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堕神
天阙峨峨,半隐在缥缈的云霭下,宋携青如一具失却魂魄的傀儡,眼眸空寂,了无生气,只一味拖着副将朽的肉身木然前行。
他在一处悬于虚空的天门前站定,下一刻,天门无声洞开,宋携青垂首,缓步踏入。
宋携青一言不发,屈膝跪在形如寒玉的地面。
近乎剔透的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光,随着流云掠过,转而映出人间的车水马龙花天锦地,宋携青的瞳孔骤缩,死死眈着虚浮在足下的人间万象,不过一霎,一双才焕发出一丝神采的眼却再度归于黯淡。
没有……再如何熙攘的人间也不会有她的身影了,不管是人间抑或诸界,再也没有他的妻子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
一道清泠和缓的声线落入耳畔,宋携青举目。
座上神君姿容清雅,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静如寒潭,不论是唇角还是眉峰俱不见半分弧度,这副面容与宋携青记忆里的父亲渐渐重合,又在某一瞬支离破碎。
华奚见此子不语,复又开口,声线依旧淡然:“天罚已解,你也如愿与妻子共度一生,如今她已故去,你亦见过你的母亲……心中执念既了,宋琅,你待如何?是留在九重天,在一隅僻静的小院消磨百年、千年,还是遍游六界,抑或……漂泊人间?”
殿内寥寂,连人间飘渺的风声与喧嚣都在这一刻远远退去,宋携青俯身一拜,“我已有打算,不劳华奚神君记挂。”
他将后脊梁压至最底,一跪一拜间前额重重磕在寒玉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座上人无声一叹,他这一拜,到底是在跪别昔日在人间的父亲,还是仅仅在叩谢九重天上的神君?
“携青承蒙华奚神君及天帝的厚爱得以舍凡骨登临九重天,然携青屡犯天规,有负华奚神君与天帝厚恩,携青自知罪孽深重,不会在上界久留。”
言及于此,宋携青不再多看座上人一眼,他起身欲走,华奚锁眉,却也不曾追问,就在宋携青即将踏出天门之际,一道黑影忽地闪身逼近,华奚化出一旗绘着诡谲符文的古幡,他不道原由,抬手间,幡旗已挟着雷霆之势自宋携青面门劈下,宋携青不避不挡,生生受下这一击,他的脊梁骨被压弯,宋携青单膝落跪,匍匐在地。
蓦地,呛出黑红的鲜血溅在玉砖之上,绽开刺目的红。
宋携青不声不吭,待身后再无动静,他才缓缓站起,宋携青拭去唇角的血渍,侧目一扫华奚,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华奚微一颔首,拂袖间古幡便没了影儿。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道孤影一步步吞没在苍茫的云雾中。
……
宋携青踏出天殿,步履虚浮地朝着冥界行去,他神色空茫,眼中倒映不出半点天光,只如一缕游魂,飘向混沌未明的幽冥之地。
冥界上无天,下无地,唯有浊瘴翻涌,他浑浑噩噩地走过黄泉路,途径三生石畔,得见望乡台,末了,驻足奈何桥头。
桥畔,孟婆一袭火红长裙,冶容艳质,她手执长勺搅和浓绿腥臭的大锅汤,男女老少、鸡犬牲畜皆捂着鼻在锅前排着长龙,有的喝得干脆,喉咙一滚碗里便见了底,有的涕泪横流,更有甚者饮而复吐。
“呸呸呸!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熬的汤就这么难以下咽?!”她染着蔻丹的纤指一扬,嗔怒道:“老娘这锅汤可是整整熬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许吐!不许吐!全给我咽回去!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若带着记忆过奈何桥入轮回殿,可是得受抽筋剔骨之刑的!嗳!管你生前是人还是畜生,打紧捏着鼻子灌下孟婆汤!将人世受的苦头通通忘了,该投胎的投胎该服刑的服刑才是!”
一只公鸡扑棱着大翅啼叫不休,孟婆伸长耳一听,笑了,“什么?你说凡世并不尽是苦楚?宁受抽筋剔骨之刑也不愿忘?呵呵,身为一只大公鸡有什么甜头可说道的?公鸡你啊,就安心去罢!你那相好的母鸡刚孵了一窝小鸡崽,主人家的小少爷正闹着吃烤小鸡呢!过不了几日,你们一家子就能在黄泉团聚啦……”
眼见这公鸡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扑,孟婆刷刷刷拔下它的几根尾羽,抬眼间,她瞥见不远处的宋携青。
“哟,人神?”她笑着打招呼,此子的名号在九重天倒也算响亮,竟日为着个凡女扑地掀起天要死要活……
孟婆舀起一勺绿汤,往鼻尖一凑,强忍着呕意朝桥上一指,颇有看戏的意味道:“您寻的小媳妇啊,刚饮下孟婆汤朝前去了呢。”
此话一落,人便没了影。
孟婆轻叹,“情”一字不过寥寥几笔,众尔何时才能勘破?
宋携青挡在一身藕荷色裙裳的女孩前头,她只淡淡一扫来人,便要侧身绕过。
“翩翩……”
他唤得极轻,女孩顿步,她折回,歪着脑袋打量宋携青,“咦?你是……”
凡是踏上奈何桥的亡人,都会渐渐化作生前最欢愉难忘时的模样,宋携青如今见到的祝好只堪堪五六岁,彼时,她的父亲尚
在人世,她还是祝家娇生惯养的小姐,是父亲捧在掌心的宝珠。
他的心头百转千回,一时酸楚难当,一时若释重负。
原来在她心底,最为欢实难忘的是儿时父亲尚在的日子么?如此甚好……好在他并非不可或缺。也对,六十余年以来,二人分分合合,她多半是在长年的等候中度过,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在她心中已有泰山之重呢?他宋携青,算得了什么?
奈何桥上鬼影幢幢,宋携青在人潮中缓缓蹲下,他颤着抬手,妄想抚摸她的眉眼,却在即将触及时仓皇地缩回,“是在下晃眼认错了。”
女孩甜甜一笑,伸手为他揩去眼角的潮润,“哥哥别哭,愿你早日寻见家人。”
“好。”
当她再次转过身,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倒是孟婆一把将她拽回桥畔,“当真不喝?先不论你可能转世,但凡过了桥却未饮汤者,所受的刑罚定会生不如死,你瞧瞧你,踏上此桥却化作个小丫头片子,想来与他结为夫妻的日子也不甚快活……既如此,不如忘个干净!你说是也不是?”
“生不如死?孟婆怕是忘了,我之所以踏上幽冥之地,不正是因为我是个死人么?再且,我不愿忘的,从来都不只他一人。”祝好拍开孟婆揪着她小辫子的手,稚嫩的脸上浮现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沉静,“何况,你又怎知,如此年岁的我,还不曾遇着他呢?”
……
宋携青离开冥界,未行数步,便被池荇拦住了去路。
他不理会,侧身避开来人,步履不停。
“我苦求松樾多时,方得一窥弟妹转生的红线。”
宋携青的步子一顿,池荇瞧他嘴上硬得很,身子倒是实诚,一听弟妹的名讳便停下了,他心道有戏,追上前道:“你猜怎么着?”
池荇原想卖个关子,却忘了宋携青刚当上鳏夫脾性极差,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直逼他的命门而来,池荇堪堪避开,急道:“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好歹我也算你的兄长……宋携青!你谋杀亲哥啊……”
他一整微乱的衣冠,池荇语调上扬,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她红线的另一端,系着个良人,他待弟妹如珠如宝,弟妹亦倾心相待,他们子嗣绕膝,白首不离……”
“如何?”池荇勾唇,“满意么?”
他原以为宋携青会将九重天掀了,谁知,却见其人极轻极淡地笑了,“甚好。”
本该如此。
她本就配得上世间所有人的好,既然往后有人护她周全,他在这世间也再无牵挂,先前他于她的那点可用之地也彻底殆尽了,如今,他于她而言,再无用处,只废人一个罢。
池荇挑眉,笑问:“待弟妹长大些,你真不夺人?”
“她非物件,岂能以‘夺’称之?”宋携青自嘲一笑,“何况,祝好同我在一起时,酸苦远胜欢悦,我何必再去祸害她?”
“你就这么算了?”池荇急了,拔高嗓门道:“好,好!撇去儿女情长!撇去祝好!宋携青!宋琅!你可能想想父神……想想我这个兄长?”
“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便不再叨扰了,九重天到底非我等凡人长居的地界。”宋携青不再驻留,抬步向前,“兄长,这些时日……多谢。”
“对了……濯水是借我的术法才得以化的形,若我身陨,依她的修为怕是难以为继,只怕连作一尾锦鲤也难以讨活。”他略一沉吟,道:“琴瑟宫只松樾一人,你将她托与松樾,好歹是一尾通灵的鱼儿,养在琴瑟宫应当不差。”
“琴瑟宫灵息丰沛,假以时日她必能重新化形,濯水陪在翩翩身边多年,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个打算。”
池荇还想追上前,他的脚下忽生一缕清光,转瞬间化作一顶金钟罩下,令他不得寸近。
按说,以池荇的真神之尊对付宋携青这个人神本该易如反掌,奈何宋携青为着那女子在鬼门关里爬进爬出,前儿个在极西绝域斩朱厌啦,昨儿个在北境寒渊诛穷奇啦,今儿个又杀烛龙除魇魔啦,一身修为早已淬得深不可测。
至少眼下,对于这口金钟结界,他无法立即破除。
池荇颓丧地就地一坐,他的这位弟弟素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的无趣,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作至亲,视作手足。
哈,虽然,他很快就没这么个不苟言笑、无趣、强嘴拗舌,一身通病毫无长处的弟弟了。
……
堕仙台乃惩处极罪仙神之地,凡堕此台者,轻则仙骨尽碎、修为尽散,重则化为青灰,不入轮回,泯没在六界之中,纵使侥幸苟活,也不过洗去一身仙骨,堕为凡胎,若得天道垂怜或可转世为人,若时运不济,便只能托生成个草木虫蚁。
话虽如此,可千万年来,堕入此台的神仙莫不变作一捧青灰,风一吹,散了个净,更何况他区区一介人神?
宋携青孤立在堕仙台畔,猎猎天风扑打在他的衣袂,他脱下玉冠,任由青丝在天风中肆散。
他低头,朝堕仙台下一瞥。
举目所及,只无尽的黑,恍惚间,似有万千怨魂在台下凄厉地哀鸣。
自她死后,六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幅褪尽色的残卷,他原就活得倦怠,如今连最后一丝牵绊都断干净了,既如此,他也无须流连在没有她的世间。
何况,他本就该死啊。
天道待她何其不公,却待他不薄,教他在垂死之际遇着祝好,宋携青心境的一潭死水如遇春风,惊起涟漪。
她既有下一世,且人生圆满,遇得良人,相守一生,如此足矣,如此甚好。
宋携青仰首,望向九霄云巅,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纵身跌入罡风肆虐的堕仙台。
一息之间,风化作千千万柄霜刃,一刀刀剜在宋携青的身上,黑色稠得推不开,他陷落一方死境,睁眼闭眼俱是永夜,宋携青胸腔里的跳动愈见浅薄,他被一股无形的蛮力撕扯着、蹂躏着,滚烫的血液自千疮百孔的肉身涌出。
他不知在这无间地狱飘荡了多久,只觉皮肉被一寸寸剥离,骨头被一节节敲碎,连同双眼也被一道剜去,脑际一片昏沉,与妻子相干的记忆渐渐模糊,直至此时,宋携青才开始慌神、挣揣,可是再如何,他也只能一味地下坠,最后,被剥夺五感记忆及情感,他不再是他,好似也不曾存于这世间。
堕仙台畔,阿悟倚着流云,神色淡漠。
阿棠左绕右走,晃荡来晃荡去,终是忍不住道:“当真无事么?”
“莫小觑华奚的古幡,神骨是削去了,倒不至于湮灭在六界,留个残魂断魄应当不难。”
阿棠才要舒口气,却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不过……宋琅如何,化作何物,抑或当真灰飞烟灭,又与吾何干?吾所求的,既已到手,旁人的生死与吾何干?”
她原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上几句,话到嘴边阿棠又生生咬碎了咽下,她长叹一声,转而道:“对了,那姑娘……不是已无轮回之机吗?为何松樾那……”
阿悟扯扯嘴角,轻蔑之色显而易见,“谁知道呢?足下六界,已渐渐脱离吾的掌控,松樾生而天纵,指不定是下一个吾呢。”
阿棠闻言一怔,还未及细想,便见阿悟指节微松,被他成日攥着的水晶球迸发出刺目的银辉,只一霎间,九重天阙祥云尽散,骤起长飙,远处琼台玉宇摆荡坍塌。
举目千里,不可计数的亡灵自虚空处涌现,它们撕扯着,相互吞噬着,凄厉的鬼嚎声此起彼伏,九重天陷落一片混沌。
阿悟立于云巅,一袭白衣在喋血中仍旧不染纤尘,可那张原本玉润冰清的面容上,其狰狞之色教人望而生畏,“阿昭,吾说了,不论你藏在哪儿,吾定会寻得你,阿昭……来见吾,你逃不开的,生生世世,死死生生,你都只能与吾纠缠不休。”
言罢,他唇边扬起的笑忽然凝固,狂虐的阴风戛然而止,虚悬于上的水晶球直坠而下
,竟朝堕仙台下滚去。
恰在此时,一队天兵踏云而来,不待他们近前,阿悟沉着脸一扬袖,数百天兵碎作齑粉,风一拂,散得干净。
堕仙台畔,殷红染上阿棠的赤足,血液并非出自湮灭的天兵,而是阿悟。
他生就超脱尘外,极天际地,睥睨众生,如今却同世间他所鄙弃的任何生灵一般,会痛会流血会难过,他卑劣地使劲手段要得到他所求的一切,神失其性,唯纵己欲。
阿悟麻木地问:“为何?阿昭。”
他任由水晶球滚下堕仙台,随其一跃。
“疯子。”阿棠骂道。
……
“啧,孟婆那老不死的,为着哄骗你们喝她那绿糊糊堪比溲的毒汤,竟这般诋毁轮回殿!什么生不如死……罢了!待你亲历便知……”
“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岂不正是生不如死么?久而久之,磋磨心魂,可比抽筋剔骨痛上千百倍!鸡兄与小妹妹当真想好了?”
“殿主大人,孟婆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嘛……她熬的汤又腥又苦,卖相也不好……若是一日卖不出十万碗,阎王那儿也不好交代嘛……”
“那也不能往咱轮回殿泼脏水啊!”
嘈杂的争执声渐渐飘远,消散在虚无之境。
祝好坠入黑灰之域,在此处,无声无息,无风无水,她的胸口空荡,不闻心跳,也无须呼吸。
她犹如化作一缕浅淡的气息,在不见边际的黑境中沉浮,始终不得出。
百年、千年……直至某日,一缕微光穿透永夜,照在她的身上。
睁眼之际,胸口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一柄长刃没入她的心窝,祝好下意识抬手捂住伤处,映入眼帘的却非姑娘家的纤手,而是一双粗糙、常年持剑的大手。
纷杂的私语声灌入耳畔,祝好浑浑噩噩听了个只言片语,抬眼时,猝不及防撞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手执长剑,扎在她的心口,而他的身后,高踞宝座上的少年笑得正恣意,“老师,刺深些,他呀,还未断气儿呢。”
袖里的匕首硌在祝好腕间,她亮出锋芒,朝他当胸刺去。
他眸底的温度,足以吞噬她来之不易的天光。
世间重归永夜——
作者有话说:六一快乐[哈哈大笑]
第82章 偏锋
祝好已在无边无沿的黑境中浮游了不知多少岁月,或许百年,或许千载,当她再度陷落无尽的黑灰之界,她的心湖已惊不起半点波澜。
不知又熬过了多少个无光的昼夜,朦胧间,断断续续的私语声飘入耳畔、时而清晰可闻,时而渺远如烟。
“你们说,少君为何还要将于将军带回来呢?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啊,更何况……是少君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将于将军……若教陛下知晓……”
“正因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已死,少君才敢命人从乱葬岗里将于将军挖出来啊!”
