案的时候有片刻的愣怔,这让他不自觉行动的手动作迟缓了少许,因此,在他还没有如愿触碰到那长及膝盖的单薄布料时,一个矫健的黑影就已经向他冲过来。
或者,更准确地形容,是“扑”。
就像是离开巢穴片刻的豺狼或是雄狮,在重新回到巢穴之后,却发现了不受欢迎的入侵者,并且这名入侵者还试图向巢穴里唯一的珍宝动手。
所以,领地遭受入侵的凶兽凭借着本能反应,第一时间扑向敌人,并且完全做好了撕咬对方的准备。
事实上,这里是王宫,并非豺狼或是雄狮的领地。
甚至床铺之上在金箔环绕中休憩的青年也当然地不是对方的所有物。
拉荷特普在余光瞥见那抹黑影之时,就从出神的状态中抽离,这才堪堪闪避过去。
他抽出腰身佩戴的短剑,握住剑柄那只手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网状一般突显,平日里端得温厚的声线淬冰一般冰冷,“赛托——!”
寒芒折射的剑锋直指对方。
被拉荷特普唤出凡世之名的埃及王族,全然没有任何人类社会自认开化的礼仪姿态,他像是当年刚从青铜笼子里走出来一样,一双金棕色眼睛里皆是嗜血的强烈攻击性,矫健的四肢充满爆发力地抓取在地面,他弓背露齿,喉咙里是本能发出的威胁低吼声。
好像会在下一瞬就扑杀敌人,咬断人类的血管。
任谁看了,也会恐惧地认为,这仅仅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辛禾雪在这些动静里被吵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因为避免神使休息而外出守候的仆人闻声迅速赶来,他还端着神使的晚餐,但在看清宫殿内的情形之后。
噼里啪啦!
碗碟摔了粉碎,磨得糜烂的谷物粥狼藉地糊在地面上。
多来几次类似的场面,王宫就会不知不觉中多出了许多不必要的餐具支出。
“法老……阿努比斯大人……”
仆人战战兢兢,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床铺上的神使。
赛托显然也留意到辛禾雪已经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却还没有收起威胁的姿态。
属于兽类的煞气扑面而来。
辛禾雪的瞳孔缩了缩,尖锐地立成竖状,基于猫化的原因让他的身体将对方的行径判断为挑衅。
他的右手拉扯过一旁的织毯,盖住了自己的半身。
然而,赛托却错误地理解了那双竖状的粉瞳,以及行为背后的含义。
母神……
他让母神感到害怕了吗……?
让母神看到了——
丑恶难堪的样子。
冰冷剑锋之下,原本如狼一般的未经驯化的王族,逐渐收敛起弓背露齿的姿态,紧接着却像是受到了致命伤害了一般,缓缓蜷缩起来,仿佛要无力地化为尚未出生的幼兽,仅仅是一团肉团,爬回母神温暖的腹中休养。
然而母神并没有选择抚慰他,只是坐在床铺之上。
最终,赛托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辛禾雪攥着织毯的手并没有松开。
拉荷特普的视线掠过对方和赛托,眸中的神色变了变,面上不显山露水地收起了短剑,“听维齐尔说,伊阿赫的身体不太舒服,呼唤医官来察看过了吗?”
辛禾雪的眼睫没有抬起,拉荷特普留意到他的睫毛也和那一头长发一样,是纤长而月白色的,像是初生的雏鸟绒羽,翕合时轻飘飘,没有重量,扇动不起任何一丝河面涟漪。
连说话也是轻声的,“已经让医官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
拉荷特普莫名地心头一软,有点隐隐约约的发麻感,就像是那样的羽毛顺着心脏泵血的方向挠了过去。
他目光扫过盖住辛禾雪下身的织毯,略带遗憾地收回视线,装作此前自己想要趁着对方入睡探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那么,就在用过晚餐后好好休息吧,伊阿赫。”
“去给神使大人端来新的食物。”拉荷特普皱着眉吩咐,转身时金环紧扣的头发回旋出弧度,他高大的阴影遮蔽住地面蜷缩的王弟,威严道,“至于你,赛托。”
“看来你忘却了礼仪书吏曾经的诚恳教导,去领罚吧。再有下次……”
“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赛托垂着眼睛,拉荷特普的决定像是银耳勺冰凉地穿过他的耳道,又从另一端滑出,但是他没有得来母神的目光,这让他低着头颅,将指甲嵌进了肉里。
“滴答”——
一颗血珠子晕开在地毯上。
………
直到拉荷特普离开,赛托被宫廷侍卫押送下去,辛禾雪才掀开遮蔽下身的织毯。
毛绒绒的触感扫过他的大腿内侧,盘踞在缠腰布之内,那是从最后一节尾椎骨生长而出的不应属于人类的器官,人类的这个器官早已经退化了,但它对于猫科动物的走路平衡却大有用处。
终于收回。
他方才一心掩盖尾巴的存在,所以全程心不在焉,并没有过多留意赛托和拉荷特普。
这个器官并不是那么容易受到主人的控制,很多时候,它有着过强的自主性。
辛禾雪蹙起眉心,从床上离开。
之前的食物狼藉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仆人给宫殿进门处换上了新的厚实地毯,刺绣纹样精致,像是摊开的蓝色尼罗河,辛禾雪坐到雕花木桌前那张镶嵌着珍珠与宝石的座椅上。
下午赛托抱着他回到王宫的时候,辛禾雪反胃地吐了一轮,然而因为他没有怎么吃东西,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他没有食用医官所谓的药物,这里的医官同时在医疗和宗教体系中工作,对于内科疾病的治疗,开出的药方像是某种巫医的药,让辛禾雪不是那么敢尝试,他的肠胃本身功能并不是那么好,所以需要连入口的食物都需要格外注意,何况是不明药物。
辛禾雪一下子病倒了,不仅仅是中暑的缘故,还有积攒到现在才爆发的水土不服。
这让他后来又吐过了两轮,赛托急得团团转,辛禾雪却没心思管理他,只是在漱口之后伴随着头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刚刚醒来。
这一觉睡醒倒是神清气爽,周身的病气好似清扫一空了。
辛禾雪睡梦的间隙察觉到有人给他喂了药物,是后世成熟的胶囊制剂,不是这里会有的东西。
他一边吃着煮得软烂好消化的粥,一边问。
【你给我喂了药?】
K:【嗯。】
辛禾雪当时太疲惫了,又习惯性地忍受疾病带来的痛苦,没有想起能让K在商城买药这个缓解途径。
