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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夺妻


    千万年来,六界四海波静,无不以九重天为尊,不仅久未争战,方连众神齐聚一堂讨事也是没有的,天帝更是懒于召集诸神朝觐。


    惟独今日,九重天的一方禁域外,天帝将尚且入得了眼的神祇齐会此地。


    天帝上了岁数,是个喜静的主,眼下并未以真身示众,只见一颗灵珠高悬,诸神可透过灵珠闻天帝之音,观天帝其影。


    不过……


    诸神隔着结界往禁域一扫,天帝的灵珠可比不上池内虚悬的三寸水晶球。


    这也无怪,毕竟禁域里住得可是神主。


    何为神主?自然是凌驾于众神乃至六界的伊始之神了,无一人知他自何处来,亦不知他的名姓,只知在渺远的上古已有他的存在,六界之所以安常守分,奉九重天为尊,正是因神主之威。


    而今众神受天帝之命齐聚此地,为的,是公决如何惩处私入禁域的采花贼。


    偌大的九重天,你说你偷什么花不好?偏偷神主禁域里的花!


    说来也奇怪,禁域设有结界,在座唯恐只有天帝的修为方能入内,采花贼又是如何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来去自如的?


    众神将目光齐齐转回映着天帝的灵珠上,天帝花白的粗眉一抖,斜睨站在前首的华奚星君,“来,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你从下界带回的小子?”他毫不避忌地道:“嘿?不怕诸君笑话,本帝都未必破得了神主的结界,你啊,擦星星擦月亮观天象的星君,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孩儿?”


    池荇立在自己的父君一侧,眼见历来和悦的天帝面上隐有愠色,父君又迟迟不言,他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携青也算我的弟弟,他一向不喜与九重天的诸神往来,相比父君,我更了解携青,他的天资固然不错,却断没有入禁域的境界,携青定是受了贼人的蛊惑。”


    华奚容颜俊美,独独耳鬓一缕白,他作揖道:“帝君,华奚以为,在裁决论处前,应当先听听琅儿的说辞,神力也当在判处之时再敛去,至于贼人……禁域唯神主与其妻留居,怎会有贼人?再者,神主之威,六界何人不晓?华奚试问,六界之中,又有谁能够在神主的眼皮下作祟?知子莫若父,身为琅儿的父君,我知他绝无可破神主结界的修为,自然,此事若真是琅儿私下所为,我绝不姑息。”


    禁域外伫候的神君哪儿还听不出华奚的弦外之音?华奚不就是在明摆着袒护自己的人神小儿么?话说这人神若不是攀上个拥有神职的父君,外加一位身份不明的神族母亲,又怎会轻易地化仙骨成神?因此,对宋携青有微词的神祇颇多,如今出了这档事,他们自然不打算轻松揭过。


    是以,华奚言罢,当即步出好些仙神驳斥——


    “依华奚星君的意思,难不成还是神主拜请人神入的禁域?华奚!你想偏袒他也不必开这么大的玩笑吧!敢问在座的仙神除却天帝何人见过神主?神主岂是说见就见的!一个小小的人神,如何能得神主的抬爱?准是他用了什么邪魔外道入的禁域!本君可听说了,禁域里的一花一草饮之皆有奇效,故而人神小子私藏觊觎之心!”


    “据闻他还在下界养着个凡女呢?既然不舍恶浊的凡世,索性剔净仙骨,遂了他的意!”


    此起彼伏的纵论压向天帝的耳膜,天帝听得头痛欲裂,九重天的仙仙神神们倒是愈发不把他当回事了!看来朝觐不可偏废啊!


    “我当九重天何时群栖了数千窝的鸟雀呢,叽叽喳喳个不停……神主既然不曾发话,你们瞎急眼什么?”


    诸神循声睇眼,竟见结界内悠悠迈出位蜜粉花裙的玉貌仙女,“我劝诸君莫要在此吵嚷。”


    一神阔步上前,指着仙女道:“你是何人?!怎会自禁域踏出?”


    “我?闲来替神主打理禁域花草的小仙罢了……”


    诸神七言八语,无不是在私议此女,天帝将一张挤满褶皱,偏又能窥出几分俊颜的脸怼近灵珠,“你为神主办事?本帝怎么从未听说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在座的神君仙娥原以为此女或是神主的妻呢……


    池荇眸底幽光一闪,“此女既非神主的妻,却自禁域而出,天帝,携青万万没有私入禁域的修为,定是此人从中作祟!据传当初神主可是别了一众天帝遣去近侍的仙娥,如今又怎会令她入界修剪花草?其中的疑窦未免太多,为今之计,不若先将她擒下盘诘。”


    他而今只想将宋携青摘出去,亦不可教诸君得知宋携青窃花正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凡女,然而池荇的指尖才凝起一道微光,却被自己的父君轻松压下。


    他的父君虽只是天宫负责星宿的星君,修为却远在诸神之上,方才天帝所言多是带了调侃的意味。说到底,还是九重天安生了太久,才领了这么个闲职,不若身上没点本事,人间百年前的坠星遗患也不会遣他的父君下凡解困了,华奚曾作为一城之主,作为宋令,为贫瘠的土地播种新芽,让无所依归的瀛民安居乐业,也是在人间,他与旁的女子结为夫妻,诞下池荇同父异母的弟弟宋携青。


    若是细究,那压根不算什么坠星……


    池荇颇含嫌怨地看了眼不远处的松樾,若非这小子儿时将一尊小像抛下人间酿成所谓的“坠星”之象,他的父君何须下凡?更不会在人间与旁的女子结缘,平白教母亲难过。


    松樾收受池荇的目光,他笑笑,指着自己,“都说了,遇着几个小童打斗,我劝架,有个小童扑过来抢我怀里的小像,我也不好将人伤了,小像这才不慎跌入下界。”


    他两手一摊,“我已倾力让小像坠在无人之境,何况,正因‘坠星’造成的死地,后世患有疫病的瀛民才得以免于坑杀,而是被驱逐到此地,苟延等来鬼神莫测的一人一狐治愈此疫。我也曾求请天帝命我下界,可他偏不许,一会儿恐我负伤,一会儿谓之我命有情劫,笑话,莫说凡界,九重天可伤我的神君也屈指可数,至于情劫,作为下任月神,我还能为情所困不成?可天帝既然不许,我泼也耍了,赖也撒了,我还能揽着他的胳膊撒娇撒痴吗。”


    “那会你也只是个赖骨顽皮的小童,命你下界岂不将人间掀了?”池荇耸肩,“再说了,你是劝架?你明摆着是入伙干仗的。”


    俩人这方争嘴,那方蜜裙女子迟迟不答天帝所问,她平静地扫眼一众,待掠见华奚时淡然一笑,女子始终不置一词,反身朝结界迈去。


    斜里一神君起手一道术法向女子袭去,口中喊:“天帝问你话呢!往哪走?!”


    眼见术法逼近此女,华奚两指掐诀,护阵直压女子上空,不防禁域另有一道足以碾压二人的灵息将术法与护阵一齐冲散,立时间,缭绕在九重天阙的烟霭一瞬黑沉,云翳将上界压得昏天暗地,结界里的花树撼摇,清池惊涛骇浪,虚悬其上的三寸水晶掠出一缕渐成人影的银辉。


    禁域内,一袭白衣的少年越出结界,他灌风的衣袂飘然,在此时犹如黑牢般的九重天纤尘不染,如披月华。少年长相阴柔,眉心红痣如血,乍一眼教众神以为是个女子,然而劲拔的身姿与蛰伏千刀万刃的锐眼无不表征他是个男性,外表虽只是少年,可周身发散的气性却比任何上位者更具威慑,少年的左肩盘踞着一只雪狐,他屈指引逗,两眼觑向雪狐时


    ,竟将眸底的利刃尽数磨钝。


    然而,当少年的一双眼横扫诸神时,眸底的万刃一瞬重拾锋芒,刃尖宛若泛着刺目的血色,一股无由来的寒意直窜众神的天灵盖。


    方才被打断术法的神君忽见此景惊悸不已,他退后一步,头颅猝然滚地。


    血液自断颈奔涌,满地的草植因神血的灌溉正以肉眼可视的速度茁长。


    诸神只见如发细的银丝自他的脖颈擦过,他并非无阶的散神,却无丝毫的还手之力。


    少年的侧颊溅有一道鲜红的血痕,他若无其事地抚摸肩上的雪狐,偌大的九重天寂若无人,映有天帝的灵珠忽而伏地,“神主。”


    见过神主之人寥寥无几,所谓众神之主也只是诸神为他强扣的尊称,毕竟六界之内无一人知他的名姓。据闻,上任天帝妄想铲除神主,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尊,然而成千上万的天神天将却未能撼动禁域外的结界分毫,掺和此事的天神连及上任天帝在结界外瞬息灰飞烟灭。


    诸神原只将此事当作谬传,神主再如何强大,又怎敌数以万计的天神天将?而眼下之景,无异于给了诸神当头一棒,原以为的谬传恐非谬传。


    若说六界之主是天帝,不若说是神主。


    倾刻之间,跪倒一片。


    少年身上自成一股无形的天威压向诸神,逼得他们的双膝如骨裂般刺痛。


    “吾设界,是为禁阻蝼蚁玷污吾与阿昭的家,何为蝼蚁?”少年的嗓音虚渺,“正如尔等眼下一般,跪地求饶、俯首低眉,懂么?何为禁域?修为不及入界者,方称禁域,若尔等修为可破结界,吾与阿昭自当相迎。”


    他的眼底血海翻涌,凌风拂起少年披散的青丝,“尔等在界外喧噪扰了阿昭的酣梦,死有余僇。”


    诸神齐跪,阒无人声。


    池荇霍然发觉,松樾的两膝仍站得直溜,他嘴角一抽,屈指朝松樾弹出一粒荧尘。


    松樾睇来微妙的一眼,仍未落跪。


    众人惊觉气氛不大对,纷纷顺着池荇的视线转向松樾。


    九重天无人不晓松樾,因着拔尖的天资,他自幼便是各宫眼中的香饽饽,此子行事一贯随性,可如今立在面前的是神主啊!天帝的灵珠不也搁地上了!


    松樾东张西觑,最后将注目落在行将腐蚀化灰的头颅上,他咂摸了会,起眼望向所谓的“神主”,手点膝处道:“绝非我想冒犯神主,而是……我如何使劲都无法屈膝。”


    诸神:……?


    观者不禁揣想松樾的万般死法,却见神主肩上的雪狐一跃而下,它晃着蓬茸的九尾轻蹭松樾。


    少年的眼顿在松樾身上一瞬,“不论禁域抑或行跪,可左右的唯是蝼蚁。”


    “是以。”他的面上窥不透喜怒,淡问:“人神,用得着尔等替吾处治么?”


    ……


    今晨还是晴好,傍晚却落了雷,天地借着银雨织就一张朦胧的轻纱,为雨夜平添一分恬谧。


    祝好沐浴罢,回屋却见宋携青静坐榻沿,她疑道:“愣着作什么?铺褥子啊?难不成夫君今夜不睡?还是……夫君在外有人了?唉,男人家最是薄情薄意……”


    祝好的寝衣松垮,微烛恰好勾出她的腰肢纤臂,她颀长的颈在烛火的轻抚下如凝玉泽,祝好叉着腰仍在喋喋不休,两瓣唇一张一合,时不时鼓起腮颊,可爱又灵动。


    宋携青哪顾得上祝好说了什么?她的每一个行举,哪怕是不易于察的吐息,无不挑动他的心弦,心内乱曲嘲哳,宋携青爱不能忍地将人揽入怀里,他的额抵在祝好的颈窝,“翩翩,我只要你。”


    祝好羞得将他推开,她胡乱铺了褥子钻入被里,探出一手拍拍外榻的空位,“哝,赏你。”


    宋携青僵在原地,榻间的小娘子自被褥钻出一双笑眼,盯得他心旌摇荡。而今祝好失忆,以往的那些要如何同她解释?明说他二人只是假夫妻么?此事一言难罄,若她误会了,要如何?


    她只说不许主动亲她,没说不许同床共枕。


    宋携青挨着榻沿平躺,与祝好隔有半臂距离,他闭着两眼,忽而胳臂缠上女子的馨香与透出寝衣的体温,宋携青猛地打眼,祝好已环上他的腰身,伏在他的胸膛。


    他终于明白了,何谓一步错步步错。


    一朝纵情,便是覆水难收。


    她百无聊赖地在宋携青胸膛以指画圈,却被他一手捉住,祝好的额抵在他的下颌,打着呵欠道:“夫君说说你我之间的趣事吧?例如……怎么相识的,怎么结亲的啊。”


    宋携青摩挲她的发顶,笑了,“祝家绣球招亲之日,阁下万头攒动,我正好行经,长风乍起,吹起你的喜盖……”


    祝好往他怀里更深处钻去,她温湿的吐息完全拂在他的喉结,宋携青收紧五指,忍得艰难,忽听她飘飘然道:“宋郎君一睹喜盖下的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娶了?”


    他不自然地“嗯”声,继续说着胡话哄她,“祝小娘子月貌花容,绣技卓绝,阁下等着接祝小娘子绣球的郎君不可胜数,夫君我压根排不上号呢,所幸,天神顾我,翩翩抛出的绣球恰巧落在了我的怀里。”


    “你我尚未成亲时,我想亲亲你,你却不许,需得给你一碇金,才许偷偷亲一回。”


    祝好霍然坐起,显然不信,“你在唬我呢?”


    宋携青盯着她涨红脸的模样直觉好笑,“翩翩,给金锭是真的。”


    言罢,祝好攀上他的肩,咬向他的唇,她如一粒星火,流窜他身上的每一寸,在行将引成燎原烈火之际,宋携青草草终结此吻,他却不舍放祝好脱身,背着抱她。


    祝好枕在宋携青的臂上,随着屋外落雨滴沥,她的喘息逐渐变得平缓。


    宋携青始终无法入寐,妻子如瀑的发因方才的纵情攀缠在他的颈间,他的下唇被她咬得生麻,揉皱的衣襟残有女子的馨香久不见散,他的脑际净是祝好唤他夫君时的一颦一笑,娇纵嗔怨。


    他想起琴瑟宫里绞缠的红线,凭什么注定她的红线要与施春生的相缠?凭什么天定她的生死,她就得死?


    宋携青只一试想往后她唤旁人夫君,她的一颦一笑、骄纵嗔怨不再只对他,试想她行将化作一捧枯骨,他再也无法将她揽入怀里,宋携青如受凌迟。


    他眈着祝好的脊背,因方才的缠绵,她的寝衣微松,肩颈半露,宋携青自她的后颈吻至肩背,离开时,白皙滑腻的肩上留下一瓣粉,他平生头一遭有了不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的珍物,换言之,他想归祝好所有,想融进她的血肉,想与她纠缠至死。


    阑风长雨,宋携青推门出外,他的指尖逐渐凝聚一束微弱的青光。


    宋携青步入雨幕,冷雨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临了,却只浇灭一星半点的情欲,宋携青彻悟且笃定,他于祝好绝非一时兴起,他眼底的每一幅映景皆有她的着墨。


    他的城池一再攻陷,百年来,他做过旁人口中的乱臣贼子,做过弑弟戮民的恶人,唯独从未试着夺人之爱,他难道不曾给以施春生机会么?宋携青看着在指尖拾回的神力,嘴角扯出一抹笑,既然在世人眼中,他已是罄竹难书,那么,还差夺人所好这条?


