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失忆(16)
    渡之的武器来不会轻易示人。
    很多时候,那些妖鬼都有本身致命的弱点,像是僵尸旱魃惧火,一把火便可以将坟墓中的白毛僵尸烧成一捧灰,掀不起什么大浪。
    而眼前这真身为桂树的湖心楼主人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渡之仅凭身法,几个来回之间就地制敌,将那湖心楼主人用缚妖绳捆住了。
    而那些化作歌女的桂花本就没有多少攻击力,她们的攻击方式本就是通过桂香迷惑敌人,所谓的美梦成真也不过是虚妄之相,作出来的行卷、院后挖出的金子,等到时效一过,锦绣文章仅仅是胡言乱语的涂画,金子也不过是一堆石头,而美梦落空之后就可以筛选出意志薄弱者,真身再一催功,那些意志薄弱者都会抑郁寡欢,长此以往,待凡人的意志全都被摧毁之时,就会跟随桂香的指引,自挂东南山桂树。
    那些自缢之人的三魂七魄,都是桂树的食物。
    湖心楼做这些动作很谨慎,为了避免引起官府的注意,并不是过来的所有客人都会受到意志摧毁这样的影响,或者说,前来的客人本来就是经过了筛选的,他们往往已经受困于某件事情多时,听闻能够美梦成真就一股脑地扎入湖心楼,在桂香酿就的梦境里,又经过了第二轮的筛选,众多客人当中意志格外薄弱的,才会成为最终的食物。
    渡之在交战之时有意识屏住了呼吸,何况在他留心念诀之下,桂香之于他不起任何作用。
    可以任意转换形态的缚妖绳被抛起在空中,转瞬间变作了天罗地网,将歌女们一齐笼罩住,她们奋力挣扎,想要撑起这缚妖网,然而无济于事。
    个个冷汗淋漓,脸色苍白地央求渡之,“大师,大师……我们是好妖怪,没做过孽啊!”
    渡之无悲无喜,听她们信口雌黄的辩驳,脸上亦没有怒气,只是平直的声线沉下来,增添几分压迫感,“苏嘉自缢,难道与你们全无干系?”
    见桂花歌女们哑口无言,他又诘问:“好妖怪?”
    渡之从小被养在佛像脚下,早晚一炷香,晨钟暮鼓,磬渔梵唱,师父了意的教诲已经伴随着燃着的沉香浸入了他的精神。
    世间被截然分成善恶两面,黑白二色,太初寺要护佑的正是凡间的安宁,妖鬼显然站在黑色的恶面。
    渡之自八岁起跟随在国僧了意身边降妖捉怪,早就见多了茹毛饮血、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妖鬼,他至今的所见所闻,还没有能够逃脱善恶两面、黑白二色规律的。
    只不过……
    除了那拥有雪白鳞片的锦鲤。
    渡之直到现在也无法窥探清楚对方的想法。
    在他黑白二色的世界里,辛禾雪好像是特殊的,非但不作恶,反而一路上还在帮忙,他的所作所为让渡之看不清楚。
    渡之有时候看他,只觉得这人好似是透明的,非黑非白,只是倒映着色彩。
    这也是渡之一直未曾想要将他收进阴阳二气瓶中的原因,渡之甚至还像个脚夫一样背着锦鲤妖从江州一路北上。
    他不愿杀他,不愿伤他,退而求其次,那他也本应当将辛禾雪送到安宁塔中。
    就连明明已经走到了许州的地界,距离京城不过还有两三天的脚程。
    渡之却犹豫了。
    他本不知道胸腔中的悸动意味着什么,倒是这场桂香梦境让他拨云见月了。
    渡之决意等他降服桂木之后同辛禾雪说清楚。
    这样想着,他眼底的情绪显得柔和许多。
    只是再看向桂木和桂花时,冷然质问:“许州两年内自缢三人,失踪三十余人,难道不与你们有关?”
    桂花歌女们面面相觑,发觉眼前这和尚果真对湖心楼的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再怎样狡辩也无法动摇对方的心志,顿时担忧罪加一等,不顾桂木的阻拦,皆惶恐道:“大师,那自缢的三人是与我们有关不假,但是失踪的人……失踪的人却不是我等所害啊!”
    渡之心知他们费心经营湖心楼,又是从木的妖物,原本就没有这么大胆,“那是谁?”
    他问话的话音才落,便听到楼上楼下传来惊声尖叫,好似是人们看见了什么十分震骇人心的事物,渡之又听见了豁然推开包房门的响动,以及错乱的重重脚步声,人们拥挤着,惊恐不安地奔逃。
    渡之只回看了一眼房间角落被缚妖网缠缚住而无法逃脱的桂木妖和桂花妖,接着大步流星地迈到走廊,扶住雕花栏杆,从顶楼往楼下看。
    湖心楼总共有四层,楼梯从一层的中央回环向上,因此从栏杆处俯视,可以将四层楼的情况尽数收进视野。
    只见那巨蛇游入楼内,蛇身粗壮若百年榕树,鳞片闪着青光寒芒,蛇瞳尖锐,血红的信子丝丝吐出,嘶哑阴翳的声音似人而非人,“襄桂,还不快滚下来见我,你这半年的上供要拖欠到何时?”
    巨蛇口吐人言,不知道是谁先惊惧地喊了一句,“妖怪!妖怪啊——!”
    人群惊骇得四散奔逃,拥挤推搡着下楼往侧门跑去。
    渡之皱眉,面色逐渐凝重。
    一乱起来就容易出事故。
    果真有人踏空了楼梯,咚咚咚回旋滚落至一楼的木地板,迷迷瞪瞪地睁眼,接着就见到了巨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救命!”
    梭罗杖凌空而落,破空之声烈烈。
    原本张开口的巨蛇猛然地一缩头部,那杖头已然破入木板地下,入土三分。
    巨蛇警觉:“谁?”
    渡之踏地,护在凡人跟前,“离开。”
    巨蛇缩起瞳孔,“渡之?”
    他早听闻过了意的弟子大名,不过倒从未迎头碰上过,眼下是通过这梭罗木制成的法杖将人认清楚。
    渡之平静道:“担生。”
    这是在嘉吉年间引起大江一带水患灾害的巨蛇担生,吞噬了十数个村庄,国僧了意曾经将它镇压在洞庭湖底。
    如今对方卷土重来,听方才的话语,这两年失踪的三十余人恐怕都是湖心楼主人襄桂对巨蛇担生的上供。
    渡之沉声:“大澄不容你胡作非为。”
    担生从洞庭湖底破而出,他虽然在数十年前让国僧了意毁损了大半修为,但还不是能被眼前这和尚轻易威胁的存在。
    担生:“岁数还没你蛇爷爷零头大,敢吓唬我?”
    渡之眸底深沉,他一旦与担生交战,恐怕这湖心楼不保,整片湖也会江翻海搅,他正欲提醒辛禾雪远离此地。
    试图探找寻踪镯的方位,却发觉四周无声无息,在他没有留意到的时候,那镯子已经碎裂。
    辛禾雪?
    渡之即刻像是心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升起空茫而慌乱的感觉。
    心底的那道低哑之声幸灾乐祸,“哦豁,你心上人跑了。”
    渡之从来是当恨真的话如耳旁风,从不在意,只是眼下的情况,又听恨真一说,本就从梦境中出来不稳定的心神愈加动荡。
    恨真轻笑了一声。
    这秃驴大势去了,就轮到他的机会来了。
    透过渡之的眼睛,恨真眼中恶意森森,落在巨蛇的身上。
    冷血动物的担生无端觉得蛇鳞格外发寒,好似谁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
    葫芦汀旁的湖,青天白日突生异象,翻江倒海,从滔天的水墙中冲出一头巨蛇,绞动着掀起一层又一层浪,高高的湖心楼不过顷刻间坍塌。
    艄公摇着载满人的船在翻船之前搁浅上岸。
    行人如同见了观潮一般围聚,眼睛都要瞪脱窗了,“蛇妖?有蛇妖?!”
    水墙底下再破出一头金龙,闪着粼粼佛光,利爪如钩,像箭一样飞出去,和巨蛇缠斗在一起。
    那些人很快看清楚了金龙头顶上的和尚。
    “渡之大师?”
    “听闻渡之大师的梭罗杖可以化作活龙,今日看了果真不假!”
    日影西移,巨蛇在回合中败下阵来,活龙的利爪一勾,现出了原形。
    不过是一条比成年男人长一些的水蛇罢了。
    渡之踏到葫芦汀上,身上的不知道是蛇的血还是他的,不仅形容狼狈,神色也不复平静,反而心忧惶惶,他甚至无心留意到一缕红光自他额际破出,没入沉底的水蛇躯干中。
    他向湖中走了两步,冰寒的湖水没过了他膝盖,沉重地坠在袈裟上,“辛禾雪?辛禾雪?辛夭?”
    ——在哪?
    沉入水底的蛇猛然睁开双目,蛇瞳血色浓厚。
    恨真熟悉了一下这幅躯壳,都是水生动物,虽说种族完全不一样,但游动起来也是差不多的。
    至于找回他在安宁塔本来的躯壳,如今还未时尚早,需要从长计议。
    不知道是担生手底下的哪个小卒妖怪向他传音,“蛇爷爷,不好了,你快些回来不周山!听说渡之到了许州地界,万一来查到我们寨子上,这可怎么好?”
    恨真被困在渡之的身躯中数年,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蛇瞳阴鸷如阎罗,食欲浓重,赤色一片扩散开整个眼眶。
    传音的小妖还在哭爹喊娘。
    “慌什么?”恨真去往不周山的方向,冷嗤一声笑道,“你爷爷过来了。”
    “先备好大餐吧。”
    …………
    日光煦暖。
    雪白的鱼肚安静地翻回来。
    现在是在哪O.o?
    报恩O.o?
    找谁报恩O.o?
    蝴蝶鲤吐了两个泡泡。
    辛禾雪花费了一点时间。
    先不知道第几次听K将剧本重新说了一遍,再搞清楚了如今所处的时空。
    他在新买来的驿图上标记了一处地点。
    南方上京赶考的书生,都要经过许州和京城交接的不周山驿道。
    他只需要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他赶往不周山的方向,不知道为何,辛禾雪心中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第62章 失忆(17)
    埋在院内已然七载的竹叶清,挖出来之后再揭开宣纸和糯米糊封口,坛内酒香四溢,拂去酒坛的泥巴,拎起来,倾泻而落,如瀑布般淋湿坟头干燥的土地,把枯萎草茎下的黄土都浸湿成一大片一大片红褐色泽。
    周山恒将倒空的酒坛搁下。
    一旁静静站着的周母拭了拭泪,悲伤让她的口鼻两端多了几道深深的纹路,“这是你爹生前埋下的竹叶清,我同他一起酿的。”
    周父离开时,周二郎还没学会说话,他对生父没有多少记忆,但是察觉到了母亲的伤心,便牵住周母的手,拍了一拍,“娘,你别哭。”
    “娘不哭。”周母擦干净泪痕,说道,“今年是个好年,你哥争气,考了咱们州的头名,今日就要启程上京赴试了。”
    周山恒在坟前上了三柱香,“爹,我走了。”
    他穿着双层的青色交领夹衣,外袍则是深得发黑的靛青色,整个人高拔结实,身形如同山崖上的劲松,早已经不是从前恛惶无措的孩童。
    周母为他披上羊皮裘衣,普通人家冬日能穿的夹衣都是苎麻、葛布的材质,到了北方,定然不足以御寒,而裘衣普遍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尤其是狐裘、貂裘、獭裘,普通人家最多不过穿着羊皮、猪皮制成的裘衣。
    京城一带必然寒冷,周母卖掉了今年织的布匹,才向同村蓄养牛羊的乡邻买来羊的皮毛缝制裘衣。
    周山恒说道:“娘,你要多保重身体,二郎,照顾好母亲。”
    周二郎点头如捣蒜。
    周母给他检查了一遍文解、家状和结保文书,这些都是届时到了京城,举子报名要用的凭证。
    她最后看着周山恒背上沉甸甸的竹笈,离开院子。
    这时候才是五更天,天际还未亮起,公鸡叫了第二遍,但是在江州村野的冬天,距离天亮还很远,乡野里是蒙蒙的光,漠漠水田一片空旷,呼吸之间都是来自脚底草茎和屋檐霜露的清寒之气。
    苦楝树已经落尽了叶子,枝头上是剩下一串串又黄又瘪的苦楝子。
    周母忽然又想到了长子在襁褓中被抱离的那一日清早,也是这样的冬日,这样的光景。
    江阔,周江阔,这是周母来起的名字。
    长子和二子虽然是双生,但似乎并不完全肖似,或许是刚满月都皱皱巴巴的,无从判断是否一模一样。
    抱走长子的僧人说,双子中的长兄生来魂魄不全,没有七情六欲,不可入红尘,否则必有祸事发生,性命不保。
    周母原本不信,可对方是大澄的国僧,她不过是一农妇,只在万般不舍的情况下,听国僧的劝告,将襁褓中的长子放到了惠福寺,国僧说,以后万不能再同此子有联络,否则就是害了孩子,而等孩子长成之后,国僧二次游历江州,自会过来将孩子带在身边教养,继承衣钵。
    因此哪怕万般念想,周母也没有去惠福寺探望孩子。
    但是那一日路过的僧人前来求水喝,周母从卧室的窗向外望,一眼就认出了长子。
    江阔确实和山恒长得不像寻常双生那般一模一样,但是眉眼处仍是有一定相似的。
    周母看着周山恒的背影,忽而张口念了声二子的小字:“子越。”
    周山恒听闻,回首正要往回走。
    周母又摇摇头,“没事,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谨慎些,文书莫要丢了。”
    周山恒点头,沉默地继续前路。
    他攥紧了手中的两根红线,那是从惠福寺的月老树上摘下来的,那时他和辛禾雪一同绑了上去。
    辛禾雪没有收他送的玉镯,姑且这红绳线也能算是定情信物。
    京城辛氏……
    周山恒默默念着。
    ………
    今年重阳的时候盲雨满城,日阴,疏风冷雨昭示着今年冬日必然多雨多雪。
    十月份,不周山上的枫叶经过霜天,颜色赤红参错,夹杂在松杉之间,纵目望去,仿佛珊瑚灼海。
    十月初五,是民间所说的“五风信”,从今天之后寒风大作。
    五风信起授寒衣,暖阁围炉看雪飞。
    雪片飘落到湖心,不过湖水还尚未到结冰的时候。
    湖面浮起两个泡泡,白锦鲤搅乱了水纹,鳞片在黯淡的天色里银光闪闪,分外显眼。
    辛禾雪变换人形,扶了扶湖岸边的竹子。
    他身上披着一件绒毛披风,雪白厚重,宽大地笼罩住修长身形,但内里则是薄薄的单衣,贴着瘦削的脊背。
    皎白细长的指节曲起,寒竹相映,仿佛是上好的玉。
    辛禾雪缓了缓心神,他记不得这是第几个七日了,一边听着K重述剧情梗概,一边顺着路上留下的标识往一旁破败的寺庙去。
    这座破庙坐落在京郊,正好位于从不周山出来后、进入京城外城之前的林子里,四周围松林与竹林环绕,静谧安宁。
    若是遇到雨雪天,这里离京城还有那么一段路,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这么一座破庙,赶路的穷书生就只好在此处歇一歇脚,或者夜里将就一晚。
    这寺庙的规模并不大,没有山门、没有迦蓝殿、没有法堂等寺庙的功能建筑,推开木门进入,前堂直接工供奉着佛像,佛像也已经破败不堪了,塑像用的金箔早已经被贼盗偷走,露出底下的陶土来。
    也正因为是泥塑像,换做是铜塑像,也会被贼盗一起盗走抵卖。
    穿过前堂,左右两侧是曾经的僧房,这两间好像是已经被他收拾出来了,屋内整洁,窗明几净。
    辛禾雪指腹捻过桌案,一点灰也无。
    他打扫得还真干净。
    K沉默不语,只是看辛禾雪的动作,想到了被小猫奴役,还乐颠颠地收拾打扫了房屋的书生。
    辛禾雪发现了自己在床边墙上留下的记号。
    由于天地缘法的限制,锦鲤妖本来是在重新入水清洗记忆之后,连同任何试图留下的有关于凡人姓名等信息日记也会被消除。
    不过这床头留下的记号不是日记,没有姓名等关键信息,算是卡了天地规则的一个漏洞,因此和湖边的指向标记一起留了下来。
    辛禾雪端详了片刻,左边的是他画的日历,他应该是每过一天都会划掉一个数字,今日是十月初五。
    右边是……
    正字写到了第三笔?