他查看了系统后台的积分数额,一分都没有少,排除了K花费他的积分在商城购买药物的可能,那么K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K好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
【大世界有面向系统的积分商城。】
系统能够连接的两个商城,一个是面向宿主的,还有一个则是面向系统的。
尽管系统的位置由仿生人担任,但大世界不可能不给他们提供报酬。
【你从来没有提到过这点,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辛禾雪缓缓道,他的语气很轻柔,【哥哥……你藏了私房钱?】
真是不公平,他的积分数额K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辛禾雪连K也有面向系统的商城都不知道。
听起来,藏私房钱这件事和K一直以来的无能丈夫人设不那么相符。
K的机械音顿了顿。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道提示音。
【系统“K”的1507积分转账成功,根据比率10:1,折合150.7分进入职工“辛禾雪”的余额。】
辛禾雪微微讶异,【嗯?我没有让你上交的意思。】
K惯常是那样非人的机械音,听不出什么情感色彩,【是我在自作主张。】
【之前……没有用处。】K解释道,【所以没有想起。】
他说的是之前小世界结算后,积攒的系统积分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
辛禾雪其实不如何在意,不过既然K已经转账了,【这是全部?】
K诚实道:【嗯。】
辛禾雪突然笑了笑,【你有1507?你不应该转我1314吗?】
K不解:【?】
【剩下的185是你的身高,还有8块是你的腹肌?】
辛禾雪只是有端联想到了之前浏览网络是看到的笑话。
不算太冷的笑话,他不喜欢,但记住了。
K停顿了好一会儿,在辛禾雪以为话题已经翻篇了,继续吃晚餐时,他才又忽然出声,【189。】
辛禾雪:【?】
K:【……我的身高。】
辛禾雪:【……好吧。】
没有进行四舍五入,听起来是一个真实的数据。
一人一统之间缄默下去,由于商城特效的药到病除,辛禾雪在来到这里之后少见地有了胃口,将一碗粥吃光了,还吃了一些晚餐后的水果。
但是丧失的精力没有来得及恢复,所以他很快就又感到疲乏了,简单地清洁身体之后,辛禾雪重新回到了床上。
临睡前,他又想起一个问题。
给昏睡的病人喂药并不是那么容易。
辛禾雪轻飘飘地提起,【你有没有趁喂药偷亲我?】
K只感到一种模仿神经活动的脉冲电流横冲直撞地翻涌了上来,他负责思考功能的仿制大脑有些宕机了,但由于他的积分清空,一直到这个世界进行结算前,他无法选择购买昂贵的远程维修服务。
K在思考。
在他得出如何将这个话题翻篇之前,辛禾雪好像已经不是那么在意地睡着了。
………
赛托的后背在他进入攻击状态时,会由于绷紧的背肌而起伏出凹凸有条理的弧线,阳光洒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面将会像是琥珀表面浸透了蜂蜜。
不过现在大半都用亚麻纤维纺织的纱布遮蔽了起来,从白纱布底下隐隐渗透出红色的血迹。
他沉沉地拖着步伐,从行刑场缓慢地向月亮下的宫殿走去。
路上偶遇了阿纳赫特,但这边明显和阿纳赫特的宫殿离得很远,换句话说,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阿纳赫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除非他的目的是探望病中的神使。
赛托敏锐的视线捕捉住了对方。
就在他以为阿纳赫特会像从前一样,见到他一身伤后耀武扬威地走过来,辱骂他是一个未经过开化的蛮荒野兽,但事实是,这一次阿纳赫特并没有这么做。
阿纳赫特被人碰见出现在这里,神色极其不自然,就好像是赛托抓住了他的辫子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嘲笑他,并且阿纳赫特还会非常在意那样的嘲笑。
赛托和他对峙了没有多久,阿纳赫特就自顾自地走了,恼恨地瞪了赛托一眼。
………
赛托在受完加量的刑罚之后,如愿地回到了月亮之下的宫殿,而不是被关押进水牢里反省三日,付出的代价是在原本一百次鞭刑之上再接上五十次荆条。
处刑官战战兢兢,但由于是法老的亲自命令,不敢懈怠力道,等到行刑结束,处刑官已经累得手臂肌肉痉挛。
因此,赛托来到床前时,辛禾雪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让他从睡梦中清醒了一会儿。
“赛托?”
他借由火光与窗外照入的月色辨认出人形。
赛托膝行在地上的毯子上一直行到床头,不敢触碰辛禾雪,只是将头倚靠在床边。
辛禾雪忽然想起了今天对方蜷缩在宫殿中的模样,像是濒死的兽,他垂下手,抚过赛托尾端平直的短发,又顺着犬首面具的边缘,指腹探入赛托的下颌,轻缓地刮蹭了几下。
赛托的喉咙因而发出低哑的声音,和白天威胁的低吼迥然不同。
辛禾雪问他,“你白天怎么了?”
“王兄……”赛托乖顺地抬起下颌,让那只手能够顺着滑下,甚至触碰到脖颈,对应辛禾雪的每一次抚摸,他无声地战栗着,缓慢地吐词解释,“靠近你。”
辛禾雪终于给苏醒时看到的一幕,联系出前因后果来。
说起来,如果不是赛托对拉荷特普突然发难,说不定这位法老就会发现自己的神使掩藏在衣物之下的秘密。
他睡梦时还没有来得及收起尾巴。
尽管赛托可能只是本能的保护与占有欲作祟,才做出那样的袭击举动,但也算是无心插柳。
赛托不知道辛禾雪心中在想些什么,他贪婪地享受着辛禾雪的触碰,对于触碰的渴望与每一次细腻的指腹拨撩过引起的战栗,几乎快要像是火焰一样把他焚烧殆尽了,只剩下虔诚的归顺的灵魂。
“奈芙蒂斯……”
赛托的声音粗哑,眼眶升起温度,仿佛要从身体里压榨出幸福的泪水来。
“不害怕我吗?”
辛禾雪有些困倦,话音更加放轻了,“不,你做的很好。”
他的指腹无意间摩挲过赛托的喉结,眉眼低垂,“好孩子。”
确实有湿而热的液体,顺着赛托的脸颊流下,从犬首面具的缝隙里,再滑落到辛禾雪的掌心中。
这是赛托第一次得到真正的褒奖,这个褒奖背后没有恶意,没有讥讽,也不是基于惧怕而违心说出口的。
“我是您的好孩子吗?”
