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失忆(6)
    辛禾雪匆匆回到许寿村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候。
    他抚过雄鸡的鸡冠,“嘭”地云雾一散,原地的雄鸡已经恢复了原型。
    那狐狸低头,示好而谄媚地舔舐过他的掌心,湿漉漉,有点儿刺刺的。
    辛禾雪叮嘱道:“今日我已经为你开了灵智,以后回到山林里认真修炼,万不可再做偷鸡摸狗之事,也不要伤害凡人。”
    火红毛发的狐狸口中“呜呜”两声。
    辛禾雪:“去吧。”
    那狐狸向着山林里归去,只是三步一回头,万分依依不舍地看向辛禾雪。
    辛禾雪不太理解,【它还看我做什么?不认路么?】
    K:【……】
    猫猫鱼果然不懂狐狸的心思。
    那还是个雄性狐狸,以后肯定是个男狐狸精。
    K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
    K冷不丁道:【或许它是想要你带着修行。】
    辛禾雪:【修行在个人,叫人带着有什么用?】
    妖与妖之间的道路本就不同,即使是同种族的妖,也不一样,就好比说书人口中的那只血锦鲤,那就是走食人血肉的道路,和辛禾雪现在布施福泽的路径迥然不同。
    K:【你说的对。】
    辛禾雪:【渡之是剧本里写的太初寺高僧?】
    太初寺在大澄十寺五监的官制架构中足够特殊,可以说是降妖除魔的专业部门,此外还会负责一些祭祀占卜祈福的事项。
    K顿了顿,道:【宿主的问题,不在考官可回答的范围内。】
    辛禾雪:【……好的^^】
    看来除了提供剧本信息,和自动提示爱意值增长之外,K已经完全变成了聊天机器人。
    辛禾雪身上现在有三十五两银子,先去把碎银付给了那位卖狐狸的村夫。
    他再转道去找周山恒。
    周山恒拿着什么东西向外走,从院里出来一转角,正好迎面和辛禾雪撞上。
    “没事吧?”
    周山恒小心地扶住辛禾雪。
    辛禾雪正好瞥见了他手中的薄纸,是田契,“周兄,你这是……?”
    周山恒有些窘迫不自然地道:“无事。”
    在辛禾雪的追问下,周山恒还是坦诚地交代了。
    周母的买药钱都要三万钱,周家本就没有多少积蓄,自从周父走后,家里少了劳力,地里的粮食每年交了杂税之后也只够糊口温饱而已。
    周山恒晌午之后去问了县里介绍杂活的行老,就是他从明日开始去修城墙当河工这种来钱快的苦力,也不过每日三百文。
    熟药所的药钱拖欠不了这么久,周母的身体也拖不起。
    周山恒决意先将家中的几亩薄田抵押了去,无论如何先将药钱凑齐,之后再去找些差事。
    辛禾雪拦下他,将沉甸甸的钱袋子交过去。
    周山恒双手托着钱袋子,好似还未反应过来,只盯着辛禾雪瞧,“这……”
    辛禾雪道:“周兄,你先拿去用吧。流年不利,大旱的时候田地怎么抵押得出好价钱?再说,你将田地抵了,之后又要上京赶考,家中的母亲和二郎吃什么?”
    周山恒明白他的意思,眼眶发烫,不过他皮肤是麦色,就是眼眶红起来也不明显。
    一时间铭感五内,万千的酸涩在心头汇聚,他将钱袋子推拒道:“辛公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你想要帮我,我已经十分感激。”
    辛禾雪弯唇笑了笑,缓缓道:“收下吧,等到金榜题名再还我也不迟。”
    反正就是他空手套白狼弄到手的银两。
    周山恒听他说到金榜题名,往日里被同乡奚落、遭人看不起的经历都重新涌上心头来,他没想到辛禾雪如此笃信,看得起他。
    世间难觅是伯乐知己。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周山恒一字一顿都凝着郑重的情意,只是他嘴笨,不会说些漂亮的体己话,他的眼睛对上辛禾雪的视线,恳切万分,“今日之恩,周某铭记在心,来日即便是赴汤蹈火,我亦在所不辞。”
    【周山恒爱意值+30】
    【周山恒目前爱意值60】
    辛禾雪眼中的笑意深了些。
    周山恒……
    周子越……
    可不要叫他失望才好。
    ………
    过了两日,辛禾雪又化形,上门拜访。
    周山恒正要去惠福寺。
    辛禾雪问:“子越,你去惠福寺温书吗?怎么不见你背着竹笈?”
    他们的关系如今已经相当要好,两人以彼此的小字称呼。
    周山恒只挎着一个布包袱,他摇头,解释:“从前去惠福寺都只顾在藏经楼看书,今日我是去送帮忙抄写的佛经,听闻惠福寺祈福好,我再去为我母亲祈福。”
    辛禾雪点头,“那我和你一道去吧。”
    周山恒虽然看他行走无碍,但是还惦记着辛禾雪之前崴到脚的事情,“你的脚已经大好了吗?上惠福寺的山路石阶重重。”
    辛禾雪随意地一掀衣摆,能看见登云履和洁白足衣,没有那日肿起来的情况,“我已经全无大碍了。”
    见周山恒放下心来,辛禾雪浅笑道:“何况……道阻且长,不是还有你?子越,你可愿意背我?”
    他说着道阻且长,尾调微扬,莫名让人产生这话中情意绵长的错觉。
    那双澄如秋水的眼,好似是天生看人含着脉脉柔情。
    周山恒耳根一烫,但没有躲闪视线,而是极认真地点头,“嗯。你愿意陪我去,我背你上山。”
    辛禾雪听他这么说,又道:“我不过是开玩笑的,我能自己走,嗯?”
    他走了两步,在周山恒身旁绕了一圈,展示自己行走全无大碍了。
    冷香淡淡,萦绕在侧。
    周山恒以极低的声音,仿佛喃喃自语,“即便好了,我也是愿意背你的。”
    辛禾雪装作没听见,他想起了什么,“在去惠福寺之前,方便我拜访一下伯母吗?”
    周山恒请他进门,“母亲刚喝了药,正在房中缝制衣服。”
    这个年纪的慈母,往往是闲不下来的,即使在病中,还牵挂着到时候长子上京赶考要穿的冬衣。
    周母见辛禾雪进来,先是好好寒暄一番,感激此前辛禾雪夜里用马车送她到熟药所看病的事情。
    辛禾雪低眸,“举手之劳,伯母不必挂怀。”
    他像是不经意间玩笑地提起,“我此前游历多地,见过一个道士,同他学了点看手相算命的皮毛,伯母可否让我看看手相?”
    周母未做他想,摊开了掌心。
    这是一个农妇的手,掌纹粗糙,掌根处布着茧壳子。
    辛禾雪此番话本来就是托辞,他在周母手心里点了点。
    生命迹象微弱,似是强弩之末。
    辛禾雪往掌纹脉络里灌注了灵力,他这一番下来,周母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许多。
    辛禾雪松开手,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学的皮毛不到家,竟是看不出来手相背后的意思。”
    周母只感觉身上无形的负担像是风吹一般去了。
    她浑身一轻,心情也重新振作起来,满面笑容:“没事没事,事在人为,你们读书人不都不讲究怪力乱神的东西吗?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和你们年轻人说多了话,今天伯母的身体感觉好多了。”
    辛禾雪和周山恒暂时告别了周母,两人上山去。
    听闻辛禾雪低低咳了一声,周山恒面色紧张,“你如何了?是前些日子感染风寒了吗?”
    他在周母昏迷送去熟药所的那天晚上,就看见咳嗽了。
    辛禾雪摆摆手,收起了刚刚掩唇的帕子,“我没事。”
    现在还不是让周山恒知道的时候。
    周母的身体确实已经垮了,若不是那晚辛禾雪赶来得及时,可能坚持不到今天这个时候。
    不过辛禾雪刚刚灌注的灵力与福泽,足够延年益寿,让周母安度晚年。
    只是干预凡人的命运,尤其是寿数,本就是有代价的。
    辛禾雪咽下口腔里浅淡的血腥味。
    周山恒听他说着没事,但又看辛禾雪明显露出些微病恹恹的苍白之色,周山恒一无所知,心脏却紧跟着牵扯起来。
    【周山恒爱意值+5】
    他总觉得辛禾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瞒着他。
    周山恒想知道,可是辛禾雪避之不谈,显然不愿意说。
    ………
    待周山恒上完香火。
    他们在迦蓝殿的神签台求了签。
    寺庙内佛音袅袅,殿内香云缥缈,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周山恒看着自己的签文,是上上签。
    他近来时运亨通,就连求签也求的是上上之好。
    第四十五签,上上,戌宫。
    “温柔自古胜强刚,积善于门大吉昌;若有贵人得此卦,宛如正渴遇琼浆。*”
    周山恒默念着,他不禁问一旁解签的沙弥,“这位师傅,此签文是何意?”
    那沙弥拨着沉香木佛珠,“此签文解曰:天地有知,恩泽非常,观音保佑,终生莫忘。此签凡事贵人和合也。”
    周山恒若有所思,求中这签的是他,可他倒是不知道自己近来积善有恩于谁,但若是说于他有恩的贵人,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辛禾雪微蹙眉心,周山恒不由得上前,却见到对方手中的分明是下下签。
    第二十八签,下下,午宫。
    东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看复皆全。*
    这签文的意思……
    沙弥缓缓解曰:“浮云遮月,还需疑惑,等到云散,便见明月。此签凡事昏迷未定也。”
    前途未卜,昏沉未定。
    辛禾雪尚且未发一言,周山恒反而面色一凛,将手中的上上签换了他手里的下下签,好似这样就能将运势换了一般,还担心对方因为签文沮丧,于是笨拙地安慰辛禾雪,“求签不过是图个心安,还是做不得数的,事在人为。”
    辛禾雪本就不信命数,倒也没有把签文放在心上,顺着周山恒的话,“嗯,子越说得有理,凡事贵事在人为。”
    两人放归了签子,相伴着离开迦蓝殿。
    有什么噼里啪啦地掉落,那解签的沙弥上前扶起签筒,发觉地上还有一支签子——
    “临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身似燕儿;衔得泥来若作垒,到头垒坏复成泥。*”
    是下下签。
    沙弥抬首,望向已经走出殿外的两人,视线左右游离,最终锁定在周山恒背影上。
    此签燕子衔泥之象,万事芝心费力,无果也。
    是何事无果?
    沙弥将签子拾起,重新放入签筒中,竹签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
    惠福寺这一日人烟稀少。
    或许是多去县衙看渡之大师做招风引雨的法事了。
    迦蓝殿外有一株数百年的大榕树,因为另一边有求月老灵签的,所以自然而然成了月老树。
    枝繁叶茂,苍翠阴翳,但枝桠那些鹿角交错般的丫丫叉叉上,绑满了有情人的姻缘绳。
    风一吹,红带丝丝缕缕。
    周山恒见到满树枝桠的红,像是被灼烫到了一般转移视线。
    低着头,站定了步子。
    辛禾雪原先在前方走,察觉到人没有跟上来,才转回身,“怎么了?”
    周山恒将衣衫的贴里揣着的红布拿出来,这是一个很小的红包袱。
    他一手托着,另一手拨开包袱,一只保管得完好无瑕的玉镯子露出来。
    这是周家传世的玉镯,当年是由周父提亲时送给周母的。
    周父走了之后,周母久病不起,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就将这玉镯交给了周山恒,叫他以后遇到了想要送出这镯子的人,要好好对待人家。
    周山恒嘴拙,于是隐晦地借着这玉镯表达情意,“当日之恩,不知道如何报答……”
    他想将这玉镯送给辛禾雪。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物件了,虽然微薄,但也想要和一片真心一齐交付给眼前人。
    辛禾雪却摆手道:“我那日不是说了吗?待你金榜题名的时候,再来报答我也不迟。”
    周山恒怔了怔,以为是辛禾雪婉拒的意思,他灰心泄意地收回手。
    辛禾雪:“你心悦我?”
    周山恒抬起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
    辛禾雪道:“既然两心相通,又何必在意外物?”
    他伸出手,指节白皙,像是淋了雪的梅枝,微蜷着的手心一松开,两根红绳从梅枝垂落。
    周山恒诧异,随之而来的是心头涌起的无限欣喜。
    两心相通……
    周山恒接过那红绳,“你是何时取得的?”
    辛禾雪回答:“方才你求签的时候,我在外面遇见了一个方丈,正是从他那里取得了两根红绳。”
    由于欣喜,周山恒唇边控制不住地扬起,“我们将它绑上?”
    他们选了一个高高的枝头。
    辛禾雪抬手绕了红绳,绑了个漂亮的绳结,剩余的部分长长地垂落下来,迎风招展。
    周山恒的亦是如此,只绑在他的旁边。
    周山恒并未留意到,在红绳挂到树梢之时,有隐秘的红线顺着埋入了他的脉络。
    同样的,另一条红线也埋入了辛禾雪手腕内侧。
    表面上看,毫无异状。
    辛禾雪垂眸,抚了抚这棵大榕树,低声道:“多谢了。”
    是他托这棵月老树帮了忙。
    既然有红线相牵,除非有能够识破法术的人蓄意将红线剥离,否则到时候就算是失忆了,辛禾雪也能顺着红线感应,找到周山恒。
    七日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周山恒听见了辛禾雪说话,但是声音极低极轻,他没有听清楚,下意识问道:“什么?”
    辛禾雪转首,不动声色而柔和地道:“我刚刚说,月老树定然察觉到了我们的心意,定不会负相思意。”
    周山恒见他笑了,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周山恒爱意值+3】
    有风搅乱了红绳,又将辛禾雪耳畔的发丝吹拂起来。
    周山恒情不自禁地抬手,帮辛禾雪把拂乱的发丝挽至耳后。
    榕树静谧,不知道是不是幡先迎风飘动。
    周山恒缓慢地倾身低头。
    温热触感碰上辛禾雪温凉的唇。
    只是单纯的唇齿相依,周山恒顿时心荡神迷,红绳拂在辛禾雪的一头青丝上,美丽得像是仙山幻梦。
    香蒙蒙,春霭蔼……
    旱了许久的日子,雨水终于淅淅沥沥落下。
    叮叮、咚咚。
    连雨如注,汇聚到屋檐,再顺着屋檐角那莲花串形状的雨链,叮叮当当哗然落下。
    渡之方才踏入惠福寺的地界。
    他踩在地上,脚步混无半点声音,尖顶僧帽拦截雨水。
    渡之的耳力向来很好,有意探识的时候,方圆几里内一分一毫的声音也无法逃脱。
    他听见了极轻极柔的……
    压抑的哼声。
    渡之起初以为是猫儿叫,又察觉到佛寺内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一转步,隔着雨幕朦胧,便见到了榕树旁边,亭中两人相依。
    高大男子背对着他,将一瘦削青年揽在怀里,唇齿相贴着,难舍难分。
    渡之再看。
    那青年好似也察觉到了有人,微微侧过头。
    玉面映着薄红,仿若捻过桃花溢出的汁水。
    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为何又要揽抱在一起?
    唇为何要相碰?
    渡之无从理解。
    不过他已经在被发现前,下意识挪步入殿内。
    ………
    大雨滂沱落下。
    连着旱了两个月有余,这场雨下得天地都是白的。
    大河湍湍激流,白色浪花卷起。
    等到雨歇。
    周山恒终于将白鲤送到河里。
    那白鲤在原处转了两圈,好像是在感激他。
    很快,鱼被大河的湍湍急流带走了。
    蝴蝶鲤的尾巴似白色浪花一般,在视野里远去。
    七日一轮回的新生需要在河底消耗很长的时间完成。
    等到蝴蝶鲤重新浮上水面,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日光煦暖。
    蝴蝶鲤悠游,吐了两个泡泡。
    很快,鱼又浮在水面上,顿了顿。
    这是哪O.o?
    我是谁O.o?
    要做什么O.o?
    第52章 失忆(7)
    周山恒在将白鲤放归河中之后,去县里的熟药所拿了新的药,他重新回到家中时,见到了陌生的面孔。
    周家在村尾的山道旁边,依山傍水,由于进出村的土道从家门前通过,因此时常有过路的行人上门讨一口水喝。
    周母信佛,相信广结善缘,因此过路的行人无论是乡邻还是风尘仆仆的游子,都能得到一碗水解渴。
    这时候正是晌午过后,家家户户鸡犬安宁,都静默在午后小睡的酣梦当中。
    周山恒上前,向着站定在院外的僧人,礼貌地问:“这位师傅……可是途径此处缺水喝?”
