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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人间


    自打宋携青领受雷刑,得天帝恩赐以洗灵真水养身后,池荇的这位好弟弟便不再搭理他。


    只因池荇并未在一刻钟后唤醒在赤池养息的宋携青,池荇为之一叹,他可真是有苦难言。


    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就是冀望自己的弟弟先将身子养好么?是,因他的一时私心,教他的弟弟失约凡间的那位小娘子,以致夫妻二人闹了好些日的别扭,为此,宋携青待他愈发冷淡,见着他也只当没见着,形如空气。宋携青白白放着上好的真水不用,偏偏踏入赤水瞎折腾,他还没来得及动气呢,倒是宋携青先摆起了谱。


    池荇看透了,妻子于弟弟而言有如千斤之重,而他这位兄长可有可无,可生可死。


    直到弟妹在命簿上的大限将至,他的好弟弟才找上门来——


    言之小娘子身为凡骨,在他离家期间恐生不测,宋携青虽已命锦鲤小妖照拂一二,可濯水到底只是一尾将将化形、不成气候的小精怪,若是另两只蒙宋携青点化的小妖尚在倒也罢,怎奈二妖早已游山逛水去了……言来语去,他的弟弟无非是想教他这位北斗之尊、贵不可言的神君去给一介凡人当护卫。


    岂有此理!宋携青简直是欺神太甚!


    池荇施以遁影术正卧祝宅瓦檐,他哀哀一叹,一双麻木的眼一扫院内栽花铺草的祝好又是一声叹,他能推拒这门差事么?当然不能,谁教祝好算作他的弟妹呢。


    不过,这位祝小娘子倒也真不是寻常家的小娘子,宋携青离家已有三载,比任何一次离家都要久,原以为祝小娘子少不得哭眼抹泪的过日子,谁想只宋携青将将离去时颓丧了几日,几日一过,她不是在衣铺主事,便是在家中作绣,抑或把弄院里的花草,不若就是扎在阁楼研读,在第二人面前,她的神色不见一丝一毫的伤情,更遑论因宋携青的长去而日渐消沉。


    宋携青托他暗中照拂祝好时,已将破解祝好命簿的法子相告,池荇想,祝好大抵也知其法,不若岂能耐着性子苦等宋携青?


    他曾在宋携青的手中粗略一瞥那本“洗魂录”,至于破解之法……


    天命虽定,然世有功德福报可长其命,只是祝娘子的命相非寻常福报可解,洗魂录有载——若以秘法将二人的命理相缠,则一人得福报功德,另一人同享。


    是岁仲冬,宋携青逆着飞雪以命搏天,他踏上斩妖魔诛邪祟积功德福报的险策。


    何故称之为险策?要知道可续凡人阳寿的,必是诛大妖除大恶的功德,是以,宋携青无时无刻不在黄泉桥畔徘徊,倘若他有不测,祝好一失相应的福报度命,二人倒是应了那句:不能同生,但可同死。


    池荇顿觉好笑,他可以推定宋携青已将破解之法与祝好坦言,却不好肯定他可有将此法的危险程度一一向祝好剖白。


    他驰目一望,眼见祝好生龙活虎地在花圃里扛着小锄松土的模样,想来他的弟弟尚且安然,换而言之——成功。


    虽不知洗魂录的详细来头,有利的同时可有害处,俗话说得好,有一利必有一弊,可池荇深知一事,假使祝好横生意外,他的“好弟弟”是如何都不许自己独活的,倘若此路唯余一死,倒不如放他一搏,毕竟宋携青一旦敲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就在池荇思绪渐长的当头,打内屋步出一人,此人正是妙理。但见妙理将注目直直投往高耸的檐上,池荇与她略显疑惑的眼一时相对,而妙理之所以望向他的所在之地,只因祝好此时也正望向房檐。


    “姐姐……你成日往上头瞧些什么呢?”妙理眨眨眼,确定檐上空无一物,她不免疑道:“我也没在上头瞧见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呀?到底是何物如此吸引姐姐?我见檐上的瓦块儿普通得很呢……还是我有眼无珠啦?”


    祝好闻言一笑,她的眼风浅浅掠过重檐,正如妙理所言,檐上空空荡荡,可她总觉得着有些古怪……


    这方祝好觉着古怪,那方妙理亦然,与此不同的是,妙理并非觉着瓦檐怪异,而是她的这位好姐姐异乎寻常——


    思绪退回三年前,姐夫带着姐姐远游归家后,不日姐夫便一人离了家,此次并非不辞而别,夫妻二人在家门数不清道了几回别离,直到天色落黑,姐夫方才离去,与先前离开的一年半载不同,姐夫此去已满整整三载,方姐姐一度旁敲侧击姐夫的去处,姐姐每每只言姐夫有要事傍身,却不道清是何事,直教众人云里雾里,末了,姐姐不忘言辞切切地补一句,大抵意思是,姐夫待她尚可,望大伙儿“嘴下留情”。


    这也无怪,犹记姐姐与姐夫方成婚的那会儿,姐夫一下跑没了影,大伙儿在姐姐跟前没日没夜的咒骂姐夫呢……彼时的姐姐偶尔也不乏连同大家揶揄姐夫几句,可姐夫此去整整三载,姐姐不但不曾挖苦姐夫,反倒帮着姐夫说好话,既如此,想来姐夫离家真不是干些什么抛妻养妾的窝囊事吧……


    为此,与祝好交厚的亲友在她跟前再不曾指摘宋携青半句,只是每逢祝好不在的场合,大伙儿还是少不得臭骂一二,任凭有千般由头,将结发之妻独弃家中不管不顾三载,再怎么找补也难掩其过!


    再多的众人也不好置喙,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倘若姐姐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众人追问,反倒教姐姐徒增伤愁。


    而在姐夫走后,偌大的祝宅惟余她与姐姐二人相依,姐夫刚离家的那几日,一夜大雪近乎将整座淮城埋作素冢,裹挟雪粒子的朔风扑打在窗,撞得窗棂咯吱作响,姐姐在仲冬之际一病不起,危重时方连半勺米汤都喂不进去,郎中不再久留,只叹生死有命,妙理只差将一双眼哭瞎,分明姐姐昨日还好好的,甚至倚在石榴树下绣那并蒂粉荷,怎的一转眼就病了呢?


    淮城大半的医士无不明里暗里拐着弯劝她及早备着后事,妙理揣着满怀金银哭哭啼啼地行往凶肆,棺木打了一半,冬雪消融之际,姐姐的死病竟也同冰雪一般化去,如同天神护佑着姐姐。


    思绪拉回,妙理见祝好又兀自摆弄院里的花草,她撸起袖子便也上前搭手。


    ……


    三年以来,除却双亲留下的两间铺子,以及与柳如棠合营的衣楼,祝好另在淮城新张了不少铺面,不只局限于衣布二行,她也在尝试涉足不同的行当,不论祝好在裁衣作绣上是何等的得心应手,她于旁的行当不过只是初出茅庐的门外汉,好在三年来虽有亏折,仔细一算倒是勉强回了本。


    是日,祝好绣罢手头的锦缎倾身扎入得闲楼,长案上杂里杂八堆叠了半人高的小山,她随手翻开一册,入目的尽是红黑相交的批注,有些字迹形小浑圆的是她所书,有些苍劲流丽的却是宋携青尚在祝好身边时为她所注,为人时,他既尊一国帝师,少年时又一举高中状元,定是饱谙经史,通才硕学,祝好原


    以为这样的一个人于讲习上势必正颜厉色,实则不然,哪怕祝好神出天外,他也只是捏捏她的颊畔。


    祝好读的多是前朝的籍册,她不难看出宋携青眼底的困惑,他却从未借术法点穿,若她不主动相告,他也不多究问。


    楼外天光大亮,晃得祝好两眼昏花,案沿新册上的墨迹未干,她原本的草迹已有三分他的风骨,祝好将泪强逼回去,指腹却一遍遍抚摸着他的亲笔。


    祝好只许自己伤怀一刻,一刻已往,祝好抽书批阅,她忙得不得开交,一面自己研墨,一面偶逢书中的难处又是一股无名怒火,她强压撕书的念头,指着几行晦涩难懂的词句一再研读。


    每逢其时,祝好不可抑制地假想,倘若宋携青尚在,她便无须这般费时费力了,她鄙弃如此不成器的自己,潜意识里又企盼着假想成真。


    脑际的念想未散,反倒因楼外渐促的步履声碾碎,楼门一瞬大敞,阑入一袭青衫,此人身量颇高,鹤骨松姿,祝好拈在两指的羊毫脱手,在粉裙上曳开一笔墨,羊毫随着一道脆声滚落在地。


    穿堂风过,案上的籍册翻飞如白蝶,她的衣裙与长风搅在一处,祝好隔着翩飞的书页,隔着三年的别离与他四目相撞。


    祝好起身,挪动有如灌铅的双腿向着楼门,那人只是一味地立在天光里,她一寸寸挪近,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却如浮尘星散。


    案上的泪浸透衣袖,洇湿书页,祝好再度抬眼,楼门空荡,哪见什么青衫影?不过是日阳穿透纱帘,投下的一地浮光碎影。


    原是南柯一梦。


    祝好缓步门前,就手一推,楼门大张,院里的花圃已有新芽破土,清露凝珠,缀在叶尖娇嫩可爱。


    她守在没有他的人间又是一年春——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章[鸽子]


    第72章 为人


    院里新种的花草在春末时已抽青芽,待到两年后的深冬,庭院落满雪,寒风吹断秋花,本是草木萧疏的时节,院内却不显寂寥,只因另有寒花破雪。庭院一隅,梅花与蝴蝶兰两相争艳,梅枝上的落雪越积越厚,随着枝桠轻颤,雪沫簌簌曳空,有如银屑。


    祝好大敞衣橱,成算着今日的装束,她左右一扫,又见角落里他一度穿过的雪青直裰,祝好面上的神情明显一僵,指腹触及衣面时,冷意直延心骨。


    一转眼,已是他离家的第五个年头,屋外的飞雪落在她的心头,祝好在脑际搜寻与他相干的点点滴滴,恍然惊觉他的眼角眉梢已被五年流光渐渐轧得模糊,祝好哑然自笑,可她还好好活着啊,她活着,说明宋携青尚还安然,只要二人平安,哪怕无法相见……


    祝好木立在衣橱前,直到妙理叩门敦促,她才将四散的神魂一一拾起。


    她一声短叹,虽说他不在身侧,她照样过活,可每当祝好瞥见与他相干的物事,仍不免失神,是时候得寻个闲时将宋携青的物什一一归置了。


    祝好随手捡了件素色大氅,她不再困于旧物,而是步至镜台绾髻,除却一支盘发的木簪,髻上再无缀饰。


    她推开房门,迎着小雪,与妙理相搀着登上车舆,去地是施家。


    二人抵达时,施家的哀乐已歇,因着施毓生前是一方书塾的夫子,桃李无数,是以,施家早已挤满吊唁之人,施春生只着一件单薄的丧服立在门前迎客,他的唇干裂浮皮,微微张开,末了,也只是朝祝好寡淡一笑,祝好知他事忙,不再多言,只劝他切莫折腾自己,再怎么着,天寒理当添衣,便与妙理踏入施家,祭奠施毓。


    一旦上了年纪,最是难熬寒风砭骨的仲冬,施毓亦是。


    ……


    丧宴散,施家外院的厚雪上落下重重叠叠的履印,窗外风雪又起,掩去大半。


    施春生仍是那身薄衣,他的耳垂与唇泛着青紫,祝好稔知此人看着卑顺,实则一身犟骨,她不再劝言,而是拾起一截断木将二人中央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俩人对坐无言,透过窗外可见施家外院有一二唁客未散,多是施毓生前的学生,祝好收回视线,一双眼落在施春生的身上,见他垂首看地,纹丝不动,祝好一时不知如何开解他。


    良久,只听火星子炸响一声,祝好递去一盏热茶,问他:“何时回京?”


    施春生这才抬头,他两眼失神,木讷道:“月末吧。”


    祝好点点头,见他怔然不动,精气神也因施毓这一去而抽空,她将那盏热茶往他跟前一推再推,“施老若在,也不忍见你如此。”


    “翩翩,我真的不大明白。”施春生的眼中缠上血丝,“分明病重,他却回回瞒着我,若非两年前偶然自表兄处得知他害了病,只怕几日前他的死信传来时,我都只会觉着荒唐。”


    “十日前,得知他旧疾转危,待我赶回,却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一如两年前,他缠绵病榻之际,我身为儿孙,却不能在榻前尽孝,方连病重,也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他嗓音低涩道:“若他此次肯早些日告诉我,何至于最后一面也……”


    “春生。”祝好起身,半弯着腰,伸手在他瘦削的肩头一拍,“两年前……老师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怕你误了策试,原想着,待此试一了,再说的。”


    两年前,施春生以二甲进士出身,与一甲仅一步之遥,他还记着,两年前他日夜兼程地赶赴家中,方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施毓正卧在病榻上叱责一侧的表兄。


    “若非表兄告知,尚不知他还要瞒我至何时。”施春生攥紧双拳,一想施毓见他归家时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问,胸口便如压着一块冰凌,钻心剜骨地疼,“他怨我不成器,了不长进,我分明已顺着他的意,如约赴试,他却偏将我落选一甲归咎在表兄向我透露他病讯的一事上……”


    一甲三人净是才学冠世之辈,他自愧不如,为何阿爷总要如此逼他呢?


    “春生,倘若病榻上的是你,你可愿教老师忧心?”祝好轻叹,神色复杂地道:“施老去前,精气神尚好,我想……他因两年前一事,心底对你与表兄多怀歉疚,谁知此次的危病猝不及防,老师也未料见。”


    “你大抵不知,年前施老的病症稍愈,拄着拐杖出门,逢人便要夸赞自家的小孙儿高中进士,就连趴在村口的大黄狗也免不得被他逮着唠叨呢。”窗外的白幡在风雪中不住旋卷,祝好郑重道:“春生,你一直是老师的骄傲啊。”


    幼时因家传的隐疾,他早对功名断了念想,横竖终是黄土一抔,何必执着功成名遂?可当他重拾书卷,青灯下的他早已不复少年时的如鱼得水。


    他自小便看淡了身后事,误了学问,也误了对喜欢的小娘子谈情,有一些物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可当施春生拾卷重读,总会怀念儿时被称作神通时的疏狂意气,见着她时,心底深处的情思也一如花枝颤摇。


    施春生曾下定决心,此生都不会将对她的情意宣之于口。


    可那人已离开整整五载,因折戟策试,他方知机缘易逝。


    施春生盯着对坐的小娘子,他两唇翕张,却迟迟吐不出一字,就算那人不在,他又怎配,怎敢?