    什么意思?
    他再看那画出来的日历,他是九月二十九来到这里的。
    此后在九月三十、十月初一、十月初三都打了勾,还标记了壹贰叁。
    辛禾雪垂眸思索了一瞬。
    看来他已经送走了三个穷书生了。
    而这些数字没有特别标记,应该送走的都不是目标对象。
    那日历还标记了春闱何时签名报到、何时朝见、何时正式举行春闱。
    报到是有时间限制的,又顾忌到不同地域的举子赴京城的路途距离远近有别,因此报名又分批进行。
    为了给南方远地举子多些时间,家离得越远的举子,报到时间越往后,但所有的这些工作,都要在十一月末结束,接着举子要在十二月初一朝见。
    之后便可专心准备来年二月份的春闱。
    看来现下送走的三个书生都不是目标对象,他们的报到时间太近了,虽然无法排除提前抵京,在入住的客栈中一边备考一边等待的可能性,毕竟十月份越往后气候越发严寒,这种天气赶路必然不好受。
    但既然他没有在日历的壹贰叁号进行特殊标记,那就先排除在范围之外。
    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
    辛禾雪坐到床铺上。
    像是小猫猎手盘起尾巴,耐心地端坐等候猎物。
    然后在猎物到来之后——
    递给他一个爱的号码牌。
    K一边冒着酸泡,一边想着。
    ………
    傍晚凉风四起,平静的天空乍起惊雷,天昏地暗,烈烈风中好似夹杂着硝烟般的气味。
    之后便是大雨倾盆落下,甚至带着雪沫。
    庙后的竹林簌簌作响。
    雨夹雪拍打着。
    雨雪雷交加,是一个穷书生会出没的好天气。
    辛禾雪敏锐地嗅闻。
    他闻到了风里吹进来的轻微血腥味。
    寒风里幽幽“吱嘎”一声。
    推开木门的同时,那男子轰然倒了下去。
    辛禾雪迟疑地上前。
    好不容易蛇口逃生,步锦程神志已经不大清晰了,在双目阖上之前的最后几眼,只见到一青年披着厚重雪白的毛绒斗篷,肌肤在烛火的映照下,好似被温暖了的白玉。
    乌发柔柔地绕着肩头飘落,扫过了步锦程的脸,有些发痒。
    青年蹲身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只手。
    步锦程在最后一眼终于看清楚了青年的容貌,如水月观音一般的美丽,仿佛一场幻梦。
    是好心的菩萨吗?
    从高高的明镜台走下来。
    步锦程脑袋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
    步锦程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因为长时间未喝水,声音嘶哑难听,压抑痛呼道:“啊!”
    “别乱动。”
    清润如水般的嗓音。
    青年垂覆眼睫,眉心微微蹙着,神色认真地把握着他伤重的那只手,“你骨折了,先敷药。”
    步锦程眼前的视野还有些不太明晰,他靠在床头,使劲眨了几次眼,适应之后终于看清楚了如今的环境。
    床边的火盆烧着炭火,因此室内不觉得太冷,只是窗缝与门缝偶尔吹进夜晚的寒风来,步锦程体质好,即便逃亡的途中失血许多,他的体温还是温暖的。
    而眼前的青年,手却是有些发凉。
    步锦程抬眸说道:“你手好冰。”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
    帮他治疗就已经不错了,还嫌弃他手冰?
    辛禾雪没说话,将捣烂的地黄敷到他右手骨折的区域。
    步锦程用只受了些皮外伤的左手捂住辛禾雪的,“真的,你手好冰。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辛禾雪觉得这人当真怪异,分明自己才是刚刚被发现的时候都成血人模样了,还反过来担心他身体舒不舒服?
    他态度并不热衷,淡声道:“我很好。”
    步锦程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手,“公子,是我冒昧了。”
    他扬起浑如刷漆的一对剑眉,笑着对辛禾雪道谢,“今夜要多谢公子你出手相救。”
    辛禾雪本来是要静等着钓穷书生的,眼下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麻烦。
    他将湿了的帕巾递给步锦程,“你自己擦一擦血,脸上也有,很脏。”
    辛禾雪有点轻微的洁癖,不大看得惯这人浑身血脏兮兮的。
    步锦程拿着帕巾大咧咧地擦了擦脸,剑眉朗目,俊逸端正,左边的眉梢有一道疤痕,因此不像是文质书生,举手投足更是十足的侠客风范。
    辛禾雪淡淡扫过一眼,把捣烂的地黄尽数敷上骨折的右手之后,正欲用竹板将右手固定。
    步锦程有些因为手上持续传来的痛感,有些紧张,眼睛下意识盯着辛禾雪看。
    视野里,青年低下头,原本挽至耳后的青丝飘落几缕,侧颜安静秀美。
    屋外雪压枝,屋内烛火微,无限温柔。
    【步锦程爱意值+5】
    目标对象?
    辛禾雪手中不禁力道一重,便听见步锦程压低的嘶声。
    他挽起垂落的乌发,眼睫颤了颤,才缓慢向步锦程看去,“抱歉。”
    辛禾雪双手交扣搭在膝上,他肩头披着厚重的绒毛斗篷,整个人却愈发显得纤瘦,掀起眼眸,对步锦程说:“你长得有点像我已逝的丈夫……刚刚看清楚了你的脸,我走神了才不小心用力,没有很疼吧?”
    步锦程惊讶而哑然地看着辛禾雪。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才及冠的年纪,就已经嫁做人夫,还、还丧偶了?!
    天呐,他在和寡夫共处一室……
    步锦程磕磕巴巴,“是吗、是吗?我长得像你逝世的丈夫?我、我是说,我未曾婚配,我还是处男。”
    第63章 失忆(18)
    步锦程话一冲动地说出口,自己就先后悔了。
    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第一时间表明自己还是在室男?
    步锦程不尴不尬地干笑了两声,这几乎是他条件反射的下意识反应,以讪笑揭过话题,“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想法。”
    ……听起来更奇怪了。
    辛禾雪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只是为了更好地将竹夹板绑起来,微微前倾了身躯。
    距离靠近了,步锦程被血腥气蒙住多时而麻木的鼻腔,忽而闻到了极淡极柔的一股冷香,似雪一般清寒,但并不凌冽,反而十分柔和。
    他瞬间意识到了这是青年身上的味道,也确实符合对方带给人的感觉,步锦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他的左手伤势不重,还能够灵活自如地活动。
    辛禾雪还在观察竹夹板上的纱布,手中绑得紧了一点,“这样会好些吗?”
    他抬眸询问伤患的意见。
    “嗯,还好。”步锦程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他低下视线,这个视角忽而纳入了青年雪白的脖颈,纤细线条延伸进入交领薄衫,或许是帮他包扎时动作幅度变大的原因,肩上披着的绒白斗篷轻轻地顺着清瘦脊背滑落了,露出雪色单衣。
    身上的淡淡冷香沾满衣物,似乎浓郁了一些,整个人散发着好似一推就倒的孱弱气息。
    步锦程莫名地觉得自己盯着看实在是十分唐突冒犯,撇过了脸,看向窗棂,不知道是不是有风雪扑在糊窗的桐油纸上,发出淅淅飒飒的轻微响动。
    “抱歉,让你想到伤心的事情了,节哀。”
    辛禾雪的声音淡淡:“低一下头。”
    步锦程顺从地倾身低头,却看见辛禾雪靠得越来越近了,令他的视线完全聚焦在那淡得粉色都不明晰的唇。
    唇形纤秾合度,不过于薄,也不过分厚,从唇角到中间唇珠的部分微微鼓起,看起来是很适合接吻的唇形。
    越来越近了……
    要亲上了吗?
    步锦程分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吞咽口水的动作十分艰难一般。
    也许对方是看他长得和逝世的丈夫太像,产生了移情,虽然大澄的男风没有前朝那般盛行,但是也绝不稀奇,只是毋庸置疑地,步锦程认为自己会像绝大多数男子一样,未来会和女子成家。
    他想说……这还是他的初吻。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立刻、马上义正言辞地拒绝对方?
    但是、但是,万一对方误解了他的态度,认为他是看不起人呢?如果他直接拒绝,令人伤心了怎么办?
    何况,眼前的青年是他的救命恩人,以一般的道理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应当以身相许……
    错了。
    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步锦程盯着对方的几秒钟里,脑子就像是被猫玩弄的毛线球,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东西。
    辛禾雪将包扎用的细布绕过步锦程的脖颈后,重新拉扯出来,最后再在竹夹板的一端缠绕扎紧。
    他松开手,步锦程骨折受伤的右手手腕到小臂的部分已经完全吊住了。
    “好了。”
    辛禾雪用盆中的水洗了洗手,他的手指方才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上了血迹和药渍,稍微搓洗一下就化在水中了。
    他看了一眼耳根涨红的步锦程,“你刚刚在想什么?”
    步锦程方才的脸色就像是打翻了朱砂和墨水一样,精彩至极。
    爱意值像是一路向上攀的过山车,在辛禾雪帮他包扎完之后,猛然升至顶峰停住了。
    步锦程心中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他摇首道:“不,没什么。”
    包扎完成之后,步锦程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两人交换了姓名后,他环顾了四周的环境,“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说实话,这里荒郊野岭的,即使靠近京城,可也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何况,辛禾雪容貌优越,只身一人,遇到歹徒其实是很危险的。
    辛禾雪面不改色地开始编造身世,“我本是江州人士,我的丈夫同我自幼相识,他从前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只是后来冷淡了,前年他说要上京赶考,等金榜题名之后就回来同我办正式的婚宴。可惜此后杳无音讯,我追到此处,想到兴许是当年大雪封山,他带的盘缠不多,行囊又重,长路漫漫丧了命也不无可能。”
    其实后面的话听起来有些像带着怨气的诅咒,不过青年眼睫垂覆着,脸色苍白,稍稍抿紧的唇角透露出一点情凄意切来,像是风中无依靠的柳枝条。
    辛禾雪:【哥哥,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K原本正观察情况,忽然被点名了,【?】
    K声音平直,虽不明所以,但赞扬小猫:【很好。】
    辛禾雪:【你喜欢就好^^】
    K忽然顿住了。
    他意识到,他不会就是那个……从前很听话、后来冷淡了的、死去的丈夫?
    步锦程全然不怀疑辛禾雪话中有假。
    辛禾雪解释了因果来由,“因此,我之后就在此处落脚,等赶考的书生前来,或许能帮上忙,也让举子家中的亲人不必经受我这样的痛苦。”
    他才说罢,毫无预兆地开始咳嗽起来,清瘦脊背都在一阵一阵地颤。
    步锦程慌了神,轻轻拍辛禾雪的后背,“你还好吗?”
    辛禾雪蹙起眉,喉咙已经因为咳嗽咳伤了,染上几点血腥味。
    他用帕子捂住口唇,再次咳嗽果然溅上鲜血,辛禾雪动作不留痕迹地将帕巾攥紧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担心骨折的伤势会在后来影响步锦程春闱考试,辛禾雪方才就在给步锦程包扎的时候,灌注了些灵力与福泽,没想到使自己亏空得如此厉害。
    比他预期的要更消耗福泽,而福泽的耗损与干预凡人命运的程度挂钩。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步锦程也许本当命丧在此。
    其实设想一下也是这样,这人失血过多,此处前无村,后无店,没有辛禾雪正好在此处,及时止血又处理了伤势严重的部分,估计等到有人途径路过的时候,尸首都凉了。
    辛禾雪无声地收好帕巾,“无事,兴许是天气变了,有些风寒。”
    他从床边站起来,对步锦程交待道:“你今夜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
    步锦程望着他背影,在辛禾雪离开卧房前,蓦然出声,“你……”
    辛禾雪站定,“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步锦程到了唇边的话,打了个转又咽回去,“无事。好梦。”
    房门在辛禾雪离开之后,轻轻掩上了。
    步锦程动作缓慢地躺下,盯着房梁。
    他只是想到,听辛禾雪讲述过往的经历,步锦程认为对方的丈夫要么是考中功名之后和官家小姐成了亲,要么就是葬身他堪堪逃脱的蛇口当中了。
    迟疑之下,还是没有将这两个猜测同辛禾雪说。
    ………
    翌日清晨,辛禾雪才从房中出来,就看见步锦程对他招手,“早饭可能还要一会儿,我单手好像处理不来这条鱼。”
    鱼?
    辛禾雪顿时敏锐起来。
    步锦程上哪捉的鱼?不会是……
    辛禾雪上前,果真看到了步锦程手中拎着的鱼,似乎是放用屋门后的铁叉扎起来的,扎中了鱼尾,正汩汩流血,腮部穿过草绳,鱼身艰难地扑腾着。
    或许是因为如今自己的真身也是鱼,辛禾雪看见这画面,难免心中一寒,物伤其类。
    如果有宿主对目标人物的好感度提示,K猜想此时一定会有【辛禾雪对步锦程好感度-10】的弹窗。
    辛禾雪开始担心若是他不得已下水洗清记忆,那到时候不会正好中了步锦程的铁叉?
    他眼睫一颤,接过步锦程手中的鱼,“可以不吃鱼吗?”
    步锦程跟着辛禾雪,看见青年用草药处理了尾巴流血的鱼,放进水缸里,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出声问:“你要等它好了重新放回湖里去吗?”