    来者一身袈裟僧服,面容沉静,相比较普通僧人,高大有余,手中虽持着沉香木佛珠,但垂眼无情,不像是日日诵经修行的沙弥,更像是降妖卫道的武僧。
    周山恒的直觉没有错。
    “贫僧渡之,有劳了。”
    那僧人行合掌礼,声音冷沉道。
    周山恒早已有听闻,渡之大师到江州引雨,有说书人的不懈努力和百姓们茶余饭后谈天说地,他的事迹已经随着他的脚步散至江州上下。
    他道:“我这就为你盛碗水出来,师傅且等一等。”
    周山恒从主屋里端了一碗茶出来,踏出门槛时,见到渡之正垂首观察屋檐下的水缸。
    那水缸刚换了水,极其清澈,可以一眼就看到缸壁和缸底。
    因为此前用来养鱼,缸底埋了泥用来种植一些水草,眼下泥巴和水草都丢去了,但是缸壁上的青苔还未曾清理。
    周山恒见那僧人久久盯着水缸看,心中颇觉怪异,但也未曾冒昧地开口询问。
    他把盛着茶水的木碗递给渡之。
    未曾察觉,在木碗递交的时候,有一丝红线,顺着他的手腕被抽离出来,又沿着碗底,顺入袈裟的大袖中。
    渡之眼帘半阖,不动声色,他将那茶水一饮而尽,交还给周山恒,“多谢。”
    周山恒见那僧人远去了,顺着村尾的方向,走入松间沙路当中。
    原本怕生所以没有出来见客人的周二郎,忽而傍在门框边,仰起头,对周山恒小声道:“大哥,我怎么觉得渡之大师和你有点像呢?尤其是眉毛……”
    他好像也就是这样随口一说。
    小孩子心大,过了一会儿自己说了什么也忘了,就到邻家和朋友斗蛐蛐。
    周山恒闻言却是久久未回神,他掩上柴门,回到屋中。
    听闻东厢房传来压抑的哭声。
    周山恒以为是周母身体不适,赶紧进门察看情况,入目便是周母靠在窗旁,脸上因为年纪而皱起的纹路盈满泪水。
    周山恒顺着东厢房的窗户,终于才想起这扇窗的朝向,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院中情景的。
    ………
    辛禾雪:【哥哥,你可以把剧本再重复一遍吗?】
    K:【可以。】
    蝴蝶鲤逆流在河流当中。
    辛禾雪现在的脑子有点乱。
    锦鲤七日一轮回的习性还是给他造成了困难,他现在已经全然忘了此前发生了什么。
    不过好在这并不会影响他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的记忆,以及锦鲤妖族群本身包含生存经验的传承记忆。
    护心鳞片就像是一个有限的备忘录。
    辛禾雪将意识沉入识海当中,他能够观察到自己体内的丹心,内里福泽脉络的走向,还有环绕丹心溢出的灵气。
    护心鳞片紧紧贴着丹心。
    以辛禾雪对自己的了解,他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给自己。
    观察护心鳞片上面用灵力篆刻出来的字眼,横看竖看,也只能看出金光字迹的报恩二字。
    这确实是这个小世界最重要的事项,可以说是主线。
    但是问题在于,由于天地缘法的限制,辛禾雪无法在护心鳞片上篆刻凡间的人名地名。
    所以报恩二字,并没有指向的目标。
    通过K重复的简单的剧本内容,也只知道那人的特征是——穷书生。
    他留给自己的,应当还有旁的线索。
    蝴蝶鲤逆流越上瀑布,破水而出的时候,白色鳞片在日光底下粼粼闪烁。
    辛禾雪察觉到了脉络内缠绕的红线。
    他的意识沉入其中。
    大千世界,冥冥之中,万事万物都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辛禾雪睁开眼。
    他发现了,红线的那一端。
    在西北方向,不过不是静止的,红钱那头系着的人似乎正在赶路,呈现动态趋势。
    他一摆尾,顺着红线的感应,追了过去。
    ………
    借着绿藻的掩映,蝴蝶鲤冒了冒头。
    日光有些刺目,辛禾雪微微眯起眼,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寒意,【怎么?出家人也要考科举?】
    隔着不远处的河岸,是正在行走赶路的僧人。
    辛禾雪已经失去了此前的记忆,当然不会记得曾经在县衙门口见过这位渡之大师。
    但他看见僧人的第一反应,还是怀疑对方是剧本里写的那位高僧。
    为什么红线会在他的身上?
    辛禾雪不认为自己会看上秃驴,还给他绑个红线做标记。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位僧人将他留在穷书生经脉里的红线剥离了。
    僧人在河岸旁驻足,回首时视线淡淡扫向河中。
    辛禾雪立即有被鹰隼锁定为猎物的感觉,他不了解对方道行如何,所以谨慎为上,一摆鱼尾,沉入水中。
    他又顺着原来的路径往回游,想要回到一开始记忆刚刚洗净的流域里。
    只是他才往回游了没多久。
    “哗啦”一声。
    他被一双大手掬水而上,破出水面。
    “……”
    蝴蝶鲤和僧人大眼瞪小眼。
    “啪”地响亮一声,鱼尾一甩,蝴蝶鲤正要跃回河里。
    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游不出僧人手掌当中的禁制。
    ……自投罗网了。
    辛禾雪最后想。
    ………
    暮色四合,日落熔金,河面之上流淌着浅金色的雾气。
    农人驱赶着老牛归家,农舍升起炊烟。
    山山水水重重。
    僧人仍旧是凡人的血肉之躯,需要三餐一眠,他在驿路旁的驿馆落了脚。
    驿馆相当于大澄官办的旅店,供应来往官员及公差食宿,还能为其提供交通工具,往往三十里设立一座驿馆。
    每驿设置馆驿使一人,还有几名驿吏,以及若干负责杂事劳役的驿丁。
    有使用驿馆之资格者,可以享受吃住行一条龙服务,但不是所有来往官员都可以拥有资格。
    见一身袈裟的僧人前来,驿吏上前询问:“可有传符?”
    传符是朝廷给的凭证,只有拥有传符的人,方能够入住驿馆。
    僧人拿出一个骨制的筒,交给驿吏。
    那驿吏怀疑地瞧了瞧,旋开之后,倒出来内里的物件,确实有青龙符,并且盖了官印的文书也在。
    在驿吏核验的时候,蝴蝶鲤也顺着瞥见了那文书上标明的内容。
    太初寺少卿,渡之。
    程粮等级很高。
    驿吏检查无误,倒是好奇地瞧了瞧渡之右手拿着的尖顶僧帽。
    那??帽倒置着,内里盛着水和一只白鲤鱼。
    “这是……”驿吏尝试着揣测,“这是大师自己带在旅途上的食材?需要交付给驿丁送到后堂的厨房吗?”
    这人说什么,辛禾雪没有听清。
    只见到驿吏嘴巴开开合合。
    估计是渡之恰时给他下了一个短暂的听觉禁制。
    O.o?
    K:【这是小猫鱼不能听的内容。】
    辛禾雪:【……】
    驿吏说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发现系统在偷偷给他猫塑和鱼塑。
    过了一会儿,禁制解开了。
    他听见渡之道:“不必了。”
    有驿丁过来,带着渡之去往客房。
    那驿吏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出家人不吃荤啊!
    那带着一条鱼做什么?
    ………
    “这是什么?”
    辛禾雪向后撑着拔步床的床沿,他翘起腿来,衣裳因此撩乱,可以见到襕袍和裤裙底下,露出一截白皙脚腕。
    右边脚踝上正束着两圈极细的晴水绿成色的玉镯,因为是两个,上下堆着,他一晃动足踝,叮叮当当响。
    辛禾雪蹙眉看向对面的僧人,又问了一遍,“你给我套上的,这是什么?”
    渡之面上没有情绪,无悲无喜,只是平静道:“寻踪镯。”
    这是他之前斩除了一个血孽深重的狐妖之后收缴的。
    有寻踪定位的功能。
    不过物件是两只镯子,比较累赘,但足够用了。
    渡之不曾了解,自然也不知道在以魅惑著名的狐妖那里,这种镯子是用来做什么用的。
    辛禾雪冷冷盯着他,“你要拘着我?为什么?我不曾杀人。”
    渡之一双黑眸如点漆,深如死寂潭水,“你是妖。”
    辛禾雪仍然在试探他的态度,他缓缓反驳渡之,“妖也分好妖和坏妖。我未曾沾染杀孽,何况我是福泽锦鲤,不会害人。”
    “锦鲤亦有以人之血肉为食修炼的血锦鲤。”渡之语气古井无波, “何况那日我已见到你在食人精气。”
    食人精气?
    辛禾雪不知道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但是按照剧本,他应当才被放归河中。
    他怎么会食人精气?
    辛禾雪冷静地同渡之对峙,“你信口雌黄,分明是在污蔑我,我何时食人精气了?”
    既然这僧人之前见过他,那他应该能够从对方口中撬出点有关于穷书生的线索。
    辛禾雪打量渡之。
    渡之:“那日我见你与一书生口唇相贴,口是七窍之一,不是你在通过关窍食人精气?”
    话虽是反问,但渡之的语气笃定。
    显然对自己推断出来的结论深信不疑。
    床铺上坐着的锦鲤妖却笑了出声。
    好像他说的是什么能令人捧腹的笑话。
    青年笑得抹了抹眼角沁出来的泪花,指腹抹过的位置浮现浅浅的淡红。
    渡之见过这样的色彩,那日对方在惠福寺食人精气时,发出了很轻的哼声,眼尾就是这样的薄红。
    【渡之爱意值+1】
    辛禾雪微微诧异,在听见爱意值提醒之后,本来想要尽快逃脱的想法暂且搁置了。
    他盘算着什么,眼波流转,朝渡之勾了勾手,“你过来。”
    渡之:“做甚?”
    由于锦鲤妖的修为对他没有威胁,他依言向前。
    霜白的手搭在赤色袈裟上。
    辛禾雪眼底淡漠,但唇边却牵起浅浅的弧度,他笑着问:“渡之大师不是说我食人精气吗?”
    渡之低头,正好迎上了温凉柔软的唇瓣。
    大约是青年体温本就偏低,触感温和而稍微凉润,极轻极软。
    渡之闻到了雪中绿檀般的冷香。
    一触即分。
    【渡之爱意值+2】
    辛禾雪轻声问:“如何?你的精气可有亏损?”
    “未曾亏损。”渡之紧紧皱起眉,“那是因为我的口窍闭着,无从证实你那日不是在害人。”
    怎么这么死脑筋?
    辛禾雪倒真想知道这顽固僧人是怎么被教养长大的,半点人事都不通。
    辛禾雪冷然:“既然如此,张口。”
    渡之听此人的声音,似是被他惹恼了,语气染上几分冰冷。
    但是唇部相贴时,口腔中的舌尖是软的、湿的、热的。
    和他的舌纠缠在一处。
    再湿滑地缓缓离开。
    抽离时,红尖上牵扯了极细的银丝。
    渡之心神一荡,似是有撞槌撞击梵钟,清音袅袅回旋。
    久久才回过神来。
    辛禾雪问:“如何?你可相信我了?”
    渡之沉眸,他仍旧有不明白,“既然不能食人精气,那这种行为是何意?又有何用?”
    “真笨,你怎么这也不懂得?”辛禾雪倚着拔步床边,他看渡之不懂得这些,也就随他糊弄,“人与妖虽说殊途,但是都挣脱不开七情六欲,我们妖怪就喜欢如此取乐。”
    辛禾雪反问:“难道你方才不感觉快活吗?”
    渡之沉沉思索,过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辛禾雪:“快活。”
    辛禾雪幽幽道:“出家人果然不打诳语。”
    渡之闻言,听不出辛禾雪口中的讽刺之意,而是诚然点头,“嗯。”
    【渡之爱意值+5】
    他的面色坦然,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戒。
    第53章 失忆(8)
    辛禾雪离开拔步床,和这和尚理论得口干,他到一旁的方桌上倒了一盏茶水解渴。
    随他迈步的动作一大,足踝上的两圈细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清凌凌像是碎冰与岩石相碰,又莫名陡然生出几分不明底蕴的暧昧。
    什么寻踪镯……
    辛禾雪敏锐地发觉不对,眉心蹙起来,他坐在竹椅上,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之前不是在害人了,那可以放我走了?”
    渡之视线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不可。”渡之的语气平淡如水,陈述事实般,“妖终究是妖。”
    辛禾雪也不是真想要离开,毕竟眼前这位就是目标人物,在后面的剧本里还是会将他镇压到安宁塔的重要角色,辛禾雪当然是趁早刷取足够的爱意值更好。
    只是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辛禾雪半阖眼,他翘起右足,晃了晃,随即脚踝处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决意退一步,“不能放我走,那也把这镯子摘了,渡之大师法力深厚,还担心天大地大我会逃脱而捉不住我么?”
    渡之全然不吃他的激将法,似是没有看出辛禾雪眉眼间流露的不耐,渡之道:“不能摘。”
    他不知道锦鲤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对方给凡人留下了能够感知方位的红线,虽然渡之已经巧妙地将红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这种红线是单向感知方位的,也就是说,锦鲤妖能够了解他的位置,而他却无从反向知道。
    渡之只能通过钓鱼的方式,先将对方引过来再捕捉。
    结果就像现在这样,捕捉成功了。
    但为了避免对方再脱逃,渡之必须用寻踪镯拘住锦鲤妖的足踝。
    “你这臭和尚,怎么说也说不通。”
    辛禾雪的唇角不悦地向下压了压。
    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了,或许是因为驿站招待的都是官吏,因此茶叶的品次不错,只是比起辛禾雪前世宫廷御用的茶叶,还是稍逊几筹。
    在两人争执之时,渡之一直在看着对方。
    他看见辛禾雪喝了茶之后,有湿润润的水痕沾染在唇瓣上。
    青年的肌肤太白,那唇色又是十分的浅淡,因而显出弱柳般的孱弱来。
    确实不像是会作恶多端的邪妖。
    倒像是凡间病弱矜贵的公子,连薄薄的唇瓣方才印上来的时候也是万分柔软,舌也是……
    不过,在太初寺的天师眼中,妖终究是妖,不分好坏。
    太初寺的职责就是防止妖鬼横行大澄人间。
    但是渡之无法接受辛禾雪的说辞,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反驳道:“不是臭和尚。修行之人,每日清洁以保证身体洁净。”
    辛禾雪凝噎一瞬,“……我只是在骂你而已。”
    渡之仍旧不解:“为何骂我?”
    他所做的事情符合他心中的道义,渡之所了解到的,世间只有穷凶恶极之人与无耻之徒会遭到人们的谴责唾骂。
    辛禾雪不再同他说话了。
    他用心音说:【转人工。】
    K:【在。】
    辛禾雪:【哥哥,他比你还笨。】
    他骂了渡之,回过头来还要说一句K。
    K:【……】
    不知道为什么,K觉得小猫现在张牙舞爪的,实际上是在外头被男朋友惹恼了,回来向着窝囊的无能丈夫撒气。
    为了日子能够顺利地过下去,K当然是选择忍气吞声。
    K:【对不起,我会尽快升级程序模块的。】
    辛禾雪笑了笑,【哥哥加油^^】
    很难说没有在阴阳怪气。
    ………
    负责杂事劳役的驿丁,前来送热水。
    客房中有黑木屏风隔开的内间,内间里有浴桶,他们接连提着木桶来,将浴桶里灌满热水。
    再请示客人可以进行沐浴了,随后退了出去。
    结果才小半个时辰不到,高僧又唤驿丁换一桶新的热水来。
    驿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高僧都是要一夜洗两次澡的吗?
    他们再次鱼贯而入进去将热水换了的时候,先沐浴完的辛禾雪懒懒地躲在床帐中,躲过了耳目,因此驿丁们未曾发觉真相。
    沐浴完的渡之才掀开细棉纱帐,就被拦了下来。
    辛禾雪靠着锦缎迎枕,薄薄的单衣松散,脖颈下方露出一部分雪色的锁骨窝儿来。
    他驱使渡之:“你到别处去睡。”
    渡之的传符只有他一人,驿馆自然提供的是一人居的客房,房中只有一张拔步床,辛禾雪将床霸占了,渡之就无处可睡了。
    渡之冷静地将此分析给锦鲤妖听,他还以为是锦鲤妖未曾居住过人类的旅店,才提出这般要求。
    床铺上的青年却牵起唇角,“那关我什么事?总之你到别处睡,你同我睡,要是晚上压到了我的尾巴怎么办?”