“于将军对大瀛赤胆忠心,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自新帝登基,朝堂上人人自危,纵有良策,谁又敢直言进谏?若是……若是翎王殿下尚在……”
“嘘嘘嘘!慎言!谁知风斋里可有那乳臭未干的昏君眼线……”
“撑花姐姐嘴上教我们噤声,自个儿倒是将乳臭未干的昏君喊得响亮……若真有眼线,那小儿皇帝头一个抓的便是撑花姐姐你。”
“……”
“咦?我怎的看见……于将军动了?”
“有么?我瞧瞧……这不还好好躺着吗?就这姿势他都连躺三四日啦……再说了,于将军早在朝觐时,便中了钩吻之毒,必死无疑!少君那一剑为的是给于将军留个全尸罢……谁知从乱葬岗里挖出来,人还吐着气呢,唉,话虽如此,于将军眼下也不过是躺着等死罢……”
“那个……我也瞧见了!我跟着响玉哥学过些拳脚,眼目尖得哩,断不会看错!”
“哼,我看你们是吃了蕈子迷昏了眼……啊!于将军坐起来了!”
祝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张陌生的面容,有手里捏着湿帕的,有端药的,捧粥的……无不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她的脑中嗡嗡一片,只稍一挪动,额角便传来钝痛,胸口的剑伤更是撕扯着神经。
若剑锋再偏上半寸,祝好可以笃定,自己绝对得再晃过黄泉路,飘上三生石畔,行经望乡台,随着幢幢鬼影流入望不见首尾的奈何桥。
欸……等等!
“……镜……镜子……”
沙哑如砾石相摩的嗓音完全不似往昔的自己,床畔围着的少年少女似得了赦令,七手八脚地去够台上的方镜。
方镜映出一张男相,左颊横亘一道陈年刀疤,眉峰如翘刃,斜飞入鬓,狭长的眸子却意外清亮,麦色的肌肤干燥浮皮,透着久经沙场的凌厉英气。
她一动左手,镜中人也随之抬手,她蹙眉,那人也拧起剑眉,她方一张口,身侧的一名少年手急眼快地塞了块花糕,镜中的男子也同样鼓着两腮咀嚼着糕点,嘴角沾上细碎的糖屑。
她为何……为何成了个男人?!还有!他谁啊!
“我要见……我……”她猛咳了好一会儿,两腿一伸,仰倒在榻上,“我要见宋携青!”
……
一间敞阔却分外素净的居室内,宋携青半倚在窗,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一截缠在前胸的绷带,他转着青瓷茶盏,手执一卷墨迹未干、行文潦草的奏疏。
侍立在旁的少年偷眼望去,见他家少君面色仍透着病白,不由在心底将于殊咒骂了千百遍,少君为保他全尸,不惜剑走偏锋在御前做戏,他倒好!竟反捅少君一刀!这一刀虽教少君在昏君那洗脱了嫌疑,可他怎敢刺得那般深!
宋携青随手将过目的奏疏掷入竹笥,这些不过是他命人暗中誊抄的,并非真迹真疏,他轻啜半口清茶,问:“响玉,于将军醒了?”
名唤响玉的少年收敛周身戾气,乖顺颔首道:“醒嘛,是醒了,听撑花姐姐说……说是于将军……”
他点点脑子,“这儿不大清楚,嘶,也难怪,钩吻之毒本当无解,纵使少君施以奇珍妙药吊着于将军的命,原也是回天乏术罢,如今他能从阎王殿遁逃,反而邪乎!如此说来,脑子不清楚些倒也正常……少君您说是这么个理吧?于将军一醒便讨镜自照,一见镜里的自个儿,竟吓得两腿一蹬,仰倒在榻,哦,于将军成日里还嚷嚷着要见什么宋携青……”
响玉见自家英明神武、俊美无双的少君自新取的奏疏里抬眼,“他说见谁?”
“宋携青。”响玉摊手道:“少君也不曾听闻此人的名讳吧?我也不曾呢……我想,定是于将军神智未醒空口捏造的!不若这宋携青便是当街的泼皮赖鬼!少君,我已命人去查了,暂不见苗头呢……”
“不必查了。”宋携青截住话头,“今夜,我亲自会会他。”
……
“我说,你们家的主子正是我要见的宋携青……是,他唤宋琅,可他表字携青啊……好好好,他不唤携青,也无表字……那我要见宋琅,见你们家主子,好么?好,我不直呼他的名讳,我要见你们少君,见当朝帝师可好?可允?”
“将军……并非我们有意为难,只是少君是否愿见,还需少君的意思,消息已递至宋府,将军且再等等。”
撑花静立屋外,正欲再劝,忽见青石地上斜斜投落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她微微睁大眼,仰首望去,见着来人,撑花慌忙要跪,宋携青抬手止了她的礼,撑花会意,却不肯怠慢,深深一福身,才悄然退下。
“我想见你们家主子,竟这般难?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救了我,既如此,他必有所图,是想同我商议些什么?还是想从我这儿打探些什么?”祝好虚捂着伤处在里间来回踱步,“他究竟何时才肯露面?”
祝好的耐心近乎耗尽,她猛地转身,正打算夺门而出,房门却先她一步自外大敞。
院中拂落一地春,她措不及防,撞上一双无悲无喜、静若幽潭的眼。
“宋……”
“放肆!少君名讳,岂容你直呼?”
祝好循声看去,一少年黑衣飒飒,高束马尾,正疾步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腰悬佩刀的亲卫。
不待祝好多言,宋携青已然掠过她步入内室,她不及反应,便莫名其妙地被那些个亲卫左右架着入内,踉跄着跪坐在地。
其人高坐上首,亲卫焚香奉茶,更有甚者在轻手轻脚地调整烛台的方位,不
论是香,抑或是茶,处处透着不露声色的讲究,上首之人面如冷霜,瞧也懒得瞧她一眼,周身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疏冷,祝好不由蹙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吗?那个她不为所知,百年前的宋携青。
宋携青略抬下颌,“坐。”
身后之人立时松开钳制,将祝好推上一侧的矮椅。
她还记得他,可反观宋携青,明显对她毫无印象……思及此,祝好垂眸,瞧着自己毛糙宽大、属于男人家的手掌,祝好茅塞顿开,哦,依她眼下的相貌,他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眼下是在百年前的瀛朝,宋携青认得她才有鬼吧!
偏生祝好不肯作罢,他凭什么又变作一副冷冰冰的疏离模样?凭什么在她跟前端架子?如此的他,祝好不喜。
“你……当真不识我?宋携青。”
祝好见那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抽,一双了无情绪的眼终于吝啬地扫向她。
作为朝臣,宋携青自然识得身经两朝的大将,可于殊为何言之古怪?活似他在外留了情,又负了人……
“我怎敢不识于将军?”他所言恭敬,却字字如冰,“两年前于将军随翎王远征庆地,两军大战在即,将军却与殿下不知所踪……”
历经千辛还乡,前脚刚踏入瀛都,后脚便被江稚的人拿下,一顶谋害宗亲、通敌叛国的罪名无端扣下,江稚问也不问,审也不审,便将翎王失踪的罪责全数往他身上推,朝堂之上,江稚判他个五马分尸之刑,宋携青不得已请命代劳,却在执剑相向时,偏锋一寸,险避心脉,虽则朝上百官皆知,于殊早在江稚传见时,宣称有负于大瀛,自行饮下钩吻……
“我非于殊。”祝好盯着他的一言一动,试探道:“我是……”
“少君!我见此人当真病得不清!莫不是余毒未褪……”响玉煞有介事地道:“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祝好斜睨他一眼。
响玉年纪小,气血上涌打算同祝好争个鱼死网破,他正要撸起袖子强嘴,忽觉一道凌厉的眼风扫来,响玉顿时噤声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于将军,为何不说了?”宋携青的腔调难得有一丝起伏,“接着说,你是何人?”
祝好见他如此,心下一哂,存心吊着他,于是慢声慢气道:“回少君,我……我不敢说。”
宋携青:“何故?”
她哀哀一叹,只差垂泪,“我的身份说来荒唐,少君听了,不仅不信,反倒惹得少君气急攻心,届时少君保不齐将我打入地牢与硕鼠同眠,你如今脾性还不好,这般冷心冷性冷言冷语冷……若是少君听后一个不悦……我怕是得血溅当场!故而我不敢说,我犯怵。”
“……”宋携青冷笑,“那你可知,这般同我说道,也会教我不悦?”——
作者有话说:翩翩的这幅身体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自己的身体哒
响玉:“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内心:诶等等……我的确是死了,也的确当过鬼魂……既如此,不正是夺了于将军的肉身作容器?这小小子说得不错,于将军的确是……遭鬼附身夺舍了[害怕]
第83章 妻子
屋内静得可闻针落,响玉倚在凭几旁,眉尖轻挑,朝祝好递去一抹含着讥诮的笑。
宋携青淡淡一扫二人,修长的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叩,“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本官允你不入地牢、不伴硕鼠、不赴黄泉。”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刀伤,祝好颇为虚心地道:“我都听见了,今上疑你与翎王旧党暗通款曲对不对?而于将军,’我‘正是翎王的人,如何?这一刀,可替你解了困局?他不当疑你了吧?”
他轻嗤,“嗯,困局是解了,陛下不疑了,我也险些被你捅死。”
祝好摸摸鼻,她的确是想为他解难,虽说……也少不得报复的目的在,当刀刃没入宋携青的胸膛时,颇有些解气的滋味。
宋携青眼底的倦色渐浓,他无心同她如此虚耗,单枪直入道:“你若非于殊,又是何人?”
他倒要看看,眼前之人能编出怎样的天花乱坠来。
“你当真不会将我下狱同硕鼠为伴?不会送我上黄泉?”她故作可怜见地低低道:“别看我眼下是个男身,可我……可我来自百年之后,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满室寂静,宛若铜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也为之沉凝在半空。
电光火石间,破空之音乍起,祝好只见宋携青幽娴地一拂袖,一道寒芒隐约在他袖间一晃,下一瞬,一柄匕首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她的面门而来。
正是那柄在朝堂上、百官前,没入他胸口的匕首,他竟这般急着报复她?他宋携青,百年前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瑕疵必报之人!
她的脑中一霎皆空,更遑论避开。
祝好本能地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至,有的只是一二窸窣声,祝好紧捂着脸,试探着半睁开一只眼,她高高在上的前夫不知何时已半蹲在她身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柄匕首。
方才刀锋距此人的咽喉不过寸许,他却不躲不避,也未见格挡,如此,哪像一位久经沙场的悍将?
宋携青的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翎王在何处?你身上的钩吻并非自请饮下的吧?可是江稚的手笔?还有……依你方入监牢时的着装……是自庆地而回?你失踪的三年里,在庆国为质?受庆人掣肘?翎王也如此么?庆人又为何在无一纸手书,无任何索求下放你回瀛都?于将军?”
他一连串地道不见停,祝好直觉晕头转向,什么翎王踪迹?她如今在半生不熟的瀛朝,莫说翎王,她连王八都不知在何处!至于江稚,不就是瀛朝的亡国之君明慈帝么?除却江稚,什么庆人掣肘,什么庆国为质,什么手书索求,后世的史籍上并无载记,既如此,她一个百年后的来客,又怎会知晓?
祝好仰面,她直言道:“我不知。”
“你不知?”宋携青眈着她,一字一顿地道:“郎中言之,于将军颅脑无伤,亦无失忆之症,三年间,于将军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于将军当我是三岁稚童?任你糊弄?”
祝好静默地望着宋携青,方才的匕首并未真正地伤着她,想来他并非真想取她的性命,因着二人六十余年的夫妻情分,纵使他此刻全然不记得,可她心底仍存着几分有恃无恐的笃定,即便眼前人如今待她冷言寡语,眉目寒霜,祝好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意。
她隐隐觉得,不论是何时的他,只要他是宋携青,便不会伤她分毫。
“我说了,我并非于殊将军,我是……”祝好平静道:“你的妻……”
“出去。”
祝好抬眼,对上那人似怒似疑的目光,她一声不吭,起身欲离,忽闻身后的前夫不咸不淡地道:“我请于将军走了?响玉,带亲卫先退下。”
响玉方才憋笑憋得闹肚子,如今
却是全无笑意,他怔忡片刻,迟疑地一指自个儿,“少君……是让我们走?”
他又指了指祝好,瞠目咋舌道:“只留他一人?”
宋携青皱眉,扫去一眼,“还需我重复?”
响玉一哽:“……不、不用了。”
祝好见一干人灰溜溜、抽抽噎噎地走了,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掩上房门。
宋携青敛眸,他起身,洁净的月白衣袂在地砖上一拂而过,他在室内踱步徘徊,祝好被他绕得目眩头晕,正欲开腔,忽听他道:“我非断袖。”
他已数不清这间居室是第几回陷入死寂,祝好“扑哧”一笑,“我自然知晓……何况,我本就并非男子,我都说了,我不是于将军,这具躯壳非我所有,我……来自百年之后,我是女子。”
祝好莞尔,补了句:“还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
宋携青闻言上下一扫祝好,却在转瞬间别过眼。
他当真是疯了,从一步入此屋,一对上此人,他便疯得不轻。
响玉言之有理,他太过纵容此人,眼前人自他入门张口闭口尽是鬼话,无需他细想便知是在胡诌乱扯,可他竟……竟鬼使神差地将此人留下了,更荒谬的是,当此人自称是他百年之后的妻子时,他一闪念间,并非斥责、触怒,而是急于澄清,自己并无断袖之癖。
为何?为何会如此?
再譬如眼下,此人身形魁伟,眉目硬朗,分明是个男子,却偏说自己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宋携青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能从他身上恍惚瞧出个窈窕之姿、月貌花容的姑娘来。
更令宋携青意乱心麻的是,他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想听此人继续说下去,宋携青无由来地觉得此人接下来所言必定口出惊人,这才事先屏退响玉一众。
“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如何证明……你是我百年之后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仅祝好一愣,方连宋携青自己也愣在原地,面色沉凝。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宋携青强作神闲气定的模样,重新坐回上首,他意态闲雅地品茗拨香,可茶是呛着的,香是拨得四散的。
祝好将他的一行一举尽收眼底,她唇角扬起,盈盈一笑道:“我有铁证。”
宋携青执盏的手一顿,他望向祝好,眼底泛起一丝荒谬的冷意,究竟是谁疯了?她如何作证?还……言之凿凿地道是铁证?真当他是三岁稚童么?
“你瞧,他们都不知你的表字。”她眸中带着几分狡黠地道:“可你同于将军的交情,应当不至于互换表字吧?”
宋携青神色自若,他淡淡道:“他们不知,不见得大瀛无一人能知。”
话虽如此,宋携青的心底却掀起一波微澜,他的表字,除却双亲与他,大瀛乃至世间确无第四人知晓,除非……
他眸色微沉,面上不露半分端倪。
“你嗜甜,喜栗子糕。”
“我厌甜。”宋携青冷声打断,他紧绷的心弦却略略一松,“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若是个姑娘家言之是我百年后的妻,总比你一个男人可信些,噢,不过……百年之后?于将军,你是在痴人说梦么?”
祝好挑眉,他不喜甜?可她每一回蒸的甜糕、烙的栗子饼,他都很喜欢啊……难不成是百年之后换口味了?
“更何况,我对栗子有敏症。”
祝好面露讶异,随即觉着有些好笑。
他竟迁就了她这么多年么。
虽则百年之后的宋携青已成神祇,不至于再因栗子害敏,可心底总该是不喜的吧?
原来,他压根不喜甜,也不喜栗子。
瞧瞧,他眼下如释重负的模样,眼底透着显见的得意与松弛,他准是为着这么个漏洞长舒一气,愈发地不信她了。
祝好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悦,面上仍挂着一副笑貌,她的语调平之又平,宛如在平铺直叙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少君胯上的灰青色扁圆胎记,可还安好?”