    辛禾雪低低地应声,“嗯,不可以吗?它看起来很可怜。”
    步锦程其实不太能够理解这种做法,对他来说,鸡鸭鹅鱼,都是一样的,比不过人填饱肚子重要。他从前跋山涉水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蚕蛹竹虫也捉了烤来吃过,相比之下,鱼实在算是卖相和味道都极鲜美的食材了。
    不过,对上辛禾雪眸如秋水的一双眼,步锦程把不合时宜的话都吞回去了。
    青年长得若水月观音一般,肯定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杀生景象。
    步锦程喃喃道:“你……很善良,很特别。”
    辛禾雪:“……”
    ……好恶心。
    辛禾雪不着痕迹地压住了眼底的嫌弃。
    【步锦程爱意值+3】
    辛禾雪淡声道:“屋后的灶间有冬笋,墙边挂着熏肉。”
    步锦程:“那你等一等,冬笋炒肉可以吗?”
    辛禾雪狐疑地看着他吊着的右手,“你没关系吗?”
    步锦程:“哦,我是左撇子。”
    辛禾雪:“……”
    早知道那他昨晚就不给伤口灌注灵力了。
    ………
    辛禾雪只随意吃了几口,他是妖,本来也沐浴日精月华,至于吃不吃饭食倒是无所谓的。
    步锦程看他撂了筷子,“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或许少了右手帮忙,他没有发挥出正常的厨艺水平?
    步锦程扒了两口饭菜,自我感觉和平时做的差不多。
    辛禾雪摇头,交待道:“我给你准备了些盘缠和行囊,这里条件简陋,你还是先到京城里落脚,否则错过了报名就不好了。”
    十一月末礼部的报名流程就要全部结束。
    步锦程夹了一筷子冬笋熏肉,放到辛禾雪碗里,“多吃一些。”
    “不是我不愿意到礼部报名,只是我的文解、家状、结保文书,这些证明用的文状全都和行囊一起,被山贼夺走了。”
    辛禾雪脸色一变:“全都被夺走了?”
    但事情的苦主步锦程看起来完全不着急,反而豁达道:“世事茫茫,枯荣有数,说不准正是我命中与仕途无缘,因此才碰上此事。”
    辛禾雪站起来,“不行。”
    他一定要让穷书生顺利参加春闱。
    步锦程见他欲走,也着急地站起来,“你去哪?”
    “帮你……”
    抢回来?
    辛禾雪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形象是肩不能扛的病弱公子,而不是锦鲤妖。
    山贼就算人多,他有灵力法术即使正面对上,问题也不大。
    担心步锦程发觉有异,辛禾雪改了借口道:“或许是落在山道中了呢?这么重要的物件,我帮你去找一找。”
    步锦程十分动容,但还是扯住了辛禾雪的衣袖,“别去。不周山上不只山贼,那是个蛇窝。”
    他没留意到辛禾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继续道:“我没数,但当时逃亡粗略一观,起码有数十条蛇,其中最大的那条,蛇身足有三个成年男子环绕的臂宽。”
    辛禾雪回首,声音有着难以察觉的细微抖颤,“……蛇?”
    步锦程重重点头。
    …………
    步锦程口中所说的巨蛇,正蜿蜒顺着从山上下来。
    距离一靠近那山脚过去的破庙,恨真能闻到人味,早上就有小蛇来报,昨夜里有人质逃脱了出去。
    这本来不应当由恨真来捉拿。
    只是山上那些小蛇,修为不到家,立冬之后只顾盘着沉眠。
    蛇身游入竹林当中,埋在宽大干枯的竹叶里。
    恨真蛇瞳锐利,忽地凝眸观察。
    是辛禾雪。
    正在屋前屋后洒雄黄?
    青年身上披着厚重的斗篷,视线往这边瞥过来。
    恨真一下绕入更密的竹丛。
    辛禾雪只在一瞬间看见了好似蛇鳞的景象,脸上白了三分。
    身体本能的反应十分迅速而激烈。
    血色蛇瞳在青竹叶的缝隙中猛然睁开。
    就看见青年扶着门,脸色苍白,脊背单薄,控制不住地干呕。
    怀孕了?
    恨真蛇瞳紧缩。
    锦鲤妖确实是在适宜的繁衍期内。
    但是他们那时在渡之的梦境未曾真正地交欢。
    那是谁的孩子?
    恨真眼中酝酿的血色愈发浓重,胸腔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
    这时候,一位青衣书生从破庙内走出来,轻轻拍辛禾雪的脊背,恨真能从口型判断出“孩子”二字——
    蛇瞳紧竖锁定了对方,眼神阴鸷如阎罗,血色翻滚,倒映着屋前的两道人影。
    他要把那人的眼睛挖出来,舌头割断了,剥了皮,抽掉筋骨!
    步锦程担忧:“你还好吗?”
    辛禾雪摇摇头,侧过身去看那竹林,安安静静,分明什么也没有。
    第64章 失忆(19)
    辛禾雪在屋前屋后洒了雄黄粉,如果加白酒搅拌,效果原本会更好,但寺庙中没有白酒储备,只撒了干粉。
    其实寺庙后堂的院子里长了半夏,一般长满半夏的地方,蛇皆不会靠近,还会特意绕道走,缘由是半夏这种植物流出的汁液非常麻,对蛇具有极大的刺激性。
    辛禾雪为了以防万一,在床头床尾四角都挂上了雄黄大蒜球的香包。
    不过比起这些,最好的办法规避办法是五毒符。
    那是尼姑庵里的尼姑将五色材质裁成了五毒——蟾蜍、蜥蜴、蜘蛛、蛇、蜈蚣的形状,受赠的施主贴在门楣或者是卧房当中,能魇毒虫。
    每年的五月五日,民间常常以五毒符和辟瘟丹来辟邪驱毒。
    但是现在已经是十月份。
    昨夜落了一夜的细雪,堆积在后堂的残枝枯草之上。
    竹篱笆与松木竹林环绕着,竹丛底下湿漉漉的,雪融化了的水浸入泥土中。
    寺庙后堂不过再沿着这条小径走数十步,就有一处野山泉,竹林掩映,温泉池底是光滑的岩石,地热涌出,气泡扩散,水雾朦胧,空中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辛禾雪已经完全没入了池中,他双手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
    脸上和乌发皆是湿淋漓状,清透水珠顺着下颌流畅的弧线滴落下来。
    他的唇瓣抿直成了薄薄的片,中央的唇珠因为挤压而绷得发白,但唇周边缘却从淡淡的粉加深了颜色,在氤氲的水雾里,薄红使得唇部无端多出了几分旖旎。
    雪白近于无色的人被热水蒸出轻淡的粉,身上隐约的清冷距离感驱散了,气息极浅极柔,好似一伸手就可以触碰上青年白腻如羊奶流淌的肌肤,再恶劣地或捻搓或含吻,将淡粉色化成乱七八糟的潮红。
    林叶簌簌吹过。
    血色竖瞳在竹丛间静静地窥视着。
    辛禾雪后仰倚到岩壁上,眉心蹙着,心情不算太好。
    他只是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
    小时候被关入五毒房里,他对此的记忆确实因为当时大部分时间神志不清而模糊了,回想不起来所有的细节。
    他只知道自己被关了两天一夜,后来母妃找到了他。
    他在出来之后高烧了半月。
    辛禾雪方才想起了一个细微的记忆点,他反反复复半月的高热终于褪去之后,母妃在他房中贴了许多从皇家寺庙求来的五毒符,他记得母妃说的话,提到太医诊断他只是惊惧造成的高热反复。
    那五毒房是用来惩戒犯错宫人的地方,毒虫毒蛇如此至多……
    没道理他一点毒发的症状也没有,甚至皮肉也没留下任何毒蛇咬过的印迹。
    仅仅只是惊惧?
    辛禾雪觉得这段记忆有点奇怪,但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身处五毒房中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也无从解惑。
    踏过草叶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牵动了他的心神,把辛禾雪从回忆里拉扯出来。
    步锦程一边拐过小径的转角,一边招呼道:“吃晚饭……了?”
    话音未落,步锦程已经猛然顿住步伐,接着大呼一口气地立正,瞬间转回身去,“我、我不是登徒子,我只是以为你到这边散步。”
    步锦程没有走到这边过,他甚至不知道竹林后方是温泉。
    步锦程深度呼吸了两口,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方才看到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
    雪白的薄衫已经水淋漓湿透了,布料紧紧黏着伶仃的脊柱线,白皙薄背的线条在腰身往里收束,那腰身很窄,像是柔软的柳枝条,两道弧线蔓延至水下。
    在发现脚步之后,青年向他的方向转过头,乌发湿漉漉贴着颊侧,衣衫下浸出温滑凝香的肌肤,肩头莹润在浅色日光下有种透明感。
    仿佛是蛊惑人心的水妖。
    步锦程抵住了额角,说话声音莫名地有些低哑,“晚饭快要做好了。”
    辛禾雪:“嗯。”
    哗哗的出水声。
    以及湿黏黏衣物褪下与干燥衣衫穿上带来的布料摩擦。
    辛禾雪披上斗篷,“你不用去清洗一下吗?不过要小心骨折的手。”
    步锦程穿的还是昨夜的衣服,药草汁液与血迹残余在布料上,在靛青色衣袍上虽说不显眼,但深深浅浅的药渍与血渍,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步锦程支吾着,初见时候的侠气好像在这时候消失不见了,耳根涨得完全是毛头小子的通红。
    辛禾雪淡淡扫过他一眼,牵了牵唇角,离开了。
    步锦程迟疑了几瞬。
    他踏入水中时,脑海中还是方才的画面,好像……
    好像这水也是香的。
    【步锦程爱意值+10】
    不知道为何,明明在温暖发热的池水里,步锦程却忽然不寒而栗。
    似乎有什么正在恶意森森地锁定着他。
    ………
    “步锦程?”
    辛禾雪抱着衣物过来。
    这是他准备放到对方的行囊里的换洗衣物,应该是他此前随便在京城成衣铺按照成年高大男子的尺寸选的。
    辛禾雪:“衣服我给你放这里了。”
    他将衣物搭在温泉旁边的树枝条上。
    没听见回应,辛禾雪向里走了两步,“步锦程?”
    步锦程像是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在这,我在这。”
    辛禾雪重复交待道:“干净的衣服我给你挂在树枝上了,你一会儿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步锦程回首点头,“好,多谢你。”
    辛禾雪问:“你刚刚怎么了?我喊你没听见。”
    步锦程解释:“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有点像是蛇鳞擦过地面,我留神听,就没发觉你喊我。”
    辛禾雪蹙眉:“有蛇吗?”
    步锦程安慰他:“应当是我幻听了,估计是黄昏风大,竹叶落到地上了。”
    辛禾雪稍稍松了一口气,视线扫过步锦程。
    对方的身体和文弱书生截然不同,骨架高而宽,周身裹着精劲的麦色肌肉。
    竹叶光影交错倾泻在沟壑分明的腹肌线条上。
    辛禾雪微微侧过头,他发现步锦程身上布着细小的刮伤留下的疤痕,有一道最显眼,自腰后的部分横截过腹外斜肌。
    他提出疑惑,“那是怎么弄到的?”
    还未曾在别人面前敞露过身体,好在他下水的时候暂未褪亵裤,步锦程不自在地摸了摸颈后,“是少年时游历山水,不小心从山崖滚落,岩石尖锐的一角刮过的。”
    辛禾雪没再问什么,只觉得天色已经将近暗了。
    冬日总是这样,天黑得很快。
    ………
    辛禾雪夜里又做了梦。
    他坠身一片漆黑当中,伸手不见五指。
    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旁边的人牢牢牵住了他。
    辛禾雪意识到自己的手应该很小,是未发育完全的孩童的手,被裹在旁边人稍大两圈的手中。
    少年的嗓音嘶哑,像是被药物试图毒哑过再救回来的那种粗涩难听,警告道:“别乱跑。”
    辛禾雪不知道自己脚底踩到了什么,像昆虫节肢碎裂的脆响,黑暗的屋子里都是血腥气。
    他听到了蛇吐信子的细微声音,还有些蟾蜍鼓动的咕嘎声。
    意识到处于什么环境当中,不寒而栗。
    辛禾雪发觉自己控制不了身体,否则他应该会下意识呕吐。
    比起梦境,这似乎更像是一段记忆。
    他只能在这具幼时的身体里观察这一片漆黑的世界,身体随着记忆动作。
    他们躲在角落里,少年大概是以保护的姿态挡住了他。
    所有噪声来自对面的另一个墙角,那些毒虫毒蛇都在忌惮着不敢越界过来。
    辛禾雪知道了它们在顾忌什么,在他们脚下形成包围圈的,应该是少年打死的虫蛇尸骸。
    小时候的他因为灵魂和世界不兼容,还在痴傻的状态中。
    他发现自己抬起了手,将手心里攥着的玉佩递给了少年,说话很生疏,“谢谢、哥哥。”
    少年碰了碰,判断物件形状是圆盘镂空的双鱼形玉佩之后,推回了他的手,“玉佩?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因为偷盗所以才被送来五毒房?”