    这么说着,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隐患言之有理,青年半分不在意地掀开锦衾。
    渡之才看见锦衾之下,被褥之上,陈横的是曲线流畅优美的白鳞鱼尾,玉骨冰姿,好似霜雪一般的颜色,瞧着令人夏日生凉。
    化成这种形态之后,白天的晴水绿玉镯细细地拘在鱼尾的最末端,那曲线收束的尾鳍处。
    渡之平静道:“我可以维持一整夜平躺纹丝不动。”
    他想要消除辛禾雪的顾虑。
    辛禾雪用鱼尾拍了拍锦衾,分毫不让步,“不可。我睡相不好,万一翻了个身,大师铜筋铁骨的,会硌着我的尾巴。”
    渡之垂首:“……”
    只好退了出去。
    他端坐在另一边的楠木榻上,脸上倒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仍旧平淡如潭水。
    辛禾雪忽而又道:“我问你,你身上的红线从谁那取下来的?”
    渡之顿了一会儿,不明白辛禾雪为什么这么问,忽而想起来锦鲤妖一族七日失忆的习性,他道:“我不会告诉你。”
    辛禾雪:“为何?”
    渡之:“避免你害人。”
    意料之中,辛禾雪也不恼,他解下木钩上的细面纱帐,隔了床帐和些许距离,他的音色听起来比白日时轻软,“渡之大师,记得将烛火吹灭了,这么亮我睡不好。”
    渡之:“……”
    桌上的烛盏,火苗一摇,悠悠地熄灭了。
    客房归于黑暗当中。
    ………
    翌日又要继续赶路。
    驿丁将早上的饭食送到客房,又重新退了出去。
    驿馆提供的朝食是面片汤、芝麻粥和清油胡饼,还有一笼馒头,因为不了解高僧的食量,因此每一份都按照最足量的来。
    渡之昨夜在榻上坐禅一整夜。
    不过他是修行之人,本就与寻常凡人不同,就是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也无关紧要,必要时小憩休整即可。
    很多时候选择整夜休息都是为了严格遵循人间昼出夜伏的规律罢了。
    渡之坐在方桌前,询问刚刚漱洗完毕的辛禾雪:“你要吃吗?”
    辛禾雪走过来,渡之将瓷勺递给他。
    辛禾雪只简单尝了尝面片汤和芝麻粥,味道很清淡,并不醇绵,厨艺只能说一般,不大合他的胃口。
    他尝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本来妖族也可以凭日精月华充饥,具备一定的灵力道行之后,人形就是不食五谷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渡之动作流畅地就接着辛禾雪搁下的勺子,继续进食了。
    抬首,却见辛禾雪支着侧脸,盯着他,平声问:“何事?”
    虽说驿丁不知道客房中其实有两人,只送来了一只瓷勺一双木筷,但渡之如此态度自然地就接过了勺子继续用……
    这到底算哪门子和尚啊?
    辛禾雪微微蹙眉,眼睛一眯,纤长的睫毛上下碰了碰,掩饰住不明显的嫌弃情绪。
    没听到辛禾雪说话,渡之又低头快速地进食。
    他体型高大劲瘦,肌肉结实,明明不是莽夫那种魁梧,食量却大得很,一张桌子上的食物都被他解决了。
    朝食结束之后,渡之说:“收拾一下,今日的脚程比较赶。”
    辛禾雪问:“你不放了我?要带我到哪儿去?”
    渡之从不说谎,因此诚实地直截了当道:“先去收了旱魃,再一路上京,送你进入安宁塔。”
    安宁塔是大澄最高的佛塔,塔尖顶端可以没入云层,塔身坐落在京郊北方。
    从功能上来看,更像是从属于太初寺的监牢机构。
    辛禾雪的脸色冷下来,语气中有着一种微薄的料峭寒意,“你要将我关押起来?”
    渡之平静道:“太初寺天师捉获的妖鬼,若不能就地杀灭,必要押送回京,送入安宁塔度化。”
    度化?
    火化还差不多吧?
    辛禾雪问:“谁说的?”
    渡之道:“师父。”
    辛禾雪:“我怎么知道你师父是谁?”
    渡之:“太初寺卿,国僧了意。”
    国僧的亲传弟子,现在又是太初寺少卿,未来就是继任者。
    辛禾雪淡淡地扫他一眼,没有什么话音起伏地问:“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送入安宁塔的前提是不能就地杀灭,只能暂时控制押送。
    渡之一怔,在这个怔愣的空挡,他的手掌被牵起,搭在青年脖颈上,肌肤触感温凉玉润,传来脉搏的隐约跳动。
    脖颈线条优美纤细,因为缺乏血色所以更显得洁白,脆弱得好似稍稍用力就要碰碎了。
    辛禾雪扶着他的手背,微微歪头用侧脸贴了贴,眼睫掀起,他轻声问:“大师为何不肯杀我?”
    渡之被他问住了,皱眉沉思,最终摇了摇头。
    “不可。”
    辛禾雪:“为何不可?”
    渡之又被难住,只是道:“你未造下杀孽。”
    辛禾雪轻笑一下,捉到渡之前后矛盾的漏洞,“可是你们太初寺可不论好妖坏妖。”
    他指腹轻轻点在渡之胸口跳动的位置,“这就是你的答案?”
    跳动的节奏分明漏了一拍。
    渡之沉下眼眸,他思索不出答案,但又不能说谎,因此沉默下来。
    最后不再与辛禾雪就着这个问题辩论,看起来心意已决,仅仅是通知辛禾雪:“快些,今日脚程赶。”
    辛禾雪:“……”
    油盐不进的臭和尚。
    他直接道:“背我。”
    渡之面露不解。
    辛禾雪微微一笑,“大师你不知道么?锦鲤化人上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尖刀利刃呢。”
    让他将志怪传说和童话故事杂糅结合一下吧。
    ………
    驿吏见到高僧下来,赶忙迎了上去,“少卿大人,可需要出行工具?驿馆内有马与驴……”
    他话还没问完,就目瞪口呆地发现高大僧人是背着人下来的。
    昨日、昨日可未曾见到高僧身侧有旁人啊?
    他记错了?
    驿吏傻愣愣地看着高僧往外走去。
    倒是高僧背后的襕衫青年转过头来,右手扶着帷帽的宽檐,纱幕随风流动起来,露出线条流畅的雪白下颌,和淡粉的唇。
    青年声音懒洋洋,婉拒驿吏的建议,“倒是不必了,有驴呢。”
    辛禾雪重新转过来,揽着渡之的脖子。
    秃驴也是驴。
    他故意道:“驾。”
    第54章 失忆(9)
    从驿馆出发,顺着驿道继续往东走,越往东方向,空气中的水分越发稀缺,朗朗晴空,不见半分雨云。
    辛禾雪记得他记忆刚刚洗净,浮上水面的时候,分明还有蒙蒙细雨,后来越向东追上这和尚的步伐,体感的空气湿润度就越发降低了。
    有的驿道岔路旁边有界碑,辛禾雪一看,渡之背着他,已经快要走到江州和舒州的地界了。
    中途休整的时候,辛禾雪坐在亭子里,这凉亭后面靠着山脚的竹林。
    没有一点风,烈日炎炎,因此也不觉得凉快。
    好在辛禾雪是妖,在这样的天气,他仍旧维持着一个温凉的体温,周身像是初冬松间雪一般霜白,不见一点面热耳红。
    凉亭旁边有附近村子的村民支了一个茶水小摊,给过往的赶路人解渴用。
    茶水用的不是什么好茶叶,是去岁山上摘的老枫叶煮茶。
    老枫叶茶一文钱两碗,雪泡豆儿水五文钱一碗。
    辛禾雪正百无聊赖地摆弄手中的帷帽,这帷帽是宽檐的样式,行进时足够遮挡住日光,加之又有纱幕,不至于太刺眼,也不至于闷热。
    渡之用两碗老枫叶茶将水囊壶装满了,又端给他一碗雪泡豆儿水,还配了一个木勺。
    辛禾雪接过来。
    这雪泡豆儿水名字有些长,其实就是凉水绿豆,或者叫绿豆汤更合适。
    绿豆是很稀的,主要是凉水解渴,加之一点绿豆和甘蔗糖的清冽甘甜。
    他才不管渡之渴不渴,喝不喝,自己慢悠悠地将凉水绿豆喝完了。
    他现在几乎算得上是俘虏,道貌岸然的高僧,善待他这样如此配合的俘虏是应该的。
    歇息完,两人就又要启程。
    辛禾雪听见渡之向茶水摊的老者问路,“老人家,李家庄可是快要到了?”
    那位骀背白发的老者指了指方向,回答:“是,顺着这条道再走十余里,下了个坡,就到李家庄了。”
    到了李家庄,就是舒州的地界,不在江州之内了。
    辛禾雪重新趴到渡之背上。
    天气虽热而干燥,但两人都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渡之背着人走了将近一天也不见得面上红一分一毫,额际更是一点汗都不出,整个人相当干爽。
    和他相比,背上的辛禾雪更像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那山巅未化的冰雪,清凉温润。
    不过辛禾雪怕晒,渡之就听话尽量往阴凉的山道旁边走,走在树荫底下。
    辛禾雪忽而问他,“你怎么不用驿馆的车马?”
    那些马和驴都是官家的,方便官员赶路,只要到每下一个驿馆都可以补给粮草,或者马儿筋疲力尽了就干脆换一匹上路。
    或许是身量高而腿长的缘故,渡之走路速度很快,但十分平稳,他回答:“以足步丈量土地也是修行,何况车马会影响对妖鬼的感知。”
    懂了。
    看来以太初寺僧人的修行方式,必须踏在实地上,才能更好察觉妖鬼的踪迹。
    那若是飞禽和水鬼呢?
    恐怕他们还有旁的门路。
    辛禾雪不再多问。
    ………
    不同于江州,舒州的地界,还在一片大旱当中。
    听渡之解释,是他已经将江州的旱魃除去,又做了招雨的仪式,这才解了江州大旱。
    辛禾雪猜测,他原本牵了红线的那个穷书生应当是江州人士。
    不过渡之是从西一路走到这边的,加之今年大江枯竭,沿岸的州都发了旱灾,很难说穷书生是不是在江州往东的其他地域。
    辛禾雪问:“今年怎么这么多旱魃?”
    听渡之的意思,他一路先从西面大江发源地的高山走到这一片丘陵平原地带,都在除旱魃招雨。
    渡之平静解释:“今年年初地龙动荡,使得旱魃尽出。”
    他想着辛禾雪不了解此事,还耐心道:“旱魃一族分有三种,一种似兽,一种乃僵尸所变,皆能造成旱情,阻止风雨。还有一种上上旱魃,形似人而更高,头顶上另外长了一只眼睛,见天有云而吹开,空中无从凝聚雨云,太阳便愈发炽烈,因而造成人间旱象。”
    辛禾雪问他,“你到李家庄除的是哪一种?”
    渡之回答:“暂且不知,我只能体悟到旱情最为严重的方位,是李家庄。”
    辛禾雪:“哦。”
    他没有什么兴致,神色恹恹地偎依着渡之,闭目小憩。
    不知道过了许久。
    兴许是已经走到了日暮时分,他们从山路的林荫处走出,山背昏黄,金光溶溶。
    辛禾雪被一阵喧闹之声吵醒了。
    似是有一群人争执不下,吵闹声比树梢头的群鸟还要炸耳朵。
    “李二虎,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那声音饱含宁死不屈的意味,约摸是争执僵持的时间久了,已经有了几分唇舌干燥到力竭的嘶哑。
    名字听着有些别致,辛禾雪怠懒地掀起眼皮,撩开帷幕,向着争吵之地看去。
    离得不太远,从这边岔路的角度,能够看到有一群瞧起来是走乡串镇的浪荡子或恶少模样的年青人,纠集起来,围堵在一个半山土坡的坟头,和他们对峙的男子头上戴着白绳带,一眼能够看出来还在守孝期。
    辛禾雪听了一听,大约是当地一种“打旱骨桩”的恶劣习气,每逢干旱,这些乡野里没有正业的浪荡子就纠集起来,以“有下葬的尸体变成了旱魃”为理由,必须将坟头掘开,将尸体挖掘出来烧掉,才能缓解旱情。
    这确实是除去僵尸一类旱魃的方法,但这群人对于这种方法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更不是真心想要抗旱,他们怀疑谁家,就到谁家去掘坟,实际上是借机敲诈勒索,乡里之间挟私报复的手段罢了。
    辛禾雪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第二世的时候,底下也有官员报上来此事,不过他第二世所在是一个没有玄怪世界观的王朝,不可能掘出真的旱魃来。
    那个受害的年轻人,尚在守孝期,话音字字泣血,“我父母尸骨未寒,你们如此无耻,就想要掘我家的坟墓?!”
    为首的泼皮地痞,应当就是刚刚话语中的李二虎,“那不就对了,任轲,你父母去岁死的,今年我们李家庄就大旱,必然是你父母当中有人变作了旱魃,这才祸害我们村子今年颗粒无收!”
    “别以为你身上有个童生功名傍身,不过是个家里三亩薄田的穷书生,你即使是叫里正过来主持公道,里正也会赞扬我们替天行道!”
    李二虎说罢,和周围人对视一眼,都哈哈捧腹大笑起来,瞧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辛禾雪本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还未曾想要出手,但听闻到关键词“穷书生”,仿佛头顶无形的粉色猫耳尖尖一抖,盯着那个穷书生看。
    叫任轲?
    但这里是舒州地界,应当不太可能……
    不过,既然都是穷书生,他也不是不能帮上一把。
    辛禾雪轻飘飘地从渡之的背上下来,他走近了那群人,慢悠悠道:“你们不知道打旱骨桩要掘坟需得先向官府申报,验明墓主人身份才能挖掘么?你们私自挖掘,当心吃衙门的板子。”
    他戴着帷帽,纱幕看不清面孔,但是周身气度不凡,那群地痞倒也一时间被唬住,不敢轻举妄动,李二虎叫嚣道:“你又是打哪儿来的,算是老几?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辛禾雪缓声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县衙门口的布告墙上不是白纸黑字张贴得清清楚楚,你们莫不是不识字?”
    看起来也不像是念过书的样子。
    辛禾雪当然是唬他们的,他一路走来,哪里留意过县衙的布告栏,不过是依据前世的做法猜测——
    当时这种恶习风气在穷乡之地风行,为了整治,前期先是抓了几个地方上恶劣的掘坟案领头者充军流放,再之后以找寻旱魃为由头要掘人坟墓的,必须得向官府申报验明墓主人身份,多了一重手序好让官府介入,私自掘坟者除去要赔偿受害家属,还需得受杖责。
    只不过他不知道大澄有没有这样的法令。
    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倒是当真把大部分人唬住了。
    李二虎不甘心如此善罢甘休,手一扬,“怕什么?我们人多,法不责众,今日就是要掘你任轲的家坟!”
    他们就此要动手,辛禾雪却神闲气定,“渡之。”
    那语气有点儿关门放狗的意味。
    李二虎的注意力方才全被辛禾雪吸引了,这才发觉另一旁还有一个僧人,他嘴硬道:“不是剃了光头,偷了袈裟就可以冒充高僧的啊!”
    渡之静静地看着他。
    短暂得不过是顷刻之间,数十个牛高马大的年青人已经被撂倒在地,皆是一副伤到了筋骨龇牙咧嘴的模样。
    在僧人近身的时候,他们甚至看不出来对方是如何动手的。
    后面原本是来看热闹的人,也露怯求饶了。
    “大师,无意冒犯!”
    “我们可没有要挖人坟啊!这么缺德,都是李二虎威逼我们的!”
    李二虎吐了一口血沫子,大抵也知道今日惹了不该惹的人,含恨瞪了任轲一眼,悻悻地一瘸一拐逃离了。
    任轲上前对辛禾雪和渡之道:“今日多谢二位相助,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
    渡之行了合掌礼,“贫僧渡之。”
    辛禾雪扯下帷帽,说道:“辛夭。”
    他想了想要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干脆靠近了渡之身边,莞尔一笑,“这位是我的师兄,我带发修行。”
    任轲却盯着他的脸,怔愣得好似什么也没听清楚,只会点点头。
    真真是好似神仙中人的公子啊……
    青年原先用玉簪随意束起的柔顺青丝,有些被帷帽压乱了,几缕披拂下来。
    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
    因着日头西垂了,李家庄内没有邸舍,任轲邀请两人到自己家落脚。
    辛禾雪打听,“今日是怎么回事?”