    祝好将他踟蹰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略一思忖,温温道:“水道怕是冻得差不多了,这趟得走陆路?正好经由祝宅,你若得空,不妨在我家小坐,前些日妙理做了好些果子,家里正愁吃不完呢,路上风尘辛苦,也可捎些暖肚。”


    他缓缓颔首,应了声好,施春生张口欲言,却见祝好抻着脖子往外张望,他站起,循眼看去,渐晦的天光下,往来施家吊唁的学子一一向大门四散,而门阶之下,驻足一青影,此人身姿挺拔,脊背直如崖上青松,他只露出半截棱角分明的下颌,乍一眼,身有故人之姿。


    忽地,热茶滚落一侧,原是祝好起得太急


    ,裙袂不慎将杯盏扫落,她不及拾掇,衣桁上的大氅也抛却在后,只顾追着青影而去。


    施春生蹲身拾盏,指尖触及温热的茶汤时猛地一颤。


    祝好打算折返祝家时,刚拐过当街,便见施春生立在她家门前,他的眉间两鬓皆已覆上一层薄雪,怀中紧搂她的素氅,自己却仍是单薄的丧服,祝好小跑上前,施春生闻声望来,他几步到她跟前,见祝好半散的发丝凝着点点冰晶,她的两颊也被冻得红扑扑,身子在风中打晃,便知方才的追逐是如何收的场。


    既是一人回家,大抵又是认错了人。


    二人见彼此俱是一身狼狈,破颜一笑。


    施春生抖落氅衣上的雪粒子,刚想披在祝好肩头,他的手一顿,转而只是递还与她,施春生咂摸她方才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的模样失笑,“翩翩,我离城时早得金乌尚且躲在山缝里打盹呢,还是不入你家小坐了,省得打搅你。”


    “那眼下可要去里头喝碗热汤暖暖身?”祝好抬眼,见他笑而不答,心下已然顿悟,她一面道谢,一面言之何必专程送衣,临了,才道了句:“既不得闲,便改日吧,反正来日方长。”


    ……


    淮城的雪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已扫净,唯余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冰。


    这日,满城素缟,沿街丧幡垂垂,一眼望不尽首尾,风一迎,曳地的丧幡撕扯如鬼嚎。


    百年前的今日,达拉铁骑破城而入,滚烫的血液消融地冰,凡铁骑踏处,浸血的碎冰四溅。


    淮民每逢今日便会举城哀悼,可万民所仇视的却非百年前踏破此城的部落小国,亦非与之通敌的温闵予,他们甚至不详屠戮淮民的真相,可万民却有一共敌——宋琅。


    每当其时,祝好需得提前几日将养嗓子,凡是见着一干人堆集在一处便要行去凑热闹,一听众人在诟骂宋携青抑或往他的脑袋上瞎扣帽,祝好准得撸起袖子与其争辩。


    这方淮河亭畔,三三两两的淮民聚作一窝,祝好戴着个獠牙青面,混入其中。


    只听张婶一拍大腿愤恨道:“哎哟!西街王哥家的事儿可听说了?我啊,方才打他家门前过,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啊!说是祖上在宋琅屠城的那会儿,操着把斧子迎上庆军与宋琅手下的亲兵!生生砍翻十几个!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哎!自个儿却倒在血里起不来了!如今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都说王叔是忠勇之后呢!还有贵富给他送钱打匾哩!”


    不等众人唏嘘,头戴獠牙青面的祝好起手抚掌,她啧啧称奇道:“哎呀?什么什么?他祖上一人只凭一把砍柴的钝斧,竟能撂倒十余个披甲执锐的军士?!这……这哪是人啊?”


    “千真万确!只他一人!只区区一把斧子却杀了……”话音戛然而止,围观的淮民本是膜拜的神情通通化作疑色,张婶回过味来,指着祝好跺脚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这忠烈之事还能作假?哦,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祝好一番,“你是祝丫头吧!那堕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次次来触大伙儿的霉头?莫不是以为堕仙接了一回你的绣球,就真当自己是仙人的新妇了?”


    众人闻言,不住大笑,祝好眼见身份暴露,索性摘下獠牙青面,状似无意道:“阿诶——此言差矣,昔年的诸位不是一口一个‘灾星’的唤我么,到头来怎么着?我是灾星吗?”


    众人纷纷语塞,因着“灾星”一事,旧时没少冷落、欺凌祝好,大伙儿一时羞于回嘴,祝好瞅准时机道:“你们瞧,几年的光景尚可颠倒黑白,何况是百年前的无头冤案?”


    这时,有一大伯接话道:“得了!祝掌柜等等又得搬出那套说辞,什么屠戮淮民的既非庆军也非宋琅,而是大伙儿听没听过的……达拉?净是胡话!”


    人丛中立时有人应和:“是啊!若真如你所言,祖辈们岂非讹传?!哼,单是宋琅弑弟戮民,便知他不堪人道!方连畜生道也不配!”


    祝好压下心火,以笑回击,“是呀,宋琅他不堪为人,所以成神了啊。”


    一众再次被怼得哑口无声,祝好见状,心中郁气顿消,她戴上獠牙青面打算转战另处,然而已穿三街,身后始终有一履声不散。


    祝好顿步,他也停下,檐上风铎随风轻吟,她听见此人道:“翩翩,可是我还挺想为人道的。”


    第73章 思人


    冬令的风甚是喧嚣,连及垂垂曳地的丧幡也一同在耳畔悲咽。


    此刻,不论风声,还是四起的人声,无一不如潮水般在她耳畔退去。


    她的心境阒然无声,却又似山崩海啸。


    祝好的指节微微蜷起,旋即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她绷直打颤的唇,蓦地,祝好脚尖一转,反身直扑那人。


    踮脚、环颈、相拥。


    淮街熙来攘往、车马骈阗,她旁若无人。


    许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祝好纤细的后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肌肤,他伏在她的耳畔笑问:“看都不看么?就这般扑上来?若是抱错了人当如何?”


    祝好咽下喉间行将溢出的泣声,哼哼道:“抱错便抱错,我又不吃亏。”


    宋携青的指尖擦着她的颈而过,随即按在她的两肩,二人的足尖相抵,他忽地低笑,一如昔年屈指在她的前额一弹,祝好的面上还戴着獠牙青面,虽是陶制,也不免教她短暂地晕眩。


    他俯身,揭去她的獠牙青面,手背抚过她因寒风吹得干红的两颊,轻轻一捏,“不可。”


    与她相对的,是一张整整五年都不曾见的面容,祝好眼中蓄泪,她忍着不眨眼,生怕有泪夺眶而出,惹他好笑。


    祝好抬起一只手,行将触及他的面庞时,五指下意识地发颤。


    宋携青稍稍屈膝,微一侧首,将下颌及半边面颊贴在她的手心。


    她仔细抚过宋携青的眉眼,勾勒他的鼻,轻点他的唇,一滴泪自祝好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眼睫。


    “翩翩,莫哭。”


    他越是安抚,越是与她倾谈,祝好落的泪便越凶,可她偏偏咬着下唇,强忍呜咽,好似自己并不伤怀。


    祝好一寸寸抚过他的面庞,继而摸向宋携青的上身,一会儿捏捏他的腰,一会儿按在他的胸膛,甚至于直接探入他的衣襟……


    她浑然不知,宋携青上至耳垂、下至脖颈早已红如悬血。


    “翩翩,我无碍,并未受伤。”他微微喘息,捉着她试图移下的手,“淮街游人如织,你偏得在此轻薄于我么?”


    祝好不为所动,只拔高嗓音道:“宋携青!你一去便是五载,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你想哄骗我,忽悠我,对不对?你有术法耍赖,别以为我不知……”


    在他以为的一二月里,竟已是人间的五年。


    她蹲下,捏着他的脚踝往上,宋携青的指节因攥拳而泛白,他平复喘息,眼见已有游人留意此处,宋携青弹出一缕青光,立时间,周遭人流不前,一侧的淮河也不再奔淌。


    宋携青弯腰将人提起,祝好在短暂地双脚腾空后,踩在他的靴上。


    他一遍遍轻抚她的背脊,以哄孩子的口吻道:“翩翩,我真的没事,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遇着只迷魈,此妖刁滑奸诈,惯以幻术惑人心、坑人迷途为乐,待旅人精疲力竭方下杀手,迷魈本是寻常小妖,倒也容易解决,不过……既为积攒翩翩的福报,自然成了些气候,我虽将它诛灭,怎奈迷魈临死自散修为强张禁术,将我困在原地好些时日……”


    “翩翩,抱歉。”宋携青低哑道:“异世之界的时辰与人间、九重天各有不同,于我而言只十天半月,于人间而言……”


    他欠她太多,连最基本的陪伴也成了奢侈。


    宋携青收紧手臂,将人揉进深处,他埋在她单薄的肩颈,轻声:“祝好,若我不在你的身侧,可能答允我,切莫再为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同人争嘴了?我知你是为护着我,可正因如此,你


    若因我再生波澜,教我如何心安呢?”


    “你瞧,他们好不容易肯擦亮眼,看清祝家小娘子的好,接纳你、喜爱你,脱去‘灾星’之名,我怎能让你因我的旧事再卷入风雨之中?翩翩……我生怕他们在我离家的空隙欺你。”


    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肩头哆嗦不止,宋携青浑身一僵,忙不迭低头看她可是哭了,结果祝好哪是在哭?分明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总是如此,拿他叮嘱的事不当事,脾性执拗,教他无计可奈,只得一日如一日地顺着她。


    祝好半哄着在他喉结一啄,“宋携青,我答应你,往后收敛些好不好?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事。”


    宋携青一挑眉,以为他听不出此话的深意么?


    祝好的言下之意是,置辩依旧,只不过会适时避其锋芒。


    他原想“言教”一两句,却因祝好突如其来的一吻搅得方寸已乱,宋携青抬手摩挲有些润湿的喉结,喉头滚动间,他沙哑道:“翩翩,我答应你。”


    她如看傻子一般看他,恼得以手肘捅他一下,“浑说!我一字未提,你从何答允……”


    宋携青笑笑,挨近道:“只消出自翩翩之口,不论何事,我定当应下。”


    温湿的呼吸拂红祝好的面颊,见她如此不经逗的模样,宋携青暗在心底预设着数种“欺负”她的法子。


    “就是……嗯……”祝好启唇数次,还未自他的花腔里清神,只绞着宋携青的衣角半吞半吐道:“往后若是见着有人误解你、泼你脏水,请你务必为自己辩白可好?宋携青,我知你早已看淡此名,可我就是见不得好人平白受污,而小人却以清名在世,宋携青,你明明千好万好,淮民的祖先栖于你为他们构筑的暖室,他们怎配如此丑诋你呢?再者,旁人不信,你便真成哑巴了?无怪此城的百姓合伙欺侮你,你倒还瞎操心起我来……”


    “宋携青,虚名于如今的你也许无足轻重……”她仰起脸,声音却渐渐低沉,“可你本该光风霁月,万流景仰,若你不愿,便当是我仗着你的喜欢使性掼气,只当是为着我……若我在你心间的分量已有如此之重的话……”


    “翩翩于我,重逾泰山。”


    他含住她的下唇,反复辗转、吸吮,宋携青虽听着祝好之言,然而一双眼只顾眈着她未搽口脂却嫣红水润、一张一合偶露贝齿的唇上了。


    “翩翩,我答应你。”


    “宋携青!你分明……唔……你……你分明没有仔细听!”祝好使气推推他,一脚踩在他的靴尖,她终于从中逃脱,“哼哼,我先考考你……”


    宋携青揽着她的腰身未松,“考我?”


    他倾身向前,二人的下颌相抵,宋携青将她一带,正想又一次贴上,祝好偏头一过,他的唇只堪堪擦着她的耳廓,宋携青低笑一声,转而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祝好又气又好笑,强作冷了几分道:“嗯,考你,请宋仙君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


    末了,祝好添道:“不准以术法耍赖。”


    不及他答,祝好恍然想起他跟在她身后时的那一言,祝好咂摸一二,问他:“为何想为人道?”


    宋携青一改玩态,正色道:“想同你白头偕老。”


    ……


    妙理在家中早已备好午膳,整齐摆出两副碗筷。


    忽闻叩门声起,妙理绽出一笑,两颊梨涡一深一浅,她提着裙裾一溜风到前门,打开的一刹那,妙理愣在原地,嘴张得足以塞下一枚蛋。


    祝好掩唇偷笑,嗔怪地向宋携青递去一眼,“瞧你把妙理惊的。”


    宋携青捉住她的手,与其相扣,朝妙理温言道:“这些年承蒙妙姑娘照拂翩翩,携青在此谢过。”


    过了有一会儿,妙理仍怔立如偶,祝好忍俊不禁,轻轻托住妙理的下巴,将她大张的嘴往上一合,旋即捏捏她的粉腮,“魂儿还未归呢?”


    妙理点头如捣蒜,面上喜色盈盈,她见姐姐开心,她自然也跟着乐呵,忙不迭将二人迎入院中,又匆匆添上一副碗筷。


    席间三人不曾停嘴,却非顾着吃,而是唠家常,妙理连珠炮似的追问:“姐夫这五年去了何处?姐姐是在哪儿遇着姐夫的?”


    不等祝好应答,宋携青已从容接话,只是到底不便明言,他只避重就轻地扯了些幌子搪塞,祝好见他一本正经,偏生满口鬼话的模样捏着一双箸忍笑。


    倏地,妙理自椅上弹起,“我的粉蒸肉还在锅里呢!”


    言罢,妙理撂下箸子急急奔向庖厨。


    一时间,膳堂只余二人。


    祝好侧目睨了宋携青一眼,哪想一转目,他也在看她,祝好生硬地别过头,就近夹了块栗子糕搁在宋携青碗里。


    他借箸拨了几下,倒也不急着吟味,祝好支颐道:“哝,我做的,妙理教了许久,我才勉强学会那么几道小点,庖厨还有好些果子,原想着家里若是吃不完,便教春生捎些回京……如今你回来了,倒不必担心吃不完了?”


    宋携青:……


    祝好盯着他若有所思:“咦,倒是极少见仙君用膳?神仙……当真只食日月精华呀?”


    宋携青夹起栗子糕送入口中。


    ……


    天蒙蒙亮,一缕薄阳透过雕花窗,铺入内室,祝好霍然惊醒,她急着从暖和的棉衾里探出手臂,摸向外榻。


    祝好手一顿,猝然坐起。


    一夜之内,她已反复此举数次,生怕一觉醒来宋携青便失了人影,是以,凡祝好一醒,少不得再三确证宋携青是否还在,她回回皆可触及宋携青,不若便是被他环在怀里哄睡。


    可现在,放眼一望,枕边空荡。


    祝好鼻尖一酸,她顾不得披衣趿履,赤足便奔下床榻,方一卷绣幔,却见宋携青闲倚窗下,手头拈着鸾凤金纸,正是二人初见时,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画押的一纸形如文契的婚书。


    宋携青似是忆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两指一捻,金纸一眨眼化作飞灰,散没了影。


    他与她早已正儿八经的对拜天地,也请媒人上门互换了庚帖,婚书亦是实打实的婚书,是以,这玩笑般唬她不可再嫁的金纸已然无用,如今他已是祝家小娘子名正言顺的赘夫郎。


    反倒是祝好得见此景,峨眉倒竖,两手叉腰,气冲冲地立在他跟前,诘问道:“好你个宋携青!好个撕毁婚书亦或再嫁,我便同此书一齐灰飞烟灭!我早该悟出你的满口鬼话……”


    宋携青凭空化出女儿家的绣履罗袜,拥她坐定,为她系袜套履,他好笑道:“翩翩……你真的……”


    真的很好骗。


    他咽下最后几字,以防祝好恼他,如今他是半分受不得祝好的冷眼,纵使片刻也足以教他熬心熬肺。


    宋携青为她穿好最后一只鞋,朝斜里一抬下颌,“祝好?”


    她循着看去,只见及膝的红木箱内规整叠着男子用物,婚书正是出自其中。


    不必多说,箱内之物自然是宋携青的。


    竟被他一一翻出来了……


    祝好当下有些心虚,偏偏故作坦荡地道:“你一去五载,物什占着我的妆台衣橱,我瞧着碍眼,归置了有何不可?”