    红线上命定她与他的后辈天生一对又如何?他偏要夺——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姗姗来迟——)


    啊啊啊啊啊前几天有一个读者bb一口气投喂了八十几瓶营养液!这辈子没这么富有过,爱你!爱你们!么么么!(日常发疯——)


    小宋也是A起来了,颠鸾倒凤也就这几章的事情了嘻嘻


    这两天走亲戚吃席跟应酬一样[鼓掌]


    第62章 红线


    九重天无有四季之分,终年风轻日暖,冥府恰恰相反,一贯处在凛凛寒天。


    宋携青前脚才迈入冥府,衣料因着此界的寒流冻得冰硬,待他逆着阴风行至无极涯,眉眼鬓角俱沾冰玑风霜。


    冥府执掌人间生死命簿,宋携青原以为此等要地,当有重兵把守,然而当他踏入无极涯,来路却只寥寥几个鬼差,亦不对他多加拘管。


    入得无极涯内境需得穿行一道狭隘昏黑的小径,此径不见一丝透光,宋携青在内无法施展任何术法,他不知徒行了多久,直到腿脚近乎僵直,眼前才钻出一寸白光。


    黑壁乌瓦的重阁前立着个三尺鬼童,他头顶无发,只一左一右顶着副犄角,鬼童眼见宋携青上前,他抬臂一挡阁门,“何人探访无极涯?”


    宋携青朝门内一扫,窥不透里间的黑魖,他略一作揖道:“小仙是上界遣来冥府搭帮的,今见无极涯萧索至此,小仙我是来对了。”


    鬼童两腮垂肉,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小儿模样,当他耳闻宋携青此话,眼底却忽起戒备,“胡说!你到底是何人?九重天因冲撞神主,身有神阶的大小仙神齐齐上炽天雪域祭灵请罪去了!连同其余五界也得跟着获罪去劳什子炽天雪域,不单单是冥府,六界哪哪不缺人?九重天又岂会遣小仙到无极涯搭帮?!你当我是好骗的?”


    不只冥府,其余几界也寥寥无人?那么,作为始作俑者的九重天更不必说了……


    想到此处,宋携青搁不住一笑,鬼童见他笑而不答,有心想给此仙一点颜色瞧瞧,岂料这不知名的小仙早已暗自捻诀,但见眼前疾速张开法印,在鬼童不及反应前,将他一瞬撂倒。


    鬼童匍匐在地,两眼欲阖之际,看着宋携青踏入一抹黑的阁门。


    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阁内,在鞋履落响地面时,四方忽地亮如白昼,没有灯烛,仰目也不见日,宋携青不知明光从何而来。他环顾四方,无边无垠,各色各形、七大八小的叶浮游在中空。


    宋携青随手捻起一片叶,丝来线去的叶脉化作蝇头小字,所书不过是一首无头诗,叶尾刻有一名唤姜来,他略微咂摸了会儿,此诗著录命主平风静浪的一生,她平静落地,平静离世,此生不曾功标青史,亦无大富大贵之运,好在得以安享晚年,尝尽世间百态,何不是另一种圆满呢?


    他将此叶小心送还虚空,想来此境的命叶便是所谓的命薄了,宋携青撩起衣袖,只见腕骨缠着一圈乌发,是他在祝好酣睡时偷摸剪下的,宋携青将发轻轻挑散,几缕发丝与命叶齐浮虚空,发丝在上空几经盘旋,引着宋携青向前。


    此界不着边际,宋携青越往前,四旁原是空茫的白景渐渐映出色彩,上一刻晃过人间的车马闹市,下一刻晃过人间的冰山雪原,人间万景,尽收此域,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发丝一时顿住,它在低空几经旋绕,忽而缠上一侧剔透若冰的命叶。


    宋携青极轻极缓地伸手托住这片透明无瑕,只可目见赤色脉理的命叶。


    待他看清命叶上浮现的片言一字,宋携青捧着命叶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祝好先天心脉不足,是宋携青初见她时便窥破的,幸而在长年的养息下,倒也不关痛痒,却因一年前的堂审,及其坠崖,又成了一身病骨,依着此诗的字意,她当是熬不过来年冬。


    宋携青仰躺在望不见边际的奇域,他将剔透的命叶紧挨自己的胸膛,血色的叶脉如同她的心脉,他好似能够从中听得祝好康健有劲的心跳声。


    若他当年不曾作壁上观,而是解她之困,祝好不曾坠下葬崖,不曾身受笞刑,是否……她可长命百岁呢?


    若她因祸事而殒,他有法从中阻遏,日渐衰弱的身子呢?她如今借着禁域的奇花暂且维系着康健的外表,那么,来年冬当如何?


    宋携青溺毙在万千思潮中,不知何处刮来一阵惊风,裹挟细雪冰玑扬了他满身,他紧挨胸膛的命叶滚烫,心口好似要灼出窟窿,宋携青松开抚在命叶上的手,但见透如冰的命叶在虚空回转,它变幻着外形,一会儿形似星星,一会儿似月牙,眨眼间,它重回叶形,却如方才的那道劲风,急急往一侧飞掠。


    宋携青尾追命叶掠出阁门,鬼童早已不省人事地趴伏在地,命叶径直掠向狭隘昏黑的小径,与来时不同,宋携青独行时黑得不着南北,而今前方有妻子的小叶为他引路,命叶散发煦煦明光,朗照二人的前路。


    他柔下适才僵冷的眉峰,轻声问:“带我去什么好玩儿的地?”


    命叶滞足,它围着宋携青打转,在他的眼角、唇畔轻轻拂过,才继续往前。


    宋携青来时只碰着几个鬼差,抑或冥府的游魂,且无一理会宋携青,眼下既有命叶开路,很难不惹一众鬼鬼魂魂的注意,游魂倒是视若无睹,鬼差一见宋携青身前的命叶,纷纷拦其路。


    “何人胆敢偷窃命簿!”


    随着一声声呼喝,尚在冥府的鬼差齐齐朝宋携青迫近,宋携青自脚下荡开万方法阵,逼退妄图切近他与命叶的鬼差。


    又一道鬼术自上方袭来,宋携青反手一转,正手结印,罩下刺目华光将其击碎,凡宋携青所到之处,鬼差无不横倒竖卧。


    若非六界有些本事的主皆在炽天雪域为神主祭灵请罪,他还真没把握杀出去。


    宋携青见命叶直奔涯际一株枯木,它并未与枯干相撞,而是隐入枯木之中。


    他的掌心贴着枯干,下一瞬,宋携青被一股自内而来的蛮劲吸入。


    四境如坠黑墨,为他引路的命叶不知其踪,正当此时,所行之地倏然泛起赤金色的涟漪,宋携青每行一步,脚下便漾出一圈,墨天墨地之境,自虚无横飞一册陈旧落灰的古籍,上书——洗魂录。


    他尚未触及古籍,四境也无风,古籍却在飞速地翻页,洗魂录流光熠熠,待他掠见其上书有的字眼时,宋携青心境的败草一霎逢春。


    ……


    “携青君莅临小小琴瑟宫打算做什么?”松樾手执冒苞的枝桠挑逗盅里两只形似蛐蛐的翅虫,笑谈:“我原先说什么来着?哦,我劝你直接抢人,你是如何说的?”


    松樾停下手中动作,一贯吊儿郎当的表情忽而正色,眉宇也像回事地蹙起,“我何曾言喜她。”言罢,松樾没忍住一笑,“怎样?如今可是爱惨了?”


    宋携青撩起微脏的袍角落座,他不答反问:“九重天身有神阶的神君不应在炽天雪域为神主祭灵请罪?”他状是不经意地道:“你不是个好苗子么?这些个场合岂能少了你?”


    松樾彻底撂开枝桠不干了,此事归根结底还不是他阑入禁域?瞧他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眼角,显然不知他折下的花险些将九重天掀了。


    至于炽天雪域,左邻魔界,右邻九重天,此域留有鸿蒙初辟时的混沌,是以冰火两重天,自诸神险些沦没神主之手,众神尚未缓过劲,禁域便来了话,言之神主余怒未消,命六界行往炽天雪域祭灵。


    而他之所以仍在九重天……自是天帝老翁瞧他的双膝碍眼,生恐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松樾对此事也是半知不解,他虽对自己的修为与天资极有底气,到底还是清楚自个在神主跟前有几斤几两的,话又说回来,既如此,他何故死活都难以屈膝?离开禁域后,松樾再次尝试,倒也能正常落跪了……


    不过这些他是懒得与宋携青掰扯了,且他身上还携有幽冥之地的寒气,松樾觉着稀奇,殊不知人神又在作何惊天动地的伟事。


    松樾呵欠连天,“你来求姻缘?若不是,我便去睡了。”


    “松樾。”宋携青抬眼,“可否再给我一观祝好的红线?若是方便,我也想瞧瞧自己的。”


    “有什么好瞧的?左不过是你夫人的红线同你以外的男人缠一道么?”话虽如此,松樾仍在掌心凝起一缕红,横竖时下无趣,正好瞧瞧宋携青吃醋拈酸的模样,以此解闷。


    两缕红线在松樾的左手心相互牵缠,竟生生缠出男女欢爱的旖旎之景,宋携青此前是何等的舒心,眼下便是何等的糟心。


    反观松樾的右手心,只一缕孤苦伶仃的红线,欸!人神命定了无情缘,松樾嘴角压着笑,正打算瞧瞧宋携青万念俱灰的好笑情态,打眼间两手的红线竟被他掠走了。


    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宋携青勒紧两缕纠缠不清的红线,他并劲一扯,但见两缕红线在二人眼底散得彻底。


    松樾:……?


    松樾并非抢不回,他为何无动于衷?只因松樾懒得多此一举,红线虽以“线”为称,却是上界最为坚韧之物,它可是天道自成的情缘,岂能好端端被一小小人神损毁?


    他眈着宋携青,眼底复杂,此人到底是何来历?真只是华奚遗在下界的小儿?师尊若回,得知此事,她岂不将他丢入药神的炼丹炉?


    松樾怎么也没料及,此事竟未了——宋携青将自己的红线与下界凡女的红线绕在一处,甚至打了个死结,此时此景,琴瑟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匪夷所思的是,他与祝好的红线竟在相互磨合、缠绕,宛如天生地设。


    求姻缘,是这般求的?


    松樾一面佩服宋携青的疯感,一面不免作想,莫非他还有做月神的天赋?


    松樾兴致忽起,不由好奇宋携青的后招,他索性将阑入禁域的后果与六界行往炽天雪域的根由告知宋携青,尔后笑语:“携青君,下一步棋,如何走?”


    宋携青追思古籍所载,直言道:“沧海角。”


    松樾:“疯子。”


    既已化神,怎就窥不破情一字?


    ……


    炽天雪域冰火两重天,上一瞬烘得诸神汗下如流,下一瞬冻得刺骨瑟缩。六界会集此域的妖鬼魔神需将一分修为注入灵符,于万象之鼎焚烧,其修为会化作天地灵息净化六界的恶浊之气,此乃祭灵。好在神主不至于太过冷情,无须一众长跪,可入此域他以神通构筑的玉宇暂歇,待万象之鼎内的灵符焚尽即可打道回府。


    华奚与其妻亦在一方内殿歇脚,云由端量夫君若无其事地手持一卷书披阅,她冷着语气道:“华奚,我且问你,自禁域步出的女子险些毙命时,方连天帝也漠然置之,你又何苦凑热闹?难道你不曾看出天帝在有意试探此女吗?华奚!你告诉我,何故引火烧身?!”


    她自嘲一笑,“此女,是她吧?”


    华奚搁下书卷,“她?阿由,你我之间,有何不可明言?”


    “行!可是你非得我明说的!”云由戟指华奚,愤愤道:“自是你个薄幸之徒从下界捎来的小儿娘亲了!”


    华奚不见丝毫愠怒,他仍端着一贯的淡然,“阿由,你明知不论是贬黜抑或历劫,还是同我一般,奉天帝之命下界的神祇,净是不得遗有作为神祇时的任何记忆的,宋令是我,却又不是我,若我记着所有,怎会与海棠婚配?”


    “她便是阿棠,对吧?”云由抄起华奚的书卷摔在地面,“你我二人本就是神族联姻,你不喜我也正常,与我将就了八千年委实是辛苦华奚神君了,如今寻得凡界的故妻,可要同她重修旧好啊?”


    “不辛苦。”华奚自顾自拾起书卷,“云由,别闹了。”


    “啊?到头来又成了我胡闹了?还不是你日日摆着张冷脸子,你若是对我多笑笑,我何至于如此作想?”


    华奚哑然,外方一时闪入一位仙娥,“神君!大事不好了!携青君入冥府将鬼差揍得横倒竖卧,他、他入无极涯掠走了一凡女的命叶,虽则吧,命叶自个回去了!不过……携青君又去了琴瑟宫,在松樾上神的眼皮底下将旁人的红线扯散了……还、还有,他将自己的红线……”


    仙娥上气不接下气,干脆直奔结局道:“携青君眼下在沧海角。”


    想那沧海角是何地?上古战场!多是上古邪魔鬼神的遗魄与恶浊之气!九重天想将此域重新收归己用皆无法,六界排得上号的妖鬼魔神无一人敢涉足。


    云由紧随华奚往沧海角而去,“他不像你,也不像宋令。”


    华奚因此话忽而顿足,他望向黑霾滚滚的前路,“阿由,你回去。”


    第63章 颠鸾倒凤


    祝好醒时,窗沿一枝绣球花压着一纸信笺。


    “夫因职事,须离家数月,望翩翩善自珍摄,饮食有节,寝息有时,夫当常思翩翩,惟愿翩翩亦以夫为念。”


    她时常坐在院里的石榴古木下耗着时日,祝好原以为的数月,顶多不过一两月,不意两月已往,时值九月初秋,仍未等来人。


    祝好狠踹门槛,谁要念他?


    她逐渐忆起些旧事,虽只是七零八碎拼缀而成的,可她隐隐觉着……许多往事皆与宋携青所说的有着天渊之差。


    祝好从干坐着虚耗时日,到捻针刺绣,抑或煮一壶好茶,倚在树下闲书。


    他离开的三月又五日,祝好如往常一般,坐在榴树下,几乎是在翻开经籍的同时,宅门自外大敞。


    暮色苍茫,日逐孤雁齐坠峰峦,那人立在檐下,对她微笑。


    祝好不觉着有什么好笑的,只一味眈着他,心内隐隐绞痛,忽地自头顶砸下一颗熟透的石榴,这下是真疼了。


    他如青松挺立,红衣加身,宋携青眉眼依旧,可祝好莫名觉着他形容憔悴,分明面上不见丝毫破绽。


    祝好将手中的经籍合上,仰首间,此人形似鬼魅,一瞬近前,宋携青先是捧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才将她揽入怀里,搓揉祝好被石榴砸着的脑袋,“翩翩,我很想你。”


    “是么?”祝好自鼻尖钻出一声闷哼,她觉着宋携青的怀抱生冷,却未将他推开,而是道:“有什么好想的?我怎么觉得你昨日才走?哪门子职事须离家三个月啊……”


    “我告诉你。”宋携青就手牵着她,“翩翩随我来。”


    祝好直觉莫名其妙,何事不能在院里说?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一切,足以教祝好屏声息气。


    方才脚下还是庭院的青石幽草,转眼却踩在一望无际的粉黛子地,微风轻拂,如粉浪绵延至天际,残阳收尽余晖,明月高悬,其辉不输白昼,二人置身于野,耳畔是泠泠流水,鼻尖是花香馥馥。


    祝好惊惧不已,宋携青见她如此,知她尚未拾忆,他摩挲祝好的手腕,“翩翩,别怕。”


    下一瞬,他俯身,在她惊诧的眼神下,含住她的唇。


    祝好未及拾起的记忆,在此时完整地涌入脑际。


    她蓦地反扣宋携青的手腕,二人相依的唇齿流溢一片血腥。


    他的唇又一次被她咬破,宋携青与她分开,两手却将她牢牢箍着,“想起来了?”