    任轲解释:“那个李二虎,是李家庄出了名的泼皮地痞,我家是外姓,前些年才从北方搬到此处,受乡人排挤,从前我父母见他作恶多端,阻拦了一两次,此人之后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不过是挟私报复我。”
    辛禾雪问:“问起来有些冒昧,但你父母如何就过世了?”
    任轲回答:“我父亲原先做些跑商的生意,替人将舒州锦缎送到京城去卖,我母亲常常同他一起,去岁碰上了山贼,这才……”
    他低下头,像是难以再说下去。
    辛禾雪拍了拍他的肩头,权作安慰,“提到了你的伤心事,真是对不住。望请节哀。”
    渡之跟在两人身后,走在村道上,见辛禾雪和任轲的距离靠得越来越近,眉心不自觉地皱起来。
    不知道为何,心中会感到……
    不舒服。
    渡之沉眸,按了按胸口跳动的位置。
    任轲的家只是普通的农舍,也不大,胜在干净整洁。
    他为两人提供了晚餐和热水沐浴。
    辛禾雪在吃饭的时候向任轲打听,“听那个李二虎说你已经是童生身份,你今年可是要参加州试?”
    任轲:“是。到八月,我守孝期已满,之后便可以参加州试。”
    因着大澄的科举制度不比辛禾雪前世的完善,只有县试、州试、礼部试三级,辛禾雪对具体的细节还不清楚。
    辛禾雪借机向他问:“那么每个州的州试过后,推举上京城参加的礼部试的乡贡有多少人?”
    不是所有参加京城礼部试的考生都是从地方州试之后推举上去的,更多的是出自官学的学生,他们被称为“生员”,不需要参加州县试就可以直接参加礼部试。
    参加州县试的,更多是像任轲这样,寒门都算不上,连官学的学费都交不起的贫家子弟。
    任轲倒也对此了解清楚,“各州府推荐的乡贡……通常大州每年3人,中州2人,小州1人。”
    那就很简单了。
    辛禾雪想。
    那个穷书生必定出身自今年发生旱灾的州,而每个州的乡贡人数又十分有限,这样就极大地缩小了他的目标范围。
    他只要在京城附近守株待兔,等待这些州府的乡贡上京就可以了,总能找到这个人,也不至于大海捞针。
    不过,在此之前,他可不能被渡之关进安宁塔里。
    辛禾雪淡淡扫了一眼闷声不吭正在吃饭的僧人。
    ………
    任轲家中只有两间卧房,任轲本意是将自己的卧房也让给他们一人一间,自己在厅堂草草睡一夜过了,但是辛禾雪拒绝了,他们是客人,不好意思打扰主人家休息,他和渡之一间房即可。
    说是两个人一间房,实际上洗漱之后,辛禾雪再次独自将床铺霸占了。
    渡之被赶到另一边的榻上。
    他也不恼,盘腿在榻上坐禅。
    辛禾雪趁着夜月上来,在僧人小憩的时候入了他的梦。
    渡之的梦境和他本人一样无趣。
    空茫茫的湖海,中央有一大块礁石,渡之就端坐其上,闭目念经状。
    水声哗哗,有什么埋入水中又浮出湖面。
    渡之静静地睁开眼。
    却见自水面上来的人鱼,宛如浮出的海妖,湿淋淋柔顺青丝似绿藻,白皙的脸在缥缈水雾当中,眼尾一点小痣,分明唇色极淡,或许是因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无端给人一种素艳欲流之惑。
    青年坐到礁石上,他身上的薄衫已经湿透了,贴在雪色的脊背上,他懒懒地倚靠过渡之的方向,由衣衫和肌肤坠落的湖水连续不断,作泠泠之声,沾湿了渡之的赤色袈裟。
    渡之能够体察到这是他的梦境,而辛禾雪进入了他的梦。
    他以为辛禾雪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渡之问:“何事?”
    辛禾雪道:“今夜大师好像话少了许多。”
    渡之本来就是闷葫芦的性子,寡言少语,不过相比起来,今夜的话语少到有些异常了。
    渡之沉眸,认真道:“不知为何,我见你与任轲相谈甚欢,心中似乎不快,因而不愿多言。”
    辛禾雪知道他不会说谎话,听他这么一说,就借机引着渡之思考,“为何见我与任轲相谈甚欢,你就不快?”
    渡之摇头,“我亦不知。”
    辛禾雪见他思考不出来,“你这和尚怎么这样笨?不要用脑袋思考,用这里。”
    柔软的指腹点在胸腔跳动处。
    渡之疑惑不解地重复:“用这里?”
    好似……跳动得快了一些。
    【渡之爱意值+2】
    辛禾雪点头,“听听你的心在想什么?”
    渡之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他似乎是认真体悟了一阵,过了一会儿,诚实道:“我怕见到你要和任轲做快活的事情,因而不悦。”
    任轲也是书生,而眼前的锦鲤妖好像对这样的书生更加关注,渡之此前见到他,就是在和周山恒做之前那样唇舌相碰的快活之事。
    辛禾雪显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明白了渡之的逻辑。
    因着昨夜辛禾雪说唇舌相碰不是食人精气,而是他们妖怪为了快活,此后渡之就一直用快活之事指代。
    辛禾雪哑然失笑。
    怎么这和尚像是分毫也不懂情爱之事?好像这种妖鬼人都共有的七情六欲全然从他身上剥离了,也从未有人教导过他,同他说过这些。
    辛禾雪抬起眼睫,悄然凑近了,呵气如兰一般,轻声问:“你想做吗?和我做昨夜那样的快活事?”
    渡之紧紧盯着他,心思和眼神一样直白,“想。”
    他诚恳地拉近了和辛禾雪的距离,得到答应的回复之后,渡之侧了侧头,正好印上那抹浅淡的唇色。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捧住辛禾雪的脸,撬开对方的牙关,终于重新寻到那软红舌尖。
    起初只是试探地吮吻,察觉到青年的气息乱了一瞬,好似得到了正向反馈,渡之轻轻地推动唇舌,动作缓慢温和。
    他像是学习一般,用各种方式试探着辛禾雪的反应,甚至挤到了舌根处。
    直到辛禾雪忍无可忍地推开他,薄衫之下,雪白胸膛强烈起伏地喘息着。
    本来洁白的肌肤,此刻眼尾染上烟霞般的颜色。
    就连由于缺乏血色而呈现淡粉唇瓣,也因为过于黏糊的亲吻,变成靡丽的水红。
    轻轻的喘息声像是羽毛一样,挠在人心头。
    渡之按住了胸口跳动处。
    好像……
    跳得又快了一些。
    【渡之爱意值+5】
    辛禾雪的细密眼睫,因为湿漉漉的水汽,已经黏成乌泱泱的小簇小簇。
    他稳了稳气息,淡声问渡之:“你可快活?”
    他身上本来从湖水中出来之后就湿淋淋的,此刻玉面映着薄红,清冷之气全消弥了,又问着高僧这样的话,看起来更加像是水中捞起来的靡丽艳鬼了。
    一不小心就会被面冷心狠的水鬼吸引得丢了心,被绞紧拖进水中溺毙。
    渡之仍旧十分诚实,“快活。”
    辛禾雪按住他的肩头,唇凑到渡之耳旁,声音低低的,又夹杂着放轻的软,“那我教你,这件事叫做亲吻。”
    渡之谨记于心,神情认真地道:“我记住了。”
    接着,他又问:“之后还能亲吻你吗?”
    还真让这臭和尚学到东西了。
    辛禾雪斜睨他一眼,“看你表现。”
    渡之点头。
    随着点头的幅度,他的视线落在辛禾雪的鱼尾上,雪白鳞片,在梦境的日光下简直粼粼晃眼。
    辛禾雪撩了撩湿漉漉的乌发,挽到耳后,青丝黏着他的脊柱线垂落,他向后撑着礁石,留意到渡之的眼神,“你很好奇?”
    渡之端详了鱼尾片刻,再次点头。
    辛禾雪准允道:“那你可以摸摸,记得要轻轻的。”
    人皆有观察美的能力,他也觉得自己的鱼尾很漂亮,因此翘了翘了尾端。
    渡之动作极轻,先是落在鱼尾的中部,白色鳞片摸上去不像看起来晃人眼睛的那般锋锐,其实触感是柔韧的,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大而宽的手掌忽而覆上辛禾雪的腹鳍,柔软如薄纱生长在腹部之下的位置,那个昨夜他就觉得很奇怪的地方——
    渡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手刚碰上,就被翘起来的鱼尾光速甩了一下。
    左脸立即浮现起隐隐红印。
    渡之不明白辛禾雪怎么忽然恼了,来不及做出反应,而是先严肃而板正地问起,“你这里是受伤了吗?”
    他刚才能够观察到腹鳍遮掩了浅粉的颜色。
    那里没有白色鱼鳞覆盖,渡之只能联想到是受伤后鱼鳞脱落了,这让他的态度紧张起来,十分关心辛禾雪的状态。
    辛禾雪皱眉,反问:“你有病?”
    渡之否认,“没有。”
    又平静地问:“你方才为何攻击我?”
    辛禾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感到有些头痛。
    深吸了一口气,辛禾雪浅浅笑起来,他靠近了渡之,放轻声音道:“刚刚不是攻击你。那也是我们妖物用来取乐快活的手段,你难道不觉得快活吗?”
    渡之沉吟几瞬,态度依旧坦然,“……快活。”
    【渡之爱意值+5】
    辛禾雪这会儿真心实意地被逗笑出来。
    渡之不解。
    见这和尚的呆样,辛禾雪的气消了些,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将渡之当做正常人对待。
    他抚上渡之残余红印的左脸,轻轻拍了拍。
    辛禾雪悠悠低语道:“大师,你还真是……恬不知耻。”
    渡之微微一怔。
    随后梦境内的景象山水尽数搅乱。
    辛禾雪懒懒地从床铺上坐起来,另一旁榻上的渡之也睁开了眼睛。
    辛禾雪撑着床头,疑惑地问:“怎么?我骂你,你生气了?”
    “未曾。”渡之可能没反应过来恬不知耻是在骂他,神色迷茫一瞬,转而望向窗外,漆黑一片,月上中天,“子时了。”
    子时。
    妖鬼横行。
    这才是渡之停止小憩的原因。
    辛禾雪坐在床铺上勾勾手,“过来背我,一起去。”
    第55章 失忆(10)
    渡之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以为辛禾雪还是自己梦境中那样的形象,“不可,你的尾巴受了伤……”
    话音还未落下,辛禾雪就已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语气不耐道:“那不是受伤。”
    “不是受伤?”渡之对人事本就不通,一时间茫然不解,“那为何鳞片空缺?”
    辛禾雪的眉际不明显地向中间压了一压,一边披上襕衫外袍,一边解释:“那处本就生来不覆盖鳞片,大师不通七情六欲也就罢了,怎么连阴阳交媾、万物繁衍道理也不知道?莫不是你以为我锦鲤族都是从河底的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渡之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随后,他终于理解了这番话的道理。
    “原是如此……”渡之喃喃自语,向辛禾雪颔首,“我已清楚并谨记了。”
    ……大可以不用什么谨记于心。
    辛禾雪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渡之又问:“……所以,你是女子?”
    他以为有那样生殖腔的,都是种族里负责繁衍的“女子”。
    辛禾雪闭目一瞬,重新睁眼,一字一顿道:“我族不分雌雄,我既然化形是男子,那就是男子。”
    渡之沉思,最终道:“我明白了。”
    辛禾雪再对他招招手,“不是要出去捉旱魃?过来背我。”
    他怕渡之又像个人机一样问为什么要带上他,于是辛禾雪干脆抢先说话,他有意放轻声音,极其温和无害的模样,“若是大师你走了,万一有什么要对我不利,那可怎么办?”
    渡之清楚眼前锦鲤妖的道行,着重福泽与灵气修炼的锦鲤,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抵抗其他妖鬼威胁的实力。
    但他脑海中第一个猜测可能会对辛禾雪不利的,是隔壁卧房的那个穷书生。
    他一想到或许趁他走后,任轲会过来提出和辛禾雪行亲吻那样的快活之事,渡之心中就涌起十分的不舒坦的情绪。
    所以他依言带上辛禾雪一起。
    渡之走到床铺边停下,正要背过身去屈膝蹲下让辛禾雪上来。
    辛禾雪却才又想起什么,“你很着急吗?”
    渡之说:“在日出之前,都可以,找到踪迹。”
    他说话缺失了一些词语,不过辛禾雪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彻夜时间,那就是不急。
    辛禾雪指了指旁边木桌上的铜镜,久未打磨,这铜镜已经不甚清晰了,不过仍旧能够映出他的轮廓。
    “我发还未梳起,先为我束发吧。”
    他垂落眼睫,温凉的一双手将木梳与玉簪交到渡之手上,就这样在床铺边端坐着等待渡之服侍。
    留着满头青丝时,辛禾雪不大喜欢每日里梳头发的环节,他前世在宫里,自有人日日清早帮忙梳理,连繁复的衣衫也自有人帮他系带收拾齐整。
    本来辛禾雪就不熟悉这样琐碎的事情,加之上个世界是现代,头发也不需要如何打理,结果换了这里,就对此事更加生疏了。
    自他化形以来,乌发总是松松散散地用一个玉簪随意束起。
    辛禾雪的字典里暂时还没有凌乱美这样的词汇,从他接受的教育来看,外在管理是十分必要的,毕竟这往往象征着小行星或是王朝的形象,他会在他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到达一丝不乱,纤尘不染。
    不过,束发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他所不擅长的。
    因此,他戴着帷帽,倒不完全是为了遮挡太灼热的日光,更多的原因是他仪容不整。
    小猫必须时刻都是完美的,绒毛柔软雪白,顺滑润泽。
    K看着小猫微微抬起下颌,镜中映出来的脸线条流畅优美,一双眼正在挑剔地看着为他梳发的两脚兽。
    看来秃驴也不会束发,不过还是比小猫自己拾掇的好一些。
    勉强算是满意,辛禾雪趴到渡之背上,“大师,出发吧。”
    才发现这和尚额际沁出来一点汗,好像刚刚为他束发是什么比降妖除魔还要艰难的事情。
    辛禾雪轻轻拍了拍渡之的左脸。
    脱离了梦境,渡之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红印,辛禾雪静静道:“驾。”
    ………
    他们出门的时候,隔壁卧房的任轲却像是睡死了,完全没有听见柴门打开和关上的吱嘎响动。
    辛禾雪在渡之背上,抬眼望向月亮。
    这正是临近本月十五的时候,月亮愈发明亮皎洁,趋向于饱满的形状。
    多月未曾下雨,晚上本来应当燥热,飞沙走石。
    现下却是阴风阵阵,令人无端遍体生凉。
    不过渡之仍旧不受影响,人体的脖子与肩膀连接处好像更暖和,辛禾雪凑近了,静静地贴着,乌发蹭在渡之的下颌旁,令渡之略微侧过视线。
    辛禾雪顺着他视线偏过去的方向看,月色朦胧不清,但是仍能够看见前方的岔路上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形,“那是……”
    辛禾雪是妖,视力已经不同于凡人,所以他能够判断出来那是白日里曾经见过的面孔。
    渡之冷静道:“李二虎。”
    他们跟在李二虎身后不远处,维持着适当而不会被人发现的距离。
    李二虎不知道为何,只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冷,他挽着手臂上下相互摩擦取暖。
    都怪白日里那个高僧和戴帽的……
    竟然戴着帷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丑八怪模样。
    李二虎一想到白日里帮着任轲同他对峙的青年,虽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是那声音却是清凌凌的……
    而一双手露出来,和沐浴着日光的温软玉一般。
    他色心又起,但是一想到那个实力不俗的高僧,又熄灭了。
    李二虎原本是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夜晚偷偷去任轲家宅,纵下一把火烧了,反正月黑风高,不会有人发觉,再者那任轲本就是迁居过来的外乡人,当下举目无亲,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会多此一举为他讨公道。
    只是李二虎才走到这边,发觉任轲家两处卧房都亮着火烛,心想白日里见到的那两人定是落脚在此处。
    李二虎忌惮那位高僧的实力,想着等这两人明日动身离开了,他明夜再过来动手也不迟。
    这般盘算着,李二虎重新原路折返。
    可是他走了这么久?