    辛禾雪发觉自己没有再出声,可能是对方的长句子提问给他带来了理解上的困难。
    他们不知道在黑暗中过了多久,身旁的少年忽而歪倒下来,倒在一片泥泞残肢里,辛禾雪推了推他,灼烫的体温与低弱呼吸,昭示着毒发多时的事实。
    少年气若游丝,少了生息。
    在辛禾雪险些忽略了这是一个梦,心中隐隐焦急起来的时候,门房被打开了。
    白光豁然进入,母妃拥住了他,抱离了五毒房。
    辛禾雪回头看,少年倒在肮脏黑暗的房中,因为脸埋在昏暗的一侧,辛禾雪没能看清楚。
    他很快坠入了第二个梦境。
    ………
    床榻上的青年分明沉睡着,却神色不宁,眉眼之间隐隐有倦惫和不安之色,似乎被梦魇住了。
    恨真凝眸看了许久。
    他的蛇身从窗页爬进来,那些雄黄粉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对于巨蛇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蛇身缩小了许多,变成等人身长,才能盘到床铺上。
    辛禾雪的身量太纤瘦,虽说确实是修长的类型,立在人群中清冽出尘,但生来骨架更窄,因此轻易地被青鳞片的蛇绞紧,缠住了。
    柔软至极的身躯,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恨真的蛇头探到腹部。
    拱开亵衣下摆,露出霜白一片的腰腹。
    红色蛇信子吐出,反复地在腰腹试探,他发现在蛇信子碰上的时候,辛禾雪清浅的呼吸声会忽然加重些许,肌肤细微的抖颤变得更厉害。
    恨真试探结束。
    他发现了一个好事,辛禾雪没有怀上那个书生的野种。
    但同时也有一件坏事——
    辛禾雪似乎很怕蛇。
    烛火有那么一阵子晃得厉害。
    墙上巨蛇的光影不见,赤身裸体的男人出现在床榻上,有力的身躯宽肩长腿,肌肉虬结。
    胸膛结实温热,拥住同床共枕的青年。
    或许是有了热源,青年挨得更近,被梦魇住了的神色缓缓褪去,安安静静地睡着,半张脸埋入了柔软被中。
    恨真握住了辛禾雪的手,带到唇边,用齿轻轻啃咬那皎白纤瘦的手腕,重重舔舐过微蜷缩的指节,一直到这双缺乏血色的手,被他亵玩出狎昵的粉红。
    从薄衫里透露出来的,好闻而诱人至极的冷香气息愈发浓郁了。
    恨真的食欲空前未有地放大,他饥肠辘辘,眼中血色翻滚着将眼白也完全蒙蔽。
    吃掉他……
    吃掉他……
    从咬断细瘦的脖颈开始,血液从脉络里喷涌而出……
    他握紧了辛禾雪的手腕。
    接着——
    悄然带动辛禾雪的手,十分缓慢地,用辛禾雪的巴掌,拍了一拍自己的脸。
    恨真头皮发麻,爽得獠牙划破舌头,口腔里布满血腥味。
    他想起那时辛禾雪用长腿绞紧了自己的脖子,大腿根的肉紧实绷住,用力到抖颤。
    神色冷淡,甚至有些发狠,但股间的水液流到他心口。
    恨真竖瞳一缩。
    两条蛇鞭精神抖擞。
    第65章 失忆(20)
    第二重梦境没有在五毒房中那样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但整体是冷色调的,只有宫灯火烛带来暖色光源。
    入目都是白,殿内雕花窗棂上挂着的、门檐垂下来的、廊柱缠绕着的,都是白色。
    这是一条长长的廊道。
    辛禾雪缓步向前走着。
    因为缺少仆从打扫,连月的大雪在院中堆了又化,化了又堆,已经堆积到了连廊的石板上。
    每走一步,衣袍褶起的裙摆飘曳开,粉底皂靴踏过石板,产生细碎的踩雪声。
    辛禾雪意识到,在这段记忆构筑的梦里,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是最差的那段时间。
    因为长期与母妃一同被圈禁在这冷宫当中,吃穿用度的份例从内务府开始一步步向这内城最西北角的宫殿,一环接一环地克扣,真正到他们手上的已经没有多少了,本就是天生多病身,再缺乏温养的条件,于是无声无息地衰败下去。
    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就像是外表好看,而内里破碎的纹路清晰可见,一件漏风易碎的琉璃瓷器。
    吹一阵冷风,走三步路,能咳两次血。
    漫天风雪淹没破败的宫殿,纷纷扬扬的雪片和朱红色的殿门一起吞没了他。
    辛禾雪记得他十八岁生辰过后,灵魂和这个小世界终于能够融洽相处。
    而恢复清醒意识没过多久,母妃病逝了。
    也许是因为天气变了,也许是因为积年累月下在饭食中的慢性毒药。
    辛禾雪将肩上的斗篷解了,交给自幼跟随在身侧的侍女,他撩开衣袍,跪在白色的宫殿中央,面对的是母妃的灵枢。
    他的手掌心抵住冰冷的地板,动作缓慢,但完完整整地磕了三个头,直到额前浮现浅淡的红印,向这位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女性道别。
    在撑起身来的一瞬间,辛禾雪右手搭上身侧的矮几,左手却忽然无力地发软,眼前白点黑点从下方升起来,在视野中心炸裂开。
    病恹恹身躯一歪,手腕瞬时产生刺痛感,但勉强重新撑住了。
    侍女慌忙地搀扶起他,“殿下……”
    辛禾雪抵着额角,侍女将银色斗篷重新拥到他肩上。
    宫殿中响起心肺都要碎出来的咳嗽声。
    侍女:“殿下!奴婢、奴婢去唤太医……”
    辛禾雪淡声:“不必。”
    在侍女双手颤抖地捧住鲜血淋漓的帕子时,辛禾雪舌苔发涩,他虽然才真正摆脱痴傻的状态,但太医院里会有多少人手与其余嫔妃的家族私下勾连,在这个由权力中心向外,从上至下腐败成烂泥的王朝里,是可以估量的。
    他不会吃那些太医开的药。
    他需要一个足够安全,至少比当前安稳的环境以延续生命。
    辛禾雪记得自己当初的选择。
    父皇在半个月之后驾崩了,很巧的是,在宫内外奔忙国丧时,辛禾雪“丢”了一枚玉佩,在冷宫外墙的走道中。
    更巧的是,这时候司礼监秉笔太监从这条道走过,捡到了那枚玉佩。
    先帝壮年在位时,外戚干政,文官集团党争不断,而晚年先帝沉溺于求仙问药,宦官弄权,势力网遍及朝廷上下。
    辛禾雪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九千岁——游义。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西厂提督,看起来和那些吊梢眼的干瘦太监全然不同,身穿绯红缎面蟒袍,身材高大,立在雪地中,从身形气质上看,更适合任职锦衣卫的指挥使。
    对方拾起了雪地里的环形双鱼玉佩。
    辛禾雪双目微微眯起,视线在和游义身后跟随的小太监成功对上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垂落,望着雪地,他鸦青色的睫羽颤了两颤,薄薄的雪片落在他的眼皮上。
    辛禾雪上前几步,伸出双手,从游义手中拿过了那玉佩,“多谢督主。”
    他抬眸,眼皮掀起,那点雪片在细腻的肌肤上化开,水珠顺着眼尾往下淌。
    游义面无表情,打量之后,“你的?”
    辛禾雪淡淡牵起唇角,“是,前两日不慎丢失了。”
    他的脸色苍白,浑身由内而外散发着病恹恹的气息。
    先帝虽然驾鹤西去了,但承继大统的位子还空着。
    遗诏上写的大皇子,还是三皇子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拿出遗诏的,是游义。
    而辛禾雪,看起来比母家野心勃勃还自作聪明的大皇子好掌控,又不至于像三皇子愚笨不可及,哪怕是扶植傀儡,他也像是最优选。
    病殃殃身体是他的弱点,也是伪装成一副好拿捏样子的优势。
    辛禾雪披着狐绒大氅离开,最后推开殿门前,他回眸看了一眼游义。
    暗淡天光里,对方像是生存在水泽阴湿之地的吐信毒蛇,又像是独行在藏原上的豺狼。
    辛禾雪不喜欢野性未驯的动物,但是等拔掉它锋锐的牙,再磨钝尖厉的爪,就是令他喜爱的狗。
    ………
    辛禾雪不记得自己做了几重梦境,可能是白天撒雄黄勾起了他对于五毒房的回忆,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
    第二日的早饭是粥,配菜是热了昨天晚饭的笋干肉糜。
    辛禾雪本就不需要硬性进食,只是为了在人类面前不显出异样,才和步锦程一起喝粥。
    步锦程眼睛一眯,忽然指着辛禾雪的脖颈侧方,疑惑地问道:“你这里怎么了?”
    辛禾雪试探地摸了摸他所指的地方。
    步锦程:“有点红,像是蚊虫咬的。”
    可是外面寒天雪地,哪里有蚊虫?
    辛禾雪眸中情绪变了变,他匆匆放下碗筷,回到卧房当中。
    长方桌上有一面铜镜,打磨得很光滑,人影清晰可见。
    解开云锦缎面的厚重大氅,接着是贴里的两层薄衫,雪色衣物坠落,在脚边堆叠成一团团。
    很多。
    很多红痕。
    细密地分布在肌体各处,印记深深浅浅不一,胸口尤受其害,淡粉色的两点变得殷红,有些肿了。
    辛禾雪太清楚这种痕迹是怎么产生的了,在上个小世界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对那种似痛苦似欢愉的体验记忆深刻。
    所以,到底是谁昨天晚上,偷偷草他了?
    辛禾雪眸中沉下来,咬了咬牙,拾起衣衫重新穿过披上。
    但是也不完全一样。
    因为辛禾雪的行为活动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所以对方大约只是像狗一样把他从头到尾舔了一遍。
    “吱嘎”的一声,房门推开了,步锦程仅仅看见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辛禾雪,立即又“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他真的很用力,房门上方的墙壁簌簌落了点灰。
    辛禾雪:“……”
    处男都这样一惊一乍吗?
    整理好衣衫,辛禾雪平静道:“进来吧。”
    步锦程踱步进入,低着头,盯着跟前的地面,像是犯错的大狗。
    辛禾雪疑惑:“你不准备看着我说话吗?”
    步锦程终于确认了辛禾雪穿好衣服,才抬起头焦急道:“你身上的痕迹这么多,都是哪里来的?”
    实话实说,昨夜住在僧房里的步锦程绝对会是辛禾雪的首要怀疑对象。
    但现在看起来,这位过于纯情的在室男,除非是演技太好,连辛禾雪也能骗过去,否则从辛禾雪对于对方目前的了解来看,步锦程还不至于有种到对他做出睡奸这种事。
    步锦程上前,神色焦灼,心急如火一般,像焦躁乱窜的看家犬,“你别糊弄我说是蚊子叮的,雪天哪里还有蚊子?这两天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别人。我昨晚睡得太死了,是不是有人来过?”
    辛禾雪静静地看着他,好笑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步锦程蓦然顿住了来回行走的步子,僵硬地站在原地,看向对方。
    青年理了理衣领,那双手拨弄过靠近锁骨的领口,是极好看的洁白无暇,原先只有圆润指甲覆着浅粉,如今连那细瘦的指节边缘也残余着仔细盯着后能够看出来的狎昵牙印。
    步锦程听见对方轻声而和缓地反问:“我已然及了冠的年纪,有些越界的活动也很正常。难道要叫我一直为亡夫守贞吗?”
    青年分明是清冽柔软的气质,说这话的时候,眼尾飞红,像是引人沉溺堕落的水妖。
    与此同时地,步锦程心中升起一个冒犯而大胆的想法——
    既然是这样,那他可以吗?
    辛禾雪说过的,他长得和那亡夫兄有几分肖似,其实不论是亡夫兄是真死假死,辛禾雪都应该要走出来的,不能蹉跎岁月一直守在这破庙里折磨自己。
    步锦程又想到了昨晚荒唐的梦。
    因此才在第一眼看到辛禾雪身上的痕迹时打起万分的精神,就怕是自己昨天夜里梦游,做了乱七八糟的事情。
    很难想象,他在那个风雪雨夜里,对旁人一见钟情了。
    而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个独守破庙的美丽青年、男性。
    【步锦程爱意值+10】
    步锦程:“我……”
    辛禾雪没有多在意这个太便宜的男人,步锦程的爱意值提醒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视线被另一件事物吸引了。
    步锦程不解地看着他的脸色,问:“怎么了?”
    辛禾雪侧过身,绕过步锦程,在床边蹲下,他捻起那陌生的小块碎片,有着针织般密密匝匝的网格状,同时布着暗褐色的条纹与斑点——
    蛇蜕。
    辛禾雪回头,神色冷下来,对步锦程道:“你今日就进城,去太初寺报案。”
    辛禾雪:“那不是普通的蛇,是蛇妖。”
    步锦程面色诧然。
    又听辛禾雪说:“不过,你到了太初寺,若是见到一个叫渡之的和尚,他若问起,你不要提起我,任何一字半句都不要,就当你从未见过我。”
    步锦程不太明白,“为什么?”
    辛禾雪也暂时没有理清楚,他去顺着腕中红线的单向感应寻找过,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把红线系在秃驴身上。
    在那个叫渡之的和尚发现他之前,辛禾雪连忙离开了。
    辛禾雪只能回答步锦程:“我同他有过节。”
    兴许是夺了这和尚的元阳也说不准。
    第66章 失忆(21)
    步锦程整理了行装,在离开前劝辛禾雪跟他一同进京。
    但辛禾雪执意要留在破庙当中,步锦程好说歹说,口水都说干了,完全不管用。
    辛禾雪牵住他的衣袖,放缓声音,“你若是担心我,就快些和太初寺的僧人回来,尽早除了那蛇妖。”
    他像是一段柔软而有韧性的柳枝,凉风拂拂,轻偎依傍到步锦程身侧,帮步锦程理了理宽袖,抚平衣领隐约的褶皱。
    就好像……
    就好像妻子在送丈夫远行。
    除了性别不对,这一幕和步锦程曾经憧憬想象过的美满家庭全然重合,他的脑子就和被猫爪拨弄的麻线团一样,一团乱。
    【步锦程爱意值+3】
    没有理会毛头小子心鼓如擂,辛禾雪说:“我就在此处,等你回来。”
    步锦程放心不下,神情显得凝重,沉声道:“此处离不周山太近,你要多加小心。”
    辛禾雪:“嗯,我会多提防的。”
    他叫步锦程放宽心。
    不过……
    蛇的主食是鱼吗?
    辛禾雪眉心浅浅蹙着,瞥了一眼院中水缸里的鱼,这条草鱼先前被步锦程用铁叉扎中了鱼尾,伤口被辛禾雪用草药附加灵力处理过,早就好全了,正在缸中充满活力地来回游。
    辛禾雪垂手,指尖碰上冰凉的缸中水。
    那草鱼接触过他的灵力,已经初步具备了灵识,见辛禾雪探手下来,就乐颠颠地摆着尾巴,一边吐泡泡,一边浮向水面,鱼嘴轻轻碰了碰那白皙如玉的指腹。
    触感微凉,夹杂着痒意。
    辛禾雪指尖滴着水,他回到卧房中,做好墙面上的记号,“正”字添加上第四笔,并且将十月初五的日期着重圈起来。
    ………
    不周山崎岖险峻,层峦叠嶂,正是易守难攻的地形。
    林木生得参天,葱葱郁郁,浓翠蔽日,因此也将一切都笼罩在层层阴翳之中。触目所及,皆是阴气森森的景象,风雪从林中过,树梢头摇曳生出一阵阵幽咽之声,凄神寒骨。
    恨真摧毁了原本属于担生的意识,夺取了这副巨蛇之躯。
    担生早年或许是个能够搅动水灾祸患、吞噬村庄的大妖,但是在数十年前,自从与国僧了意一战,大败之后被镇压在洞庭湖底,实力早就不同以前了。
    自今年年初地龙动荡,海沸山崩,天下不安,担生才有可乘之机,挣脱了湖底的禁制,得以重见天日。
    担生势穷力竭,没有一开始就选择闹水患这样的方式,那将会迅速引起朝廷的注意,而是选择另辟蹊径,盯上了许州湖心楼的生意,当起地头蛇,底下的小妖,尤其是像襄桂这样的树木成精而实力微弱的,不得不想办法上供凡人血肉当做保护费。
    有了初步的积累,担生胆子壮了些,更是径直在不周山上落草为寇,建起了土寨当山贼。
    底下听命于他的小蛇妖,自然也就成了贼寇。
    在担生前往湖心楼的时候,土寨没有大妖镇守,这些小蛇妖们各个担惊受怕,不周山毗邻京城,明晃晃地就是在天子脚下嚣张动土,时刻有被太初寺的高僧剿灭的危险。
    年轻的蛇妖们终于等回了作为主心骨的“蛇爷爷”。
    但是没有想到担生的芯子已经换了一个人,只觉得对方出去一趟之后,修为大涨,同时也性情大变,血淋淋的森寒蛇口一张就吞噬了两条最弱的小蛇。
    小蛇妖们在担生回来时,还天真地以为今岁时节能够安心冬眠了。
    然而恨真在这蛇窟里建立了比暴君还要残忍的一言堂统治。
    他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风从竹帘下撞入,火烛晃晃。
    前来的小蛇妖“扑通”一声跪伏在门槛前,瑟缩发抖地禀告:“大、大人,你说的穷书生捉到了,从竹笈里翻出来的家状上书写的,就是周山恒,籍贯是江州许寿村……”
    恨真的面目将近有一半掩在黑暗之处,侧方的火烛打出光影,映出眉骨沉压的锋锐轮廓。
    黑暗中一双赤色竖瞳,在跪着的下属抖如筛糠时,他的眉豁然松开了,扯唇笑了两声,“做得不错。”
    小蛇妖却愈发觉得后脊发寒,好像下一刻葬身蛇腹的就要轮到他。
    恨真漠然道:“将周山恒关押起来,至于此前捉到的两个书生,既然一个已经逃了……另一个现在就放出去,装样子装得像些。”
    小蛇妖揣测着恨真的意思,大概就是让他们假装无意间不慎放走囚犯。
    可是……
    为什么呢?