言罢,上首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声,祝好轻笑,再添一句:“少君,你左肩上的牙印子应当也在吧?哦,以及,背上的抓痕……”
宋携青:“……”
他如今与□□着身子,无一遮掩地立在她眼前供其人观赏有何区别?表字尚可解释,可他身上的痕迹,她从何得知?连同胯上的胎记……色形竟无一错漏。
宋携青生就带着左肩上的齿痕、背上的抓伤,双亲唯恐旁人视他为不详,从不与人说道,他自己亦觉古怪,多年来却不曾参透其中的玄妙。
他尚未娶妻,亦无姬妾,除却双亲,再无人能知他身上的痕迹。
茶盏在他手中微微发颤,热和的茶汤溅在宋携青的手背,他浑然不觉,宋携青缓步走下首座,在祝好跟前站定。
她先前便觉古怪,宋携青既已成神,为何连这么点儿痕迹也消不去……直至她偶然问及池荇,方才得知,竟是宋携青存心留着的,他可真是……
且池荇言道,永生永世,不论前世后世,轮回往复,只要他是宋携青,此痕便长生不灭。
“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嗓音淡得辨不出喜怒,祝好一时竟拿不准他可是动了怒。
祝好两眉一弯,“我敢言,少君敢听吗?”
笑话,他二十余年来守身如玉的身子都教她窥透了,还有何事能惊着他?宋携青的嘴角牵起一抹讥笑,他倒是想看看,她还能吐出什么惊世骇闻。
他微扬下颌,示意她继续。
祝好得了令,先是意味深长地掩唇一笑,她端端正正地敛衽而立,面上恭谨得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偏偏以如此板正的仪态口吐淫言,“我若道出少君偏爱何种姿势,喜欢怎样亲吻人,解人衣带时先抚哪处的玉扣,偏好在何地行云雨之事,一回几时……我若一一道来,少君可愿信?”
祝好见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方才的娴雅矜贵在此刻荡然无存,纵使在朝堂上人人尊称他一声帝师,可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宋携青的耳根早已烧红,他拂袖隔开祝好戏谑玩味的视线。
他缄默半晌,抬眼扫她一记,道:“你确定……要用现在这副模样同我道这些旖旎事?”
她浑不在意眼下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反倒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少君左肩上的齿痕是我咬的,背上的红痕也是我抓的。”祝好有意压低嗓音道:“少君可知是何故?因为……我们二人拜过天地,你个色心大发的登徒子,唬我赏花观月,转身却将我堵在船上……你哄我亲你,你解我衣裙,你将我……”
“……先不说这些了。”
宋携青的嗓音里透着一丝狼狈,他别过眼,喉结微滚,生硬地将话锋一转道:“所以,你当真不知翎王的下落?半点线索也无?”
祝好点点头。
她明晃晃地瞧见此人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他的声线陡然冷厉:“既如此,那么,你于我而言……已是无用,来人!将她押入地牢,与硕鼠为伴……”
话音未落,祝好猛地朝他扑去,宋携青侧身一避,她捂着险些崩裂的伤口急促地大喘,祝好忙道:“慢着!我来自百年之后,除了你我之间的纠葛,瀛朝尚未发生的风云我也略知一二……少君可愿听?”
他本该拒绝,本该将这个满口荒唐、乱他心曲的骗子打入阴冷的地牢,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譬如?”
祝好见
他肯松口,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可那气还未一顺到底,响玉便带着亲卫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祝好浑身一僵,分明顶着一副男子的身躯,眼下却如一只受惊的猫儿缩在宋携青身后,他垂眸一瞥,竟恍惚窥出个猫腰躲难的纤弱女子。
“宋携青,你、你命他们先出去……”她眨眨眼,“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她竟这般畏怕?方才的熊心豹子胆呢?宋携青意味不明地一笑,既如此,他偏要教她尝尝在地牢里遭鼠群环绕的滋味……偏要听她哭喊着认错求饶,将方才不顾他死活的淫言秽语一一收回。
“出去。”
甫一开口,却是对着响玉一众。
他大抵是真病了。
又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顺了她的意。
……
风斋静卧在城外的一座小峰上,是先帝亲赐的别院,与京都宋府遥遥相对,往返需得半日光景,宋携青因在朝上受于殊一刀,江稚特意恩准宋携青修养一两月,这倒也合江稚的意,正好借机将朝堂搅得一通浑水,顺便拔除几个老顽固,权当解闷取乐。
宋携青负伤在身,懒得多作折腾,命三两亲卫在门外守着祝好,实则形同软禁,待安置妥当,他便直往青松居。
洗漱罢,他传医士入内,响玉恰好撞见,他急得直跳脚,“于殊那厮伤着少君你了?!哼!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宋携青以手叩额,“与她无关,响玉,你先退下。”
且不论此人是真于殊还是假于殊,如今她失却一身功底,就算是她在假意作戏,即便真要交手,他也未必落得下风,更何况……眼下那具躯壳里,栖居的不过是个弱质女子?
宋携青蓦地怔住。
他当真是疯了,竟没头没脑地轻信她的鬼话?竟将一大男人看作纤弱的女子?宋携青强自收敛心神,将响玉撵出居外,急召医士望诊。
老医士几番诊脉,再施以银针,末了,捋着一撮花白的胡须疑道:“宋大人……除却刃伤所致的气血亏虚,老夫委实诊不出旁的症候了……至于您说的神思恍惚、幻视幻听,更是无从谈起啊,老夫观大人精神气极佳,目不混沌,亮得嘞,大人应答如流,绝不至于与失心疯扯上干系……宋大人富于春秋,切勿多思啊。”
宋携青静默少时,接连召来数位名医,所得诊断竟如出一辙。
他倦极,和衣枕在榻上,宋携青因祝好的惊世骇言搅得心绪翻涌,眼下一静,更是烦闷难解,原以为此夜难眠,谁知困意竟似排山倒海般压来,宋携青只一转眼便沉入黑甜。
他入得一场缥缈梦境,梦里,他高踞镶金嵌银的八抬步辇,身受百姓香火的供奉,亦有不少人躲在暗处唾骂他。
忽地,有物破空而来,正落宋携青的怀中。
他垂首,竟是个缀着银铃的绣球。
宋携青闻声朝高阁望去——
楼阁之上,但见女子红衣摇曳,鬓间珠花轻颤,朝阳煦煦,春风融融,无不偏爱于她,她似九霄仙娥,教他再难移开眼。
宋携青妄想触及她,甫一迈步,却一个踉跄栽倒,一眨眼间,他竟化作个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郎。
明月如昼,他捧卷独坐圆几,忽闻草木深处有人轻唤。
“宋琅!宋携青!宋携青!宋琅!宋携青!”
她好吵啊……可他却忍不住倾耳细听。
此时此景与绣球不同,并非虚幻的梦境,而是他年少时真切经历的往事,只是当他回首望去,月下空庭寂寂,树影婆娑间,不见人影。
冠礼之日,久已和离的双亲难得聚在一处,为他商议表字,宋携青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双亲暂拟的籍册,忽而淡淡道:“唤携青吧。”
母亲柔声问他:“可有出处?”
“没有。”他垂眸,“只是觉着我本该唤此字。”
冥冥之中,少年笃定自己合该以此二字称作表字,经年累月,他从未将真心交付于人,亦无人以表字相称,除却双亲,世间再无人唤过。
若非得论及除却双亲的第三人……
那么,便是藏身在萋萋草木间,他只闻其声、未见其容的女子罢——
作者有话说:翩翩:已默认是前夫。
小宋:我宁愿我是真病了。
所以名字形成了闭环[哈哈大笑]
第84章 落险
宋携青近来虽常居风斋,却再未踏足暂置祝好的居所。
响玉原以为自家少君早将从乱葬岗中挖出、成日里瞎说八道的将军抛之脑后了,直至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函送入风斋,只见自家少君眉峰一扬,承着将明的天色闲步朝“于将军”的居处去了。
彼时的祝好已在房中静候多日,半月如同鸟困樊笼的日子里,虽不得出入,外头守值的侍从倒也愿教她讨些无足轻重的趣儿,例如要些时新的话本子啦,竹笼里相斗的蛐蛐啦,或是召三两看守同她推牌九解闷……
至于膳食,虽无酒肉之奢,倒也清雅适口。
哦,风斋还有五六位年岁尚青的少年少女,相比起来,另有一位年长些的温婉女子更教人着意,此人名唤撑花,她的模样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雅致清气,撑花待祝好尤为仔细,祝好曾试着探问她的来历身份,却无人能知,只道是与另几位无家可归的少年少女一般,是少君从外头捡回的可怜人。
祝好不置可否,她瞧着已有花信之年,纵使无家可归,在外谋生亦非难事,如今却藏身在京城之外的风斋,想必同自己一般,有着不便示人的身份。
正思量间,撑花恰好提着食篮步入居室,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掩上,转而将食篮里的时令鲜果一一搁在几案,素手纤纤,唯有指尖缀着大小不一的泡状厚茧,祝好莫名觉着眼熟,一时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待摆置妥当,撑花盈盈朝祝好一拜,“将军安。”
祝好架不住,只好有样学样地道:“我如今不过是个活死人,哪当得起什么将军之称?撑花姑娘行如此大礼,反教于某不安。”她一顿,意有所指地添上一句:“何况,我与姑娘,原是一类人,不是么?既如此,何有贵贱高下。”
撑花闻言,眸色微凝,她细细咂摸祝好的尾话,仰首时,面上仍是一贯的温婉,“将军此言何意?”
祝好将她瞬息间起伏的神色尽收眼底,试探道:“撑花姑娘,我们见过的。”
此言一出,撑花持壶的手不受控地一颤,竟险些打翻案上的茶盏,她本是想为祝好斟茶,如今却是不倒了,撑花缓缓直起身,眉眼间褪去柔和,“撑花愚钝,还请将军明示。”
窗外的野蔷薇攀上矮栏,在软风中摇曳,秾艳灼灼间几缕幽香四散,拂淡屋内的弩张之气。
“吱呀”一声,屋门自外大敞,二人纷纷转眼。
来人一身竹色圆领袍,立于门槛处,清贵如润玉,他抬眼,正对上祝好的视线。
祝好歪头,冲他绽开一笑,没头没尾地道:“如何?可应我所料?”
撑花不等宋携青应声,便已垂眸敛袖,提着食篮无声退下。
待屋门再度合上,宋携青方才淡淡道:“她的父亲在新帝登基时曾力谏陛下倾国搜寻翎王的下落,不过一月,陛下安了个莫须有的罪责,满门抄斩。”
祝好疑道:“满门抄斩?可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倾尽家财,买通狱卒,或是打点御前,保下一个在陛下眼中可有可无的弱质女流,并非难事。”
“哦。”祝好似笑非笑,“所以,少君便是所谓的得利之人?”
宋携青不闪不避,坦然道:“是。”
祝好未承想自己半是玩笑的试探竟一语成谶,她怔忡片刻问道:“为何?”
“为何?”他仿佛闻见什么趣事,微微一挑眉,世间的利益往还,何须什么大义凛然的缘由?他与蝇营狗苟的官吏无甚不同……宋携青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地道:“因为,我缺钱。”
祝好:……
“言归正传。”宋携青踱至窗前,投落斑驳的光影,“你当知我今日是因何而来。”
“达拉与边境诸部小国的确在近日频扰瀛国疆界,轻则劫掠牲畜粮秣,重则俘虏瀛民充作奴役,如此阵仗,倒像是要给大瀛一个下马威。”宋携青的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过这些,即便你不曾事先告知,以大瀛眼下与诸部小国的情势,并不难猜。”
他笑笑:“或早或晚而已。”
“少君既然信不过我,还来作什么?拿我当消遣么?还是看我的
笑话?”祝好的视线掠过他浅浅皱起的眉宇问:“今日是嘉瑞几年?几月初几?”
她稍加解释道:“骤穿异世不说,我还被少君困在此处不知年月,原先的预言,自然只能说得含混笼统。”
宋携青拂衣落座,有意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一双眼却实打实地落在她的身上,“嘉瑞三年,六月廿二。”
言罢,他便见男儿身偏称自己是个姑娘家的大骗子眼中神采扑闪,此人撑案而起,道:“我要去青楼。”
宋携青闻言一顿,上下扫她一眼,半带揶揄地道:“你不是同我说,你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姿容绝佳的丽人。”
“今日必有大变。”祝好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此事你绝不知,我却知晓,少君就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还是……少君怕了?”
他本应拂袖离去,却鬼使神差地轻嗤一声,“我怕什么。”
……
此楼正是大凡意义上的青楼,楼主却连个雅致些的名头也懒得取,竟直白地唤作青楼二字……虽是一目见然,但,未免太过粗鄙,有失风流韵致。
祝好如今顶着的皮囊,是月前在朝野之上死于帝师剑下的逃将于殊,好在于将军“生前”本就深居简出,再加上三年杳无音讯,又是秘密押解入宫,是以,城中的百姓之流自然无缘得见其真容,祝好倒也不必悬心身份败露。
楼外纱灯次第亮起,途径之人隔着轻薄的纱窗便可依稀瞧见内里的春色,楼内羽纱垂垂,有风过,吹得轻纱如烟袅袅,处处透着旖旎风情,二人的气宇姿容衣着皆不俗,甫一踏入这红粉青楼,便引得满楼红袖招,尤其是宋携青,天生一副玉质金相的好样貌,顷刻间,一众袅袅婷婷的美人纷纷上前。
祝好不动声色地避开涌近的温香软玉,非是不解风情,而是她平白占上人家的身子已是不该,若于将军已有家室,她顶着人家的身子偎香倚玉未免太过荒唐,思及此,祝好更是刻意与好姐姐好妹妹们保持着几步间距。
她这方又打发了些莺莺燕燕,转身去寻宋携青。
见他身侧亦是清净,祝好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穿过满堂花粉脂香,直上二楼雅间,为掩人耳目,还是传唤了几个吹拉曲子的姑娘在屏风后弄竹弹丝,毕竟,谁家好人上青楼却不行风月事?如此,反倒教人生疑。
时近昏昏,俩人皆未用膳,便随意点了几碟小菜果腹,见时辰耗得差不多了,宋携青挥袖屏退奏乐的姑娘们。
祝好的箸夹拈着一片酱色的香笋往嘴里塞,她鼓着腮帮子,就着窗外的月夜道:“史载嘉瑞三年六月廿二夜,李、文二位大人为惑耳目,身在青楼密谋废立之事,偏教巡查的御史撞破,待御史领着一干官兵前来围剿,二位大人却已横陈雅间,两位大人的颈间勒有紫痕,衣襟半敞沾着嫣红的唇脂,满室皆是女子的脂粉香,刑部缉查数月,不得破。”
她语气淡漠,眼底深处却已惊涛骇浪,“后世众说纷纭,有谓之醉死温柔乡的,有谓之遭仇家暗害的……亦不乏称之,陛下再如何糊涂,那也是大瀛的君主,更何况陛下年少,正是亟待两位大人匡扶社稷之时,二位却行如此大逆……是以,百年之后的史册上,二位大人半是舍生取义的豪杰,半是风流丧志的乱臣贼子。”
“此二人的境况倒像极了……”她倏而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宋携青对上祝好惊波未平的眼,问:“像什么?”
“如同百年之后史笔如刀下的你。”
宋携青敛色不语,只当她又想编些昏话炸他。
“对了,你尚不知我的名吧?”祝好忽然倾身向前,耐着性子将后半句咽回肚里,眼底漾着狡黠的笑:“宋携青,你想知道么?”
他缄默不语,满室寂然间,唯闻远处游来时断时续的丝竹之音,宋携青望她一眼,原以为此人会如往常一般迫不及待地和盘托出,却不想此次竟真能沉住气,他干咳一声,只好道:“你想说便说。”
总得知个称谓,方好在人前唤她,虽则眼下她分明是个男儿身,没准儿她正是于殊,只不过在他跟前装疯卖傻,此番自报家门,多半又是信口胡诌的小伎俩……
“什么叫我想说便说?若你不想听,纵使我道尽千言,又有什么意思?”祝好眨眨眼,托着腮道:“宋携青,你得告诉我,你想听么?”