    怎么像鬼打墙似的?
    李二虎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三次路过这条岔路口的竹林了。
    他总不会连回自己家的道路也不记得!
    一阵冷风吹过,那寒意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从脚底升起,侵入骨髓,令李二虎又是冒冷汗,又是打了个哆嗦。
    那竹林背后,却是迎面转过来一个薄施脂粉的美人,莲步柳腰。
    李二虎顿时痴愣愣的,什么也来不及顾忌,甚至没有发觉这美人出现的时机和场景多么渗人。
    那女子巧笑倩兮,“李郎,这月黑风高的……可否送我归家?我家就在山坡上不远的地方。”
    李二虎色心大起,“你认识我?”
    女子柳眉弯弯道:“这李家庄谁人不识得你的威名?”
    李二虎未曾觉得奇怪,甚至傲气地挺直了腰板,“那就走罢?妹妹,我送你归家。”
    女子的脸在竹叶渗漏下来的月光里青白一片,李二虎全然无所察觉,像心神被蒙蔽了一般,陪同女子归家。
    一路送到了那竹篱小舍,李二虎用手搓了搓裤腿,“妹妹不请我进你家喝一口茶?”
    女子走在前方,已经打开了柴门的锁,“当然,李郎快些进来……”
    她的声音回荡在屋舍里,虚无缥缈,凄清得可怖。
    李二虎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觉得不对劲,只是前方的女子一转头,露出一张李二虎这辈子也不会忘却的脸。
    “小凤……!”李二虎骇然大惊,“小凤妹妹……!”
    他吓得两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双手撑着身体不断想要往后退远离,只是腿提不起一丝力气,连落荒而逃也做不到。
    “我那夜不是有意害你落水!”死到临头了,李二虎终于道歉,“我错了,小凤妹妹!饶了我……”
    他话音未落,青白的美人面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李二虎生前最后一眼只看到漆黑一片的口腔。
    转眼之间,就落入了非人非鬼的女子腹中。
    那女子扫了扫门前的灰尘,又是莲步柳腰的模样。
    抬首看见有两人前来。
    辛禾雪环视了这院落一圈,上前问道:“姑娘,今夜我们二人可否在此落脚?”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夜行赶路无意间走到此处,因为地处偏僻,周围没有旁的房屋,所以上前来询问可否借住。
    女子先是久久地盯着辛禾雪看,又忌惮地瞥了一眼后方跟着辛禾雪的高僧。
    她领着两人进屋,带辛禾雪到左侧第一间房,“公子请吧。”
    好香……
    好香的味道……
    必定能饱餐一顿……
    但是看在这么香的份上,她会细嚼慢咽的。
    女子的视线时刻黏在辛禾雪身上。
    渡之沉默地上前挡住,他和辛禾雪进了卧房,反手就要掩门,女子匆忙撑着门,面目无意间露出狰狞之色,咬牙道:“这位高僧,屋中尚有客房……”
    渡之:“不必。我同他一间。”
    女子的计谋不能得逞,目眦欲裂。
    渡之仿佛没见到她的异状,面上平淡如水地关上了房门。
    ………
    “你若早说还得在这房中呆上一夜,我也就不束发了。”
    辛禾雪浅声抱怨道,他懒倚在床铺上,玉簪已经卸了,柔顺青丝如瀑散下。
    渡之低头,解释:“唯有此法,才能在第二日旭日东升之时,找到此种旱魃的坟头。”
    辛禾雪招招手,渡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顺意上前,“怎么了?”
    辛禾雪反问:“你不觉得这屋中冷得很吗?”
    如果是寻常的天气冷热变化,不会对锦鲤妖有影响。
    只不过现在是妖鬼作怪,阴风阵阵,房屋四角都冒着阴恻恻的冷气,辛禾雪也不免感到不适。
    卧房里空空荡荡,床铺上除却木板和垫着的褥和枕头,连被子也无。
    辛禾雪拍了一拍身侧的位置,“上来。 ”
    渡之十分听他的话,未发一言异议,平直的坐到辛禾雪拍过的位置上。
    辛禾雪指挥道。
    “袈裟脱了。”
    “躺下。”
    渡之的袈裟平日里常常清洗整理,干净整洁,除却皂角的气味,余下的就是沉香木的气息,倒也不扰人。
    辛禾雪权当是被子,给自己掖好四角,又道:“抱我。”
    渡之依言而做,虚虚地环住身侧同床共枕的人,随后一动不动像是木头。
    辛禾雪自己找好了位置。
    如同小猫盘好尾巴,轻轻巧巧地蜷起身,窝进去。
    出家人身上维持不变的温热,倒是让辛禾雪四肢沾染的寒意散去不少。
    他困倦得眼中蒙着一层水光,“天亮了再叫我。”
    渡之应答:“嗯。”
    辛禾雪入睡得很快,屋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从没掩实的窗户照入,落在地上如同一层霜。
    接近是满月了。
    半面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彻底敞露出来,完完全全趋近于圆月的盘状。
    渡之剑眉一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似的,甚至额际生出了冷汗,胸腔挤出沉闷的吭声。
    渡之如同点漆的黑瞳,闪过一抹血色微光。
    仿佛极远处传来的嘶哑声音,阴恻恻道:“秃驴,好艳福。”
    “哦?不对。”声音的主人才留意到沉睡的青年身份不一般,兴味被挑起来,尾调微扬,“这是你特意为我寻的伴偶?”
    “我瞧瞧……确实在适龄的繁衍期。”
    渡之冷沉:“闭嘴。”
    他闭眸,心中念经,直到后半夜重新睁眼时,眼中的血色才消失不见。
    ………
    待任轲清早醒来,发觉不对,借着鱼肚白的天色出门寻找。
    出乎他意料,任轲在一个荒草山坡上见到了高僧和青年,不远的另一旁就是一座孤坟。
    朝霞满天,旭日从东方升起。
    映得赤色袈裟火红,罩在青年身上,而青年正安然睡在坐禅的高僧怀中。
    火红袈裟之上,玉面如雪。
    任轲上前,正要喊“大师”。
    渡之早已发现了他的身影,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第56章 失忆(11)
    辛禾雪看着眼前的孤坟,“这就是昨夜的那位……”
    他回忆了一下李二虎葬身鬼腹前最后的喊声。
    李二虎喊那女子叫……
    “小凤?”
    任轲惊讶道:“辛公子,你如何知道?”
    既然任轲都已经找到了这里,辛禾雪和渡之一对视,渡之默默点头之后,辛禾雪便同任轲说了昨夜的事情。
    包括李二虎夜行遇到一女子,之后又是如何被那女子张开血盆大口吞入腹中的。
    “我和渡之……”
    辛禾雪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向任轲糊弄的身份是渡之那带发修行的师弟,接着言笑自若,非常流畅地改了口。
    “我和渡之师兄昨夜就是宿在那女子居住的竹篱小舍里。”
    辛禾雪环视了一圈,周围再没有昨夜那样的竹篱小舍,只剩下杂草丛生的小土坡,和旁边的一捧黄土孤坟。
    渡之听见辛禾雪口中的“师兄”二字,目光顿了顿,语气平缓地解释道:“昨夜的屋舍是旱魃构筑的幻象,日出之后幻象散去,脚下的位置就是此种旱魃的坟墓。”
    任轲没接触这样怪力乱神的事物,一时间哑然失语,“可是……这里是小凤的坟头,她怎么会是旱魃呢?”
    辛禾雪听他好像知道什么隐情的样子,直接问:“你认识她?”
    任轲讷讷一会儿,最终点头。
    “小凤是孤女,因为我家和她家离得还算近,我父母念她丧失双亲,就将她认作义女。”
    “两年前,我父母夜里从外地才送布匹回来村子,路上听闻竹林后面传来小凤的呼救声,他们赶忙上前去,但是将小凤从竹林后面那条河里救上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我父母在河岸边捡到了男子的腰带,像是李二虎平日里穿戴的,认为小凤不是寻常的失足落水。随后我们就请里正为我们向县衙报案,又将证物呈了上去,结果那证物和案子一样不了了之……”
    任轲垂着头,面色颓败,想必当初的事情对他的心态造成了无法忽视的影响。
    “无奈,无处申冤,我和父母最后只好将小凤葬在此处。”
    他垂落身侧的双手忽而用力蜷起成拳,声音饱含对无耻之人的怨恨,“如今看来,果真是李二虎无法无天,害得小凤落水!难怪还三番五次针对我家,不过是害怕我家再将此事宣扬出去!”
    渡之静静地听完,面上和心中都毫无波澜,只是问道:“你家中可有铲子?”
    任轲没想到他听完这来龙去脉,还想着掘坟,他为小凤申辩道:“大师,如果昨夜小凤已经将李二虎吞食入腹,那说明他们二人恩怨已了,小凤不会害人的,可否让她安息?”
    辛禾雪不发一言,观察了渡之的反应,发现这个和尚好似是真真全无七情六欲,也缺乏同理心和对他人情绪的感知能力。
    辛禾雪转头看向任轲,先是对小凤的故事表达了惋惜,之后才劝任轲道:“任兄,恐怕坟中的已经不是小凤了,那只是借尸还魂的旱魃。”
    渡之对辛禾雪表达了肯定,表现是向着辛禾雪一点头。
    之后好像才想起来要解释,“旱魃乃山川精气所化,种类不同又稍有区别。此种旱魃又可以借尸行事,只要掘开坟墓,看看里面的是否是白毛僵尸即可。”
    辛禾雪悠悠对任轲说:“昨夜僵尸只是恰巧遇见了李二虎,你便觉得这是小凤在报仇,但纵容它再继续下去,不知道之后的下一个会是谁。”
    任轲看了看两人,想到昨日渡之实力不俗的表现,也不像是行走撞骗的江湖骗子,因此一咬牙,匆匆归家找回了农铲过来。
    将孤坟掘开,里面果真是一具闭目的白色长毛僵尸,干瘦如骷髅,面色青白。
    被日光照到的青色皮肤已经隐隐冒出白烟。
    辛禾雪没看清渡之从袈裟中拿出的是什么宝物,有风吹过,竹林簌簌作响,一簇火苗投入坟中,也许是因为热风的作用,火苗一下子窜高了,熊熊燃烧。
    只余下一滩青灰和类似硫磺的气味。
    ………
    辛禾雪和渡之告别了任轲。
    大江沿岸的旱魃已经除去,舒州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雨,他们只在任轲家中避雨避了两三天,渡之就继续背着辛禾雪踏上道路。
    不过这一次不再继续向东。
    而是转向北上。
    “臭和尚。”辛禾雪侧过头问他,“你当真要将我镇压安宁塔?”
    渡之这次没有点头,他垂落视线,盯着脚下的黄土路。
    方才下过了雨,他们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不过只有渡之一人的,毕竟辛禾雪在他背上。
    那足印走过了一人,又会有另一个人的覆盖,等到晴日里风沙吹过来遮蔽住,或者是逢雨天又一场大水清洗干净。
    就全然了无痕迹了。
    再者就是……
    辛禾雪抬眼,恰恰巧一片枯黄的落叶飘到渡之的头顶,挡住那香火戒疤。
    他捻住了那片枯叶,丢落到地上。
    回首一望,沙路上已经落下了许多的黄叶,看不见来时的道路。
    凉风四起,那些黄叶在空气中回旋,被风卷成一堆一堆。
    秋天到了。
    辛禾雪看见了驿道旁经过风水日晒变得水痕班班的路碑。
    他们进入了许州地界。
    过了许州,就进入京城了。
    “渡之。”辛禾雪开声,“你舍得将我押入安宁塔?”
    渡之的脚步停下来。
    辛禾雪侧了侧视线,观察到渡之下颌紧绷,线条显得硬直,好似承担着什么难言的压力。
    辛禾雪也不急。
    反正除了当初刚刚捉到他的时候,在驿馆里渡之曾经说过,不能够就地杀灭的妖鬼要押入京城安宁塔之外,一路上没听对方再重新提起一次。
    从舒州走到许州,由于见的妖鬼多了,渡之身负降妖除魔的职责,原本至多两个月的行程,两人走走停停,倒也耗去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辛禾雪中间失忆了许多次,他每逢七日一到,就要重新入水。
    再次上岸时,每次都会被渡之捕获。
    辛禾雪每次都要重复寻找红线、发觉红线在臭和尚身上、被捉起来的历程。
    好在渡之对于他们之间的过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每次都会重新重复一遍路上的事情。
    只不过每当辛禾雪问起穷书生的情报时,渡之虽然不能说谎,但都会选择缄默不言。
    辛禾雪气闷了几次。
    将渡之的爱意值刷到了七十五。
    辛禾雪这次也没等到渡之回答有关安宁塔的问题,他决意等到了京城的地界,若是渡之不主动放了他,他就寻个方法逃走。
    他已经盘算清楚了,按照渡之口中说的前情,他们是一路从江州走上来的,加之剧本上的信息,大旱放生……
    而今年大旱的州域都在大江流域内,那么只要能够找到出身大江附近州域的乡贡……
    至多至多也就十八个。
    十八个穷书生而已,他可是锦鲤,还怕报恩不及吗?
    辛禾雪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周围的山林,却捕捉到了这片山坡上的异状。
    双目敏锐地微微眯起,辛禾雪掰着渡之的下颌转到那个方向,“你看……那边树上是不是吊着个人?”
    渡之依言望向那里,高高的桂花树,不知道种了有多少年岁了,岔出来的枝桠都比成年男子手臂粗得多。
    果真有个男子,穿着读书人常见的襕衫,三尺白绫挂着脖子,一双脚悬空在那。
    秋风一吹过,晃了两晃。
    面色已经是青白发乌,瞧着死去多时了。
    辛禾雪只看了两眼,他有点忌讳生死,因此站在远处,主要还是渡之上前看清楚情况。
    有樵夫背着柴经过,见状被悬着的尸体吓得一声大吼——
    “死人了!又死人了!”
    ………
    后续的事情自有当地的县衙接手。
    辛禾雪和渡之只是等候到了官府的人来,过来验尸的县尉好像已经对此事习以为常,例行问了问周围当时的证人。
    渡之同那县尉交谈了几句。
    辛禾雪问那路过的樵夫,“当时你怎么说又死人了?”
    樵夫瞧起来就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对辛禾雪解释:“上一次我路经那里也有个读书人自缢了。”
    樵夫:“说起来,这两年自缢的人不在少数……”
    樵夫:“但是我想不通,都是书生,都要跑来这棵桂树上吊,我就说不能念太多书,念书会念傻!”
    樵夫:“像我这样,知足常乐就多好,至少有命留在世上……”
    他摇摇头,背着柴慢慢地离开了。
    辛禾雪若有所思,他转首,渡之已经重新走到他旁边,静静道:“走吧。”
    辛禾雪看了一眼还在桂树下验尸的县尉。
    县尉叹息一声,已经着手叫小吏给尸体盖上白布抬着要离开了。
    辛禾雪问渡之:“方才你和县尉说什么?”
    渡之道:“他说今年已经是第三起自缢在此处的命案了。”
    辛禾雪道行不够,感悟妖物的本领又不如渡之的专业对口,“那桂树有妖气吗?”
    他们一边向外走着,渡之一边道:“并无察觉。”
    路上,辛禾雪还在疑惑:“为何都是书生自缢?”
    渡之沉眸,摇首诚实道:“我亦不知。”
    “不过当中确实大有可能是妖鬼作梗……”
    “自缢者多为书生,而书生素来都是妖鬼中意的食物。”
    渡之静静陈述着。
    辛禾雪:“为何?”
    他倒想知道他们太初寺如何作出这样的理论。
    他们走着走着,已经进入了城里。
    熙熙攘攘,热闹的人群拥挤着前去察看张贴的桂榜,忽而传出“中了!中了!”的激动人声。
    渡之对辛禾雪道:“因为书生往往都是青壮年龄的男子,满腹经纶者头脑活泛,若加上元阳未失,那么血肉则至精至纯,妖鬼吃了对于修为大有长进。”
    辛禾雪眨了眨眼,“你这般盯着我看做什么?”
    他又不吃书生?