    那书生放出去,必然会去官府报案的,届时太初寺的高僧上前围剿,他们当中,除却如今修为大涨的大人,剩下的都不成气候,就是一盘散沙。
    小蛇妖退至门外,忽然脑中火石电光地一闪,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大人不会是根本不在乎这个土寨,哪怕剿灭了也无所谓?
    这个念头令他顿生鸡皮疙瘩,感觉就像是脖子和脑袋俱在刽子手凌空的刀下。
    不、不会的。
    小蛇妖勉强安慰自己,将恨真的命令传达下去,新捉获的江州书生被关押进土寨底的水牢。
    ………
    恨真猜想的没错。
    蛇瞳在竹林里幽幽窥视着,新的受伤的穷书生捡起装着文书的包袱,早就在夜里从土寨里奔逃出去,半途只能歇脚在破庙里,辛禾雪果真对穷书生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还帮忙处理了伤口,赠送了盘缠与行囊。
    恨真的魂魄此前在渡之的身躯中,不仅了解渡之的记忆,自然也借着渡之的眼睛观察过一切。
    七日失忆一次的锦鲤妖,却还记得要报恩,只是忘却了恩人的姓名,因此正在今年赶考的穷书生当中广撒网。
    真是知恩图报的菩萨小鱼……
    他眼看着第二天,逃出生天又在破庙当中休整了一夜的书生,在辛禾雪送别时,千万分感激地扶住了辛禾雪的双臂,正在诉说着什么真情。
    恨真沉沉地眯起双眸,面庞森寒锐利。
    他盯着那双碰了辛禾雪的手,呈现攻击状态的蛇瞳血色翻滚,令人胆寒发怵。
    “咔”地一声骨裂产生脆响,使人心间一抖。
    浓厚的赤红搅动之中变成了墨色,恨真面无表情,骨折的右臂没有支撑,轻飘飘地垂落。
    在那书生走后,他自竹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看起来伤势严峻。
    倒在破庙前。
    在辛禾雪上前蹲身推了推他的肩膀时,那道他不会忘却的诱人冷香萦绕在侧,恨真鼻尖翕动,动作微小极难察觉,他面上仍旧佯装昏迷。
    ………
    辛禾雪又救了一个穷书生。
    他沉静的视线扫过床铺上的男人,发色偏棕,剑眉凤目,五官有种接近域外人特征的深邃锋锐,身量高大,躺下那足底几乎能碰到床尾的隔板。
    骨折的右臂他已经帮忙包扎起来了。
    如果从步锦程开始算,那么遭遇山贼而受害的穷书生就有了三个。
    三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出现在“事不过三”、“一而再再而三”的俗语中,辛禾雪心中的警觉已经竖立起来,他觉得这是一个杀鱼盘。
    不过他处理伤口时,暂且还没有从对方的身体找到属于蛇妖的非人特征。
    辛禾雪只能尽量怀抱善意的猜想,这只是一个遭遇贼患的倒霉书生。
    醒来后男人也没有表现出异状,对他表达了感谢,至于对不周山贼寇流窜的说辞,与步锦程以及前一个书生的说法也能够重合上。
    辛禾雪同他说:“外头天快黑了,你身上有伤,就先在此处休息一夜吧,明日再进京城报案。”
    男人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态度,十分顺从他的安排。
    辛禾雪询问:“你叫什么?”
    “恨真。”薄唇牵起,他紧紧盯着辛禾雪,重复地回答,“我叫恨真。”
    由于恨真伤的是时常活动的右臂,不能够下厨。
    辛禾雪佯装要准备晚饭,进入后堂的灶房中忙碌。
    恨真还在僧房当中。
    灶房的柴门被辛禾雪虚掩了一半,他站在灶台前,【K。】
    K:【……请不要请求考官帮忙做饭。】
    辛禾雪反问:【职员的厨艺不在考察的范围内吧?】
    K:【对。】
    辛禾雪眼波流转,笑了笑,【所以你可以暂时不是考官。好吗?哥哥?】
    撒娇的小猫最好命,不撒娇的小猫也好命。
    这个小世界只有K受到了伤害。
    透明的无能丈夫不得不现形,为了给宿主准备一餐热乎的饭菜,甚至外面等待着的,还有领着六号号码牌的第三者。
    在恨真往后堂这边过来的时候,K立即消散了身躯,辛禾雪顺利接手,将锅中的豆角炒肉铲起来,装到盘子里。
    看起来K的厨艺有了点进步。
    辛禾雪侧过脸,看向舀起来的饭,对恨真道:“你可以把饭端过去吗?”
    说罢,他先端着菜盘子回到厅堂中。
    恨真在他放好盘子之后,才缓步端着两碗饭进来,右臂在纱布包扎后悬吊在胸膛前,端稳碗显得有些困难。
    辛禾雪刚坐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你先开始吃吧,我忘了拿酒来。”
    没等恨真表示什么,他步履匆匆地回到后堂,瞥了一眼,院中屋檐下的水缸空空如也。
    贪吃蛇果真把他养的草鱼吃了。
    辛禾雪从灶房的木柜中取出一坛雄黄酒,在步锦程离开后,辛禾雪悄然来去了一趟京城,雄黄酒是那时买的。
    其实在恨真开口道出姓名的时候,辛禾雪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穷书生。
    他去京城的时候,顺道潜入了礼部堆放文书的架阁库中,也翻过了今年春闱主考官礼部侍郎的书房,已经阅过了各州州试举荐上来的乡贡名册。
    没有一个名叫“恨真”。
    辛禾雪为他倒了一盏酒,眉眼微微一弯,温声道:“喝些酒吧,舒筋活络。”
    恨真和他的视线对上,薄唇牵起了不明显的弧度,手上为辛禾雪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肉,“你辛苦了,要多吃些。”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早已对双方各自的算盘心知肚明。
    油黄的豆角夹在筷中,辛禾雪送至唇边,轻启含入,咀嚼的动作慢条斯理。
    酒盏举至口前,恨真一口闷入喉咙,酒液淋漓,热辣辣地滚过食道与胃部。
    辛禾雪知道雄黄酒对这样的蛇妖没有效果,否则那夜院内院外都是雄黄粉,恨真也不会潜入他房中。
    恨真察觉到了辛禾雪在试探。
    他没在豆角里加任何料。
    不过,他知道辛禾雪会主动入局——
    为了那个穷书生。
    恨真悬住右臂的纱布松散开,轻飘飘落地,他双手托住了佯装昏迷的青年,拦腰穿膝地将人抱起来。
    好吧。
    让他看看,知恩图报的锦鲤妖,为了恩人,能够做到哪一步?
    可以吃到胃吗?
    第67章 失忆(22)
    辛禾雪假意装作昏迷,但是在恨真怀中,他竟然生出了几分睡意。
    对于向来警觉如猫科动物的辛禾雪来说,这几乎是一反常态的,尤其当他如今还是锦鲤妖,蛇类亦是鱼类的天敌之一,面对天敌,就算是全凭本能反应,也不会在如此境况中开始犯困。
    恨真拦过腰背的大手往上托了托他,辛禾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僵硬,身躯柔和地顺着力道贴得更紧,脑袋偎依到恨真肩膀前,上半身也全然依靠着对方的胸膛。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反应取悦了面前的神经病,辛禾雪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来自恨真胸腔当中闷闷的震动,他覆合着的睫毛幅度轻微地颤了颤,扫过恨真身上衣衫交领部分的布料。
    辛禾雪闻到了来自对方衣袍当中的气味,薄寒微苦,极轻极淡,在正常社交距离是无法觉察的。
    安魂香……
    这人偷偷熏了香。
    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落入了捕鱼陷阱时,已经摄入了足量的安魂香。
    辛禾雪的脑袋偏了偏,失去意识地一歪,乌泱泱的发顶,软软抵住恨真的肩窝。
    恨真薄唇边的笑意扩大,语气幽幽道:“好乖……”
    他的手环过了辛禾雪腰间,隔着衣衫,掌指陷在温软柔韧的触感中。
    青年的腰身相当窄瘦,毫不夸张地说,恨真几乎两只手就能够将这截腰严丝合缝地扣住,此刻仿佛是栖息在他手掌心的柳枝,柔顺而安静。
    不过,恨真还是更喜欢辛禾雪死死掐住他脖子的冷淡模样,眼中流出对他的情感——
    虽然是厌恶,但是真实。
    恨真眼眸当中的血色涌起,赤红越从瞳孔向外扩散,眼白被吞没的范围越大,他越是头痛欲裂,理智也在不可控地逐渐沦丧,濒临土崩瓦解的边缘。
    他揽着辛禾雪腰肢的手渐渐地、渐渐地开始——
    用力掐住。
    大约是不舒服了,青年在昏睡中也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哼。
    突然,悬崖勒马一般,赤红控制住了外扩的趋势,缩回瞳孔之内。
    恨真缓缓低下头。
    如果能死在辛禾雪手里就好了。
    最好像那时一样,光洁的大腿用力一绞,他会幸福地死去的。
    不过也有一点遗憾,如果绞断脖子而死去,因为呼吸困难,他就不能说一声“谢谢”了。
    【恨真爱意值+5】
    ………
    辛禾雪意识回归,再次睁眼的时候,入目是宫殿般的室内景象,布置与陈设精致。
    梨木作梁,白玉为柱,理石铺地,夜明珠作烛。
    四面明窗各角以珍珠为帘幕,珠帘垂垂,日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
    辛禾雪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他抬起眸,鲛绡罗纱帐挂在架子床两角的银钩上,随风飘动。
    忽而,殿内隐隐闪烁的光亮吸引了他的视线。
    辛禾雪重新穿上鞋履,步子踏过理石地面,几乎无声无息,悄然而动,他顺着径直走向殿中央的温泉池中,乳白的温泉蒸出丝丝缕缕的雾气,池底皆是白玉铺就。
    恨真在这里当土皇帝吗?
    辛禾雪不了解对方的详细身份,这巨蛇难道积累了如此至多的财富?
    那应当有成千年的道行了,老而不死……
    难怪在这里当山贼。
    辛禾雪见到了池中的草鱼,蹲身探出手去,那鱼果真是他破庙里水缸养伤的那只,见他的手一凑过去,就乐颠颠地游过来,打着转地示好。
    他重新站起来,在殿内逛了一圈,殿门似乎是未曾锁上的。
    辛禾雪搭上门后,正使力气拉开,缝隙已经能够让日光照入半身的宽度了,却听闻一道似男又似女的尖锐声音,“你就是担生大人的心上人?你可不要妄想从这里出去,我是担生大人的千里眼、顺风耳,你一出去我就会同大人禀告。”
    “到时候,你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辛禾雪蓦然回首,黄昏的霞光在他身后四散,染透那一头披散而未束的泼墨长发,发丝随风拂起,再软软地绕落腰后。
    说话的石屏妖突然看清楚了那清逸绝艳的一张脸。
    石屏妖吞吞吐吐:“好果子吃……吃……”
    石屏妖话锋一转:“你饿了吗?”
    辛禾雪此前并未发现室中还有一个妖怪,即使那石屏妖突然木若呆鹅,他仍旧没有放下心中的警惕。
    他缓步上前,“你叫什么?”
    听他一问,那石屏上高兴地露出数十对眼睛,同时一开一合地眨眼,画面瞧起来格外渗人,石屏妖却没有自觉,而是语气羞涩地回答:“小妖名叫窥察。”
    还真是名字和功能本领一致的妖怪。
    辛禾雪蹙起眉,方才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你说的担生大人是谁?”
    窥察回答:“担生大人就是担生大人。”
    辛禾雪:“带我回来的那个蛇妖?”
    窥察提高音量:“你怎么能直接称呼担生大人叫‘那个蛇妖’?听到你直呼蛇妖,我心中都咯噔一下,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千年巨蛇、一世神蟒、水灾化身、国僧了意的劲敌、洞庭湖底的水怪、曾经一夜之间倾覆大江沿岸十个村庄……”
    辛禾雪:“……”
    几乎可以肯定,恨真和石屏妖口中的担生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恨真是对方给他的真实姓名,辛禾雪觉得可能性最大的猜测,那就是恨真实际上夺舍了这具蛇躯。
    辛禾雪:【可以查恨真的爱意值吗?】
    K顿了顿,【目前恨真爱意值为85】
    看来恨真是真名,甚至对方是目标人物,目前爱意值已经很高了。
    辛禾雪却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他试探出来了考官K的规则漏洞,尽管不可以提供额外的剧情提示与帮助,但爱意值提醒与查询,完全是基础功能。
    辛禾雪可以一个一个试自己已知的名字是否是目标人物。
    辛禾雪:【渡之的爱意值?】
    K:【目前渡之爱意值为100】
    辛禾雪下意识地摸了摸埋在手腕脉络内侧的红线。
    全无印象。
    他不会真的夺了这和尚元阳吧?
    辛禾雪忽而想到从不周山中脱逃的穷书生,难免寨中不会有其他仍旧受困的书生,他向窥察旁敲侧击地试探。
    窥察的智商不高,很快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什么都向他交代出来了。
    辛禾雪:“江州许寿村的书生……名叫周山恒?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窥察数十对眼睛同时开合,傲然道:“小妖可是土寨的千里眼、顺风耳,决然不会有错。”
    辛禾雪环抱双臂,他持保留态度的模样,让窥察颇为不服气地道:“小妖还知道这穷书生此时就关在楼底的水牢中!”
    见辛禾雪的注意被他吸引过来,窥察像是开屏孔雀,更加得意他骄傲地对辛禾雪一一解释自己的各个眼睛,“小妖的每只眼睛能监视土寨里不同的位置,各司其职,只要小妖的眼睛坚守地睁着,哪个角落都逃不过小妖的法眼!”
    原来是监控摄像头啊。
    辛禾雪若有所思。
    他如果想要趁着恨真不在,去往楼底的水牢里探查周山恒的情况,必须得避开窥察的眼睛,避免这石屏妖及时向恨真通风报信。
    “既然如此,那我相信你了。”辛禾雪缓声道,“不过这土寨里哪里有浴堂?我身上沾了灰,正想要沐浴。”
    见辛禾雪有出去找浴堂的意思,窥察立刻道:“不成!你不能出这扇门,担生大人吩咐过小妖的!你就在这殿内的温泉玉池里泡一泡澡吧,浴堂、浴堂人多眼杂……”
    那些乱七八糟的妖怪,鱼龙混杂,都在浴堂里洗澡,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哪里比得上眼前人一根手指好看?
