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失忆(26)


    水牢的光线晦暗不明。


    或许是基于辛禾雪此前对周山恒的态度,恨真倒也不敢对周山恒太狠,怕最后把人饿死了耗死了,辛禾雪还会耗空灵力来救这个穷书生。


    周山恒的状态看起来不算太糟糕。


    墙壁上的火把,焰光摇曳。


    周山恒眼前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他的双目此前因为恨真损毁,辛禾雪为他渡了灵气,只是如今双目还尚未完全恢复。


    他努力在晦暗当中视物,双目久未合上,干涩得发酸发痛。


    即便如此,周山恒仍旧不曾合眼,他怕辛禾雪再来找他,他会错过。


    他几乎还维持着昨日青年离去时的姿势,脊背靠在水牢的石壁上,双目低垂着。


    好像启程前周身的精神气也已经遭磋磨了大半。


    周山恒攥紧了手中的红线,那红线被他掌心里的血液浸湿了又干,干了又重新浸湿,已经渍透了鲜血,殷红得发黑。


    焰光像是被风带动起来,晃了一晃。


    周山恒双目未曾合眼,虽然不能清晰视物,但对光影分外敏感,瞬间觉察到了异动。


    他扶住栏杆,木质上的毛刺扎进他手心,周山恒浑然没有觉察,一心望向水牢进来的道路。


    嗓音沙哑,期盼道:“禾雪?”


    昨日辛禾雪为他疗了伤,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临走前叫他保重,没有说太多。


    周山恒想到那个穷凶恶极的蛇妖,谁也不知道那蛇妖发起疯来会不会对辛禾雪做什么,担忧青年的安危,周山恒牵肠挂肚,此处的环境又恶劣,他无法安眠。


    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浮现昨日水牢里,蛇妖胁迫青年的画面。


    若非是为了他,禾雪也不会任那蛇妖威胁。


    他胸腔中仿佛被丢入了一把无名火,把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了。


    周山恒只是一个凡人,自小在许寿村长大,能够引起他担忧的无非是家中父母的身体,每年田地的收成,以及科举的经纶大道。


    妖鬼之间的事情,离他太过遥远了。


    他曾经想过,在考取功名成功立业之后,他或许就会像世间绝大多数男儿一样成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抵是天下贫寒书生的理想。


    而人间的几大喜事,重中之重的,无非又不过是在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在此之前,周山恒依据所见所闻,能够设想到的世俗意义上的康庄坦途,无非是金榜题名后,为官清风两袖,娶一个温柔的妻子,在数十年后告老还乡,落叶归根。


    只是在赶考之前,就出现了偏差。


    周山恒二十五载的人生,头一次产生心头悸动不已的感觉,而对象是一个青年男性。


    温柔的、美丽的、善良的青年,谈吐不凡,秀外慧中。


    这样的人物,石人见了会动心,铁人见了也相爱。


    除了性别不一致,辛禾雪的出现,填补了周山恒对于未来妻子的空白想象。


    前朝男风盛行,因此男子相恋在大澄也绝不稀奇,但说到同男子成家,仍旧是惊世骇俗的程度。


    周山恒第一次想到,如果能和辛禾雪往后共同生活,那大约会是今生最幸运的事情。


    因此,在惠福寺两人相通心意,共挂红线绳的时候,周山恒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他会一直对辛禾雪好。


    周山恒如此笃定着。


    然而好景不久,仿佛转瞬的一眨眼,周山恒就再没有见到过辛禾雪。


    他奔去城中的客栈一家家找寻,找过了各个街巷的邸舍,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找寻,最终还是杳无音讯,辛禾雪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从未踏足过江州,从未出现过在他的生活中。


    周山恒那时候才意识到,除却青年主动告知的名姓,他竟然对其他有关于对方信息一无所知。


    他不乏期盼地猜想,辛禾雪或许是收到家书,家中有急事,因为脚程赶,不能够同他道别一声,实际上已经返程归京了。


    京城辛氏……


    这就像是钓在周山恒面前的萝卜,他抓着这个关键,九月放了桂榜之后就收拾行囊提前上京了。


    没想到,在不周山一带等待他的,却是炼狱一般阶下囚的境况。


    说到底,终归是他太弱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连累辛禾雪至此。


    周山恒掌心当中的红线攥得太紧,简直要化作血管,印进掌纹里。


    他忽而想到了今夏途径江州,过路时向周家取水喝的高僧——


    渡之。


    光影重重,忽明忽灭。


    周山恒握紧了栏杆,他的双目尚未痊愈,灰白色的瞳孔依稀能够看清来者的身形,欣喜又担忧地问:“禾雪?你还好吗?”


    辛禾雪缓缓上前,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周山恒的问题,而是沉默着将水牢的钥匙插入锁孔。


    他从恨真身上取下来的钥匙,当然一串不只仅仅水牢的一把,足足有三把,借着墙壁上的烛火,辛禾雪将锁孔和钥匙形状成功匹配。


    “啪嗒”的一声,铁锁开了,再沉沉地砸进潮润的地面。


    水牢没有四面开窗,空气流通全凭着大门的入口以及一扇高高的天窗。


    辛禾雪在湿润的环境里,压低声音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周山恒紧张地问:“你生病了吗?”


    辛禾雪摇首:“我无碍。”


    他踏足水牢之内,登云履踩到了湿漉漉草垛,分不清是水汽潮湿的,还是血液浸湿的,没有管环境的恶劣,辛禾雪同样用钥匙解开了周山恒身上束缚手脚的锁链。


    一个竹笈被塞进周山恒怀中。


    辛禾雪淡声道:“你的东西。”


    周山恒的听觉敏锐,又见到眼前光影移动,他下意识跟着向前几步。


    两人走出单间的监牢。


    周山恒:“你要走了吗?”


    辛禾雪顿住步伐,放轻声音,“子越哥哥,我以为你知道,我是妖。”


    他悠悠转过身,保持着和周山恒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距离正好能让他仔细观察到周山恒的神情变换,同时又因为周山恒眼睛未恢复,不会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他就站在那儿,晦暗的角落里。


    水牢大门外的日光照进来,碎金一般铺满了两人中间的廊道。


    周山恒感受到久违的日光照在自己身上。


    他的视野里,明暗交杂,青年站在灰暗之中,像是和他隔了很远。


    辛禾雪话音轻得好像一吹风也就弥散了,“人妖殊途。”


    周山恒向前一步,“我不在意你是妖。”


    辛禾雪抬眸,“你不怕我害你?”


    “人亦如何?妖亦如何?”周山恒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缓声说,“人有作奸犯科、十恶不赦者,妖也有像你如此含仁怀义的。”


    “那时,若非是有你帮助,我的母亲或许已经病逝。”周山恒低下头,“你借我三十两银买药钱,我已欠你一次,今日你又救我,我实在欠你良多。”


    周山恒眸光微暗,肩背紧实地绷着,像负载着万钧情绪。


    “禾雪,我欠你两命。”


    周山恒同他说这些肺腑之言,表现没有叫辛禾雪失望,那么原先剧本里的结局,穷书生顾忌锦鲤妖的身份,答应同太初寺高僧联手,将锦鲤妖镇压在安宁塔,估计按照现如今的情况,可以规避开了。


    辛禾雪略微愉悦地弯了弯眸。


    他上前走近了穷书生,掌心搭在周山恒肩膀上,距离近得像是耳语,屋檐滴雨一般话语低低切切。


    “子越哥哥曾救过我一次,两命已经有一命相抵了。”


    辛禾雪抬手抚过周山恒的下颌,指腹顺着,暧昧划落脖颈,直到周山恒已经紧张得身形僵硬,耳根深红了,辛禾雪才不急不慢地吐词:“至于这条命,既然是我救的,你就要好好珍惜,知晓了吗?”


    他的手落下,向外走去。


    周山恒急切地问:“我何时救过你?”


    辛禾雪:“江州大旱,你是不是救了一只白锦鲤?”


    周山恒恍然。


    难怪、难怪……


    怪不得他在城中各个邸舍客栈都没有问到一位叫辛夭的客人。


    原来青年真身就在他家中的水缸里,不曾远离。


    在他后来放归江河,这才不见踪迹。


    辛禾雪未曾骗过他,只是因为妖怪的身份,深有苦衷,不便同他说而已……


    周山恒原先心中的阴霾彻底消散了。


    【周山恒爱意值+15】


    他背着竹笈,像是尾巴一样老实地跟着辛禾雪。


    只是才出水牢大门,辛禾雪看着山脚下已经滔天漫上来土寨来的泱泱大水,周围仿佛地龙初动一般,整座山都在震动,鸟鸣声阵阵,松林之上,群鸦惊飞。


    天际金光笼罩,梵音绕木。


    情况相当严峻。


    辛禾雪微微眯起双眸,他回首对周山恒说道:“你顺着这边的石阶,往高处走,及时向僧人求救。”


    又在周山恒眼前抹了一抹,灌注少许福泽之后,痊愈的进程会加快,周山恒的视野已然清晰明朗许多。


    他原想牵住辛禾雪的手,却又情怯一般最终轻轻放在了袖口,“你去何处?”


    辛禾雪准备让周山恒吸引注意,拖延时间,那些降妖除魔的太初寺高僧,自当将凡人的性命为重。


    他同周山恒解释道:“子越,前来围剿土寨的是太初寺高僧,我是妖,你明白吗?”


    周山恒:“但你救了我。”


    辛禾雪摇首,“太初寺眼中,妖就是妖。”


    他拂落周山恒的手,“我只是先离开,会再找你的。”


    周山恒沉默了良久,掌心里攥紧的红线,其中一条传到辛禾雪手中,“珍重身体。”


    辛禾雪的眼神闪了闪,经由此红线一提醒,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叫渡之的僧人,辛禾雪看过了,他手腕内侧埋的红线,另一端在渡之身上。


    所幸这红线当初是他向月老树求来帮忙的,他可以单向地感知对方,前往找寻到渡之的踪迹。


    但渡之却无法违背辛禾雪的意愿,在红线由辛禾雪操控有意封闭方向之时,他无法从那一端觉察到辛禾雪此端的波动。


    在送离周山恒之后,辛禾雪有意顺着红线感知。


    在北方。


    辛禾雪望向北面的方向,距离遥遥,感知微小而缥缈。


    既然如今到来此处的高僧不是渡之,那么能做到如此阵仗的,也只有国僧了意了。


    恨真不是了意的对手。


    辛禾雪的目标对象不能死,起码在他刷满数值之前,不能死。


    如今辛禾雪需要外力搅局,单单周山恒是不够的。


    辛禾雪抽出脉络中的红线,掐断了一半。


    在掐断的一瞬间 ,红线的法力外泄,渡之能够第一时间通过红线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法力,就能够定位到不周山。


    缩地成寸是高僧的法戏之一。


    恨真昨夜同他双修过,若是渡之能够及时赶回,兴许能觉察到恨真身上有他的气息。


    至于爱意值一百的渡之,是会产生怒意,和了意师徒联手,把恨真打得魄散魂飞,还是会由于觉察恨真身上辛禾残留的灵气,而有意放走恨真。


    辛禾雪不甚了解,他丧失了此前同渡之相处的记忆,对于这个人,无非只在追寻红线尽头的时候看了几眼,知晓名字而已。


    他在赌,赌这份百分百的爱意,赌渡之的性格与行事。


    至于恨真……


    生命力这么顽强,应当能活下来吧?


    否则他们大概只能上演人鬼情未了了。


    ………


    在大水涨满土寨之前,辛禾雪终于在库房找到了步锦程装着文书的行囊,他翻了一翻,确认文状上写的名字无误。


    库房里还有许多宝贝,辛禾雪从中找寻到了一个珍宝袋,这相当于储物空间,还能纳入体内的丹心之中。


    这很方便,尤其是在此时,恨真造成的水患太大了,已经将土寨淹没,位于不周山山脚转了一个山坳过去的破庙不知道情况如何。


    辛禾雪会变回真身逃出去,他需得先回破庙看一看情况,寻机会将行囊还给步锦程。


    他将行囊收入珍宝袋,再借珍宝袋纳入丹心之中,确保文状不会因为大水浸毁。


    辛禾雪顺着山中瀑布流而下落。


    天际的金光更加灿烂,梵音袅袅,一个个梵文字漂浮空中,形成防止水患蔓延的结界,硬生生将水患塑成滔天水墙,控制在不周山上,无法蔓延向周围的山体,更加无法汹涌地奔至京郊。


    这大水控制得太好,辛禾雪游到破庙附近的溪流,发觉周遭没有受到分毫的影响。


    回首望向不周山上,晴空暖阳,水患在佛光中丝丝缕缕地化成水蒸气。


    青山翠绿欲滴,白雾缥缈,薄金灿烂。


    景象相当壮阔。


    雪白的锦鲤沿着小河,回到了破庙后的温泉,才从入口处游进泉中。


    原本清澈见底的池中一片幽暗,甚至泛着殷红,血腥味浓重。


    辛禾雪瞬间觉察不对,鱼尾一摆。


    电光火石之间,底部的捕食者猛然弹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猩红的大口将小鱼吞入。


    白锦鲤眨了眨眼。


    好黑啊O.o?


    第72章 失忆(27)


    蝴蝶鲤摆动了两下尾巴。


    黑漆漆的一片,无法视物。


    但他可以听到这个将他吞入黑暗口腔的妖怪,正在向他传达心音。


    “别乱动。”


    嘶哑至极的声音徒然响起,像是失血过多之后的干渴导致的,而音色很熟悉。


    “让我舔舔你。”???


    舔什么?


    辛禾雪同样用心音,骂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变态。”


    类似于一花一世界的佛理说法,妖怪的真身躯体之内通常自成一个小空间,何况是千年巨蛇。


    蝴蝶鲤漂浮在漆黑广袤空间当中,仿若空游无所依。


    黑暗当中,探出丝丝蛇信,呈现猩红色的细长状,像是长长的绳索,一下甩出,紧紧捆住了被迫探访这里而客人。


    猩红蛇信束缚住雪白的锦鲤,圈圈缠绕,一道道的红与白色鳞片纹路交相辉映,画面格外靡艳。


    恨真的心音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安心感油然而生。


    方才命悬一线的生死都离他远去了,蛇鳞七零八落地淌着血也无所谓处理。


    因为现在他重新捕获了美丽的人鱼,原本养在他的蚌壳里的人鱼。


    恨真幽幽出声:“阿雪,你好香啊……”


    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异常,和辛禾雪往日听到的纯粹犯贱不同。


    辛禾雪意识到恨真的理智已经在崩塌陷落的过程中。


    思及土寨中的小妖怪对恨真的忌惮,还有他曾在小妖口中听到的传闻。


    恨真修炼的应当是杀戮道。


    以人类甚至是妖鬼为食,吞噬一切可以用来汲取、转化为灵气的血肉,业障积攒得越多,实力则会越发强大。


    其实绝大多数的恶妖都是以修此道为主,这无疑是修炼速度最快的捷径,但弊端也很明显,甚至致命。


    杀戮道越往后精进,理智分崩离析的风险也就越大。


    那些传说中,能够引致生灵涂炭的灾祸的“大魔”,就是如此产生的。


    在理智沦丧之后,头脑只会剩下杀戮的血腥念头,眼中血红蒙蔽,等到杀戮停下,就是大魔爆体而亡的时候,魄散魂飞,消弭于天地间,灵气会重新回归到涂炭遍野的世界,这个过程与一鲸落而万物生相似,大魔自爆后产生的灵气反而至等至纯,是对天地最好的修养与进补。


    一切都拘囿于天地缘法当中,逃脱不开规律。


    “恨真。”


    辛禾雪并不清楚他的伤势到了什么地步,通常杀戮道的妖族在元气大伤之时,会选择尽快进食,食欲占了理智的上风。


    辛禾雪正在试图唤醒他的神志,“恨真?你还能听得见吗?”


    恨真的状态正如辛禾雪揣测的那样。


    食欲占据在风口,疯狂膨胀地上涨,恨真只能察觉到辛禾雪在说话,但是话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或者说隔了一片汪洋的水,声音朦胧而不真切。


    辛禾雪听见了明显的口水吞咽声。


    束缚在鱼身上的蛇信悄无声息地加重力道,丝丝绕绕地收紧了。


    蛇瞳缩紧呈竖状,几乎尖锐得化作一道竖线。


    好香。


    想吃掉……


    想吞掉……


    好香、好香、好香的小鱼。


    或许是身处蛇躯之内的缘故,辛禾雪能够清晰地听见恨真的所有心音。


    “恨真!”