赛托的头颅低下来,他紧紧地贴着辛禾雪的掌心,仿佛那温度能够通过犬首面具传达过来,餍足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
不够。
还不够。
赛托低语道:“想要……奖励。”
他这一句话说得很小声,辛禾雪没有听清楚,只是懒怠地习惯地回应了一声,“嗯。”
火烛模糊,以至于他也未曾发现,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在深夜里兴奋地紧缩。
“我困了。”辛禾雪道,重新在床上躺了下去,“明天再陪我出去吧,赛托。”
………
夜晚的凉风在毫无障碍的沙丘之上贴地卷起微尘。
沙漠的深夜温度降了下去,和白天相比,可以说是凉爽。
白天的跋涉让辛禾雪再次沾上枕头后就睡了过去,他只盖住了半张薄毯,双足裸露在空气中。
赛托像是沙漠游走的蛇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爬上了床尾。
奈芙蒂斯……
准予了他索要奖励。
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那双脚腕,古铜色的和月白色的肌肤对比鲜明。
辛禾雪的一双脚长得很漂亮,笔直,修长,白皙。
月亮之下的寂静宫殿里,只有呼吸声逐渐粗重。
睡梦里,滚烫的温度持续纠缠着,辛禾雪不悦地翻了个身,踢了踢脚。
没有完全挣脱,就像是踩在了烧得滚烫的坚硬磐石上,辛禾雪蹙着眉,但仍旧睡得很沉,没有苏醒。
他不能打扰母神的休息。
赛托死死咬着牙关。
伴随最后粗重的一声喘息,赛托虔诚地跪伏下去,他缠满纱布仍旧峰峦起伏的背脊和一张弓一样弯曲了,他几乎是跪着蜷缩起来。
湿热的泪和一个吻,同时落在辛禾雪的小腿肚。
赛托呜咽了一声。
对母神……
做了十分恶劣的事情。
如果辛禾雪醒来后发现了,一定会惩罚他的……
他可以忍受鞭刑到死去,如果行刑官是母神的话。
在他死后,心脏会被放在一端的天平上审判,由于太过罪恶的力量,重于玛特之羽,他会滑入冥界的深渊,永远毁灭。
赛托在这样的混沌中,不断地向下坠落了。
第138章 白化(12)
天际边泛起微微的红光,尼罗河水携带着来自上游的黑色淤泥,安静地覆盖在河畔的农田之上,光亮映红了水面中椰枣树的影子,拉神驾驶着太阳船,开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辛禾雪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昏沉,往往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就能够证明他昨晚的睡眠质量并不是太好。
但昨晚临睡前辛禾雪还吃了两颗胶囊药物,那还是用K上交的可怜的积分从商城换取过来的,药物的说明书里副作用清晰地写着,使用此药物可能会引起疲惫,令人昏昏欲睡。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睡得很熟,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才对。
辛禾雪拧了拧眉心,脑海中却闪回了几个模糊的画面。
月色朦胧的宫殿,身形如狼的王族以依赖的姿态靠在他床头,像是狗一样任由他挠下巴,又抚摸过短发,因为那副漆黑的面具,辛禾雪无法看见对方的神色,不过从记忆中赛托的姿态以及低哑声音,应该是相当舒爽的体验了。
后来……
在辛禾雪重新躺下之后,伴随着摩挲衣物和织毯的细碎声响,还有床尾受到重量后的下陷感,辛禾雪入眠前最后一个认知是,赛托睡在了他的床尾。
他还以为这只小狗会像初识时那般,忐忑不安又饱含希冀地询问他能否睡在床旁的地毯上。
大约是因为他昨晚的夸奖,得意忘形了吧。
辛禾雪神色淡淡地想,对于赛托擅作主张和他同睡的行为没有过多在意。
他的视线扫过床尾,尽管这张床的宽度足够让两个成年男人同睡,但长度却不是那么宽容,好在辛禾雪睡觉时其实习惯性地会微微蜷缩起来。
能够从床尾垫着的织毯上的褶皱判断,赛托昨晚就是睡在那里了。
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还在慢悠悠地猜测原因。
可能是不习惯两个人一起睡,才会导致他睡眠质量下降吧。
外面的廊道已经能够听见仆从和侍卫们行走的声音,金色的晨曦洒进殿内,岩红色地毯上金箔熠熠生辉。
辛禾雪就是在此时踏到了地面。
“嘶……”
辛禾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比常人更加敏锐的痛觉引得他眼尾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怎么回事?
哪个粗心的仆从在打扫时将针遗漏在地毯上了吗?
刺刺的,还略带着发麻发烫。
令人无法忽略的痛感顺着足底,仿佛是延着淡蓝色的血管脉络方向,一直传递上来。
伺候洗漱的仆人端着银盆进来,盆中的水波由于他加速步伐而晃荡,“伊阿赫大人,怎么了吗?”
辛禾雪坐在床边,双膝向外张开。
他丝毫不在意层层叠叠的缠腰布因为动作顺着大腿往上拉伸,露出了内里更加白腻的肌肤。
“伊阿赫大人……”
仆人的耳根却顿时发烫起来,尽管在这片土地男人们多数穿着的缠腰布比神使的更短,长度甚至不及膝盖,这是为了在炎热的天气下劳作时保证通风透气的需求,如果不是为了彰显文明与开化,许多农民和底层奴隶甚至会选择不着一物。
或许是因为神使大人的外貌与他们都不相同吧……
那样如羊奶一般光洁而白腻的肌肤,裸露在外时,就像是旅人行走在干燥无风的大漠当中,却从金沙里捡到了一颗蚌珠。
仆人错落视线,不敢窥视,紧接着惊呼一声,“大人,您的脚底是怎么了?”
他才意识到辛禾雪向外张开了双膝,是为了倾斜脚腕,好在这个视角看清楚足底的异状。
辛禾雪天生皮肤薄,这导致在亲吻或者是摩擦的亲密接触下,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红痕是一件相当轻易的事情。
眼下的情况似乎远不止那么简单。
脚心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什么过度的折磨,沉着点点猩红之色,皮肤没破,但毛细血管应该是在皮肤之内破裂出血了。
或许这点点猩红过一天就会转化成淤青发紫。
刚刚踩到地毯上,一瞬间产生的又尖又利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一个颤。
无奈之下,辛禾雪只能坐在床边,进行了洗漱和更衣。
他扫过另一名仆人捧来的鞋,摇了摇头。
这样的情况,让他怎么穿?