    听说纯正血脉的锦鲤化作鲛人后,落泪会生出珍珠,一想到青年长成这样仙姿佚貌,又是福泽绵绵的锦鲤,掉入妖怪堆里,绝对会被吃得鱼鳞都不剩。
    辛禾雪假装退一步,顺着窥察的意,声音放轻说道:“你都这么说,又为我着想,那我就留在殿内沐浴,不过……”
    “窥察大人,我沐浴的时候,你可否闭上眼睛?”
    他一开始就已经将窥察的思绪带跑,既然是窥察自己提出来要让他留在温泉玉池中清洗,那么辛禾雪紧接着提出的条件,窥察也不会第一时间觉得奇怪。
    石屏妖果真没有觉察到他真实的意图,而像是人格尊严被侮辱了格外生气地反驳:“小妖才没有窥探旁人沐浴的坏癖好!”
    窥察闭上了数十对眼睛当中那只用来监视这间宫殿的眼睛。
    还不够。
    辛禾雪垂下眼睫,语意悠长道:“窥察大人,你真身在此,我怎么知道你的其他眼睛不会偷看我?”
    窥察只会又怒又苍白地辩驳:“小妖不是这样的妖!”
    “窥察大人,我倒是愿意相信你,”辛禾雪不急不缓地同他周旋,尾调微扬,已然带着点轻悠悠威胁的意味,“不过,带我过来的大人可不一定。”
    辛禾雪:“你不闭眼,回头我就同大人说,你视奸我。”
    他怕窥察听不懂,到后面还一字一顿地缓缓吐词。
    石屏妖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他还能听得懂“奸”字。
    辛禾雪原本想要装得像模像样一些,于是干脆在玉池边褪去了鞋履和足衣,谁知道那窥察直接受了刺激,数十对眼睛尽数闭上,“我没看!我没看!你不要告诉担生大人,小妖还想再活五百年……”
    辛禾雪:“……”
    还真好骗。
    辛禾雪:“窥察大人,你可不要中途睁眼,须得我说可以了,你才能够睁眼。知道了吗?”
    窥察:“哼,小妖不会耍这种不干净的小心思!”
    被辛禾雪点化了灵识的草鱼,配合地在池中搅动水声,模仿人入水的声音。
    他脚底未着一物,因而悄无声息地闪身出了殿门外。
    只是才掀起眼,视线迎面撞上了恨真,这人好像一直在回廊外立着,不曾远离。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自肩膀往上的部分,被回廊的半卷湘妃竹帘挡住光,黄昏暗昧,面容看得不清晰,反而透露出格外危险的意蕴。
    恨真不再伪装,他从廊边走到辛禾雪跟前,赤红色的竖瞳特征分明。
    扫过辛禾雪裸白的足和手中提着的鞋履,恨真幽幽道:“……去找情郎?”
    ………
    辛禾雪果真在水牢里见到了周山恒。
    四周环境漆黑潮湿,稻草沤出阴冷的潮气,整个水牢只有高高的墙顶上开了一口窗,昏黄的光从窗户的栏木当中照进来。
    周山恒估计是在保护行囊时,挣扎反抗受了伤,辛禾雪看见了他肩部和臂膀的伤口,血肉翻卷,因为环境恶劣,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已经开始溃烂了。
    面容缺乏血色,唇部干燥起皮,听闻有脚步声前来,才缓缓睁开眼睛。
    分别许久,再次见到心上人,又在如此境况之下,周山恒还以为是自己眼前产生了幻觉,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痛感却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周山恒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水牢那木椽围成的栅栏,一挣动向前,手脚处锁链就碰撞着更加勒进了血肉里,忽然瞥见辛禾雪后方跟着的人,周山恒哑声提醒,“禾雪,小心!”
    恨真从胸腔中挤出一声轻讽的冷笑。
    辛禾雪攥住了手中的文书,从文状上看,对方的身份确实就是江州许寿村的周山恒。
    辛禾雪:【查周山恒的爱意值。】
    K:【目前周山恒爱意值70】
    其实几乎不用查询核验,辛禾雪已经瞥见了眼前这人手腕上系紧的两根红线,不是月老树用术法埋入脉络中的,而是真切的本应挂在树上的两根红线。
    辛禾雪转头,“找医官给他医治,放了他。”
    恨真轻悠悠点了点头,又笑道:“那么,作为条件交换,你就在他眼前吻我,如何?”
    第68章 失忆(23)
    没听过这么变态的要求。
    辛禾雪匪夷所思地看着恨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如果我不愿呢?”
    恨真好整以暇地环臂,仿若事不关己,“那么……正好要过冬了,土寨里既缺柴火,也缺灯烛。我便令人将这穷书生烧了,骨制柴,身熬油,也算是叫他发挥这辈子最后的余热了。”
    自杀戮而生出来的妖,是没有良知与同理心的,至于怜悯,那更是天方夜谭。
    恨真神情浑不在意地说着残忍异常的内容,他还询问辛禾雪的意见,“你觉得这样如何?”
    辛禾雪垂落身侧的手,细瘦指骨微微蜷起来,藏在大袖当中。
    男人声线低哑沉缓,慢声问:“还是说,善良的菩萨有更好的法子?”
    辛禾雪语气稍一松动,“我……”
    “禾雪!”周山恒急急地喊他的小字,“不要答应这个无耻之徒!”
    他极力想要劝阻,于是挣动了锁链,寒冷的铁索铮铮作响,在空旷水牢中产生了回音。
    【周山恒虐心值+3】
    辛禾雪本来想要再和恨真交涉一番,但听到虐心值的提醒,他心神微动。
    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对恨真道:“若是我依照你的条件,你会真的放了子越吗?”
    周山恒……
    周子越……
    这是那文书上清清楚楚记载的信息,足够让辛禾雪演得情真意切了。
    周山恒急切道:“莫要信他!”
    又安抚辛禾雪地补充:“禾雪,我当真无碍,你不必如此。”
    在这样难堪的境况下,辛禾雪没有向他的方向看一眼。
    水牢木椽栅栏外的石墙上烧着火把,视野浸在摇曳的红色火光中,周山恒能从这个角度看见辛禾雪的手在大袖中无声攥紧,他几乎能够想象到,等青年松开手,必然会留下发白的印子。
    束缚囚犯的锁链延伸到了最远的距离,周山恒抓住木栏杆,心脏像是被攥紧了才会导致发酸发胀,这时候他已经不再去想为什么辛禾雪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和这个巨蛇真身的贼寇首领相识。
    周山恒见辛禾雪眉眼的情绪微动,料想到了什么,无力地摇头道:“不、禾雪、不要这样,不要任他折辱你……”
    【周山恒虐心值+3】
    恨真听他一口一个禾雪,而青年称呼对方时还喊了小字,彼此叫得这么亲热,好似一对两心相许的璧人,恨真听得心烦意乱,“聒噪。”
    赤红在他竖瞳中一闪,周山恒即刻被下了不能言语的禁制,只余空乏的口唇苍白地开合。
    石壁上的火把摇曳红光,映在辛禾雪的侧脸,如同被温得暖了些的白玉,晕染薄红。
    两个立着的人影,在周山恒身后的石墙上靠近、重合。
    恨真亲吻起来更加像是一个畜生,一个没有世间人伦、没有礼义廉耻、只凭借一腔妖邪本性行事的畜生。
    大手仿佛带着炽热的温度,把握住了辛禾雪的侧腰,窄瘦白皙的一双手腕颤颤地被男人拘到头顶,后脊稍微激烈地撞到墙面。
    辛禾雪痛觉敏锐,眉间轻微不悦地压了压,他咬了咬对方的唇。
    结果被误认为是主动相迎。
    恨真吻得愈加深入,狂风骤雨一般卷席着。
    囚牢中的书生被迫旁观心上人遭受折辱,锁链声丁零当啷,七零八落。
    耳旁清晰响起的,是青年承受不住地,从喉咙间溢出的、支离破碎的低低声音,紊乱气息都仿佛濡湿了。
    恨真血液中的恶劣因子彻底沸腾起来,食欲高涨,和辛禾雪唇舌交缠的时候更像是吞食,很不得将青年整个生生吞入腹中。
    一吻毕,恨真克制住疯狂暴涨的食欲,松开辛禾雪,指腹轻轻揩过青年薄红的眼角。
    一滴汪汪水珠,在恨真食指上摇摇欲坠,晶莹剔透。
    转瞬间,化成了一颗白润珍珠。
    【恨真爱意值+2】
    恨真动作隐蔽地将珍珠纳入袖中,转而看向囚牢中的周山恒,“真是无用的凡人。”
    不知道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周山恒的手掌已经攥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从掌心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像是斗败的雄鸡,额头抵着栏木。
    辛禾雪蹙起眉,对恨真冷声道:“你如今可以放了他吧?”
    【周山恒虐心值+1】
    【周山恒虐心值+1】
    【周山恒虐心值+1】
    【周山恒虐心值……】
    恨真视线和辛禾雪的眼睛对上,薄唇笑意扩大,“好天真。怎么能相信一个蛇妖的话?”
    辛禾雪早料想到他不会信守承诺,但不妨碍辛禾雪此时给他一个巴掌。
    力道没有刻意地保留,恨真对他也不设防范,“啪”的一声脆响,立即被打得偏过头去,左脸浮现起一个红印。
    恨真非但不怒,反而低低地笑了出来。
    【恨真爱意值+5】
    “是用哪只手打的我?”
    恨真掀起眼皮,赤色蒙盖森寒蛇瞳,他一把攥住辛禾雪方才扇巴掌的右手,动作迅疾,发狠一般。
    辛禾雪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秋波无痕。
    恨真见自己的脸色完全没有吓到对方,心中愈发轻快,乌云转晴,他一边笑,一边轻轻吹了吹辛禾雪泛红的掌心,“疼吗?”
    那力道虽然在恨真脸上起了红,但对于巨蛇妖怪来说,不过就是被狸奴的粉垫拍了一拍罢了,不痛不痒,反而叫他心头爽利得很。
    掌心湿润润的触感。
    辛禾雪瞳孔微张,眼中尽是讶然之色。
    即使小猫脑袋成功判断了恨真是狗一样的性子,也还是预想不到这个物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辛禾雪抿住了唇角,对恨真说:“恶心。”
    “我喜欢你打我。”恨真也不恼,只是在转头面向周山恒时,面色重新变得阴鸷,说话仍旧慢条斯理,但语气是使人如坠冰窟的森寒,“但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辛禾雪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电光火石之间,当他猜出恨真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迅速想要拦住对方的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囚犯的锁链铮铮嗡鸣,像是濒临死亡的绝响,饱含万般痛苦。
    辛禾雪扬声警告地喊:“恨真!”
    周山恒眼皮重若千斤,黏在一起般死死紧闭,眼珠在眼皮底下挣扎抖动,最终从眼皮缝隙中流出两道汩汩的殷红血液。
    辛禾雪上前一步,猛然又顿住步伐,转向恨真,一字一顿咬牙道:“疯狗、畜生、禽兽。”
    恨真从未如此快意过。
    就这样,恨他吧,让他死在他手上。
    兴许在百年之后,还能想到这化作一捧黄土的,是一个畜生。
    要记得他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
    恨真不可能无时无刻盯着辛禾雪不放。
    何况,或许是突然有了什么棘手的情况,辛禾雪猜测这和太初寺那边有关,恨真在强行将他送回宫殿后,就离开了。
    留下来的依旧是那个叫作窥察的石屏妖,负责监视辛禾雪。
    辛禾雪瞥了一眼,那个笨笨的石屏妖似乎甚至都没有发现他离开过,听脚步声回来了,才诧然睁开数十对眼睛。
    他看向辛禾雪,发觉青年怎么也不像是方才在池中沐浴了的样子,窥察又惊又怒地质问:“你竟然欺骗小妖?!”
    窥察义愤填膺:“你还质疑小妖会偷看你洗澡,小妖可是土寨里出了名的贞洁玉屏,寨子里还给小妖打了贞节牌坊,要是传出去,我以后要怎么做妖啊!”
    辛禾雪:“……”
    窥察泫然欲泣,数十双眼睛幽怨地盯着辛禾雪,“要是小妖的名声毁了,就只能由你负责,不得不以身相许于你了。”
    辛禾雪:“……”
    辛禾雪:“不必了,谢谢。”
    K暗中观察着。
    ……诡计多端的石屏妖。
    他就像是正牌丈夫捉到了外面非要倒贴妻子的第三者。
    K不做他想,提醒辛禾雪道:“目标对象周山恒的生命值正在下降中。”
    恨、真。
    辛禾雪磨了磨牙。
    应当不是恨真在恶意折磨囚犯,只是方才恨真重伤了周山恒的双目,加上本身受伤的伤势未愈,伤患失血过多,生机不断流逝是可以预想到的结果。
    辛禾雪现在必须要尽快去给对方治疗伤势。
    好在,怨夫一般的石屏妖再次凭借出色的智商,暴露了破绽,“你若是不要我,那名声丧失贞洁的小妖也只有被人唾弃,最后遭到沉塘的命运了,数十双眼睛在水里再不能睁开,也就看不到你,只盼着你能够良心悔改,过来将塘底的小妖接出去……”
    辛禾雪轻轻挑起眉峰。
    眼睛怕水?
    睁不开?
    “咕嘟、咕嘟、咕嘟……”
    石屏被推入水中,因为过于沉重,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
    一直沉到玉池底部。
    “你这个坏鱼,小妖会一直记住你!”窥察像是水烧开了一般,尖锐地鸣叫,“等同伴救出小妖,小妖不会放过你的!小妖会一直、一直、一直盯着你!”
    学着辛禾雪说过的词汇,“小妖会一直视奸你!”
    他叫嚣着,好像这就是什么报复。
    辛禾雪:“……”
    好像把石屏妖教坏了。
    ………
    水牢的入口另有两个妖怪看守。
    这土寨的贼寇成员应当大部分是由蛇妖组成,好在他们化形之后除却明显的竖状蛇瞳,没有再暴露出什么明显的蛇类特征。
    辛禾雪将手中的草鱼从水牢前的溪边放了,压低声音道:“游快些,离开这里。”
    那草鱼是他刚才离开宫殿时,从玉池里捞出来的,具备部分灵识,因此十分配合辛禾雪的计划,果真顺着溪流游走,而这溪流经过水牢前的两个守卫眼皮底下。
    眼见到一尾鱼游走了,游得太快,两个守卫连什么颜色也没看清。
    高个守卫迟疑地问:“那是鱼吧?担生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听说真身也是鱼?”
    矮个守卫犹豫了一下,显然也和高个守卫猜想到了一处,“……应该不会吧?”