    宋携青:“不可。”


    于是,祝好看着宋携青将红木箱内的物什一件件摆回长案、衣橱,且无一不是摆在显眼处。


    祝好:“……”


    百来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这厢宋携青忙着拾掇自己的旧物,祝好四下一转,才注意到窗台下堆着好些用彩帛细绢装裹的大小物什,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件,既非她的用物,亦非妙理之物,她近前,问道:“是何物?”


    宋携青望来一眼,“你拆了瞧瞧?”


    祝好正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拢着裙裾蹲在一侧解绢带,但见一方绢帛徐徐铺开,露出手掌大小的青木小匣,启匣见笺,墨痕尚未干透,挥下遒劲的几字:贺翩翩二十又一芳辰。


    匣内静置一对缠丝珠玉耳珰,在日晖下莹润剔透。


    祝好捧过就近的一只锦盒,如前一般,上覆一纸:乞巧未归,有负翩翩良辰,谨呈薄礼,聊慰此相思。


    其下卧着一串冰


    晶连珠芙蓉玉佩组。


    祝好抬眼,盯着宋携青看了好一会,她默不作声,低头继续挑拣着堆集的物件。


    ——贺翩翩二十又二芳辰,花笺之下,一对男女磨喝乐相互依偎,眉目间竟有七八分神似二人。


    ——贺翩翩二十又三芳辰,黑漆描金妆奁内摆满氤氲兰花香的各色水粉胭脂。


    ——上元佳节,某虽离家,仍愿翩翩展颜欢喜,钿盒内一对琉璃花鸟镯透润无暇。


    ——贺翩翩二十又四芳辰,一支透雕双蝶白玉簪压着一沓银票。


    不知过了多久,方砖上坠下点点泪珠,祝好拆尽一应物什,在他离开的那五年,不论是生辰抑或小节小日,宋携青无一遗漏。


    眼前的天光忽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所掩,宋携青晃晃手上一件银丝月白长衫,蹲下问她,“箱笼里寻得的,送我的呀?”


    祝好抹了抹泪,“不是。”


    她盯着他,哼了一声,“送情郎的。”


    “送情郎?”宋携青挑眉,“那我偏要穿。”


    他素来随意,一语罢,当即松衣解带,祝好眼神飘忽,一时不知该往哪看,虽则二人早已结为夫妻,可她终究难改羞赧的性子,纵然只略略一扫宋携青,却已教她面红耳赤。


    衣物窸窣间,宋携青已换上新衣,尺码合身,月白温润,皎如玉树,衣领繁复的银纹在日下流晖,黛色衣带束出劲腰,愈发衬得他松形鹤骨。


    宋携青在她眼前一转,嗤笑道:“祝掌柜偷摸养的情郎怎的与我一般身量?莫不是寻了个与我有几分相像的郎君,睹人思人,聊解相思?”


    祝好笑而不答,宋携青在脑际飞速一过,犹记她头次掩耳盗铃般地为他裁制的雪青直裰尺寸尚不合宜,而今这身却如此的贴服……总不能在他离家的五年间真养了个小白脸吧?偏偏身形还与他如此相像。


    罕见的,他生出几丝慌促,探问道:“翩翩,好似暂不曾量过我的身长吧?”


    祝好抿唇忍笑,正色道:“是不曾量过,所以我不说了么?本就不是给你的……”


    宋携青眸色一暗,向她迫近的同时一面解衣,将她抵在案前,令她退无可退,“我知道了,是衣楼的新衣?”


    祝好再也忍不住了,看着宋携青故作镇定的模样,扶着他的肩笑出声。


    眼见身前之人的面色当真不大好,祝好忙张臂环着他,“笨,我是不曾量过,可你我夜夜……咳,我抱了你那么多回,难不成还记不住自己夫君的身量尺寸吗?”


    宋携青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开,转而回抱着她,“翩翩,你真是……”


    祝好打断他,“宋携青,你真的很好骗。”


    宋携青:……


    夫妻二人窝在屋内拾掇停当,祝好又将宋携青所赠的物什一一细心归置了,窗外晴光正好,积雪初融,正好撞上赶墟之日,俩人便成算着一同逛游淮街。


    宋携青与她肩贴着肩才绕过几处长街短巷,不期然一道呼声自斜刺里灌入耳内。


    “祝小娘子——”


    夫妇二人同时朝着声源处望去,宋携青见是一青衫郎君,长相还算清俊,微微侧过脸时竟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祝好认出来了,当下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因此人正是前一阵她在施家丧宴上错认成宋携青的青衫郎君。


    宋携青负手静立,早已发觉祝好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将此景收入眼底。


    青衫郎君步至二人近前,他上下一扫宋携青,偏头问道:“祝小娘子,近来安否?这位……可是令兄?”


    宋携青:?


    他忽然忆起方才的一句玩笑话——莫不是寻了个与我有几分相像的郎君,睹人思人,聊解相思?


    宋携青转眼祝好,等着她的回答。


    第74章 解裙


    张度知晓祝家小娘子曾有过夫君,只是夫君多年杳无音信,与祝家小娘子交好的几位密友口风甚严,这些年竟无人能探得祝娘子与其夫君的半点秘辛。祝家小娘子生得玉貌花容,软谈丽语,偏是这样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是商道上的一把好手,自她作恶多端的姨母锒铛入狱,她接过将倾的家业,竟以一己之力在淮城商界闯出一片天。


    不论是幼时的灾星之名,还是而今商道上的赫赫声名,祝好在淮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如此,市井闲人难免对她的儿女之情生出几分窥探的心思。


    五年的光景并不短,是以,自宋携青不在祝好身边晃悠的这五年,流言便如春草蔓生,有人言之凿凿他二人早已和离,也有不少受过祝家恩惠的淮人毒骂宋携青是为外室撇弃祝好,更有甚者,传他因疾早逝,自然也有那么几人为他找补的,例如在外谋事啦,或是决计科考啦,而他鲜有的归家时正好无人撞见,这才闹了乌龙,总之,关于他二人的流言编成三两册话本子完全不是问题。


    自打前几日祝好将他错认成其他友人,张度得见一袭素衣的妙丽女子在雪地上提裙翩翩的模样,他便选择性的偏信了第一种,也就是祝好已与夫君不欢而散。反正不论他如何相信,总之相信眼下的祝小娘子已是云英未嫁之身就对了,即便见她身侧伴着位玉面郎君也只当二人是亲族,毕竟……仔细一看,二人模样相像,一样的养眼悦目。


    “张公子,这位是我的夫君。”


    答得毫不拖泥带水,张度闻言,如浇凉水。


    他讪讪点头,眼见祝娘子一侧的玉面郎君执起她的手,目露挑衅的向他递来一眼。


    张度:……


    张度强撑体面,向一对璧人草草拜别,而后灰溜溜地跑了。


    祝好亲眼见证宋携青的一张脸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紧紧扣着妻子的手,状似随口道:“他如何识得你的?”


    此问显得好笑,他已离家五载,祝好自当结交形形色色的友人,不拘男女、营生,宋携青虽是祝好的夫君,虽是在人间无所不能的神君,也不可借术法窥探她的私事。


    不仅是出于对祝好的尊重,比起以术法私窥,宋携青更愿让祝好亲口告诉他整整五年发生在她身上的趣事珍闻,那么,分离的五年光景不就成为彼此间在榻上闲话时的情趣了么?


    浓烈的酸醋味缭绕在二人之间,她原该随便寻个由头搪塞,然而一旦思及她与张度相识的真正因由……


    二人对视,祝好有些慌不择路地道:“哦,他是铺里的常客。”


    “这样。”宋携青牵着祝好往前头的瓦肆去了,“翩翩,是想听曲还是投壶斗鸡吃茶看戏?”


    身侧紧挨的女子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回道:“依你。”


    二人是近午时入的瓦肆,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几乎从瓦肆的一头玩到了最尾,听曲观戏、吃茶捏偶一样不落,二人方才打道回府,宋携青独坐四角小杌不言不语,祝好绕至他的身后环着他的颈问:“这是怎么了?”


    宋携青扣着她的腕将人往前一带,两人的前额相抵,呼吸交错间他问:“祝翩翩,我想知道这五年来你都在做些什么呢,在想些什么呢,五年前喜欢的物什如今还喜欢吗?五年前的口味如今还一样吗?”


    还有,五年前喜欢的人眼下还如前一般的喜欢么?


    祝好在他唇角一亲,贴着宋携青的耳畔连道三声喜欢。


    她偎在他怀里,絮絮说着他不曾参与的这五年,上到衣楼的经营琐碎,下到一日之中


    的膳食衣着。


    啧,唯独不提劳什子张度。


    ……


    宋携青还家已有三月,俩人用过膳,宋携青多会同祝好到衣楼,她不指望他帮衬,奈何某人非得跟着,离她从未超出五步远,宋携青每每就坐在她的身侧一声不吭的为她递水、揉肩。


    方絮因等人初见他回来,也如妙理一般目怔口呆,宋携青以应付妙理的由头一一搪塞了。


    方絮因再如何觉着纳闷儿,见祝好环着那人的臂眉舒眼笑,也就不再多问,她夫妇二人一向不似常人,再者……翩翩欢喜才是重中之重。


    是日,宋携青陪着祝好行去李家,李沅两年前结了亲,今日是其女儿的满月宴。


    女儿小字阿满,至于大名,爹娘二人将字书翻烂也未彻底定下。


    小小的阿满裹在襁褓里似粉白雪团,祝好心生怜爱,屈指逗她,回眸时笑问宋携青:“可爱吗?”


    宋携青低眉细看,阿满肉乎乎,嫩粉粉,他温然一笑,“自是圆润可人。”


    李沅携夫踏入里屋,见状笑言:“你二人成婚已久,何时也抱个?翩翩姿容出众,宋公子亦是一貌堂堂,若得子女,准是明珠美玉、风仪俊朗,不知他日得迷倒淮城多少女娘公子。”


    宴客闻言,无不含笑附和,祝好望向宋携青,扯着他半边衣袖曼声道:“我与夫君并不善教养,何况我二人事忙,孩子……也无瑕照顾,不若随缘。”


    她朝宋携青眨眨眼,“宋郎以为呢?”


    宋携青笑着颔首,一双幽眸却凝在祝好身上挪不动了。


    李沅不以为然:“哪有人天生善教养?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你是不知,当初我与郎君初抱阿满时手慌脚乱的,险些摔着孩子,听着阿满嚎嚎大哭竟不知如何是好……而今才算摸着些门道……”


    言犹未了,李沅的夫君已将阿满送入宋携青怀中,他推拒不得,未免伤及婴孩,只得小心接着,李沅之夫哈哈大笑:“瞧瞧,光看着没什么感觉,亲身抱着才知分量吧?不怕你笑话,我每日下地耕作,只一想家中的孩子与媳妇便浑身是劲,哎呀,你两口子眼下对子嗣淡淡,是因尚未尝得其中的甜滋味……”


    于他而言,平生所求,唯祝好而已,宋携青从未思及祝好以外的任何。


    怀里的孩子太过纤弱,宋携青罕有这般谨慎的时候,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得轻缓。


    他应当不讨厌孩子,怀里的阿满颇为可爱,若是祝好的孩子,指不定有多招喜。


    他绝非一位合格的丈夫,更遑论成为父亲?若他日离家,只她一人,孩子不就成了束缚祝好的枷锁么?


    若无子嗣牵绊,日后她若有旁的打算,也好干脆利落些。


    二人在李家用过午膳,宋携青同祝好来了赋云裳,祝好虽已无须事事躬亲,她却不改暇时搭帮的习惯。


    祝好名下的铺户日日客如云涌,宋携青哪管什么人来客往,一双眼只顾眈于她一人,他忽见祝好神色微滞,手中的算盘险些拿不稳,随即是祝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向他投来一眼。


    宋携青的视线越过祝好落在不远处的张度身上。


    张度今日前来是为姑姑取衣,他来时便想,祝好名下衣铺之众,不至于偏偏与他撞上吧?


    哪想说曹操曹操到!


    ……


    步入祝宅大门,宋携青强捺掐诀的念头,不由分说地将祝好拽入内室,合上门窗。


    “祝好,张度此人不可行。”


    祝好面露疑色。


    宋携青神色冷峻,语气已极力放缓:“他既是施毓的学生,自当走仕途,可他年已近三十了吧?”


    “而立未第,家无朱门之贵,身无逸群之才,试问寒门折桂,古来几人?更遑论张度此等庸才。”因他自己少年高中,免不得待旁人苛求,宋携青轻蔑道:“怎么?还等着你养他么?”


    “世间不乏女子供情郎读书,也不乏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无不是自己走上康庄大道,抛却糟糠之妻,祝好,你的眼是瞎了吗……”


    祝好忽然欺身上前,将他推坐在交椅上,宋携青的未竟之言吞没在她的吻下。


    他的确很吃这一招,从一入内便紧锁的眉峰终于舒展。


    烛火忽明忽灭,画屏上映落二人交颈的影。


    她在他下唇一咬,介于痛与痒之间,祝好抚上他的眉眼,“宋郎,胡想些什么?”


    祝好将误把张度认作是他的事说了,语罢,她身形一晃,被宋携青拉着坐在他的身上,他埋在祝好颈窝,声音闷闷的:“我以为……”


    他离开了五年,远超他与祝好结为夫妻的年头。


    “宋携青。”祝好捧着他的脸,“这样的话太过肉麻,所以我只说一次。”


    “往后不论你在我身边与否,我只喜欢你,最喜欢你,再难正眼瞧其他男子了。”


    宋携青与她抵额相吻,时已入春,罗裙已褪厚重,只余轻纱软缎,宋携青扶稳她的腰,一手拨开轻软的裙裾,祝好攀着他的肩,她的脚趾蜷缩,足背弓起,不住低低骂他。


    宋携青被她骂爽了。


    身下椅声吱呀,唯余半透的纱制裙裾虚掩春光,宋携青亲吻她殷红的耳垂,声色喑哑:“翩翩……我很像他么?你瞧他那样久……”


    “不……不像。”祝好在心里暗骂,面上却是一副温婉的情态,“宋仙君乃琼林玉树、龙章凤姿、无所不能、风骨清奇、威风八面……旁人岂能与你相较?”


    宋携青笑出声,“嗯,爱听。”


    他揽腰将她抱起,移步之间,祝好被他压在床榻之上,宋携青尚还湿润的修长手指勾缠上她繁复的裙带,几番未解,索性将纱裙翻卷至腰肢,水色的裙裾如云堆雪,他俯身而下。


    到底还是有些碍事的,他想。


    宋携青稍一用劲,扯过生褶的裙,带着些乞怜的意味问:“翩翩,明日我赔你一柜子裙裳好不好?”


    祝好品出他的弦外之意,踹了他一下,“不行,这是絮因所赠……”


    宋携青贴着她的腮颊,先是认了一通错,摩挲在她颈间落下的一抹红痕,“那翩翩教我如何解可好?”——


    作者有话说:救命,谁知道我改了多少次,早来的有福了[害羞][害羞]


    第75章 相离


    祝好又病了。


    起初她并不上心,不过是三两声轻咳,咳得狠了,也只是比以往嗜睡些,近几日……顶多也就见了丁点儿红,身子一日比一日虚软。


    论起来,她已整整五载没得过什么病了。


    如此说来,的确是得大病一场的,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本就身骨不好的普通凡人而已,若是多年未病,反倒显得奇怪了……


    直到她在宋携青的面上窥见一丝竭力掩饰,偏只她能看穿的异样。


    祝好每每在床褥间转醒,不是见他守在榻前,便是见他木立在雾气氤氲的窗畔,眉宇凝着一层仲夏里不合宜的冷涩。


    有一回,祝好一醒便撞上宋携青支着下颌对着她笑,祝好的手捂在被褥里,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惴惴画着圈,浮于表面的神情却是平素一贯的恬静从容,不露分毫马脚。


    “宋携青,我是再也捱不住在榻上干躺着了,整整一月,我的手脚都成枯枝了,若再躺下去,怕是连如何迈步,如何持箸夹菜都忘了。”祝好喘了一大口气,将脸埋在软枕里,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宋携青道:“我想同你去瓦肆吃茶看戏斗蛐蛐,行也不行?”