    第57章 失忆(12)
    两人进入许州的时间,正好赶在了张贴桂榜前后的日子。
    虽说本地发生的案件是由县尉负责,但是由于猜测背后有妖鬼作怪,基于职责所在,渡之停下了几天脚步,在许州地界进行调查。
    辛禾雪除去能待在邸舍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所以也就帮着渡之问了问县里的百姓,确实让他们问出来一些东西。
    前天吊死在东南山桂树上的读书人叫苏嘉,平时老实开朗,相熟的几户人家听闻他自缢的事情,相当吃惊。
    这位苏嘉是城里苏屠户家的独子,苏屠户早些年死了发妻,就剩下这个儿子,儿子又唯独好读书,发誓要光耀门楣,苏屠户当然是砸锅卖铁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出家里这么唯一一位读书人。
    可惜苏屠户属于贩夫走卒之流,在大澄之内,祖上三代凡是有贩夫走卒、三姑六婆、鸡鸣狗盗、割猪煽狗等人,他们的后人是不被官府允许参加科举的。
    既然科举的道路被堵死了,苏嘉想要光耀门楣,只剩下另外三条门路,一是从军,二是漫游,散播美名,献行卷自荐,三是在京城附近的山上隐居,效仿前人,走终南捷径。
    后面的两条门路,道理是相通的,皆是借此提升知名度,等伯乐举荐。
    苏嘉选了第二条路。
    不过他家中没有这么多钱来支持他云游各地,苏嘉只能打探许州重要文官的喜好,希望借此献上合适的行卷。
    所谓的行卷,就是将自己的诗赋作品编辑成一幅卷轴,献给那些在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以希求他们能够将自己举荐给京城礼部的高官。
    但是走这条路,诗赋作品需要极深的功底,才能叫人高看一眼,邻里说常常看苏嘉为了写作抓耳挠腮,即便如此,向几位大人投了行卷,还是石沉大海,处处碰壁。
    苏屠户说,两个月前,苏嘉带着家中的积蓄出门了,也未曾说要去哪,苏屠户两天不见人影,险些要到官府报案,结果一出门,就见到苏嘉满头蓬乱发丝,痴痴狂狂地回来了。
    辛禾雪听苏屠户说到一半停下了,心中好奇心挑起,于是问:“后来呢?”
    苏屠户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神色复杂地说:“我儿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也不喝,我等了一天一夜,实在没办法,就要砸门闯进去了,结果我儿拿着一幅行卷满脸喜色地出来,说写出来了!写出来了!”
    “我儿后来拿着这幅行卷去谒见了州府的李大人,李大人那时当场就答应要为他荐举,结果第二日,又遣人将行卷送回来,砸到我儿脸上。”
    “来送行卷的那小厮骂他,什么猪狗做的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敢拿来糊弄李大人!”
    “我儿一下子慌了,捡起地上的行卷,我不识字,只是听到我儿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前言不搭后语……明明是花了一天一夜才默写出来梦中的诗赋,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一看行卷上确实是我儿的字迹,那个李大人前一天还称赞是锦绣文章,后一天就让小厮来羞辱我儿!”
    苏屠户一口气喘不上来,呛得开始咳嗽,又是万分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道:“也怪我,后来看到我儿情绪沉郁,我只念着他前头带走了家中的积蓄出门,全部花光了,一分一厘也没带回家,我还斥责他,没想到……没想到……我人至中年落到如此丧妻丧子的下场。”
    辛禾雪和渡之对视了一眼。
    渡之询问关键,“苏嘉出门去了何处?”
    苏屠户老泪纵横,还是回答渡之的问题,“这事我也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来过,我问了好几次,他守口如瓶。”
    ………
    没有从苏屠户口中得到最为关键的信息,出来走在街道上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这里是百姓聚集居住的坊市,人多眼杂,辛禾雪就没有像之前在山道上赶路一样,让渡之背着。
    路过一处僻静的巷口的时候,辛禾雪耳力敏锐,有两道年轻的交谈之声传入他耳中。
    渡之见他忽而顿住了步伐,以为是跟着自己走了一路走累了,便问他:“可要我背?”
    辛禾雪担心他忽然的出声惊扰了巷子里的人,赶紧一手捂住了渡之的嘴。
    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你听——”
    辛禾雪使了个眼色,是向着小巷深处的。
    他们在白墙旁,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巷尾有两道人影,那两人却无法看到巷口有人在偷听。
    渡之是修行之人,耳力极好,在有意探识的时候,方圆几里之内一分一毫的声音都可以纳入耳中。
    他明白了辛禾雪的意思,于是也有意放出意识去听那巷尾的交谈声。
    只是目光还紧紧盯着辛禾雪看。
    捂住他的嘴的掌心……
    是软的。
    渡之想着。
    心音嘶哑低沉,仿佛吐信子的阴寒毒蛇,“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舔舔?”
    渡之暗自皱眉,对那心音道:“闭嘴。”
    他默默在心中念经。
    巷尾有两个年轻人,一青袍,一白襕衫,看起来也是读书人。
    “方兄,这消息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是苏嘉亲口同我说的!”
    辛禾雪细眉一蹙,凝神静气。
    他方才之所以会停下来,就是因为听到了两人交谈当中提到了苏嘉的名字。
    “但是……但是苏嘉前两日不是自缢了吗?”
    “不过他当初去谒见李大人,明明成功了啊!他去之前,是把行卷拿给我看过的,说实话,当真是神仙才能做出来的锦绣文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大人使人第二日丢回来的行卷内容就不一致了。我怀疑是另外有人拜托了李大人举荐,没见陆二他们家大把贺礼、真金白银地往李大人府上送吗?必定是他另外托付了李大人,因此李大人才掉包了行卷!”
    第二道声音就是那个被唤做方兄的人,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继续道:“那丢回来的行卷内容完全和我之前看到的不搭边,胡言乱语,定然是被掉包了,虽说看起来确实还是苏嘉的字迹……”
    方兄:“总之,你跟不跟我去试试?我们既然过了州试,十一月就要上京,届时必然要带着行卷去谒见各位大人,至少也要在主考官那里先呈上行卷。作出好的行卷太重要了,若是能在礼部侍郎那里留个好印象,届时钦点我们为一甲进士呢!”
    虽然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不过但凡有一线希望成真,也足够诱惑这些乡贡了。
    一甲赐进士及第,是多少寒微出身的乡贡日思夜想的?
    寒窗苦读数十载,就等着这一日了。
    另一人显然被说服了,问道:“那何时动身?如何去?”
    方兄:“莫急,我听苏嘉说过了。去那湖心楼,你要先归家凑齐五十两,在城东岸边葫芦汀等一个前夜下雨、雾气散去的清早,会有个哑巴艄公摇船过来,只和他说要去湖心楼,他就会把船摇到湖水中央的小岛,湖心楼就在上面。”
    方兄:“再同那小二叫个楼上的包房,到了包房后只管给他五十两,和他说‘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那小二之后会领着歌伎前来,听一首琵琶曲,做一个好梦。”
    方兄:“苏嘉就是在那梦中梦见了锦绣文章。我听闻也有旁的人去,做的梦都各有不同,不外乎都是心中所想。有的梦见了房后院子里埋了黄金,后来回到家中果真挖到了金子。”
    如此看来,那就是他们口中的“湖心楼”有问题了。
    辛禾雪和渡之在两人发觉之前,离开了巷口。
    ………
    过了一日,等到了夜里落雨。
    第二天清早,湖面弥漫的水雾散去,果真有哑巴艄公摇着船过来。
    等在岸边的不只辛禾雪他们,似乎这湖心楼的生意很好,许多客人在葫芦汀等候。
    好在这船足够宽敞,后头也还有其他的艄公摇船过来接客人。
    岸边数十个客人全都接到了水中央的湖心岛上。
    辛禾雪有意听了同船的客人闲聊,这些人多数也是冲着那个“好梦”去的。
    他怕渡之的袈裟装束过于着眼,打草惊蛇,因此让渡之去成衣铺买了常服,又戴着笠帽,做了一番掩人耳目的装扮。
    辛禾雪其实对这种除妖降魔的事情倒不是热衷,这种对妖鬼人生死的漠然,无关他是锦鲤妖还是人,而是因为他本来就对小世界身份没有归属感。
    这一路除了是要尽早刷满渡之的爱意值,另一个相当重要的一点是,看K能提供的剧本信息里,穷书生一路上京有锦鲤妖护送,他现在又找不到那个穷书生是谁,当然还是要先将上京路上的妖鬼隐患先排除,免得穷书生变成了死书生。
    心中悄悄进行了一番冷幽默之后,辛禾雪抬起视线望向窗外。
    高高的湖心楼已经近在眼前了。
    楼前假山水榭,有雕花廊桥进入楼内。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明珠银纱,湖心楼的装潢相当雅致奢华。
    辛禾雪说了要楼上的包房,那招呼客人的小二就领着他们上去。
    踏进包房前,辛禾雪将五十两放入小二手中,淡声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小二咬了咬银两,笑眉笑眼,“诶!客人尽管先喝茶喝酒等着,姑娘们很快就来!”
    辛禾雪身上自然无钱可用,那五十两是从太初寺少卿的俸禄里出的。
    包房内桌案茶几梨花木椅美人榻屏风等一应俱全,辛禾雪和渡之落了座。
    很快就有几位乐伎前来包房,领头者抱着琵琶,对他们盈盈一拜施礼。
    辛禾雪未曾碰任何桌案上的食物酒水,只是淡声道:“唱曲奏乐吧。”
    领头者在木圆墩上落座,随着琵琶声一响,靡靡之音倾泻出来。
    辛禾雪与渡之早已有了准备,在耳中下了禁制,以免受到乐曲蛊惑。
    只是辛禾雪还静静坐着时,却见旁边的渡之身形一歪,伏倒在桌上,似是已经睡了。?
    倒头就睡?
    计划变了吗?
    辛禾雪反应得很快,也佯装伏案入睡。
    他暗自解了耳中的禁制,听见了乐伎们离开的脚步声。
    门外声音很轻,是那个跑堂的小二问:“客人可满意?”
    那个琵琶女回答:“满意,客人已经睡了。”
    最后一个离开的歌伎带上了厢房门。
    门一掩的动作,送进来了歌舞乐伎们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因为此前房中点着鹅梨香,辛禾雪也未曾发觉这桂香。
    他瞬息心中一动。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形容的正是桂花,所以有问题的不是乐声,而是香味?
    不过这香好似对妖不起效。
    辛禾雪未受影响。
    那香是针对人族的。
    他摇晃了一阵渡之,“渡之?”
    “臭和尚?”
    渡之的剑眉紧紧皱着,眼皮震颤,神色不宁,像是梦魇挣扎一般。
    看来不能用外力叫他醒来。
    辛禾雪抿起唇,想了想,外面既然没有异动,他便随之沉入了渡之的梦境。
    ………
    辛禾雪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昏暗的红。
    有东西遮挡了他的视线。
    辛禾雪抬手将东西扯去了,这是一方红布,更确切地说,这是……红盖头?
    他放眼扫了屋内四处。
    房屋整洁干净,红烛点着,窗上、墙上四处贴着“囍”字,整个房间明红刺眼。
    红纱帐旁的梳妆台前,一方铜镜映出来肌肤雪白的青年,身上是朱红婚服。
    辛禾雪正在疑惑之时,卧房的房门吱嘎一声响了。
    发冠整齐,同样穿着朱红婚服的渡之走了进来,他似乎有些拘谨,板直了站在门口。
    最后,还是走上前来,和辛禾雪饮了合卺酒。
    辛禾雪一直在静静打量他,发觉眼前的渡之完全像是第一次见他一般,何况也没有了之前出家时的记忆。
    眼前的渡之,和凡尘俗世里的男子没有不同,发冠青丝束得整齐。
    饮完了合卺酒,辛禾雪上前握住渡之的手,试探地道:“夫君……?”
    渡之面色不改地阻挡他的动作,分开了两人的手,板正直言:“嫂嫂,不可。”?
    有病?
    辛禾雪感到莫名其妙。
    这浑和尚做的什么梦?
    辛禾雪狐疑地瞥向桌上的合卺酒。
    渡之面色如常,平静道:“嫂嫂,我是周江阔,兄长还在病中昏迷不醒,我代兄长周山恒接亲行礼。”
    辛禾雪明白了,这还是一个冲喜的梦境。
    第58章 失忆(13)
    辛禾雪也不知道渡之是从哪里找来的故事素材。
    总之,他忽然就成了给病重的周山恒冲喜的新婚妻子,而接亲与共饮合卺酒的新郎官却是周山恒的弟弟“周江阔”。
    莫名地,辛禾雪产生一个想法。
    周江阔莫不会是这臭和尚的俗名吧?
    他问过渡之,在出家之前的经历。
    渡之只同他说过,他是自幼被抱养到乡里唯一的佛寺,之后国僧了意大师云游时正好和他遇见,给他取名法号渡之,又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于是就到了京城太初寺。
    对于俗名以及进入佛寺前的生活,渡之并没有提及。
    辛禾雪并没有一上来就对渡之说这是梦境,周围一切都是幻梦,都是假的。
    他不认为这个梦境的破解之法会这么轻易,梦的主人在醒之前,怎么会相信这是梦呢?
    但是非要说破梦太难,也不至于。
    根据他们之前获得的信息,求名心切的读书人苏嘉在梦中写出了生花妙笔的行卷,爱钱如命的人在梦中挖出了房屋后院埋藏的黄金。
    据此规律,说明梦境是人们潜意识中所求的映射。
    甚至可以说是变相的能够令人美梦成真的许愿池,苏嘉起初确实在回家后默写出了梦中的行卷。
    所以辛禾雪不急着寻找破梦之法。
    他本体能够察觉到湖心楼的周围环境还很安全。
    既然很安全,那辛禾雪就有时间陪渡之耗,他想要知道,渡之潜意识里,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总不能是替兄长接亲,抢走兄长的妻子吧?
    辛禾雪瞥了一眼渡之离开卧房的背影。
    ………
    周江阔,字渡之。
    出身贫农之家,家庭是寻常男耕女织的结构,因为周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一年到头一家四口也能够衣暖食饱。
    辛禾雪立在田埂旁。
    他一身白襕衫,足踏登云履,日光下肌肤白得将近透明,满头青丝只随意用一根木簪束起了一半,余下的有如云雾披拂身后。
    气质不似是乡野人,好若神仙中人。
    周江阔,或者说是渡之,只是回眸无意间瞥见,就顿住动作,放下了手中的锄头。
    他从田地里走向辛禾雪,“这里泥泞,嫂嫂为何到此处来?”
    梦中的环境正值春季。
    堪堪才下过一场绵绵春雨,闻到的都是那股青禾栽下之后泱泱水田蒸气氤氲的味道。
    澄明远水生光。
    溪边人,柳如眉,云似发。
    不知道为何,分明是昨日大婚时才第一次见面,渡之却有种已经和辛禾雪相识已久的错觉,一见到对方,渡之感到油然而生的一种熟稔。
    辛禾雪没回答,渡之又问:“嫂嫂为何到此处来?”
    喊嫂嫂喊上瘾了?
    辛禾雪瞥他一眼,淡声道:“来看你。”
    渡之不解,“嫂嫂为何来看我?”
    辛禾雪直接道:“叫我的名字。”
    渡之流畅地改口,“禾雪。”
    青年的小字从他喉咙里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用上犹豫的时间,话一出口,渡之也是一怔。
    他们昨夜没有交换名字,他为什么知道青年的小字?
    渡之心中才升起的一点异样,很快又如同雨幕一样模糊了,他的神情恢复平静。
    辛禾雪问:“你要考今年的州试?”
    渡之点头,“是,去岁我已经过了县试了。”
    辛禾雪不再问他。
    只觉得这个梦真是奇怪的很,出家的渡之成了穷书生……
    而他也去看过了那个重病昏迷在床的长兄周山恒,容貌和周父周母一样是模糊的,隔着一层云雾一般,无法看清楚五官。
    这说明渡之应当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深刻。
    但是想到渡之自幼离开家庭,遁迹空门,倒也能够解释得通。
    不过辛禾雪看对方干农活却很是动作利索。
    辛禾雪站在边上,道:“我还以为你远离凡俗,应当是不会熟悉这些辛苦的事情。”
    他这话是对梦外的渡之说的,不是梦里这个周江阔。
    田地里的周江阔却抬首,下意识回应了一句,“世间万般辛苦,皆是修行。”
    辛禾雪细细挑眉,原先淡淡的话语尾音升起兴味,“此话怎讲?”