    危机感升起来,辛禾雪提高了音量。


    “你冷静些!”


    “我是辛禾雪。”


    阿雪。


    吃掉吧。


    如果吃掉的话,就能够永久不分离了。


    永生永世……


    “……”辛禾雪阖了阖眼,缓声说,“……相公。”


    他的声音低下来,“你若是将我吃了,就再见不到我了。”!!!


    蛇瞳彻底缩成一道尖利的竖线。


    卿卿。


    想吃。


    辛禾雪还以为他这样说了,也没能让恨真唤回两三分理智。


    心绪正凝重起来时,又听见了一团乱麻的心音。


    想*****


    好想****阿雪***


    水***吃***


    舔*****好多***???


    这是什么心音?


    后面说的想吃和前面说的想吃是同一种吗?


    辛禾雪:【你把他的心音屏蔽了?】


    K严谨道:【这是系统守则当中的要求。为了守护宿主心理健康,必要时可以在涉及血腥、暴力、淫秽色情等信息时,进行画面或声音的特别处理。】


    目标人物说的话语太过露骨,很不健康。


    每一个字眼组成的句子,都是能够让粉色猫耳尖尖恨不得弯折下来,捂住耳朵的程度。


    K担心听了完整的话后,小猫会害臊得晕过去。


    虽然没有听见恨真的心音说了什么,但是显而易见的,辛禾雪刚刚的话起了作用。


    终于唤回了两分神志。


    猩红蛇信悄然松懈了力道,放开了受到束缚的蝴蝶鲤。


    “现在,放我出去。”


    辛禾雪声色冷淡。


    结果他说话一旦冷下来,失去了亲热感,巨蛇就像是遭到了不堪忍受的冷暴力。


    心音如同尖啸的狂风暴雨般崩裂开。


    不可能!


    不可能放走!


    一旦放走了就会和穷书生私奔!


    放走了就再也不能够舔舔小鱼、亲亲小鱼、****!


    辛禾雪:“……”


    ……又开始发疯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辛禾雪不会和一条蛇计较,尤其是这条蛇现在变得和弱智没什么两样。


    他的声音重新地放轻放低,“我不会和穷书生私奔。”


    辛禾雪的音色很好听,平和低柔,对人轻声细语地说话时,令对方轻而易举地沉沦进入了这种仿佛情人之间呢喃的氛围,心境如同风抚青萍,房檐滴水。


    他和恨真交代了自己已经与周山恒在土寨中分离,并没有像恨真想象中的那般所谓私奔。


    “你将我困在此处,周围太黑了。”轻轻咳嗽之后,辛禾雪的声音变得有点喑哑,仿佛带着电,“我有些害怕。”


    那电流瞬间沿着恨真的脊背流窜而过,在头皮发麻的同时,恨真终于捕捉到了话语的关键词。


    害怕?


    当头棒喝一般,震彻了恨真的心神。


    蝴蝶鲤出现在山泉池中,辛禾雪眼前重新光亮起来。


    蛇口脱逃,瞬息之间就摆尾游向了远处,和恨真拉开距离。


    白衫青年现形,向后瞥了一眼池底的蛇,池水表面浮着猩红血沫,鳞片斑斑。


    辛禾雪原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到巨蛇是恨真的真身,他应当不会害怕,但是本能的反应仍然斗胜了理智,他扶住青竹,手指用力到指节绷白,脊背披散的长发颤颤,整个人倚着竹子,折腰干呕起来。


    曲起的指节碰了碰唇角,辛禾雪向后偏了偏视线,淡声道:“……恶心。”


    嗯……?


    好像把恨真气晕过去了。


    ………


    多亏了K的画面处理功能,辛禾雪和K说这是特殊的血腥画面,让系统对画面进行了马赛克处理。


    否则碰也不会碰这蛇一下。


    更遑论将恨真拖回破庙的僧房中。


    还不如让恨真直接在池子泡发了。


    不行。


    那温泉水还是有用的,不能叫蛇尸白白污染了池子。


    兴许是在昏迷当中,时间一长了,伤势通过自愈而有所恢复,蛇躯重新变回了人形。


    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榻上,宽肩长腿,周身肌肉精劲。


    辛禾雪不知道恨真是不是故意的,竟然会有妖在化形之后不着衣物。


    辛禾雪蹙起眉。


    不过这让他看清楚了恨真的伤势,自腰后往腹中的位置,伤口深深,几乎拦腰而切入,血肉因而翻卷起来,到了深可见骨的程度。


    除却这道伤口,身上也还有大大小小皮开肉绽的创痕。


    辛禾雪抬手,指腹按在伤口上,他的视线落在恨真面目,手中却用力一压。


    他看见恨真眉眼控制不住地抽动一瞬,下颌也猛地绷紧。


    果然是在装昏。


    辛禾雪敛眸,用帕子擦了擦指腹的血迹。


    他看向窗外,日薄西山,从傍晚开始下的雪,纷纷扬扬,碎琼乱玉一般。


    等明日雪化了,院中的血迹也会被自然地扫除一空,山泉池也江重新变得明澈。


    夜长梦多,以防万一,辛禾雪还是决意先出去清扫掉那些痕迹。


    他刚一起身,稍有动作,床上的人就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辛禾雪垂落视线。


    恨真幽幽盯着他,目不转睛,嘶哑低声道:“去哪?”


    没听见辛禾雪的回答,他又扯了扯薄唇,冷笑道:“又去找那个周山恒?”


    辛禾雪仍旧保持沉默以对的态度,看着恨真的眼神甚至不起半分波澜。


    他一旦不说话,一旦流露出半点冷淡的态度,恨真就化身成了全自动发疯的狂犬。


    赤红的眼中情绪骤然翻滚,面色阴沉一片,仿佛能够滴出墨来。


    “你觉得我很恶心是不是?恨不得摆脱我,离我远远的!”


    “你就只喜欢那个穷书生,为了他,还同我逢场作戏,喊我相公,拥抱我的时候,你是不是都在想着那个周山恒?!”


    “对,他当时困在水牢里,你应该一直都在担心吧?担心他伤势如何,担心他休息得好不好,担心有没有妖怪去伤他!”


    恨真胸腔中仿佛有一团无名火在烧,周山恒早就逃远了,估计这时候被太初寺的高僧护送入京,他满腔怒火无处泄愤,他也不可能对着辛禾雪宣泄,结果那火越烧越旺,焚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处,刺刺地产生痛觉,痛到眼前视野模糊。


    他的眉目阴鸷,声音却沉郁地低下去。


    “反正,你从来都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过我。”


    “若非我一直念着回去找你,紧要关头蜕皮脱壳,一个死秃驴,一个老秃驴,恐怕我今日都无法全身而退。”


    恨真牙关咬紧了,看向青年,“辛禾雪,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不会再被你蛊惑。你把我骗得像条狗一样,勾勾手指我就过来,随便哄两句我就相信。”


    辛禾雪这时才缓缓启唇,“是吗?”


    他站立在床边,低垂着视线对上恨真的眼睛,淡声道:“闭眼。”


    恨真冷笑,“我说了,我不会被你骗的。我知道,我一闭眼你就会消失了,你又要去找那个穷书生。”


    辛禾雪无语凝噎。


    恨真:“我已经学聪明了,我不会再被你耍得像条狗。”


    他还没有开始自鸣得意,眼眶就猝不及防地被按上了一个滚烫的包,压低音量地痛呼一声。


    辛禾雪倾身,手中拿着是水煮鸡蛋,包在帕巾里,按在恨真淤青发紫的左边眼眶。


    “叫你闭眼了。”辛禾雪蹙起眉心,声音平和,夹杂着丝缕异乎寻常的柔软,“……笨狗。”


    青年倾身为他敷伤口,恨真坐在床铺边,可以看见青年纤长的睫羽,根根分明,在日暮昏光之中,投落了融融的阴影。


    恨真觉得自己又幸福了。


    他的眼周淤血,烫得发痛。


    不管此刻辛禾雪对他的关心是不是做戏的,几分真,几分假,恨真都不想分辨。


    他要继续给辛禾雪当狗。


    第73章 失忆(28)


    以防万一,辛禾雪在帮恨真包扎处理完伤势之后,去将院后和山泉池中的血迹简单地清理了,否则如果碰上太初寺的僧人有意调查,追寻恨真的痕迹而来,那些残留的血迹会格外可疑。


    毕竟这破庙就坐落在不周山刚转过一个山坳的拐角。


    辛禾雪从外面归来,站在屋檐青瓦下,外头的飘雪从黄昏开始,如今的银霜已经铺了满地。


    他不过才出去了片刻,身上披着的大氅已经落满了细瘦的残雪,他踏到屋檐底的石板上,低低侧过脸,手一下一下拍打着,雪花片从大氅上簌簌抖落。


    青年像是一树青柳,被冬雪压低了枝条。


    恨真仔细看着,又倒退了两步,瞥了一眼庙宇前堂供奉着的破败佛像,这佛像的外层金箔已经由贼盗偷走,而底下裸露的陶土也因为年久无人修缮,而裂出细细密密的蛛网纹路来。


    实在是破败不堪。


    目光对着佛像,恨真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是妖,还是业障深重的恶妖,态度自然对有关于佛道两家的任何事物都谈不上崇敬,甚至是可以说是轻蔑,既然从心底里瞧不起,就更遑论信奉了。


    他不信有佛,亦不信神仙,如若世上真有关切凡尘的神佛,恨真便不会从残肢断臂的血池中产生灵识,生而习得的本能是不可休止地杀戮。


    如若世上真有神佛,怎么会无人救他、无人渡他?


    恨真再看那破败佛像,只觉得哪哪儿都不顺眼。


    不若改日他重新雕刻一尊小鱼菩萨的塑像替换上。


    辛禾雪从屋檐底下走进前堂,恨真已经生好了盆中炭火,四方的纸窗只留了北面一小扇来通风。


    恨真上前捂住辛禾雪的手,“冷到了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此前一夜两人才进行过灵气交流,当妖的体内灵气充足时,自然体质不同于凡人,风雨雪皆无法侵入。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因而恨真分明最了解辛禾雪如今体内的灵气情况,甚至连任何一分一毫的脉络运转也了解得清清楚楚。


    辛禾雪正要拂开恨真的手,但是感受到热烘烘的温度,比他本身的温凉要更加舒服,因此干脆任由恨真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


    两个人的温差有些大,虽然同样是妖,雨雪不侵,但本真的体质类型又有所不同,恨真的体温在正常凡人之上,而辛禾雪的体温则常年维持着一个较低的温度,整个仿佛是温凉玉雪雕成的仙人。


    因此,他披着大氅,内外两层衫,却比只着一身轻装曳撒袍的恨真看起来还要冷些。


    恨真说:“我给你暖暖。”


    他的手能够完全圈住辛禾雪的,紧紧裹着传递热量。


    困在他掌心中的,是一双修长秀致的手,甲型圆润呈杏仁状。


    或许是因为辛禾雪骨架更窄瘦,恨真比辛禾雪高了一头,手却大了对方两圈,恨真的目光下移,青年的手苍白而缺乏血色,瞧着病骨支离,但是恨真见过,在他一根根指节舔过啃咬之后,整双手都会泛粉,连骨节透露着羞恼的红意。


    他喜欢辛禾雪用这样一双手赏他一巴掌,尤其是在他顶到底的时候。


    辛禾雪看见恨真的竖瞳又在兴奋地紧缩,蹙起眉问道:“……你在想什么?”


    莫名地,辛禾雪直觉对方想的一定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将冰凉的手塞进对方的脖颈处,以示警告。


    “你猜我在想什么?”


    恨真薄唇笑意扩大,完全没有被冰到的样子,反而侧过头,偏夹着蹭了蹭辛禾雪的手背,棕发的发尾卷曲,扫过雪色肌肤。


    辛禾雪就好像是真的养了一只松藩犬。


    不过是那种患有分离焦虑,稍稍冷落了他就会全自动发疯的狂犬。


    “没兴趣。”


    辛禾雪神色淡淡地抽回手,转而在炭火盆前的鼓凳上坐下取暖,火光映照着他的指节。


    恨真眉峰一挑,指了指前堂供奉的佛像,“我方才在想,既然这陶土像都这么破了,不如干脆地换了,我重新雕刻一位菩萨放上去。”


    辛禾雪倒不知道他还会雕刻,将信将疑,“你会?”


    恨真搬个四方凳,坐到辛禾雪身旁,“怎么不会?到时候我雕个小鱼菩萨,如何?”


    他直勾勾地看向辛禾雪,赤瞳似笑非笑,“日日让我来供奉,绝对虔诚地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毕竟我可是小鱼菩萨座下的鹰犬。”


    辛禾雪还以为他真的会雕像,结果这才正经了两句,恨真果然又开始说些满天不沾边的胡话。


    辛禾雪都不稀得理他,眼中映着灼光的炭火,淡声说:“你要是太闲,就去把院中的雪扫了。”


    这才没有过多久,外面的院子里已经聚满了月光和盐层似的霜雪。


    辛禾雪在堂内烤火,耳畔听见了院中的哼歌声和竹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响。


    他侧目瞥过去,不明白恨真有什么值当高兴的事情。


    ………


    两个人都是妖,不需要进食凡人的五谷,因此也干脆省去了晚饭的环节。


    还没有到睡觉的时辰,床旁的案几上点着一豆烛火。


    辛禾雪坐在床上,借着桐油烛火,火光融融地映亮了他的手中翻开的书卷。


    恨真躺在他身侧,辛禾雪观书,他就观察辛禾雪。


    睫毛纤长,根根分明,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恨真几乎只消花费时间就能够将睫羽数量一一数清楚。


    辛禾雪在夜里没有继续维持遮掩发色的化形术,此时半数霜白的发丝柔软地散落在肩头,他上身只穿了里衣,薄外衫是披在肩上的,而发丝垂落下来就正好窝进了领口边,色泽冷润如月光。


    线条流畅的下颌,由于烛火的方向,于是在侧方打落浅浅阴影。


    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光是坐在那儿,就会有人为此神魂颠倒。


    恨真盯着那双捧着书的手,修长分明,他探手将辛禾雪手中的书卷抽去。


    “别看了,睡觉吧,你手都凉了。”


    恨真捂了捂那双手,其实和白日里是一样惯常的温凉。


    辛禾雪想要取回那卷书,“才一更天,亥时我再睡。”


    恨真用左手夺走后为了不让他拿回,还向后侧方仰,辛禾雪只好倚向他的方向,撑着借力的手肘却不慎从枕上滑落,整个上身一倾斜。


    辛禾雪发觉自己肯定是压迫到了恨真腰腹的伤口,他听见了恨真加重的一声呼吸,很快闻到了伤口迸裂的血腥气味。


    他把书卷扯回来,对于压到恨真伤口的行为,道:“抱歉。”


    恨真挑眉,惊诧道:“你一点也没心疼我?”


    没等辛禾雪回答,恨真扯了扯唇角,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辛禾雪缓缓眨了眨眼,他没跟上恨真的脑回路,试图和松藩犬讲道理,“我道歉了,况且,是你先一声不吭夺走了我的书。”


    “我不用你道歉。”


    恨真赤红的眼底情绪翻滚,他因为伤势严重而导致了灵气亏损,便愈发不能控制杀戮道带来的混乱情绪,发疯的次数比之前还要频繁。


    他狠狠道:“若是换了那个周山恒,你肯定不是这个态度。你只喜欢他!他一伤了,你就紧张得不得了,我不过是弄瞎他一双眼,你就在水牢里把我当仇人,骂我畜生,说我疯狗,喊我禽兽!”


    这个蛇妖到底要翻旧账翻多少遍?


    还总是借着周山恒的由头。


    辛禾雪把书卷搁置在案几上,静默不语。


    看他好像是真的生气了,恨真忽地就不吭声了。


    辛禾雪攥住了对方轻微卷曲的棕发,就这么带过恨真的脸,令人不得不直视于他。


    “你不是很喜欢我这么骂你吗?”辛禾雪上下扫了恨真一眼,唇边牵起淡淡弧度,“还是想我喊的亲热些?”