    祝好用了十分的劲仍是无法自宋携青的手中挣脱,她瞪他一眼,“是,想起来了!想起你对我胡说白道,想起你同我讨债,还有……谁许你亲我了?谁许你将我院里的绣球花折了?你随手写下那么几个破字,一声不吭地走了,如今回来做什么?宋携青!我还记起你将我……”


    她重拾曾经被宋携青抹去的那段记忆,虽然最后没成。


    “尽是怨我的,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好么?”宋携青忽然将额贴向她,“祝好,你且听我说完,之后你想如何怨我,皆依你。”


    祝好梗着脖子后仰一寸,前额铆足劲地往他胸膛撞,她闷闷道:“有什么好说的?”


    “有的,很重要。”宋携青轻揉她微红的额,“你在窟穴问我的,如今我可以好好答你了。”


    祝好的胸口一刹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攥紧。


    “池荇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同你说了吧?你的命劫,


    他也告诉你了,否则你怎会想与我两清?”宋携青扶正她髻上的一支簪,“你问我,我们是何关系,翩翩,我告诉你。”


    “你我二人不过是因意外才硬生生绑在一起的姻缘,而眼下,你我仍是假夫妻。”


    “既是强绑的姻缘,你如今缠着我的手算几个意思?不许碰我。”祝好有一瞬惘然,然而很快理好了心绪,她讥刺道:“我瞧宋仙君在我失忆时,同我演夫妻倒是演得欢,瞧着哪像是被强迫的?”


    “翩翩……”宋携青哑然一笑,不但不松开,偏又气祝好似的在她唇上一啄,“我尚未说完呢,方才所言却非我心中所想。”


    祝好气不忿,她觉着被戏弄了,偏偏不敌宋携青,只能任他将自己箍在此地。


    “我先前之所以不答你,正是因你的命劫,祝好,我不想再瞒你了。”他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拥入怀,“你当活不过来年冬。”


    他隐隐觉着怀里的女子在颤抖,宋携青一下下轻抚她的背脊,“不过如今没事了,我先前也说过,祝好,我许你长命百岁。”


    “我先前之所以未敢答你,并非是想戏耍你,亦非碍于你我的身份。祝好,我是怕,怕我同你结为夫妻,临了,却未寻得两全之法,那么,我只得将自己的心挖给你,可我若真成了你的夫君,我又怎能好好离开?祝好,我不愿教你难过,是以翩翩,我可以许你长命百岁,独独不可因一时的私心,许你厮守。”


    祝好拼了劲将他推开,“宋携青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我不是夫妻,你就可以一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命换我的了?若你如此,我嫌你一辈子,你换与我的命,我也不稀罕。”


    宋携青的面上不见分毫慌色,她情知如何才能教他着慌,于是狠下心胡诌道:“哦,宋仙君非得将自己的命换与我也可以啊,我会如仙君所愿,好好活着,寻个俊俏的夫君白头偕老,若逢仙君的忌辰,我也会携夫君为您焚上一柱香,我们还……”


    “晚了。”他想起二人丝来线去的红线,似笑非笑道:“你只能同我纠缠。”


    “祝好,离开的几个月里,我已寻得两全之策,你我皆可以好好活着,再没顾虑。”


    “昔日不曾助翩翩只因难伴身侧,一时之解难抵后生灾厄,翩翩总得靠自己安生立命,可如今不同了。祝好,我爱你,绝非神佛普度众生般的爱怜,而是独独钟情于你一人,我自能护其一生。”宋携青彻底松开她,“在未同你说清前私自亲你,对你混说白道,是我之过,与你初识时,我对你,也不大好,这些我都会倾尽一生去弥补。”


    “翩翩,我不愿再与你只作名头上的夫妻,我也想同尘世的普通夫妇一般,与你举案齐眉、和如琴瑟,描眉、缠结,梳髻我可以学。”宋携青面上平静,心内早如万马奔腾,他郑重道:“你……可愿嫁……”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祝小娘子,你瞧我可能做你的赘夫郎?”


    祝好憋着笑,脑际一想方才的种种,气就不打一处来,她铆足劲狠狠踩了宋携青一脚,旋即提着裙摆奔往开满粉黛子的小径。


    女子步履轻盈,风丝徐徐,扬起她如瀑的青丝,藕荷色的裙袂与玉帛在风境翩跹,她宛如月下穿行在粉海的蝶影,宋携青听她说:“若你追上,我便勉为其难地应下,不得借法……”


    祝好还未言尽,她已一头栽在那人怀里,她咬牙切齿道:“你犯规……”


    “你尚未说出口,我怎算犯规?”宋携青弯腰询问:“翩翩是应下了。”


    祝好不看他,却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嗯,话说前头,宋郎君既是入赘,进了门需得对妻子言听计从,教你往西就万不可往东,还有,纳妾需得妻子允准,怎奈我小肚鸡肠,宋郎君是万没有机会的,对了……”


    “翩翩,我说过,我只要你。”他自掌间化出一物,竟是双亲为她一针一线裁成的百纹蝶嫁衣。


    祝好眼眶一热,泪珠滚落,她上年因手头紧张将嫁衣当了,后来去赎,却已被旁人收置。


    她也是在此时方才品出宋携青一袭红衣的真正意味,只见红衣边沿的金丝云纹在月华下勾出一道亮色,将男子高大的身影衬得愈发挺拔,他极少穿浓艳的衣袍,祝好犹记,上回还是在大婚时。


    祝好爱抚嫁衣上的一针一线,“荒山野岭的,怎么更衣?为何非得在此处……”


    “这有何难?”宋携青屈指凝术,清风骤起,携漫天香瓣环在祝好周围,花影婆娑间,旧衣已褪,她穿着百纹蝶嫁衣,青丝如瀑,重绾成髻,一支海棠步摇斜插髻间,摇曳生姿。


    星前月下,二人携手叩拜天地,结为夫妻。


    山河为证,永结同心。


    祝好忽然往他后颈一掐,她埋怨道:“初见时,你便是掐着我拜的天地。”


    宋携青摸摸鼻,讷讷道:“你方才问我为何非在此处,翩翩,随我来。”


    他此次并未施展术法,而是一手牵着妻子,一手为她提起裙尾,二人信步在开满粉黛子的小径上,今夜星月璀璨,宋携青望向她的眼底亦是一片暖光。


    祝好捏捏他的手指,“宋携青,你方才所说的方法是什么?可会教你为难?还是……会受痛?对了,池荇告诉我,你喂我饮下上界禁域里的花,我才能维系康健的体魄,宋携青,天上的神仙可有责罚你?”


    宋携青神色自若道:“我若受诸神责罚,眼下怎会与你在凡间?至于方法……来年再告诉翩翩,不过你放心,我既说了是两全之法,自然是动动手指的小事。”


    “为何是来年?”


    “原就是来年的事。”


    祝好将信将疑,他牵着她的手泛冷,她不论如何捂也捂不热,宋携青一指前头,“翩翩。”


    祝好循着望去,眼前豁然扑入一方浩渺的湖面,荷影摇曳,或疏或密,却不显寂寥,花水相依,粉白交织间,偶见一株并蒂荷花,相依相偎,宛如一双璧人,月华如水,荷瓣笼着清辉,有风来,鼻尖萦满清馨。


    湖岸泊船,宋携青扶着祝好踏上甲板,“翩翩,我是想同你赏花,观月。”


    船只缓缓游向湖心,祝好就坐船沿,她褪下鞋袜,正好可以够着水面,祝好将裙摆堆叠至膝,双脚扑腾湖面,登时飞珠溅玉,“赏花观月竟得穿嫁衣?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寻回了嫁衣,它于我而言,是故去双亲对我的唯一慰藉。”


    祝好没等来回应,她侧身,便是对上他乌亮的眼,映着一轮月,还有她。


    “既已是夫妻,往后不许再言谢。”宋携青摩挲她的面颊,与她的额相抵,“如今,我可以亲你了吗?”


    祝好转眼,“我准予与否要紧吗?前些月你不也变着法诓我亲你。”


    “翩翩,我想同你亲近,可我怕你记起,要气我,所以……才想着钻空子。”


    祝好不料他会这般说,宋携青将才泛冷的手渐渐回温,灼得祝好脸热,他又问:“可以么?”


    祝好上身如水沸,下身浸在湖面,好比置身冰火两重天,“嗯……”


    “嗯是什么意思?”他在她前额一弹,“为何对我这般惜字如金?”


    “可以,好了吗?我说可……”


    “嗯,这回听见了。”宋携青只在额间一吻,“翩翩,我备了合卺酒。”


    祝好随他入得船室,小几上果真摆着两瓣瓠瓢,小窗映月,清晖如霜,二人捧着瓠瓢行外,清酒也晃出一轮月,祝好与他交握,饮下时惊道:“我的是果子饮?”


    此言方脱口,她便后悔了,上年大婚祝好因吃紧猛灌合卺酒,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祝好方才转身,那人已从背后将


    她拥入怀中,她觉着耳畔溽热,宋携青的唇一寸寸碾至颈间,忽而船身一颤,不知是撞上了何物,祝好只觉天旋地转,苍穹星月与碧湖荷影相互交错,后听瓠瓢落地,回神时,二人已然跌卧在船板。


    宋携青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另手拔下祝好髻上的海棠步摇,青丝垂落在二人交缠的颈,他俯身,徐徐探入她的齿内,时吮时咬。


    宋携青挑散她的衣带,微敞她的衣襟,祝好抵在他的肩头,“有人……”


    宋携青望着她,挑开自己腰间的革带,只听铁扣脆响,震得祝好瞢眩,他缠上她的耳廓,单手解衣,喑哑道:“只你我。”


    祝好的脑际好似被他强灌了浆糊,婚服已褪,里衣垂肩,玉肌半露,宋携青粗粝的手掌挲行在她曾因笞刑留下疮疤的脊背,她见宋携青的指尖凝集的一缕微芒,祝好攥紧他,“你嫌恶我的疤,是么?”


    “翩翩,你如何我都是喜欢的。”宋携青抬眼,“若非我袖手旁观,你怎会遭此劫难?祝好,我与同犯又有何异。”


    “你帮我的难道还不够多吗?”祝好主动在他喉结一吻,“宋携青,这样就好,我想留着。”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明月映在祝好眼底,宋携青埋首其下,她轻喘着推推他:“浑说……你哪是带我来赏花,观月的?你分明是……”


    “翩翩方才未瞧见花与月?”宋携青霍然将她抱坐在腿上,祝好的视域一瞬宽阔,“我忙我的,翩翩可以继续赏花、观月,若觉着喜欢,日后再想观赏,我随时带翩翩来,若到花谢的时令,或是雨季,我也仍有法子让花生,教雨停,只要你想。”


    祝好攀着他坚实火烫的肩,低垂的眸光只能触及他滚动的喉结,以及在薄汗的潮润下愈发鲜妍的红痣,她被硌得两腿酥麻,颤音道:“宋携青……去里头。”


    他喘息急促,“好。”


    船室内,月明如昼,原只有一方小几的空旷船面被他化出一张阔榻,祝好捏着他青筋虬露的臂膀,她黏湿的雪峰起伏,奚落道:“净借术法干些不正经的事……”


    他自沧海角而归,一身血液如同冻结,虽以术法做了遮掩,却也只能瞒瞒祝好,如今倒因她宛若置身火海。


    衣袂尽褪,汗液交缠,气息缱绻。


    四目相撞,祝好慌忙避开,她呼吸紊乱,睫翼轻颤,那人覆有薄茧的指节挑向祝好的下颌,迫使她回转。


    祝好对上一双痴迷的眼,他喘息渐重,青筋贲张,“翩翩,看着我。”


    宋携青与她十指相扣,他血液滚沸,忍耐已至极限,终于并力而入。


    祝好短促轻吟,足尖蜷缩,腰肢如弓,似月下柳枝,随风轻颤。


    她有些不适地后仰,宋携青吻过她脊背的笞疤,腕间灼伤的瘢痕,他徐徐抵近,轻柔安抚,祝好难忍,报复似的在他肩头咬下,脊背也被她抓出数道血痕。


    宋携青纵她为所欲为,二人如红线缠绕旖旎。


    祝好眼尾泛红,她好似陷落一场欢海,几欲溺毙其间,她追想方才偶见的并蒂荷花,正如此时轻偎低傍的她们。


    宋携青轻抚她的眉眼,祝好方才紧蹙的眉终于舒展,她面泛红潮,若荷瓣初绽,他却不敢冒进,时刻留意祝好的情态。


    明月时隐时出,湖面青鱼欲撷荷瓣,一起一跃间,飞珠溅玉,荷瓣濡染晶珠,或有青鱼垂涎未绽的花苞,几番起跃下,花枝被撞得轻颤,本是紧合的荷苞忽地绽开,青鱼摆动壮硕的长尾撞入花心深处,荷瓣摇颤,被撞得嫣红,花蜜泫然,垂露欲滴。


    湖面无风,小船却兀自摇曳,水波荡开层层涟漪,其势之烈,船内游来男女低沉的喘息。


    “祝好,往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祝好的唇间溢出细碎的喘息,她环着宋携青汗湿的肩,二人的青丝早已濡湿纠缠,难分彼此,她见宋携青的脊背大起大伏,他的耳根脖颈俱已红透,祝好屈起小指,轻拂宋携青的敏感处,引他颤栗,她问:“那一万六百两……”


    他顿觉好笑,所谓的一万六百两欠额不过是唬她的把戏,如今她二人已是难舍难分的境地,她还在乎这个?


    “原就是柳如棠欠下的债,你不会寻她偿么?”宋携青灼热的吐息拂在她的颈,“不过……我人都是你的了,还管区区一万两?当是你我的喜礼赠她也无妨。”


    祝好已分不清耳畔如水拍石的响声是湖泊的激荡,还是彼此的情潮,“你竟了无所求么?”