    高个守卫想到最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担生大人,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担生大人回来,发现那人逃走不见了,会不会、会不会……”
    高个守卫越是说着,心中越发害怕,好像都已经可以预见到担生大人大开杀戒,将寨子里的小蛇全部吞入蛇腹,眼前浮现一片水患滔天,血海淹没不周山的残酷景象。
    他赶紧对矮个守卫说:“我去追赶看一看,以防万一。”
    话音刚罢,高个守卫就速度极快地赶去了。
    矮个守卫留守原地,惴惴不安地眺望远处,试图得到高个守卫令人安心的好消息。
    结果,就在下一瞬,他颈后遭到猛然一击。
    矮个守卫眼前发昏幽暗,轰然倒了下去,辛禾雪用脚试探地踹了踹他的腿,谨慎地确认对方确实毫无反应,全然昏迷过去了。
    辛禾雪转身进入水牢当中。
    周山恒大约是伤势过重,已经昏迷过去。
    他没有从门外的守卫身上找到水牢的钥匙,估计钥匙在恨真的手中。
    但是栅栏的间隙足够宽,让他能够伸手进入,搭在周山恒的腕上。
    果然由于溃烂的伤口发炎,周山恒整个人的躯体都进入了高热的状态。
    辛禾雪这种福泽锦鲤,即使再怎么修炼,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攻击力,最多能使出一些小把戏,实力就连砸开这水牢的锁头都不能够,更多的是利他的术法。
    锦鲤体内的福泽灵气都储存在丹心当中,他缓缓沉下心神,内窥着丹心,感受到福泽就像是一股涓涓细流,经过他周身的脉络,再顺着他手掌和周山恒手腕相接触的部分,那细流灌入了对方的体内。
    温和的福泽与灵气,之于凡人来说,是大补的事物。
    在非常充足的情况下,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但福泽本身是存在于锦鲤丹心之中的伴生物,消耗殆尽之后就像源头断了水流,不可能再有补充回复的可能。
    待福泽尽数消耗,缺乏了润泽的丹心也会枯竭。
    周山恒惨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整个人失去的生机也缓慢地回归。
    墙壁火光摇曳,外面似乎升起了月亮,而那圆月正好停在水牢天窗所在的位置,月华如水,银色光亮流泻到辛禾雪身上,静谧地蔓延。
    青年原本乌墨一般的长发,半数化雪,雪发披散在脊背上。
    他分明穿着厚重的鹤氅,如今却仿若弱不胜衣,整个人显出极度的单薄来。
    辛禾雪缓缓吐息,用帕子帮周山恒拭去了布在脸上的蜿蜒血痕,那血液是从眼中流出来的,已经干涸凝结了。
    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比方才命垂一线的周山恒还要糟糕,福泽消耗过半,灵气也损耗颇多,必须得有其中之一补上来才好。
    月色凉如水,夜间的温度降下来,辛禾雪不免掩唇咳了咳。
    周山恒暂时还不能视物,辛禾雪灌注的福泽需得在他体内血管流转两日,才能够恢复如初。
    就在他要趁着恨真没回来之前离开时,辛禾雪才想起身,就被周山恒攥住了手腕。
    周山恒声音嘶哑,“禾雪……你是妖,对不对?”
    尽管他在昏迷当中,但也能够察觉到身体带来的变化。
    要心上人为他忍受贼寇首领的折辱,还得过来为他医治,周山恒由于情绪起伏,胸腔喘不过气一般,喉咙如同被塞满了破碎坚锐的寒冰,心脏痛得无以复加,“为何还要救我?左右要害你至此,我不若就此死去!”
    【周山恒虐心值+20】
    只不过周山恒看不见他已经半数化雪色的长发,否则虐心值应当还能再多涨一截。
    辛禾雪心中估算着,温柔地拂落他的手,微微笑道:“子越哥哥,莫说傻话了。”
    辛禾雪最后嘱咐:“你在水牢中要保重,我会寻找机会救你出去。”
    背靠着水牢石墙的周山恒,眼下皮肤横过清泪,死死攥住了掌心。
    ………
    他在恨真回来之前,就已经回到了殿中。
    不过那石屏妖已经不在室内,估计是真是被同伴从水中救了出来。
    如今不知道去了何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石屏妖在得救之后,必然会第一时间向恨真传音告状,暴露辛禾雪的行踪。
    果真如辛禾雪所想。
    恨真气势沉压压地回来了,脸色像是风雨欲来般布满阴翳,他大步流星地迈到辛禾雪跟前。
    辛禾雪闻到了水牢里才有的潮湿气味,看来恨真已经在他离开水牢之后,去察看过里头的情况。
    恨真咬牙切齿,“你当真这么喜欢那个穷书生?忘也忘了,还要一路找寻,如今更是为了他……为了他……!”
    恨真绷紧的下颌都在压抑地抖动,他看见辛禾雪的长发,那过半雪色刺到了他的眼睛。
    就像是劈头盖脸地被泼了满身冰水,心中的怒火遭到浇灭,随之涌上来的就是爱怨交织的酸涩。
    恨真蹲身下来,去碰辛禾雪发丝的手一直在细微发颤,“不喜欢他不行吗?你多看看我,就当可怜可怜我,行吗?”
    辛禾雪软硬不吃,甚至随意地瞥开了视线,浑然当做眼前没有这个人。
    恨真最受不了他这样,立刻又发起疯来。
    辛禾雪余光只见到寒芒一闪,顿然回头的时候,发觉恨真竟是猛不丁地咬断了腕部的手筋,创口处鲜血汹涌地流出来。
    辛禾雪惊骇之下,提高音量,“你又发什么疯?!”
    恨真将涌血的手腕递到辛禾雪唇边,吓得辛禾雪往后退了退。
    “喝。”
    “你消耗了这么多灵力,不补回来准备叫我当鳏夫?”
    辛禾雪撇开脸,甚至屏住呼吸,不愿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恨真的宽阔尖肩背无声绷起,眼底一片阴鸷,吐出薄凉的话语:“你要是再伤害自己……”
    他咬字清晰,像是恨极了,“你的发丝白一根,我就砍掉周山恒一根手指,你的灵力损耗多少,我就割多少他的血肉来喂你。”
    【恨真虐心值+15】
    辛禾雪终于舍得看了他一眼,却发觉这人的竖瞳赤红,已经快要尽数吞没了眼白,决定还是先安抚一下疯狗的情绪。
    或许是恨真的有意布置,殿内气温暖和如春,辛禾雪上身仅着薄衫就足够了。
    也正因如此,没有了厚重的斗篷和鹤氅,下身的雪白鱼尾一显形,一摆动,就对恨真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喝血,不吃肉。你就不知道双修吗?”
    辛禾雪语气淡淡。
    一句话就把恨真玩弄成猫爪拨乱的毛线团,让对方脑子乱七八糟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美丽的鲛人翘了翘鱼尾,看上去柔韧有力。
    辛禾雪语意悠长地暗示道:“你不是很喜欢被扇吗?”
    第69章 失忆(24)
    恨真喉结万分干涩地紧了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停滞了。
    强健而有力的心跳从胸膛震动到耳廓,震得他耳道嗡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恨真不敢置信,看向青年,“什么?”
    辛禾雪本就坐在玉池边,温泉雾气氤氲,好似润湿了他的鬓角,那一头长发像是融化的霜雪,有几缕柔柔垂落,绕在肩头,贴着脸颊。
    明明周身若冷山雪一般洁白,给人的感觉即使不凛冽,也应当是清冷的,此时却绝艳无比。
    青年左眼下有一颗小黑痣,眼中带着笑意看向他,而恨真此刻馋得像一条见了肉骨头的狗。
    “你不是说喜欢我扇你?”
    “又不喜欢了?”
    玉池内翻涌着乳白的泉水,夹杂着淡淡的硫磺气味与中草药包泡开的微微发涩味道。
    鳞片雪光粼粼,尾部探入水面,挑起玉池的泉水,温温凉地甩了恨真一身。
    “喜欢。”
    恨真滚了滚喉结,如同在沙漠里踽踽独行了十数天而没有一滴水喝的旅人,风尘仆仆,渴得能将玉池水都一滴不剩地喝干净。
    他将溅到自己唇面的水液抿进去,好似能够从夹杂轻微涩味的泉水里,品到鲛人鱼尾的味道。
    恨真舌尖抵了抵牙,他的两侧各有一颗蛇类特征的獠牙,化形后也比普通人类的牙齿稍尖锐狭长一些。
    辛禾雪斜睇了一眼蛇妖没出息的样子,又蹙着眉心,挪开视线,他不喜欢看到血腥的画面,偏偏恨真好像被他钓得找不着北,连手腕一片狼藉的创口仍旧在滴滴答答流血也没察觉。
    黏稠的血液,一滴接着一滴,溅在白玉石砖上。
    就连温泉中硫磺与草药混杂产生的气味,也掩盖不住的铁锈味道。
    辛禾雪:“把伤口处理了。”
    他看向没有采取行动的恨真,“难道你想要我帮你吗?”
    恨真本来对自身的任何创伤都不在意,他本来就从血腥杀戮中产生意识,记忆里全都是足够令人类看一眼就作呕的画面,孩童的断臂残肢、被屠刀大破开的胸膛与肚腹、眼眶空洞的头颅……
    如果是已经具备人伦礼义的人类看了,会因为同类的贪婪残忍而呕出胃中的酸水。
    不过恨真不会。
    因为他就是诞生于血肉、诞生于人类的贪婪、诞生于人类对同族的残忍的——
    一个怪物。
    他从产生意识起,就处于深渊。
    不止于此,高涨的食欲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他的精神,罪孽填充他的灵魂,只要还存活在世上一天,恨真就会始终处在下坠的过程中。
    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抵达终点,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对他来说都是不坏的结局。
    但是如今,有人碰到了他伸出来的手。
    手指纤白窄瘦,搭在恨真手腕上。
    两个人的手放在同一个画面框中,对比是很明显的。
    辛禾雪的手指骨节伶仃瘦削,肌肤也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就连手背上淡蓝脉络的走向都清晰可见。
    而恨真手腕遒劲有力,手掌几乎大了两圈,所以可以在水牢里,将辛禾雪一双手都箍在掌心,禁锢着压到头顶,缓慢地摩挲到那截皓腕泛粉。
    恨真莫名地,心中产生一个想法,想要和辛禾雪十指相扣。
    这在凡尘世间,似乎是个亲昵的动作。
    辛禾雪搭在他手腕上,指腹甚至沾到了恨真伤口上的血,恨真瞬间意识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因而瞬息间制止了辛禾雪。
    “我不像那个穷书生一般无用。”恨真一边冷声述说,一边自己用灵力处理了创口,“一个要你耗费心力医治的废物。”
    辛禾雪抿了一抿唇角,平静地说着事实,“他是凡人。”
    周山恒和他们不同,是个凡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能够给他贡献虐心值的凡人。
    恨真听他为周山恒说话,岌岌可危的理智又崩盘了,眼中阴鸷如阎罗,翻涌赤红。
    “哦?所以你喜欢他是吧?连隐瞒也不愿意在我面前隐瞒了。”
    “我都知道,你方才对我摆好脸色,关心我,不过是救出情郎的权宜之计。”
    “我担心你的身体,而你却喜欢一个无用的、弹指寿命的、忌惮妖族的废物!”
    见辛禾雪不说话了,恨真更加像是钻入牛角尖困境里的疯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看我一眼也多余?”
    恨真迫切想要对方回应,咬牙切齿,“辛禾雪!”
    他眼眶内尽数是猩红色,在理智彻底沦丧前,视野猝不及防地开始倒向左侧,天地旋转。
    玉池里响起“噗通”的一声,轰然溅起水花!
    辛禾雪根本没收力气,一把拽住恨真衣衫的交领,把对方狠狠丢进了水里。
    恨真从翻涌的泉水中站立起来,如同落水狗,形容狼狈地抹了一把脸,手掌里刮下来满手的水,黏连着滴滴答答下坠。
    水汽模糊了视线,青年坐在岸边,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但被他落水时溅起的庞然水花淋湿了满身。
    青年低低咳嗽了两声,眼睫里夹着水珠,神情却冰冷一片,“清醒了吗?”
    好像怕恨真还没恢复理智。
    那抹雪色的鱼尾,尾鳍慢悠悠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恨真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辛禾雪微微歪了歪头,冷淡道:“我不喜欢你大声和我说话。所以别发疯,能明白吗?”
    恨真声音喑哑地回答:“嗯。”
    辛禾雪重复之前的问题:“清醒了吗?”
    恨真从未有如此清醒的感觉。
    他两根都醒了。
    恨真视线无时无刻不黏在辛禾雪身上。
    方才落水产生的水花已然溅湿了青年全身。
    从薄薄的白衫,湿得隐约会透出雪色肌肤,再往下,线条流畅而形状优美的鱼尾也不能够幸免。
    鱼鳞如同一片片白玉,水珠闪着粼粼微光。
    腹鳍不同于尾鳍,异常薄而柔软,只轻轻覆盖在鱼尾上。
    由于水花打湿了,因而腹鳍下方隐隐绰绰透露出一道粉色来。
    恨真从前是血锦鲤,但严格来说,他所在的种群是异类,更接近鲛鲨或者食人鱼,因此即使化形,也和寻常鲛人身体结构不同。
    为了满足繁衍的欲望与需求,他们的种群进化出了和蛇一样精力旺盛的生殖器,连数量这个特点也完全一致。
    但即使身体结构不同于纯正的锦鲤,也不妨碍恨真在看见那道粉色的时候,第一时间且非常清晰地意识到。
    那是辛禾雪的生殖腔。
    想交尾。
    恨真满脑子充斥着这个动物性的想法。
    但是他知道,辛禾雪过分惧怕蛇的一切特征,尤其是蛇身鳞片。
    他不能够化出真身,不过这带来的影响不大。
    恨真喉咙发紧,而声音干哑发涩,“你说的双修……”
    “当真吗?”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
    他如今体内灵气亏空,连掩盖发色的术法也使不出来。
    双修算是权衡之后利大于弊的抉择。
    他不想吞食血肉,那是妖中邪修最阴损的做派,一旦开始涉足这条道,辛禾雪丹心会被血腥污染,虽然也能增长修为,但从根本上道路就不一致了,他将不再能够动用丹心里的福泽。
    不过双修不一样。
    欲望毕竟是所有物种都会产生的情绪,不论好妖还是恶妖,皆会与伴侣进行亲密活动,双修道符合大千世界的天地缘法。
    如果与修为高于自己的妖族双修,那么灵气将得到弥补,修为也将增进,与此同时,还不会对辛禾雪丹心中的福泽造成污染。
    因此,在恨真游向他,炙热的吻一个接一个印在鱼鳞上时,尽管带来仿佛灼烫的感觉,辛禾雪也没有表露出拒绝的情绪。
    没有拒绝,那就是默许了。
    恨真眼中竖瞳兴奋得紧缩,他的猩红蛇信拨弄开人鱼腹鳍,嗓音干哑着,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会、特别小心的。”
    鱼尾近乎全然没入了温热的泉水中,辛禾雪攥住恨真头发的手,已然用力到指节绷白,透露出将要抵达极限的脆弱感。
    是恨真锢着他的腰提供支撑,才让辛禾雪没有顺着玉池壁滑下去。
    恨真脑袋埋在青年腰身之下,尽管已经整个人淹没在泉水中,但恨真是妖,他可以在水底下呼吸。
    这不会妨碍他的状态。
    他感受到自己掌心中的腰肢,产生一阵阵过激的颤动,辛禾雪攥住他头发的力道加重了,恨真爽利得头皮发麻。
    很快,恨真卷走香甜的水液,猩红舌信抽拔出来。
    腹鳍在翻涌的泉水当中柔柔地摇曳着,掩盖不住什么,那是嫩红色。
    辛禾雪脱力地全然依靠到恨真身上,额头抵住对方的肩膀。
    恨真揽抱着他,抬手挽过了辛禾雪耳旁的发丝,“难受?”