他当然不想听,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成了:“想。”
他当真是疯了,远比她还疯。
“我名祝翩翩,宋携青,你只需唤我翩翩。”言罢,她却絮絮叨叨地如冒豆子一般不见停,“我生在百年之后的成国,家居淮城,家中只我与父亲,母亲早年因我……死于产厄,我们一家皆是良民,算是商户,以织造裁衣为营生,待双亲离去,我便接手家中的布衣两坊……宋携青,我还是淮城鼎鼎有名、绣技冠绝的小娘子呢,闲时我喜爱莳花弄草,喜爱糖食,也喜爱……”
“聒噪……我何时问你这些了?”宋携青冷声打断,却因祝好提及淮城多看了她一眼。
哈,他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渣滓!百年后是谁日日抱着她呜呜咽咽翩翩翩翩地唤不见停?如今呢?倒是端起架子来了!
“罢了,我现下懒得同你吵嘴,何况这会儿同你闹气,你也不见得再会让着我……”祝好闷声闷气,直起身道:“走吧。”
宋携青闻言仍端坐在原位,神色不动道:“走?”
祝好只觉莫名其妙,“我们不走,莫非还要在此间待至天明?那李、文二位大人的性命,你救是不救了?”
“于将军,我何曾应允救李、文二人?”
此言一落,雅间内寂静无声,她穿越百年而来,唯一能做的,便是试图抹去史笔上已书的惨剧不是么?可他……他若当真一点儿也不信她,为何随她而来?既随她前来,又为何作壁上观?
“你为何不救李、文二人?”
“应当是我问你,我为何要救?”宋携青逆转酒盏,笑问:“他们二人与我有何干系呢?”
“他们二人是为民请命的良臣,为肃清朝纲,扳倒昏君方在此楼密谋,如今你我既知他二人危在旦夕,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救?”
“朝廷命官说不上。”徒有其名的刍狗而已,他一哂,“我且问你,我是何人的臣?何人的师?大瀛的君主,如今又唤何人作老师?”
她不难品出他的弦外之音,祝好心下生冷道:“你竟也以为……他们二人不过是犯上作乱的逆臣?不足以相救?”
“我从不染指朝政,听得看得探得,除此之外,却不横加干涉。”宋携青沉声道:“除却一朝帝师,我更是淮城的少君,他日的城主,李、文二人死了也就死了,于君有利,于城无害,你且说说,我为何要蹚这浑水?”
他字字诛心、句句在理,祝好的确寻不得半句辩驳,她亦知,宋携青所言于他并无错处,可眼前对坐着的精于算计的权臣,当真是百年之后的宋携青么?百年之后的他,亦是如此想的么?莫非史册载记不虚,他宋琅,弃淮地,入瀛朝,果真只为作个谄媚逢迎的奸佞之臣?
宋携青攥在酒盏上的五指隐隐收紧,指节泛白,她眼下的这副
神情是何意?失望?鄙夷?嫌恶?对他?
祝好扶在雕花门沿,“你不去,我去。”
“我不准你……”
“宋大人宋少君他日的城主大人,你是我的谁?你凭何不准?”
“……”
她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语落罢,便已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回廊深处。
早知如此,当日在朝堂上应再刺深一寸,省得她伤势痊愈,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
宋携青当下已有猜断,可她撞上的若是巡查御史……
他一揉眉心,不应带她出门的,宋携青起身,如今倒好,竟得在青楼寻人……
无由来的烦躁。
……
青楼可谓是瀛都首屈一指的风月场,虽知李、文二人命丧于此楼雅间,奈何史册上所载不过寥寥几语,祝好放眼一望,但见游廊曲折、雅间近百,要想寻人谈何容易?
话又说回来,祝好虽顶着一副强悍的身躯,却不通半点武艺,眼下无头苍蝇似地晃悠,莫说遇上歹人,纵使真教她撞见二位大人,她又能如何?难不成扯着嗓子干喊“快逃”么?
祝好走得乏了,也懒得费心应付那些貌美标致的女娘们,她索性缩在侧廊暗处,环膝而坐,青砖沁凉,贴着夏衫直往人骨子里钻。
眼下心火烧得近灭了,祝好稍稍冷静,方知自己太甚莽撞,一离宋携青,她孤身一人在异朝异国与离巢的雏鸟有何不同?偏生他如今非是神祇,无法掐着她的行迹,也无法在瞬息间闪至她的身侧……若她自个儿遇险倒也罢,若因此牵累他……
吃一蛰长一智,祝好在臂上一掐,经此一遭,她得长个记性,下回务要沉住气。
她那前夫不是谓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么?不愧是钻营权势的大奸臣!她下回便是磨破嘴皮子,也要以利相诱,教他不得不从!
祝好拾掇好心绪,打算折回寻宋携青,却听前头传来紧促偏又虚浮的步履声,祝好听得来人三两句醉语。
“嗳……那、那两个逆臣的屋子给本官盯盯盯紧了……若放跑半个,便是谋逆同党!你可听得!?待我遣官卒围剿……哼,今日的花酒倒是没白喝!待我面圣……面圣请功……”
祝好浑身一僵,可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她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地回溯至有宋携青存在的朝代,使得她得以改变史笔书就的行迹。
方才踉跄着醉步而过的,想来便是史册中所载的巡查御史了,他既在此处高声部署,说明此地离李、文二人的雅间尚有些距离,既是刚下的令,青楼定然未及调派人手把门,否则……李、文二人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下被活活勒毙?
待步履声渐远,祝好方从逼仄的廊角内转出,霎那间,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香再度将她裹挟其中,熏得人目眩头晕。
祝好步步循着御史的来路,待她行至一处,离廊角已有些距离,她驻足凝神,确定四下无人,方才细细打量起周围。
一间间叩门自然不可取,不仅太过招摇,若遇变故,更是难以脱身……
她低头一闻衣袖襟前无意间沾染的酒气,忽生一计——不若佯装醉态叩门?
可祝好转念一想,若真是误打误撞地寻见李、文二人倒也罢了,若是……她撞见的是二人的尸身呢?更甚者,若那行凶之人仍在屋内……届时,不论她是真醉假醉,都得一同上西天。
不值当,祝好想。
她虽有救人之心,却也不愿平白将来之不易的性命搭进去,只揣着能救则救,不能救便作罢的念头……果然,独自行事终究不妥,当紧的关头少不得需人搭帮,不论其人是宋携青与否。
祝好正待抽身离去,斜里一扇雕花木门轰然洞开,只一吐息,一股子浓烈的酒菜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祝好转身,恰自大敞的门扉间,将雅间内的一应尽收眼底。
只消一眼,祝好瞳孔惊颤,四肢百骸如浸冷霜,她只想逃,方才脑子里盘算的什么三十六计什么侠胆义气,连及穿越到此朝以来的自命不凡通通在此刻碾作齑粉。
雅间之内,轻纱半掩的女子怀抱琵琶款款而出,她手拈一方锦帕,正仔细擦拭琴弦上沾染的猩红,虽掩着半张芙蓉面,却难掩一身好姿色,青丝半绾,斜簪的步摇旁及腰间的银铃随莲步而摇曳,金玉撞在一处,脆声不绝。
雅间内血渍斑驳,两位鬓发生白的老者横陈于地,脖颈间的紫红勒痕触目惊心,而女子怀里的琵琶正巧断了一根弦。
祝好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步,循着远处笙歌渐起的方位缓缓退去。
所谓雅间,端得正是“雅”字,往来宾客多有限制,寻常的乐妓歌姬更是不得擅入,是以,雅间之外的游廊并不见多少来人,眼下她唯有混入灯火辉煌、人多眼杂之地,方能觅得一线生机。
女子已拭净琴弦上沾染的的血渍,奈何周身萦绕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于将军,你是一人独来么?你是……打算行去何地呢?听闻于将军武功尽失?既如此,怎敢脱离少君的庇护独闯此楼?于将军是为着什么而来呢?莫非……我的阴私真教你知晓了?”女子抬眼,玉面上虚掩的轻纱垂落,露出一张算得熟悉的面容,只听她继续道:“于将军,为何灌下钩吻之毒,却未能要你的性命?”
此时此刻,祝好总算忆起曾在何处见过形似撑花指尖的茧子,常年拨弄琵琶的玉沙指尖与撑花如出一辙,观此茧的厚度,想必琴艺不俗,可常居风斋的撑花,竟也习得如此琴技么?
“咦?何人敢妄传本将军武功尽失?还有,撑花姑娘,我非一人前来,本将军此番正是与少君同往,再且,青楼而已,左不过是个烟花之地,本将军又为何不敢独来?难不成……此处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万千思绪在祝好的心头翻涌成浪,她故作平静,如闲家常一般地道:“本将军倒是不知……撑花姑娘好一个深藏不露,竟会弹奏琵琶么?你……”
祝好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地上已气绝的二位老者,她不着痕迹地连连却步,口中不忘试探道:“雅间里的二位可是少君交与你处置的?撑花姑娘尚不知少君在何处吧?不如……本将军带撑花姑娘前去见少君?”
“少君?”撑花忽而掩唇轻笑,她翘着染有蔻丹的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悦的琵琶之音在眼下血气弥漫的回廊却显得万分诡谲,撑花微微一笑,反问:“于将军,我何时说过……我是宋琅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秦佚名
第85章 暗涌
巍峨的宫殿内,白玉铺就的地砖明光锃亮,高耸的金柱上盘踞着麟爪张扬的飞龙,藻井层层叠叠盘旋至殿顶,方圆相间的彩绘游走着蟠龙纹饰,无不奕奕欲生,明红嵌金织毯自殿门直铺入玉阶,举目所见,尽是雕阑玉砌,金碧相辉。
精金打造的御座之上,闲倚着位素衫少年,极尽的粹白雪衫倒与满殿华彩格格不入,少年的眼底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偏生唇角溢笑,只是笑意一向只露于其表,反倒透着几分森然。
正是大瀛的当朝天子,江稚。
江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间一枚玉戒,他难辨喜怒地道:“上官小姐,你杀了李铉、文歺两位大人?”
“上官”一姓,早在她族人倾覆之际便一齐湮灭了,她乍一听,心弦不由绷紧,面上却强捺着不露分毫。
撑花跪在下首,闻言深深一叩,光洁的前额不分轻重地磕在白玉砖上,殷红的血珠自额角滚落,打在宫人们擦拭得光可鉴人的砖面,一眼望去,如在清白的雪原上绽开的一瓣红梅。
“回陛下,是李铉、文昶。”
上首之人沉默片刻,挠挠头
道:“哦,这样。”
即位三载,朝中大臣他只粗浅记着个官衔,若朝上百官个个记名,是想教他累死吗?老师记着便成。
江稚无所谓道:“不过死人嘛,名姓倒也可有可无……朕瞧着文歺此名甚好,往后文大人便只称文歺,撑花,你也唤他作文歺,可明了?传旨下去,命文家治丧时,碑文上也只准刻文歺二字,若胆敢刻文昶……”
“哈哈哈哈哈……”御座之上,江稚忽而大笑,好半晌,他才堪堪止住,腔调里却犹有未尽的笑意,“你尚未答朕呢,何故杀他们?”
撑花缓缓抬首,倒是未看江稚,而是不着痕迹地一掠御座两侧肃立的四名飞龙卫。
她复又低头,额抵在坠着血渍的白玉砖上,“回陛下,李铉、文歺二位大人,本就该死。”
江稚支着下巴,倾身向前,“那么,你同朕好好说道说道,他二人该死在何处?”
“陛下应已自御史处知晓,李、文二人在青楼私议朝政,不只如此,竟妄图拥立先皇旁嗣取而代之,奴一时激愤……”
“待朕寻个由头,将余下几个不成器的、成器的手足通通杀了,自然也就断了这些乱臣贼子的念想。”他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道:“你倒是体贴,教朕亲自审问的机会都省了。”
话中的机锋,显而易见。
大殿之内,一时寂然,唯有更漏声声,撑花仰头,毕恭毕敬道:“陛下,奴有事需奏,望陛下舍耳一听。”
江稚不言,只从跪伏在踏跺一侧的宫娥手中拈起一颗剥好的冰镇荔枝,但见果肉莹白如玉,圆润饱满,与他自幼啃噬的指盖形成对比。
撑花知其意,不再拐弯抹角,随着又一叩首,她言道:“奴在帝师的风斋见着于殊了。”
江稚的五指骤缩,荔枝晶莹的汁液顺着指缝而下,他慵懒地偏过头,唇角一弯,笑言:“朕前日才命人去乱葬岗掘人呢,于将军……倒是寻着了,更何况,钩吻之毒,可是朕亲眼瞧着你灌入他肚里的。”
“陛下圣明,许是奴眼拙,错认了人。”撑花拭去额间行将渗入眼内的血渍,她微微一笑道:“若陛下无他事吩咐,奴便先行告退了?还是……奴得为李、文二位大人抵命。”
江稚并不答此问,而是另道:“哦,可于将军的那张脸已然溃烂难辨,只衣饰身量对上了。”
“人在何处?”少年帝王饶有兴趣地问。
“候在殿外。”
“宣。”
不过片刻,形容狼狈的身影遭宫卫半拖半拽地押上殿来,此人一头蓬发结如乱草,隔得远了,并不能教人瞧清面貌,衣上如在泥里滚过,一路拖来,在本是明光无瑕的白玉砖上染上灰黑。
“上官小姐,对朕的老师,可真是恨之入骨啊。”江稚漫不经心地将沾着荔枝汁液的手往下一递,伏跪在御前的宫娥立即捧着,以软巾为他细细擦拭每一节手指。
“当年上官氏满门……可是老师将你安置在风斋。”
“他是在帮我么?只不过是上官家仍有一点用处罢了,他假意施恩,所谋求的不就是那些黄白之物……”撑花低声一笑,眼里却淬着冰,“我当然恨他,我怎能不恨他?宋琅伪作慈悲,真当自己是个贤人君子了?难不成,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么?”
江稚望向蜷曲在地,受困于麻绳的那人,因难辨头脸,他只略略一瞥,便将注目收回,江稚意味不明地道:“只是如此,你便恨他至此?可朕,却下旨抄上官全族……而你,竟反投于朕?背弃老师?”
“上官小姐。”江稚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嗓音尚带着少年变声期的微哑,“果然……你还是得死,留着你,遗患无穷,撑花,你当能体谅朕吧?”
“待陛下看清于殊,看清帝师,奴自当追随上官阖族而去。”
江稚嗤笑,一字一顿道:“看清老师?老师一心为国,殚精竭虑只为朕躬,何须你替朕辨明?你,算得什么东西?”
言罢,江稚的目光落回于殊身上,此人蓬头垢面鬼头鬼脸,即便在阶下,也依旧辨不清面目。
“抬头。”
阶下之人闻声挺直脖颈,面上泥灰斑斑,只能依稀瞧出个轮廓,却不至于辨清,御座两侧的飞龙卫并非于殊上朝守值的一批,自然不识其人,放眼大殿,唯有他与撑花见过于殊的真容。
江稚的视线下移,落在捆着于殊的麻绳上,粗大、结实,应当生不了差错。
他将伏低在座下的女子踹至一旁,江稚慢条斯理地起身,一步步踏下玉阶,不经意间,一扫撑花。
只一眼,她便已领会他的意思,自即位以来,他无一日不谨慎,得以近他身的寥寥无几。
咒他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他分明还什么也没做呢。
撑花无声退后十步有余。
四名飞龙卫自玉阶随下,个个银甲披身,寒光凛凛间,眼比锋刃更锐利,飞龙卫是先帝在位时精心打造的天子亲卫,据闻一人可敌百人。
然,天子亲卫又如何?正所谓天子之躯,不容僭越,须避有三步之距。
于殊缓缓抬起一张灰扑扑的脸,江稚立在一臂之外,他估摸着距离尚算安妥。
他微微俯身,一双眼在那张灰不溜丢的脸上来回逡巡,江稚低笑出声:“老师为何救他?哦,他也想寻朕的皇兄吗?朕不笨,可他竟还不满意朕么?”
“于将军。”他的尾音扬起,“你说,老师为何救你?”