    他一向对她有求必应。


    此次不同,冗长的沉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枕面洇开一小片湿痕,祝好死死地埋在枕间不愿看他。


    “翩翩,去瓦肆可以,且待些时日。”


    “好。”她若无其事地将软枕翻作尚干的一面,眼角印着枕巾压出的红痕,“是同你吗?”


    祝好固执地问:“瓦肆,是同你一道去么?”


    他不答是与不是,只在她泫泪的眼睫上落下一吻,“翩翩,再睡会。”


    夜色四合,愁云无月,池里的野蛙歇了叫唤,院里的花枝叶蔓在推不开墨的清夜渐渐凝结水露,居室灯烛尽灭,再度豁亮,是朝阳照落其居。


    祝好尚还混沌,习惯性自褥子里钻出一只手,她往榻沿一扫,一片空荡。


    她猛地打眼,榻前日日摆着的一张椅空空如也,循着天光钻来的地儿看去,窗下也不见人在愁思。


    一身蔫巴的祝好不知自何处借来的力,她掀被趿鞋,一卷垂帘,一推屋门,急急奔外。


    她与宋携青的屋得绕过一弯香花小径,行穿垂花门,方可觑见此宅的大门。


    祝好全然不顾一路上有多喘多累,晨间的凉风灌入嗓子眼化作一捧炭烧得她喉如刀剜,她歇也不歇,连走带跑地到了正门。


    脚跟才站定,宅门却自个儿打外一敞。


    庭院榴木扶苏,绿叶成荫,间或垂落一二朵红艳的石榴花,清池里荷色正浓,祝好遥遥一望,原先正盛的一株并蒂荷竟不知几时谢了。


    狗儿嘤嘤,猫儿喵喵,牵回祝好飘远的视线。


    那人就立在门槛处,怀里塞着只肚圆如鼓的胖黄狗,肩上盘着只黑白两色的瘦小猫。


    他如一抹山间青雾飘而不实,随着裹挟各色花香的夏风一过,当即将他拂散了,祝好的心头猛地一撞,不知撞在哪儿,只觉一瓣瓣的绽裂,她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中嗡嗡不休,祝好抬步欲追,才迈出一步,却倾身扎入一人的怀中。


    耳畔是猫狗儿的呜呜咽咽。


    宋携青揉揉她的发顶,变出一件翻毛斗篷系在祝好身上,他语气强硬道:“既是在病中,出房门需得披衣,知道吗?”


    祝好捏着他的前襟,伏在宋携青的胸膛不言不语,毛乎乎的物什蹭着她的脚踝,祝好低头一瞧,见是他抱来的胖黄狗瘦小猫。


    她一蹲下,狗儿猫儿便要往她怀里钻,惹得祝好心窝一软。


    宋携青温声道:“起个名?”


    祝好仰头,一双眼亮晶晶,“祝团团,宋圆圆。”


    她是很喜欢猫猫狗狗鸟鸟兔兔的,团团圆圆狂蹭祝好摸去的手心,各争各的宠,宋携青见她生白的唇抿出一抹笑来,不由也跟着笑了。


    良久,祝好状似不经意地开腔:“何时走呢?此次又得去多久呢?”


    她的视线从两团毛球上移开,转而定在宋携青的面上,祝好强装镇定地说趣道:“该不会待夫君归家,我都满头白发一脸褶子了吧?”


    宋携青两唇翕张,含笑眈着她,然笑意只流于表面,眼底了无温度可言,他如实答道:“翩翩,我不得轻易应诺。”


    有承诺便有期待,他宁可不要祝好对他有所期待。


    好比五年前,他也不曾料及此一去竟是人间数载,他如今唯一可许她的,便是教她好好活着,有一康健的身板,得以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做此城绣技冠绝的小娘子,闲时或可在院中栽花锄草养团团逗圆圆,就算忙得抽不开身,那也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一月以来她哭的次数不算少,不过至少可以在他跟前从心所欲的哭出声来,可以在他怀里撒娇撒痴。


    这就很好了。


    她一直是个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的姑娘,打从第一次见她宋携青便已知晓。她诚然是喜爱他的,不愿他离开的,可只有他离开,方能为她挣得命活,他也知道,祝好思念归思念,却不会终日沉湎于此。


    这样就很好。


    为凡人续阳寿、诛妖除恶的功德终有抵净之日,可祝好屈指算了又算,他离家五载,在异界万死一生,竟只能换得二人半载的相守吗?


    祝好起身环顾自己一砖一瓦、一抔一土装点的庭院,在百卉千葩、树累硕果的仲夏实在算不上娇艳,纵观满园只荷花与绣球花盛绽,旁的花圃不过新抽枝叶,屋角下,宋携青为她新搭的秋千缠上一丛堪堪冒苞的木芙蓉,若论大绽还需待下月。


    他不在的五年里,她的一颗心也随着满院的花开了谢,谢了开。


    祝好勾着他的小指,朝东抬抬下巴,“可瞧见那丛蔫蔫的低矮绿芜了?别看它眼下蔫头耷脑,待夏风一过,入了秋,便会抽叶吐苞,绽得一地朱霞,正好它挨着小池塘,那时节荷花谢尽,它在地上开,它的影儿落在池面,替了过季的残荷,也在水面开。”


    “只是你要走了,便也见不到了。”她又朝廊檐下一指,“待揭过秋,雪落枝头,两株梅便要□□吐萼……雪一化,迎春花也跟着冒尖。”


    “宋携青,不论你是春令来,还是秋令,不论是何时节,不管春夏秋冬,总有一株花候着你……”她紧紧扣着宋携青的十指,他的手背因她的指甲烙出月牙痕,只听她续道:“不知你下回归家,该见着什么花呢。”


    “宋携青……”她撒开他的手,蹲在地上捂着面,“我其实……我其实真的真的很想你,恨不得将你拿麻绳捆在榻上,可我也想好好活着,等着你回家,所以我知道,你得走的。”


    她左一言右一语,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花草一会儿是家常,豆大的泪珠从她掩面的指缝里溢出,祝好眼见收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起来,惊得团团圆圆耳朵一耷,扑入葳蕤蔓草。


    祝好犹如一缕无形的线,不断收紧,勒得他心头胀痛,闷得他发慌。


    宋携青将她揉进怀里,顺着她的背,不管她嘀咕什么浑话,只管细心答她。


    不曾遇着她时,他浑浑噩噩的度日,哪日死了也就死了,而今不同了,他是为她而活。


    昔时他看花只是花,看草只是草,天清气朗与飘风暴雨并无不同,如今一瞧,方知养育妻子的天地竟是如此可爱。


    他是不善情话的,一面也觉着枯燥的言词不足以比拟心间的情思,眼下却将祝好搂在怀里,说她似艳阳,似春花,说他爱她、念她,与大凡世间的寻常郎君一般用俗套的情话道出心头漫溢的情思。


    云雾渐浓,拂淡仲夏的燥热,月牙冒尖儿,洒落一地银屑,野蛙躲在荷池深处咕哝,团团圆圆在宋携青砌成的窝棚打盹儿,祝好横卧榻上久未入寐,她索性起身,披衣下榻,将宋携青先前陈放在显眼处的物什一一收置了。


    祝好哼哼一笑,她倒要看看宋携青下回归家,见她又将他的物什收进红木箱,要如何同她闹!


    ……


    极西绝域,阻断六界,举目但见赤地千里,焦土龟裂,地脉深处有熔浆汩汩,黑烟障目,教人辨不清来路,方圆火丘直耸入黑境,不见首尾。


    宋携青身上的玄衣灼出大小不一的焦洞,外露的肌肤如焦土皲裂,燥得蜕皮,红得灼热,他紧抿的唇不住渗血,云靴踩着滚着熔浆的焦土早已化作一缕烟,热浪一烘散了个干净,宋携青赤足踏焰,血滚焦土,转瞬烘干化为白汽,如此反复,及至最后,自人间穿来的玄衣也一同化作黑烟消散,唯余腕骨缠着一缕妻子的发丝尚且无恙。


    忽而地动山摇,火丘迸出滚沸的岩浆,貌如猿、白首赤足的一只异兽挡在身前,只见火瞳焰焰,煞气逼人。


    宋携青扯露一抹笑,嘴角淌血,一瞬化干。


    他已不知行过多少焦土,也不知还有多少神血够他挥霍,直至捣毁近百座迸流岩浆的火丘,方才逼得上界镇压于此的朱厌不得不现身。


    结界一日淡过一日,朱厌借地火养煞,只待结界一散,便可破笼而出。


    朱厌一出,天下必乱。


    第76章 年关


    京都暮秋,浅草已覆薄白。


    天未大亮,飞檐斗拱的煌煌大国之都尚在酣梦,独城南旧巷一灯如豆,将一抹孤影投映在灰黑的墙面。


    这已是施春生独居都城的第七载,四年前他以二甲进士入翰林教习,按制,三年教习期满,优者可留任翰林编修,劣者外放州县。


    施春生的处境很是尴尬,为官者,多有世族荫蔽,若家中了无官场中人,需借金银开路,纵使明律禁绝贿赂,然冰敬炭敬已成常例,只消


    不要太过张扬,又有谁管呢?朝上百官有几个真真是袖里清风的?若无荫蔽亦无大财,便只得有高世之才,再不济,嘴上功夫不可少,谄媚逢迎可谓是青云路上的首学。


    而他呢?


    一不得世族荫蔽,若强说祖荫,唯有他那在淮城臭名昭彰的伯曾祖父宋琅了,可说到底,宋琅只在前朝任一虚职,表面生居高位,却只是个名儿响亮然并无实权的帝师,虽则顶着大成开国皇帝的从龙之功……可他到底未入新朝为官,这般祖荫,有亦如无。


    二则家中薄田几亩,外加一间书肆,连冰敬炭敬的银子都凑不齐整,三则弯不下脊梁阿谀奉承,独独空有一二因麻木而渐渐磨平的才情。


    偏是这丁点儿的墨水,得了翰林一侍读学士的青眼,特为他周旋一载,迁延外放之期,其间的深意,不言自明,左不过是教他学着官场那套曲意逢迎的伎俩,多看人脸色办事,多拍马溜须,或可留任翰林检讨亦或编修撰史。


    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一年之期已满,那位侍读学士总算参透他不是在官场上的料了,再不睬施春生将赴往哪个犄角旮旯就任,他是撒手不管了。


    施春生环顾四旁,一方小屋已收拾停当,确认再无遗漏,视线复又落回压在案头的一册残卷上。


    扉页题一“琚”字,写得是标准的馆阁体,书此卷者正是谢上卿的曾祖父谢琚,然此卷并非取自谢上卿,而是自翰林院的书阁借阅。施春生入京以后,一直有意无意地探查某人的事迹,京都提及“宋琅”二字不似淮城人人唾骂,反倒多是敬仰之色。


    施春生的指腹划过一行走色的墨迹,前头尚可辨“新岁元月达拉来犯”,其后便是“琅之弟与达拉里应外合”云云,谓之达拉伪作庆师破淮,再往后,墨字漫漶,再难辨清。


    他揣摩寥寥几字不下数十次,仍觉胸中磐石难落,荒唐至极。


    淮城众口相传的,是宋琅通敌卖城,而此卷所载,却是其弟勾结外寇。


    若此记为真,宋琅弑其弟,也就是他的曾祖父,便有了根由。


    百年之事不可追,往事如烟,真伪难辨,施春生合上残卷,不置可否。


    窗外破晓,案上的豆烛已灭,他推窗迎冷风灌内,拂去心头的焦躁。


    施春生背上行囊,手捧残卷,打算先回翰林还书,再赴边陲上任。


    晨光熹微,街上行人寥寥,随着施春生行近翰林,但闻人声渐起,穿红着绿的商户捣腾着支摊,是一副大好的繁华盛景。


    翰林院的门史半睁着眼倚柱打盹儿,见着他只懒懒点头,含糊道了声好。


    施春生直去书阁,放眼一望,不论里外也未见着个人影,他径直入内,朝书阁深处步去,残卷是在最里头的竹篓翻出的,阁中灯火已亮,依稀可见虚飘的浮尘。


    他将篓子里的经籍古册一一规整,扫去积灰,将残卷归置回去,这才折身返回,施春生离阁门尚有些距离,一阵嘈杂声却已撞入他的两耳。


    待他踏出阁门,直直僵在原地。


    只见阁外已围聚好些翰林之人,而正门处立着一位白须紫袍手捧圣旨的宦官,左右各站头戴乌纱手执拂尘的太监,另有四名带刀侍卫分立两侧。


    施春生微一皱眉,阁内无人,阁外之人又被侍从隔开数尺,想来这旨意正是冲他来的。


    由不得他多想,施春生屈膝欲跪,却被为首的紫袍宦官一把扶住,“陛下有言,教习不必落跪,站着听旨便好。”


    不等施春生再言其他,紫袍宦官一展明黄圣旨,囫囵吞枣地将旨意念了,随即向前一递。


    施春生踟蹰了。


    他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旨意,大抵的意思是,免去外放,改任国子监博士,虽非高升却可留京,如此破例,大成开国至今前所未闻。


    紫袍宦官见施春生迟迟未接旨,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听闻令祖父生前曾在淮城设私塾任夫子?门下还出过几个秀才?陛下又听说了,前朝宋帝师与您有些亲缘,看来施教习世代家学渊源,正合国子监一职。”


    话中机锋,施春生正待细思,风一吹便又散了个干净。


    他接过圣旨,俯身一拜,宦官忽又添道:“陛下口谕,召您入宫一叙。”


    ……


    这程子衣铺来了几桩大生意,不论是祝好名下的铺户还是与柳如棠合营的衣楼都远扬外地,外乡人纷纷往来淮城置衣,再说京都乐府颇得太后皇后待见的乔女娘,宴上裙裳皆出自淮城衣楼铺户,这名头便彻底打响了。


    祝好与衣楼一众忙到年关,方才喘上一口闲气。


    元旦随着初雪一齐来了,祝宅外红灯笼高悬,绸缎垂曳,新折的花枝斜插门隙,平添喜气。


    入得内院,雪也将止,正中摆着张需得数人合抱的大圆红木桌,上覆喜庆的红绸,菜肴已逐一摆上,飘香四溢,好不诱人。


    灶房又不知忙活了多久,方絮因与李沅端着一碟碟珍馐自灶房进进出出,谢上卿叼着几只镂空小灯笼寻着花枝往上挂,柳如棠一入内便叉着腰对着院里的摆设东指西画,谢上卿不胜其烦,当即捏了个雪球往她脸上砸,“再叨叨你来!”