辛禾雪皱起眉,正想要忍着脚心的不适,站起来去往餐桌前。
他的手撑在床边,准备借力站起,身下却忽然之间凌空,古铜色的手臂一只穿过了他的膝弯,一只穿过他的腰后,就这么轻易地将辛禾雪整个抱起来。
赛托低着头,辛禾雪的视角只能看见对方绷紧得分明的下颌线。
他被稳妥地放置在桌前的座椅上。
辛禾雪知道了赛托早晨消失不见是去做什么,来自对方身上有一种刚经过沐浴之后的湿润潮气,赛托还带回了一个陶瓶的药膏,紧接着沉默地跪在辛禾雪膝前。
低垂的头颅像是错了什么错事,以至于愧疚得抬不起头,只能声音发紧地陈述,“奈芙蒂斯,受伤了……”
辛禾雪不以为意地说:“先用早餐吧。”
以前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出现过,他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合不借助交通工具的长途跋涉。
“我昨天走得路程太远了,今天身体不适,去托人告诉维齐尔,这两天我没办法和他一起去旱地观察耕作了。”
辛禾雪向一旁的仆人道。
“是。”
其中一名仆人垂首退出宫殿。
………
烤得外表微微泛黄的松软面饼上淋着一层蜂蜜,香气甜而不腻,那是用精细的小麦粉制成,比平民食用的残留麦麸和沙粒的粗面包完全不同。
金盘上摆放着凝乳状的奶油,更多的浓稠鲜奶油和豆类一起煮成了绵密顺滑的浓汤,鲜翠欲滴的水果几乎在桌上堆成了小山,成熟的椰枣与无花果散发着清甜气味。
辛禾雪用银勺搅了搅碗内,鱼肉薄片浮在白色浓汤之上。
古埃及在烹饪时对香料的使用很熟练,孜然、胡椒和各种香草常见于菜品中,因此这里的食物味道还不错,但是偶尔也会让他想念大米制作的主食,还有酸甜口味的西红柿。
他倒是有办法获取种子,比如直接从商城兑换,然而这里的气候条件恐怕难以让异国的植物顺利生根发芽。
所以,辛禾雪悠悠叹了一口气。
对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赛托,就不会出现食物吃腻的烦恼吧……?
辛禾雪抬起视线,向餐桌的对面看去,蓦然顿住了。
赛托面前摆放的食物和辛禾雪跟前那些精美的鲜香食物全然不同。
那些才是纯天然没有任何加工的肉食,换句话说,赛托餐盘里盛放的都是血淋淋的动物脏器和大块的肉,血液的颜色新鲜得能够判断这些大约是在一个小时前动物体内挖出的。
被他留下来一起用餐的赛托,分明坐在椅子上却仿佛坐着针毡,拘谨难安。
拿着餐具的样子也十分艰难,餐具中的小刀看起来比他随身佩戴的剑还要难以驾驭,辛禾雪看见他好几次想要自暴自弃地徒手抓取食物。
坐着的姿势也让对方相当为难。
让人不难猜到,如果不是对面坐着辛禾雪,赛托可能会直接选择像真正的狼一样趴伏着食用他的“早餐”。
辛禾雪的眉头向中心聚拢起来。
身侧服侍他的仆人低声道:“伊阿赫大人,那是阿努比斯殿下一直以来的饮食习惯。”
诡异的是,仆人的语气对此习以为常,甚至饱含着崇敬。
一直以来的饮食习惯?
食用生肉?
辛禾雪:“是吗?他在和法老一起用餐时也这样?”
仆人回答:“事实上,阿努比斯殿下不和法老还有其他的大人们一起用餐。”
辛禾雪留意到这些人使用阿努比斯这个称谓来称呼赛托的频率远高于后者,显然在赛托身上,寄予的宗教概念要高于他这个人本身。
“为了激发阿努比斯殿下的本能,”仆人崇敬地道,“上一任法老将他从小与雄狮放置在一个青铜笼子里。”
激发本能?
还是虐待?
难怪拉荷特普曾经提醒他,赛托会做出异乎常人之举。
辛禾雪打量了赛托一眼,最终吩咐仆人将赛托面前的餐具撤下去,没了碍事的小刀,这名王族终于可以欢快地狼吞虎咽起来。
吞咽到一半时,赛托又突然顿住了,仅仅遮盖住上半张脸的犬首面具,薄削的唇沾满血色,漆黑狭缝中露出的一双眼睛看向辛禾雪,流露出进退两难的忐忑不安。
看起来,拉荷特普应该没有放弃让礼仪书吏教导这位王弟用餐礼仪,然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不过,多次的训练没有白费,赛托至少知道,在人类的世界里,狼吞虎咽和食用生肉是不受欢迎的。
“没关系。”辛禾雪弯了弯眸,神色看起来很温柔,“吃吧。”
赛托显然松了一口气。
他的进食动作十足凶狠,但是在辛禾雪面前的姿态又显得万分驯服。
这只残暴的动物在辛禾雪走近时,将驯服地跪倒。
姿态就和他在早餐结束后给辛禾雪上药时一样。
他托起辛禾雪的一双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地毯要好受些,然后再低头认真地为足底涂药。
赛托在为他涂药时,手臂上的黄金臂环碰撞作响,而精劲的腿部肌肉绷出线条,从缠腰布之下延伸出来。
辛禾雪意识到赛托确实在从小开始和雄狮的搏杀中锻炼出了一身结实有用的肌肉。
问题是……
太过结实了一些。
让他觉得踩在对方大腿上都有些引发疼痛。
……
……?
电光石火之际,一个念头从辛禾雪的头脑掠过。
他抬手摒退了宫殿内的仆从,雪白的睫毛垂覆下来,眼底淡薄的寒意溢出,“赛托。你昨晚做了什么?”
赛托的脊背僵直,低着头不敢抬首,“奈芙蒂斯……!”
在他还没有多说出一句话的时候,那只赤裸的白皙的脚,已经踩在他的双腿中间,甚至恶劣地碾了碾前端。
赛托本能地弓起背,闷吭一声,嗓音仿佛含着沙砾。
刺痒的痛感让辛禾雪吸着凉气,这使得他笑吟吟说话的样子像是美人蛇嘶声威胁。
“好孩子。”
“你用我的脚……做了什么坏事?”