殿内寂然。
撑花接道:“奴以为,帝师之所以私救于将军,定是想对陛下行不利,怕是同李、文二位大人一般,意图谋反,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错了。”江稚冷冷一声,转身往玉阶而去,“老师的心里只装得下一座城。”
待最后一字堪堪落下,少年帝王的身形忽而一晃,恍惚间,只见荔枝不知何时滚在脚下,莹白的果肉碾在玉砖之上,教他一滑。
“陛下!”
殿内登时乱作一锅粥,飞龙卫身手敏捷,银甲铮铮间飞扑而来,撑花也已起身,正向着江稚所在而突奔。
江稚瞳孔骤缩。
倒下的一刹那间,本当困于缚绳的于殊却已直起身,袖里寒芒乍现。
“护驾!”
……
大长公主府内,梅怜君梳着简单的双髻怔坐窗前,炉中香已焚尽,余韵亦散,唯心魂未归。
只消抬眼,入目的无不是满院刺眼的红木抬箱。
梅怜君只觉心绪愈发地烦乱,她托衔月行去柴房取一根臂粗的干木来,梅怜君接在手中一掂量,轻重得宜、纹理干燥,是极易燃的木料。
“衔月,你挑柴的本事真好。”
衔月一听,捂着嘴笑,“郡主也真是,挑根柴也能夸?”
梅怜君三两下引燃干柴的一端,她推门步出,任滚黑的烟拂过精巧的大院,她闭目深深一息,持着火把,走向红木抬箱。
然而,火把尚未触及箱笼,眉怜君英秀的眉已浅浅一蹙,她迈开半步,稳住下盘,攥着火把的手臂陡然发力,朝一侧甩去。
衔月怔在原地,待她回神,火舌摇曳的木棍已被自家郡主甩飞在当空,细碎的星火簌簌溅落,似在白昼绽开的烟花。
火棍直往院墙而去,只见隐在墙垣阴影中的一道玄色身影迅疾侧闪,然而攀在墙头的手掌在一个挪移间,一阵锐痛已刺穿掌心,鲜血顺着腕骨滑入窄袖。
黎清让几乎是滚下院儿里的,只差头着地。
他撑起身,举止从容且优雅地拂去衣袍上沾着的草屑,顺手将微斜的玉冠扶正。
“阿吟……你若不喜,搁着便是,何苦要烧?”
梅怜君望向他,只一眨眼,他已身姿挺拔地立于庭中,清俊的面容温文儒雅,早将跌下墙垣时的狼狈拾掇干净,黎清让弃武从文已有三载,身上的兵戈之气已然散去,只余舞文弄墨蕴下的雅气。
她见他的掌心不住渗血,抬头瞥向墙垣上或疏或密的短刃。
清闲不过三载,竟连这也躲不开了?
黎清让瞧出她眼底的怨气,摸摸鼻道:“是万仪大长公主允我入府的。”
“嗯。”她眼波未动,腔调平平,“我会请祖母退了这门亲事,至于陛下……我自会陈情,烦小侯爷也同阿母……”
“清让岂敢?此乃先帝钦定的姻亲,况且……”黎清让上前一步,笑说:“我喜欢阿吟,我想娶阿吟。”
“哦,可我又不喜欢你。”
“……”
“衔月,送客。”
“小侯爷……”衔月垂首侧身,“请?”
待衔月领着惹人厌的玄影消失在庭中,梅怜君方才移开眼,凝着满院黎府的聘礼,直觉额角隐隐作痛。
不过,她哪是真要焚毁这些俗物?意在黎清让罢了。
梅怜君正打算回屋,忽闻方池游来窸窣异响,循声望去,但见一池碧水无端泛浑。
池底深处凿有一口古井,井下暗道四通八达,可通城中多处,甚至可抵阿临的寝宫,黎清让亦知。
他今日……总不至于这般难缠吧?
梅怜君拔下髻间的一支尖簪,静立在池畔。
只须臾,池内咕噜作响,不住往外冒泡,梅怜君两指捻在簪尾,待瞥见池面浮出几缕发丝后,她手腕一翻,尖簪破空飞去。
……
宋携青又做梦了,梦里女子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唇也弯弯,教他神怡心醉。
然,今夜的梦境与平素里和她的旖旎梦有所不同,女子明媚的笑靥化作斑驳的血迹蜿蜒淌下,凄艳而刺目。
他的心口无由来地一阵绞痛,惊醒时,冷汗已浸透重衫。
“响玉!”
黑衣束身的少年掀帘而入,宋携青问:“可有消息?”
“没有……而且,撑花姐姐也不见影了……”响玉垂首低声,“自前两夜您与于将军暗访青楼……撑花姐姐再也未回过风斋。”
“备马,入宫。”
响玉一望窗外如墨泼的夜色,疑道:“宫门早已下钥,百官散尽,想来陛下也……”
虽然吧,先帝曾赐玉牌,准少君随时出入宫禁。
第86章 翩翩
天际泛起一线黛青掺绯的霞色,如烟似雾地漫过层峦叠嶂,重檐飞甍的瀛宫仍隐伏在长夜下,紧促的马蹄声惊飞檐脊上打盹的寒鸦,扑腾着一双与夜齐黑的羽翼掠过琉璃瓦当,遁入暗处。
守宫门的卫侍举着火把趋前一看,待瞧清来人,卫侍直愣在原地,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而早朝在卯时,帝师却已驰马而来……侍卫长惊疑归惊疑,却不敢多加置喙,只命人将宫门大开。
有小侍殷勤上前打算为宋携青牵马缰,不防马上人连眼角余光也未施舍,只一夹马腹,朝着凤楼龙阙绝尘而去。
“帝师!宋大人!瀛宫之内不可驰……”他追出好几步远,甫一抬头,除却宫道尽头未散的尘烟,哪儿还见人影?
宋携青纵马横穿重重宫门,并不理会沿途宫卫的禁阻,更何况,到底没几个人胆敢拦击当朝帝师,一路上宫人纷纷避让,帝师虽无实职实权在握,却是掌天子师道的重臣,天子高踞其位,也不得不尊称宋琅一声“老师”,再且,宋琅手持先帝亲赐的玉令,可随时出入宫禁,多年来,帝师却不曾动用玉令,今日破天荒地在宫禁时入宫,定有要事寻陛下相商。
守值的宫卫宦官如此一想,更是无人敢拦。
寅时未过,瀛宫内庭却已人影攒动,宫娥步履匆匆,宦官低首疾行,值守的宫卫频频穿巡于暗处,似在搜寻要件,宋携青不作停留,策马直驱正乾宫。
寅时三刻,正乾宫外已候有数十宫人,或有宦官或有宫娥,或捧金盆或呈巾帕,皆垂首静立。
宋携青的眼风略略一扫,如此勤勉,倒不似江稚的作风。
物之反常者为妖。
殿外的宫人一见宋携青,纷纷搁下手中物跪伏行礼,宋携青下颌微抬,示意众人起身,动作间,他已行至门前,若在往日,无须通报,早有伶俐的宫人争先为他敞门开道,反观今日,竟无一人上前,连个入殿通传的宫娥也无。
宋携青才触及殿门金漆,一侧离得近些的宦官忙膝行上前,伏地哀哀道:“宋大人……宋帝师,陛下有令,月内若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正乾宫……您亦是。”
宦官以额触地,抬头时,面上的惊惧与央求交织成一色,“自然,帝师若执意入殿,奴才们是万万不敢拦的……只是……帝师踏入正乾宫一步,奴等贱骨头怕是再也见不得旭日东升了……”
这算什么?威胁他?
“尔等眼下,便不是在阻本官?”宋携青冷嗤一声,手抵殿门,非但不退,反而扣紧边梃,他垂眼,跪伏一地的宫人个个抖若筛糠,一二胆小的早已汗湿衣背,所思所想无不是被人拖着五马分尸,连骨子里也浸着寒气。
殿前一片死寂。
“陛下龙体尚安?”
众宫人见这位一向喜愠不形于色的帝师竟未强入正乾殿,而是先问圣安,众人的心弦稍松一刻却又绷得更紧,为首的宦官汗沁满额,硬着头皮答:“禀大人,陛下……陛下龙体康泰,膳食用得香……精气神也足……”
“是么?”宋携青屈指一叩殿门上的浮雕,惊得满地宫人心如撞鹿,“可琴女却同本官言之陛下近日夜寐难安,食不下咽魂不守舍,连口热茶都饮不足半盏呢。”
此言一出,殿前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宦官面上青白交加,半晌才挤出话来:“帝师明鉴……琴、琴女近日并未受召入宫,敢问帝师,琴女何时……同您如此说道的?”
“自然是前夜,否则本官何至于连明达夜地从别院疾驰瀛宫?”
宫人们面面相觑,脸色一个顶一个精彩,为首的宦官结结巴巴道:“帝师明鉴,琴女已近月余未得陛下召见,琴女何出此言?她身在章台,蒙受天恩却不知收敛,竟敢妄议陛下圣体!奴才这就去禀明陛下,势必将此女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宋携青似笑非笑地截过话头,撑在殿门上的的手一松,教跪地的宫人们如蒙大赦,宋携青手挽马缰,踏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向东而去。
所谓的琴女正是撑花,平素多在风斋掩人耳目,偶在青楼唱唱小曲弹弹琵琶,原想着若是“于殊”撞上撑花倒也罢了,怕就怕她撞上的是御史,思及此,宋携青心下莫名愧悔,他……应当将她拦下,捆也得捆回去,至少……当她前脚迈出雅间,他便得迎头赶上。
方才的一番试探,他有意提及琴女私禀江稚近况,可那宦官的第一反应却耐人寻味,宦官既不疑他为何识得撑花,亦不曾追问二人的关系。毕竟在旁人眼中,撑花不过是青楼楚馆的乐妓,谁知她是上官家的遗孤?再者,既然宦官坚称琴女近日未得江稚召见,那么,正常人不当立即否认此事么?而非先追问琴女是何时向他透露江稚的。
奴才到底只是个奴才,纵使在宫中浸淫多年,也难掩面上的风吹草动,须知在朝堂之上,百官每一个细微的神态、行举便是一道显而易见的答辞。
撑花日内必定见过江稚,宦官既不疑他与撑花,想来他们所需遮掩的远比他与撑花相识更教人惊骇,又或者,他们已知其间渊源。
而今,他们不仅得遮掩撑花曾受江稚的召见,更得阻他面见江稚,不得踏入正乾宫一步。
此时的瀛宫仍浸在黎明前的阴影里,远处未熄的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只一眨眼间,灭得彻底。
宋携青不由收紧缰绳,他情知撑花在鱼龙混杂却消息灵通的青楼蛰伏数载,她面上沉稳实则性烈,却不料她竟如此沉不住气,不止如此,此番大抵是将“于殊”一道牵累在其中。
他离开风斋时,暗探飞报,江稚虽掘得他伪作“于殊”的假尸,却仍未放下戒心,命人继续在乱葬岗翻查,直至昨夜,江稚安插在乱葬岗的掘尸人忽然停手,抄近道回宫。
此事倒也未必全无转圜的余地,观方才宫禁之内四处梭巡的阵仗,当是在寻撑花、“于殊”。
他须得赶在江稚之前。
宋携青一摁隐隐作痛的额角,朝奉珠殿驰骋。
日破云出,阴冷森森的瀛宫终于得享天光垂怜,浅金色的朝日倾洒在琉璃瓦上,宋携青立在奉珠殿外,砖上投落一道飞驰马上的俊挺剪影。
守值的宫娥见是帝师莅临,当是陛下仔细妹妹的课业,又命帝师前来讲习了,只今日格外地赶早,宫娥深行一礼,入殿通传。
江临应当还未起,宋携青在外立候小半个时辰,直至朝阳彻底驱散瀛宫禁内的晨雾,将他的肩头照得暖融融,宫娥方才引着他入内殿。
奉珠殿虽不及天子所居的正乾宫,却也处处彰显着先帝对大瀛唯一的公主,如今的遂平帝姬的无上宠爱,只是越往里走,金玉堆砌的琼楼便渐渐淡去,及至江临平素的起居之处,只剩一派的清雅素净。
宫娥将宋携青引至奉珠殿内一方风雅端正的露园,放眼一望,花木寥寥可数,胜在一花一草皆是江临亲手选植栽种的,晨露未晞的花叶上,尚还缀着晶莹圆润的水珠。
宋携青眉眼微动,那人曾言自己在闲时喜爱莳花弄草。
年方及笈的少女头戴幂篱,眼下正慵懒地倚在月牙桌上,她探手入幂篱,半打着哈欠,一见宋携青行近,江临立即坐直身子,摸出一册线本,飞速翻至空白处,就着桌上早已研好的墨,在印花纸上悬笔行迹。
宋携青执礼甚恭,亦不落座,他一瞥纸上书就的“老师安”三字,言道:“殿下万安,公主的字翰逸神飞,已成字骨,愈发地见长了。”
江临闻言略偏脑袋,只见幂篱轻纱微漾,大抵在笑,他一向惜字如金,罕见夸人,今日前来,准是另有所求。
宋携青见宫娥已自觉退守回廊转角,他开门见山道:“臣的风斋丢了一人,臣不便在宫中大张旗鼓地搜寻,还望殿下行个方便,他日殿下若有驱策,臣定当竭诚以报。”
他并未道清此事的前因后果,既不言所失何人,也不提好好的人在风斋怎的却在宫中走失,江临亦不追问,只拍拍手,候在假山处的宦官躬身上前,江临懒得再执笔,只抬手比划一二,宦官心领意会,当即召来数十位宫人,“殿下遗失一支宝簪,乃是先帝赐下的生辰礼,速寻!”
众人正待领命而去,却听帝师忽道:“且慢。”
宦官闻言,偷眼一瞧主子,见殿下的幂篱轻晃,算是默许,便垂首恭候,只见帝师执起桌上的狼毫,在殿下的线本上挥毫数笔,双手呈上。
帝姬掩于幂篱,本是瞧不清分毫神色,此时此刻,少女忽而绷直脊梁,众人仿佛隔着幂篱也可窥清少女惊诧且欣悦的情态。
她飞速提起裙裾奔至宫人跟前,两手比划得更急,宋携青去岁奉旨教习遂平帝姬时,曾习些常用的哑语,眼下连及先前的情形,并不难猜出江临的意思。
左不过是为那支“宝簪”添几分状貌特征罢。
下一刻,宫人们领命作惊鸟散。
江临朝宋携青粗略一比划,见他颔首落座,方提着裙裾往寝内疾行。
繁缛的宫裙一路逶迤,她顾不得喘息,一入寝殿便直奔绣榻,江临屏退左右,唯水玉缸里的一尾锦鲤与她伴同,江临伏身钻入榻底,掀开绣牡丹织毯,露出一方嵌在其下的暗门。
此门已尘封多年,眼下与砖面的相嵌处却略显松动,开合处的积灰也有吹拂的痕迹。
江临弯弯唇角,轻巧地从榻底钻出,她提着裙摆连蹦带跳地折回露园。
她在纸上书下几字:本宫可托付老师否?
宋携青知晓此事已有苗头,他撩袍跪地,双手持平深深一鞠,江临虽不能言,耳力却正常,可眼下的一跪一鞠,早已胜过千言。
江临端端正正地写下:万仪大长公主府。
末了,她添上一行加粗的大字:阿吟同花花是女孩子,要温柔。
……
宋携青策马疾驰至万仪大长公主府时,朱漆府门竟已洞开,大长公主对于当朝这位毁誉参半的帝师拜谒颇觉莫名,却也没来由将人拒之门外,大长公主正欲遣家仆相迎,自家的小孙女却先斩后奏,代她谢了客。
万仪大长公主闻报猛咳,“她个竖女!明儿个教她回梅府!一天天在公主府掀风作浪……且看她回梅府如何躲她的兄长!”
这一处被气得不清,那厢的梅怜君才扬起一半的唇角在瞥见宋携青无端立在庭中时,不禁一抽。
“……嗨?帝师大人打哪儿入的府?”