    柳如棠这才闭上嘴,坐在椅上剥金橘吃。


    妙理在灶前忙活儿整宿,额上浸满汗,待最后一道红烧肘子端出,她解下围襜,长舒口气。


    累死了!明年还是请酒楼的厨子上门罢……


    众人俱疲,围坐桌前却无人举箸,忽闻仙乐破雪而来,众人捡回些精神劲儿,纷纷侧目看去,只见雪肤花貌的娇娘倚在石榴树下吹箫,一双美目如蕴星月,正是如今在京都乐府名声大噪的乔眉。


    箫声清越,有如昆山玉碎,众人的眼角眉梢为之动容,只是独奏到底稍显寂寥,众人这般想着,忽闻一曲琵琶摇荡而来,与箫声相和,引得满园花枝轻颤,抖落一地的碎雪,众人循音望去,见是翠裙冶容的玉沙。


    箫声高徊低转,琵琶急拨缓挑,二人此前不曾合奏,却似心有灵犀,每一次的转调与顿挫丝丝入扣,曲调流转间,如珠玉相击,清绝动耳。


    一曲奏罢,玉沙将琵琶搁置在一侧,也不管众人的表情是何等的精彩,只自顾自地执箸品膳,谢上卿见状也忙不迭夹了一筷子,她不忘揶揄道:“哎呀,小女耳福不浅,竟有幸听得千金之价的乐魁玉沙小娘子与乐府红人乔眉小娘子的合奏……只这乐魁气性倒不小,席上有个县令夫人尚未动箸呢,你动劳什子!”


    席间霎时一静,倒是陈词先回过味来,他的耳根漫上红霞,偷摸瞧了眼方絮因才道:“我与絮娘并未定亲。”


    祝好吃着酸糕,竟从中尝出一丝甜滋味,“陈大人急什么?没准儿上卿说自己呢,咱们上卿天仙似的人儿,最知如何拨弄男人家的心思,指不定早吊着旁县的哪位官老爷了……”


    玉沙笑着接道:“瞧她这酸掉牙的模样怕是吊了个空,你若予我几千钱,或可教你一二招。”


    “诶!我说你们!”谢上卿拍案而起,“我可瞧不上!满桌佳肴美馔也不见能堵住你们的嘴!”


    席上笑作一团,治得了谢上卿的想来也只有祝好与玉沙二人了。


    酒过三巡,盘里的菜也一截截矮下去,众人喝得面染酡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仔细一听不止一人。


    大伙儿伸长脖子往大门一睇,眨着眼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此人的身份来。


    段湄洇的身形比起七年前丰腴了不少,倒是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她牵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孩儿立在门槛处,另一只手提着用花绢裹好的年礼。


    席间在座俱是一愣,除却谢上卿陈词、柳如棠玉沙皆上前迎了。


    段湄洇将年礼一一分赠,独谢上卿的那份托与祝好转交。


    李沅与方絮因向来是个和事佬,见谢上卿冷淡归冷淡,


    面上却无嫌恶,二人遂对段湄洇道:“段娘子与乐来不如留下用膳?”


    段湄洇还未开腔,乐来便已拉着娘亲往席间凑,“好哇!谢谢姨姨……”


    乐来眨巴着大眼,见有几人冷下脸来,忙改口唤道:“谢……谢谢天仙姐姐们!”


    最为“高龄”的柳如棠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也。”


    段湄洇一把将乐来拽回身边,“爹爹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阿乐在这儿吃饱了,留爹爹一人饿肚子不成?”


    “这还不简单?唤爹爹也来姐姐这儿不就好了?小乐来,你说是不是呀?”小孩儿一听点头如摇鼓,祝好连推带拽将段湄洇引至桌前,入眼的却是杯盘狼藉,哪还有一道好菜,众人面面相觑,祝好讪讪摸鼻,“喝酒……?”


    妙理见样起身,“我去炒几盘热菜!”


    “何必麻烦……不请自来已是欠妥。”段湄洇低眉敛目,温温道:“褚郎还在家中等着我与阿乐,今日便不叨唠了,昔年犯下大错,累诸位受惊,想着捎些年礼……”


    她的性子较之七年前已然不同,谢上卿见她如今似一只折断利爪的狐狸,莫名觉着窝气,她呛道:“既知不妥还来?来了又急着走?更是有失妥当。”


    这话看似尖刻,却教段湄洇破颜失笑,众人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


    只她仍决意回家,大伙儿一见席上空空,便也不好多留。


    众人目送段湄洇拐入街角,心下不免唏嘘,她与表哥七年前假绑谢上卿,幸而二人迷途知返,自主投案,因着二人事出有因,段湄洇当时已怀有身孕,倒是不曾受何刑罚,只判二人伏狱一载,褚知见因此断了科举仕途,只得讨活儿谋生,二人在外走避风头,前一阵方回淮城,打算在此长居。


    月儿打西边落,众人也纷纷朝西醉倒,柳如棠素喜闲话,此刻酒意正浓,逮着一个谢上卿便问:“你那前未婚夫施小郎,不是一直惦记着小祝么?怎的今儿不见人来?”


    她小声嘀咕:“小祝夫君一去便是好几载,瞧瞧,这不又一个两年?长此以往,我看施小郎未必没戏。”


    谢上卿打着酒嗝摆摆手,她从不与他通信,天晓得这些儿?再说了,她本就不喜施春生木讷的性子,无趣得很,若是他哪日升当大官儿,再去他跟前拍马溜须也不迟啊。


    乔眉上前低声:“娘又胡说了。”


    柳如棠一见是自家在京都混得有头有脸的女儿,她不依不挠道:“乔乔在京都合该知道些风声?”


    乔眉蹙眉道:“女儿身在乐府,怎知朝堂之事?只听闻秋末时节陛下拟旨留施公子在京,甚至于召他入宫面圣,怪就怪在施公子一出宫便外放边地任职……与陛下先前之旨可谓有着天渊之别。”


    谢上卿闻言轻叹:“看来这书呆子是没机会得本小姐的谄媚阿谀了。”


    沉默之后,大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话,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玉盘大的圆月倒是一如既往地亮锃锃。


    众人前脚贴着后脚散去,妙理早已被人抬上卧榻睡得不省人事,院里只余方絮因与祝好二人,方絮因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正想将坐在阶沿撒酒疯的祝好拖入屋室,方落锁的大门忽而有人轻叩,方絮因直觉古怪,何人磕坏了脑在夜半三更登门?


    却见团团跟圆圆自垂花门一骨碌钻出,两两正立大门,左右晃着一大一小的毛尾巴。


    门开的一瞬方絮因僵在原地,随即抿嘴发笑,她一扫阶上正叽里咕哝些什么的祝好,两眼一弯。


    方絮因解下围襜递与他,指着院内杯盘狼藉的圆桌道:“别只顾着瞧媳妇,活儿也得干。”


    第77章 醉酒


    寒流霜天的庭院徐徐升起温温暖意,地面积着厚厚的雪却不见化,如飞絮般的碎雪簌簌落在二人的眉间髻上,红木桌上东横西倒的杯盏碗碟已拾掇干净,唯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残酒菜香浮动在温软的天风中。


    妻子倚在他的肩头,沉甸甸的。


    宋携青侧目看去,祝好挽起的云髻缀着细雪,似弯似蹙的远山眉也落了白,宋携青抬起一只手,想拂落满鬓霜白,指腹将触未触之际,却缩回了手。


    “翩翩。”宋携青的眼底晕开一抹笑,他垂首在妻子额间落下一吻,低声问:“雪落在你的髻上,也落在我的发间,翩翩,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像不像共白头了?”


    他将她圈在怀里,活似抱着醉醺醺的酒团子,一身浸满酒菜香,宋携青觉着好笑,她分明不胜酒力,却回回不长记性,偏偏硬灌……他想起二人大婚时,她慌手慌脚地将合卺酒一口闷下肚,呛得满脸飞红,倒头便睡。


    这当口,祝好忽然在他怀里扑腾,握拳抵着他的胸口胡乱捶打一通,“谁要同你白头偕老?我……我有夫君的!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我挣的银子从不养他以外的小白脸!我只养自己夫君的……我只同他白头偕老的……”


    祝好双颊酡红,远比春花更艳,醉眼蒙蒙似掬着一汪春水,她的唇上余有残酒未干,水光潋滟间衬得愈发冶艳,似在清夜待人采撷的一枝醉梅。


    宋携青锢着她的腰,俯身欲采芳泽。


    尚未撷下一瓣梅,酒气混着女儿家的温香当先钻入鼻,宋携青合上眼,等来的却非蚀人心骨的柔软,而是一道凌厉的拳风。


    眼下传来刺痛,宋携青捂着被她打出的一片红,他个挨打的还未哭呢,却见祝好泪眼汪汪地大哭起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珠断线似地往下坠,一颗颗砸在衣襟,洇出深色的花,宋携青见状赶忙接着,哄着道:“谁惹咱们翩翩不快了?我替你欺负回去,好不好?”


    她胡乱抹着泪,在他怀里东冲西撞,小牛犊似的,“宋携青!宋携青欺负我!”


    宋携青挑眉,“他如何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祝好扑上来,带着酒香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我才不同他白头偕老哩!他……他!他压根儿不是人!压根儿不会变老,只我会老!待我人老珠黄,两鬓斑白,指不定他去祸害旁的姑娘……他!他坏得很!宋携青没法子同我白头的,只有我会白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了……”


    怀里的温暖与心底漫上的寒意相互撕扯着,宋携青沉默许久,吐出一句话:“他果真坏得很,该杀。”


    他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在泪痕未干处落下一吻,指尖流光乍现即隐,“翩翩,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祝好长而密的眼睫轻颤,醉眼渐渐清明。


    眼前哪还有什么细心哄着她的玉面郎君?只见雪中立着个白发老叟,生褶的面上堆着岁月风霜,虽则仍可窥出旧时的一二风骨,姿容体貌很是不俗,也不防祝好被他惊得急退数步,踉跄着栽进雪堆里。


    她生生呛了几口雪,宋携青将她从雪里挖出来,祝好又踩着醉步连连后退,“你走远点!你……你好丑的,我不喜欢。”


    宋携青:……


    碎雪沾睫,恍惚间,祝好瞧见冰花在眼前打着旋儿,待揉去眼中飘渺的浮光,那老叟竟化成个英英玉立的俏郎君了,祝好醉步上前,踮脚凑近映着月华的俊颜,她抚上宋携青喉结上的红痣,醉醺醺道:“咦?你怎的有些像我夫君呢?”


    宋携青在她跟前蹲下身,引着祝好抚上他的面颊,他趁势吻着她的手心,问她:“有没有可能,我正是小娘子如假包换的夫君?”


    “休想骗我。”祝好想抽回手,宋携青却拽得更紧,她急了,抬脚胡乱往他的靴上跺,“他才不会那么早回家,你个登徒子还不放开我!若我夫君知晓……”


    宋携青玩心骤起,他就势将人往怀里一带,玄黑大氅裹着二人,他的指尖勾着她腰间的丝绦结扣,一只手攀上她的背脊,温热的唇擦过祝好的耳垂落在她的颈上,那人轻笑:“你家夫君若知晓,待如何?”


    “他……他会杀了你的!他……他凶神恶煞的!上回有个


    贼人摸我手,我夫君他操起扫帚追了人家三十里地!”


    她低低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祝好直觉天旋地转,那人将她打横抱起,祝好被迫撞进一双幽长的眼,他问:“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祝好想也不想,“登徒子。”


    颈上传来细微的钝痛,宋携青摩挲留在她颈间的一瓣粉痕,“翩翩,我是谁?”


    她闷哼一声,“反正不是宋携青。”


    祝好被他圈在怀里堵着唇,齿关内一阵翻涌,她憋得耳红面赤,祝好攥着宋携青的衣襟低喘,复又听他问:“我是何人?”


    “宋携青!宋琅!”她冷哼,补道:“我的小白脸夫君,你满意了?”


    “你怎的又来了?谁准你入梦的……”祝好使劲捶打他的肩,“出去……出去!我才不要梦见你……”


    宋携青顿步,不只是因她此言。


    脚下的雪地晕开无数朵红梅,他裸露的肌肤寸寸皲裂,伤痕缭绕黑烟,皮肉滚着血外翻,宋携青忙将祝好放下,旋即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下一刻,祝好半倚着阶沿昏昏睡去。


    朱厌的利齿在他的经脉中种下毒焰,宋携青的五脏六腑被渐渐蚕食,他唯恐污血沾上祝好,踉跄着退开数步。


    飞雪簌簌,方才亲昵嬉闹的二人如今却隔着一尺之距。


    宋携青隔着风雪描摹她的眉眼。


    她比起两年前身量高了些,也圆润了些,眉色却描得淡若远山,纤长的眼睫在绯色的面颊上投下阴影,如黑蝶落在睫上翩跹,祝好的唇微微抿着抹笑,眼尾的胭脂晕染如粉瓣,因方才二人的嬉闹,她的云髻散着几缕青丝拂在颊畔,衣领斜敞处隐现他留下的几瓣粉痕,祝好疏懒的倚在阶上,恬静如画。


    她头上有枝梅开得正艳,梅枝攀着黑瓦,缀着一星半点儿的莹雪,梅瓣闻风落在她的鬓间,更添三分颜色。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可他眼底映着的哪是什么梅?


    “本君管你什么花?携青君,你若再不回九重天疗养,怕是得交代在这儿。”池荇斜倚飞檐,信手折下一枝梅,“携青君不妨猜猜,你死了,可还有第二个宋携青甘愿自损修为为她续命?”


    宋携青抬眼,冷冷问了句:“我容你折花了?”


    池荇正待一嗅梅香,闻言身形一顿,他只得掐诀将梅枝接了回去。


    眼见他的好弟弟面色稍霁,池荇不由回想他方才瞧弟妹的眼神,那叫一个缱绻,柔得似能化雪化冰,怎的转到自己这儿,就如水冻冰似的教人心寒?


    宋携青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似要将她的眉眼镌入心底,直至又一瓣寒梅落在她的髻间,他才决然道:“走吧。”


    池荇施施然起身,衣袂翻飞间已自檐角翩然落地。


    宋携青纵步往外,却见两团严实的毛球堵着去路。


    昔年的胖黄狗已成了只威风凛凛的护家犬,往门槛一站雄赳赳气昂昂的,黑白两色的瘦弱小猫如今已是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了,正应上圆圆此名。


    一猫一狗蹲守门前,宋携青在两团毛球的脑袋上各揉一把,“慈母多败儿,你们阿娘可是喂得太多了些?”


    团团圆圆一听耷拉着两耳,垮下毛尾巴,蔫蔫地扫着积雪,哼哼唧唧的,活像在骂他。


    ……


    不过一夜,积雪消融净尽,庭院里的红梅新绽数枝,风起间满园飘花,祝好睁眼时,恰见一枝红梅探入雕窗,在细碎的光影下摇曳生姿。


    她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时而如灌浆糊,时而如浸冷水,不过转念一想,此二类倒也没差了。


    祝好压在温软的被褥上舒展手脚,她一连打了几个滚,脑中的糨糊这才慢慢散去,神思稍见清明。


    昨夜……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鞋袜都不及穿,直往门外奔突,然而才赤足跨出几步,脑中见鬼似的响起某人幽怨一般的叮嘱,例如什么出屋记着穿鞋啦,冬寒记着披衣啦。


    祝好自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不情不愿地折回去趿鞋披衣。


    待一身穿戴齐整,祝好推门疾步穿过游廊,在门厅前逮着打理花草的妙理便问:“他人呢?”


    妙理手中的剪子一顿,一时也分不清她说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姐姐问的是何人啊?今日并未有客人来访呀,昨日……昨夜的宴客也都散了。”


    祝好单刀直入:“你姐夫不曾回家?”


    此言一出,身前的女子险些握不稳剪子,“姐夫?”


    莫不是姐姐思念成疾,生了幻象?


    祝好岂能读不懂妙理的脸色?她不再多问,强逼自己挤出个笑来,她拍拍妙理的肩头,打哈哈道:“没什么……我……姐姐睡糊涂了。”


    她脚步虚浮地循着原路返回,祝好褪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踢开趿着的冬靴,他既未归,她还装什么模样?横竖无人敢说她的不好!