    辛禾雪偏了偏脑袋,在恨真肩膀上调整了位置,声音发软,但语气有些发冷地说:“你保证过会小心。可是刚才快要顶穿我了。”
    恨真:“……”
    他被辛禾雪直白的说话风格惊得更加精神抖擞。
    恨真下颌绷出坚锐的线条,“是为了让你准备好。”
    辛禾雪还没有摆脱之前的状态,此刻脑袋有点晕乎,“什么?”
    长长的鱼尾压到了什么,那不是正常的分量。
    一、二……
    辛禾雪甚至在心里数了数,瞳孔紧缩。
    他当即决然地改变主意,“等等,我反悔了。”
    完全是弊大于利的选择。
    恨真:“晚了。”
    辛禾雪被牵扯着落入池中。
    咕嘟……
    咕嘟……
    咕嘟……
    ………
    玉池的中央,或许是想要做出海中礁石的效果,在泱泱泉水筑起一个平台,那是一个巨大的白色蚌壳,兴许是蚌精留下的。
    是恨真从担生积攒了数百年的库房当中找了出来。
    那个库房里堆满了担生搜罗的各种物件,多数都落了灰。
    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蚌壳,适合养人鱼。
    而如今,此时此刻,他真的捕获到了美丽的人鱼。
    蚌壳内锦衾厚实,深深地陷入。
    赤裸的青年安眠着,恨真坐在旁边,像是守护珍宝的凶兽。
    顾及辛禾雪的身体,他们仅仅完成了一次,况且也没有辛禾雪最害怕的情况发生。
    尽管如此,病恹恹的大美人还是落尽了泪。
    那些生理性的泪水,在从薄红的眼角流落出来之后,皆化作了珍珠。
    在辛禾雪昏睡过去之后,恨真将他抱上蚌壳,只身潜入池底捞了很久的珍珠泪。
    确保每一颗都被他拾回来。
    青年的半数雪发已经重新经过掩盖,泼墨长发散开在锦衾之上。
    玉面薄红,有一种精致却脆弱的清艳感。
    就这样柔软无比地在他面前安睡。
    恨真光是看着,就已经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愉悦。
    心中的爱意早就在无声无息中狠狠扎根,随着心脏泵出的血液流窜过他全身的脉络,此后还会流过许多年,一直到他的躯壳死去,魂也散了,魄也碎裂。
    他这样想着,又忍不住亲吻青年。
    辛禾雪在密密匝匝的亲吻中恢复意识,与此同时,他立刻意识到了恨真还在做什么小动作。
    他的大腿根直发抖,丝丝缕缕浸湿了被面。
    辛禾雪咬牙,警告道:“恨真——!”
    恨真亲亲他,安慰地说:“珍珠我都给你找回来了,你掉了好多泪,对身体不好。”
    他说着,手指指节一推,又是三两颗珍珠挤压着碾过。
    青年的呼吸在顷刻间变得破碎而紊乱,脊背发丝随着呼吸一同颤动,像是荷叶上的清露,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长腿白皙光洁,旁边还有一颗颗的,都是白润珍珠。
    散在锦衾大红色的被面上。
    恨真低声自语:“还有好多。”
    第70章 失忆(25)
    辛禾雪确实没有见过这般没脸没皮的无耻之徒。
    不论是骂,还是打,恨真都会全盘接受,甚至还会明显地爽到。
    “畜生!”
    他声线也抖颤着,周身上下皆被折磨得水淋漓。
    圆润的珍珠因为数量过多,全挨在一起,稍稍有身体活动,就会让它们在拥挤当中磨过湿红软肉,捣翻汁水。
    辛禾雪低低地闷哼一声,嗓音里好像都是濡湿的水意。
    他斜过视线,眼角绯红,狠声对恨真命令:“拿出来。”
    恨真低下头,置若罔闻,只像某种大型犬一样拱他。
    剑眉凤目的男人,五官与传统中原人不同,更偏向于域外人的深邃和锋锐,并且长发的颜色偏棕,顺到发尾处则是卷曲的。
    犬种看起来是毛发没有打理好的松藩狗。
    “阿雪、阿雪、阿雪……”
    恨真亲亲辛禾雪的耳垂,亲亲辛禾雪挂着露水珠子的额发,一路亲到那线条流畅又漂亮的下颌。
    最后和辛禾雪对视,恨真声音压抑到极致的沙哑,“别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还有用这种语气骂我畜生……我又想**你了。”?
    辛禾雪听到了屏蔽音。
    K:【……是脏话。】
    小猫不能听的脏话。
    这个屏蔽有什么必要吗?
    辛禾雪完全能够根据语境猜出来被K屏蔽的是什么词语。
    恨真解释缘由:“你掉了太多眼泪,对身体会有灵气损耗,需要吸纳回去。”
    “很快,不会太久。”恨真安抚着辛禾雪的情绪,他撑起身,调整角度看了看情况,红润润而无声地翕张着,吐纳着,一片湿漉漉,恨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阿雪,你真的好多水,好像被烫得融化了一样。”
    辛禾雪冷冷道:“好了,你可以闭嘴了。”
    他想扇他,但是又怕恨真爽到。
    恨真都做好了准备,结果只得到辛禾雪这般平平淡淡地说他一句,“怎么?你不打我?”
    恨真锐意眉峰挑起,兴味盎然道:“你心疼我了?”
    早在池子里时,恨真宽厚的脊背和肩膀就被辛禾雪抓得伤痕累累,横一道竖一道地冒着血珠子,妖的自愈力不同凡人,现在已经结了一层痂。
    有些可惜。
    恨真不乏遗憾地想着,按照辛禾雪的力道,等血痂脱落之后,估计留不下伤疤。
    这本来是荣誉的疤痕,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和辛禾雪发生了关系。
    他是谁?
    他可是辛禾雪的奸夫。
    为了肯定这个答案,恨真倾身询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别犯贱。”辛禾雪骂他都没力气,他趴在厚实的锦衾当中,脸埋进双臂之内,“好了,快点。”
    雪白的背部柔韧,薄肌带来微微凹凸起伏的线条,分布在后脊上,美丽而流畅。
    从肩胛往下,就是从两侧向中心收束的腰线。
    而脊柱线从脖颈后开始,直直地蔓延向下。
    恨真伏首,喉结滚动时咽了一次口水。
    辛禾雪觉得这狗东西是故意的。
    他的点很浅,所以在勾出珍珠时,恨真每次都会佯装不经意地用指腹的薄茧子搓弄过软肉。
    辛禾雪死死咬着唇,还是控制不住地从唇齿溢出低低的声音。
    暧昧沙哑得自己都不敢置信。
    恨真故技重施,反复了五六次,一颗颗白润珍珠从长腿间滑溜溜滚动出来,锦衾这一部分的被面原先是大红的,如今已经因为浸透了水而变成黑色。
    珍珠已经没有一开始蕴含灵气的光泽,如今就像是普通蚌壳里采出来的,而非鲛人流泪而生。
    不过蒙着一层水光粼粼,在烛火当中格外抓眼。
    恨真终于将所有的珍珠轮过一番,辛禾雪已经受不住地昏睡过去了。
    脸色对比起双修之前灵气亏空的苍白,如今终于因为灵气恢复而变得红润了一些。
    出了好多汗。
    水也流了太多。
    恨真帮辛禾雪清洁完,才抱着人放到殿中的架子床上。
    床很大,足够两个成年男性睡下。
    恨真拥着辛禾雪。
    手搭在青年的脊背上,那脊背太单薄,恨真几乎可以在掌下连骨骼脉络的走向都一一描摹而出,再深深篆刻在心头。
    他心中忽而升起莫大的满足感。
    难怪从古至今有句名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过,恨真突然不想死了,妖死了可不一定能做鬼,他这种恶妖,死了之后大约是魂飞魄散。
    这样一来,要是他死了,外面乱七八糟这么多的穷书生,一个两个都企图上位怎么办?
    他要一直缠着辛禾雪。
    恨真的神色堪称温柔,哪怕换了任何人来看,也不会将此人和罪孽滔天的血锦鲤联想在一起。
    他低下倾身,吻了吻辛禾雪的额心,不过是蜻蜓点水。
    ………
    辛禾雪再次醒来的时候,恨真不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卷帘外的日光灿烂。
    也许是恨真昨晚在结束了之后进行了清理和按摩,辛禾雪从床上起身之后,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严重的不适,除了腰肢还有些酸软。
    他翻了翻玉枕,又干脆将架子床上的被褥都翻了个遍。
    恨真把昨晚的珍珠收到哪去了?
    辛禾雪还没来得及将那些珍珠毁尸灭迹。
    蓦然之间,他感到极度地渴水。
    辛禾雪踏到玉池边上,他未穿鞋履和足衣,赤脚能直观感受到宫殿玉石的温凉。
    辛禾雪听见了殿廊外向着这边来的脚步声。
    ………
    目光所及,殿内没有青年的身影。
    恨真心中错漏了两拍,慌乱地踏出两步,声线绷实了,“辛禾雪?”
    他没有在宫殿落锁,辛禾雪当然能够自如出入。
    但是那周山恒还关在水牢里,既然人质还在他手上,辛禾雪就不会逃离才对。
    还是说——
    辛禾雪又去看那个穷书生了?
    昨夜才和他濒死交缠,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去和别的男人共诉衷情?
    这个想法才一冒出,就好像晴天霹雳,扎穿了恨真的心脏。
    赤红在蛇瞳当中风起云涌,眼底的情绪疯狂得好似掀天揭地一般。
    恨真呼吸加重,结实胸膛起伏,整个人乌云闪电罩顶。
    哗哗水声。
    浪花在玉池中掀起来。
    恨真迟钝地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将视线转移到温泉池中。
    他一步一步地缓缓上前。
    和池中的蝴蝶鲤对上眼睛。
    两颗白色泡泡,冒出水面而破裂。
    恨真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快,试探地伸出手。
    一晃眼的功夫。
    锦鲤幻化而成的白衫青年,站在他面前,因为看见恨真的非人特征,神情稍稍有些戒备,“你是谁?”
    恨真唇边的笑意扩大,“卿卿,我是你的相公。”
    辛禾雪再次打量他,迟疑道:“相公?当真吗?”
    恨真亲热地凑上去,牵他到桌旁坐下,“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假呢?”
    辛禾雪的手被恨真带着放在对方胸膛上,结实温热,底下传来有力的心跳撞击感。
    恨真的声音压低又放轻,像是夫妻之间的耳语,“你左侧第十根肋骨下方有一点红痣,若我不是你的相公,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卿卿,昨夜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辛禾雪浅浅抿住了唇角。
    殿门外恰时有小妖怪战战兢兢地送朝食来,跪伏在地,而双手高高地捧起碗具,“担生大人,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此话一出,小妖怪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恨真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风云突变一般,他转向殿外,语气森森发寒,“端进来,然后滚回去。”
    小妖怪如履薄冰,将食物端到桌上,忙不迭地滚了出去。
    恨真看向辛禾雪,重新扬起笑容,他像是恶意惯了,做出温和神情的时候格外生疏,导致唇边笑意都略微显得僵硬。
    “饿了吧?”
    “我让他们做了粥。”
    妖本是不用进食的,这是通常的说法,实际上是由于人类寻常的五谷食物对于妖怪而言没有什么益处,乏善可陈。
    然而用丹草灵药熬制出来的食物却不一样,由于丹草沐日浴月,已经吸收了足够的天精地气,在熬制成食物之后,可以直接供给妖怪补充灵气。
    辛禾雪问:“你叫担生?”
    “恨真。”他像上一次面对青年询问的时候一样地回答,“我叫恨真。”
    辛禾雪瞥过殿外离去的小妖怪背影,“那他为什么叫你担生大人?”
    恨真没有透露太多,只简洁地解释:“我只是暂时住在这具躯壳。”
    辛禾雪垂落眼睫。
    炙黄芪,党参,粳米……
    辛禾雪眼见着传到自己唇边的勺子,已经从绵密的粥香闻出了大致的食材。
    辛禾雪:“我可以自己来。”
    他去接恨真手中的勺子,对方却全无反应,态度坚决。
    辛禾雪:“……”
    他只能就着恨真喂的吃。
    还有少许白糖。
    是甜口的粥。
    辛禾雪的唇瓣蒙了一层粥油,或许是昨夜恨真含吻得太过,原先淡粉的唇如今展现出石榴果实一般的剔透红色。
    恨真手指捏紧了瓷勺,一勺接一勺,缓慢地碗中见了底,“好了。”
    辛禾雪用帕子擦了擦唇角。
    土寨安静得不同寻常,卷帘外的鸟鸣皆消散了。
    恨真锋锐眉眼一压,觉察到昨日布下的禁制结界正在迅速弥散破裂。
    太初寺的僧人来了。
    恨真能够觉察到那股法力,不是来自于渡之,而是——
    国僧了意。
    恨真当即起身,他放心不下辛禾雪,只不过眼前有更加威胁两人的棘手境况,“寨子有人侵入。你且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回来。若是我不能够及时地回,待水淹土寨的时候,你就赶紧先离开,我会找到你。”
    若是放在以往,恨真还期待着能够和此人碰上。
    正邪两道,水火不相容,在快意的厮杀中,血肉翻飞模糊,恨真光是想到画面,他心中的好战和疯狂就已经完全被挑起来。
    但是如今,他有了比生死更在意的人。
    正因为这个人,他才不能这么快地去死。
    辛禾雪站起来,说道:“等一等。”
    恨真佯装从容地挑起眉峰,“怎么了?舍不得我?”
    辛禾雪顿了顿,迎上恨真的视线。
    “……相公。”
    恨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什么?”
    青年长发未束,青丝披散,冰凉而柔软地一起轻轻拥住了恨真。
    恨真清晰地闻到了来自青年身上,如雪如霜般的冷香,当中有着极细微的微涩气息,却酝酿着异常诱人的甜蜜。
    辛禾雪松开他,眼睫垂覆看不清情绪,“平安回来。”
    恨真的喉咙哽了哽,“……嗯。”
    辛禾雪看着那道长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掌中一松,辛禾雪侧目看向自己抬起的手,从中指垂下来的钥匙悬悬,在日影缝隙中泛着金属光泽,发出锒铛轻响。
    水牢的钥匙。
    真遗憾,今天不是他的失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