宋携青朝西侧的院墙一抬下颌。
梅怜君顺着望去,只见反复砌高的墙垣上空空如也,暗刃在黎清让中伤一日她便命人清理净了,如今防一个黎清让还不够,还得防一个宋琅。
“大长公主府自是卫戍森严……”宋携青一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不疾不徐地道:“然宋某正巧撞上卯时正换值,卫戍疏松的同时,晨雾未尽散,集天时地利人和……宋某方可乘虚以入。”
梅怜君从头至尾、从尾至头将宋携青好一通端量,见其人衣冠整齐,处处透着一丝不苟,的确未经打斗。
梅怜君气得只差咬碎后槽牙。
“当朝帝师天光未晓便擅闯小女闺阁所谓何事?”她两手环胸,质问道:“宋大人以为这般行径很是合礼么?”
“郡主当真不知我的来意?”
“我不知。”
“你不知,却急着谢客?”
“哈?”梅怜君轻笑出声,“我连清让都避而不见,打发你又有何稀奇?”
庭中一时寂然,宋携青虽知多耽搁一刻,那人便多一分险情,可他与梅家以及万仪大长公主并无甚交情。
他早闻得这位郡主的性情,用其兄梅怜卿的话便是——犟如牛,折不弯。梅怜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排兵布阵也颇有见地,这样的人最忌迂回,何况……旁事先不论,独论此事,他想,不论是梅怜君还是江临,他三人的私利应是一致的。
“上官小姐可是在郡主处?”宋携青的目光掠过紧掩的窗扉,笑了一声,“虽不知遂平帝姬为何笃定命臣来此寻人,可殿下总有殿下的深意。”
宫阙深深,然卫戍宫娥亦深深,寻两个大活人,绝非难事,且八成是负伤的两人,即如此,江稚没来由苦寻不得,除非……
宋携青追想江临见他在纸上书下“撑花”之名时,江临连幂篱都险些遮掩不住的惊颤,她仓皇地奔向寝宫,又火急折返,教他行去万仪大长公主府,若真有人能在卫戍的眼下凭空消失,只能是借了密道之便,而密道所在,多半正是在江临的奉珠殿。
密道因何而建?为何独在江临的奉珠殿?这些,他都可以不过问,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前提是,梅怜君交人。
“她应当不是一人前来?”在梅怜君略显诧然的神色下,宋携青不咸不淡地问。
眼前人不答反问:“阿临竟如此信你?”
宋携青渐失周旋的耐心,他举步欲闯,方迈半步,梅怜君一展臂拦在门前,“帝师大人今日若执意入此门,得先打赢我,不论阿临遣你此行是何意,可我好不容易寻回她,得知她还活着,至少,在我这儿,小花不能交与你,哪怕三年前是你收容的她……至少眼下,在她尚未清醒时,我死不……”
“谁同你说,我要的人是她了?”宋携青冷声打断,“本官只要与她同行之人,得了人,我立即离开大长公主府,密道也好,上官小姐也罢,我全当从未听闻,至于陛下……”
他抬手轻摁隐隐作痛的额角,“如今,你与殿下若决意保下上官,那么,我们三人便无利害之争,换言之,在江稚眼中,你我她三人,已是他打算拔除的钉子了。”
“云葳郡主,望你明了,我今日来此,无心与你对立。”
梅怜君垂落拦在门前的手臂,她低声道:“嗯,小花的确不是一人前来,与她同行之人……”
她抬眼望向宋携青在朝阳下若明若暗的神色,梅怜君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
“肋下三刀,没能熬过昨夜。”梅怜君少见地哽咽,“小花……小花也快……宋琅,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她既在风斋藏身三载,你可清楚此事的始末根由?小花尚未同我道清……是江稚这个狗皇帝伤的她么?小花到底是……”
“人呢?”
只简短的两字,梅怜君便已了然道:“死人自然不能留在大长公主府,我趁着夜色,遣人置了一副寻常人家的棺木,我虽觉着此人面熟,一时却是忆不起……是以,将人暂葬在城外的西郊林了
……”
“多谢。”
……
纵是千里良驹,也耐不住彻夜转圜奔波,待宋携青赴往西郊林时,日已高悬中天,马儿蔫蔫地跪卧在被晒得热烘烘的土地上大吐气。
既是昨夜新葬,新土翻动的痕迹应当很显眼,宋携青目力极佳,想来被梅怜君遣来的那几人也觉着晦气,无不是打着早埋完早回府复命的算盘,故而宋携青刚入林间不久,便瞧见远处一方异样的土色。
自听闻那人的死讯,宋携青的心便失了常律,将才策马时虽蹦得急促,也还算有序,反观此刻,宋携青每行近一步,心跳便愈发狂乱,说是蹦出胸腔也不夸张。
下肢好似缠着不可见不可触的藤蔓,他的每一步无不是重若千钧,若是强行增速,便有万针钻心之痛。
他不明白,此痛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失去的恐惧无端漫上心头,如潮水般几欲将他溺毙在其间,可他……何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林间的光影几度变换,终于,他立在无碑的新坟前。
一颗颗比豆大的水珠接连砸在新土之上,洇出深深浅浅大大小小、或圆或扁的水痕,宋携青仰首望天,只见长空无云,日和风暖,宋携青怔忡抚面,触及满手的湿凉,他愣在当场。
……他哭什么?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宋携青屈膝将十指嵌入新土。
他的两手不受控地颤栗,连及浑身的血脉都好似在逆流。
林间风起,晃动一树新绿,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与泪一同渗入坟土里的,还有鲜血。
绿得晃眼,红得腥目。
他究竟在因何而哭?不过是一个满口荒唐话的泛泛之交。
染血的十指不见停,鲜血淋漓的指腹终于触及棺木的一角,他颤着手抚上糙木,身后蓦地传来枯叶踏碎的细响,宋携青攥紧一块锐利的山石,正要转身,忽听一人道:“宋携青!你好好的掘人坟墓做什么?”
宋携青曾不止一次在梦中听闻她的声音,梦里的女子艳比骄阳,一笑便可教天地失色,世间万万,皆不及她。
自他第一次梦见她,听她唤他携青,对他笑,他便开始不正常了。
那人分明是于殊的容貌,却偏称自己是女子,见着他时,更是不由自主地将此人与梦里的女子相重合。
母亲曾问他,为何执意取“携青”二字作表字,既无典故,亦无出处。
宋携青不知。
好比眼下,他不知因何而泣,为何执意寻个骗子,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其女。
“宋携青……你别哭啊。”
她此前也同他这般说过么?为何如此耳熟?
“……翩翩?”
是这样唤吧?
第87章 绝色
宋携青在天光未晓便入了宫,且未随一亲从,就连自小跟在左右的响玉也未带上,响玉哪肯听,揣着柄单刀巴巴尾随其后,愣是被宋携青的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无法,响玉只好慢慢悠悠地从风斋一路逛一路摇回宋府,他在府邸中用罢午膳,懒倚在府阶上晒太阳,正当昏昏欲睡,忽闻马蹄声渐近。
宋府门庭清寂,仆从寥寥可数,既无专职的门房,也少有人驻足府门前候客,府里的兄弟们偶尔闲得慌了,便在门前小站片刻,只在逢时遇节或得朝臣拜帖时,方着意安排底下人叫门。
是以,当响玉揉着惺忪的睡眼,望见马背上高坐的身影时,惊得险些从阶上一骨碌滚下,响玉的一双眼揉了又揉,腮帮子捏了又捏,他再三确认并非在梦中,一时间,响玉只觉五雷轰顶,偏又苦寻不得他人与之共品眼前的奇观。
少君的鞍前不止他一人,不仅不止他一人,另一人甚至是个姑娘。
小娘子瞧着约莫只比他长几岁,鸦青云髻略显松散,素色罗裙衬得其人娉婷婀娜,偏生衣肩没由来地洇着水痕,小娘子凝脂般的面容上,眉眼清丽,眸似星眉似柳,如此仙姿,倒要教斜里的一株蔷薇失了颜色。
响玉尚还瞠目结舌,却见自家少君已然翻身下马,径直前行数步,马上的女子将眉一蹙,道:“宋携青,我不会下马。”
四下一静,响玉见素来对姑娘家冷情冷语的少君竟折返马前,虽不曾与马上的女子眉来眼去,却将摊开的手掌递向此女。
响玉:……
女子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少君的掌心,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挠。
少君神色不动,却因女子在手心的挑逗,反握她的手,将人从马背上稳稳接下。
响玉:……
小娘子虽瞧着娇滴滴,却非弱柳扶风的款,谁知她双脚甫一沾地,竟如无骨般直直倒向少君。
两人的身形短暂地相贴,响玉瞪圆两只眼,竟瞥见少君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不对,响玉兀自摇头,定是马上风大,刮红的罢。
祝好已自宋携青的怀里退开,她唇角微弯,去够宋携青的手,他却不睬她,只一人头也不回地踏入府门。
眼见此女伸出的手捞了个空,响玉不由松口气,看来她与少君的关系并非他方才所猜想的那般亲昵。
他再度一扫祝好,桃花人面、云鬟雾鬓,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可宋府何时缺美人了?偏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容色无双?
“响玉,看够了么?”宋携青行至垂花门处忽而转身,“为她安排个住处。”
“得嘞。”响玉方才移开眼,朝祝好一引:“姑娘,请。”
……
大长公主府。
梅怜君被万仪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唤去训话了,直至更深夜阑才火急火燎地奔回自己的居院。
彼时,屏风内外人影憧憧,满室惶惶,不论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江湖上所谓的能人异士,无不是愁眉苦目,纵使借着大长公主之名,宫中也不过遣来寥寥几人,御医们支支吾吾,道是内宫有贵人染恙,一时走不开。
锦被之下,起伏微弱。
梅怜君一一问过,众医士无不是躲躲闪闪、言辞吞吐,她看明白了,将满室医者尽数遣退。
烛火幽微,在素绢屏风上投落虚影,榻上之人正如此时的残烛,一点点耗竭。
梅怜君拧干巾帕,为撑花拭去额间的细汗。
随着烛火一闪,在将熄未熄之际一瞬拔高火焰,撑花洇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小花……”梅怜君声色哽咽,她原想着,若榻上之人转醒,定得狠狠诘问她,问她为何活着却不奔及梅家与大长公主府,为何三年来杳无音讯……又为何落得如今这般一息奄奄的田地。
可话到嘴巴,她只是攥紧她渐冷的手,轻声问:“小花,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撑花苍白的唇瓣微张,却未立即应声,她脑际昏沉,思绪如烟云忽断忽续,难以聚拢。
恍惚间,她想起于殊被押解入宫的那一夜,她也在。
袖中,还压着此人趁乱塞给她的密信。
江稚逼问江稷的下落,生怕当年他与庆国合谋戕害瀛帝长子之事败露,毕竟,于殊尚还活着,那么翎王……兴许也未死呢?万一,庆国未曾置江稷于死地,而是将其软禁了呢?
还有……那个人。
江稚虽生于瀛宫,却长于庆地,深知庆人的权诈。
“不愿说也无妨,杀了正好顺将军的意,死了,不就永远开不了口了?”少年帝王高坐御座,轻飘飘道:“撑花,你动手。”
钩吻之毒,当是死局。
可她只能如同三年来的每一日,跪伏在御座之下,捧着一盏毒酒,口吐早已说烂的谀词:“陛下圣明。”
具体圣明什么,她不知。
“撑花,你说,三年前若真是庆国俘虏了大哥与于将军,为何如今却独独放于殊回来?哦,他们是想以此要挟朕?那他们想要什么?疆土?珠宝?还是……一整个大瀛?”
殿内明灯万万,将少年帝王的影子拉长,他忽而一叹,略带讥刺地道:“实在不行,他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好了,朕虽是瀛帝之子,却长在庆国,吃的也是庆地的粟……”
“撑花,为何不说话?”他笑笑,道:“好了,朕知道,你想杀朕,如你一般的人有很多啊……可这也是朕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你们恨极了朕,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倒是有趣……”
“撑花,你这是什么表情?”少年帝王骤然一冷,顿了顿,复又轻笑,“罢了……你想的不错,猜的也不错……”
“朕,就是来毁了大瀛的。”
她的确想杀他,想了整整三年,亲族在断头台下的血至今仍浸在心头。
为此,她收起利爪,静候良机。
终于,当她在风斋重见于殊,又在青楼与他迎面撞上时,她明白,她等到了,只是此人似乎将一切都忘了,忘了塞给她足以颠覆朝堂的密信,甚至忘了是她亲手将毒酒灌入他的喉咙。
牺牲一个于殊,死一个她,只要能接近江稚,杀了这狗皇帝,便是值得的买卖。
她将刀刃抵在于殊的颈间,胁迫他与她共谋弑君,此人应得爽快,却咬死自己失了身手……也是,若他尚记着些武艺,堂堂将军何至于受她掣肘?
趁着江稚倒身的当口,护他的、杀他的,一齐向他涌去。
她告诉于殊,甭管什么武功招式,只需抽出匕首,狠狠往狗皇帝的身上捅……
眼见行将得手,数十丈高的游龙金柱上却跃下一道黑影,巨斧横空劈来,硬生生阻断她与于殊的去路。
她看得不甚真切,唯有胳膊上露出的虎头刺青在烛下分外狰狞。
撑花在榻上将一双眼睁得分明,眼底的清明渐渐聚拢,可她仍未琢磨透,兰元为何在瀛宫?又为何相助于江稚?
泪珠顺着侧颊无声滚落,渗入枕芯,“他死了是吗?”
梅怜君知她指得是于殊,低声道:“我已将人葬了。”
喉间似堵着尖刀,撑花已近气绝,她气若游丝地道:“阿吟……”
“你在我身上,搜得信件了吧?两封……一封得自于将军,一封是我入宫前所书……许多事,来不及亲口告诉你,阿吟若想知,便先过目再交与宋琅。”她猝然猛咳,唇角溢血,“阿吟,于将军所书过于惊骇,不可轻信,尚待查证……”
“好啦……阿吟,你别哭。”她绽开个苍白的笑,想为梅怜君抹去眼角的泪,奈何她已使不上半分力,“阿吟,你当我在三年前便死了,也就不难过了。”
“对了,不必告诉阿临是我,省得她同你一般再难过一回。”
“……”
烛台上寥寥几束苟延残喘的火光,还是灭了。
……
宋携青和衣卧在榻上,他今夜尚未洗漱,亦未更衣,白日里情难自禁地将那女子拥入怀中,此刻衣上仍沾染着她若有似无的软香。
宋携青在榻间辗转反侧,心境因鼻端萦绕的软香再度掀起暗潮,他埋入衣襟,唇不经意轻蹭沾染着她气息的前襟,宋携青鬼使神差地一舔唇……待他回神,浑身一僵,他血液如沸,似有什么在体内横冲直撞,亟待破笼而出,他平生第一回抱女子,竟不知女儿家身上是如此的香软绵甜……还是只有她是?
他对旁的女子无甚兴致,眼前只不断闪现祝好的身影,她不悦时微蹙的眉,笑时似月弯的眼,以及,她言声时两瓣红润的唇,他竟想……
宋携青喘息攥拳,暗骂自己是个衣冠禽兽。
直至天光微亮,他浑身透湿,灼热的体温才渐渐退冷,神思回笼间,白日里的种种浮上心头。
林间树影婆娑,他转身时,恰见点点萤光浮游在当空,眼前的女子静立在其中,身影几近透明,竟与梦中的女子彻底重合,他怔在原地,疑是自己瞧花了眼。
甫一眨眼,再睁开时,她已如常人般鲜活地站在他身前,眉眼盈盈,笑意昭昭。
宋携青心如擂鼓,久久不平。
当他实打实地拥着她渐渐回暖的身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怀里的女子推推他,“宋携青,原来百年前你便是个爱哭鬼?”
他这才惊觉下颌的一片湿凉,她的肩头因他的泪而洇湿,宋携青退开一步,恍若无事地拭去面上的泪痕,声色已复往日的冷情,“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女子皱着眉眼,宋携青的心莫名一颤,只听她道:“你抱了人,得了好处,便翻脸不认账?”
“宋携青,我无处可去无依无靠……”她歪着头,眼巴巴望着他,控诉道:“你如今怎的这般小家子气?连我在你家借住几日也不成?何况,百年之后,你家便是我家,我家便是你家。”
……她叽里咕噜地在乱攀什么亲啊?