赛托眼底赤红,潮湿的汗珠从他的额际顺着面部轮廓滑落,格外湿黏炽热的氛围弥漫。
“对不起……没有想伤害母神……”
他恳切地对上辛禾雪的眼睛。
事情到如今,辛禾雪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他脸上的笑容和潮水一样淡去了,寒霜覆盖上那张昳丽的脸。
恼怒之下,连毛绒绒的大白猫尾也从缠腰布之下显露,垂落在双腿中间,左一下,右一下,摆动着不悦的弧度。
赛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上去,完全被勾住了,“尾巴。”
很快,他再也无法将注意力停留在辛禾雪的尾巴之上了。
重重的碾压,伴随着极大的刺激与痛感,和洪水一样席卷了赛托的所有感官,他痛吭一声。
辛禾雪忽然顿住了,难以置信地低落视线。
污浊沾到了尾巴尖尖。
这让辛禾雪气极,反而冷冽地扯了一个极淡的笑。
通过K长久地研究“辛禾雪”这种特殊生物的丰富经验,这说明他的宿主完全被惹毛了。
辛禾雪提起膝盖,膝头撞在赛托的下颌,迫使对方就这么被迫地,只能仰视着他。
“赛托,你都做了什么?”
赛托涣散的金棕色瞳孔缩了缩。
………
………
阿纳赫特从外面的神庙归来,他正式调去了充任神庙前方尖碑的营建,烦躁了一天的心情在亲信回来禀告辛禾雪依旧没有迈出宫殿时达到了顶峰。
生一次病有这么严重吗?
真是矜贵的神使。
阿纳赫特发誓,他只是想要去看看,确保这位神使能够作为新的大祭司参与到神牛节庆典当中,毕竟不能让他们的心思白费,他绝对不是关心对方的身体。
这位神使身体怎么样,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赶到宫殿时,青年堪堪从浴汤中出来,正背对着他,那银白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脊背上,纤长匀亭的骨架上覆盖着薄薄的肌肉,水珠就顺着每一处凹陷簌簌滚落,黏腻地滑至后腰。
辛禾雪腰身相当细,是一道收束的弧线,再往下又有胯骨外扩的线条,然而都被张开的白色亚麻布遮蔽住了,那名仆从躬身,双手灵活地绕过去,为辛禾雪穿好缠腰布。
阿纳赫特气血翻涌,他看起来一副远道而来并且十分干渴的样子,还接过了待客的仆人呈上来的一杯酒。
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阿纳赫特的眉头皱得近乎不留缝隙,越来越多的焦渴要将他吞噬了。
他几乎怀疑,辛禾雪已经未卜先知,看穿了他们的谋划。
否则难以说明他在喝完酒之后更加渴了,甚至耳廓发热。
辛禾雪是不是在葡萄酒里加了什么东西?
第139章 白化(13)
有别于奴隶与劳工阶层简单的被称作卡特的缠腰布,贵族穿着的申迪特更具有设计感,使用的亚麻材质也是天差地别,布料经过精细地漂白,更加轻薄舒适,看起来像是精致的打褶短裙,边缘饰以金线,镶嵌宝石,随着迈步的幅度,细褶贴着腿侧,如同浮动着粼粼金光的尼罗河面。
仆人小心地托起繁复的乌塞克领项链,斑斓的彩色石珠密密匝匝,碰撞时叮当作响,他正要为神使佩戴到胸前,却被摆手拒绝了。
这个傍晚的时间,加上由于身体不适托辞在宫殿内休息,辛禾雪不会再外出,他不是那么想要再佩戴上繁复的装饰物。
仆人放弃了用项链和其他饰品装点他们的神使,为辛禾雪披上薄如蝉翼的外袍,并且低头整理好。
“可以备餐了。”
辛禾雪吩咐道。
他忍耐着足底残余的不适感,抬步走向宫殿门口的方向,仆人正在收拾着地毯上的狼藉。
“这是怎么了?”
辛禾雪听见了杯子摔落的声响,他过来的时候,金杯里的酒液已经晕开了地毯,但他当时正在穿衣,没有向声源处察看。
“阿纳赫特殿下刚才来过,我为他奉上了殿内的酒水,”仆人恭敬地回答,随后有些不安地说,“他看起来像是愤怒的狮子,但很快就离开了。”
仆人忐忑地想,是否是由于奉上的酒液不合口味,才导致阿纳赫特殿下发怒的呢?如果是这个缘故,他岂不是毁坏了阿纳赫特殿下与神使大人的关系?
辛禾雪没有过多在意这位喜怒无常的王族,毕竟不是目标人物。
“没关系,下次他再过来的时候,先和我说吧。”
………
实际上,辛禾雪并没有在那件事情之后惩罚赛托,也没有禁止的赛托进入这座宫殿内。
当时的情况让辛禾雪只能够将注意力放在清洁他的尾巴上,所以把其他事情都抛之脑后了。
但从外面归来的赛托,却像是被无形锁链束在门口的看门狗,他似乎想要替代护卫守在宫殿外。
辛禾雪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招了招手。
尽管这名王族依旧身形高大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懊丧的感觉,仿佛是一只毛发灰色暗淡的头狼。
辛禾雪微微诧异地挑起眉。
看起来赛托真的很怕他生气?
“嘶。”
辛禾雪一时不察,表情皱着将陷在鱼肉里的刺吐出来。
赛托抬首,正好看见那如同某种贝类般白皙的牙,他的目光撞入缝隙露出的那点……
湿漉漉水红的舌尖。
随餐侍奉的仆人正在低声告罪,更加谨慎地用铜质的小刀和夹子为神使分离鱼肉,剔除出里面的鱼刺。
只不过两三轮这项工作之后,他的位置就被新来的王族挤占取代了。
赛托站在侍者所站的位置,低头笨拙地模仿刚才学习的动作,一点点分割乳白色的熟肉,再谨慎小心地剔除鱼刺。
直到细小的鱼刺被挑出在餐碟之外,他才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作,尽管面无表情,也能让人感受到他大约是极大地松了一口气,并将熟软无刺的鱼肉放入辛禾雪的碗中。
“做得不错。”
辛禾雪抬起下颌,看向赛托时像是一只矜贵的猫,毫不保留他的赞赏。
拉荷特普迈入宫殿时,看见的正是这么一幕。
他微微眯起双目,反复确认那正在使用餐具的是他同父异母的王弟,意识到完全被神使迷住的赛托,将要被哄成胚胎了。
拉荷特普佯装视若无睹,抬步进入殿内,“维齐尔今天述职时和我提起玻璃的事,让我传达在三天后神使可否有时间和他一同去察看工匠的成果……”
“当然,我也很感兴趣。”
拉荷特普对上那双沉静如湖中月亮的眼睛,轻笑道。
………
做出的成品自然令人满意,玻璃透亮得像是曲面的水晶镜子,盛在杯子里的酒液晶莹欲滴,就好像还是刚从藤上采摘的葡萄,表皮上带着新鲜的水光色泽。
拉荷特普摩挲到了杯底凹凸不平的印记,他抬起手腕,托着杯子的尾指正好抵着那独特的——
爪印。
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凹凸印痕,折射到拉荷特普的眼中。
他没有对此表示出什么态度,只是询问那群毕恭毕敬的工匠,“能够大量生产吗?”