    “有的。”他低笑,“我唯求夫君的名分,与作为夫君的实权。”——


    作者有话说:福建人民发来贺电[猫头]


    第64章 雷刑


    薄日如纱铺入船室,祝好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光晕中若隐若现,衬得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愈发地娇嫩可爱,宋携青一手支颐,缱绻的眸底聚起笑意,他的另一只手已悄然抬起,轻抚祝好半掩在被褥里的侧颊。


    祝好仍在酣睡,她攒眉蹙额,大力拂开宋携青的手,背着身面朝里,再度入梦。


    宋携青失笑。


    他衣袍半敞,襟前微露,肌骨隐现,倚在榻上透着疏懒之气,尽显风流,宋携青凝眸一转,落向祝好散在榻间的青丝。


    宋携青挑起她的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发丝的幽香与榻间未散的黏腻一齐扑入他的鼻息,他望着尚且濡有彼此汗液的发在指间缠绕,不由回味昨夜二人交颈而卧、肌肤相亲时的情景。


    他方知何谓“蚀骨”二字。


    彼时,他扎在里头,几度徘徊在生死之间,可不论是生是死,尽是极乐所致。


    此般滋味,胜却世间万万,比仙酿琼浆更教他痴醉,且余韵绵长,萦绕心头,久不见散。


    也是在极尽缠绵时,啮噬他已久的咒缕在一刹殆尽。


    宋携青俯身,轻吻祝好散落的乌发。


    子夜情事方了,他同祝好说的那些殊不知她可有仔细过耳……抵近后夜,他不论贴在祝好耳畔说什么,她只管一味应好,或是答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昏话,如此憨态可掬的祝好,宋携青还是头回见,他轻而再轻,柔而再柔地将人搂在怀里不知困倦地瞧了一宿。


    以备不虞,宋携青仍是化出笔墨纸砚,在花笺上书下密密匝匝的一页,他将祝好的嫁衣叠整,置于榻前,后为她另备着件藕荷色的裙裳。


    末了,瞬行西市买了份馄饨压在花笺上,宋携青踏出游船时,在外布下结界,在祝好醒前,无人得入此境,压着花笺的馄饨也不见凉。


    ……


    九重天。


    天帝偏废百余年的朝觐再度举行。


    却非如往常一般无事硬论,亦非九重天的神君仙女齐聚一堂闲言逗趣儿。


    一反既往地,今日的朝觐莫不整肃,久不见真身的天帝高踞尊位,正与诸神睥睨落跪下首的人神。


    “你情知私阅命薄、损毁红线是为不测之罪,怎奈悔之晚矣,故而妄以沧海角将功折过?凭你一小小人神——”天帝面如土色,捋着花白的银须,“你,独身一人还真将沧海角的遗魄与恶浊之气荡除了……”


    宋携青衣冠齐整,紧束墨发,虽屈膝下首,然脊背秀挺如青松,了无卑躬之态,他神色自若地收受四方注


    目,或有鄙薄,或有疑云。


    他追思身处沧海角时的情状——


    宋携青的确谋算着以功覆过,却非十成十的把握,就算能成,也是九死一生。


    初涉沧海一隅,此域的上古遗魄与恶浊之气如泰山倾轧,近乎将他的身骨碾碎,瘴气侵蚀间,宋携青的血脉几近冻结,它们穿透血肉撕扯他的三魂七魄,压得他连术阵亦难尽展。


    宋携青原以为行将葬身于此,然四野寂寂,风不惊草,阴霾笼罩的沧海角霍然被撕开一线天光,凡其所照,不论哪路邪魔鬼神的遗魄皆如尘烟消散,恶浊之气也随之湮灭,瞬息之间,此域唯余清风朗朗。


    他清楚,沧海角得以荡除遗魄与瘴气绝非全凭自己的功劳,可宋携青也未窥破其间的本相。


    至于九重天,他若想尽早脱身,好好的回到翩翩左右,那么……他们误会便先误会着吧。


    他又不是不曾踏足沧海角,亦已将前因后果道清,怎奈高居六界、须发如花的天帝却是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宋携青既未窥破沧海角本相,也懒于繁言作辩。


    天帝横扫一众,“诸君以为当如何论处?”


    人神阑入禁域折花因那位的关系,六界再不敢提及,然人神在冥府与琴瑟宫造下的孽理当严惩。


    天帝只再简单不过的征询,在座的神仙却在心底有了计较,他们虽安生久矣,却一眼顿悟天帝的真意。


    假若人神与神主有何渊源呢?虽则此番设想微乎其微,神主之所以震怒定然只是不满众神在域外喧噪,可一众既见神主的雷嗔电怒,自然难以疏略任何的一点可能。


    重罚唯恐触及神主,轻罚唯恐有损九重天颜面。


    天帝忧惧惹火上身,打算教众神讨个说头。


    “呃……既是有功亦有过……尚待功过权衡一番再论惩处与否……”


    “冥府讨的请罪索偿自是要的,旁的嘛……”


    “六界无一不想将沧海角攫为己有,毕竟上古时期也是个灵息天足的宝地,苦于六界束手无计,只得放任此域蹉跎自净,故而人神……也、也算立功?不过,冥府与琴瑟宫那事儿……”


    众神你一言我一语,左看看右瞧瞧却未吐出实打实的惩处来,眼见天帝都在推三阻四,他们又怎敢涉险独断?


    天帝扶额,花白的胡须因嗟叹一起一伏。


    一众缄默之际,华奚上前一步,“帝君,华奚以为,功过不当相抵。”


    众神闻言,齐刷刷转向华奚,所思无不是——他竟未帮自家小儿求情。


    天帝眼底精光一闪,“怎讲?”


    “先谈人神之过,实乃明知故犯,再论沧海角,以一言蔽之,只因人神畏怯九重天重责,方以沧海角之策将功折过。”华奚神色不动,作揖道:“虽如此,荡净沧海角确乎一桩奇功,本君既是携青的父神,自然不忍其子苦受重责。”


    诸神心下冷笑,原是谋算着先抑后扬呢,也是,岂有父神不护小儿的道理?何况此子是他迢迢自下界带回的,可见华奚君对其母子的爱重,宝殿之上,无人不作此想,然而,华奚的下一句话却似惊雷炸响在一众的耳畔。


    “华奚以为,其子当以雷刑五十论处。”


    须知雷刑与下阶仙神的历劫天雷相差无几,何况是整整五十道雷刑?!


    天帝也不免聚拢花眉,区区人神若受其五十道雷刑,想来也近断魂。


    “沧海角自古是六界共争之地,万古以来,却无一界将其收归,人神有过,然其功也不小,可你到底是他的父神,既然做父君的发了话,就以雷刑了事罢。”他酌情一二,脑际偏偏浮想自禁域踏出的神主,以及在瞬息之间头颅滚地的神君,天帝不疾不徐道:“嘛,二十道雷刑也就罢了。”


    华奚低眉垂眼,“谢天帝。”


    天帝转而扫向松樾,“月神周游未归,你既是她唯一的门徒,自是下任月神,依你所见,损毁红线一事,人神当以何偿?”


    松樾飞速瞥了眼后脊梁板直的宋携青,接腔道:“在座乃至帝君应知,红线当属上界最为坚韧之物,人神既可轻毁,后与凡女的红线相缠,松樾以为,当是天定。”


    “哦?言外之意是,不作惩处?”


    “松樾虽师承月神,却也不好擅自做主,帝君或可待师尊游归,再问问她?”


    “你小子,真当以为本帝看不明白?素日目空无人,这会却字句不离师尊?”天帝摇头,回觑宋携青,“既如此,先罚二十道雷刑,人神遵否?”


    宋携青直挺的脊梁骨终于压弯,“遵。”


    天帝轻轻一拂袖,宝殿诸神瞬移至九天刑场,雷公雷婆夫妇早已备好一切,宋携青立地刑场中央,褪尽衣物,在座俱是一挑眉。


    只见人神的颈背指印、红痕交错,左肩牙印隐隐渗血,红肿的下唇也破了,众神目目相觑,心照不宣。


    雷公雷婆一时哑然,旋即操起手中的雷锤雷鼓,一击一响间,天雷穿云破雾,宛若苍蓝神龙自九霄直贯而下,直击宋携青的天灵盖。


    宋携青一声不吭,然一击之下,面色早已如纸透白,再一击,唇角淌下血渍,他高束的墨发四散,掩去眼底的隐忍,唯余风骨凛然,屹立不摇。


    雷神老两口险些生锈的鼓锤一迎不意迎了位人神,二人一时拿不准力道,也多多少少侧闻了禁域之事,手中鼓锤时轻时重,特别是宠妻如命的雷公,一听人神之所以闯冥府与琴瑟宫竟是为着自己在下界的发妻,一时也是狠不下心,所幸天帝到底没说什么。


    最后一击劈下,天雷威势如山,宋携青在强压下单膝跪地,身形微颤,雷公雷婆眼见人神尚存一息,俱是长舒一气,座中诸神从容自若,可后背亦已汗出不少。


    天帝倒也大气,准许半死不活的人神在洗灵真水池浴,洗灵真水可消疮疤,亦有养息之效。


    宋携青却将视线转向对侧红如淌血的赤池。


    随行的池荇留心宋携青的一举一动,他警告道:“赤水虽说也有养息之效,却与洗灵真水恰恰相反,赤水是为惩处极罪之人而生,创痕沾之,即永生永世不得消,此后只能带着刑罚所致的疮疤为生,就算蜕皮换骨,也无法消除,宋携青你可别浸错……”


    池荇愣怔。


    一转眼的功夫,宋携青已入赤池。


    他的背上除却女子抓出的红痕又添了数道雷刑留下的灼伤,宋携青嘴角的血渍尚未拭净,周身透着一股死气,散乱纷披的发下却是一双笑眼,他掬起池中赤水洒向肩头的牙印,“正合我意。”


    池荇忍无可忍,喝道:“你真是疯得不轻!”


    他追下赤池,猛拽宋携青微敞的衣襟,“起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问什么?你弟弟我差点儿死了,这会儿起不来,也不可多言,脑子更是不大清楚,不若你怎会也说我疯得不轻?”宋携青面色惨白,他抬眼,一改方才懒散的语气郑重道:“池荇……烦你一刻后将我唤醒,翩翩还在等我回家。”


    ……


    禁域花草葳蕤,灵力丰盈,少年静立其间,挽起一截袖,但见小臂寸寸撕裂,半见白骨,腕间血珠悬垂,欲坠非坠,他抚向脖颈,扯露前襟,除却深烙心头已久的旧疤,其余肌肤尚且如凝玉光洁无瑕。


    蜜裙女子不知第几回地借荷叶掬着洗灵真水而来,她的纤指挑入真水,泼向少年。


    水珠颗颗砸在少年敞露的肌肤,他眯眼锁眉,女子嗤笑:“疼?”


    “不论是真水抑或赤水并不会带来疼痛,不过……疼?是何滋味?”他将悬空的水珠一一弹回,“头一次觉着疼,还是阿昭捅吾之时。”


    女子见他不屑受真水润泽,微不可闻地一叹,“虽则真水与赤水尽是你讨阿昭欢喜挥挥袖幻出的,可依你如今的神通定是不及上古时期,就算身上暂不觉着疼,事先抑制总归没错,用真水润润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海棠。”少年一双眼剔透如冰珠,凝着她,“有用无用,吾心自知。”


    “不许这么唤我。”


    “你不正是海棠所化?”


    “何人规定什么所化,便要唤什么了?既如此,那俩人怎的不唤阿泥、阿壤的?非要唤就唤阿棠,反正别唤海棠,土气。”阿棠摊手,“上古之时,不论六界内外,你无不是想杀便杀,可今朝终究不及上古,前手弑神,转而助他破沧海角,此域可谓上古战场,到底不是俗地,阿悟,养养吧。”


    “你错了。”少年冷笑,“纵使吾一事不作,终有一日也将化为虚无,消散如烟,既如此,教六界


    尽陷混沌如何?六界本为吾所创,若吾湮灭,便令天地重归荒芜,万物归于一微尘,岂不有趣?”


    话音方落,却自花丛扑出一只九尾雪狐,少年如往常一般敞开怀抱,雪狐却在他颈间一咬,登时数颗血珠凝于肌肤,如红梅点雪,刺目而妖冶。


    他抬手轻拭雪狐嘴角的血污,阿棠匆匆上前从他怀里拥过雪狐,少年看在眼底,神色如常,未发一言。


    阿棠抚摸在怀里挣扎的雪狐,问道:“如今,你我已令那孩子拿到命薄与破解之法,接下来要如何?”


    “疼。”少年遥望九霄云外,指腹抚过颈间渗血的咬痕,他倏地一笑,“倒是许久不见翩翩了。”


    第65章 冷水


    新芽破雪,春阳映照四野,草甸之上,最后一捧雪粒子也彻底消融,东风吹散凛冬的寒气,迎来煦煦春令。


    上年妙理毒伤初愈,祝好便已将她的卖身契归还,不过妙理并未远走祝宅,而是选择跟在祝好身侧,祝好倒也随了她,又为妙理拔高了些月银。


    得亏妙理尚在左右帮衬,历年初春无不忙碌,不只是大地春回,亦是各行各业的回春时节,尤其是祝好的布衣行,一到开春,淮城的小娘子亟亟踏破衣楼购置新衣,何况再过十余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据闻国诞之礼陛下可是会出宫与民同庆,乐府为此揽尽擅乐弄舞的女郎筹组大典,举国上下翘首以待,淮城有些门第的小娘子自是少不得与双亲入京看热闹。


    小娘子出行,还是前往京都,置办新裙是必不可少的,祝好与柳如棠为着新衣也是下足了功夫,方絮因成日描绘裙样指腹起了不少茧。


    柳如棠的女儿乔眉上年随陆小公子入京医治手伤,虽则结果差强人意,奈何乔娘子分外争气,割舍箜篌习得一手吹乐,而今凭着一支箫在乐府混得风生水起,不时受召入宫为公主与太后吹奏,国诞大典亦是榜上有名,为此,柳如棠今一早启行往京都去了,生恐半道横生意外耽误行程,错失女儿在大典上大放异彩。


    昔年祝好落坐依水街的赋云裳因着未仔细勘察住地百姓的经济条件,做得尽是些无本生意,不日便草草关张,直至今年开春,祝好灵机一动,将琼衣楼与赋玉裁制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香囊或旁的小物,若是大些的面料即可直接作衣布售卖,如此,不但大程度减少了浪费,而且虽是边角料,质地与成色却名列淮城前茅,再者压了大半价钱,同依水街赶墟抛售粗匹麻布的叫价相差无几,偏又好看得多,赋云裳新张没几日便已来客不绝。


    相对的,祝好这程子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再如何忙活,她今日也当将衣铺上的事暂且一放。


    祝好换上素服,髻簪白花,行至李家时,恰巧撞上方絮因,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陈词。


    三人俱是白衣裹身,陈词按理与李沅并无瓜葛,只因他上年与方絮因相撞,心底始终过意不去,方絮因一向是个好脾性,怎奈此事恰与祝好有关,虽是她不慎撞上陈词,到底是因这一撞将祝好托付的纸团遗失了。


    方絮因认定因此耽搁了援救祝好的良时,她一面恼自己毛手毛脚,却知此事与陈词并无多大的干系,奈何陈词偏偏往上凑,再怎么好脾气的方絮因也懒得搭理此人,李沅田间得闲便在衣铺任零工,一来二往同陈词见得多了,几人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熟悉。


    三人今日同行李家只为赴李父的丧宴,几人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默默无言地踏入门槛。


    简丧薄葬,前来李家吊唁的只相对亲厚的几个亲故,而后便是祝好三人。


    李沅的父亲葬在郊林,三人简单用过丧饭,不顾李沅的劝阻,一路随行丧仪送行李父。


    最后一抔土是李沅亲手埋下的,她的面上没有太多的伤情,其母刘氏倒俯伏在葬土哭成泪人,所幸刘氏的失心疯已有好头,平日虽也少不得犯浑,不时亦有清神之际。


    李沅就着麻衣将手中的土屑揩尽,她搀起母亲,眼底流露感激,朝侧近的祝好道:“父亲走时,并不痛苦,相反,死前竟好了一阵,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为夫为父,卧榻十余载一无所能,牵累母亲与我,父亲说,死了于他而言方是解脱。”


    “我好似赌输了,又好似没有输,父亲临走时告诉我,与其一辈子僵卧不起,口不能言、无知既无觉,只能受人侍候,他很感激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得以清清楚楚地将我与母亲映在眼底,抚摸我与母亲温乎的皮肉,父亲噎噎咽咽,合抱母亲与我直至气绝,父亲之所以能够不留遗憾地安去,母亲的病症也得以见好,还得多亏翩翩敦请陆小公子留驻淮城的医属。”


    丧幡在林间飞扬,冥钱在尚未压实的葬土旋卷,不防搅进一众人的心境翻起悲怆,郊林却是一派春景复苏的模样,翠笋破土,尖凝清露,试图将此地的凄怆抚平。


    祝好触景生情,她不可抑地寻想故世的双亲,追怀年幼的自己伶伶仃仃地跪在灵堂,眼见如今哀戚的母女二人,眼眶俱已润湿。


    “阿沅,我何曾助你?不过是陆小公子的医属返京途径李家,我才顺口提了一嘴罢,诊治令亲的皆是医师,并非是我,何须言谢?”祝好的视线顿在新镌的碑上,“阿沅却可怨我,我情知永失父亲的苦处……”


    言及此处,李沅坦然道:“翩翩,你与王医师切莫自疚,行针前王医师已然再三叮嘱,贾圣医遗世的勾魂针法早在百年前因朋党之争焚毁,后世只堪堪残有东零西散的针迹,百年来,各道医士尝试勘破勾魂针法,流传市井的针法便已不下数十,王医师亦已言明其间风险,是我与母亲执意一试,既已蹉跎十余载,不曾一搏岂知结果呢?”