    “——小狗。”


    他的声音有意放轻放低,好似带着电流,吐词清晰,那电流自恨真的脊柱窜过,一路向上,恨真爽得头皮发麻。


    恨真和恨真的兄弟们都感到一个激灵。


    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恨真哽了哽喉结,干渴得要命,就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异常艰难。


    【恨真爱意值+1】


    “阿雪……”


    恨真翻过身,双手撑在辛禾雪的两侧,以身躯为牢笼将青年困在其中。


    他蹭过辛禾雪的脸侧,“既然你现下不睡,与其看这些无趣至极的经义,不若我们来修炼……”


    他狗尾巴一摆,辛禾雪就知道他抱的什么心思。


    辛禾雪眼睫微垂,视线可以看见恨真兄弟的阴影,他蹙起眉心,膝头一折,干脆地顶到恨真腰腹的伤口处,“你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安分养伤。”


    恨真又痛又爽,凑到辛禾雪的耳旁,试图给人分析,“双修就是灵气互益大补的活动,昨夜不过一遭,你的灵气都补回大半了。”


    “……”


    辛禾雪侧目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在考虑这个建议。


    “帮一帮我吧,卿卿。”


    恨真亲了亲辛禾雪的耳畔。


    辛禾雪不可能在每次出现情况的时候,都耗费福泽解决问题,这太浪费了。


    作为锦鲤妖,想要凡尘历练顺利,灵气充盈,或者是福泽充盈,二者必须具备其一,而福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


    那么,为了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无论怎么看,在灵气充盈的状态下都会更有优势。


    不过……


    辛禾雪觉察到一点,“为什么叫我卿卿?”


    没记错的话,在他假装失忆的时候,恨真自以为聪明地骗他是他相公,当时就喊了这个称呼。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这么叫你,你想谁这样称呼你?”恨真丹凤眼微微一眯起,“你是不是又在想周山恒?”


    辛禾雪:“……少废话。”


    辛禾雪:“做。”


    恨真顿时什么废话也不说了,一心伏首往下。


    ………


    洁白修长的一双腿,悬悬挂在恨真的肩膀上,大腿根处柔软的肉绷紧得抖颤。


    恨真的脑袋从雪白股间抬起来,他滚了滚喉结,蛇信舔舐过薄唇,将唇面上方才沾染的湿淋淋水液也卷入口腔。


    尚在扩张的阶段,辛禾雪敏感得过了头,已然去了一次。


    因为双腿挂在恨真的肩膀上,下半身悬空着,腰肢作为支点抬起了一半,上身胸膛呼吸急促起伏,雪白里衣遮不住什么,两点樱粉色半敞不敞,像是树梢头淋了霜雪的花。


    恨真声音嘶哑,“卿卿,我想……”


    辛禾雪放下捂住眼皮的手,眼尾薄红,掀起视线往恨真身下看去,阴影沉郁而厚重。


    他错开视线,下颌紧了紧,断然地拒绝,“你别想。”


    辛禾雪嗓音有点湿润的哑,“两个一起会弄坏我的。”


    恨真听得身形都僵直了,深呼吸了好几轮,才没有那种妖魔爆体而亡的冲动。


    他目光下移,落在辛禾雪柔韧的腰腹上。


    上面有着微微凹凸感的线条起伏,尤其是人鱼线,蔓延而下很明显。


    就在方才,水液湿漉漉涌出来的时候,腰腹会紧张敏感得一抽一抽。


    可怜可爱……


    恨真忍不住低头亲了亲那小巧的脐眼。


    “卿卿,阿雪,我们会有孩子吗?”


    人鱼是卵生,恨真想到。


    正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搭在他肩头的双腿交织一扣,锁住恨真的脖子。


    轰然地一声,恨真眼前天旋地转,就被辛禾雪甩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青年拢起上身的薄衫,赤裸着一双腿,交叠坐在床边,冷冷睨视他,“不做了。”


    恨真从地上爬起来,死乞白赖地缠住辛禾雪,“我就是随口说的,没经过脑袋。”


    虽然人鱼是卵生,不需要在母体内孕育,不会面临像胎生种族一样的辛苦,但恨真没真想有个孩子,想也知道,若是多出来一个孩子,辛禾雪的注意必然会被分走,恨真本来在辛禾雪心中的地位,估计也就和狗平起平坐。


    何况这种事情,辛禾雪一看就不愿意。


    蛇和鱼应当有生殖隔离吧?


    辛禾雪蹙紧眉心,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看向恨真,“你昨晚把东西清理干净了吧?”


    他当时到了后面已经昏迷过去了,完全没有想到事后这个问题。


    恨真应答:“嗯,清理完了我才抱你到床上。”


    辛禾雪垂眸,忽而想到关键,面色凝重起来,“不对。”


    恨真:“哪里不对?我清理得很认真,不可能记错。”


    辛禾雪和他对视,“你的蛇蜕,处理好了吗?”


    辛禾雪不确定这一路上是否有恨真的妖气残留,他只简单地清除了残留的血迹,如果恨真的蛇蜕在太初寺僧人手中,那极有可能循着妖气追踪而来。


    恨真显然经过提醒,也想到了其中关窍,但他从前是生死不惧,活着不错,死了也行的态度,根本没有任何反侦察的意识。


    他看向辛禾雪的脸色,一时间也不敢对着辛禾雪犯浑了。


    破庙木门传来沉闷闷叩响之声。


    辛禾雪神经紧绷了瞬间。


    无人来开门,外面的步锦程才扬声喊:“辛公子?辛禾雪?你还在这里吗?我入夜才听闻太初寺的人说不周山蛇患解了,赶忙从京城亲戚家中翻墙出来找你。”


    步锦程:“辛公子?你可还好?”


    辛禾雪稍稍放松下来。


    他快速地整理了周身上下衣着,视线撇向衣衫不整的恨真,“你藏进柜子里。”


    恨真:“嗯?”


    他不敢置信:“凭什么让我藏?他才应该滚吧?”


    辛禾雪沉默地看着他。


    恨真:“阿雪,真爱是藏不住的,我就是藏进柜子里,绝对也会被这个不要脸的上门小三给找出来。”


    恨真:“他半夜来找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夫,他能是什么正经人啊?”


    恨真:“还口口声声说是处男,装的吧?”


    辛禾雪没想到恨真将他和步锦程之间的事情了解这样清楚。


    就连辛禾雪随口扯谎骗步锦程说自己是死了丈夫的说法也知道。


    辛禾雪疑惑:“你怎么知道?你偷窥我?”


    恨真笑了笑,“有情人含情脉脉地望着你,怎么能叫偷窥呢?”


    恨真甚至能够重复出辛禾雪编织的“亡夫”身份——


    “江州书生,自幼相识,从前很照顾你,后来冷淡不听话了,前年赶考之后杳无音讯?”


    江州。


    周山恒也是江州人士。


    辛禾雪当时分明不记得了,但就连编谎话也有这穷书生的影子。


    恨真的眼底赤红翻涌,恨不得将周山恒千刀万剐。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微笑地提议:“你不是就这样和这个步锦程说了你有个‘亡夫’?如今就在你面前,如何?”


    这样恨真的身份就有了解释,省去了躲藏的工夫。


    辛禾雪打量着对方。


    又悠悠地对真正的“亡夫”原型道:【哥哥,我好像要再婚了。】


    K:【……】


    第74章 失忆(29)


    破庙的窗扉皆是纸糊的,粗糙的桐油纸,只有一层,但韧性足够挡风遮雨避雪。


    哪怕在今日傍晚大雪压塌枝桠的时候,也不会叫北风吹破。


    月光朦胧,烛火昏黄,窗外有细碎沉闷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人踩断了院中的残枝。


    辛禾雪警觉地瞥过去,夜里万物静谧,却又是无声无息。


    他没有因此放下心来,支摘窗被他抬手用棂条撑起,入目是月中聚雪,傍晚被恨真扫起来残雪堆在树下。


    确实空无一人。


    辛禾雪走出房中,破庙木门后方插着厚重的门栓,他向外头的步锦程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步锦程不解其意,“只有我一人啊。辛公子,这是何意?可是暂且不方便见面?”


    他也觉得半夜上门叨扰实在是有些冒昧了,何况如今已经将要二更天了,这个时辰,寻常人都歇下了。


    “我只是想来确认你是否安好,知道你平安,我也就放宽心了。”步锦程说着,极力避免自己在辛禾雪心中的形象变成半夜上门的登徒子,他交代道,“我进京后就向太初寺报了案,念着你之前同我说,叫我向太初寺报案时不要提起你,我真真一字未说起,我昨日在京城亲戚家落了脚之后,傍晚来寻你,却无人应答。”


    步锦程:“我担心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知道太初寺的僧人自不周山剿了贼寇归来,我就想起来要寻你。”


    步锦程:“不过如今听见你的声音,知晓你回来了,平安无事就好,实在是叨扰了,你若是已经歇下,那我便回去了。”


    “留步。”辛禾雪敛起眸,他估算着时间,步锦程来的时候,他正在土寨的水牢里找到周山恒,“请进来喝杯茶吧。”


    步锦程闻言,眼前一亮。


    辛禾雪身后的半数白发重归幻化,色如泼墨,他拉开门后的木栓,“请进来吧。”


    步锦程拘谨地拍了拍身上的细雪,他一路过来,风尘仆仆,足上踏的皂靴也沾了点雪泥,混合着枯草茎。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从前了,他以往是多恣意落拓的一个人,半点不拘束于繁文缛礼,他老古板的爹一天能被他气死三回,骂他是不着家的游侠儿,成日在山野里游荡,只知道游山玩水,圣贤书全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他娘也会跟着骂他不会拾掇拾掇形象,未来没有哪家姑娘会看上他。


    但步锦程客观上集合了父母两人的相貌优点,剑眉朗目,长得一表人才,他自觉自己不需要像京城的膏梁子弟那般衣冠济济,擦脂抹粉。


    如今面对青年,步锦程却瞻前顾后了,好像怎么做都生怕会亵渎冒犯了对方一般。


    “叨扰了。”


    步锦程提步迈过门槛,却和从内室出来的男子正面对上。


    步锦程怔了怔,他记得自己受伤时落脚在这庙中,右侧那间当做内室的僧房……


    是辛禾雪的卧房。


    那么,这人是谁?


    那发色稍棕的男子却越过他,自然而然地走到辛禾雪身侧,揽住了辛禾雪的肩膀,“卿卿,这就是你说的……前几天认识的朋友?”


    卿卿?


    步锦程心中敲响警钟。


    喊得如此亲昵,这人是谁?


    辛禾雪凉凉地瞥向揽住自己肩头的手,他正要拂下去,意图却好像被恨真看了出来,搭在他肩上的大手一用力,辛禾雪没防备,不得不倾斜身体,愈加靠近了恨真,侧边身躯几乎毫无缝隙地与恨真贴在一起。


    青年比男子身高差了一个头,两个人一清隽一狂放,态度熟稔而亲昵。


    看上去就好像是亲密无间的一对璧人。


    这一幕刺到了步锦程的双眼。


    他心脏都空落地漏掉一拍,错开了视线,因此也没见到辛禾雪虽然动作细微,但用力地踩了恨真一脚。


    步锦程只觉得自己胸腔被挖空了一块,连问话也变得迟钝而生硬,“辛公子,这位是……?”


    事到如今,辛禾雪也就顺着恨真此前的说辞,“他是我的……丈夫。”


    【恨真爱意值+1】


    奸夫得到了辛禾雪的盖章认证,正挑起锋锐眉峰,上下打量了一圈步锦程,如同得胜者挑剔地扫过败犬。


    步锦程的喉咙哽了哽,他不禁上前问道:“但是,你之前不是同我说,你的丈夫已经逝世了吗?”


    他就像是还想争取什么,心有不甘。


    恨真幽幽道:“鬼夫。”


    恨真唇边笑意绽大,“合格的丈夫就是会在死后也紧紧追随妻子,免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野狗上门。”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


    步锦程再行事不拘小节,他也是传统读圣贤书的书生,心中正萌芽的旖旎情思遭青年的正牌丈夫戳穿了,面上也挂不住地感到一烫,勉强道:“这位兄台说笑了。”


    他没把恨真所言的鬼夫之说当真,这一听就是三岁小儿才会信的东西。


    辛禾雪提步走过时,又踩了恨真一脚。


    眼睫微微垂覆着,他对步锦程解释道:“我原以为他是前年赶考时突逢雪灾遇难,却没想到是山贼绑架了去,此前太初寺的僧人剿灭了山上的蛇妖贼寇,他才得以逃出来,与我重聚。”


    步锦程其实不在乎真相是如何,但辛禾雪的态度无疑是肯定了男子的身份。


    这让他周身的血液流速好似都慢了下来,整个人魂不守舍,胸腔空空荡荡的,勉强地伪装出和往日一致的爽朗笑意,“是吗?竟然是这样,真是好运气、好缘分。”


    步锦程:“那我、那我就不打扰了,夜深了……”


    辛禾雪叫他留下来。


    步锦程连连摇头,措辞也苍白地组织不起来。


    辛禾雪把恨真推进内室里,不让这疯犬在这搅局,他转身对步锦程道:“我听你方才说,是偷偷爬墙从亲戚家中出来的,如今二更天,你现在回去,肯定会惊动家人,到时候问起来也有些麻烦,平白叫亲人起夜,又担心了。”


    “你且先在僧房落脚,好好睡一觉,明日亲人问起再好解释。”


    辛禾雪想起来了什么,“对了,我相公从土寨中逃出,还捡了一个包袱,你看看是不是你的?里头有些银两和乡贡报名用的文书。”


    辛禾雪从前堂的木柜中翻找出包袱来,实际上是他选了背对步锦程视角的位置,从丹心的储物袋里取出的。


    步锦程打开一看,果真是他的文解、家状和结保文书,欣喜道:“是我的!”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喜意和初恋落空的失意参半。


    实际上,步锦程也不在意什么功名,他寄情山水,只是他家中的父母格外期冀他高中罢了,这样说起来,这些劳什子文书重新找回来的欢喜,远远比不上他初恋落空的失意。


    步锦程失魂落魄,已经不记得辛禾雪是如何同他说的,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又睡在了僧房当中。


    罢了,有缘无分罢了。


    ………


    步锦程昏昏沉沉到了后半夜才睡着,意识好像是天水之上的一帆小舟,浮浮沉沉。


    如石头坠水,一点惊动之声,波澜从中央向四周一圈圈荡漾地散开。


    步锦程恍然睁眼。


    入目是缥缈的云山雾海,泱泱天池,靠近岸边的礁石裸露。


    步锦程视线转了一圈,他不记得自己来过此处。


    他看见了礁石之上的背影,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两步,湖水已经借此漫过了他的膝头。


    脚底踏的是细沙,他一边呼唤对方的名字,一边涉水过去,“辛禾雪?辛公子?”


    礁石之上的青年终于回过头来,像是等了他许久,轻轻拍了拍身侧礁石上的位子。


    步锦程的步伐却蓦然停顿了下来,“这是……”


    一尾雪色鳞片在天日之下,粼粼生光。


    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非人特征的鱼尾,辛禾雪轻笑一声,眼中秋波慵转,对步锦程道:“你可以碰。”


    是做梦吗?


    步锦程头脑晕晕沉沉。


    青年像是志怪故事里会蛊惑过路书生的精魅,等书生一旦轻信了靠近,就会毫不犹豫地拖拽入水中溺毙。


    他一步一步地上前,喉咙感到干涩,艰难地问:“真的可以吗?”


    辛禾雪只是牵起他的手,轻轻放在了白鳞之上。


    凉润如玉。


    步锦程哑然,正要说话,却听闻低低的一声压抑喘息。


    他怔然抬头,青年玉面映着眼尾薄红,眼底暗藏恼意,唇角抿成了细细的一道弦。


    谁在偷偷舔他?