    渡之皱起眉头,“我亦不知……话方才就脱口而出了。”
    大约是本能还在。
    为了测试渡之的本能,辛禾雪在几日农忙过后,渡之要上山到佛寺藏经楼读书的时候,故意站到他跟前,提出要出门,“我同你一起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渡之。
    渡之完全是条件反射地,背过身屈起膝来,“我背你。”
    辛禾雪毫无心理负担地趴到他背上。
    看来臭和尚虽然梦中全无记忆,但是本能还是在的。
    更说明了这场梦境是潜意识的映射。
    所以……渡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书生背着他上山去。
    那佛寺的香火似乎相当兴旺,去的路上人影络绎不绝。
    不出意料,所有路人的脸也是模糊不清的,甚至可以说这些路人都是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影子。
    辛禾雪听见了他们口中的窃窃私语,因为每踏上一级石阶,就有闲言碎语流入辛禾雪的耳廓。
    “那个就是周家的二儿子周江阔?他大哥不是卧病在床吗?”
    “你不知道?周家前些日子办了一场喜事,取了个男妻,给大儿子冲喜呢!”
    “那他背上的是?”
    “唉呀,竟然是那个冲喜的男妻!”
    “周江阔怎么与嫂子纠缠不清?这光天化日的,背来背去成何体统?”
    “有没有一点纲常伦理了?我要告诉周家大娘!”
    “这还是读书人吗?三纲五常都读进肚子里了呀!”
    “不知道他们许寿村什么样,总之放到我们村,小叔子和嫂嫂私通,这是要沉江底的……”
    辛禾雪回眸望了一眼。
    那些窃窃私语的细长人影,黑色影子咧出了血红的口,吐出来的字竟然是连绵而成形的,漂浮在空中。
    产生了一些志怪故事才有的荒诞感。
    渡之留意到辛禾雪的动作,平静道:“别听,别看。”
    辛禾雪收回视线,他趴在渡之的肩头,很快就发觉这些闲言碎语虽然他也能够听到,但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渡之去的。
    那些成形的黑色字眼连成了玄铁般的锁链与镣铐,穿过、环绕、缠束,在空中像是灵活游走的黑蛇。
    渡之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一些,即便如此,仍旧一级一级地拾阶而上,背着辛禾雪进入佛寺。
    辛禾雪看见了山门外的石碑,丹砂书写着“惠福”二字。
    惠福寺。
    这里的景物比外面的景象要更清晰,或许是因为渡之更熟悉此地的缘故。
    看来这里是对方一开始修行所在的佛寺。
    渡之在藏经楼内读书。
    辛禾雪就在外面逛了逛,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有些熟悉,但是他应该没有到过这里才对。
    忽而,辛禾雪的步子完全停下了。
    在迦蓝殿的外面,有一棵百年大榕树,枝繁叶茂,红线千缕万缕迎风招展如同丝绦。
    辛禾雪摸了摸手腕脉络内的埋藏的红线,能够感应的另一条红线埋在渡之手里。
    他真的来过这里?
    因为七日一次清空的记忆,让辛禾雪全无印象了。
    许寿村、惠福寺……
    辛禾雪沉眸。
    看来还是得抓紧离开梦境。
    不过,既然是渡之潜意识的折射,那么这梦中的事物应当有象征意义。
    辛禾雪又想到了方才拾阶而上时,那些闲言碎语连接成了锁链的形状,渡之是出家人,修行之人孑然一身,所谓凡俗的纲常,本来就不在他顾忌的范围内。
    或许象征的是别的事情……
    只是在梦境里,渡之是读书人,传统的书生最讲究三纲五常,经义伦理,对应到佛家修行中,那便是清规戒律?
    还是渡之顾忌的什么东西?
    辛禾雪心中思索着,缓步回到了藏经楼,渡之还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手中持着一卷书。
    “渡之。”
    辛禾雪随意地以手肘撑在渡之肩头上。
    在渡之回头的时候,唇正好和辛禾雪的唇擦过,他整个人顿了一顿。
    辛禾雪轻轻笑了一下,“什么感觉?”
    渡之体悟了一阵,他捂上心口,“感觉……这里,跳得很快。”
    静默的藏经楼阁,渡之抬起视线,询问辛禾雪:“可以,再试一次吗?”
    辛禾雪直起身,轻声道:“那今夜就到我的房中来。”
    ………
    月色如霜。
    辛禾雪的发尾是湿润润的,他方才洗过了澡,因此发丝未干,夹杂着浅淡的皂角味道和丝丝缕缕绿檀木的冷香。
    肌肤太白,夜色下愈加显得清透,整个人仿佛月光一般没有颜色,唯有眼睫如墨,一双黑眸沉静,和吐息时如花沾露的淡红唇瓣。
    渡之静静地退开,月光下牵扯出银丝。
    他盯着辛禾雪浮起浅红的唇,“可以再试一次吗?”
    他好似不觉得夜半进入嫂嫂的房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有多荒唐逾矩。
    没有人伦纲常,也半分没在意清规戒律。
    辛禾雪淡声拒绝,“不可以,我累了。”
    渡之直白地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辛禾雪倦怠地顺势躺入渡之胸膛中,他仰起头,这个视角正好可以看见对方凹凸分明的喉结,辛禾雪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感受到手指下的骨节明显地滚动。
    渡之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休息好了吗?”
    “没有。”辛禾雪困得说话声音也懒洋洋,对渡之道:“明晚再来我房中。”
    渡之声音低下来,“嗯,我记得了。”
    在他离开卧房前,辛禾雪忽而问:“渡之,你爱我吗?”
    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语气漫不经意,也不期冀现在就能够得到回答。
    渡之站定脚步,全然疑惑地问:“什么是爱?”
    辛禾雪懒倚在床头,抱着被子,他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某本书中的话,“嗯……爱是一场无声的燃烧,爱一个人就是杀死火场中其余所有的人。”
    渡之无从理解,“我为什么会杀死其余所有人?”
    辛禾雪也不清楚,他没有真正意义上谈过恋爱,他只是尽量转述以往阅读过的知识。
    辛禾雪:“大概是因为,爱是排他的。”
    渡之低眸,“我还是不明白。”
    辛禾雪发懒地掀起眼皮,有几分敷衍地说道:“你会明白的。”
    他实在困极了,后面和渡之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呢喃,瞧着很孤独地在被窝里蜷起来,“我困了。”
    渡之轻轻地掩上房门,从卧房退了出去。
    他才刚抬步,眼神挣扎而闪烁,神色十分痛苦一般地按住额头,额际的青筋脉络突起,太阳穴的位置不停歇地一跳一跳。
    渡之抵住眉心,屈身蹲了下来。
    他身体里好像寄住了一个怪物,正在血肉喷薄,汩汩而动。
    渡之几经眨眼,眸色被一片血红侵占。
    那道恶意满溢欲出的森寒声音——
    “你这个蠢货,没发现他刚刚在撒娇吗?”
    “你应该上前去,抱住他,告诉他你爱他。”
    “你要给他当套磨的驴,犁地的牛,和看门的狗。”
    第59章 失忆(14)
    或许是梦境的缘故,辛禾雪对一切的感知,包括四季变换和时间流逝都是隔着一层朦胧的雾一般。
    梦境的时间是跟着梦境主人走的,因此只有和渡之相处时,身边的时间流速是正常的。
    有时候他不跟着渡之出门,那么也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日月就变换了一轮。
    好在梦境中即使过了再久,外面真实世界的时间也不过是两柱香小憩的功夫。
    辛禾雪不会因此在梦境中重新进行记忆的洗牌。
    似乎上一刻还是春日。
    下一刻就袭来金风,秋雨如瀑般下落。
    满园梧桐半黄半绿,几番细雨斜风,把新秋的凉意送进卷竹帘之内,丝丝缕缕侵入体肤。
    辛禾雪偏过头,洁白纤长的脖颈线条因为向后仰而延展着,他的后脑仰着最终抵到窗旁,青莲罗衫半解,肌肤玉白。
    被男人的唇顺着往下一点一点贪婪碰过的位置,残留炙热的温度,玉白逐渐泛起粉意来。
    从细竹卷帘掀起的缝隙中偷觑,像是被男人抵在窗前侵占。
    辛禾雪垂覆的眼睫,随着有些紊乱的呼吸节奏而跟着一颤一颤,眼尾的小痣静静缀着。
    他低下视线,手指埋入渡之的头发中,轻轻屈起指节,“好了。”
    渡之从埋首的状态中直起腰身,“你要休息了吗?”
    “嗯。”
    辛禾雪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他稍稍拢了拢已经散乱的衣衫,方才落下在锁骨的吻痕遮掩起来。
    青年的唇从来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出浅淡的色泽,如今却是被碾磨了多次,挤压得浮起更靡丽的红。
    不过双颊的面色仍旧薄白。
    渡之嘱咐:“天气凉了,要多加两件衣衫。”
    辛禾雪睇他一眼,忽而想到了什么,双手绕到渡之脖子后十指相扣,仿佛柔软无骨地挂在渡之身上,他说道:“若是你大哥醒了,你就不能够再这样亲我。”
    渡之眸色一聚,语气凝重地问:“为什么?”
    辛禾雪好笑地看着他,“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你莫不是忘了,你大哥周山恒同我才是夫妻?”
    话说出口,辛禾雪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话说的好像是他自动自觉地将自己摆到了妻子的位置。
    辛禾雪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词语来替代夫妻一词,索性也不大在乎这么说下去。
    渡之垂首沉思,低语道:“唯有夫妻可以这样亲密吗?”
    辛禾雪:“嗯。”
    渡之提出质疑,“可是你上次同我说,只有相爱者可以亲吻。夫妻之间必然相爱吗?”
    窗子有习习凉风吹进来,辛禾雪挽起了被吹乱的乌发,“不必然。”
    渡之自觉地带他到铜镜前,一边用木梳帮辛禾雪重新梳发,一边提出疑问,“那我大哥为什么必然可以亲你?而我在他醒来以后却不可以?他爱你吗?”
    辛禾雪凝视着铜镜中的人影,由于久未打磨,倒映出来的人像并不十分清晰。
    一清癯,一高大,渡之比他高了一头左右,更像是武僧的身形,肌肉精劲但不至于夸张。
    辛禾雪轻声道:“他爱不爱我并不重要。就像你我也可以如此亲密,那么,你爱我吗?”
    戳中了什么悬而未决的心事,渡之手中动作一重。
    辛禾雪眼尾一跳,露出有点儿吃痛的神色,“轻些。”
    渡之手松了松,木梳上挂了一根方才无意中牵扯而断的发丝,他低低道了一声歉。
    又道:“我还是不明白。”
    辛禾雪懒懒撑着桌案,身躯前倾望向窗外。
    他也不急,等渡之明白了,这个梦大约也就破了。
    ………
    州试就在金秋的九月。
    一场秋雨一场寒,放榜的十月份天气已经冷风侵肌。
    渡之见到了张贴的桂榜。
    红纸黑字,头一名的位置写着周江阔,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欢喜的神色,依旧是如同深潭一般平静无波。
    和榜下喜极而泣、大喜大悲的读书人们区分开来。
    他实在是不同寻常得怪异,仿佛抽去了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的正常情绪也一并抹除了。
    渡之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生性如此,缺乏产生喜怒哀乐的基本能力。
    连胸腔跳动也是时刻维持着平缓的频次。
    他平静的神色,一直持续到在山道小路转过弯去时,眼中纳入梧桐林前的一幕。
    满园梧桐连荫,只是秋风萧瑟,木叶色衰而摇落。
    一个青衣书生正为辛禾雪披上绒毛斗篷。
    厚重的绒毛斗篷压下来,青年的头发只束了一半,整个人像是琉璃水晶堆起来的,弱不胜衣。
    那青衣书生垂首对辛禾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人相视,氛围极和谐一般。
    书生低头凑近了,手抬起搭到青年的肩上。
    那动作渡之再熟悉不过了,先是搭到肩头,再之后轻轻扣住后脑,可以让亲吻更加深入。
    书生的侧脸在这个角度,有几分像家中缠绵病榻的兄长。
    渡之的脸色冷下来,好似盖住了一层阴云,大步地迈到了两人跟前。
    辛禾雪早在渡之出现在小路尽头拐角时就第一时间发现了,于是顺势接受了眼前这位陌生书生的嘘寒问暖。
    在这位面容蒙着云雾模糊不清的书生,给他披上斗篷时,也顺水推舟没有拒绝。
    渡之还没出声,倒是旁边的书生先道:“周江阔,原来你家当真住在这里啊,我还以为向人问错路了。”
    渡之的视线转向对方,“你有何事?”
    原来这书生是顺道过来庆贺的,他的名次就在渡之的后一名,过来是为了明日州县长官设了鹿鸣宴宴请诸位考生共庆,他说一声,邀请届时做个伴,不至于没有相熟的人,太过于孤单。
    渡之:“知晓了。”
    他没说不答应,也没回复肯定的态度,似乎并未将那书生放在眼中,只是转首望向辛禾雪,“你在此处等我?”
    辛禾雪轻轻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渡之:“……回家?”
    辛禾雪将绒毛斗篷交付回去,还给那位书生,也没多在意对方接过去时,面上流露的遗憾之色,只道:“多谢。”
    书生接过来时,发觉那斗篷好似都沾染了青年身上的冷香,语气变得有些羞涩,“不客气。”
    渡之面色沉着,向前走,念着辛禾雪跟不上,他一会儿又稍微放缓了步伐。
    辛禾雪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渡之剑眉拧成结,万般不解地按住心口处,“心中好像酸胀,不舒服。”
    陌生的感受使他难以招架,满心满眼都是刚刚辛禾雪和那书生相视的样子。
    辛禾雪淡淡下结论,“你吃醋了。”
    渡之重复:“……吃醋?未曾。我清早出门时,吃的是胡饼,只加了少许的胡椒与盐。”
    他这反应实在是让辛禾雪无话可说。
    辛禾雪道:“嗯,多吃点。”
    吃不死这个笨驴。
    ………
    翌日是鹿鸣宴。
    渡之要到县里去。
    辛禾雪不同他一起,又故意差人在半路传了些假消息。
    盛宴之下,渡之喝了一些酒。
    他从前滴酒未沾,导致如今不过是两杯酒下肚,面色虽然如常,但是耳根已然通红上来。
    但还是平静的一副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因此也未曾有人发觉他的异常。
    就连走路也仍旧是平稳的直线。
    回去的路上,日落熔金,渡之耳畔却听闻了窃窃私语。
    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人影,自他们咧开的红口白牙中挤出来的文字密密麻麻,漂浮空中。
    “听说州试的解元和家里的嫂嫂搅和在一起,真是人不可貌相……”
    “没有一点纲常伦理,读再多的书又如何?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家老大不是醒来了吗?看他们二人今后如何自处?”
    “要我说,功名在身又如何,既然有了通奸之实,官府就应当押着两人沉河底!”
    渡之回首,他往日是浑不在意的,这一次他从密密麻麻的红字当中捕捉到了些许字眼。
    醒来了……?
    陈年桂花酿中的酒浆麻痹了头脑,让渡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竟是醒来了?
    脑海中恶意的声音道:“你嫂嫂不要你喽。”
    渡之心神大震。
    他迟钝地意识到。
    按照辛禾雪的说法,那他往后都不能够再和辛禾雪亲近了。
    那股形容不上来的酸涩鼓胀的感觉,重新又从心头涌起来,渡之头脑混沌地快步回到家中。
    这时候已经是入夜了,屋檐边的柳梢头挑起一盘橘红色的圆月。
    渡之头脑发昏,甚至没有留意到兄长的房中仍旧安静,传言中醒来的兄长,分明依然昏迷在病榻之上。
    他只顾冲入辛禾雪所在的侧卧房。
    青年好似是刚兰汤新浴出来,懒卧美人榻,披拂身后的发丝湿润了薄衫,洇出细细脊柱线条。
    轻衫遮白玉,衣襟尚未完全拢好才半敞着锁骨。
    锁骨窝儿里还盈着一汪水色似的。
    辛禾雪回首,微微一顿,“渡之?”
    他只是放了个假消息,却未曾想到渡之的反应会这么大。
    渡之上前,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被兄长横刀夺爱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替兄长接亲行礼的小叔子。
    “周山恒亲你了吗?”