    “何况,就算是因此针拉垮父亲的身子,可父亲体衰长年,原就没有多少时日,因着王医师的针法才误打误撞好了一阵,不至于僵死卧榻,父亲方能不留遗憾的离开,这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选择,若是针法可成,王医师即可以其针救治更多的病患,如今告败……”


    李沅抬眼,总算流露一丝怆然,“亦好规避有误的针法,再怎么说,也是一桩不那么差的好事?我的母亲也正因你请来的王医师才有了起色。”


    “翩翩。”李沅努力一笑,她将提了一路的篓子揭开,里头用棉布裹着一枝桃花,“父亲对我说,他此生与母亲结亲,又有了我,是他之幸,却是我与母亲的不幸,父亲说,临去熬过了冬,得见阳春的第一枝桃花,此生足矣。”


    “人生在世,难免有憾,我们活着的人在于想法子走出这些遗憾啊。”


    她将桃枝栽入葬土,待桃枝扎根,新芽萌生,唯愿埋骨此地的父亲能够年年得见初春的第一枝桃。


    ……


    琼衣楼在柳如棠入京后全权交由祝好与方絮因主理,天色已晚,二人也是方从李家而归,楼里的雇工早已走净,祝好不动神色


    地扫眼在一侧打理各式红匹的方絮因,祝好抬手压下置着布帛的承盘,“尤家与祝宅顺道,我送吧。”


    “绘制婚服的是我,你如何送?届时,尤家头一个要找的也是我。”方絮因接手承盘,“祝掌柜,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私事与公事我怎会分不清?还是你觉着,我会为一个旧人而难过?当年可是我不要的他。”


    她伏在祝好耳畔,悄声:“传闻歧州的万俟小姐其貌平平,一张麻脸,我瞧瞧去。”


    祝好松了手,不再多言。


    更深人静,繁闹的南巷亦无行客,祝好在一道岔口与方絮因拜别,眼见小娘子的身影融入星夜,身后始终有一影相随,祝好了然一笑。


    陈词默默护送两位小娘子回了衣楼,原想这般晚了,方絮因也当快要返家,便在偏门等了又等,然而她一出楼阁,两手却托着承盘,陈词暗忖,她今日的奔忙尚未到头。


    他一步一缓地跟着方絮因在一方奢宅前站定,陈词藏身绿荫,纵目一观,正是此城巨富尤家。


    陈词见方絮因在门外踟蹰良久,守门的家奴正待上前寻问,正当其时,不远处游来一道娇俏的脆声:“二郎,是衣楼送布帛来了。”


    尤蘅虚搀万俟宜的手一僵,步子在短暂的停顿下自然迈前,他从容地为身侧的女子自方絮因手中接过承盘。


    其盘之阔,尤蘅的五指却与方絮因的小指轻触。


    陈词将此景尽收眼底,他自然识得尤家家主尤蘅,亦知身侧的女子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二人将在下月举婚,淮城虽与歧州不算远,可在做父亲的眼里却是千里迢迢,因之不愿爱女在吉日受舟车之苦,索性与其女落住尤家,只待下月完婚。


    方絮因抽回手,对上万俟宜探究的目光,眼前的女子并非如传闻中的相丑,亦非一张麻脸,而是个柳腰莲脸的美人,但见女子笑吟吟道:“我虽不曾见过你,却听闻过你,方娘子便是他年在堂审上言之与二郎两情相悦的凶犯吧?”


    女子姿容姣好,身段凹凸有致,一字一句无不轻言软语,就连“凶犯”二字亦是温温吐言,尽显大家之风,最主要的是,她与尤家门当户对。


    方絮因揪着方才被尤蘅轻触的小指,她略略合眼,再度睁眼已不见丝毫异色,“万俟小姐既知此案细情,怎会不知尤二公子早在堂上将此事撇干净了?他不已说清,是我日日蛮缠于他。”


    “有意思,你只言日日蛮缠,却不辩虚实,亦不为自己抗辩凶犯之名。”万俟宜含笑睨她一眼,“原以为二郎千方百计不教我见的女子当是什么神仙妃子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我倒是放心了,早知如此,何必非选你们家的衣引你见我?”


    尤蘅闻言通身一激灵,再难端着平素的稳练,万俟宜却不再纠缠,抚向置于承盘的红艳布帛,只道:“咦?绣样与成色竟不赖,倒也……不算白选,不如这般,你呢,先手绘衣,我素喜紧腰长摆宽袖的衣裙,绘成了亲自送来,可明白?”


    言罢,万俟宜信手抛出一枚银锭,方絮因大方收下,颔首回笑,末了,眼观郎才女貌的二人恭祝道:“愿尤家主与万俟小姐永结百岁之好。”


    分明是良言却惹万俟宜娥眉一皱,“这会儿道贺未免过早?我虽与二郎举婚在即,然一日礼数未成一日不可越矩,银子是裳你的路钱,并非买你这张阿谀奉承的嘴。”


    方絮因捏着银锭忍下,作愧道:“失口乱言,是我之过。”


    “罢了。”万俟宜淡淡道:“你可以归家起绘了,二郎为我将布帛盛入府便好。”


    方絮因不再坚持,反身扎入近巷。


    里巷一抹黑,所幸她自幼在黑暗中摸爬滚打着长大,方絮因早已习惯,也因此练就在黑窝下视物的本事,身后却猝然点起一盏明灯,映出尾随已久的身影,方絮因并不转身,陈词琢磨一二,言道:“她显然是为推敲你与尤蘅的关系,女儿家的这些小伎俩无须多思伤神,方娘子……也无须藏绪自伤。”


    方絮因早已习惯陈词遇案敏悟,旁事如猪的头脑,她顿步,扭头问:“藏?陈巡检,民女藏什么了?”


    她言之澄定,浸淫数桩悬案的陈词已窥破方絮因竭力掩藏的哀戚,方絮因抬手,“我归家的头一件事,便是净手。”


    “凶犯……”方絮因喃喃,转而道:“而我之所以伤怀,一为李沅之父,二为思及自己好赌的兄长与无用的父亲,我为李沅而怆,为我可怜饿殍的母亲而怆,独独不为一个无足轻重,可死可活的负心郎而怆。”


    ……


    论说自尤家折返理当途经祝宅,时近亥正,祝好仍不见二人身影,莫非抄道了?她方将宅门掩上,不期然传来叩门声。


    祝好手提风灯,紧拢裙裾,“絮因?我还当你抄近道而行呢,陈巡检可有同你一道……”


    在宅门大敞的一刹,其言戛然而止,风灯坠地,灯壁星火四溅,却烧得愈发炽盛。


    长飙骤起,她的素裙与门外的黛青长袍卷在一处,难解难分。


    时隔一载,抹煞棱角的眉眼再度清晰,祝好只许自己错愕一瞬,她拾起风灯,干脆利落地捞回与他绞缠的裙裾,祝好折回宅院,提着一壶茶行至门槛。


    茶汤在她手上尚且滚着缱绻的热烟,可当祝好将其泼在来客的所立之地时,速作一滩冷水。


    闭门之际,宋携青所见的,是极尽淡漠的一眼。


    只一眼,似如群山倾轧,教他方寸大乱。


    第66章 你走


    不过七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打算赴京观典的小娘子皆已置好裙裳,眼下关顾衣楼的多是为春夏二令置备的小娘子,热潮已过,衣楼二铺总算迎来短暂的清闲。


    时至午间,衣楼的来客零零四散,方絮因起眼杵在柜台拨拉算盘的祝好,打外瞧着倒是仔细盘算账目的模样,实则心旌早不知摇至何处,自打赴往李家丧宴,祝好一日不曾定神,也是自那日起……


    方絮因遥望阁外,阶沿仍立着一抹黛青迎风鼓袖,衣袂翻飞间如云卷舒。


    一连几日,日日如此。


    “你可曾探问他消失一年的所在?若是负心,缘何又回来了?”方絮因见祝好仿若未闻,双眼无物,想来又在神游天际,她忍无可忍地高呼一声:“宋携青!”


    一刹之间,祝好手中算盘坠地,阁外那人回首,二人四目撞上,祝好侧目移开,面容淡定。


    天际蓦然作响一声闷雷,眼掠雕花错彩的阁门,可见豆大的雨珠自积云滚落,扑簌打在青石砖上,本当热闹的南巷散尽游人,唯余立地阁外的青衫依旧。


    方絮因发觉祝好的眉尖轻蹙,问道:“可要为他送伞?”


    祝好只觉好笑,他要什么伞?他不是此城的降雨龙王吗!还能教自己淋了不成?


    她摇头言否,弯腰拾起算盘转入阁室,“絮因,眼下落雨,估摸着来客应当不过数十,后半日……”


    方絮因了然道:“翩翩,后半日你歇着。”


    祝好却步,睇来感激的一眼,回眸时余光无意扫过阁外的青衫。


    她入阁室顺手一整物件,后自偏廊取了柄八角绘兰伞,雨声穿阁灌耳,其音累累如冰凌砸在她的心头,脑际早已乱作一团。


    祝好行经柜台,只见雕花大门猫着好些雇工,几人手抓瓜子,啃得咔嚓作响,方絮因则在一侧观望。


    祝好不明所以,心底却隐隐有了猜断。


    一众围在雕花阁门俱被外景吸引,浑然不知祝好立在几步外,她攥着伞柄,侧闻几人侈谈——


    “小伙子,你到底犯了何事?偷腥被我们掌柜的逮着了?还是赌输了,在外躲债呢?你说说,咱们掌柜的多漂亮啊?你啊,丢了福气……”


    “哎!小郎君你都杵在这儿好几日了,祝娘子既不睬你,你也别犟了,瞧瞧!多大的雨?淋出毛病不要紧,若是死在阁外……多、多晦气啊?”


    “瞅着人模人样,竟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几人喋喋不休,身后传来“啪”地一声,众尔纷纷回头,但见祝好立在不远处,手执的八角绘兰伞柄竟生生折断了,声响正是来源于此。


    众人气不敢喘,方絮因拔脚上前,确定她未伤着手才长舒一气,“换柄伞?翩翩你……何时在的?外头雨正大,何必急于归家?”


    “伞柄折了而已,难不成还撑不了了?”她不顾滂沱大雨,持伞横越一众,步出衣阁。


    隔着洋洋雨幕,二人四目相对,眼底惊雨绽花。


    宋携青浑身透湿,


    苦雨打乱的发紧贴下颌与脖颈,他血丝缠眼,外肤坠珠,本是一双失采的眼在目见祝好的一刻重拾神韵,他一手背身,掐出一诀,大雨骤止,积云如受敕令,退居此城上空,一弯七彩天虹衔接南巷此起彼伏的阁檐。


    阁内一众无不拍案称奇,莫不是天神降世,福佑淮民?


    祝好睨他一眼:“邪魔鬼道。”


    宋携青:……


    ……


    妙理今日小休,早间与乡友张渝娘子一道出游了。


    祝好想着烧水淴浴,而后小憩片刻,她方入屋室,却见蝶戏水折屏内升腾起袅袅香烟,祝好环顾四处,了不见青影,才徐徐褪去衣裳,步入浴桶,温和舒适的澡汤润泽她的每一寸肌肤,卸下祝好连日的疲乏,淴浴罢,祝好腹中饥渴,说时迟那时快,一缕飘香钻鼻,案上已然置满美食茶点,粗略一扫,无一不是她所喜。


    祝好从不委屈自己,气他是一回事,万不能因此与自个儿过不去,她落座案前,三两下剔净一尾糖醋鲤鱼。


    餍足罢,祝好歪倒藤榻,梦中,她愈发觉着身上透风,祝好下意识紧搂臂膀,宋携青现身榻前,凭空幻出一方锦被,他为祝好捻实被角,弯腰抚平小娘子紧攒的眉心,宋携青将额偎在她的手背,一下下抚摩,连日以来,他只能在祝好酣睡卸除爪牙之际悄然侧近,只为窃取这一时的温暖。


    他的唇轻覆她的指节,尚在睡梦的祝好忽而抬起一手,胡乱揪着他半散的发,梦呓道:“宋携青……”


    宋携青全然不顾祝好扯得有多狠,只顾温声回言:“翩翩,我在。”


    她当是魇着了,眉梢不展,苦着一张脸,祝好揪着他披发的手狠狠使劲,“……宋携青。”


    “我在。”


    “滚……”


    惊雷破空,窗外晴景一刹浇黑。


    屋室不复青衫,女子犹自酣睡,紧攥的五指缠余几缕断发。


    ……


    祝好黑甜一觉以至翌日天明,她醒时已不在僵冷的藤榻上,而是在铺整茵褥的榻间。


    屋外隐有饭香萦鼻,祝好的肚子不争气地叽咕,她随手披上外袍,推门出屋,祝好穿过垂花门,循着喷香直往外院的锅灶去。


    映入眼帘的是衣冠齐整、发束玉带的俊气郎君正腰系围襜一手操着炊勺炝锅,这场面,倒有几分“贤夫”的阵仗。


    院内圆几搁着几道菜,各个油光晶亮,香飘四溢,可谓色香味俱全。


    祝好呆若木鸡,宋携青望来,她一扫怔怔,疾步上前抢取他手头的炊勺,“你走。”


    他轻松夺回炊勺,转而嗤笑:“呀,总算肯同我说话了?”


    祝好手抵宋携青的胸膛将他往外搡,“我让你走,你听不明白吗?仙君既已解咒,还回来作什么?”


    此话惹得宋携青一愣,旁的气他、同他误会倒也罢,独独此事万不能教她误断,“你以为,我是为解咒方与你……?”


    他步步逼近,祝好连连退后,她被抵在墙角,气氛登时微妙,宋携青一手撑墙,将祝好堵在里侧,“你推不开我,好比我若执意解咒,何须大费周章地哄你?解咒为次,我只是想同你……”


    宋携青附在她的耳廓低语,祝好面红过耳,磕磕绊绊道了三字“登徒子”,宋携青不以为意,见她瑟缩在一角的可怜模样反倒一笑,“祝好,醒时当有阅见花笺?”