领头的工匠俯首回答,“是的,王上,我们有最精湛完美的模具,火焰永不熄灭的工坊。”
拉荷特普才算是满意地点头,“我要在神牛节庆典上看见人们使用,人人都有资格获得神明的恩赐,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身披长袍的神使,从兜帽底下的缝隙才能看见对方粉红色的瞳仁。
神使的唇形很完美,弧度饱满,拉荷特普意识到,尤其是瞥见辛禾雪弯起的唇角之后,兜帽阴影下那抹笑意很淡,像是拨开清晨时分弥漫的薄雾才能看见的,那抹绿洲中心的月牙湾。
他很少看见神使脸上出现明显的情感波动。
等他反应过来时,拉荷特普已经盯着辛禾雪看了太久,以至于神使回避视线,兜帽垂落遮蔽了月亮。
“再陪我逛逛吧,伊阿赫。”
他说。
………
拉荷特普很快就了解到,伊阿赫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为了伊阿赫稍弱于常人的身体着想,拉荷特普出行时选择了华丽的坐辇,并邀请他的神使一同乘坐。
坐辇是以坚韧的阿卡西亚木精心打磨制成,被工匠覆盖上一层金箔,让它在阳光下如同黄金般闪耀,四角悬挂着薄纱般的亚麻织物,颜色鲜艳,红、金、蓝交织,编出无数花卉草木与一轮盘状的太阳。
辉煌的色彩才能与法老的威严契合。
绒布垫子舒适柔软,内里填充了蓬松的羽毛与棉花,尽量减轻出行带来的不适。
法老出行时,身边的随行队伍确实是一个壮观而庞大的阵容,除却抬着坐辇的仆人,侍卫、贵族官员以及一些重要的随从走在坐辇外面两侧。
辛禾雪向外瞥了一眼,维齐尔、赛托和努布走在靠里的位置。
“织物遮蔽了许多阳光,这样会让你好受一些吗?”
拉荷特普低声向身侧的神使问道。
经过他问询的青年,抬手拂落了白袍的兜帽,长发宛如银河一般倾泻而下,太阳隔着坐辇四角悬挂的彩色织绣,点点斑斓地映在银发上。
齐腰的长度,让它们从兜帽倾泻而出时,有几缕发丝飘入了拉荷特普的掌中。
顺滑,冰凉。
因为并肩的距离,拉荷特普闻到了极浅的檀木香气。
神使的话不多,气质淡淡,撩起了垂帘的一角,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底比斯的城景。
城中的平民或是贵族家中的仆人,顺着水渠用木桶提取水源。
“底比斯的子民都依靠这片水网获取生活用水么?”
辛禾雪转首问。
拉荷特普颔首。
对比曾经的都城,作为新都的底比斯似乎还有诸多有待完善的地方。
“有莎草纸和芦苇笔吗?”
辛禾雪道。
拉荷特普很快吩咐随行的书吏奉上辛禾雪所需要的东西,这里的人民使用天然的矿物颜料来进行书写与绘画,黑墨水取自炭粉,蓝墨水来自蓝色的钴矿。
铺平莎草纸,削尖的芦苇笔沾上墨水,纸面上描绘出在出王宫后经过的城街以及水渠网络。
拉荷特普知道辛禾雪在来到底比斯之后,只有那次与维齐尔前往工匠作坊行走的距离比较远,平时只在王宫内活动,他诧异于辛禾雪近乎过目不忘的能力。
东半城的街道与水网由那些黑色墨迹与蓝色墨水勾勒出来。
辛禾雪低头,用指腹轻点,“这几个地点可以修建小型蓄水池,嗯……类似于沉积池,以便于在洪水时节储存多余的水源,泛滥季过后用于干旱季灌溉,不过还需要结合水闸系统,渠道口也要构建滤网,避免泥沙沉积,进入主水渠……”
他转而圈画出几处,
“如果在另外的这些地方增加支渠,就可以将水分散到远离尼罗河的地区,再设计辅助渠道,利用水车,可以把水提升到高处的旱地用于灌溉。”
考虑到水资源的宝贵,还需要进一步地借助分区灌溉的办法,按照土地高地和作物种类来规划灌溉时间与用量……
辛禾雪沉思着,他浏览过系统商城的作物种类,开始思考哪些高产作物能够适应这里的气候条件。
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停下来,回过神时,拉荷特普已经填充了这幅城区图,沿着他原本的半幅画,补充了目前西半城的街区与水网。
拉荷特普熟悉这座他亲自选择的新都城,尽管他并不像眼前的神使那样过目不忘,但他多次用足步丈量过这片尼罗河畔的土地。
他看向辛禾雪,耐心地等待并倾听。
直到前方的闹市一阵人声嘈杂慌乱,坐辇不得不急停。
拉荷特普起身,他示意辛禾雪重新披上白袍,接着手臂一扬,直直掀开垂落的织帘,看清情况后,脸色冷沉下去。
“阿纳赫特,闹市纵马,这就是你学会的王家礼仪?”
马蹄高高扬起又践踏在街道上,风中溅起一片沙土。
阿纳赫特从马背上利落地跃下来,拉荷特普看见他还提着一个人的衣领,那人匍匐在坐辇前方的道路上,又央求地抬起头看向他。
“尊贵的法老,尼罗河土地的主人……”
拉荷特普的一双眼锐利地眯起,他记得那个人,是去年神牛节祭典上代替一位贵族领主前来朝拜的使者。
“王兄。”
阿纳赫特正欲上前说明情况,却看见了共乘在坐辇之上的白袍身影。
他视线掠过法老与神使之间,心中埋下一颗狐疑的种子。
使者面容愤懑,禀报说他那名领主的土地从三个月前起就常常遭到反叛军的侵袭劫掠,如今的反叛军还占领了北面的水库,控制土地的水源。
领地内的士兵军队力量不足,无法驱赶走这些胆大包天的反叛军,因此才前来寻求王师的庇护。
辛禾雪眼角余光瞥见了纷乱街道里的一个窥视者,在他的视线移转过去时,那名窥视者又急急地闪避,残余裙角飞扬搅乱的灰尘。
辛禾雪倾身,向坐辇旁的努布耳语。
………
那名窥视者在入夜后被努布押入神使的宫殿。
因为辛禾雪的吩咐,努布无论是捉捕还是押送,都尽可能地掩人耳目。
夜深人静。
那名声称来自亚述的女奴要求单独与辛禾雪相处。
“我只与神使对话。”
她挺直了腰背,埃及语的音调不同于底比斯人民。
顶着努布不赞同的目光,辛禾雪还是屏退了其他人,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努布。
飘摇的灯光之下,来自亚述的女奴拿出了那瓶她曾经给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大祭司见过的魔药。
药水在月色中晃荡出诡谲色彩。
她用不生不熟的埃及语,向辛禾雪和盘托出老祭司的阴谋。
“为什么告诉我?”