    行不出十步,祝好却又骂骂咧咧地折回,她猫着腰拾衣捡靴,复又穿上,她的身子被大氅包得暖烘烘,两脚也被冬靴裹得热乎乎。


    祝好叉着腰直觉自个儿莫名,他归家与否与她披衣趿鞋有何相干?难不成宋携青一辈子不回家,她就一辈子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他不回家,不盯着她,便可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了?换而言之,这般行径不正是在作践为她拼死争命的宋携青么。


    行去间,忽闻冷香萦鼻,眼前垂下一束阴影,祝好仰首,当头一枝红梅顺着檐角折下腰,晃得她眼热心跳。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是谁在她耳畔落下毫无厘头的一句?


    昨夜之梦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怎么拼凑补缀也遗有裂隙。


    ……饮酒果真误事。


    祝好捂着昏乱的脑袋蹲踞在地,电光火石间,一缕灵光飞掠过脑,她起身直奔里屋。


    甫一入屋,便见窗下堆着些锦缎裹着的方匣子,上头压着一枝红梅。


    祝好上前,两眼滚了烟似的酸涩,这般显眼的物件,她居然才发现……


    粗略一数大抵有近十个,每一方匣皆用花鸟绢帛仔细裹着,系带上压着书笺,字迹比起上回却显得有些潦草。


    他当真来了。


    可他既然来了,为何急着离开呢?她昨夜醉得糊涂,还未及细看他,抱抱他。


    心头好似有什么坍塌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祝好不知怎的,眼底忽然映出个浑身浸血的登徒子来。


    原来屋内也会下雨,一颗颗如珠似的砸在书笺上洇散字迹,祝好忙不迭就手一擦,这下可好,书笺索性糊了一大片。


    “宋携青……”她不干了,就地一倒,在地衣上滚了个来回,“你给我回家重新写一份……”


    ……


    七曲桥畔的一方阔地外,素色的长绢纱在流风中飘曳,内里的一应陈设半掩半映,轻风断断续续地送来女子清越的讲学声,淮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到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此地原是施家早年置办的书塾外场,荒废经年后,被淮城颇有头脸的的女商祝好盘下。


    大伙儿原以为祝掌柜在商道上如鱼得水,兴致一起,想着聘几个夫子重张书塾,琢磨教习兴学,再者施家公子外放数年,如今已调任京都,虽只是个下品史官,可到底也是个京官了,届时若施公子回乡,凭着与祝掌柜青梅竹马的情谊,没准儿会来此讲学一二呢,这般一想,左近百姓纷纷盘算着将家中不成器的子弟送来熏陶熏陶。


    谁知,祝掌柜却一一回绝了。


    原由只一条,非因其子愚钝,亦非束脩寒碜,而是此女盘下此地本就不是奔着重张书塾去的,乃是闲时在此论些史闻志异,且十之八九皆与那堕仙宋琅相干。


    成何体统!此女真真有败淮城之风气!


    即便如此,倒也并非全无听众,只是一堂下来,按例摆着的十余张蒲团往往空着一半有余,不过比起几年前初设时的光景已好上太多,有时一日下来竟不见一人。


    祝好望着堂下的七八人,有拄杖的耆老、及笄的少女,也有布衣书生,她不觉舒出一口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教


    堂下人收好笔墨用具,自己则在堂上略略整理起案头泛黄的书卷。


    抬首间,见几人掀绢欲走,祝好沉吟一瞬,仍是平声道:“成见一旦根生,便如古木盘根,纵使我立于堂上日日置辩,哪怕将铁证摆在众人眼前,他们也只会信己所信,而我之所以开设此堂……”


    此言未尽,抱着书卷的少女扭头,她眼眸清亮,脆生生道:“即便开不出花,可种子也得有人播下,是不是呀?姐姐常对我们说的。”


    依礼而论,讲学之人合该尊称一声“老师、夫子”,然祝好自以为才疏学浅,再说了,她虽偶在堂上略讲些应试之策,可多半专论宋携青。


    她有私心,不当以老师称之。


    当如何为宋携青洗去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将脑袋想破,也没个所以然,在百年后的今朝此事近乎无解,或可视为“死局”,不只是宋携青,往来千古,前人几许,多少清流蒙垢?又有多少奸贼却将秽迹斑斑的史书洗成一清如水的青史?


    可比起坐以待毙,她至少得先迈出第一步不是么?哪怕此法无异于蜉蝣撼树……


    今朝洗不净的冤屈,百年之后或可昭雪,千年之后未必不能平反。


    待她回神,堂内已空无一人。


    暮色沉落,惊起一大片霞光晕染在峰峦,透过绢纱望去,却不大真切,只是一贯的迷蒙。


    祝好正打算离去,指尖才触及绢纱一角,另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撩起绢纱,二人的指尖也在这一瞬相触。


    此时的苍穹一半作水青色,一半作焰火红霞,而他正立在万丈彤云之下。


    “翩翩,我接你回家。”


    她笑着说好,转眼却越过他去瞧彤云万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时值仲夏,暮色苍茫,妙理已备好晚膳,眼下正端着碟鱼食蹲在小池畔。


    忽闻院外传来一二脚步声,便知是那两口子回来了。


    抬头间,恰见夫妇二人手挽着手跨过门槛,妙理见姐夫皱着眉,她心头也跟着一紧,眼见宋携青已大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鱼食看了看,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养在池里的红鲤不是被圆圆掏摸吃了么?我便换作养乌鳢,它生得丑,圆圆不吃,只是原先喂红鲤的鱼食也得一并换……”


    妙理闷闷地“哦”一声,也不知姐夫自上月归家后怎的对鱼儿这般上心,可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清池就得养些锦鲤啦赤鳞鱼啦这些漂亮的鱼儿,既是养在院池,图的不正是赏心悦目吗!


    如今倒好!池子里趴着几只黑不溜秋的乌鳢,斑纹丑陋似蛇,还不如不养!


    宋携青将鱼食搁在池边,转而将祝好的手裹在掌心,他温声道:“翩翩,且去用膳罢?方才在堂内讲习许久,想是累乏了?晚间我为你捏肩捶背可好?翩翩,何须为我的那些破事操劳呢?未免太不值当了,我正如淮民所言,烂人渣滓一个,极恶不赦、死有余僇,况且,我何曾在乎旁人如何想我?我所在乎的不过是……”


    祝好似笑非笑,接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在乎我如何想,对么。”


    妙理不知二人在叽里咕噜些什么,见俩口子相携而去,自个儿净了手也入得厅内用膳。


    甫一入厅,便瞧见姐姐将一瓣莹白鲜嫩的鱼肉夹到姐夫碗里,宋携青的嘴角隐隐一抽。


    圆圆不吃丑不拉几的乌鳢,不见得人也不吃!可怜见的乌鳢,分明生得如此丑相,也难逃上人食案。


    宋携青执箸夹起鱼肉,却不急着入口,反倒在酱汁里又滚了一遭,继而递到祝好唇边,“鱼腹最是味美,翩翩先尝。”


    妙理见两口子你侬我侬的,还不及用膳便活活被二人撑饱肚了!


    说起来姐姐与姐夫成婚已近二十载,虽说姐夫离家十载方归,平素也常年在外,几不见人影,可姐姐却从未因此而责问姐夫,夫妻二人仍是这般的缠绵缱绻……


    她年纪不小了,待过下月便满三十六了,可是得找个人家呢?


    可姐姐又说了,婚姻大事急不得的,万不能因着旁人各个成双,自己便草草将就……如今在姐姐身边,日子倒也惬意自在。


    ……


    夏令的天亮得比以往要早些,南巷多是大富之家的宅邸,沿街少见摊贩,有的是装潢精致的铺面,若非说摊档,还得往闾子里去,那儿倒是有几户人家支着小摊。


    家中存粮将尽,方絮因虽在院子里辟出块菜圃,却不到秋收的时节,今日撞上陈词休沐,夫妻二人正好一同出门采买,二人沿着铺户一一逛去,不多时便置办齐全了,陈词一手拎着时令的瓜果菜蔬,一手牵着方絮因,渐燥的晨光下,二人的影子轻偎低傍。


    “不知张婶可从老家回来了……”方絮因随口咕叨,陈词略一思索,笑问:“可是挂记着她家栗子糕?”


    方絮因摆摆手,“胡猜,你明知我不喜甜。”


    “上月宋公子不是还家了?”她提及此人语气骤冷,这泥猪癞狗十年音信全无,翩翩大好的年华尽数耗在此人身上了,“翩翩常念叨着张婶呢,说是她夫君贪嘴。”


    她说到此处,忽地一顿,“可我明明记着……早些年翩翩还捧着刚蒸好的栗子糕问我可是哪儿做得不对,那杀千刀的男人竟不大喜食,我还只当是她那白脸夫君挑嘴,不喜甜,原只是不喜他夫人做的栗糕?”


    方絮因没忍住低声骂了几句,陈词是极少听她骂人的,一时忍俊不禁。


    待她的气消了些,陈词试问道:“那……我们行去闾子看看张婶可回来了?”


    “也好。”


    二人一路闲谈,不多时便到了闾子,这地儿本就不大,只容得下五六户人家支摊,只须站在口子处遂可一眼望尽,但见张婶的摊子仍蒙着苫布,显然还未回城。


    既如此,二人本当转身就走,奈何恰与闾子里的另二人对上眼。


    方絮因愣怔一瞬,旋即扯着陈词的衣袖低声:“走罢。”


    时过二十余载,如今与陌路人有何分别?既然不见翩翩要的栗子糕,本就不该多留。


    方絮因与陈词并未因方才的一眼对视而受影响,狭窄的闾道内,反倒透着一股子剑拔弩张。


    万俟宜将和好的面皮重重摔在砧板上,震得一旁伏案习字的儿子猛地一颤。


    尤蘅眉头一皱,沉声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哪儿不如意了?礼儿尚在习书,你若想闹脾性……”


    “我哪哪都不如意!”万俟宜冷笑一声,诘问道:“习书?你告诉我,习书有何用?做你的儿子黄卷青灯有什么用!?”


    尤礼早已习惯父母二人时不时的争吵,可母亲的这句话他却听不大明白,他在学堂向来稳坐前三,夫子也夸他天资聪颖呢……既如此,读书怎会无用呢?


    虽然几年前阿爹阿娘带着他从大宅子里搬了出来,整日还有一群坏人追着爹娘讨债,可他读书读得好啊,只待他长大,便可建功立业,带爹娘搬回那座大宅子。


    父亲泄了气,成了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母亲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方才盯着她看什么?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莫不知人家眼下已是县令夫人了,尤蘅!你睁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一个在摊档土头土脸卖锅盔的!我跟着你在这儿吃辛受苦,你倒好,旁人家的妻走远了,你的心思也跟着飘远了!没嫁给你之前,我是爹爹捧在手里当宝娇养的!五年前你与你那敝帚叔公买卖败露,是谁陪着你苦熬啊?是我!怎么,你还不知足?!”


    她声嘶力竭地问:“尤蘅!你方才究竟在看什么啊?”


    “你可闹够了?”尤蘅指着闾子里支摊瞧热闹的人家道:“这儿人多,有什么话回家再论。”


    “怎的?!你又怕丢脸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可丢?还当自个儿是什么贤人君子啊?死死捂着张假皮不肯撕破!你敢说方才她人都走远了,你那活当挖了的眼珠还在瞧什么?心窝儿又在痴想什么?我看你是忘了这些年陪着你吃糠咽菜的是谁了!”


    万俟宜滚下泪来,“他们说我金尊玉贵吃不得苦,可你出岔子那会儿,是谁咬着牙跟着你?尤蘅!你害苦了我,也把你的儿子给害惨了!你们尤家净是些扫把星!”


    尤蘅抬眼,血丝遍布,“既如此,带着礼儿回歧州去。”


    “回!我自然得回!”她从袖里摸出一封休书,封皮已然泛黄起皱,当是已备多年,万俟宜将休书甩在尤蘅脸上,“爹爹劝我与你和离,可我宁肯断了父女血亲……我真蠢。”


    他拾起休书笑了一声,“如此甚好,我也受够了。”


    万俟宜


    拽过尤礼就要走,尤礼却死活扒住矮案,“阿娘……我们去哪儿啊?不要爹爹了吗?我、我……我的功课……夫子明日要查的,等我写完了,阿娘气也消了,阿娘等等礼儿好不好……待礼儿长大了给阿娘买大宅子!夫子总夸我文章好,说读书人能出头……”


    这下不等万俟宜作声,尤蘅一把拎起儿子丢在闾子外,看热闹的淮民说来道去,昔年富甲一方的尤家落得个这副田地真真教人唏嘘。


    尤蘅不咸不淡道:“跟你娘滚回歧州,她既这般嫌弃,还留着做什么?”


    尤礼一怔,惊觉阿爹阿娘真是在闹和离,他急得大哭,扑着抱上万俟宜的腿,“阿娘,我不想你同爹爹分开,咱们带着爹爹一道走好不好?我不想阿娘阿爹分开……礼儿会好好习书的,不会教爹娘生气的。”


    “蠢货!跟你爹一个货色!”万俟宜拔高嗓门,刺声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阿娘说了!你就是将书念出花来,也没用!你被你爹给害惨了!你爹犯了罪,才从牢里出来!累及子孙三代不得应举,你姓尤!读再多书顶个屁用啊?你有这么个坐过牢的爹,这辈子都别想考取功名,尤礼,阿娘说的够清楚了吗?”


    尤礼不哭了,呆呆坐在地上。


    “阿娘受够了气,阿娘要回歧州继续做大小姐……你走不走?不走你就跟着你爹在这卖一辈子的锅盔!”——


    作者有话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宋苏轼


    第78章 真假


    宋携青自打上回归家,转眼已入深秋,人却未如往年一般忽然遁没了影。


    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自是妙理、方絮因等人,原因无他,只因这混人她们虽般分不喜,奈不住祝好喜欢啊,既如此,留着此人好歹能博得祝好一笑,而愁的人,便是那些个拿宋携青压赌的了,譬如西街的张三押上十个铜板,赌宋携青不出月余便要消失,东坑的李四甩上几两碎银压宋携青挨不到秋景便会离家。


    结果呢,一个个输得险些将裤衩儿给当了!


    什么?你若问是何人赌赢了,那倒有些说头了,此人自称是祝家的远方表妹,名唤濯水,凡是见过的没人不赞上一句水灵!瞧着不过二八年华,偏北街村的王五说什么,二十年前祝掌柜与宋某人大婚时便见过这姑娘,怎的好好的二十年过去,仍是这般的水灵哩?


    张三甩手便是一记耳光,“胡说什么呢你!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二十年容颜不改,你当濯水姑娘是妖精变得不成?!”


    王五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委屈道:“是是是……俺铁定是输钱输傻了!被猪油糊了眼!话又说回来,哪有自家人压自家姐夫的道理?保不齐是那姓宋的与她串通一气骗俺们钱嘞!”


    李四先是点头咂嘴,忽又拧起眉头问:“不过那娘们赌得可是宋携青这辈子再不走了啊……当真如此?”


    “依姓宋的二十年以来的脾性,我看不见得……”


    三人摸着下巴沉思不语,祝家掌柜的夫君在淮城可是出了名的,起初是因娶了个“灾星”惹得满城沸议,后来便是成婚的二十年里隔三岔五的不知去向……


    张王李抠心挖肚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另一边,濯水则是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回了祝家。


    妙理见她收获颇丰,不由莞尔,“这回又是怎么赚的?”