    辛禾雪感知到来自本体的异动,这让他不得不及时打断灵识入梦的进程。


    他蓦然睁开眼睛,破水而出一般地呼吸。


    “……恨真。”


    辛禾雪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


    恨真卷过唇齿边缘的湿淋淋水液,他做出这种行径,非但不以为耻,还没脸没皮地凑上前去,圈住辛禾雪,“卿卿,你做的什么梦?连小鱼尾巴也露出来了。”


    他们就像是同床异梦的“夫妻”,妻子在深夜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必然会被变态阴湿的丈夫舔弄得乱七八糟。


    辛禾雪推开他的脸,声音轻寒:“你就不能安分一点?”


    恨真唇边笑意一僵,眼底也沉了下来,“你要我怎么做?要我看着你与我同床,却在梦中和穷书生神交?”


    他说到后面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仿佛恨不得生啖第三者的血肉,字字泣血一般。


    “阿雪,你不能这么对我。”说不上算不算是央求的语气,恨真圈住辛禾雪的手臂愈发收紧了,近乎想把青年整个嵌进他的骨血里,“我快要嫉妒得疯掉了。”


    【恨真虐心值+3】


    辛禾雪没想到这家伙疯成这样,原本还以为他什么也不在乎,但虐心值刷得还挺快的。


    他一时间没说话,这种类似于默认的态度,让恨真的情绪波动更加剧烈了。


    “好。”恨真咬牙切齿,剑眉沉沉压着,面上一片冰冷,“那你就同那穷书生神交,他用哪只眼睛看你,我就将他的眼睛挖掉,他用哪只手碰你,我就将他的手砍下来……”


    “然后,我一定会狠狠地**你。”


    恨真恶声恶气,阴鸷的视线如果有实质,大约已经反复视奸辛禾雪无数次,就和摊小猫煎饼一样,把人翻来覆去地两面煎炒,炒得熟透了。


    他说了好一通被K屏蔽成一连串****的话。


    屏蔽音效其实有些刺耳,反馈到辛禾雪耳朵里,就是连续不断的哔哔声,闹腾得他耳朵疼。


    辛禾雪面无表情地亲了一下恨真的唇,说是亲也不尽然,其实只是单纯的唇瓣相贴,一触即分。


    恨真猛然停顿下来,脸上神情空白。


    辛禾雪竖食指堵住了恨真的唇,“好了,闭嘴。”


    对方终于消停了,辛禾雪在恨真舔他手指之前就收了回来。


    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以舒服的姿态枕着恨真手臂,清瘦的躯体微微蜷起来,神情因为倦怠而分外柔软,“我要睡觉了。”


    恨真:“……哦。”


    辛禾雪想起了什么,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对恨真轻声呢喃道:“我明日会清洗记忆,你听话一点,把最近发生的和你了解的事情都同我说一遍。”


    恨真薄唇牵起弧度,蛇瞳兴奋得紧缩,跃跃欲试道:“我当然会这么做,这是作为丈夫的责任。”


    辛禾雪掀起薄薄眼皮,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我会判断出来你是不是在撒谎。别做小动作。”


    他拍了拍恨真的侧脸,由于困倦,用的力道很轻。


    对上那双兴奋状态下的竖状蛇瞳,辛禾雪说道:“诚实的小狗才会有奖励。”


    形状分明的喉结在辛禾雪注视中,上下地滚了滚。


    恨真哑声问:“什么奖励?”


    辛禾雪翻了个身,懒懒道:“随你。”


    第75章 失忆(30)


    步锦程第二日清早醒来的时候,在庙中逛了一圈,并未发现辛禾雪的身影。


    他从前堂穿过了后院,只看见恨真正兴味盎然地立在山泉池旁,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


    又蹲下来,捻着狗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过水面。


    步锦程同这位鬼夫的关系有些尴尬,昨夜又发生了算不上争吵的口角,他现在就像是觊觎未亡人不成,还被未亡人归来的丈夫抓包了一般窘迫。


    即使他只是才起了动心的念头,没有半分僭越之举。


    原本不愿同某种意义上的情敌说话,但他实在寻不到辛禾雪的去向,如今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可是不辞而别他又担心自己显得十分不礼貌,给辛禾雪留下的印象不好。


    步锦程懊丧地抵住了自己的额心,心想自己真真是神迷意夺了。


    废寝忘食、眠思梦想地想着一个有夫之夫,倘若辛禾雪的相公当初真是失踪或者意外过世也就罢了,如今人家恩恩爱爱的,他怎么还能起这样的念头?!


    那岂不是自轻自贱,上赶着当第三者插足?


    何况,辛禾雪对他,分明无意……


    步锦程惭愧无地,又失魂落魄。


    他挪步上前,向恨真询问:“这位……兄台,你可知道辛公子去何处了?昨夜我还未来得及同他好声道谢,今早我要进京了。”


    步锦程不曾了解对方的名讳,只好以兄台礼貌相称。


    恨真无意搭理他,还在捏着根发黄的狗尾巴草,向泉中逗趣,“小鱼儿?”


    一点一点,尾巴扫过水面。


    好像企图通过这不值钱的狗尾巴能吸引泉中游鱼的注意。


    结果不出所料地,被鱼儿甩了满头满脸的水。


    恨真吃了瘪也不恼,泉水顺着他的眉骨与下颌狼狈地滑落,他反倒快意地笑出声来。


    步锦程顺着他的视线往池中看去,被雪白的鳞片顿时吸引住了。


    似乎……


    昨夜梦见的青年,也有这样一尾白鳞片。


    恨真觉察到步锦程觊觎小鱼的目光,面色顿时变得森冷下来,“你若是闲着,就去炒两个菜。”


    他扯了扯薄唇,对步锦程讥讽道:“这样阿雪散步回来了,还能吃上朝食,说不定会念你有两分好。”


    步锦程怔了怔。


    如果有局外人在此处旁观,定会觉得恨真此刻的语气就好像是封建大房正室,对着上门的男小三随意支使。


    步锦程……


    步锦程觉得恨真的话有几分道理。


    辛禾雪看起来身体不好,清早没吃东西在外散步一圈回来,定然饿了,他作为寄住一晚的客人,又得了辛禾雪这么多帮助,帮人煮锅粥、炒两个清粥小菜也是好的。


    恨真瞧着他的背影,眼中微微一眯,嗤笑道:“傻不愣登的愣头青。”


    蠢货也想挖墙脚?


    舔得明白吗?


    就想给辛禾雪当狗?


    ………


    辛禾雪立在内室的床头,他循着自己曾经做过的标识,找到了墙上做的记号,包括日历和正字。


    恨真此前没有留意过辛禾雪的墙边做的标记,他原本以为这是破庙居住的前人留下的。


    结果看七日一过,准时清洗完记忆的小鱼从池中化形,直奔这里过来,恨真忽而品出两分不对味来了。


    “……”


    还不只一个正字,第二个正字都已经画出了第一笔。


    壹贰叁肆伍陆。


    恨真知道辛禾雪即使失去了记忆,也还在找江州那个周山恒,否则也不会有意地选择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庙当做据点。


    只是,他没想到——


    恨真磨了磨后槽牙,“你到底接济了多少个穷书生?”


    辛禾雪没理他,而是问:“肆号是谁?”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恨真压低剑眉,冷冷盯着墙上的标记,恨不得将这面墙凿个洞,或者干脆就推了重新砌过。


    辛禾雪转过身,细细抿住了唇线,他就像是没有看见恨真漆黑如锅底的神色,或者说,看见了也不在乎。


    肆号出现在十月初五,被他做了着重的标记符号。


    即使不是剧本里的那个穷书生,至少也是目标对象。


    辛禾雪淡声道:


    “你方才说你会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事情。”


    “恨真。”


    恨真突然不说话了。


    他久久地僵直站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要成为一座永久地望着辛禾雪的石头雕像。


    恨真突然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了,砸蒙了头,脸上那些阴沉沉的妒意全都驱散了。


    此刻有点儿期盼又眼巴巴地问:“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辛禾雪静静地垂覆眼睫。


    他上前,牵起了恨真的手。


    恨真脑子乱得很,神情尚未回过劲来。


    目光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它被更窄瘦的一只手牵引着,按在了辛禾雪胸口。


    辛禾雪睫羽掀起,神色带着点分外柔软的迷惘,迎上恨真的双目。


    “在这里。”他带恨真的手找寻到心口的位置,“这里记得。”


    掌纹脉络之下,仅仅隔着不算厚的衣袍,恨真能够感受到真切的心脏跳动,搭在他腕上的那只手,纤细窄瘦,苍白无色,以至于恨真眼睁睁看着,觉得连青年的心跳也透露出一种过分的孱弱感,让他时时刻刻就连简单地触碰对方也不敢太用力。


    生怕疏忽地一下,就将神龛上的玉菩萨摔碎了。


    但是,就是这样的辛禾雪,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锦鲤至关重要的护心鳞片上。


    辛禾雪轻声道:“我记得你,恨真,在这里。”


    扑通、扑通、扑通。


    恨真意识到耳畔有力而紊乱的心跳不是来自掌中,而是来自他自己。


    【恨真爱意值+5】


    恨真心中野蛮疯长的爱意早已深深扎根进胸腔里,在那一整片荒芜土地之下,根系交横绸缪。


    这一刻,积蓄满力量的芽,终于顶开石块,破开了泥泞。


    他如今是一个能够见得光的奸夫。


    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也能够有今日。


    恨真愣头愣脑,任由辛禾雪牵着坐下来,在步锦程炒好两个菜之前,就已经对辛禾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老实实地什么都说了。


    见步锦程进来,辛禾雪望向这位“肆号”。


    步锦程见他们二人在内室独处,顿住了步伐,迅速掩藏好眼中的失落、


    他扬起笑容,“我炒了两个清粥小菜,辛公子,你还没吃早餐吧?”


    “嗯,一起去吃早饭吧。”


    辛禾雪站起来。


    他没有指名道姓,只是一起这个词,让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自动自觉地代入了话语的对象是自己。


    辛禾雪敛眸在前方走着。


    难怪自己刻了恨真的名字。


    一个格外好骗、也好拿捏的蛇妖。


    ………


    虽然辛禾雪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招惹了这蛇妖,但恨真的爱意值显然已经到了九十九的峰值。


    既然基于天缘地法的限制,作为锦鲤妖的辛禾雪无法留下有关于凡人的信息痕迹,那么他就选择一个记忆储存器,即使这个储存器有自己的想法,还是一只随时有可能发疯的狂犬。


    可毕竟恨真是恶妖,有自己的优势,即便与锦鲤再多理不清的亲密交集,也不会因为过度受到福泽沾染而反噬。


    步锦程和辛禾雪道了别,临行前留下了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


    “我眼下落脚在亲戚家中,在安庆坊屋前有三棵桂树的宅子。”


    “等这几日我到礼部报上了名,就要开始忙活行卷的事情,要开始奔走宴会,向各位大人献上行卷,这样一来,就可能没有时间再寻你,若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就请到这个地方来吧。”


    步锦程掩饰住眼底的不舍。


    辛禾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恨真双手环臂问:“怎么不跟上去?左右你也要跟着他走了,我留不住你。”


    他此时不是在发疯,更类似于有意地风言俏语,或者说,打情骂俏。


    是的,辛禾雪不得不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恨真的状态。


    对方好像被他哄得完全晕了头,和毛头小子一样,不再是发疯般的嫉妒,而是自居正室大房,能够就这种事情进行自然而然地讽刺打趣。


    辛禾雪有点儿不自在。


    因为整件事情,各个对象,看起来都格外荒谬。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恨真方才没有完全同他说实话。


    恨真说,步锦程就是那个在江州大旱之时救了辛禾雪的穷书生。


    但是从对方的语气态度来看,根本没有将步锦程放在眼中,也就是说,步锦程对恨真根本不构成威胁。


    辛禾雪向K询问过了步锦程的爱意值。


    堪堪六十五罢了。


    不像是辛禾雪自己的办事效率。


    这也是他将步锦程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的原因之一。


    辛禾雪需要进京城一趟,目标地点是礼部堆放文书的架阁库,还有春闱主考官礼部侍郎的书房,那里应当会有所有经过州试地方举荐上来的乡贡名册。


    只不过,他眼前还有一个棘手要处理的人——


    恨真。


    毫无疑问,从恨真的态度来看,必然是清楚他在找谁,而又含糊其辞,不和他说实话,无非是不希望他找到这个穷书生。


    如果对方无休止地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辛禾雪的行动必然会受到阻碍。


    他到时候还是得借个由头,把恨真支走。


    等到夜里将要睡觉时,辛禾雪还在心中盘算着。


    “……这是什么?”


    辛禾雪的视线被恨真忽而拿出来的红绸吸引,他蹙起眉心,下意识地发觉不对。


    还没来得及防备,身躯就完全遭男人圈住了。


    眼前蒙上了一层肤感细腻的红绸,不扎眼,但是隔了一层布料,终究没有办法视物,烛火光辉也随即变得朦朦胧胧。


    视野中一片模糊不清。


    辛禾雪心中已经升起了危机感,淡红色的唇抿得边缘泛红,“你做什么?”


    傍晚又下过了雪,铺得整个院子都是白色。


    辛禾雪的视觉被剥夺,作为感官补充的耳朵就变得分外敏感,他听到了窗外有细碎的雪声。


    不像是落雪,也不像是竹枝压塌了的声音。


    而是……


    前一天晚上曾经听到过的,似乎是有人踩碎了雪中的枯枝。


    辛禾雪的神经警觉起来,“外面是不是有人?”


    恨真稀罕地亲亲他的耳朵,亲亲他的额心,又去含吻辛禾雪的两瓣唇,直到青年淡粉唇色加深,变成靡丽的红。


    “哪里会有人?”他全身心投入到摊小猫煎饼的前置工作中,“我今天很听话,我要你答应过的奖励。”


    辛禾雪疑惑:“什么奖励?”


    他之前到底答应了恨真什么?


    恨真丹凤眼中的竖状瞳孔兴奋地缩成一道线,红信子抵住了獠牙,如果辛禾雪能够看见,就会发现恨真此刻的状态已经暴露了绝大多数的非人特征。


    “交尾。”


    随着两个字的话音落下,冰凉刺骨的蛇鳞,碰到了辛禾雪的一双腿。


    缓缓地——


    绞紧。


    第76章 失忆(31)


    辛禾雪的骨骼构架充满了协调的美感,他的骨架类型相较于正常成年男人来说,要更窄瘦一些,同时在视觉上那也显得更加修长。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但并不骨感,纤薄的肌肉流畅地覆盖在躯体上,因此触碰上去柔软却又韧性十足,线条漂亮极了。


    大腿的韧带很软,尤其是之前在不周山上的玉池里,那双洁白的腿盘在恨真腰际,颤栗着缠紧……


    因为这样有端的联想,恨真的呼吸声蓦然加重了,感官与神经充分地调动起来。


    恨真血脉偾张,胸腔内的热流如同火山上的岩浆喷薄欲出。


    冰凉的蛇尾像是常年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猛兽,终于守候到了猎物,猛然地缠住了青年温暖的一双长腿。


    蛇妖显出原型的下半蛇身鳞片寒芒森森,令人看了一眼就会惊厥到昏迷。


    被迫受到束缚的长腿,在亵裤遭拉扯着褪去之后,小腿肚和大腿的软肉也因为蛇鳞无声的摩擦挤压,一处处泛起了淡粉色的印子,好似雪光之中盛开的点点美人梅,画面格外靡艳,活色生香。


    恨真翻过身来,双臂撑在两侧,彻底将辛禾雪困于床榻之中。


    他的蛇尾冰冷,上身却是滚烫而灼热,在冬夜里热烘烘地裹住了青年。


    窗外仅仅只有大雪压枝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声。


    恨真低头,神色近乎痴迷地亲吻那雪白脖颈,顺着纤长的后仰线条,他将獠牙轻轻地抵在凹陷的锁骨处,轻轻研磨地一般蹭着。


    “恨真……”


    辛禾雪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唇型太漂亮,位于中部的唇珠不太明显,但在含吻过后会稍稍肿起小弧,仿佛是荷叶边摇摇欲坠的春露。


    “不行的。”


    恨真没有觉察到辛禾雪的异常,因为青年此前在情事上表现出来都是一贯的紧张,恨真觉得是对方过于敏感的痛觉导致的。


    将身体的感受全然交付给情事中的另一方,会让青年感到十分地缺乏安全感。


    “别担心。”恨真有意地放轻声音说话,他轻抚着辛禾雪的脊背,感受到掌心中的纤瘦线条,他尝试安慰辛禾雪,“我会很轻。”


    恨真撬开青年的牙关,唇舌交缠的感受令他爽得头皮发麻,乱窜的电流从宽阔后背一直冲到太阳穴。


    他忍得额际青筋突突,豆大的汗珠自额角顺着流到下颌角,宽阔肩背撑在辛禾雪身躯之上,肌肉虬结地无声绷紧了,带来厚重的压迫感。


    “恨真……”


    辛禾雪的唇舌之间好像也透出了那种身上独有的,分外诱人的绵绵冷香。


    两人之间的呼吸声交织,紊乱得不分你我。


    恨真享受这种相融于彼此之间的感觉,让他恍然地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他可以将辛禾雪融进自己怀抱当中,骨血之间。


    若非魄散魂飞,那么他们永生永世也不会分离。


    恨真神魂颠倒的时候,尝到了一点苦涩的味道。


    是从辛禾雪的脸颊流下来,汇聚到了唇边。


    是什么?