清风拂面,山林在她身后漾成一片绿海,她立在粼粼绿浪前,衣袂翩跹如蝶。
只算是个姿容尚可的丽人?
远不止如此吧……他暗暗想。
宋携青别过眼,唇角扬起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翩翩:他好装
小宋:呜呜呜身上都是翩翩的味道,今天晚上不洗澡了qwq
响玉:见鬼了
第88章 初见
响玉将祝好安置在一处远避主院的偏房,屋内陈设虽齐全,却只是些寻常物件,堪堪凑合罢了。
祝好并未多想。
何况,宋府占地虽广,踏入其间却显出一派的寥落之景,府中仆役寥寥,廊柱漆色斑驳,檐上雕花磕角,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落败。
得见宋府此景,祝好不免想起在青楼时,宋携青不带丝毫掩饰的两字“缺钱”。
他个贪官!吞下那么多赃银,竟连府邸也舍不得修一二么?白花花的银子都被他挥霍到哪儿去了?
祝好一入屋内,一眼便定在榻上铺好的新被上,连日来的疲倦如山倾轧,她再顾不得回想半月以来既邪乎又神异的遭际,只身子一歪,陷进被褥里沉沉入梦。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祝好怔怔眈着镜中的自己,仍觉恍惚。
祝好不仅回到了百年前,眼下的容貌、身躯,一切的一切,俱是她本身。
她在镜前凝神思索良久,到底理不清半分头绪,只得轻叹一声,暂且作罢。
不如寻宋携青?
然而,甫一推开房门,外院的景像直教她的两腿钉在原地。
只见方桌前围坐着五六位妙龄女子,个个似玉如花,纤腰楚楚,有人捻着叶子牌,正笑语盈盈地翻牌,未得座的便三三两两地立在一侧,时而娇声助阵,时而附耳指点,众人一见祝好僵在当场,纷纷抬眼望来,其间一人晃着香帕掩唇笑道:“妹妹可是新来的?”
祝好问:“各位姐姐妹妹是?”
“我呀,是陛下亲赐给帝师大人的美人。”
“奴家是少君的叔父从淮城送来的。”
“还有我,我是……”
莺声燕语未断,却见立在门下的小娘子转身独去,众人面面相觑,香帕虚掩的朱唇嗔怪道:“欸,她怎的这般大的臭脾气?也不知是何人没眼色,竟往帝师府里送这等人物
,没准明儿便扫地出门了。”
“瞧她的模样……活像是要去吃人似的……”
身后笑作一团,紧着是叶子牌脆亮的叩桌声,祝好步子迈得急,如无头苍蝇般不顾方向,耳畔嗡嗡的私议声渐渐散在风中,祝好待胸中的郁气稍稍平息,方才驻足,打量起四周。
这儿是哪儿?
宋府破旧归破旧,地儿却不小。
祝好叉着腰四顾,入目的皆是肆意疯长的草木,杂乱无章地牵缠在一处,她脚下踩着的雨花石小径早已被闲花野草侵占大半,再往前看去,前路更是彻底淹没在荒芜之中,连半点路径的痕迹都几近寻不见了。
她不由冷冷一笑,倒是有闲银养一院子美人,偏生吝啬修府邸,害得她在荒径行不知往。
祝好不再往前,而是转身折返,她穿过一弯青苔斑斑的月洞门,一道半掩的木门突兀地撞入眼底,祝好屏气凝神,隐约可闻马声嘶嘶,间或夹杂着几声低语,却辨不分明。
祝好踌躇片刻,决计上前。
不意才行出十余步,距木门尚有五六步之遥,只听“吱呀”一声,此门竟自行洞开了。
宋携青推门而出时,眉宇间犹带阴郁,眼底深处隐伏着杀机,待他看清来人,面上所有的不耐与戒备在顷刻间散尽,连同袖中稳稳抵在腕上的短刃也不动声色地被他收回。
“你如何寻得此处?”他嗓音清冷,淡淡地问。
祝好也不跟他绕弯子,“气得脑袋昏昏,走岔了道。”
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扫她一眼,好端端的,气什么?偏生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她这气倒像是……冲他来的。
宋携青虽有疑,却不剖开细问,修长的指节在门板上轻叩三下,只听一阵马蹄哒哒,车轮碾过青石砖的轱辘声在二人耳畔渐渐清晰。
门外既然容得下马车通行,准是连着外街,此地原是府邸的偏门。
“宋携青,你送的是何人?”
“李、文二人。”
祝好睁大眼,她顾不得门前还挡着个宋携青,径直越过他,手一抬便顺其自然地扒拉住他的臂肘,脚尖一踮,往门外探身。
马车已行出数丈,恰在此时,车窗探出一人,将卷起的竹帘放下,祝好得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本当命断撑花琴弦之人。
宋携青垂眼,视线落在祝好紧攥他臂处的手上,他仔细端量她的神色,从垂柳似的弯眉移至红润饱满的唇……她蓦地探回身,彼此的视线相撞,宋携青别过眼。
祝好本是一只手攥着他,眼下因过甚惊喜,两手下意识攀上他的臂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面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们不是……不是已经被撑花的琴……”
自昨日将人带回家中,他便遣人在暗处日夜盯着,整整一夜,并不见她与旁人有过接触,即便如此,她却识得李文二人,连他们面上被撑花所害,命丧琴弦的死法也分毫不差。
在“于殊”未死前,她当真寄居在那具躯壳之中么?
如此离奇玄妙之事,换作平日,宋携青定当嗤之以鼻,可每当对上此女,他便不可控地纵容她,顺着她,莫说是狠话,便是连推开她的劲头也泄了个净。
此刻她贴得极近,男女授受不亲……他理应将人推开,可他却情不自己地朝她挨近几分。
……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断然不是,他自诩不醉此道,否则多年来不至于独身一人,她……美归美,可他身在瀛都,扎身权贵,美人何曾少见?断没理见着她便着了道,更蹊跷的是,他只一见着她,心头少不得翻起情潮,分明是积年累月方可酿成的情愫,可他与她相识才不过寥寥几日。
自打遇着她,事事不得其解。
宋携青压下纷杂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如实道:“我早知李文二人惯在青楼聚酒,而他二人,酒过三巡免不得口出大言。”
“你信与不信,原也与我无关,”他眸色深长,平平道:“我不知你到底从何而来,亦不知百年之后,史册将如何书就李文二人。此二人,不过是一双不得志的小吏,借酒消愁时仗着酣醉素喜妄议朝政与国君,青楼撞上李文二人的御史曾与李家有嫌隙,早在楼内候着他们了,为破此局,我命撑花佯作杀人,实则为李、文喂下假死之药,至于颈上的勒痕,是为掩人耳目。”
“我知撑花与陛下过从甚密,可这也不过是她的权宜之策,是以,当你行出雅间,我并未立时追上。”话音忽地一滞,他道:“我错算撑花竟铤而走险以你引江稚,若你先前真是于殊……”
“祝姑娘,是我之过。”
此言莫名说得艰涩,他本不指望她的鉴谅,却见跟前的小娘子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将他攀得更紧些,“宋携青,我信你。”
史笔如刀,既能将他书成奸佞,自然也能将庸人描作忠良,隔着百年光阴仅凭薄薄的一纸评说前人,本就难辨真假。
宋携青的胸腔蹦得比平日要急,只听眼前的小娘子长舒一气道:“太好了。”
他觉着此人总是缺头少尾,“好什么?”
“好在你还是宋携青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心虚道:“原来那日在青楼你对李文二人视若无睹,是因你早已将此事安排妥当……虽则二人不成大器,你却不吝相救。”
“宋携青,你真好。”
她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靠他这样近,还说什么他真好,她了解他么?她一个姑娘家,怎能这般轻信男人?她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不知要有所设防么?还是……独独对他如此?若只对他……
她好烦……宋携青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一声,“举手之劳而已……纵使二人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如此死了,倒也无辜。”
祝好忽地松开他,眼波流转间蕴着几分狡黠,“宋携青,你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对李文二人也无隐瞒,甚至于同我细细道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却是为何呢?”
为何?他低头瞥她一眼,宋携青仓皇地别开视线,分明只是短暂的一眼,分明只是她随口的几句曲意逢迎的软话,可他的脑中竟莫名其妙地发热发昏……
具体是何缘故,他答不上来。
他真是病了。
沉默许久,好似气氛也变得诡异,宋携青越过此问,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
祝好先是一怔,待她反应过来所谓的“唐突”是指在林间的搂抱,不由失笑。
嗐呀,她还以为什么事呢。
祝好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面对面抱了下……你若喜欢,往后随时都可以抱。”
宋携青闻言,方才升起的那点飘飘然顿时烟消云散,她一个姑娘家,为何如此轻挑?她……对旁人也是如此么?
小娘子似是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她凑近,笑弯眉眼道:“只对你。”
……他的脑中又开始发热发昏了,身前的女子非得对着他这般笑么?
宋携青不想看,遂移眼,“方才因何事气得走岔路?”
不提还好,一提祝好直皱眉,宋携青如临大敌,他何时惹她不快了……
不待任何一人开腔,不远处,响玉来报:“云葳郡主在前厅候着少君。”
两人不得不暂且搁下私怨,祝好顶着响玉深究中又带着诧异的注目一路尾随至前厅。
厅内,有一束着高马尾身着骑服的女子落座上首,本应素未谋面,可当祝好瞧见她的第一眼,心境遂已扬波,无端的亲切拥簇着祝好。
恍惚间,似见银蝶翩跹。
她下意识地唤道:“阿吟?”
第89章 痛殴
梅怜君稍稍侧身,朝宋携青身后的祝好微微一笑,“你识得我?”
祝好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初见,可她竟唤出了她的名儿,如今见她应下此名,祝好心中更是觉着惊奇,转念一想,近来的种种际遇皆如幻梦,不过……百年之后,她甚至将绣球抛到神像上,与神祇结下姻缘,如此想来,眼前的奇事倒也不足为怪了。
她正欲开腔,宋携青已抢先代答:“来前我曾与祝姑娘提及郡主。”
“噢。”梅怜君意味不明地一颔首,提及归提及,然二人并不熟稔,断没有一见面便称呼小字的道理。
梅怜君正眼端量祝好,继而转眼一觑宋携青,素来清心寡欲的帝师身侧忽然跟着个姑娘,确是桩新鲜事,眼前的小娘子生得月眉星眼,花容玉貌,倒是教她无端生出几分喜爱,恍若隔世故人,教人搁不住瞧一眼再瞧一眼。
三人围坐厅前,梅怜君见宋携青并无屏退祝好之意,
当是“自己人”,再且,眼下尚未议事……小娘子瞧着可人,稍候再遣退也不迟?
思及此,梅怜君将手中摩挲已久的信笺甩至宋携青近前,信上火漆已落,显然已有人过目。
他不多问,径自拆开封笺。
期间,宋携青的余光掠过一侧的祝好,却见此人竟难得安分,不是凝神细观对坐的梅怜君,便是望着满园萧瑟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不见偷窥信件的意图,不似她平日小牛犊似的冲劲。
二人的视线不经意间相触,祝好看懂了,他定是在诧异她此刻的“安分守规”。
轻重缓急她还是分得清的,在宋、梅二人未开口表态前,她的确不宜擅自窥信。
听闻是云葳郡主驾临,到底是个皇亲国戚,饶是宋府素来不拘礼数,眼下也不免奉上两盏上好的松山银针,配着一碟精巧的茶点。
宋携青别有深意地一扫奉茶的侍从,惊得其人慌忙垂首,溜得赛似脱兔。
他一手仍执书信,另手却自然而然地将茶盏推至祝好案前。
只听一声脆响,原是梅怜君移来的茶盏与宋携青的撞上一处。
两盏松山银针同时搁在祝好面前。
所幸一溜烟退下的侍从去而复返,手上端着新沏的松山银针,宋、梅二人方才各自收回茶盏。
宋携青阅信极快,数十张密密匝匝的小字不过一刻便已览尽,祝好见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眉宇间凝着冷霜,神色愈渐凝重。
梅怜君略一沉吟:“冒昧一问,不知姑娘与宋大人是何关系?”
祝好想也不想:“借住关系。”
宋携青蓦地侧首看她,这会儿怎么不咬死是他百年后的妻了?
梅怜君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宋携青身上,他会意,只淡淡“嗯”一声。
她微微挑眉,只是借住的关系?
暗自揣度罢,梅怜君正色端坐,只得对祝好道:“原以为姑娘是此宅的女主人,既非如此,还请姑娘暂且回避,我与宋大人尚有要事相商。”
祝好不慌不忙地啜着松山银针,赞声“好茶”,又顺手拈起两块酥点,方才施施然离去。
横竖待他们议完事,自可逮着宋携青问个明白……若眼下杵在这儿,反倒碍事。
待倩影隐入回廊,梅怜君意味深长地睨了宋携青一眼,若在平日,她定要好生打趣一番,毕竟头回见宋琅身边带着个姑娘,只是今日事急,只得暂且按下。
梅怜君尚未出声,宋携青已先一步道:“郡主节哀。”
话虽如此,他面上倒不见半分哀色,撑花之死已是定局,是以,宋携青直入正题道:“昔年曾在遂平公主处听闻,陛下年少时因公主所赠的鲜虾饺子浑身起疹,数日不消。”
“至于兰元……”他想起远在齐地的一人,此人或可一问,又或许,正中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也未可知。
宋携青咂摸信上所书,若真是如此,瀛朝行将掀天揭地。
……
瀛宫,帝王寝殿。
烛明如昼,绣金悬玉的重帘有一侍从躬身退出,捧着的托盘上只余一副剔净的鱼骨,不多时,一碟晶莹的玉饺奉入帘内,薄如蝉翼的皮儿裹着鲜虾嫩鱼。
江稚气虚虚地倚在锦衾软榻,一侧的宫娥手执象牙箸,慎之又慎地喂下几只玉饺,少年帝王问:“人,寻得了?”
帘外的宦官扑身跪地,额直抵玉砖,“回陛下……尚未……”
“废物!”江稚暴起,扬手将玉饺连盘砸向宫娥,“死要见尸!”
因动作之大,牵扯身下一阵剧痛,江稚两腿一僵,咬紧牙根。
白瓷碟碎作一地残片,宫娥战战兢兢地跪在碎瓷之上,膝处洇出血迹,江稚阴笑道:“老师可曾来过?”
宦官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帝王与帝师的关系很是微妙,貌似亲近又似疏离,他一时拿不准帝王的蕴意,只好将宋携青当日的所言所行、连同去向也一一禀明了。
“废物!你被他炸了!朕就养了你们一群酒囊饭袋?”帘内静默一瞬,江稚轻飘飘吐出几字:“拖出去,仗毙。”
为首的宦官不论如何告饶,飞龙卫只顾驾着其人隐没在金漆廊柱间,一声声凄厉的嘶嚎刺破长夜。
烛影摇红,忽明忽暗,随着偏隅一支火烛无风自熄,殿外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老师曾劝朕少杀孽。”织金帘幔游来少年帝王的长叹,“你们只是个没了根的丧犬,原也不值得朕动怒,老师才兼万万,丧犬如何与之匹敌?”