    濯水耸耸肩,眼底晃过一丝狡黠,“天机不可泄露。”


    实则她对凡间的银啊金啊并无兴趣,若真需银钱,捏个障眼法变些□□就是,再不济到琴瑟宫顺两件月神的法器往鬼市兑成凡间的银钱,前些日在张婶那儿买栗子糕的银两便是这般来的,至于为何掺和赌局嘛……不过是想看那几个游手好闲的老泼皮吃瘪的好笑模样,只一想就够她乐上十天半月了。


    “对了,你可瞧见姐夫了?”妙理从浣盆里捞出挂着水珠的桌帷道:“姐夫的生辰将近,今日却没见着……可别又跟先前一般失了人影,枉费姐姐的一番准备。”


    濯水步子一顿,摸了摸鼻子嗤道:“哼,他个贼王八过什么生辰……往年他不见回家,祝好竟也年年备着,他配么。”


    静了片刻,她泄气似地道:“……妙姐姐,近日我就不回来了,膳食不必备我的,你若馋鱼,只管摆上桌,无须顾虑。”


    “这回你又要去几日啊?姐夫每每回家只你不在。”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究问道:“濯水,我从前当真没见过你吗?”


    濯水骨碌一转眼,她不答前话,只忍笑道:“从前?你倒是说说,是何时何地?多少年前?”


    妙理迟疑道:“约莫……二十年前?”


    “好姐姐……”濯水旋身贴近,罗裙翩跹间拂起若有似无的馨香,她歪着脑袋,青丝垂落肩头,分明是二八少女的娇俏模样,“你问这话时,自个儿可琢磨了?二十年前……?我?”


    妙理愣神儿,她这话问的,可不正是蠢得紧吗……


    ……


    月升当空,祝宅的灯烛已一一灭去,唯留主屋的一盏微火。


    祝好借着灯影在案头盘好账册,又翻了几页书,抬眸时,却见身侧的宋携青已撑着下巴困得频频点头了,只差一头磕在案上。


    “既困了,便先去歇着,何苦死撑着等我?”


    宋携青猛地打醒,踉跄着步子绕到祝好身后,手法生疏地为她捏肩捶背,“翩翩,对不住……原是想陪着你的,反倒我自己先……”


    他扫过案头堆积的书卷,慵懒道:“可还有要忙的?此次我定打起精神专心陪着你,翩翩,我为你研磨可好?”


    说罢,便要去够案上半干的砚台。


    指尖尚未触及案沿,他的腕处却被祝好祝捉在怀里,二人就着昏昏烛火相望,祝好顺势将他引至榻边,压着他的肩头坐下,她抚过他的下颌,细声道:“今夜我不忙了,只陪你,好不好?你也不必再去书房睡了,宋、郎。”


    她扣着他的下颌俯身逼近,潮润的呼吸拂在宋携青的唇畔,他霍然站起,屋内虽只一盏孤灯摇曳,却不难映出他烧透的耳根,宋携青支支吾吾道:“翩翩……我、我今夜……”


    “哦。”祝好勾着他腰间的玉带玩儿,尾音上扬道:“又有事?”


    “嗯……翩翩……”他死死捂着半边烧红的面颊,竟不敢直视她,祝好笑了,“宋郎是真有事呢,还是……嫌我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终究还是介怀的,对不对?”


    宋携青抬眼,神色略显慌促,他张了张嘴,急着置辩,却被她一手捂着唇,祝好朝门一指,“既有事,便去罢,明日记着回家。”


    他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缩,低低应了声:“好。”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祝好落好门闩便转身扑进被褥里闷笑出声,才止住半点儿笑意,只一想那人将才手足无措、满面飞红的模样,又禁不住捂着肚子打着滚笑。


    翌日,祝好特向琼衣楼告了假,往常是不必这般麻烦的,只因年初柳如棠辞却衣楼掌事一职,将整座琼衣楼转至祝好名下,自己则拍拍屁股一溜烟挪窝到京城与女儿享天伦之乐了。


    新掌事尚未选定,祝好若无暇亲临,总得与衣楼的佣工招呼一声,每年的今日,祝好总是亲力亲为,妙理自知帮不上忙,便主动请缨去衣楼搭帮了。


    按说今日既不必上衣楼忙事,合该睡到日上三竿,祝好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庭院景致多年如旧,只是今日的小池特地换了新水,祝好又将院里的花草仔细修剪了一番,石榴树上挂着几颗熟透的红果,祝好攀着木梯背着竹篓将石榴摘了,免得砸着人。


    灶间蒸腾着袅袅白烟,混着饭菜的喷香,但闻里头一阵捣


    腾声,祝好近年的厨艺可谓大长,虽说大多数显得慌手慌脚,炒个菜闹出的动静活像打仗,盛出的菜肴却个个不差,滋味一盘顶过一盘。


    从晨间忙活到日正当午,院里的石案上总算摆满了各色荤素。


    祝好方坐下喘上一口气,大门便“吱呀”一声响,举目一看,来人正是宋携青。


    “倒是赶巧。”她面上挂着笑,眉弯弯,眼也弯弯,却难掩笑靥深处的一丝落寞,“本想买些张婶家的栗子糕,偏偏今日撞上歇摊。”


    宋携青就坐,微微一笑道:“这满桌珍馐,哪一样不比在外买的栗子糕好?”


    只要没有鱼,什么都好。


    他先是为祝好盛了半碗热汤,这才不紧不慢地执箸夹菜,然而削尖的木箸才伸出便顿在了半空,他的眉头眼尾俱是一皱,方连木箸从手中脱落,敲在石案上再骨碌滚地也不见半分反应。


    祝好弯腰拾起,正打算入内换一双,对坐之人却已抢先一步起身,他不容分说地夺过祝好手中滚着泥的木箸道:“我去便好,你在这坐着,哪儿也不必去。”


    金风穿庭过,乘隙钻入她的衣袂,裙摆翻起滚浪,拂落满地焦花金叶,头顶敝日的榴木闻风晃着枝桠,丹桂簌簌如金雪,摇落一地香,祝好闷头儿盯着满桌子菜,一时眼鼻皆酸。


    她听着步履声渐远又渐近,祝好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湿润,抬头时又是一副笑貌,她看着近前着一身雪青色长衫的人道:“不过是去换双箸子,为何还换了身衣?”


    她点点桌案,“愣着作什么?坐下吃啊,再耽搁菜就凉了。”


    那人闻言坐下,却不动箸,而是捧着她的脸,粗粝的指腹如春风拂柳般描摹她的眉眼,划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


    祝好一愣,旋即在他的侧颊一捏,“你……濯……做什么?我脸上沾灰了?方才风沙迷眼,扬得我两眼生红,讨厌得紧。”


    她拨开他的手,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见他仍未动箸,便夹了块糖酿的酥饼搁在他碗里,“吃。”


    往日他是很听话的,这会儿却恍若未闻,一双眼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才将视线落在满桌的肴馔上,见正中摆着一碗飘着几根蕹菜的汤饼,一侧挨着手掌大小的粉面寿桃。


    他抬眼,“翩翩怎知我今日回家?”


    四下陷入死寂,一颗掩藏在青枝绿叶深处的石榴彻底熟透,砸在小池惊破一泓秋水,祝好浑身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撑着圆桌起身,才要向他迈近一步,宋携青已然屈膝在她跟前,祝好的泪打在他的面颊,她颤着十指为他拭去,如方才的他一般,祝好也在描摹他的眼角眉梢,碾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与她的年岁相称,那人惯用术法随她的变化而变化,可眼前屈膝在身侧的宋携青与二十年前并无差别,虽然只二人时他也常解去术法。


    “我又不是神仙,哪知你何时回家?”祝好吸吸鼻子,颤声道:“只是终于在今岁逮着你了……”


    不远处的廊庑下,濯水倚柱而立,她的唇角不觉上扬,只是笑意未完全漾开,半边面容也不及化去,仍维持着宋携青的模子,眼下一半女相,一半男相,不免有几分诡异。


    池荇稍稍一瞥,语带戏谑道:“小濯水,这下你可算能清闲几日了。”


    濯水耸耸肩,手一摊道:“除了扮作他的口鼻眼眉云云教我反胃,旁的……倒也没什么不好,祝娘子生得美,性子也好,厨艺了得……你说,那厮究竟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池荇好笑道:“本君瞧着这些日,弟妹大抵是将你当池里的鱼儿养着,闲来无事便逗逗你,若是忙了,也不忘往你嘴里塞糖食,生怕你挨饿。”


    “呸!”濯水急道:“你这臭神仙休得胡说!我日日接她回家,夜夜伴她盘账、闲书,为她揉肩捶背,哪样不是称职的好夫君?指不定比宋琅还殷勤!还要惹祝娘子爱怜!我这演技……改日收拾收拾去妖界说书也使得。”


    池荇:不过是见你演得兴起,不忍戳穿,合着逗你玩罢……


    第79章 落泪


    祝好僵着身子被宋携青圈在怀里,四周阒寂,唯有风过花枝的沙沙声与彼此间起伏的心跳声,他的视线灼热得似要将她洞穿,宋携青抚上她的面颊,祝好心头一颤,拂开他的手,仓皇地别过脸。


    他将她箍得更紧,埋入她的颈间,祝好倏然睁大眼,只觉肩头洇开一片温热的潮湿。


    案上未动的酒樽兀自发散着醇香,风一过,拂入鼻息,险些教她醉了。


    祝好稳住心旌,稍稍挣开些距离,她捧着他的脸,一头撞入宋携青眼底的水烟雨雾,祝好羽睫轻颤,想说些什么,偏偏如鲠在喉。


    她是极少见他哭的,一时竟也不知他因何而哭,往常净是她在抹泪,而宋携青则是温言软语地变着法子哄着她,如今她却只知与他的额相抵,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宋携青落的泪并不多,却实打实地从眼角滑落,滚在她的掌心,穿过指缝,砸在一株半枯的蔓草上。


    “翩翩……”他幽咽着唤她,一声又一声,宋携青掰正她的脸,二人相望,祝好蹙着眉又想别过脸避开宋携青的视线,可他不许。


    “别看我……求求你。”这回换她哽咽了,祝好松开他,掩面颤声:“宋携青,别看我。”


    他微凉的指腹顿在她的眼尾,泪珠模糊祝好眼下一道浅浅的细纹。


    她的乌发间落了一星金桂,幽香清郁,宋携青为她拂落,指尖拨开发丝时,无意瞥见一缕白。


    祝好惊觉眼前人的神色忽滞,她下意识将他推开,哪怕磕上他的下巴也顾不得揉。


    她只想逃。


    可才迈出两步,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你若不愿让我看着,便如眼下这般抱着,好不好?我虽瞧不见你,可至少……还能抱着你。”


    “祝好。”他在她的后颈蹭了蹭,声色低哑道:“我很想你,所以想多看看你。”


    “我知翩翩心中所想,翩翩可知我是如何想的么?”宋携青俯首在她乌发间的一缕白上落下一吻,“你兴许会因此言不喜,或是因此言怄气,可我苦思许久,仍想告诉你。”


    “银发也好,细纹也罢,不正是因为翩翩还好好活着吗?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祝好,我很欣喜。”


    “八年前我曾回过家,只是我的神魂受了些灼伤……”宋携青发觉怀里的人儿在抽咽,忙补道:“并非重伤,不过是些皮肉小伤,我需在九重天将养几日,只与你匆匆见上一面,便不得不离开,待神魂伤愈,人间已过数载,而你身上的福泽也随着年岁渐渐消散,翩翩,我得为你再续福泽,回家的日子只好一拖再拖。”


    “不过还好……”他缓缓道:“还好你安然无事,还好我还能见着你,祝好,我知你一向坚韧,我在与否你都能好好度日,我如今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为你争命,所以,我见着翩翩长大,是打心底地欢喜,因此我才想仔细地看看你。”


    宋携青还想再说些什么,祝好忽然转身,撞进他的怀里,等着宋携青的并不是软语温言,而是熟悉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心口,祝好一面哭一面打他:“你又诓我?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你心悦我!爱我?”


    宋携青任她拳打脚踢,他将人摁在怀里,一下下轻抚祝好的背脊,犹如为炸毛的猫儿顺着毛发,“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我最最最喜欢你啊祝好。”


    他为她而生。


    “宋携青你口若悬河!你瞎说八道!你颠倒黑白!喜欢我、心悦我,爱我?既如此,你若真只是皮肉小伤为何不留下?为何急着离开?什么皮肉小伤非得在天上将养?怎么,地上养不得?你瞧,你果真在哄骗我!还有!我……我哪是长大?!你当我是三岁稚子吗?我分


    明是……”


    祝好蓄起十成的力,宋携青又挨了一记实心拳,她的眉皱得死紧,斥道:“你还笑?”


    “好,我不笑了,换你笑,好不好?翩翩……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不好?”他的指尖划过祝好眼尾的细纹,穿过她半散的发,几缕银丝在乌发间时隐时见,宋携青绕在指节俯首一吻。


    岁月待她轻柔,不过是在眉梢眼角添了几笔风韵,青丝只混入一丝半缕的白,除此之外,与初见时的她并无差别,若将她比作无瑕之玉,如今的她便是镌下纹饰的无上美玉。


    宋携青亲亲她,“我家翩翩真好看。”


    祝好听着将眉一皱,“你看,你又哄骗我。”


    她在发间盘弄许久,终于拈出一缕半黑半白的发在他眼前使劲儿晃,“我都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还睁着眼说瞎话……”


    “谁说的?”宋携青捏捏她的脸,“何谓黄珠?我见吾妻分明是沧海遗珠,是九霄明月。”


    祝好作势想揍他,却见眼前人摇身一变,化作个白发苍颜的老翁,祝好嫌弃道:“……你变回来,我不喜欢。”


    宋携青:“……”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化作与她年岁相仿的模样,鸦青发间零星点着几缕银丝,祝好盯着他,摇摇头道:“还是变回年轻的玉面小郎君才好。”


    宋携青:“……”


    “你嫌弃我?”他不可置信。


    “哪有?”她破颜一笑,“我家夫君可是沧海遗珠九霄明月……”


    “宋携青……你与之前越发地不同了,不仅爱笑,还爱哭,不过……”祝好眸光流转,正经道:“我很喜欢现在的你,现在的你就很好。”


    祝好拉着宋携青就坐,将汤饼并寿桃往他跟前一推,“百岁仙翁宋携青,许个愿?”


    他由着祝好戏称,双手合十道:“愿与吾妻,岁岁有今朝。”


    宋携青本是不信这些的,此刻却想虔诚一回。


    祝好屈指点在他的眉心,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猪吗?说出来便不灵了……”


    ……


    妙理今夜不归,只托人送来一封手书,说是濯水非得拉她去与那些市井混混儿压赌,不赢个盆满钵满绝不回家。


    月色如洗,清辉漫洒,她与他同沐在一弯月下。


    檐下的铃铎随风叮叮当当,金桂簌簌,碎金般铺满阶,祝好与宋携青相依而坐,池里的乌鳢忽地跃起,溅开粼粼水光。


    圆圆腆着圆鼓鼓的肚子在祝好脚边蹭来蹭去,宋携青揉揉猫儿脑,下意识问:“怎么不见团团?”