    那点发涩的味道,当头喝棒一般,恨真忽而僵硬地停止了所有活动。


    他迟钝地抬起头来,看向辛禾雪。


    辛禾雪的反应比恨真想象的要更加抵触。


    甚至可以说,不是单纯的惊惧。


    呼吸异常急促,导致单薄胸膛起起伏伏。


    恨真急忙亲了亲那双蒙着红绸的眼睛,红绸布濡湿成殷红颜色,“怎么了?阿雪,你很害怕吗?”


    在怕他?


    恨真动作迟钝地看向自己的蛇身。


    蛇尾庞大而粗壮,鳞片森森,针织般的网格状,布着暗褐色的条纹,弯弯曲曲地缠绕着青年白皙的肌肤。


    他原以为辛禾雪看不见就不会害怕了,但事情好像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辛禾雪对蛇类的恐惧也不像是普通人会有的程度。


    恨真赶紧变换回人形,他紧紧搂住辛禾雪,深棕色的发色让他看起来像是松藩犬一般地拱着青年的颈窝,“好了……好了,我变回来了。”


    青年的唇瓣中央抿得发白,边缘却充血,足以看得出来用了多大的力气。


    恨真心头慌乱,他解开了束缚在辛禾雪眼前的红绸布。


    烛火静谧,光线温柔,大部分的泪水被红绸布吸收了,但在恨真解开的时候,从湿漉漉黏成小簇小簇的睫毛当中,微微一颤,晶莹的水珠沁出晃动,顺着眼尾滑落,坠到枕上颤颤巍巍地化作一颗白玉珍珠。


    辛禾雪撇过头去,双目依旧紧紧地闭着,右手揪住锦被用力得骨节泛白,连抿住的唇线也显得倔强。


    嗓音沙哑,轻得像气声,“不要……蛇。”


    恨真的心脏好像都破了个洞,外面的寒风冬雪全从这个洞口灌进来,伤口酸胀得要命。


    “嗯,不要了。”恨真解开辛禾雪攥住锦被的右手,用自己的手指用力十指相扣,他不知道辛禾雪为什么这么惧怕,但是青年的状态显然是被不好的情绪反应控制住了,他死死握住辛禾雪的手,轻轻地亲吻每一个白润指节,生疏重复地安慰,“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了,不要了。”


    辛禾雪掀起薄红眼皮,下一刻揪紧了恨真的交领,用了相当的力气,指甲发白。


    他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冷冷地睨视着恨真,发狠道:“下一次再这样,我会想办法杀了你。”


    无害的青年亮出了锐利爪牙。


    恨真绷紧了下颌,他抬手,带起辛禾雪的一双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你可以。”恨真说话这辈子从未如此温柔,“你当然可以杀死我,在我惹你生气之后,在我害你落泪之后……”


    辛禾雪的指腹被带着按在了凸起的喉结处。


    恨真与他对视着,眼中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好像是厌烦极了恨真,辛禾雪挣脱了,翻过身,收起了小猫张牙舞爪的模样。


    恨真小心翼翼地给他扯上被子,掖好被角,才垂首靠着辛禾雪后颈,低声道歉:“对不起。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不知道。”


    恨真很早就发觉了,辛禾雪有时候表现出来不太能够融入这个世界,更多时候,恨真回首望向他,辛禾雪那时候的姿态就像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即使他已经和辛禾雪做过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他仍旧不知道辛禾雪从哪里来,去向何处,有关于辛禾雪的一切,他不知晓。


    这种感觉就像是……


    如果辛禾雪哪一天烦透了他,那么只要一转身,恨真就再也找寻不到了。


    他是一只被抛弃而留在原地徘徊的弃犬。


    为了提前避免弃犬的问题,恨真决定采取行动。


    首先的一步,他需要从安宁塔抢夺回自己的躯壳。


    恨真揽住辛禾雪的腰。


    辛禾雪背对着他,所以恨真不会看见对方的神情。


    秀气的眉压着眼皮,辛禾雪眼底终于敞露出暂时松懈的情绪。


    险胜。


    若非临场发挥得及时,就要和蛇交配了。


    辛禾雪顿了顿,压制住了微妙的反胃,虽然刚才看不见,不良反应大幅度减少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他产生生理性的眩晕恶心。


    臭蛇。


    ………


    恨真在第二天主动提出了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他没有和辛禾雪说出真实原因和计划,只是说自己此前伤重,需要找个洞府福地冬眠养伤。


    恨真会到安宁塔夺取自己本来的躯壳,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吞噬更多的妖物,获取灵气,这就是杀戮道赖以生存的方式。


    但是这样腌臜血腥的事情,他不会让辛禾雪知道。


    小鱼菩萨只需要高坐神龛上就好了,腥风不吹,血雨不沾。


    临别前,恨真跟狗一样抱着辛禾雪啃。


    辛禾雪嫌弃地闭目,对于劈头盖脸密密匝匝的亲吻,只好装作视若无睹。


    眼不见为净。


    “嘶。”


    他的嘴唇被恨真咬了一口。


    辛禾雪蹙起眉心,“别咬我。”


    没出血,但是有点白痕印子。


    辛禾雪摁住了转移到他脖颈上乱舔乱啃的脑袋,“不许咬。”


    “别把狂犬病传染给我。”


    恨真没回答,只是咧齿笑了一下。


    “嘶。”


    辛禾雪眉眼吃痛地皱了皱。


    通过打磨得清晰可视的铜镜,辛禾雪可以看见恨真在他脖颈处咬出了白痕牙印,就和标记一样。


    恨真一边安抚地亲了亲辛禾雪的唇角,一边低低切切地仿佛从寒冷齿缝间挤出声音,“我离开的时间里,你不要去找步锦程还有那个姓周的。”


    “否则,我一定会狠狠**你,把你锁到床头上。这样你每天睁眼闭眼就只能见到我。”


    从恨真口中放出来的狠话,雷声大雨点小,对于辛禾雪来说,浑然没有威力。


    不过……


    姓周的。


    辛禾雪敏锐地从恨真口中获得了第一步线索。


    ………


    京城车马盛,香车的车轮碌碌碾过大道,名贵骏马于街头巷尾嘶鸣。


    瑞雪兆丰年,即便温度已经降下来,北风吹寒,城中各个坊市依旧不改热闹景象,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


    酒楼幌子高高在北风中飘扬,戏馆窗棂传出吟咏低唱的绵软音调,贵客们在冬日里围着炉子小酌慢饮。


    国子监立冬的一日假期方才过了不久,眼下要想再等放假,就只有到寒衣节的时候了。


    如今这个时节,京中已经多了许多从各地赶考上京的乡贡,同这些国子监中央官学出身的生员不同,多数乡贡因为家中无人为官,更交不起学费,更多凭借的是自己的领悟,在山林寺庙中自学。


    国子监本就是众多大儒与禅师讲学的场所,有些上京的乡贡除去在落脚的邸舍中自习,也会选择到国子监中坐列旁听席。


    正是晌午放课的时候。


    一个个白襕衫的青年学子从集贤门中走出来。


    辛禾雪扫过这些学生,他当然不打算大海捞针地一个个询问过去。


    他在甩鱼钩,钓书生。


    辛禾雪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个穷书生,兴许从这群人里出来的,有见过他的呢?


    当然,这种方法需要碰一碰运气。


    但他是锦鲤,最不缺的就是运气。


    他站在集贤门外的榕树下,这道门本就是进出国子监的正门,人群熙熙攘攘进出流量最大,辛禾雪站在这里很快引起了注意。


    陆续地有四五个身穿国子监统一学生装的襕衫书生前来,腼腆地问他是否在寻人,可需要帮助。


    辛禾雪都微笑着一一回绝了。


    又有学子想要前来搭话,却被同伴扯住了。


    辛禾雪作为妖,耳力很好,他不凑巧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拉着我做什么?没见到那位树下的公子需要帮助吗?”


    “你蠢呐!”


    “骂我做甚?”


    “你在京城这些年,平日里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吗?”


    “没、没有,怎么了?”


    “这一看就是那种美人局,以美人为饵,引诱男子,你兜里几个子能遭人骗的?当心回家你爹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为何如此断定?”


    “你没听说过吗?这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禾雪:“……”


    辛禾雪:“^ ^”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猜对了。


    身后却传来欣喜的声音,“辛公子?”


    辛禾雪回首,是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任轲没想到自舒州一别,还能再次见到辛禾雪,他万分惊喜地上前,“辛公子,你怎么会在此处?”


    辛禾雪缓慢地眨了眨眼,“你认识我?”


    任轲神情落寞下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任轲,那时你和渡之大师经过舒州李家村,曾经落脚在我家中。”


    辛禾雪低垂眼睫,“我此前撞到了脑袋,忘却了很多东西。”


    他的睫羽颤了颤,又抬眸看向任轲,神色带着些脆弱的迷惘,“任公子,我方才觉得你很熟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任轲被他一句觉得很熟悉就已经钓得找不着北。


    “辛公子,你莫急,若是想不起来,我可以把来龙去脉同你细说。”


    任轲一言一句的拼凑出舒州旱魃导致旱灾的事情。


    虽说任轲口中提到了旱情,但辛禾雪可以断定对方不是剧本里的穷书生,一来是姓氏对不上,二来他没有从K那里查询到爱意值的信息。


    这人甚至不是目标对象。


    不过,辛禾雪还是从对方口中得知了重要的信息。


    他此前和一个叫渡之的高僧有交集,当时对着任轲给出的说法,渡之还是辛禾雪的师兄。


    师兄这个名头多半是当初糊弄任轲的借口,但高僧的名号大抵是真的。


    他和渡之在舒州解了任轲的掘坟之困,还找到旱魃的真正坟墓,一把火烧了旱魃僵尸,驱散舒州旱情。


    恨真其实昨日同他交代的时候,也提到过渡之的名号。


    不过,在恨真口中,这是一位穷凶极恶,会捕杀小鱼的妖僧。


    辛禾雪:【查一下渡之的爱意值。】


    K:【渡之当前爱意值100。】


    看来恨真诋毁情敌很有一手。


    辛禾雪暂时将渡之放在了剧本中的高僧位置上,这位后来会将他镇压到安宁塔的高僧。


    不过,既然爱意值已经满了,那就不足为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穿行经过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京城最著名的寺庙,香客如有云集,庙里烧香拜神的香客尤其多。


    每月有五日,开放为万民交易之地,相当于广场市集的作用,分外热闹,大三门贩卖飞禽猫犬,珍禽奇兽,向内的第二、三门则贩卖些时果、肉脯、弓剑等日用百货等,两边走廊又有各个寺庙而来的尼姑卖些缝制的珠翠和帽领。


    人群实在太多,摩肩擦踵。


    后廊鱼龙混杂,占卜算卦者多在此处支摊,灵与不灵,自在人心。


    周身道家装扮的老者扶了扶长须,摸着八卦盘,越听越是挑起苍老的霜眉,时而点头,时而拍打膝盖,立在他跟前的高大僧人手持长串沉香木佛珠,垂首无情,静静述说着。


    过往的行人没有听见他们讲话,只以为是一和尚、一卦者正在辩经。


    老者眼睛都要瞪脱眶了,他是这一带算姻缘最灵的卜卦师,盘踞京城多年,和太初寺的这位年轻高僧也算是相识。


    老者:“你是说,那位青年同你做了快活之事后,逃之夭夭。后来你再寻到,他又同其他男子做快活之事?而在这一切之前,你们初次见面时,那位青年正在同另一个书生行快活……?”


    他说这两字,这个词,说得舌头也要打结了。


    渡之眉目淡淡,“……嗯。”


    青年曾经教过他的,亲吻,就是天下快活之事。


    老者听见了不得的事情,擦了擦汗,颤颤巍巍:“你想问什么?”


    渡之平声道:“你既然是卜卦师,也通晓姻缘之事。”


    渡之沉眸片刻,询问:“那如何才能使得他回心转意?”


    老者:“大师啊,你这是被情蒙蔽了双目,被人骗得团团转了啊!”


    渡之静默下来。


    老者进行一顿长篇大论的分析之后,年纪大了缓了缓气,渡之的视线却往大相国寺外侧的行人一望,掠过辛禾雪的背影。


    渡之回头,对老者默默道:“他没有骗得我……团团转。”


    第77章 失忆(32)


    辛禾雪与任轲同行了半路。


    最终在东榆林巷靠近南门坊的位置分别。


    任轲神色隐隐有些不舍,犹豫再三,还是鼓起一股气道:“辛公子,一直到春闱之前,我就住在南门坊那边的烟竹南邸舍当中,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我能够帮上的,你不妨来寻我。”


    辛禾雪点了点头,笑道:“好。”


    两人在道别时客气了一番。


    这才分道扬镳。


    任轲神思不属地往回走。


    烟竹南邸舍之所以取名如此,正是由于邸店外依傍着城南芦丝汀的竹林,坐落在竹林南侧,这里靠近出京城外的南门,位置偏僻一些,因此落脚居住的价格也没有靠近内皇城的邸舍昂贵。


    对于乡贡来说,这样地处偏僻的邸舍确实是上上之选。


    任轲走入邸舍的时候,正好在大堂的木梯处迎面逢上了同样住在二楼的贡生。


    两人并不多熟悉,打了个照面也只是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之后的一瞬,任轲突然在木梯上的停住步子,蓦然回头问:“兄台可是姓周?”


    他依稀记得此前两人初进行交谈时,交换过名讳,对方是江州来的贡生,江州又和舒州比邻,因而即使入住这间邸舍的贡生有四五个人,任轲对此人也格外有印象些。


    那位来自江州的贡生在阶梯上站定了,对任轲微微颔首,谦和道:“是,我名周山恒。”


    ………


    任轲匆忙地奔到长街上时,又已经再见不到辛禾雪的身影了。


    反倒是他神态焦急狼狈万分地跑出来,长街上过路行人频频回首诧异地观望他。


    任轲尴尬得脸上一烫。


    辛禾雪只托他说若是遇见一个姓周的贡生,同他说一声,但并未与任轲留下联络的居住地点。


    任轲其实并不知晓辛禾雪说的是周姓还是舟姓,亦或是更罕见的州姓,又怕自己是听错了,平白叫人空欢喜一场。


    没能帮上忙,否则本来可以借这个由头再与辛禾雪搭上话。


    任轲神色落寞地往回走,他本欲去找周山恒核对一二,询问对方是否认识太初寺渡之的师弟,结果他方才急匆匆地奔到长街上,没有同周山恒说叫他等一等,眼下周山恒已经出去了,也不知道几时才会回来。


    他问了问邸舍的掌柜,掌柜的捋了捋长须,“我瞧他带着文书和包袱出去了,兴许是上礼部录名了吧。”


    ………


    辛禾雪却是在转过两条街巷之后,忽而被人扯住了挑丝云燕大氅的宽袖。


    他警觉地后退两步,衣袂翩跹,宽袖从对方手中滑落。


    辛禾雪的双目扫过对方,“你认识我?”


    是一个身穿石青缂丝貂皮袄的男子,五官端正。


    辛禾雪没见过这个面孔,只觉得分外陌生,或者说他这次清洗记忆一轮之后,除却恨真和任轲,剧本里真正重要的穷书生和高僧都未曾见识过面孔。


    李公子只是眼角余光一瞥,长街人影憧憧,他瞥见辛禾雪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地出了幻觉。


    对上青年的视线,他说话有些紧张,“你、你不记得我了?”