辛禾雪从椅子上起来,他踱步前往女奴跟前。
她忽而向他笑了笑,口中酝酿出神秘的语调。
那不是埃及的语言,辛禾雪没有听懂。
女奴看着他,笑容却愈发甜蜜了。
………
女奴躲在远离宫殿群的峭壁阴影里,她咬着芦苇笔,将书写好的莎草纸书卷起来,利用细绳子捆绑在金雕的左脚。
她拍了拍金雕的背部。
大张开有力的羽翅,金雕趁着夜色,逆着来自地中海的风,飞往北边的方向。
——你是美丽的天上来客。
女奴当时是这么用亚述的语言回答辛禾雪的。
接下来让她想想,怎么才能将这位美丽的客人,请去下埃及?
亚述的女奴唇边笑意像是甜腻淋漓的蜂蜜,想到还要回去应付敷衍那些老祭司的亲信,她的笑容又收起来了。
………
努布再一次返回宫殿内,“神使大人,就这样让她离开么?如果您改变主意,我会再捉捕她回来,只需要您的命令。”
辛禾雪摇头,“这只是个误会,努布,她是一个可怜人。”
努布依旧觉得那名女奴的举止可疑,但他不会质疑辛禾雪的决定。
至于那瓶魔药……
辛禾雪回忆起那抹晃荡的诡谲色彩。
他已经从女奴口中知晓了它的作用。
他没有收缴,并且没有任何代价地放过了那名女奴,不出意外的话,事情还是会如老祭司的阴谋那样发展。
但是,在这发生之前,让他考虑考虑,既然有那样的效果。
谁能够服务他呢?
辛禾雪手中那颗由工匠呈上来取乐的骰子,不留情地抛掷了出去。
“噗通——”
一声轻响,没入了浴汤池里。
第140章 白化(14)
因为阿姆拉地区遭遇了反叛军的劫掠,赛托受任驱逐这群冒犯上埃及土地的暴民,他被拉荷特普派遣离开王城,率领了一队精锐的战车士兵,和那名使者一起,沿着尼罗河下游方向去往阿姆拉。
他临行前,进入了辛禾雪的宫殿,祈求辛禾雪为他佩戴上乌塞克领项链。
这片土地的子民热衷于将各种各样的饰品佩在身上,他们的饰品制作精美,配色复杂。
金色是太阳神拉的颜色,是生命的源泉,是神的肉体和永恒不灭的灵魂;银色代表黎明的太阳、月亮、星星;天青石是保护世人的深蓝色夜空;绿松石、孔雀石和沙漠长石是尼罗河给予的生命之水……
在这里,工匠们将碱性釉料涂在石英砂胎或石子上烧制成亮晶晶的首饰,平民将釉陶珠子串成一圈圈项链,哪怕是最贫苦的奴隶的孩子,也会拥有一枚陶器戒指或骨质护身符,那是父母对于孩子的祝福,祈求神明护佑他们的孩子。
但从前的赛托没有。
在他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他还是一头茹毛饮血的兽。
因为出生时的血月异象,阿努比斯的圣名赐予在他身上,此后很长的一段岁月,他的世界都蒙着殷红潮湿的雾气,他在青铜笼子里享用败退的雄狮内脏,等到舔舐唇角,才发现笼罩在眼前的是血光。
侍奉他的人们崇敬他,但更加畏惧他,在作为他父亲的那位法老没有来的时候,不用参与兽类搏杀的赛托偶尔会无所事事地偷听侍从们说话。
他听他们是如何笃定地信奉他为阿努比斯化身。
那都是些无聊的话。
直到有一天,赛托如狮一样趴在地上休憩时,他的耳畔听到了一个词汇——“母亲”。
他们说,母亲会无条件地爱他们。
爱是什么?
赛托看见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能够被称之为“开心”的表情,听起来“爱”是一个令人感到开心的词。
清脆的宝石碰撞叮叮当当响,让赛托回过神来。
这是一个为了佩戴项链才会引致的怀抱姿态,檀香气息从他鼻尖抽离,宽大的乌塞克领项链披在他的肩颈。
“好了。”
辛禾雪将项链整理好。
他垂着雪白色的眼睫,纤长微翘,向上看时眼皮撑开的褶皱如同鸽子羽毛,又犹如一轮白色弯起的月亮。
赛托第一次见他时,就是在夜晚的采石场,他身后的天上有那样的月亮,和赛托儿时仰望的一样,洁白无暇。
他笃定了,这就是他的母神,让他开始渴望爱的,会爱他的奈芙蒂斯。
如果他们有那样的血脉连结,那么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注意安全。”辛禾雪想了想,仍旧说出了这句多余的嘱咐,“路上记得多喝水,小心中暑。”
尽管依照赛托的体质,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
“我会的。”
赛托牵起辛禾雪的手,放在自己的下颌上。
他低头,依恋地蹭了蹭辛禾雪细腻的手心,“我很听话。”
………
神牛节的庆典从泛滥季之初就开始准备,不只是底比斯王城的牛羊,下方的各个领主也在向底比斯城送来自己的祭祀礼。
牛羊群从沙丘的顶端向下驱赶,行商在使者队伍的庇护下,牵着载满货物的骆驼,去往繁华的新都。
得益于似乎无所不能的神使,还有信任神使并且将“神谕”推行下去的法老,在神牛节到来之前,底比斯的风貌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虽然不能说上是焕然一新,但水渠网络日渐完善,水车开始将尼罗河水引上高处的旱地,人们给牛套上改良的耕犁,井井有条的土地里播下新种子……
玻璃首先在王宫里出现,很快也成为了席卷民间的新风尚。
人们好奇地观赏着这种清透的材质,举起来仰望阳光穿过玻璃杯底的爪印。
“咕嘟嘟”——
经过新的过滤法改进后的葡萄酒更加清甜,几乎没有杂质沉淀,晶莹水液带着气泡盈满了杯盏,在傍晚的夕阳余晖中染上金光。
清脆的铃铛与铃鼓就在此刻爆发!