    团团是他抱来的小黄狗,八年前抖着一身威风,横挡门前拦着宋携青的去路,今日却不见身影。


    “在的。”祝好朝池畔一指,宋携青这才瞧见那处隆起的小土堆,她的语调平静,轻声道:“团团在初春时走啦,它喜欢蹲在池边看圆圆扑腾着爪子捞鱼……哦,说来好笑,濯水不是鱼吗?她见不得圆圆残害同族,竟将满池的红鲤与赤鳞鱼换成模样丑怪的乌鳢……”


    她抱着圆圆笑弯了腰,一双眼却噙着水光,“这大馋猫还真不捞乌鳢了……”


    “后来我常想,许是少了团团蹲在池畔眼巴巴地望着,圆圆才不再喜欢捞鱼的。”


    言及此处,怀里的猫儿拖着长音低低叫唤,粉垫肉爪止不住扑腾,似在委屈地撒娇。


    “祝好……”宋携青方脱口两字,便被她捂住嘴,“打住!”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态,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坦然面对不是吗?虽然……”她蹂躏圆圆柔软的肚皮,垂眼道:“虽然提及生死少不得教人伤怀,可尚还在世的我们若强逼自己不去想,还有谁记着已离世的她、他们还有它呢?我们若记着,时不时地翻新回忆,那大家岂不是永生了?”


    她放下圆圆,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轻声道:“同样的,我也是,虽说如今仗着你的喜爱……可我终有一日也……”


    话未尽,换祝好的嘴被捂住,宋携青强撑笑意,半带胁迫半带乞求地道:“翩翩,不许说。”


    祝好推推他,“……你这人好生霸道。”


    于是,祝好被他强捂着嘴揉进怀里,二人相互依偎瞧着挂得高高的弯月,宋携青的手捂酸了,便拿嘴去堵。


    弯月渐隐游云,小院寂寥,他将人打横抱起,踏着满地金桂直入居室。


    宋携青打眼屋内陈设,轻轻将人往上一抛,“你个薄情寡意的又藏我物什……莫不是生恐与情郎私会时瞧见夫君的物件做贼心虚?”


    祝好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她攥着他的衣襟一顿捶打,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扑腾,“只属你这张嘴最能说!”


    俩人笑闹着扭打在一处,祝好自然不敌,转眼便被宋携青反压在身下,本是带有惩戒意味的扭扯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变了味,宋携青一手扣住她纤细的两腕,一手拨散她的衣襟,俯身厮磨她的唇,他低头咬住她的腰绦,齿尖一扯,罗带松落。


    二人的气息缠绕,一切只在边缘,极致的愉悦与隐秘的恐慌同时将她冲散,不知何时,云破月出,满室洒落银辉,祝好微微侧首,正对上一方圆镜,她盘起的环髻已被他拨散,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白铺陈在榻间。


    这么些年过去,她当真毫无变化么?


    自然是有的。


    千钧一发之际,祝好抵住他的胸膛,堪堪避开。


    二人皆是一顿,对望一眼,气息未平。


    他翻身躺在祝好一侧,她拢好凌乱的衣襟,宋携青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鬓角,除此之外,再无逾矩。


    她不愿教他瞧见半点不好,一点也不。


    哪怕他从不在意。


    祝好正欲推开他,宋携青却固执地与她十指相扣,月色茫茫,映在他幽深的眼底,“祝好,你嫌弃我。”


    她顿觉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嫌弃你什么了?”


    宋携青将她禁锢在怀里,抬起一双红着的眼,“我已百余岁,你准是厌我、腻我了……”


    祝好:……


    她张了张嘴,沉默。


    宋携青埋在她的颈窝蹭了又蹭,“翩翩,我好喜欢你。”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肌肤,每一步都极尽克制,低低唤着妻子的小字,等着她的应允。


    罗帐垂曳,掀起层层绯浪,直至东方既白,榻上缠绵方歇,纵是缱绻一夜,宋携青仍不肯撒手,一双铁臂只将她箍得更紧。


    祝好忽觉肩头一凉。


    ……他何时变得这般爱哭了。


    宋携青亲亲她的眼角,哑着声音问她:“祝好,若我早在百年前遇着你,会如何呢?”


    长久的静默后忽闻一笑,祝好回抱着他,见宋携青已然睡去,便在他耳畔呢喃:“你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这个表情好可爱啊[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80章 辞世


    宋携青初遇祝好时,她正值十八韶华,小娘子怯弱依顺的皮囊下却是一柄越磨越利的锋刃,初见时,他便窥破了此刃的锋芒。


    起初她对他可谓是百般顺从,敬而重之,实则彼此互不对眼,她甚至隐隐有些畏怯他,及至后来,祝好好比生吞了熊心豹胆,不再掩饰自己的一身反骨,时不时就得呛他几句……他与小娘子拜过天地,真心实意地结为夫妻,往来已六十又二年矣。


    他亲吻的乌发渐渐染上霜白,


    可六十二年来,他陪在祝好身边的时日却寥寥可数,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配为夫,不止一次想要抹去她的记忆,如此,她便不必因他而徒增悲怆。


    祝好总能洞穿他的心思,挥舞着两只拳头将他一顿好打……


    庭院里的梅树郁郁芊芊,盘虬的根脉深深扎进二人的一方小天地,池里哪还有什么乌鳢,只凝结着一层浮冰,池畔隆起的一座小土堆紧挨着另一座小土堆。


    风过梅梢,嫣红的梅瓣被风打落在地,细雪与残花在当空缱绻。


    风卷着雪,雪卷着花钻入廊庑。


    檐下铃铎冲急,撞碎深冬的冷寂。


    碎雪飞花穿过廊檐,落在祝好如霜的发间。


    宋携青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怀中,祝好干燥的唇几度开合,却只溢出细碎的气音。


    直到不知第几次尝试,他才听清那句沙哑的呢喃:“……你是谁啊?”


    “宋姓名琅字携青,乃是你入赘的夫君……”他如往常一般温声应答:“方才你同我说,想与我看最后一场雪,我便抱着你出了屋。”


    宋携青低头轻蹭她冰凉的额角,“你睁开眼瞧瞧好不好?喜不喜欢呢,是想下大些,还是下小些?若是不喜,我也不只会下雪,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下什么,百花雨?还是下甜糕?下金子银子也使得,只要你喜欢。”


    祝好迷蒙的眼底似也落着雪,不见一点新光,她连呼吸都变得吃力,病痛将这副身躯折磨得骨瘦形销,宋携青拂去落在妻子衣上鬓间的雪粒子,轻抚她单薄的脊背,“翩翩,是不是还很疼?”


    她缓缓点头,苍白的唇间发出气若游丝的一声:“嗯。”


    “翩翩,眼下可想起我是何人了?”


    “嗯……”


    宋携青的泪滚落在她的衣领里,他颤声问:“翩翩,这辈子过得……可还……”


    “嗯。”


    祝好在他怀里艰难地仰起脸,滚烫的泪便一颗颗砸在她的眼睫上,祝好喘息微弱,一字一顿道:“别哭啊……携青……”


    他这样爱哭,往后谁替她为他擦眼泪呢?


    “携青……”她枯瘦的手颤微微地抬起,宋携青忙抹了一把淌满泪的脸,引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祝好的指腹摩挲着他同样布满褶皱的肌肤,竭力扯出一抹笑道:“携青,不要哭……我想再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好不好?”


    话音方落,眼前华发苍颜的老翁儿如云雾散尽,化作个玉树临风的年轻郎君,祝好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指尖一笔一画地描摹他的眉眼,她皱起脸,说:“宋携青……我告诉你一桩秘密,想不想听?你……凑近些……”


    她说得断断续续,少头缺尾,如同廊外的飘雪教他不可摸捉,宋携青听不清,他俯身贴近,祝好蹙着眉,两唇轻颤,许久,他才从含糊的音节中辨出三字:“我好痛……”


    “宋携青,我好痛……”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似一把钝刀,生生剜着他的心窝,宋携青将怀中的妻子拥得更紧,他垂泪不止,浸湿衣衫。如今的境况早已与先前不同,绝非诛妖除祟积攒福泽便可护她安好,祝好是活生生的人,逃不开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这些日子,他以神力强留她在人世间,她……当真欢喜么?


    终日只得缠绵病榻,神志昏沉时连他也不认得,喂进去的汤药总要呕出大半……更别提时不时啃噬她的三病四痛……她当真愿这般苟延残喘么?


    “对不起……”他抬手掩面,指缝渗出滚热的泪,“我……我没有做到……许你长命百岁。”


    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清浅,宛若雪夜里将熄的残灯脆弱不堪,宋携青撕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小字,却迟迟等不来一声回应,他的指尖凝起一道青光,轻轻点在祝好的后颈,“翩翩,再也不痛了。”


    ……


    宋携青并不打算操办丧仪,一来,祝好昔日的亲友大多已先她而去,二来,那些尚在人世的,譬如妙理,早在数十年前就远嫁异乡,不过短短几载便因夫妻不睦而和离,独自带着稚子归回故里,当今也已七老八十,经不起长途折磨,三来,关于身后事……祝好生前已一一嘱咐妥当,其间一例便是无需治丧。


    是以,宋携青只提笔拟了几封书信寄与那些尚在人世、且与祝好交情深厚的友人略作告知,便算了却了此事。


    他亲手为妻子拭净身子,挽起她生前最喜爱的髻式,替她换上他一针一线裁制的衣裳……说起缝衣,祝好曾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教了他许久,为防宋携青技艺不精,祝好早早为自己备好了几件新衣,免得日后只能穿着他缝制的“破衣”入殓,若真如此,她怕是得气得掀了棺材板!


    待一应拾掇妥当,宋携青硬是没能忍住,又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祝好挽好的髻子被他蹭得松散,描画精致的妆容也因他连串打落的泪晕花,连及衣裳前襟也躲不过泪湿一片。


    宋携青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脆亮的一声惊飞枝上鹊。


    他红着眼憋着泪重新为妻子描妆、盘发、更衣……


    她说,她要葬在世间最高的山上。


    于是,他背着妻子,一步步攀上人间至高的日山,地阔天长,烟云可触。


    祝好因他的术法维系着如初逝般的安祥娴静,只是时日一长,二人的发丝却在不觉间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宋携青麻木地抱着她的碑石,眼见日山积雪消融,泥壤钻出新芽,糜烂的气息在春风中拂散……直至伏暑的闷热沉沉压来,蝉鸣刺透林间的寂静,待到秋风乍起,枯叶卷着败草退去,冬雪又至,将山间的一切掩埋成苍茫的白。


    往后,他没有家了。


    宋携青回了淮城,当他推开祝宅的大门,院里的榴树却已蔫枯,他漠然一瞥,再无心打理。


    他一一整理着妻子的遗物,每触及一件旧物,如同心口被插上一刀,有时一件衣裳都得叠上整整一日,若是宋携青的泪不慎沾湿祝好的物件,他当即便是一记耳光。


    待将宅中的物件一一归置了,宋携青方踏出宅门,正想落锁,却见当街缓步踱来一道拄杖的身影。


    宋携青并未以术法掩盖自己的年纪,依旧是一副清隽的青年容貌,施春生在他几步外站定,苍老的面上竟不见分毫骇异。


    “这些年,你又去了何处?你那书信我与妙理等人都收悉了,虽是不治丧,可咱们怎能不来送她一程?你倒好……全然不顾我们这把上年纪的,我们没日没夜的赶回,祝宅早落得个空……”


    他絮絮说着,眼前人始终不言一字,那张与六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容竟比他这个八十余岁的老叟更显沧桑,眼下黑了大片,眼白遍布是血丝,一乌黑发杂而乱,显然已有数月不曾打理。


    施春生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湿润,转回身时,面上已瞧不出异样,他问:“她走时……可有遭罪?”


    宋携青的声色俱哑,“睡着了,便不再醒来。”


    二人双双沉默,宋携青抬眼,见施春生偷摸着拭泪,他一哂:“在朝野摸爬滚打几十载,及至告老还乡仍只是个八品史官,温闵予若知,列祖列宗若知,合该活活气死。”


    施春生眼下滚泪,唇上却不由一弯,“你不正是我祖宗?如何,气否?”


    见他如此揶揄,宋携青反倒笑不出来了,“你……何必如此?”


    施春生面容清癯,虽已年迈,仍可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儒雅风骨,他挑眉,露出一丝讥诮,“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着你?”


    他为何踏上此途?起初的他从未想过入仕,只是后来,祖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父兄相继因家传隐疾离世,他自然而然成了家中唯一的支柱,祖父一生的遗憾便是及第,加上那时的他对宋携青的身份起疑,那么,入朝为官便是彼时最好的选择。


    若说是为着宋携青,那自然不是,若说全是为着祝好,倒也不尽是。


    在施春生行将外放的那年,宫里头的那位得知他是宋琅宋家一脉的遗族,一道诏书将他盛请入宫,年少的帝王执盏品茗,将百年前的往事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


    大成的开国皇帝对前朝帝师拒入新朝为官耿耿在怀,宋琅方连金银赏赐也不取分文,皇帝故在龙驭上宾之际,特下一道口谕——凡宋氏后人入朝,或向朝廷乞援,只要不违天理,不论金山银山,拜相封侯,皆应允之。


    就这样,一条青云路铺在施春生眼前。


    他却跪在高台之下,叩首婉谢。


    年轻的帝王不怒反笑,他把玩着手中的玉盏道:“咦,莫非宋家人骨子里


    都带着倔劲儿?”


    施春生并非只为宋携青,亦非全为祝好,也不单是为圆祖父的遗愿,正因如此,他才义无反顾、坦坦荡荡地谢却帝王因“宋氏后人”所予的一切厚待。


    也许,在他初入仕途时,的确只为揭开百年前尘封的真相,为着祝好,也为着了却祖父的遗愿,可当他见得远走他乡、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见得不畏强权、正色敢言的御史,当他翻开史册,意识到被污名篡改的何止一个宋琅,而那些贪官污吏却在金银堆砌的史笔下摇身一变成了个清廉爱民的父母官……他踏上的这条路,不再只是为一人、两人,而是为天下千千万的子民,为还世间清明。


    只要这支史笔还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还能拿得起笔,研得动墨,那么,官居几品又有何妨?纵使权贵一再打压,教他困守八品之位不得寸进,又有何妨呢?


    他的一生之志,便是对得起手中的笔,对得起护国佑民的良臣,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但求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思及此,施春生顿觉好笑,他抬眸望向宋携青道:“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宋携青自祝好长逝便没什么神采的面容泛起一丝波澜,嘴上却不见得饶人,“随你,八品芝麻小官。”


    他落好锁,懒得再理会垂暮之人,正待离去,施春生却唤住他。


    宋携青知他所意,只淡淡道:“我将她安葬在日山之巅,你若想见她,自便。”


    他行去的步子一顿,侧目一扫大半截身子溺在黄土里的施春生道:“眼下得闲,若你愿,我可捎你一程。”


    “日山啊……”施春生浑浊的眼中泛起水雾,临了,却只是摇头,“不必了,这也是她的意思吧?不设灵堂不治丧,偏生葬在那般高的山……不过也好,每一日的骄阳都先洒在翩翩的身上,最新鲜的山风都先拂过翩翩的面颊……我何苦再去搅扰她的清静?”


    宋携青凝眈他片刻,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见他离得远了,施春生拄着拐杖的手不住打颤,泪水决堤奔下,陷入深深浅浅的褶痕里,多年以来,他日日在心中描摹祝好的容颜,一日不敢懈怠,生恐忘却她的分毫。


    施春生抬眼时,恰见宋携青的身影忽如朝露般消散无踪,他虽已大体探得宋携青的身份,可乍见活生生的人散作云雾没了影儿,施春生仍不免惊骇,待最后一缕薄烟被风拂散,他也难以道清此时的心境如何。


    他远眺日山,原来……人神也会痛失所爱,人神也有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端午安康[绿心]


    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明海瑞《治安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