    辛禾雪扫过对方周身的衣着,罗绮锦袍,一看便不是穷书生的衣装。


    因此辛禾雪兴致缺缺,不过仍微笑地敷衍道:“我们曾经见过吗?”


    李公子听了他的话,好像气急了,一边比比划划,一边说着,“你忘了?江州,长金县,斗鸡,你还赢了我三十两银子!”


    辛禾雪被他口中提到了江州,倒是来了些兴趣。


    经他调查过,江州作为大江沿岸的地域之一,今年也遭受了大旱灾祸。


    此人认识他,说明他曾经去过江州?


    辛禾雪的指节抵着唇,流露出若有所感的神情,李公子还以为自己的话刺激了辛禾雪的记忆,还试图继续提示,叫辛禾雪想起他来。


    三言两语,已经快要将家底都交代清楚了。


    李公子原来名唤李乐山,是江州长金县的县令之子,虽然找猫逗狗斗鸡,但也是州县官学的一名生员,来京城参加科举。


    听这人的说法,辛禾雪是在江州斗鸡的围帐里赢了他三十两银。


    对于县令之子来说,这应当不算是什么大数目,竟然经此一别就念念不忘地一直在寻他?


    辛禾雪蹙着眉心,瞥了对方一眼。


    李乐山浑然不知自己在青年心中已经成了小肚鸡肠的人,继续道:“那日你未曾留下名字,斗鸡坑的鸡头只在登记时询问了你的姓氏,你姓辛,辛公子,对吗?”


    他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


    辛禾雪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鸡头,应该是指斗鸡场主持比赛的那个人。


    李乐山:“我、我一直在寻你……”


    李乐山:“不过在长金县里都寻不到几个辛姓人士,碰巧撞见了一个穷书生,也在寻人,找的人恰巧也姓辛。所以,你叫辛夭,对吗?”


    他有点期盼地看着辛禾雪。


    辛夭,确实是辛禾雪此前的名字。


    辛禾雪心神一动,原来此人是送线索来了,他难得摆出点真切实意的好脸色,“你见过他了?找我的那个穷书生叫什么?”


    ………


    夜露深重,冬雪未消。


    自唇齿中发寒地呼出的气体,在寒峭夜风里凝实成了淡淡白雾。


    礼部侍郎所居住的家宅是御赐的一个四进大合院,坐落在兴安坊,亭台楼阁,飞檐青瓦,呈中轴对称而三路多进,布局格外规整。


    垂花门进入之后是回环游廊,庭院鱼池旁种着两丛绿芭蕉、一丛紫竹和几树高大松柏,风吹过可以听见磅礴涛声。


    辛禾雪去过了礼部的主房,未曾见到贡生录册,兴许是礼部侍郎将公务文书带了回来也说不准。


    他足尖轻点,即飞上了外墙,有了障眼的法术,不仅是外面经过坊市的打更人瞧不见,就连合院内的家仆也难以观察到他的身影痕迹。


    辛禾雪顺着外墙走到了前院书房所在。


    那偌大书房的火烛未灭,在冬夜里澄明一片,窗棂的油纸上映照出伏案撰写的人影。


    辛禾雪观察了月色,如今是亥时,二更天。


    等到三更天,约摸就该吹灭火烛的时候。


    他正坐在青瓦屋檐旁的大树上等候。


    打庭院远处来了个男子,辛禾雪使了些叫凡人瞧不见他身影的神行无踪术,倒也不担心会被过路者发现。


    结果对方却好似能够看见他,直直地往树底下走来——


    “恩公!”


    辛禾雪听见了低低切切的喊声。


    他对上了那男子的视线。


    男子长相斯文清峻,身形挺拔,瞧着是个温文正经的读书人模样,殷切地对他喊道:“恩公!”


    他一喊,与此同时的,身后冒出长长的赤色大狐尾,像狗尾巴一样,冲着辛禾雪摇摆得十分欢快。


    辛禾雪:?


    这又是谁?


    他施的术法只对凡人起效,却是对于同为妖怪的狐妖没什么作用。


    那狐妖见他不下来,倒还张开双臂,“恩公,你放心,我定会接住你的!”


    辛禾雪的眼尾微微抽动,开门见山地问:“我见过你吗?”


    狐妖好似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的态度激得狐尾炸毛,辛禾雪再一眨眼开合的瞬间,原地的读书人不见了。


    跃起而出现在树上的是一只火红赤色狐狸。


    颇像是志怪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狐妖,不过通常来讲,这些狐妖应当会迷惑过路的书生,再将他们从物理意义上地拆吞入腹。


    总而言之,这样的狐妖,好像不应该颠倒地化作读书人,之后还又化为原形,再对着辛禾雪摆尾乞怜。


    掌心下的触感,湿漉漉而温热,狐狸谄媚地向着辛禾雪示好,“恩公,我可算找到你了。”


    因着辛禾雪见了他的原形,还是十分陌生的样子,狐妖只好说道:“恩公,那日你在江州许寿村,将我从打猎的山户手中救下来,你全忘记了?”


    狐狸面目愤然,“一定是那个太初寺的秃驴!我路上听闻了小妖说那个什么渡之大师挟持着锦鲤妖上京,我一下就想到了你,必然是那个死秃驴害得恩公你将我忘了!”


    辛禾雪静静地听他述说着。


    听完了才知道当日斗胜了李乐山的雄鸡的,正是眼前这当初经由他使用障眼法变作雄鸡模样的狐狸。


    辛禾雪:“原是如此。”


    这么一说来,这狐狸的灵识还是由他所点开。


    他倒没想到,大澄竟然如此之小,他们全在京城碰上了面。


    江州,长金县,许寿村。


    周姓的乡贡。


    目标范围缩小得不能再小,已经非常精确了。


    辛禾雪目光投落到亮着烛火的书房窗户。


    他问狐狸,“你怎么会在此处?”


    狐狸耷拉了一下耳朵,夹着尾巴道:“恩公,我听你的话,没有做伤人之事。”


    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辛禾雪淡淡瞥向他。


    狐狸缩了缩脖子,“当真没有!当时我才找到目标,还未来得及现形动手,那书生在山道上,一脚踏空了山石,骨碌碌地就滚落山崖了。我这才捡了他的行囊,伪装成他的模样上京。”


    “此人是礼部侍郎的远房子侄,许州的生员,前来赴春闱……”


    辛禾雪忽而道:“噤声。”


    狐狸立即收了声音。


    前院书房的大门一开,年登花甲的礼部侍郎从书房中走出来,家僮搀着他,又转身给书房落了锁。


    辛禾雪留意了一眼礼部侍郎的脸色,锦鲤妖的能力让他可以判断出此人看着身子骨还硬朗,实际上周身弥漫着大渐弥留之气。


    有命不久矣的征兆。


    他错落视线,在家僮搀着礼部侍郎离去之后,辛禾雪指使狐狸道:“你可有办法进入书房?”


    狐狸点头如捣蒜。


    辛禾雪:“你去帮我……将江州长金县许寿村一个周姓书生的录册文书找出来,交给我。”


    狐狸领了命,从树上一跃而下。


    不久,书房里响起一阵细碎的翻找之声。


    狐狸终于找到了辛禾雪所说的东西。


    兴冲冲地跑出来。


    树上却是空无一人,夜风吹过,树影婆娑而寂寥。


    ………


    辛禾雪抵着额角,脑袋尚且有些昏沉地醒来。


    入目是简朴的卧房,没有过多奢华的家居用具,一床一榻,一桌一椅,一香案。


    唯一说得上是复杂的,仅仅有架子床纱帐上锦绣的莲花。


    一身金红袈裟的僧人,垂目望着他,面目沉静如水。


    辛禾雪发觉自己的左踝又被镯子拘住了。


    这玉镯子甚至串有细细的金链,另一端扣在架子床尾的云头门围。


    辛禾雪在想的时候,下意识地用上了又字。


    他之前就给渡之用这种玉镯子扣住过脚踝?


    辛禾雪已经猜出了眼前僧人的身份,“你锁着我做什么?”


    渡之静默片刻,认真而缓声道:“……情趣。”


    辛禾雪:?


    出家人还懂这个?


    辛禾雪细细挑眉,“你不是出家人?竟然知道这个,是意欲犯色戒?”


    渡之抿直唇线。


    他从卜卦师那里得到了对于迷津的指点,渡之指向床头的书卷,“书上讲的。”


    辛禾雪顺着他的指向,看向了旁边合起的书。


    他随手地翻开两页,立即被淫靡的图画与文字刺到了眼睛,索性将书一丢,甩到渡之脸上。


    相比捂起小猫耳朵,更加无力的事情出现了。


    K只好解释:“……你翻开得太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屏蔽画面的处理。”


    辛禾雪:“……”


    他深吸一口气。


    渡之奇怪于他的反应,“你不喜欢吗?可是……”


    那个算命的卜卦师说,青年不肯回心转意,只同别人行快活事,都是因为他太无趣了。


    因而叫他多加学习,还卖给他这本书。


    渡之态度诚恳道:“我已经知悉并且背熟了。”


    辛禾雪不想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到礼部侍郎府中等待他取走文书的狐狸,窗外月色已然三更天了,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地解决眼前棘手的情况。


    他清洗过记忆,即使对方爱意值一百,辛禾雪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僧人的秉性。


    不过既然是修行中人,忌惮的事情不外乎清规戒律。


    辛禾雪倚着床头,轻讽地笑了笑,眼中漫不经意,“圣僧,你与我说这些能说明什么?”


    “你都尚且元阳未泄……”


    辛禾雪能够闻到清净的沉香木气味,来自于渡之胸前佩戴的深褐沉香木佛珠串。


    足背肤色霜白,甲型圆润,透露着淡粉肉色。


    足尖轻轻拨撩过渡之胸膛前那串沉香木佛珠,大颗佛珠的珠串碰撞之声厚实,而脚踝处细细的两只晴水绿玉镯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辛禾雪垂落眼睫,视线所至,足底所到。


    他弯起眼睛,踩了一踩,“既然如此,圣僧还是先破色戒罢。”


    辛禾雪训令:“现在,自渎给我看。”


    第78章 失忆(33)


    皎洁的月色澄辉千里,淡色夜空寂寥,院外树影婆娑。


    辛禾雪猜测这里应该是渡之作为太初寺少卿的宅邸。


    即使是在自己家中,深夜无人,但卧房内光是纱帐就绣着圣物莲花纹,更遑论可能供奉在宅邸各个方位的佛像。


    渡之……


    辛禾雪唇边扬起些微弧度。


    这位太初寺少卿,所谓国僧的亲传弟子,敢按照他的要求做吗?


    渡之站立在原地,他的瞳色生来相较于常人漆黑,如浸深潭的眼睛当中一片寂静,看不清楚。


    金红袈裟无声绷起了结实肩背的线条,仿佛正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辛禾雪秀眉挑起,“破色戒不是这么简单的,圣僧,你可是怕了?”


    在辛禾雪以为渡之会知难而退的时候,他却投诸视线与辛禾雪相望。


    “好。”


    辛禾雪唇边即将得胜的笑意凝结住了,他甚至发觉渡之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许的失望,夹杂着期冀,问辛禾雪:“只有这样吗?”


    渡之拾起方才辛禾雪砸向他之后掉落在地的书卷,展开最前方的几页纸,内容多是文字说明,没有图画。


    渡之:“按照书上,两个人快活的时候,前戏应当亲吻、抚摸和扩……”


    辛禾雪:“闭嘴。”


    渡之听话地噤声,神色仍旧是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像是进行辩经一般的认真。


    他仿佛完全没有理解书上的文字内容是什么意思,只是将它们复述出来,准备教条地严格遵守。


    这算是哪门子圣僧?


    辛禾雪质疑:“你想怎么样?”


    渡之沉默了几瞬,视线落在辛禾雪的额心、鼻尖、耳垂,然后是唇瓣,又避开视线,“想……吻你。”


    辛禾雪攥住了锦衾旁的靠枕,可惜是个软枕,他再寻找哪些有杀伤力的物什可以砸昏这个浑和尚。


    不过,渡之的下一句话,又叫他暂且歇了把人砸晕再去找狐妖的心思。


    渡之:“你要找周山恒,无需托付旁人,何况是一只狡猾狐妖。”


    周山恒?


    辛禾雪终于认真看向渡之。


    看来渡之了解他和周山恒之间的事情。


    辛禾雪倒是发现另一件事,“既然你说他是狡猾狐妖,那你为何不杀他?”


    “那狐妖身上暂未背负业障。”渡之道,说出更重要的原因,“何况……我看你同他的交情好。”


    那就是看在狐妖是辛禾雪朋友的份上,饶过了一命。


    辛禾雪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渡之。


    严格来说,他确实是在洗去记忆之后第一次和渡之见面,但对方的言行观念和传闻中的太初寺高僧大相径庭。


    用通俗的语言形容,太初寺就是直属皇家的大澄捉妖机构,职责就是保天子脚下一方平安,维护大澄的统治免受妖邪侵扰,既然是妖邪,那就不会分辨好妖坏妖,只要是妖怪,那么尽是邪物,都需要就地屠灭,送向往生,亦或是棘手无法屠灭的,也会押送到安宁塔度化。


    渡之作为太初寺少卿,竟然也会在佛家法理之外行事,逾规越矩?


    渡之一直在观察辛禾雪的神色,或许是担心辛禾雪不信任,他倾身向前,神态诚恳地说:“你非要找他,我也可以……做小。”


    ^ ^???


    小猫脑袋满头问号。


    就连系统K也对目标人物的话语叹为观止。


    辛禾雪终于忍不住问:“谁教你的?”


    渡之听话地翻开那本书卷,果真又是在前几页,上方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指出来,给辛禾雪看,静默之后问:“有什么,不对吗?”


    辛禾雪一目十行地扫过。


    竟然还有教人如何第三者上位,争得宠妾灭妻的内容。


    这种书不应该列为禁书吗?


    辛禾雪扯过来,书卷的署名是佚名。


    他再看了如今的渡之一眼,果真是害人不浅。


    辛禾雪不想问渡之到底理解了多少,因为对方一定会回答自己已经知悉并且熟背了。


    想到方才惊鸿一瞥书卷上那些非同寻常的图画,以及看起来人体完全不可能摆出来的幅度姿势。


    他干脆揪着渡之的交领,反手将渡之抵到床头,动作一拉一扯,推转之间,攻守之势已经转换。


    辛禾雪消闲地坐到月光照落的桌上,他交叠起长腿,那卷书籍就在他的膝头。


    “刺啦”的扎耳之声,辛禾雪已经将其撕扯成两半。


    他悠悠道:“上面的内容都是错的,把它忘记。”


    渡之望向从辛禾雪膝头坠落在地的残卷,神色犹疑:“可是……”


    他好像对书上的内容深信不疑。


    辛禾雪觉得这个和尚的脑子一定是缺了什么筋。


    他问:“你信这个佚名,还是相信我?”


    渡之抬首,没有丝毫犹豫:“我信你。”


    看起来比臭蛇还要好拿捏得多。


    辛禾雪纤长眼睫垂落的同时,月光照入室内,他的足底恰恰落下阴影,踏在袈裟袍服那薄厚布料交叠之处。


    微微弯起眼睛,足底前跖区缓慢地碾了碾,“大师,你觉得感觉如何?”