黄昏的魔力已然降临!
尼罗河在棕榈树间湍急地流淌,神庙的石门涂上雾粉色。
突然炸开一声高而亮的歌喉。
“阿匹斯啊!神牛啊!
你是太阳的化身,星辰的守护,
你在神庙中走过,你的脚步踏响大地的律动!”
铛!
男女舞者在乐师的激昂旋律下兴冲冲地入场,里拉清脆悠扬,长笛高亢有力,隆隆的鼓声振奋人心,她们踏着轻盈的草编凉鞋,亚麻裙摆荡起充满力量,腰间系着装饰的釉陶珠链,旋转、奔跑、跳跃,生命的欢庆就在他们的脚下,他们踩着尼罗河水涨水落的韵律,飞扬起预祝丰收与繁荣的土尘!
神庙高耸屹立在河的东岸,所有底比斯人,所有来自远方庆贺的客人,只要是同饮尼罗河水的子民都能够参与这场盛大的庆典。
为了这片土地来年的丰收!
“神牛阿匹斯,赐福我们国度,
从尼罗河的源头到大地的尽头,
我们举杯同庆,歌唱你的荣光!”
士兵、乐师、旗手、贵族、祭司……
他们满心欢喜地敬献祭品,摩肩擦踵,欢歌笑语。
人影错落之处,阿纳赫特好似与周围的欢欣气氛隔绝开来。
他心不在焉地饮用着酒水,哪怕是曾经的贵族好友前来同他说话,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
庆典的祭祀仪式快要开始了。
他心中悬着一块石头,将落不落,阿纳赫特没有听见亲信传来成功的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
视线盯着杯盏,余光却瞥见白袍。
阿纳赫特提起一口气。
在那名亚述女奴蓦然错肩撞到对方的一刻,阿纳赫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只是为时晚了,那加入了魔药的酒液已经淋上白袍,轻薄的布料饮满酒液贴上肌肤。
阿纳赫特知道,那种特殊的魔药就连肌肤也能够吸收,生效很快,不过是夜间水钟里一小杯水的流转。
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将青年拦下来。
身侧的贵族好友却疑惑地出声,“阿纳赫特,你怎么了?”
阿纳赫特抬首,却撞上在人群前方老祭司的目光。
他沉沉地挪回步伐,看向自己的好友,“不,没什么。”
贵族好友好奇地看着远处道:“那就是神使大人吧?”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近乎也要落下,乐曲的韵律飘扬到粉蓝的天际。
阿纳赫特望向人群夹道欢迎的中央,神使并没有因为突然的插曲而停下脚步,他温柔地宽恕了莽撞的女奴,却也因为白袍沾染上酒水而无法继续穿下去。
粉蓝色的夜空映照着烛火,那染得温暖的指节将白袍解开,天空将银河倾倒入凡世人间,才散开了那样绸缎一般的长发。
阿纳赫特的心神摇曳,一同坠入了那片酒水淋漓的,坠满宝石项链的白皙胸膛。
万籁俱寂。
人们的目光与步伐紧紧追随着神使的身影。
直到青年穿越神庙的塔门,走过庭院,拾阶而上,到达供奉阿匹斯的圣所。
激昂的乐声再次平地炸响!
“从尼罗河的源头到大地的尽头,
我们举杯同庆,歌唱你的荣光!”
………
阿纳赫特近乎是粗鲁地,从那名叫努布的贴身护卫手中抢夺了神使抛弃在半途的白袍,为此,他还搬出了自己的王族名号,以权势之名才让那名不听管教的护卫不得不松手。
他急匆匆地奔忙去寻找白袍的主人,甚至没有管身后老祭司的呼唤。
神使呢?
在哪?
让阿纳赫特松一口气的是,那魔药没有在祭祀仪式上生效,但他确定的是药水已经接触到了神使的肌肤,一定会生效。
如果彻夜的庆典结束前,发现神使与不知名者厮混,事情也一样会达到目的……
但阿纳赫特心中一个肮脏不敬的念头,他希望找到神使时,对方是一个人。
阿纳赫特改变主意了,他要把对方藏起来,他不会让神使的名节有损,只要度过了荒唐的今夜,什么事情都可以当没有发生过……
然而,他不但找不到神使,也没有找到那名声称来自亚述的女奴。
阿纳赫特气急败坏的异常反应引起了努布的警觉,伴随繁杂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寻找起神使。
………
祭祀仪式举行时,拉荷特普就站在中心不远处,看着他的新任的第一祭司。
透明的卡拉里西斯轻轻贴在辛禾雪的身上,申迪特层层叠叠地从腰际延伸细褶,他很适合这样的服饰,各种斑斓色彩在那一身洁白肌肤上都能找到安居之所。
拉荷特普始终站在仪式地点,看着辛禾雪直到结束。
这让他在中途很容易地发现了对方的不适。
轻微泛粉的色泽顺着颊侧,蔓延到锁骨,仿佛是醇香美酒,叫人用目光饮了一口便不敢多放在他身上。
拉荷特普捕捉到了。
在神使的后腰,缠腰布之内,有什么东西……
捣乱破坏。
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白色蓬松的尾巴尖。
那当然不是像法老一样在缠腰布缝上的狮尾装饰,那是……
没有等拉荷特普观察出答案,神使已经在仪式结束时,迅速无声地离开了圣所。
像一只脚步轻悄的猫。
………
………
圣所出来之后,右边廊道的尽头,那是美酒的储存室。
拉荷特普推开了那扇门。
地面溢满的一层酒液涌到门边。
葡萄酒香气扑鼻。
“伊阿赫?”
明晃晃的宝石珠光与酒液淋漓的白皙胸膛,一同撞入了拉荷特普的眼中。
当然,那片胸膛的主人可能原意并不是喝酒,他只是为了把所有在架子上的易碎品都不经意地撞落地上。
以至于笨拙地反而让酒淋湿了肌肤。
辛禾雪懒懒地倚着架子,抬起头,看向不速之客。
他的长发轻荡,不得不用手挽住银白发丝绕到耳后,露出耳垂那青金石的耳环。
小巧的珠子晃了晃。
【猫抓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