    这是自然,特别是笺尾言之若未将馄饨吃净,结界便无法自解,祝好窝火,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么?她为着出去,哪怕不觉着饿,也只得大口闷下比她脸还大的一整碗馄饨。


    祝好怨气满腹地道:“瞧见了又如何?我知你是为我去寻劳什子活命的法子,所以呢?不是三个月么?你无踪无迹了多久?你将我一人落在那,几次三番地想走便走,想回便回,每每我下定心要将你抛之脑后,你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我想了许久,我与你到底不同,而今咒缕已解,你我遂清,宋携青,你走。”祝好推他,眼见实在推不动,便去掰扯他支在墙面的手,祝好费力半晌,宋携青始终雷打不动,祝好只得扯他腰间的围襜,这可是妙理的锅灶至宝,不防一扯,连着将他的衣袍一道扒了,露出宋携青左肩的牙印,他状似无意地转身,脊背蜿蜒交错的抓痕与焦黑的灼疤在祝好的眼前暴露无遗。


    祝好怔在原地,她踮脚抚摸宋携青肩头的牙印,为何痕迹犹在?祝好双目闪烁,竟畏怯与宋携青对视,那夜……她竟如此凶悍吗……


    抓痕与牙印是她所为不错,她认,余下的疮疤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么?既如此,何至于留疤?


    祝好寸心钝痛,隐约猜着些什么,为此更是铁了心,她竭力抑制喉咙深处的哽咽:“宋携青,你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我真……不想再见你。”


    “休要再说气话了,好不好?”宋携青抵着她的额,“承认是因担心我,才想将我推开,这很难么?翩翩,我好好回来了,我不要紧。”


    祝好瞪他,“什么衣衫这般容易扯坏?哦,你不就是存心露给我看么?想教我心疼啊?”


    宋携青面色讪讪,他退离一步,只听祝好续道:“是,我承认,将将我是有些不忍,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是,我同你一起,的确有过一时的欢喜,相对的,鼻酸伤怀也不少,我不愿再为着一人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难过,竟日的悲喜皆仰赖于一人,何况还是一个倏来忽往的人?我不想患得患失,如此,很难理解吗?你我不能就此作罢么?你也无须再为我寻劳什子法子,我死我的,你活你的,不行么?”


    宋携青问她:“你真想我走,是么?”


    祝好昂首,“是。”


    此言方落,身前之人忽而化作一缕烟云,随东风散。


    祝好操起炊勺猛摔,喊他走,他竟真走了!既如此,方才脉脉含情地作什么?


    她浑身似长了痱子般瘙痒,教他走的是她,而今真走了偏又魂不着体,她竟这般会挑刺儿么。


    祝好瞄了眼锅里半熟的鲜蘑炖蟹,隐隐窜出几缕焦糊味儿,她气势汹汹地将余火捣灭,旋即步至圆几前,瞧着几上油光可鉴的菜色,祝好一扫方才的胃口,正待将其收拾了,身后却依稀响起窸窣声,祝好心头打鼓,蓦然回首,却不见人影。


    祝好状似不在意,却已迈着步子在院内转悠,几圈下来祝好不见丝毫的风吹草动,将才萌生的欣悦彻散,祝好如淋冷水,正想回屋,一抹雪缎不合时宜地飘然入眼。


    小池对立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眉间一点红,赤足步入小池,虚行池面,他足尖所至,水不扬波,少年的衣袂无风自起,掠池而过,他浑身透冷,肩头盘居着一只九尾雪狐。


    四境阒寂,燕雀噤声,流云驻足,飞旋而下的落叶悬止半空,此间万物,惟有少年与她方可行动自如,超脱此界之外。


    他蹲身池央,一手虚支下颌,一手逗狐,少年对上祝好的眼,扯开一抹僵硬的笑:“翩翩,好久不见。”


    第67章 回溯


    目之所及,皆已凝滞,惟有祝好的心脏仍在跳动。


    她想起与宋携青初见时,四近的一切,不论是人是物亦如眼下的这般万籁俱寂,可比起宋携青,身前的少年竟更显威震,了无年少应有的顽性,少年嘴角扬起的僵笑并未教祝好觉着亲善,反倒让她莫名瘆得慌,祝好本能地后退,不防踩着泥疙瘩,跌倒在地。


    眼见少年起身,他肩上的雪狐也一跃而下,雪狐环转祝好,偶有嘤咛。


    少年行近,在祝好一步外蹲下。


    祝好端量少年类乎女相的面容在脑际不断地搜寻,可待挖空旧忆,也未探得少年的一丝一毫,再且,他绝非凡人,既如此,她怎会与他有过面缘,又何来的好久不见?


    雪狐磨蹭她崴伤的脚踝,须臾之间,痛感乍消,祝好试着轻抚雪狐银白的毛发,抬眼时,畏怯之色已消大半,“你……是何人?”


    少年如冰珠冷然的眼一扫雪狐与她,“阿悟。”


    “吾唤阿悟,其妻所取。”他轻点雪狐竖起的长耳,只见毛茸茸的耳尖略一瑟缩,阿悟方才绽露丁点打心底的笑意,“它正是吾妻,阿昭。”


    祝好微怔,转而连及濯水,她不也是小动物吗?没准儿雪狐亦可化人,思及此,祝好顿觉将才未经小狐狸的允准擅自抚摸太过失礼。


    她见雪狐跃回少年的肩头,轻舐毛发,祝好问出症结所在,“你我何时见过?寻我又是因何?”


    “时移事去,


    理该忘却,至于吾为何寻你么……”他忽而抬手贴向祝好的侧颊,一瞬即离,“无极壤捏就的玩意,倒也像一回事。”


    “太古之时,混沌之初,世间了无生灵,唯吾一神,唯吾独尊。后来,吾捡到了阿昭,因在吾的身边受灵息滋养,阿昭很快化作了人形,吾与阿昭走在空茫之境,不见碧空,不见平野,为讨阿昭欢喜,吾自此境的罅隙取就无极壤,捏成一对土偶。”自始至终,阿悟的语调无波无澜,“捏你时,缺了块壤土,恰是填补心脉的无极壤,故而你生来纤弱。”


    “万物之灵,上至六界,下至一草一木,尽是吾赠与阿昭的礼物,翩翩亦然。”阿悟见跟前的女子神思恍惚,故而道:“此界轮回往复,谁人可知自己的前身为何?一滴水、一片叶皆可为人,而你既经六道,已是不折不扣的生灵,不只是你,乃至六界,早已不在吾的掌控下。”


    祝好抚上自己的肌肤,细嫩滑腻,全无泥壤的半分粗粝,只听身前的少年续道:“阿昭久已化形,而今却只能是这副模样,也将吾忘了个干净。”


    祝好不解,压下心坎的万千思潮,注视雪狐在他肩头惬意的模样道:“她怎会忘了你?她不是日日粘着你么。”


    阿悟的眼重回一片苍茫,“她若记着吾,早将吾咬死了。”


    祝好如坐云雾。


    少年兀自一扯衣襟,露出心口的一道刀疤,祝好方才觑见少年颈侧的两孔咬痕。


    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既是天神,为何疮疤犹在?”


    “世有赤水,可教疮疤永生,诸神皆以赤水为惩,实则不然,正因赤水方可永留与阿昭有关的痕迹。”


    祝好神情一滞,她的脑际浮现宋携青身上的疮疤。


    “阿昭将三魂七魄遗落在六界的罅隙,故而再难化形,连及记忆也一同衰退,吾已非太古之势,无从横越六界的罅隙将阿昭的三魂七魄寻回。”他的一双长目定在祝好身上,“世间唯有身携罅隙之物的魂灵方可入内,而将你捏就的无极壤正是罅内之物,你若死了,自归罅隙。”


    祝好不甚了了,却明白了一事:“所以,你来杀我。”


    阿悟素来寡淡的面上晃过一丝错愕,雪狐自他的肩头跃下,再次绕着祝好打转,不时挨近轻蹭。


    “你死了,阿昭会难过啊,吾怎能再犯教阿昭难过的事?”阿悟淡淡道:“他之所以有法救你,还不是多亏了吾?你瞧,吾非但不杀你,甚至于让你活得更久,不若你走不出今岁的仲冬。”


    少年虽未指名道姓,祝好却不难猜出少年言中的“他”是何人。


    “你所谓的法子于他而言,可有性命之忧?你既想利用我寻妻子的三魂七魄,又为何救我……”


    “性命之忧?”阿悟反诘:“何事未有性命之忧?饮茶亦可呛死,行路不乏摔死,亦有多食饫死之辈,何况,你一死,他会独活么?至于为何救你……”


    “阿昭虽不记事,可她触及往昔的人与物,却会很欢喜。”少年抚及雪狐的毛发,“吾已候天宫千年,还少人间的区区几十载么?你或可将其视作与吾的交易,待你死后,吾便借你的魂灵寻阿昭的三魂七魄,就此,你的魂灵兴许可以漂泊人世,却再不能转生。”


    他在掌心化出一颗三寸水晶球,“此球便是打开罅隙的门,而你,即是钥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便如——”


    祝好蹙眉,不明他此言的深意,“便如什么?”


    言罢,少年在她眉心一点,一道金芒如波荡开,拂起祝好的鬓发。


    祝好陡然陷落一片黑境,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凉风掠去,将四境的黑墨吹散,化作人间的星夜。


    入眼的是熟悉的宅院,熟悉的石案圆几,偏偏细节上又有不同,譬如檐脊上的鸱吻彩漆更为浮艳,再如前院栽种的花草不一,石榴树也变作了小小的一颗。


    明月如昼,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捧书卷就座圆几,待祝好看清此人的模样,心下震骇,虽则年少,可少年的头脸五官已现青年时期的雏形,祝好联想阿悟之言与眼下熟悉的宅院,她隐隐证实了心头一个胆大的猜测。


    于是,祝好扯开嗓子高喊:“宋携青!”


    少年果然回头,略扫她所立之地,却只一瞬便转了回去,祝好气结,原他自小便是一副讨人厌的孤高模样!她又不知疲倦地呼喊数遍,少年始终漠然不动,只一味借月眈着手中的书卷。


    祝好怏怏不悦,莫非只是幻境?甫一低头,祝好愕然,自己并无实体,薄如一团散雾,无怪他视若不睹,可头回唤他明明听得了呀……


    祝好茅塞顿开,复唤:“宋琅!宋琅!宋琅!”


    少年方才肯定将将并非幻听,他侧目,“何人?”


    祝好正待应声,又是一股子歪风将此时此景一齐吹散了,她一晃数景,无不是匆匆一瞥。


    她目睹少年长成,背上行囊远走他国,也曾见淮城在百年前陷落一场死地,血路绵延天际,染红苍穹。皇权更迭、民生涂炭,昔日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刎于宫变,她见无数才子志士怀才不遇,武者弃戎从笔,作刍狗,作佞臣,或一手秉笔,一手秉针,竭力医治破败腐朽的王朝,亦不弃在王权下挣命的百姓。


    又见星眸皓齿的小娘子落座镜前,一支支卸下髻间钗环,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她手提红缨枪奔赴边关,与一众军士战死疆场,唯待一人手捧锦盒殓其遗骨。


    最后的最后,是少年自刭月下,血溅榴木,至此,榴木枝叶不复。


    而宝座之上的胜利者,是一张她将将见过的阴柔之相。


    祝好醒时,卧在雪白绵软的茸毛上,雪狐的背毛打湿大片,祝好一面抹泪,一面为小狐狸拭毛,她直视近处的少年,哑声问:“所谓古昔,是指百年前?”


    阿悟不答反问:“翩翩,要同吾做这个交易么?”


    祝好想,不论是泥是土,她定当在既定的死地中闯出一条道来。


    ……


    祝好到访施家书肆,施春生远在京师,施毓老矣,只得另雇书佣。


    书佣见婷婷袅袅的小娘子满怀书册,急急上前搭帮,待他接过祝好怀中的书籍,不免愣神儿。


    原以为姑娘家多是读些时兴的话本抑或绣经、食谱一类消遣的读物,来人拿得净是前朝末年的史册,不若便是前朝舆图、灾异志,甚或风俗记,总而言之,上至兵书,下至政书,书佣一拍脑袋,小娘子大抵是为家中的兄长、夫君所置罢。


    祝好结清账,托车夫邱二将一大摞书册送回祝宅。


    得闲楼的条案上堆叠的不再只是绣谱、话本子,甚有小臂高的前朝史册。


    祝好一面通阅手下压着的一卷书,一面成算着提笔落下几句注解,方起眼,案上的砚台不知何时竟研好了墨,再一侧目,糯香扑鼻,案角置着一叠三色蒸糕。


    她拈起一块,咬出缺口,随即放下,自案下摸出一册卷边的墨灰外封典籍,正是淮仙录。


    祝好翻开扉页,她先前在空白处写了些蝇头小字,其间一处却另用丹笔将她的一字打了个圈,祝好略一琢磨,她这是写错字了,却非她自个所为。


    谁这么闲呢?祝好哼哼,心底已有人选。


    她佯作一心披卷,眼睑却已湿润,祝好凝望大敞的阁门,几缕春阳倾斜入室,浮尘如丝。


    “宋携青,你在,对不对。”


    无人回应,祝好攥紧淮仙录绕条案走出几步,“我想你了。”


    话将落,三步外骤起浮光,渐渐凝作一道颀长劲拔的身影。


    宋携青目见祝好的眼尾泛起一层薄粉,她攥着淮仙录的指节泛白,宋携青张开双臂温声道:“我人都在你跟前了,还看它作甚?我不比它好看吗?翩翩,你想知道有关我的什么?你同我说,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好不好?”


    祝好不曾上前,只是一味地盯着他,宋携青的双臂举得酸胀,他兀自垂下,“祝好,你可是还在恼我?还是说……悬心我呢?你先前所言,我仔细思量了,可是祝好,人生于世,悲


    喜交织本是常态,莫非只因畏怯零星的一点怅然,便同怡乐一齐舍弃了?”


    宋携青抬步行近,“你说你想我,我也很想你啊翩翩,既如此,你将我推开不是相互折磨么?翩翩,我想同你好好珍惜相处的一时一刻。”


    “宋携青。”祝好背身抹泪,那人自后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祝好并未挣脱,反而哽咽道:“宋携青,我从未真正的恼你。”


    她想了想,又道:“好罢,起初还是恼的,只是不日也就想明白了,正因明白了,我……若是我活着的条件是教你受罪,我想……是犯不上多此一举的。”


    “翩翩……我当真不要紧。”宋携青将她的身子掰正,“此前与你结缘苟活只为寻母亲,而今……此事已了,翩翩,如今的我独独为你而活,所以,也请翩翩为我好好的活着,好吗?”


    祝好不作声,只将淮仙录往他心口一拍,宋携青轻吻她的眼睫,“翩翩,我将我的一切通通告诉你好不好?救你的方法也告诉你好不好?你再不许将我推开,好不好?”


    “翩翩,不要不答我。”


    祝好方才一头扎进他的怀中,闷闷应声。


    他犹如寻回遗失已久的至宝,捧在怀里一再珍重,“然后,我带你去京都,去看看我昔年挣揣之地。”


    第68章 国诞


    淮城驱车行往国都多则半月,少则七八日,此时上京已是不及,祝好倒不担心,只因身侧有个宋携青。


    因一楼二铺尚有琐细待她收尾,是以夫妇二人在国典的前夜才闪身都城。


    宋携青并未在京都的极盛之地落脚,反倒带着祝好歇在一处远离繁闹的偏街,不为旁的,只是瞧着祝好近日忙乎,压得眼下乌云密拢,择个僻静处也好入寐,左右他有术法傍身,哪哪不便行?


    如他所料,祝好前脚方入客栈,并不急于逛游京都,而是倒在绵软的榻上睡得不着东西南北。


    待她醒来,恰是大典之日。


    祝好仍有些昏沉,她搂着布枕眯眼扫向斜倚在窗的宋携青,那人正好转身,四目撞满,祝好半眯的眼忽地大张,她指着窗外惊道:“怎的傍晚了!宋携青!你也不喊我!”