    居然……


    没有亲吻。


    渡之的眸底低落得沉了下来,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依旧很诚实,他只能道:“……快活。”


    【渡之虐心值+5】


    辛禾雪眉心蹙起,疑心这个提醒是不是系统播报的时候出现了程序错误。


    辛禾雪:【他看起来都快要爽死了,还虐心?】


    K没有给出回答,既然没有程序报错,就说明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着。


    辛禾雪浅浅抿起唇。


    那岂不是……


    可以借机继续刷数值。


    在月亮坠入云层之间时,冬雪又起,绵绵密密如扯絮一般,盖地而来。


    夜风过窗,撩动垂落的纱帐,从烛火光辉当中,融融地透出身形。


    青年骑坐在男人腰腹间,长发柔软地散落在肩头,雪色薄衣贴在隽美的脊背线条上,像是烛火下的一捧新霜。


    侧影唇形微动,说话声细腻如同呢喃,探出去的手指勾动了那串沉香木佛珠。


    来自身下人的一截手腕遒劲有力,蓦然搭上去,牢牢扣住了窄瘦腰肢。


    ………


    渡之果真拿出了甘心做小的气度。


    他带辛禾雪参加了门下省左补阙在宅邸举行的筵席。


    左补阙在大澄虽说仅仅是从七品上的官职,但掌供奉讽谏,不仅需要对皇帝进行规谏,还能举荐人才。


    这场筵席,除却达官贵人会在场,州县举荐上来的贡生也可以向门房请示参与。


    对于这些奔忙于干谒的年轻举子来说,这样达官贵人云集的宴会场合,实在是呈送行卷的上佳时机,因而可想而知的是,周山恒会在场。


    只是辛禾雪被拘在渡之身侧,由于下了禁制的原因,仅仅能够在渡之身边十米为半径的范围内活动。


    况且禁制还隐没了身形,这样旁人也见不到他。


    辛禾雪用心音同渡之咬耳朵,“你不是说带我见周山恒?”


    渡之薄唇抿紧成一道绷直的线。


    他正在同举办筵席的左补阙对弈,两人正相对坐在石亭中,身前是黑白二子的棋盘,旁侧是假山池塘,游鱼自在。


    渡之同样以心音答复辛禾雪,“你会见到他。”


    只是说见到,却没说接触。


    辛禾雪微微眯眼,睫毛如鸽羽,顺至眼尾却夹杂着些危险的意味。


    这秃驴竟然还学会了文字游戏。


    左补阙与渡之虽说是官场同僚,但太初寺的定位特殊,即使是身居副手的太初寺少卿,也常常奔走与乡野之下,并不像寻常的朝廷官员日日进入宫殿进行朝会,因此两人不常在朝堂上碰面。


    左补阙一边对弈,一边寻找话题,“大人行走四郊,可曾听闻今年震动朝野上下的许州灭门案?”


    渡之眼中沉静如水,手指拈起一颗玉质的黑子,无声地落在棋形的眼位,“未曾。”


    这些与妖无关的纠葛,渡之了解甚少。


    左补阙皱眉,十分伤脑筋似的瞧着棋盘。


    渡之下棋的路数和本人一样,不显山露水,棋势也并不锋锐,稳扎稳打,布局严谨,如今已经占了三角,隐约呈现出合围之势。


    他只好先同渡之说故事,“那许州灭门案,原是一位乡绅老爷夺人妻子,那妻子的丈夫原本传言中在北疆战死沙场,结果实际未死,数年后从边疆归来,听闻自己的妻子已经遭人作践,郁郁而死,丈夫只身屠灭了老乡绅满门十口人。”


    “老乡绅贪色过甚,落得尸骨无存,而丈夫仇恨蒙眼,最后自己也囿于牢狱,秋后问斩。”


    渡之的情绪没有波动,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左补阙可以继续落子。


    左补阙说了一通故事,见渡之反响平平,落子后讪讪笑道:“妖鬼之事,老夫不了解,而大人几乎日日同他们打交道。那么,大人觉得,究竟是人更可怕,还是妖物更可怕?”


    渡之沉吟片刻,身形却突然有些僵直。


    柔软的手带着他,黑子落在了原本容易遗漏的破绽之处。


    左补阙遗憾道:“大人的棋艺了得,恐怕只有棋中圣手,丰崖先生可以和你对弈了。”


    渡之没有闲暇在意左补阙的奉承话。


    怀中拥入了温腻如软玉的身躯,青年坐在他的腿间,呵气洒在耳旁与脖颈,“大人怎么不回答?究竟是人更可怕,还是妖更可怕?”


    指腹按在了渡之的喉结致命之处。


    渡之眼底闪了闪,对面的左补阙并未发觉他的异常,只听见渡之平声静气地评论方才的故事,“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欲念对于人,就犹如愚昧之人拿着火炬,逆风而行,不放下火炬,则必有烧手的祸患。


    左补阙还未说话。


    怀中的青年却是坐得更加贴紧了,渡之的喉结在对方指腹按压时滚动了两下。


    辛禾雪重述了渡之的话,手指转而无声拨弄过渡之的那串佛珠,“大人,如今可觉得烧手焚身?”


    “昨夜你这佛珠硌着我腰后的印子,尚未消散呢。”


    当然不只腰后的印子,辛禾雪昨夜花了不少力气忽悠这个和尚,大腿根摩擦得破了点皮。


    辛禾雪笑眼看向对方,有意地撑手按了一按。


    渡之额际隐隐沁汗,身体本能反应的产生过于失礼,也不合时宜。


    终于,他在和辛禾雪的对弈中败下阵来,心音答复:“你去找他吧。”


    渡之抿唇,“筵席结束后我在月洞门等候你。”


    辛禾雪既然得胜,禁制即将失效,他就轻飘飘地离开了。


    没有亲吻。


    渡之低垂视线。


    【渡之虐心值+10】


    ………


    辛禾雪在穿越假山回廊之后,终于显出了身形。


    他在连廊外碰见了狐妖。


    如今对方正是顶着生员的身份前来干谒行卷。


    “恩公!”狐妖恳切地上前来,“我都发觉了,肯定是那个太初寺的秃驴挟持你!我已经为你找到了那个周姓书生,周山恒!”


    辛禾雪垂眸,他撩起的衣摆之下,脚踝处还拘束着新的寻踪镯。


    “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帮我摆脱?”


    狐妖犹豫了一阵,“有倒是有……”


    他在包袱中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那颗药丸。


    辛禾雪担心渡之忽而又反悔,或者觉察出不对劲来,情急之下,未曾听完狐妖的话,已经接过传来的药丸吃下。


    倒是入口即化。


    原地生出白云般,白雾汇聚,又“嘭”地一声散开。


    寻踪镯叮叮当当地掉落在石板上,碰撞而转悠了两圈才彻底停下。


    同它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地的衣衫,堆堆叠叠。


    一地交叠衣衫当中,鼓起一个小包,小幅度攒动地挤出来。


    雪色小脸绷着,静静凝视狐妖。


    相顾无言。


    辛禾雪:“……你下次可以将副作用说快些。”


    狐妖点头:“噢、噢噢。”


    恩公……


    恩公还没他巴掌大呢……


    第79章 失忆(34)


    辛禾雪变小了。


    好在只是从体积比例的意义上缩水。


    难怪那狐妖将药丸递给他的时候,欲言又止,原来直接摆脱这寻踪镯的方法就是缩小到所有外物都佩戴不上。


    辛禾雪正要从一堆衣物里挣脱出来,结果这狐妖直接吓得变成原形,“恩公!使不得!使不得!”


    赤条条的恩公怎么能叫人看见呢?!


    狐狸的吻部衔起衣衫的四个角往中间扯,好像是想把缩小版的辛禾雪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


    辛禾雪:“……”


    狐狸湿漉漉的黑色鼻头一拱,本来是想要推动衣物,包得更规整些,结果好心办坏事,一拱就把辛禾雪拱倒了。


    它甚至还尚未发觉,只是将所有衣物裹成一团,叼着走。


    原地只余下那两只细细的寻踪镯,被它反脚踢进了假山与竹丛底下的花草当中,这样旁人路过石径,也难以一眼发觉草叶深处的镯子。


    “恩公,你要去哪?你现在就要去找那个周山恒吗?”


    布料堆叠,本来就是冬日里更厚实的衣物,不似夏日里的轻薄,在里头憋闷不透气,辛禾雪闷声说话叫狐妖放下,它也听不见。


    辛禾雪只好附着衣衫往上攀爬。


    赤色红毛狐狸忽然四足停顿在原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都向中央的鼻头聚焦,原来是它黑色鼻头攀着一个小人。


    衣装整齐,素色缎面交领袍,外罩着对襟鹤氅,宽袖缥缈。


    小人正趴在它鼻尖,冷静地看着它。


    妖当然可以自己幻化衣装,消耗点灵气罢了。


    赤色红毛狐狸眨了眨眼,眼中有些遗憾地将恩公放下,“我、我一时情急忘记了……”


    它还想着给恩公缝一身漂亮衣衫,展现自己高超的针线活技巧,提高求偶的成功几率。


    辛禾雪淡声命令:“把我的衣衫都放下。”


    狐狸只能松口。


    恩公……


    恩公的衣衫也香香的,像是残雪枝头梅花的冷香。


    狐狸掩饰不住心思,鼻头嗅了嗅空气,捕捉到那点儿冷香之后,忍不住舔舐了一下唇。


    辛禾雪未曾留意它的动作,把所有的衣衫纳入储物袋之后,一同存放进入丹心,以保证不会在外留下任何痕迹。


    狐狸揣测:“恩公,你要去寻周山恒吗?我从礼部侍郎书房里翻找出来的春闱考生录册,只有此人既姓周,又是从江州长金县许寿村出身。”


    狐狸有点酸气,看来世间的妖怪都偏爱吃书生,不过没关系,“恩公,你若是喜欢这个书生,我去替你将他烹饪一番,恩公喜好什么口味?咸甜酸辣?”


    书生的血肉可是大补。


    有的妖怪喜欢原汁原味,直接吞噬,但狐妖觉得自己的恩公是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寻常的方法不经过处理,未免太过血腥。


    他好好将这书生烹饪了,恩公一定会知晓他厨艺了得!


    又能够增添求偶的成功几率了。


    辛禾雪:“……”


    他招招手,狐狸垂首下来,辛禾雪趴到厚绒绒狐狸毛当中,敲了一敲狐狸的脑袋。


    “莫要伤他。”


    “周山恒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此番是前来报恩,不是害命。”


    因为自己也不了解细节,所以辛禾雪只是非常粗略地讲了讲,有关于周山恒在旱灾救了他的事情。


    狐狸神色变了又变。


    发觉自己求偶好似提前宣告失败了。


    ………


    左补阙虽然官职在京官当中算不得高,但是由于职责,常常要向皇帝讽谏,当朝的皇帝不是个昏庸的,十分宠信这位历经两朝的言官。


    因此御赐的家宅相当敞大,除却后方的起居生活区域,内里近乎还包含了一个小园林。


    亭台楼阁,花鸟鱼池,假山攀柏,一应俱有,池塘连通江河水,大得能够放舟清游,夏日里还能摇船采莲,碧水楼阁之间用回环的临水长廊连接起来。


    歇山顶凉亭游人凭栏冬钓,硬山卷棚顶的亭前亦有人闲聚斗巧。


    狐狸的原形不大,灵巧矫捷,驮着辛禾雪避开行人奔向方才见到的书生所在。


    视野里出现目标的时候,狐妖重新幻化成人形。


    看似擦肩而过,辛禾雪已经轻轻巧巧地藏身在周山恒颈后。


    冬日的服装宽厚,周山恒只感到身侧有人带起凉风走过,并未发觉异常。


    辛禾雪观察了一阵情形,发觉这方凉亭里的几名读书人,目的都是来向他们口中的“王大人”干谒行卷。


    每个州仅仅那么两三名乡贡被选拔举荐上京,加上出身官学的生员,整个大澄准备春闱的举子有一千八百余人,最后录的进士却往往仅有二三十名,竞争激烈的情况下,官方认可的行卷成了必然的道路。


    通过拜访那些能接触到的达官贵人,呈送上载录自己诗文的行卷,若是得到了认可,贵人或许会引荐到春闱主考官礼部侍郎眼前,又或者是提上那么几句,就能够在春闱前让主考官对名姓有个印象。


    届时即便春闱临场失利,曾经的行卷就展现过诗文方面的才华,主考官兴许会看在此份上,仍旧题名金榜;若是春闱也发挥得优异,在同等水平的进士里,更容易被点为榜首。


    王大人看来就是这场筵席之间可以引荐人才的伯乐之一了。


    狐妖比周山恒先一步进入亭中,才报上名姓,那王大人却像是早已认得他,笑呵呵的很是和气,“你就是李侍郎的侄儿吧?”


    虽说只是远房子侄的关系,但确实是礼部侍郎的后辈亲戚。


    狐妖还未奉上行卷,王大人已经同他一通寒暄,最后收尾道:“不过你既然是李侍郎的子侄亲戚,又参加春闱,那么这次的会试想必应当是安排吏部的考功员外郎来主持了。老朽会看过你的诗文,再参详引荐。”


    狐妖将行卷呈上,再客气地行礼离开。


    至于后面来的周山恒还有两名衣着相差无几,瞧起来便是穷乡贡的读书人,则没有得到王大人的好面色了。


    每逢会试前两个月,干谒行卷的年轻人太多,王大人也因为求荐的人太多而搞得不胜其烦。


    没有亲手接过几名读书人的行卷,而是直接叫随行的家僮拿过来后,随意瞟了两眼文辞,摆摆手,“放入苦海书箱吧,我之后再阅。”


    他这般说话却是暗含实意的。


    由家僮进行携带的书箱既然名叫苦海,苦海无边,对这些举子而言,是什么意思不言而明。


    所谓之后再阅多半也是推脱之词,对于这些繁杂的行卷,是否纳卷,是否帮忙美言,主动权皆把握在达官贵人的手中,想看便看,不愿意看也无法强求。


    因此,干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早有这个认知,辛苦写出来的作品被旁人如此轻慢地看待,年轻的乡贡们还是流露出了失落的神色。


    周山恒倒是面无异色,平静而礼数周全地躬身拜别了王大人。


    辛禾雪不知道他是荣辱不惊,还是碰壁多次已经习惯了的缘故。


    回去的路上,京城景象繁华,不似寻常乡县入冬后的萧条风景,门楼处夹道有大小雪狮子,御街两旁的城楼上还以金铃彩缕为饰,各作雪花、雪山、雪灯形状,张灯结彩。


    今日雪停,长街上熙来攘往,马咽车阗。


    待周山恒从左补阙的宅邸里出来,远离了好一段距离,辛禾雪才在他颈后唤道:“周山恒。”


    周山恒还以为自己幻听,抬首望向人群,却未见到日思夜想的身影。


    辛禾雪从狐狸那里知晓了周山恒大致的信息,想起这个穷书生小字子越。


    于是试探地唤:“子越哥哥?”


    周山恒蓦然停驻在原地,视线往返晃向四周,仍旧没见到人,急得直接出声问:“禾雪,是你吗?”


    长街上,周山恒身旁走过的几个人回首,目光异样地看着这个人向空气问话。


    辛禾雪瞧着这人呆样,忽而起了坏心。


    “看左边。”


    周山恒期盼地向左方看,没有见到人影,他焦急往前两步就要走入了川流的车水马龙之中,又被声音悠悠地叫回。


    辛禾雪提醒道:“走过了,后退。”


    又轻笑一声:“看右边。”


    周山恒循着他的话语往右方寻人,这条长街的人流说多不多,少也不算少,他视线搜寻,却也只看见了陌生面孔和右边街头的商铺酒楼。


    “看上边。”


    周山恒甚至在辛禾雪话音未落的时候,就想到要往酒楼二层的包间窗户看去。


    他在原地怔怔地抬首,还是没有见到辛禾雪。


    有些慌张,“禾雪,你在哪?”


    辛禾雪不急不缓,笑道:“笨得你。我何时说我是在左边、右边、上边了?”


    周山恒还没反应过来,他脑袋乱得像是狸奴玩过的线团,“那、那为何叫我看各个方位?”


    辛禾雪气定神闲地瞧着人干着急,“我看看你是否还听我的话。”


    “我听话的。”周山恒下意识按了按胸膛前的位置,在交领袍服之中,贴里的内袋存放了当初的红线,“从土寨一别,我一直在找你,在等你。”


    “好了,我如今就在你背上。”辛禾雪逗够了,安抚他道,“你先带我回你落脚的邸舍,我再同你说。”


    他在周山恒脖子后下方攀着,棉袍布料厚实,颜色不起眼,因此也未曾有过路者觉察到有个小人。


    倒是长街门楼脚下支摊子的卜卦师观察了全部过程。


    一边摇摇头,一边啧啧作声,“年轻人,真是被耍得和狗一样团团转了。”


    有一高大男子过来,剑眉凤目,轮廓峻深,长着一副好相貌,然而面色稍显得阴鸷。


    丢了一个钱袋子,落在卜卦师的摊位上,发出的声音有沉甸甸的敦实感。


    长须霜白的老者眼中发光,拿过钱袋子,问道:“算什么?”