“得了,朕今日开恩,且留他一命。”
恰在此时,见一飞龙卫入殿复命,他单膝及地,禀道:“陛下,人已气绝。”
帘幔轻晃,传出低哑的怪笑,“朕开恩饶他一命,奈何他没这个命啊。”
“老师既往阿临处……”江稚倾身,“遣些机灵的,朕的海东青飞了,各宫寻上一寻。”
“重在奉珠殿,仔细些搜。”尾音陡然转柔,却平添一丝毛骨悚然:“切莫吓着朕的好妹妹。”
……
祝好三两下咽下方才顺走的酥点,她并不在宋府多待,远在百年前的朝代,她还未能好好领略瀛都的民俗风情。
如此一想,她步出宋府的大门,初来乍到,人生路不熟,祝好只得循着人潮涌动处而去。
高官的府邸,为彰显其煊赫,多是落座于都城的中央,纵是偏好清静的主,宅邸也当在通衢要道之地。
是以,祝好随着人流不过片刻,便身在一处喧嚣闹市,街面上,支摊杂耍琳琅满目,虽处身百年前,好些器物却不逊于她所在的新朝,反倒瞧见不少她未曾触及的精巧玩意儿。
祝好左看看右看看,东张张西望望,目之所及,或见釉彩玉润的瓷器,或见金丝点翠的钗环……她往袖里一探,比脸还干净,祝好只得依依不舍地将拈着的蚕丝团扇归回原处。
回头教宋携青买与她好了。
然这念头方起,便被她挥散了。
如今的宋携青断不会为她买这些儿……何况,他近来吝啬得很!动辄便是囊中羞涩!宅邸处处落漆磕角也不舍修!这般境地,偏院竟还养着好些莺莺燕燕!
思及偏院里的美人,祝好只觉胸口生闷,她强自按捺,不愿再想。
一回神,祝好已驻足在一方摆满各色瓷瓶的摊前。
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小童,瞧着约莫十来岁,身上的粗布衣衫缀满补丁,他一见摊前来人了,忙挺直单薄的背脊,略带几分怯意道:“姐姐,瓶里尽是些处治跌打损伤、刀伤火伤的好药……左上最能止血生肌,见效很快的!”
见来客不语,他生怕再次失却一桩生意,急急补道:“摊上不论是何药,皆只十个铜板!若不见效,随时可退!姐姐,不妨买一瓶试试吧……”
祝好本未起疑,奈何低廉的叫价搭上小童一身寒酸的打扮,多多少少教人难以信服,“这般良药,怎会如此低价?你家大人呢?”
“我……我家已无长辈。”他眼底潮润,支支吾吾地打着圆话,“此药是瀛国顶有名顶了得的游医所制!他悬壶济世,不图钱财……才托我只卖十个铜板,姐姐……真的很好用的……”
话至此处,他的眼圈已微微泛红,“姐姐信我……我不扯谎。”
祝好摸摸空空如也的袖囊,斟酌道:“你若信得过我,姐姐便先取一瓶,只不过我今日出门匆促,未带银钱,明日你上宋府寻我,姐姐还你十五枚铜板如好?”
小童眼里扑闪扑闪,却也不免迟疑道:“不知……是哪个宋府?”
“宋大人,宋帝师。”
言罢,祝好见身前的小童眼有骇色,面上浮起几分惊惶,大抵是走投无路,小童咬咬唇,终究还是点点头,将一只白瓷瓶递交到祝好手中,怯怯道:“姐姐,我信你。”
祝好不再多言,只将瓷瓶揣入怀中,远处人声渐起,嘈杂纷乱,她踮脚望去,见一破旧茶摊前围着数十人,个个义愤填膺,似有怒意难平。
祝好走近了,议论声渐渐清晰。
“呵呵,一国帝师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诛杀良将于殊!宋琅他何其猖狂!”
“于家三代从军,满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有人不以为然,低声辩道:“可……三年前庆、瀛两军交战在即,于将军却不知所踪,如今还是庆人将他送回的,焉知于将军不是临阵脱逃,甚至是……投敌叛国?若非如此,三年前,我军又怎会因主帅失踪而大败?翎王现今也未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空谈罢?更何况……若无那位……嗯,默许,谁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见血?”
摊前眉清目秀的青年闻言冷笑,他将折扇一收,慢条斯理地道:“空谈?我只知,这位宋大人确确实实
在朝銮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将于将军刺了个对穿,于将军不曾定罪,亦无诏令,既如此,宋大人急不可耐地取人性命,与草菅人命有何异,如此急切,莫不是急着杀人灭口?谁知他与庆人有无勾连?要知道,他宋大人,非我瀛国子民,而是淮城的少君!”
人丛中立时有人驳斥,“此言差矣!淮城本就是瀛国的疆土,若非三朝初年国内爆起瘟疫,天子将染疫者驱逐至淮地……若非一郎中与他的白狐途径此地,施药救人,淮城恐成鬼域……”
青年嗤笑,扇柄敲在掌心,“若是陛下默许,他为人臣子,身尊一朝帝师,得先帝倚重,君上有失,便是他宋琅的错!他当以死为谏!”
“哎呀,李博士,您接着说,接着说,然后呢,宋大人……他……”
“博士?在下年前便已辞官。”青年摆摆手,将面前的空碗往前一推,自嘲道:“想听下文?老丈可否先赏盏清茶怜我润润喉?口干舌燥的,如何说得动……”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刺入内耳,摊前围着的听客无不敛声屏息。
“砰——”
他装碎银的粗瓷碗被飞石击中,裂开一道指粗的缝隙,青年心火噌高,合扇起身,却在抬眼的一刹怔在原地。
茶摊前不知何时立着个小娘子,她的面上隐含愠怒,唇角却是笑着的,天光破云,为她镀上柔光,半绾的青丝披拂在肩颈,只一眼,恍若九天神女下界。
“你唤何名?”
他生平头一遭得姑娘问名,耳根一时烧得通红,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碗不碗,石不石头的?
“在下李弥彰……字、字书蘅。”青年捏着起球的袍角,“敢问姑娘可曾定亲……”
迎面挥来一记重拳稳稳砸在他的鼻梁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什么情况?
她何故动粗?
既问名氏,不正是心悦于他吗?
李弥彰紧捂出血的鼻,他踉跄后退,小娘子面上的笑意已褪尽,她装也不装了,只咬牙切齿地道:“你便是李弥彰啊?!你个写烂书的!”
李弥彰:?
紧接着,又是一道拳风掠来——
第90章 信任
遇见祝好前,李弥彰从不打女人。
如今,他却与女人当街私斗,因损毁街旁的摊档而下狱。
狱卒递来纸笔,命二人各拟家书,待家里人将摊档的折损偿清,方可释狱。
李弥彰家中只一位年近八旬的阿嬷,白屋寒门……若他当初不为一时意气而辞官,每月至少还能得几个子,何至于揭不开锅,沦落成当街半说书半代书的市井白身。
阿嬷年迈,万不可教她操虑。
是以,李弥彰打死不下笔,坚称自己家中无人。
祝好同上。
她初涉此朝,尚未帮上宋携青,反倒先惹下祸端……他是朝臣,帝王之师,断不能教人知晓她的家眷是宋携青。
哦,虽则宋携青也不将她当家眷。
如此一想,她在百年前的瀛朝,确是孑然一身。
反正,不论如何,祝好打死不下笔,坚称自己家中无人。
监牢逼仄,唯有一方小窗透光,此刻暮色渐沉,吞灭最后一丝天光,狱卒点上零星的几盏油灯,因是牢里的用物,才点燃没一会儿,便呛得祝好泪眼汪汪。
她蜷缩在墙角,暗嘲自己今日又冲动了,可若倒回,她照样挥拳。
牢门吱呀推开,狱卒端来一碗卖相凄惨的饭食,便离开了。
祝好的肚子早已叫唤,见状,立即踉跄着扑上前去。
凑近一看,她猛地撑地干呕。
饭食馊臭难闻,上头盖着的咸菜还停着几只绿头苍蝇。
时间一久,油灯呛得她眼泪滚得更急,祝好退回墙根,抱缩成一团,强逼自己入寐。
半梦半醒间,牢门再一次推开,火光彻亮地牢,她还未抬头,身上已落下一件裹着体温的披风,她甫一抬眼,便撞上宋携青的冷脸。
随他一齐涌入的人一一退去,牢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
祝好屈膝将自己抱得更紧,她强压下喉间的哽咽道:“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不识字,可请狱中代笔。”
“我识字,也会写。”
“为何不写?”
“不想为你添乱……”
“你不写,反倒在添乱。”
他与梅怜君议完事,暮色已深,撑花将她胁迫“于殊”的经由一道写在信里,他一直想寻个时机问清祝好当日的细情,如今倒是免了,可不知为何,心头隐有不安,正想寻她,看守祝好的影卫见宋携青总算得闲,忙不迭上前禀报她今日的“惊天伟事”。
他原是压着不小的火气,为何擅自乱逛?人地生疏,若是丢了当如何?为何独身与人厮斗?对方还是个男人,若是不敌又当如何?她想出门,为何不等他得空?她想揍人,为何不先知会他一声?她一个姑娘家,怎就不知其中的凶险?
可当他马不停蹄地赶赴监牢,见她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地上搁着一碗馊饭,一见他便泛红的眼,分明委屈,却强忍着不肯示弱,宋携青来前的火气竟莫名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没由来的心疼。
许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已全然偏信这个满口胡话的大骗子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惦记着寻祝好探清她与撑花行刺江稚的细情。
他早已默认她的身份。
他也的确是病得不轻。
祝好捏着披风的手指微微发颤,她越想忍住泪意,眼泪越发地不受控,只一个劲地往下掉,她将脸埋得更低,不愿教他瞧见。
宋携青在她身前半蹲下,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一下下顺着她有些缠结的发丝,宋携青的心头竟一遍遍地惶惑,他信她,那么,百年之后,他作为她的丈夫,他可曾好好地待她?
“翩翩。”他低低唤声,掌心轻抚她的发顶,“不要怕,翩翩。”
“我怕什么?我没有怕。”她忽然仰起脸,泛红的眼尾润湿,指着牢外的油灯,“它熏得我眼酸,呛得我流泪。”
泪眼朦胧中,她瞧见他的唇一弯,朝她递来一只手,“回家,吃饭。”
宋携青将人扶起,视线忽地凝在她颈间的一抹红痕上,皱眉道:“他果真伤了你?”
“我也没教他好过。”祝好雄赳赳气昂昂地道:“我打得他鼻青脸肿,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横流!”
他想查看她的伤处,抬起的手却迟疑在半空,祝好看出他的踟躇,倾身凑近,宋携青的手背挨着她滑腻的颈,红着耳摩挲她的颈侧,“你先揍的人?”
此话莫名戳中她的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又不是见人就打!我是见不得他骂你!”
那杀千刀的日后还装什么文人雅士,胡编乱扯一册劳什子淮仙录。
“我并非在责怪你,往后再不必为我如此。”牢中静默片刻,宋携青音色低缓道:“多谢。”
他望着她,温声问:“可还伤着何处?”
实则并未受什么伤,那人看着起势足,每每落在她身上却敛下几分力。
她可招招狠绝,拳拳到肉,毫不手下留情。
祝好低头,挤眉溜眼,抬起头时,一双泪盈盈的眼眈着宋携青,她轻扯他的衣袖,“宋携青,我腿,腿疼。”
……
响玉在外踱步,心下疑云满布,少君为何非得与那女子独处?方才还那般火急心燎?人押在监牢,还能飞了不成?
他等得焦灼,正想带人折回一瞧,却见宋携青怀里抱着个裹在玄色披风里的女子,两臂搂得死紧,响玉惊掉下巴,自家素来冷情的少君,竟亲自将人抱上了马车。
马车是才命人驱来的,响玉原以为自家少君打算与此女共乘,却见车帘一掀,宋携青跃下车。
“车缓着些,她睡了,莫惊着人。”
响玉张了张嘴,他真是不曾见过如此温柔情态的少君,他踟蹰一会儿,没忍住问:“少君……少君的表字当真是携青?”
“嗯。”
“那她……”响玉忽然不敢再问下去,“她真是……”
宋携青不答,策马行远了。
谁知不过片刻,他又打马折回,道:“你怎将人安置在偏院?”
无怪她白日气得脑袋昏昏,走岔了道,他虽遣人看着她,却不曾过问她的居所,宋携青沉吟道:“待回府,将她安置在竹居。”
响玉满脸见鬼,竹居离少君的居所只一墙之隔。
……
宋携青陪着车驾回了宋府,亲自将人抱入竹居,这才折回自己屋。
宫里递上消息,江稚用了海错,并无过敏的迹象。
江临昔年也只是将江稚食虾起疹的趣事当作消遣说与他听,她既提及此事,又非什么紧要的关节,犯不上扯谎。
昔时避如蛇蝎的敏症之食,如今却安然享用?
此事蹊跷,须得知照梅怜君。
正思忖间,江临的课业也从宫中递来了,他不只是江稚的先生,因着江稚讨嫌,时不时也打发他给江临讲学,故而收到江临的课业倒也不算稀奇。
宋携青先审读了文章,立论颖异,辨析圆熟,以江临的年纪,已属难得,是以,他不再多做批点,只将纸笺搁在烛上一烘。
很快,空白处渐渐显现几行蝇头小字。
谓之,今日江稚派人搜查奉珠殿,幸而万仪大长公主早有所防,适时入宫探望,搜查的宫人碍于大长公主威仪,未敢过分放肆,堪堪略过暗道,草草收场,待江稚的人远去,江临即刻着人毁坏暗道,大长公主府的通道亦在损毁之列,今番传信,重在提醒宋携青杜隙防微。
她近来总觉着江稚的脾性愈发地暴戾难测,且深居内宫轻易不可见,早朝比之往日也更荒疏了。
江临虽未言明暗道的所在,却在信尾提及了暗道的由来,奉珠殿原是万仪大长公主的闺阁,暗道为的是溜出宫寻江临的母亲嬉游……
当年的少女们岂能想到,一方小小的暗道有朝一日竟救晚辈于危难。
此信既已到他手中,必是早在江稚眼前过了一遍,既无做戏的必要,宋携青索性将信纸烧干净了,行出居院。
近来事务繁杂,加之梅怜君今日造访,待处理的要事堆积如山,想来不到后半夜是不得安歇了。
待他踏着月夜归家,已是丑时三刻。
庭中立着个披风裹身的姑娘,风清月白,她也清清白白,如柳上飞絮,亦如瓣上清露。
宋携青浮想将她抱出监牢时,她明明张牙舞爪得像只炸毛的刺猬,揽在臂弯偎在怀里偏是软的,倒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微妙之感。
祝好见他来了,提着裙摆快步迎上。
“醒了?”他微顿,低笑一声道:“腿不疼了?”
祝好答得顺口:“我若说还疼,岂不得再烦少君抱上一程?”
他既不答允也不推拒,二人相望一眼,又各自错开,眼底皆漾开难以言喻的温软。
祝好醒时便已发觉颈上的红痕敷着膏药,她索性不急着沐浴,而是大快朵颐一番。
行至门槛,她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携青止步,“什么事?”
祝好自袖中摸出早间从小童处得来的瓷瓶,“我在大殿捅你的一刀,你……可好全了?”
虽已过数日,可她当日真没下轻手。
“好了。”他答得简短。
“宋携青,我看看。”说着,她的指尖勾住他的衣襟,宋携青手疾眼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你……你脱我衣裳?”
“谁要扒你衣裳?我是要验伤,再说了……你身上哪儿我不曾瞧过?不仅瞧过,我们还……”
“停。”手中的瓷瓶忽而被人抽走,宋携青庆幸庭前只留一盏孤灯,不足以照亮他面上的红,“我自会上药。”
可她此番前来,显然不止为这一桩事,祝好眨眨眼,试探道:“你能不能先将李弥彰也从牢里捞出来?”
“不能。”他语气骤冷,强硬道。
祝好解释道:“他虽谤毁于你……可他家中还有个年迈的老嬷无人照料……何况,是我先动的手……再且,他对我,尚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他是在计较此人空扯他的丑话么?宋携青双眼一沉,只淡淡道:“他家中老嬷,又与你何干?”
“怎么,你是还想同他打一架?分个胜负?”他的语气越来越冲,哪还有半分朝堂上的冷峻威仪?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总免不了心浮气躁,可眼下望着她微微下撇的眉梢与唇角,他鬼使神差地松了口:“天亮,我命响玉同你走一趟。”
祝好眼见得手,绽开笑靥,转身便要离去,“宋携青,早些歇息。”
行至院门,宋携青唤她,难得解释道:“偏院里的女子,多是陛下及宗亲所赐,实则意在窥探宋府,我与她们并无……”
“好。”祝好莞尔,夜风撩动她披散的青丝,才迈过门槛,她又提着裙裾小跑回来:“对了,宋携青,撑花姐姐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