    宋携青凝望祝好蓬头散发,睡痕明显的模样微扬唇角,他不急着答腔,而是踱至榻前,执起祝好的手,将她半拖着到镜台坐下,宋携青寻来篦子为她梳发,另手也不见闲着,他拨拉屉匣,展露满满当当的一层钗环首饰,“挑些喜欢的。”


    祝好淡眼一扫灿晃晃的金钗钿合,她兴味索然,正想拂开他的手,却闻轻笑道:“大典设于酉末,眼下还有半个时辰,翩翩,赶得及。”


    她听罢,一瞬熄火,祝好本要拂开宋携青的手转而拉拉他的小指,底气不足道:“宋携青,我可是有些太过任性?每每不等你说完便自顾自地怄气……”


    “不对。”祝好扬声,“分明是你一贯不先说重点……虽然我任性也是有的。”


    宋携青将下颌抵在祝好的发顶,“翩翩,你何时不再同我任性,我才是真惶恐。”


    祝好稍稍抬眼,只可目见宋携青的喉结与缀在其间的一点红痣,她意味不明地道:“不像。”


    宋携青理顺祝好披散的发,为她盘髻,“不像什么?”


    “想想你我方遇着的那会儿……你恨不得日日呛我,哪想……一有心悦的小娘子竟是这般千依百顺的模样。”祝好背倚宋携青,仰首对他一笑,“而那人偏生是我。”


    他一顿,俯身与她的额相依,在遇见祝好前,莫说为女子盘髻,方连与姑娘家并肩而行的光景在酣梦中也未出现。


    ……


    百年国诞,重中之重,帝王上年特命在城厢夷平几道旧街旧坊建置观台,耗费之巨,高十层,观台可纳数以万人,除却高官宗室,百姓亦可入内观典,可谓真正的与民同庆,然则都城百姓远超万计,何况还有各地往来的百姓,故而入楼者多半讲个“缘”字。


    若问是何“缘”,祝好不曾探听,横竖宋携青已带她入内。


    观台横劈三丈静池隔开玉阶,国君落座顶阶高位,静池一为观赏,二为防患刺客猝然近身。


    观台自上下望犹如绽至全盛的花苞,故称花台。其台两侧俱是高官宗亲,座前皆列小几,上置佳肴美馔,往上十层合围以“缘”入内观典的平头百姓,只各众既无座席亦无美馔,然而能与天子同庆已是莫大的荣幸,鼓吹个祖宗三代不是问题。


    宋携青生怕祝好久站疲顿,时不时在后托举着她,祝好不意触及侧近的一位彩衣小娘子,她忙忙赔话,小娘子碧玉年华,长得也跟块宝玉似的温润可人,露齿笑时唇下的美人痣微微上扬。


    开台便是一阵轻箫掠耳,祝好循声往下望,十余位软腰俏脸的舞者翩然跃台,无一不是腰如水蛇灵动起舞,半裸的纤腰悬有银饰点缀,一摇一晃,锒铛脆耳,在众的一双眼牢牢黏在美人之上,祝好悄悄侧目,不防一回头,撞上宋携青只顾凝着她的眼,祝好的心思在他的痴望下暴露无遗。


    她慌忙背身,不再理睬他的一举一动,下一刻,祝好的耳畔钻入一声熟悉的低笑,祝好面上滚沸,她捅了宋携青一肘子,那人噤若寒蝉。


    箫声袅袅,美人虽美,腰间的坠饰再如何勾耳,众人也难将箫乐剔除,或可言,当是其舞衬箫,箫当以主,因有箫乐作陪,方显美人的舞姿勾魂。


    美人一步一舞,徐徐朝台外退场,一袭宝蓝亮缎面勾银丝霓裳扑入万众眼帘,祝好直觉眼熟,她凝思默想,忽而灵光一闪,不正是柳如棠年前起针的料子吗?


    想罢,祝好凝神细看,果见一张熟悉且清丽无双的面容,乔眉轻扬水袖,步履盈盈,身上所着的宝蓝霓裳以银丝勾出一只开屏灵雀,在锃亮似昼的烛照下如有血肉,奕奕欲生,她持箫吹奏,似天外之音,惊动梁尘,乔眉骋目,许是心有灵犀,二人对上眼,眉眼俱是一弯。


    这方奏罢,后脚步入一位异邦行头的老者,此人晃着一支半人高的毛颖踩着醉步上台,花台中央平铺三尺长短的绢纸,只见老者临行静池,沾湿笔锋,脚踏醉步奋袂走笔,一挥一洒间,水迹纵横纸上,渐显廓影,他放情吟诗,其声浑厚,回肠荡气,老者一再挥洒数笔,一时间,楼内近半看客讶然无语,尤其是花台两侧的高官宗亲,无一人再敢谈笑风生,只颇有默契地转眼高位上的国君。


    老者不明所以,忐忑之余仔细端详绢纸上的九尾雪狐——活灵活现,可谓跃然纸上,他心下纳闷:这不是画得挺……好?莫非成国画师辈出,他不过是小儿把戏?


    国君无言半晌,连及楼内万众敛声屏气,弹指间,将将还鼓乐齐鸣的观台如入无人之境。


    祝好看得不真切,只听国君压着嗓子道出一字:“退。”


    登台展艺不论熟好熟坏,国君多多少少也会道个“赏”,至于赏金几何另当别论,独独老者连个铜板也不见得。


    祝好轻扯宋携青的袖头,他知她所疑,正想以传心术相告,不防将才祝好无意触及的小娘子已然伏在她的耳畔,只以二人得以闻见的声量道:“姐姐是外乡人吧?踩着醉步绘狐的耆老显然也是了,故而不明大成与狐狸的渊源,抑或给人耍了,咱们的开国皇帝豢有雪狐,是以,狐狸在百年前的确是大成的瑞兽,甚至有人曾看见开国皇帝身侧的雪狐忽而变作九尾!真


    乃祥瑞也,谁知……”


    小娘子左看看右瞧瞧,定准除却二人再无第三人听见,方才细声道:“开国皇帝危重之际,活生生被自己养了几十载的雪狐咬颈而亡……还好我们的这位陛下称得上‘仁治’,不若将耆老的项上人头砍了也不过分呐!”


    说到这,祝好明白了,脑际也不由想起阿悟在她眉心一点时的所见所闻,以及……阿悟肩头盘踞的九尾雪狐。


    宋携青捏捏她的手腕,问:“翩翩,怎么了?”


    祝好回神,正待张口,想想还是作罢,却见宋携青一挑眉,祝好凑近,“不许借术法探我心境。”


    “翩翩,我同你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地读懂你,不屑‘邪魔鬼道’。”见祝好目露迟疑,他再而郑重道:“若我欺你,我定当不得……”


    祝好垫脚掩着他的唇,“否则,我再也不睬你了。”


    若非人多眼杂,宋携青真想亲亲她,为何祝好事事可爱?他真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


    两口子并未观尽大典,左不过集大成以及邻邦的能人异士、乐师舞姬,再则帝王左言右道,谓之大成国典,谓之历代国君的功标青史,谓之一身谦德……祝好不喜,既已得见乔眉,大典未半便拉着宋携青奔窜街头。


    帝辇之下,软红十丈,远胜淮城南巷,何况今日还是大成的百年国诞?


    沿街而行,满目张灯结彩,上有明月晶星,映得都城明明赫赫,下有火烛银花,车水马龙,呦呵声不绝于耳,不是新年却胜似新年。


    白日供人遮阴的榕树下有百姓扎堆,上至八旬父老下至三岁小儿,瞧着似在讲时兴的话本子,祝好甚感无趣,拽着宋携青就要走,方迈两步,“宋琅”二字却不偏不倚地撞入她的耳内。


    祝好气不打一处来,哪管宋携青的阻拦,也不管前头说了什么,只顾撸起袖子气冲冲地拨开人丛直指当间的说书人:“宋琅如何了?今日不是国立百年的大典么?百年前不正是宋琅与开国皇帝外合里应,假作借道将了明慈帝一军吗!何谓叛国?若非宋琅,开国皇帝岂有破竹之势,直捣瀛都诛杀暴君另立大成?再则,你们并非淮城百姓吧?不论屠民与否,何以对他评头论足?再说弑弟……”


    “停停停!”说书人直觉莫名其妙,他横眉道:“哪来的疯丫头?老夫何时评他的头论他的足了?宋琅襄助开国皇帝直入瀛都,讨伐明慈帝,此乃不可多得的良臣!管他什么叛国?什么屠民?什么弑弟?只叹宋琅为平众怒以至自戕,不若投入新国新政定可襄其君革旧立新……”


    祝好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她徐徐对上宋携青的眼,红晕自祝好的耳根直染满颊。


    “翩翩……”宋携青忍俊不禁。


    祝好扫视一圈,扎堆在树下听书的百姓齐齐朝她看来,祝好脸热心跳,她飞速道了句“抱歉”以及“谢谢”便提着裙摆溜之大吉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嚷嚷的街市,身后紧紧跟着宋携青,祝好的步调忽而轻快,如蜻蜓触水,一起一跃,原来世间不尽是鄙弃、唾骂宋携青的人啊。


    祝好骤起的喜悦尚未回荡全身,忽然又是一阵轧心的难过,脚下似有千斤重,如蜻蜓溺水,起飞艰难,偏偏是他最在乎的淮民从不设身处地地感他所想,念他所行,千疮百孔之际,是他倾尽一生庇护的子民予以他最痛的一刀,只光想想已教人哀哀欲绝了不是吗?


    祝好顿足翘首,眼角掠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摩挲里袖揣着的鲁班锁,想着会遇上,没承想这般快。


    与此同时,宋携青也顿步不前,举目与其人寥寥一眼。


    他不动声色地触及祝好的手心,嵌入她的五指。


    ……


    九重天,禁域。


    阿悟平躺在绿茵上,指缝俱是脱落的发丝,他了无外伤,血珠却不住自表肤冒尖。


    旧时不识疼痛的他,而今却因疼痛近乎麻木。


    阿棠手捧玉缸,洗灵真水自内荡出滚浪之音,她不再惯着他,起手一缸子泼在阿悟身上。


    阿悟眸中寒刺突长,掠起之时,一手已掐在她的颈上,直将阿棠抵死在池畔。


    然而,只一眼,阿悟松手,阿棠拭去唇角的血渍,笑笑:“阿昭睡了,你若想杀我,倒是个好机会。”


    “不则声,吾岂知是你?”他一瞥,淡漠道:“你们,吾不会下手。”


    若非阿昭,她们怎有命苟生?


    阿悟凝望身上渐小的血珠,一扯嘴角,“浮游撼树。”


    阿棠稍有迟疑,略一思索,仍是开腔问:“你……为何欺骗翩翩?”


    “何谓欺骗?”阿悟似笑非笑,“吾何时欺骗她了?吾最为珍重的,不正是你们么?岂有欺瞒?”


    她懒于拐弯抹角,“罅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只是……绝非既定的时空,若是翩翩因此失却转生的机会,方连……”


    阿悟不明所以,打断道:“吾几时曾应诺她,所谓的古昔,便是宋琅所在之地?”——


    作者有话说:姗姗来迟——


    开学一个月忙到飞起,家长会春游接踵而至[裂开]


    第69章 故人


    人潮如涌,除却施春生,另有一道视线落在祝好身上,她微微侧目,宋携青面上平静,眼里映着在煌煌灯烛下的她,祝好再一转眼,施春生正徐徐朝她行来,祝好以眼风一扫宋携青,在短暂的思索后,她正想开口,宋携青忽而往她的前额一弹,“我去给你买些京都时兴的零嘴。”


    他的力道很轻,祝好不觉着疼,反倒觉着痒,宋携青却兀自在她的额间抚之又抚,他意有所指地道:“不得太久。”


    今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日子,莫说京都,只消在大成境内,不论哪州哪县俱是大锣大鼓,街头巷尾无不是欢歌笑语。


    二人自知觅不得清静之地,只随意在一处铺面坐下,祝好的朝向恰好可见扎满人丛的大榕树,她听得不真切,只偶尔听得零星几字,独独“宋琅”二字总是一毫不错地撞入她的耳内。


    施春生唤店小二上了些茶点,祝好倒也不客气,只是一面咬下茶酥时,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的榕树上,唇畔是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施春生循着她的注目瞧了眼,也笑了。


    他在都城落脚一载,对此地的民情土俗,乃至街头市尾的说书人、优伶也略有了解。


    榕树下的说书人逢年过节便会在此布张讲书,多是出自前朝及其开国初年的一些名公巨人,其间备受追捧的莫过于开国皇帝还真以及前朝帝师宋琅的轶事遗闻,国都与淮城不同,对于宋琅,不再只是一味的谩骂,而是敬慕。


    傍观者审,当局者迷,施春生自嘲一笑,果如其言,可他仍有疑云未解,只待步步深入,拨云见日。


    “翩翩。”施春生打破寂静,小娘子回眸,她的眉梢眼角扬扬欣喜,他木头木脑问了句:“他待你,好吗?”


    显然此问无须她的回应已有了分晓。


    是以,虽是他所问,施春生却不忍闻,只顾再添一问掩饰心内的忐忑,“何时想起来的?近来身子可好?我听闻陆小公子的医属已被遣返,想来……翩翩的顽疾已愈?”


    祝好回以一笑,并不答前问,只捡着眼下的答道:“是,好了,得亏陆小公子的医属,至于记忆……在你离开淮城后不久,便想起来了。”


    虽是仰赖宋携青而重拾的康健体魄,只是对于不知情的亲友,她只可如此作答。


    他有太多的话想同她说,只因走上仕途与她晤见的机会一再减少,更何况她已有夫君?他此去一载,也念了她整整一载,施春生厌弃自己的无用,而今如愿面见,还是那个记着彼此所有旧忆的她,施春生却似被人缠住口舌,再难如常地吐出一字。


    祝好估摸着时辰,亦知二人的晤见不可多得,她在心底一默,笑问:“我于科举不大了解,不过……施举人当要参与月末的会试?”


    施春生笑貌颇淡,“是。”


    祝好举杯,“会试罢,当称一声贡士。”


    他把盏的手一顿,举目望着笑深的她,“翩翩,莫要取笑我,若是未中……”


    祝好倾杯与他一碰,清茶荡出涟漪,撞响脆亮的一声,“如若是你,准定行。”


    “借你吉言。”他的心壑有暖流窜游,施春生话锋一转:“祖父


    他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祝好点头如捣蒜,“我闲时也会探望他老人家,远比你我所想得要好呢,且日日不落晨练,张口闭口不忘念叨你,却又不去一封书信,说是耽误你披卷,诶……真是,拆一封家书能舍去多少时辰?”


    座前的姑娘喋喋不休、眉飞色舞,施春生宛如真能从她的三言二语里窥见精神矍铄偏生犟劲的施毓。


    他道不清此时的心境,只觉眼鼻酸胀,此话一落,二人再度陷入沉静,临街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驻留,于二人而言只是过客,他于她而言想来亦是。


    为何自儿时的无所不谈,到如今的无话可谈?