    “他爱你?”
    他的提问一字一顿,好似是想要知道答案,又不是那么期待得到回答,态度十分矛盾。
    辛禾雪掀起眼皮,凉凉地睇他一眼,薄薄鼻翼翕动,敏锐地闻到了来者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渡之诚实地点头,“鹿鸣宴,喝了两杯。”
    辛禾雪有点儿嫌弃酒味。
    不过因为是桂花酿,所以目前还不算难闻。
    渡之将辛禾雪抱起来,放到床铺上,又拿来布巾为他轻轻擦拭湿润的青丝,“所以周山恒爱你吗?他可以亲你?”
    辛禾雪搪塞他,“当然,你的兄长和我是夫妻。”
    渡之好像捉住了逻辑漏洞,“所以,夫妻之间是相爱的,可以亲吻。那既然我们已经亲吻了多次,我们之间是否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坏了。
    还真让这笨和尚学到了。
    辛禾雪本来前后的话都是糊弄渡之的。
    这是渡之的梦境,真正能够破梦的,只有渡之自己。
    只要达到了渡之心中所想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梦醒了。
    辛禾雪能从梦境的周围人的象征与映射,推断出渡之的潜意识所想。
    读书人对应的出家人,纲常伦理对应着清规戒律,渡之真正想要的,是获得爱人的能力。
    辛禾雪猜测,对方或许真的和寻常凡人不同,这个不同不在于渡之的修行,而是对方过于淡漠无波澜的的情感。
    或许是有什么秘法,可以自幼剥离一个人的七情六欲。
    不过,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夫妻之实……”辛禾雪淡笑,“你怎么会这么想?夫妻之间能做的远比你知道的要更多。”
    他的双手绕后,搭在渡之脖子后方十指相扣,微微偏一偏头,“想亲吗?”
    沐浴之后,那由肌肤深处泛起的冷香愈加缠绵。
    不知道是否是酒意上头,渡之的脑袋昏沉,无法忽略额际的隐隐抽痛。
    窗外那轮橘红色的月亮愈加明晰,月晕扩大,银色月光透过高而薄的云层,照入房中。
    渡之动作轻而缓地,准确无误地吻上辛禾雪的唇。
    他起初是含蓄地轻吻,可是意识在沉沦之后变得格外混沌,逐渐变为画圈似的舔吻,之后更像是狼吞虎咽的上下左右翻旋吞噬,凹凸分明的喉结发紧,肉眼可见地上下滚了滚。
    辛禾雪后仰的趋势一开始被渡之扣着后脑的动作被迫停止住了,如今这力道却缓缓松开,辛禾雪被放倒在堆叠的被衾当中,身躯下陷些许。
    薄薄的里衣很轻易地一挑就散开,入目只有未曾见光的大片雪白和两点樱粉色。
    渡之的唇擦着磨过唇角,再一路从下颌与锁骨向下,沿途经过的肌肤都浮出浅浅的粉。
    “嗯……”
    辛禾雪埋进渡之发丝当中的手指微微蜷着一般屈起来。
    这个动作却像是鼓励人做出更加出格举动的信号。
    白色亵裤轻薄,能够轻易地从脚踝一扯而下,剥离而去,轻飘飘落在地面上。
    辛禾雪的手松了开来。
    乌泱泱的脑袋拱在青年洁白紧实的大腿之间。
    花了不少功夫,灵活柔韧的舌才终于抵进深处。
    “呃……!”
    气声短促而压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
    辛禾雪抓不住渡之的头发,屈起的手指指节被自己咬住,乌黑睫毛黏湿成一小簇一小簇,雪白的肌体宛如羊奶一般融融流淌着。
    他的一双长腿搭在渡之的肩头上,连腿根的肉都在细微幅度地抖颤,因为过度的刺激,脚趾不受控制地泛粉并且蜷缩起来。
    辛禾雪右边的脚腕上还环着晴水绿的两根细玉镯,颤动的时候叮叮当当作响。
    愉悦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涌出,静谧地滑落,辛禾雪望向窗外越来越大的圆月月晕,双目微眯起来。
    长腿慢慢地收紧,绞住了渡之的脖子。
    他双腿与腰身一用力,瞬息间,玉镯泠泠轻响,天旋地转之后,上下颠倒。
    辛禾雪骑坐在渡之胸膛上,双手毫不留情地掐住男人的脖颈,他像是一条美人蛇,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你是谁?”
    那个笨驴在没有人引导的时候,根本找不到关窍入口。
    男人仰躺着,忽而一咧唇笑起来。
    剑眉凤目不再像从前的渡之那样的平静而无情,反而充斥了恶意满满的邪气。
    血红吞噬了眼中的黑色。
    恨真从下向上看着骑坐他的青年。
    看见青年淡漠而戒备的双眼,流畅漂亮的下颌线,和衣衫敞露的单薄胸膛。
    胸膛上那软红的一点尖尖,方才被他咬着叼起来过,还留着齿痕。
    恨真幽幽道:“阿雪,你的水流到我心口了。”
    因为刚才的活动,唇边还残余水迹,恨真像是渴极了,口干舌燥地舔过唇,“是甜的。”
    辛禾雪脑中绷紧的弦瞬间崩断了,他掐着对方脖子的双手甚至用力到颤抖。
    咬牙切齿地警告:“死变态,闭嘴。”
    第60章 失忆(15)
    恨真被他用力地掐着脖子,因为缺氧导致了人体的自然反应出来脸色隐隐发紫。
    但他仍旧眼中意兴盎然,仿佛临近生死关头的人并非自己。
    他仰躺着,甚至还有心情臆想,青年掐住他脖子的手如今看一定很好看。
    辛禾雪的一双手是白皙分明的类型,指节修长细瘦,但不至于过分骨感,肌肤碰上去温凉柔软。
    淡蓝色的血管脉络盘踞在冷山雪一般的白肤上,仿佛是冬夜里枝枝叉叉的梅树枝,蔓延到圆润的指甲盖上,浅粉色泽如同树梢头的十朵梅花。
    如果过分用力的话,缺乏月牙儿的指甲盖边缘一定会泛白,让本就缺乏血色的一双手,宛如半透明一般,易碎易折。
    好想被这样的辛禾雪抬手赏一巴掌。
    恨真用舌尖抵了抵侧方的牙。
    但他很快意识到由于这不是他的身体,原本尖锐的一排鲛鲨牙如今是平整的人类牙齿。
    恨真眸中的血色浓厚。
    恨真,这个名讳世人并不熟悉。
    但如果抓来一个京城人,同他问起大澄朝嘉吉年间发生的郭府惨案,那京城人必定会神色惶惶地提及“血锦鲤”一词。
    京城中一名郭姓富商听信江湖骗子的谗言,听闻那道士说用童男童女的血肉喂养鲤鱼,所得的血锦鲤,吃了能够延年益寿,强健体魄,甚至于长生不老。
    恨真首次产生灵识,就是在郭府的血池里。
    到处都是孩童的哀嚎,嘶鸣,哭泣,鲜血从瘫倒在地上的孩童脖颈处汩汩流出,浸染了池水,越发浓重的血色。
    血腥味喷涌冲天,不断的有断臂残肢被仆人丢入池子里,甚至有的时候,是没有彻底断气的整个孩童。
    那是它们的食物。
    起初,同在一个池子里的,除去恨真,还有其余二十九条锦鲤。
    后来这二十九条也葬身在恨真的鱼腹。
    他是从血池里厮杀出来的。
    只有炼成了的血锦鲤,才能离开血池。
    恨真从产生灵识开始,他混沌的脑海中只有“厮杀”这一个念头,血肉喂养让他的黑鳞片化作血鳞片,为了撕咬那些不知道是食物还是被称为“同伴”的东西,口腔长出了双排的鲛鲨牙,锋利森寒。
    到了这一步,食人血锦鲤就已经炼成,他彻底与原初的锦鲤一族区别开。
    在管理鱼池的仆人兴高采烈地去呈着血锦鲤,去禀告郭老爷时,恨真第一次听懂了人族的语言,郭老爷道:“杀了它,今日的晚餐上桌吧。”
    恨真混沌的头脑中,除去“厮杀”,产生了第二个念头,“生存”。
    养虎自啮,养虺成蛇,养蛊则反噬,那么饲养血锦鲤,也将付出相应的代价。
    当鲜血喷溅到恨真的脸上,几滴甚至渗入了眼眶之内,在背负了一百六十三人的血孽之后,恨真终于形成了完整的思维与意识。
    郭府上下的六十三口人,尽数死亡。
    血流聚流成河,涌到外面的街巷。
    这很快引起了官府和太初寺的注意,伴随着京城百名孩童失踪案的真相解开,恨真遭到了太初寺僧人的围追堵截。
    他的修为早就在众多血孽的酿就之下暴涨,这些寻常的僧人们不是他的对手。
    恨真原以为自己会丧命在国僧了意的手上。
    但比了意先到来的,是了意的亲传弟子渡之。
    恨真同他在京郊鏖战了一天,那时候恨真虽然修为暴涨,但实际上只会厮杀那一派的蛮狠打斗,刚成形的心志仍旧如同野兽,全无半分谋略,因为反应不及时,最终进入了渡之趁机布下的天罗地网当中。
    他的躯体被送进安宁塔镇压炼化,而他的神魂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冲入了渡之的额心当中。
    正因如此,恨真已经寄住在渡之的躯体中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可以借对方的眼睛,看见一切对方所见的内容,也可以借渡之的耳朵,听见所有交谈的声音。
    尽管他无法控制这幅躯体,甚至在出声干扰这和尚的时候,还会被清心诀压下去。
    只有在每逢月圆之夜,妖鬼横行,阴气大涨之时,恨真的实力能够得到大幅提升,而同时的,渡之的修为会因此削弱。
    他尝试过多次想要抢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依然被渡之镇压下去。
    渡之的意志之坚定,确实与寻常凡人不同,恨真使出了万般手段,也无法动摇对方的意志。
    恨真需要一个契机,既然无法夺舍,那他也要摆脱渡之这具用来当做监牢关押他的躯体。
    而这个契机,恰恰好出现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渡之的软肋。
    恨真已经通过渡之的眼睛,视奸对方很久了。
    他一直盯着辛禾雪,一直盯着辛禾雪,一直盯着辛禾雪……
    久到甚至误以为胸腔中的心跳是自己的。
    结果发现是这秃驴动了凡心,犯了色戒。
    却还不明不白,连爱是什么都捋不清楚。
    恨真急切地需要一个新的躯壳,他不能一辈子困在渡之的身体里,做一个没名没分的老王。
    他要给辛禾雪当狗。
    这个梦境的构筑,就像是瞌睡送枕头。
    有什么办法能够动摇一个自出生起魂魄就缺乏七情六欲的和尚?
    那就是让他意识到,他对辛禾雪产生的,到底是何种感情。
    恨真的回忆与想法闪过,在梦境里,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
    血色的眼睛贪婪地扫过辛禾雪的肌体,侵略性极强,像是毒蛇的信子一点一点不遗落任何缝隙地舔过,让辛禾雪莫名升起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浑身不着一物地被对方侵犯了。
    而他现在的状态和不着一物只差上身的一件单衣,这种受到冒犯的感觉让辛禾雪蹙起眉心。
    辛禾雪冷声道:“再看我会弄瞎你的眼睛。”
    恨真满不在乎,毕竟这不是他的眼睛,尽管如此,他还是渴极了一般咽了咽口水,滚动的喉结正好卡在辛禾雪掐着他的双手虎口处,恨真笑了起来,“比起弄瞎我的眼睛,你最好还是直接杀了我。”
    否则……
    恨真贪婪地嗅闻着锦鲤妖身上的冷香,巨大的、空虚的、无穷无尽的食欲暴涨。
    “否则,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地吃了你。”
    恨真所说的,是物理上的吞食。
    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庞大食欲,终归有一天会吞噬怪物的神志,他会吃掉一切可以充当是食物的人、鬼和妖。
    恨真抬手,身上的青年手腕细而窄,他毫不费力地环圈锢住了对方的手腕。
    指腹在内侧轻轻摩挲,带来轻微的痒意。
    辛禾雪从他有恃无恐的态度能够判断,自己暂时还杀不了他。
    他不会浪费精力在这种无法一击必杀的对象上。
    因此手中松了松力道。
    人体原本因为缺氧而发紫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辛禾雪:“你到底是谁?”
    恨真:“这不重要,因为你会在两天之后忘记。”
    辛禾雪微微一顿,对方就连他会七日一清空记忆的事情也了解得如此清楚,这让他心中的戒备又强了几分。
    恨真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杀了我吗?”
    甚至有心情笑,“用这双腿,绞紧我的脖子,用力一拧,这件事情很轻松的。”
    辛禾雪冷眼睨视他,“你在渡之的身体里,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
    毕竟是目标对象,如果杀死了,这个小世界也会崩塌。
    他会被扣工资和绩效。
    恨真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一边笑着,一边却一口牙都要咬碎了,“真是情深义重。”
    【恨真爱意值+5】
    恨真?
    辛禾雪不知道这个占据渡之身体的人是谁,剧本里显然也没有与之有关的信息。
    他问K:【这是谁?】
    K回答道:【隐藏款的目标对象。】
    隐藏款?
    抽盲盒吗?
    辛禾雪看着对方欠揍的笑容,双目微微眯起,比起抽盲盒,他更想抽对方巴掌。
    恨真道:“好吧,我会让你的情人出来的,不过,在此之前……”
    他伸出手去,碰到了辛禾雪的右脚踝。
    那足踝上的一双玉镯,咔的轻微一声响,断裂开来。
    辛禾雪诧异地看着他的动作。
    恨真幽幽道:“自由的小鱼,游得快些吧。”
    否则,他一定会在之后追上去,将食物拆吞入腹。
    恨真眼中的血色浓重。
    终于,在月亮被乌云掩映的时候,眼中的殷红逐渐像是一滴血坠入水中,四散稀释开来。
    渡之从这具身体中醒来,先是按压住了头痛欲裂的额际,看向辛禾雪。
    “……是湿的。”渡之平静地陈述道,“有水。”
    辛禾雪:“……闭嘴。”
    渡之看着辛禾雪从他身上下来,看着辛禾雪整理衣物,拢起来的薄衫将所有狎昵的痕迹遮掩住。
    渡之低头,望向自己产生了生理反应的地方。
    “……”
    辛禾雪闻到了空气中的烧焦味,疑惑道:“起火了?”
    与其说是突然烛台倒了起火,倒不如说是梦境正在坍塌,被火光吞噬。
    熊熊火焰,赤色的火光映得青年玉面薄红。
    渡之的眼中只余下他一人。
    渡之牵住辛禾雪的衣袖,神色空茫,似乎头一次理解了胸腔内传来的鼓动感意味了什么。
    “我好像是……”
    爱你的。
    【渡之爱意值+25】
    【目前渡之爱意值100】
    ………
    一场幻梦,现实中不过才消耗了两柱香的功夫。
    辛禾雪对苏醒的渡之道:“是桂花。那些歌女身上有桂花香。”
    难怪那日他们看见的读书人上吊的桂树上,没有任何一朵桂花开。
    湖心楼的楼主,恐怕真身就是桂树,那些歌女都是桂花所化。
    渡之沉眸不语。
    过了一会儿,好像才缓过神来一般,他对辛禾雪道:“我去除妖,你且在此等我。”
    既然爱意值都刷满了,寻踪镯也已经被拆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辛禾雪轻轻弯起唇角,假意答应了渡之,“好,那你要快些回来。”
    只是在渡之一走,辛禾雪的脸色就冷淡下来,他向外离开。
    他已经打听清楚,也计划得详尽了。
    南方的举子上京赶考,必定要经过位处京郊与许州交接地带的不周山,从山上的驿道而过。
    辛禾雪只需要守株待兔。
    他离开了这湖心楼。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噪音。
    辛禾雪警觉地回眸望了一眼假山水榭,却瞧见了从湖中蜿蜒爬上岸边的大蛇。
    那蛇的腰身近有老榕树一般三个成年人环臂一般粗,长得望不见蛇尾。
    辛禾雪的脸色刷地白了。
    是蛇……
    比蝎子还可怖的生物……
    过度的惊厥,让他眼前黑点、白点地绽开了烟花。
    “扑通”一声,岸边的青年人影已然消失,水花溅到草茎上。
    鲤鱼漂浮在湖面上,翻起雪白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