    “算什么?”男子挑眉,双手重重撑在摊桌上,一字一顿地道,“算姻缘。”


    冬风吹来,老者闻到了,从这位客人身上散发而出的血腥气味。


    他神色一变。


    恨真扯起薄唇,皮笑肉不笑,“再算一算,那个穷书生寿数还有多少,死期在何日。”


    第80章 失忆(35)


    视野里远处尽头出现了京城外城高大的城门,粉白涂色的墙壁和朱红的城门高高耸立,地处有些偏僻,但因为是出入京城的交通关要,所以人烟并不稀少,门庭若市,出入者络绎不绝,继踵而至。


    辛禾雪此前走到过这边街巷,是和那个叫任轲的书生一边走路一边交谈,最后行至了任轲落脚的邸舍。


    他还托付了任轲,请人帮忙留意邸舍中是否有落脚的周姓乡贡。


    因为给出的信息很少,只知道姓氏,任轲当时估计也没立即反应过来,想到辛禾雪要找的人正是同一间邸舍的周山恒。


    周山恒进入邸舍的时候,任轲正顺着木梯从二楼下来,辛禾雪担心擦肩而过的时候,自己会让人瞧见,因此谨慎地埋入了周山恒棉絮袍服的衣领当中,却不慎脚踩空了衣料,滑了一滑,才重新踩着人的后脊,攀好了衣领一角,于是就这么挂着夹在了外罩的袍服与贴身里衣当中。


    没有隔着厚实的袍服,周山恒终于觉察到里衣贴着后脊处的小动静。


    他意识到辛禾雪就在那儿,在任轲走过的时候,身形也更加板正了些。


    却被任轲误以为是今日的干谒顺利,因此一副踔厉风发的状态。


    任轲贺喜道:“周兄,今日可是拜谒的大人纳卷了?”


    周山恒摇摇首,“未曾。王大人事务繁忙,恐怕无暇观阅。”


    他心中念着背上的辛禾雪,只和任轲打了这么一声招呼,就步履匆匆地上了楼。


    任轲本来还挂念辛禾雪托付他找人的事情,结果周山恒走得这么快,他连什么话都来不及说。


    周山恒一回到房中,便将门窗都谨慎地关好了,防止旁人见到这非同寻常的一幕。


    辛禾雪才从他背上跃下。


    周山恒见他小小一只模样,从高处跳下来,心中惊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当心!”


    结果辛禾雪轻飘飘地就落脚到方桌上,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子越哥哥,你莫不是关心则乱,还是笨得连我是妖也忘了?”


    周山恒惭愧地低头,“我竟没有反应过来。”


    “无事。”辛禾雪弯一弯眸,“我知晓你是关心我。”


    周山恒一路上绷着的肩背也放松下来,但神情中还带着忧虑,“禾雪,你之前去了何处?可是有太初寺的僧人对你不利?”


    辛禾雪眼睫垂覆,纤长浓密颤了一颤,“子越哥哥,我倒不是故意不来寻你。只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我确实需得避着太初寺的僧者与天师走。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辛禾雪将自己的族群往往会以七日为限清洗一次记忆的限制告知周山恒。


    周山恒坐到桌前的椅子,“原是如此……”


    想必辛禾雪再次找到他,废了许多的功夫。


    在辛禾雪要求下,周山恒将此前两人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包括在土寨中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原本是打算粗略跳过,只不过辛禾雪叫他务必将细节也讲得清楚。


    辛禾雪蹙起眉心,“那你受伤的眼睛可还疼吗?”


    周山恒怔了一怔,回答:“你当初为我治疗,如今已经大好了。”


    辛禾雪只对他招了一招手,“凑前一些,让我看看。”


    周山恒被小小的锦鲤妖揪着衣领口,低头前倾,眼中倒映的景象被辛禾雪占满了。


    辛禾雪捧着对方颊侧,踮起脚来吹了一吹气。


    轻轻柔柔的风吹一吹,好像能掀起周山恒眼中墨色的波澜,涟漪一直荡到心尖去。


    直到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青年。


    辛禾雪安慰:“不疼了。”


    从胸腔中传出的力道,是鼓动的心跳。


    周山恒耳根红了红,坐直后扯开话题,“禾雪,你这般模样,要维持到几时?可对身体有害?”


    “至少要七日,我当时急于从太初寺僧人的手中脱逃,因此食了一个缩小的药丸。”


    那狐狸是如此同他说的,效果大约得维持个七日,但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副作用。


    辛禾雪站在方桌上,好像还没有旁边用以横放毛笔的山形笔架高,黑檀毛笔正悬在另一边桌沿的笔挂上,山形笔架如今空置着,辛禾雪懒懒地倚靠着,即使是小小人的模样,依旧能够看清眉眼有多细致昳丽,如同远山聚,秋水横。


    直到周山恒将此前的事情交代完,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辛禾雪端坐在四脚马蹄足的方桌上,周山恒下楼用饭前说结束后给他带些食物上来,被辛禾雪以妖物不食五谷的理由拒绝了。


    辛禾雪说:“你同我端盆热水上来洗漱就好了。”


    周山恒点点头。


    邸舍一早一晚会给客人提供两餐简单的饭食,这包含在落脚住宿交给掌柜的食宿费当中,中午的一餐则由客人自己解决,或者是借用邸舍的灶间,或者是出外在饼店茶肆下馆子。


    烟竹南邸舍的食宿费用不高,饭食自然不能说多好,只是家常菜饱腹而已。


    周山恒从一楼提了一个汤瓶上来,里头灌的都是热水,他又另外提了一个装冷水的执壶。


    本来想要直接抱一盆温水上去,但是想到辛禾雪如今的身量,水盆显得成了庞然巨物,恐怕有淹没的风险。


    咕嘟嘟的水声。


    热水与冷水分别从细口注入茶杯当中,在辛禾雪探了探温度后,“可以了。”


    周山恒才放下热汤瓶和冷执壶。


    他神态有些局促,将自己桌上摆放的砚屏挪过来,那小型屏风原本是用来防止风将砚台墨汁吹干的,但如今给辛禾雪遮挡倒也合适。


    周山恒坐到床边,手中握着的书卷都要紧张得攥皱了,头也不敢抬,老实巴交地盯着书看,“你洗吧,有什么事情再唤我。”


    那宽口深底的茶杯不算很大,给辛禾雪做浴桶倒是合适了。


    周山恒只能听闻隐约的水声,他的头更低了,就差埋进书卷当中,后来听闻有人语,还以为是幻觉。


    辛禾雪唤他,“子越哥哥?”


    周山恒如梦初醒,“怎么了?”


    隔着砚屏,辛禾雪的声音模糊一些,“这水有些凉了,能帮我换一换吗?”


    茶杯容水量不大,窗外是化雪的冬夜,温度低,茶杯中的水变凉也就是不到半炷香的事情。


    周山恒有些束手无策,思来想去,“那我隔着屏风,用勺子将杯中冷水舀出来,再将热水灌入进去,这样可好? ”


    辛禾雪答应了,他便让辛禾雪留神避开伸入茶杯的木勺。


    周山恒隔着砚屏,视线落在入户照入地板的月色上,不敢往屏风后看一眼,因此仅仅凭着记忆使木勺探入茶杯当中。


    顺利地舀起一勺的水,周山恒松了一口气。


    拿出来的时候,却见勺中浴汤水,盈盈晃荡,盛着一只雪白鲤鱼儿。


    小小的,正好占据了木勺中央,像是白色圆鼓鼓元宵一般。


    周山恒蓦然顿住了。


    元宵鱼儿在水中,朝他吐了个泡泡。


    ………


    等到周山恒到楼下解决完洗漱的事情,已经是人定时分。


    他桌前点着的一豆烛火,借着月辉温书,再磨墨打算重新抄录一份行卷。


    眼睛的伤势几乎全恢复如初了,但是夜里这样借着昏暗的火烛,眼睛还是不由得疲惫。


    周山恒揉了揉干涩的眼。


    这时候没有复印,行卷留着原本,抄录本送出去之后,下次干谒前又要再抄录一份,数十首诗,又另外有文章,总之抄录起来工作量也相当大。


    辛禾雪在一旁的床头看着他,“需要我帮忙吗?”


    周山恒一怔,摇摇首,“我会不会吵着你了?我夜里睡得迟一些,你可困了?”


    辛禾雪身形灵巧地从床头跃到桌案上,又攀附在周山恒肩膀。


    空气中飞舞起莹莹微光,仿佛神仙术法,点点荧光缠绕在黑檀毛笔上,毛笔无人握而自动,挥毫泼墨,笔势如走游龙,模仿着周山恒的字迹很快满满当当地将行卷内容重新抄录出一番。


    “好了。”辛禾雪拍了拍周山恒的肩膀,“睡吧。”


    夜里睡眠的时候,辛禾雪就靠在周山恒的肩膀与脖颈之处,靠近颈窝,倒也好取暖。


    周山恒半分也不敢动,生怕轻易翻身时会压到辛禾雪,因此睡姿格外规矩地直挺挺躺在床铺上,一夜都未曾翻身。


    周山恒白日里多数时候要出门拜谒,辛禾雪以这样小的身量,忧心出什么意外,所以只在邸舍的房中等候周山恒回来。


    好在邸舍的客房每日里只在上午有一个小厮前来洒扫,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旁人前来。


    辛禾雪倒是觉得奇怪,虽说他是挣脱了寻踪镯的限制,但渡之肯定也能猜想到除却去找周山恒,不会再去旁的地方,可接连这几日,邸舍白天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


    渡之没有前来寻他,他反而觉得有些异常。


    前来寻他的狐妖提到,渡之前两日被召回了太初寺,之后又匆匆离开了京城,兴许是领了国僧了意的命令。


    狐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何,今年自从年初地龙动后,各地的妖鬼祸患格外频繁。”


    他一个狐妖,说着妖患频繁,听起来还有种怪异感。


    辛禾雪也觉得当前的情况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直到傍晚周山恒才回来,等到洗漱一类的杂事解决了,辛禾雪躺在枕上,却没有听见周山恒上床来的动静。


    他撑着手肘,望向桌旁,周山恒正在侧对着他,辛禾雪问:“今夜你也要温书到后半夜吗?”


    周山恒好像正做事入神,没有听见辛禾雪的声音。


    辛禾雪只好从床铺上起来,轻轻巧巧地跃到桌面,“在做什么……?”


    一豆火烛下,周山恒正拿着手中的布料飞针走线,辛禾雪瞧了瞧那大氅的比例,总不可能是给周山恒的手指穿的。


    做给他的大氅?


    辛禾雪上前,周山恒终于瞧见了他,一时间慌乱挑破了大拇指的指腹。


    殷殷的一珠鲜血冒出。


    他怕沾染弄脏了初具雏形的大氅,急忙放下东西,用另一旁的帕巾卷起,裹住了手指。


    辛禾雪迟疑地问:“这是给我缝的?”


    周山恒低头,惭愧道:“只是想试试,过几日到了腊月,天气还会更冷。”


    他看辛禾雪的衣衫单薄,因此才想着缝制一件夹绒大氅。


    辛禾雪上前,拍了拍他被帕巾裹住的指腹,“我看看?”


    周山恒缓缓松开了帕子,指腹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辛禾雪趴在他大拇指边缘,不稳地摇晃晃,说道:“不必为我忧心。我是妖,只要有灵气就风雪不侵。”


    周山恒忧心忡忡:“那若是灵气不足呢?”


    他第一次接触妖的灵气这一概念,怕之前辛禾雪为他治疗眼睛,又用术法帮他抄录行卷会消耗过多灵气。


    辛禾雪弯了弯眸,眼底闪过狡黠微光,“你没看过志怪故事么?妖怪自然有灵气速成的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了……子越哥哥,你可愿给我采补?”


    周山恒耳根通红,讷讷无言地看了看辛禾雪,又避开视线。


    辛禾雪:“……我不是说现在。”


    周山恒点了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


    辛禾雪微微倾头,忽而问:“你知道勺童吗?”


    周山恒不明白他的用意,还是点点头,“知道。”


    志怪故事里出现过,一名国子监学生温书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一个身长两尺多的小鬼,满头细碎光点,有如星星,一闪一闪,一会儿玩砚台,一会儿吹灯烛,捣乱了书生的桌案,叫人不得安宁。


    那书生大胆地将小鬼捉住了,却发觉手上的是一柄木勺,上面沾了百余粒粟米粒。


    辛禾雪拍了拍他的额心,“那就尽早安睡吧。否则我会将你桌案上的物什都搅得一团糟。”


    周山恒躺在床上时,想象了一下画面。


    辛禾雪就算是变成捣乱的小鬼,也会是这世上最可怜可爱的米粒勺。


    颈窝依偎着柔和温度,周山恒将被子向上拉,掖得严实了些。


    “腊月京城有灯会,到时候……”


    周山恒放轻声音问着,却发觉辛禾雪好像已经睡着了。


    那就等到的白日里再问吧。


    ………


    辛禾雪白日在邸舍里待着,闲来无事,在桌案上翻阅书卷。


    只是他个子如今太小,踩在书页上阅读,翻页又要跳下来,两只手捧着一页纸翻过去。


    窗户没有关严实,一阵剧烈北风吹来,吹得书页哗啦啦响,一页接一页翻过。


    辛禾雪直接被风吹得荡起来。


    有矫健身影像是鹰隼一般,勾腿抻腰,松开握住窗户上框的手,一跃从外头的严风里闪身进来。


    辛禾雪飘荡着落在他手上。


    “真小。”恨真啧啧,手心里的小人捧到他竖状蛇瞳前打量,“我好像一口就可以把你闷了。”


    辛禾雪不搭他的话,恨真重新将他好端端放到桌上,整个人神经质而焦灼地来回走,最后死死盯着辛禾雪,“你身上都是那个穷书生的气味。”


    他好像在真的考虑是不是可以一口闷了辛禾雪,把一整个小人重新舔过一遍。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扯旁边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到上面,视线没有离开过辛禾雪身上,竖瞳仿佛锁定猎物,“我之前说过了。”


    “如果你再来找这个穷书生,我会把你锁到床头,要你整日里睁眼闭眼都是我。”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后面的词句字眼近乎全被K屏蔽了。


    辛禾雪一点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恨真幽幽道,眼中赤红隐隐翻涌,“都是这些穷书生不知羞耻,妄图勾引别人的伴侣。”


    他一字一句说着,剑眉骤寒,竖状蛇瞳紧盯着辛禾雪,“不过没关系。你的子越哥哥,很快就会变成死的子越哥哥了。”


    恨真说这个称呼的时候,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辛禾雪皱起眉心,听恨真的意思,对方又想要向周山恒下手。


    他可能需要先安抚一下这躁郁的狂犬。


    辛禾雪:“恨真……哥哥?”


    辛禾雪:“你是想听这个吗?”


    “还是说。”辛禾雪跃至恨真掌心当中,鱼尾轻轻勾了勾恨真的尾指,温凉带着痒意,“你想听我唤你……”


    他微微歪头,“相公?”


    这个称呼激得恨真头皮发麻,蛇瞳扩散一瞬。


    对啊。


    辛禾雪的护心鳞片都刻着他的名字。


    谁才是辛禾雪的心上人?


    这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恨真觉得自己已经比那些阿猫阿狗死秃驴穷书生赢了太多了。


    他在心中嗤笑那个算命摊子上的卜卦师。


    竟然说他被辛禾雪耍得团团转?


    他本来就是辛禾雪的狗,围着辛禾雪转,不是很正常吗?


    就这,还大师呢。


    辛禾雪敏锐地嗅闻到恨真身上的血腥气味,同时地,也觉察到恨真周身的灵气愈加深厚了。


    “你受伤了?还是之前的伤势未好全?”辛禾雪心情还不错,“我帮你换药吧。”


    恨真薄唇牵起,笑了笑,“好,多谢卿卿。”


    有人比恨真更想要周山恒的命,所以他并不急于自己出手,要是他动手了,辛禾雪反而厌弃了他怎么好?


    他只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