    默默无言,他只在祝好觑向榕树时,方才偷偷刻记她。


    蓦地,祝好没由来的侧目,他不意扑入她的一双笑眼,施春生忽而忆起,儿时座前的姑娘是极其爱笑的性子,后因兄长罹患隐疾受尽牵累,几无笑貌,直至殉葬案一了,才重拾笑靥。


    祝好自里袖摸出鲁班锁,正是施春生上年在她生辰时所赠,祝好将其置于几上,她利索地拨转锁块,不过三两下,鲁班锁登时如山倾倒,散乱的锁块当间滚出一颗小指大小的珍珠,祝好捻在指间,另手却将鲁班锁四散的木块往他跟前一推,“珠子我收下,鲁班锁还与你,虽意在偿还儿时的我,可是春生,其实儿时的我并不喜劳心费脑的玩件,亦不喜读书。”


    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言淡语,他的心旌却在无风之境兀自飞扬,他妄图抓住些什么,每每却只轻风穿指而过,徒乱人意。


    他追想儿时总是奔往自家书肆寻他咿呀诵书、缠着他拆解鲁班锁的小姑娘,末了,恍然惊觉脑际的一切连同扬起的心旌亦如几上的鲁班锁一触即溃。


    四境归静,施春生竭力维系面上的微笑,轻声:“翩翩,我明白了。”


    她身后的人潮一贯是模糊的,眼下却有一道身影逆着行去匆匆的人流而来,施春生细品方才那人在望向自己,转而对妻子低语时的模样,又是无名的一声干笑,估摸着时辰也的确差不多了,无怪他这般犯急。


    施春生深望祝好一眼,不知下回与她再见,是何时节。


    ……


    祝好拽着宋携青左右翻看,“你不是给我买零嘴去了么?怎的两手空空的回来?”


    他与她五指相扣,引着祝好往施春生离去的方位背道而行,“我想着,牵着你一道逛,一路吃,才有意思,怎么?你同他闲话许久,只在里头干坐?施春生不曾上些茶点?平白教你饿着?”


    祝好失笑,“很久么?”


    宋携青顿足,“很久。”


    眼见她一脸好笑的模样,显然不知他大半个时辰是如何过来的,熬心熬肺,忍着不以术法私探她。


    “煎豆腐——外酥里嫩的油煎豆腐啦——”


    一道脆亮的呼声在二人耳畔炸响,比起身后含糊不清的嘈杂,更要清晰穿耳,紧随而来的是油煎豆腐的喷香。


    祝好回头,见是一家半大的铺面,沿街列着长队,有些歪斜的匾额草写“姜氏佳腐”四个大字,台前一位姑娘正忙活儿,甫一抬头便是一张如玉温润可人的俏容,正是方才在观典楼中为她解疑的小娘子。


    连同宋携青的眼亦在她身上一顿。


    一路上宋携青显得有些沉闷,虽说对她的闲言赘语总有回应,不错漏她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为她整理耳鬓的碎发,每逢人丛凑集之地必为她提裙,可祝好直觉他不大对劲。


    于是,祝好不走了,顿在一处闾巷,子时已过,帝辇之下热闹未绝,巷道小街却不见有人行经。


    宋携青低头看她,“翩翩?”


    祝好霍然仰首,不防撞上他的下颌,一人捂着额头,一人捂着下巴,俱是将眉一皱。


    “姜家的豆腐不单味美,豆腐西施姜来小娘子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宋携青一时哑言,他好笑地将人往怀里一揽,“欸?翩翩,倒是头回见你吃味。”


    他觉着稀奇,见她如此在意自己,心下不免有些飘飘然,往后却不愿再有这些个误会,平白教她生闷。


    祝好在他胸膛一撞,“你将才看得分明不是豆腐。”


    宋携青岿然不动,他捏捏她的腮颊,“胡想什么?翩翩,我在阅命簿时,恰巧掠见‘姜来’二字……”


    然他留意此人,远不止这般,事关百年前的人与物,宋携青一时间不知如何道清原委,再则他并无十足十的肯定,故而只道:“她与前朝一位故交有几分相像,世有轮回,倒不知可有瓜葛。”


    “轮回”二字入耳,祝好的神情黯淡一瞬,宋携青看得真切,正想问她,祝好却抢先道:“是何故人?我怎的从未听说你还有什么女子故人呢?宋携青,你不是说……为人时你同姑娘家并无多少往来?”


    二人言和之际,他已将百年前的始末根由以及解她命数的法子一一相告,而此“故人”他的确不曾提及,只因他与那位前朝公主,确无值得谈及的必要,不过是君臣之礼,师生之谊,虽有江稚赐婚一事,然她上殿抗旨,他亦无心娶妻,当即书下一封奏疏,驳回此旨。


    淮仙录虽书有此事,可她若知他方才留意的女子神似遂平帝姬,如何不教她多想。


    他有些自乱阵脚,启唇数次,却只零零散散地唤她的小字,慌促占据历来冷然的面容。


    祝好实在没忍住,笑得肩头乱颤,原来他也有如此慌张的模样,逗他竟是这般的有趣。


    宋携青凝重的神色稍有转缓,语调仍显其沉抑,“祝好,不好笑。”


    “嗯……好,我不笑了。”祝好力掩笑意,宋携青偏一副受她欺负的模样,她只好垫脚在他颈上一吻,半哄半笑道:“我怎会不信你?怎会疑你?宋携青,我最最最喜欢你——”


    闾巷外的灯火尽灭,里巷昏天昏地,祝好的后脑撞上他的手心,他将她抵在巷壁,扣着她的颈吻上。


    二人的体温渐升,热得人喘息连连,女子温湿的吐息拂在他的颈,晕出一层薄汗,宋携青的双臂绕过她的腰肢将人抱起,他一手护着祝好的腰身,一手横穿她缠在他当腰的腿窝,宋携青自她的唇徐徐咬至颈下。


    祝好害痒,方想出口,这人的手却越发不老实,耳际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祝好短促地一声低吟,话头尽数被他堵回去,她迫于攀住他的肩颈,一起一伏间,祝好气若游丝地道:“我瞧宋仙君虽无红颜知己,可这方面倒是……”


    她略一斟酌用词,“倒是炉火纯青。”


    望不尽的巷道一声低笑传入她的耳内,祝好的双脚早已离地,她被撞得不着南北,罗袜垂在脚尖要坠不坠,只依稀听他道:“见着你,也就无师自通了。”——


    作者有话说:傍观者审,当局者迷——宋马永卿《懒真子》


    第70章 雪至


    宋携青日日带着祝好在京都游玩,不论食宿抑或玩地几不见重复。


    待到第七日,他已带着她遍游京都的大小地,尝遍京都的各色美馔,每行一地,每食一膳,宋携青必将告知祝好他为人时可曾往来此地,可曾尝过此地的好味,百年前的他行经此地时是何风貌,与今朝相较又有何异,他讲得仔细,也不枯燥,倒似一位娓娓道来的说书先生,教祝好身当其境,好似透过百年洪流与他的十指相扣,循着他的足迹,历他平生。


    这日,二人在泛舟游湖,祝好倚在宋携青的肩上看着日下流金的水色,忽而想起一桩旧事,她点点他的小指问道:“为人时,你可曾耳闻贾圣医之名?他的勾魂针法在百年前遗失了,只留有一幅残卷……”


    既是百年前,没准儿他认得。


    “贾?”宋携青一默,“好似有几分耳熟,太医署丛集天下名医,既称得上一声圣医,大抵在宫中为皇室效忠,然太


    医署并无医方姓贾,想来是位遁名匿迹的游医?”


    “我想……并非游医。”祝好一脸正色地道:“据传是因朋党之争焚毁的针迹,既是朋党之争,多与政权有所勾连……”


    宋携青见她正儿八经地剖析此人,且分析得有板有眼,他先是捏捏她的鼻尖打心底夸了句“真厉害”,而后才问:“何故探听此人?”


    祝好将李沅之父一事一一道来,宋携青轻叩板沿若有所思地道:“朝中倒有一人粗通医术,然姓公孙,于行针不通一窍,想来并无瓜葛。”


    她浅浅点头,望向薄暮天穹时,有雁回巢,于是问他:“我们何时回淮城?”


    “翩翩。”他蹭着祝好的耳鬓低声唤她,“衣铺很忙么?而今事事仍需你在内助阵吗?”


    二人对眼,祝好竟从中品出几分乞怜的意味,她并未多想,只道:“大典已毕数日,柳掌柜当已回程,就算未回,铺里还有絮因呢,你可不知,絮因如今可厉害了,不论绘衣还是盘账、刺绣样样精通呢,阿沅地里得闲时也会在衣楼任零工,对了!楼里新收了个小姑娘,学得可快了,她啊,明明身子又瘦又小,卖起劲来却顶过我呢,还有……”


    她忽而顿住,目光落在宋携青注视着她的双眼上,他见她不说了,抚着她的发问:“还有什么?”


    祝好不语,张臂环着宋携青的颈,方才他只是简单的一问,她却莫名道出一连串无关此问的人与事,他肯定觉着无趣,偏又不出言截话……她真是越发喜欢、爱怜他了。


    她摩挲他的耳垂,闷闷地道:“不是很忙,人手充足。”


    宋携青笑笑,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船身荡漾,泛起一圈涟漪,“翩翩,你自小生在淮城,长在淮城,除却京都,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他扣着她的十指,落下一吻,“天涯海角,只要你想,都依你。”


    ……


    四月初,距国诞之典已过半月,淮城的喜庆却未散,今日尤家大喜,娶得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淮街比肩接踵,红妆横铺十里,众人心下唏嘘,上一回闹得如此铺张的婚典还是宋公子迎祝小娘子的那次。


    万俟小姐倒是阔气得很,她手拈十余张柬帖探出轿帘,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镶金作缀的柬帖如天女散花般飘入人丛,万俟小姐不仅宴请负责裁制嫁衣的衣楼中人,方连途经的平头百姓也不忘,要想这尤家可谓淮城实打实的巨富,宴席上何愁水陆之珍?没准麒麟肉也吃得!


    众人连连惊叹,万俟小姐不愧是高门贵女!如此女者方堪贤妻!


    方絮因本不想蹚这趟浑水,怎奈有一事不宜一再迁延。


    今日万俟宜宴请衣楼各众,倒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是夜,淮城上空烟火不绝,尤府喜烛荧荧,方絮因并不入席,而是一人独坐远离喧笑的八角亭。


    她捏着袖里的物什,忽闻步履声渐近。


    方絮因起身,正逢万俟宜身披绯红嫁衣转入亭内,二人相对,各不相让,万俟宜冷哼一声,“瞧你面上对阿蘅不屑,今日却应邀我与他的喜宴,当中准是有鬼!这不,一捉捉着只狐媚子,狐狸精儿是在等何人啊?本小姐实话告诉你,阿蘅并不知你来了!更不会前来见你!我假传貌丑,阿蘅也执意娶我为妻,他与我可谓两情相悦,你算个几斤几两?”


    方絮因又气又好笑,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在里袖摸出一袋银锭,不顾万俟宜鄙夷的眼神拉过她的手,搁在她的掌心,万俟宜敞开一看,五块银锭,她嘴一抽,这是在干什么?喜钱?如此寒碜?也……好意思给她?


    万俟宜想也不想,直接将银锭抛入一侧的花池,不忘拈出上好的锦帕净手。


    方絮因倒也不恼,她平静地道:“这些银两,是我积欠尤蘅的债,我与自小长在琼楼金阙里的万俟小姐不同,数年以来,我起早挂晚只为偿清他的欠银,而你弃如敝履的五块银锭,便是我欠他的最后一笔债,我知道,他不知我来了,我亦知,赴此宴会引来万俟小姐,而我也正是在等着万俟小姐。”


    “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想来给你也是一样的。”方絮因呼出一口气,她缓而重地道:“欠银已清,作为当家主母如何处置这笔欠银我都无从置喙,我同他也在将欠银交托与你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两清。”


    言罢,方絮因头也不回地离去。


    万俟宜直愣在原地,见贴身丫鬟寻来,她一指花池,命令道:“我的荷包丢了,将池子抽干。”


    ……


    宋携青一拂袖,化出揽尽天下乾坤的沙盘,祝好将小旗掷往何地,他便带着她行游何地。


    他带着她见过云崖上的冰晶雪莲,见过瀛海的珊瑚海兽,也曾一见极北之地光怪陆离的流彩瑶光。


    无人之境,只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野上蜿蜒至远,宋携青为她建置一座小屋,炉内生火,温煦如春,祝好拥着裘衣歪在窗前,眺望不似人间景的巍峨雪峰,但见冰川半凝,薄日倒泻,如金浮光。


    忽而,身后游来步履声,本是空荡的台面置着一碗热气滚滚的馄饨,祝好才伸出一只手去够,项背却倚上一片坚实的温暖,宋携青将她的手捞回,锢着往他腰间的带钩上凑,“翩翩,有些烫,凉凉。”


    祝好佯装不悦,挑刺儿道:“哦,你不能吹凉了喂我呀?”


    宋携青一挑眉,很好,她如今使唤他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他抬手拨落祝好髻上的簪钗,青丝如瀑曳地,宋携青的指节微屈,发丝在指尖纠缠,“因为眼下我想同翩翩亲近。”


    二人成婚已久,自他归来,更是恨不能夜夜同她黏在一处,尽管再熟悉彼此,可当宋携青说些昏话,抑或翻着花样同她亲近,祝好仍不免被他堵得面红耳赤。


    正如眼下,她失了一张巧舌,木着卧进宋携青怀里,任他如何。


    他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


    窗外数不清落了几场雪,屋内仍是一贯的温乎黏腻,矮榻上的床褥皱了又皱,湿了又湿,唯余台上的馄饨因他的术法还温着,木榻吱声渐急,震落檐上的积雪,喘息断续低徊,惊飞枝头的寒鸦,不知几时云收雨歇,祝好拢着宋携青的外衣手捧比她脸还大的碗埋头便吃,他倒是餍足了……


    宋携青一面为她梳理纷披的发,一面问她:“下一处想去何地?”


    “我能想着的地儿你都带我去了……”祝好自碗里探头,她面上的潮红未褪,连带着声色都稍显低哑,“还是掷小旗吧。”


    “好。”宋携青就手幻出一方近乎透明的沙盘,祝好接过他递来的小旗,她闭目胡乱一掷,甫一打眼,小旗斜插一座海岛,祝好疑道,“这是何地?”


    宋携青答:“海外仙山,谓之蓬莱,据传有仙人遁世。”


    祝好瞥眼为她绾发的“真仙人”,笑说:“听着甚是有趣。”


    明知只是一座无人荒岛,见她意兴盎然,他问道:“去么?翩翩。”


    她嘴里的馄饨塞得满满当当哪儿回答得了,只好眨巴着眼点头,宋携青见她如此模样,寸心化开。


    ……


    日月如流,祝好与宋携青打道回府时,赶上淮城的第一场雪。


    仲冬将至,亦是祝好在命簿上所谓的气绝之际。


    院内铲净落雪,妙理闻声而来,见是二人,她抛开扫帚直直扑入祝好的怀里,“姐姐!整整半载,你与姐夫总算想起了回家的路,不枉我日


    日念着姐姐。”


    妙理一觑两口子的神色,不知可是自己看花了眼,竟觉二人的神情颇为凝重,她正想探问一二,祝好却先一捏她圆润的脸盘儿,温温道:“好妙理,姐姐也很想你。”


    “想我?姐姐骗人!”妙理转头便将前事抛之脑后,只夹枪带棒地睨了一眼宋携青:“若姐姐当真想我,怎与姐夫出游半年之久?想我就该回来看看我啊……”


    祝好与宋携青对视一眼,心下不免反思的确将小姑娘一人落在淮城太久了。


    宋携青将拎着的囊袋转递妙理,“你姐姐为你搜罗的各地珍异。”


    妙理捧了满怀,重得险些站不稳脚跟,只听宋携青又道:“往后……翩翩还得请妙理姑娘多多照拂。”


    此时的她尚不解其意,只是在望向姐姐时,姐姐的眼底显见地氲了一圈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