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旧梦
谢琚五岁时尚不能砍柴,只可帮着双亲自雁鸣山上背几根细柴还家,不时也会帮着大户人家跑腿儿送信。
谢琚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他行将上京赴任的时节。
年幼的谢琚将信函送至南巷的一户高宅换了几枚铜板,他以此在凝棠坊买了糖人吃。
甫一抬头,遂见两个少年郎仰卧在糖铺的檐瓦上。
宋琅一袭竹青云纹直裰,玉带勾勒出一道劲腰,虽为卧姿,却不难教人窥出奇高的身量。
谢琚蹲在矮墙下嘬着糖人。
忽闻一少年闷闷地问:“兄长此去上京,何时归家呢?”
宋琅叼着一根莠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归期未定,不过……应当不至太久,闵予,母亲还得托与你照拂了。”
“无须兄长嘱咐,闵予亦会护好母亲。只是兄长,可曾听闻淮民对你的谤议?城主长逝有年,兄长的叔父摄理淮城已近十载,如今兄长年及十七,才兼文武,淮民所期冀的,是兄长得以承父之志,福佑万民,瀛都是何地?是他年撇弃淮民远祖之国!兄长既为城主独子,理应肩负此城大任,兄长入瀛为官,拜敌君,襄其兴,此行不妥。”
彼时的谢琚尚不解其意,他自矮墙的阴影下步出,攥着手里将化不化的糖人打量嘴衔莠草,任情恣意的少年郎。
“闵予长大了,竟会言教兄长了。”宋琅起身,他立定檐瓦,半绾的青丝随风披拂,“承父之志?众尔焉知,我所行之事,何尝不是在承父志?再且,闵予何以将瀛视为敌?”
他远眺北面,仿佛要横越雁鸣山俯瞰尘烟滚滚的达拉部族,“淮城夹缝而生,北对达拉诸国小族,东邻大庆,西傍瀛都,若庆伐瀛,自当首取淮地。淮城百年前因坠星与瘟疫所致的疮疤已渐平愈,父亲开拓田畴,推行贸易,与诸国商贾互市,死地既见复春,各部各国自对淮城虎视眈眈,淮民多是妇孺,且民生方始起色,兵微将寡,闵予以为,闭门造车,此城得以不衰么?”
“我宋琅,仰不愧天,无愧其父,无愧淮民。世人如何看待我,谤议我,于我而言,如云烟过眼。我之名,任后人书,任后人责,我只须固守本心清正,我相信,后世之人,总有一二可懂我,百年之后,若有人愿为我论辩一二,我定当在九泉下叩谢。”少年郎忽地笑了,“瀛未明禁淮人不可入朝为官,何况,闵予,瀛官俸禄可不低。”
谢琚歪着脑袋,手指其人,“何为俸禄?”
宋琅答:“令尔日日皆有食之不尽的糖人。”
“何为官?”
“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小小的谢琚一双眼亮晶晶,“为了食之不尽的糖人,我也要当官!”
温闵予霍地挺身跃起,“阿兄!休要教坏小儿!官道——谈何容易?古往今来,谁人可保在云波诡谲的朝野上固守本心?反正!准不是一个贪嘴糖人的小娃娃得以胜任的!为民请命、纳忠效信者,方可以官相称!”
宋琅:“……闵予,阿兄小时亦贪糖人。”
“……”
谢琚归家后,在双亲的跟前死缠硬磨,翌日如愿背着书笥上了私塾。
他八岁那年,双亲见其子书不释手,也曾向夫子探问谢琚的资质。
谢琚躲在树上,满怀期待地等着老师的夸赞。
他却透过枝叶,窥见其师难以为颜地道:“朽木不雕,必为朽木。”
谢母轻扯其父卷边的袖头,“孩子他爹,要不,阿琚还是……”
淮城的雨劈天盖地,谢琚飞奔于淮街,迎面撞上四匹良驹拉就的玉轿。
轿前马灯迷蒙,四角的仪铃被风刮得如碎玉作响。
“少君,是个毛小子。”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掀起车幔,两侧的守卫腰佩兵刃,见轿中人要下车,忙不迭打伞护着。
贵人如松如竹,着一袭玄衣立于茫茫雨夜,眉间拢着化不去的愁云。
谢琚见过此人,正是三年前叼着莠草,倚卧在檐瓦的恣意少年。
昔时的少年不复恣情,他清泠地近乎融于夜雨。
“家居何在?为何雨夜急奔?”
谢琚嘴硬道:“我无家可归,我是孤儿。”
贵人的帛伞足以将他一道护在其间,只他因跌坐在地,下身早已湿透了,喷嚏与腹内的咕噜声一齐作响。
宋琅瞟了眼谢琚补丁的裤脚,为他引线拈针的阿娘定然也横穿在凄凄雨夜寻小儿,宋琅的指腹揉向眉心,他喟道:“将寿糕赠他。”
“少君不是要拜望夫人吗?”
宋琅闻之讽笑,“怎么?方才尔等不曾侧闻圣旨?”
谢琚饥火烧肠,他捧起守卫递来的寿糕长啜大嚼,吞咽间,他趁空打量眼前之人,但见其人眼底乌青,满面倦色。
贵人的视线停在地上,倏言:“字写得不错。”
其后,他将帛伞自守卫手中抽出,俯身将伞柄支在谢琚一侧,“填饱肚子就回家。”
言罢,宋琅转身上轿。
谢琚丢了寿糕,慌忙将地上因跌跤掉出的诗论攥在手里,他呜呜号哭,“字写得不错有何用?老师将我比作朽木!倘使不雕,更为朽木!我是劣材!阿娘也不许我读书了!”
“区区一篇诗论,何以辨材?归根究底,无非是你二人的持论、见地不一,好比伯乐相马,其师非你良刀,自是不可雕。”
那人早已入轿,车轮轱辘,他平淡的嗓音却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谢琚耳际,“不过,你之师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好比杌、案、橱皆需以木雕镌,若不雕,再好的木料也只是一块空木而已,哪怕是玉,亦需施以雕琢方可成器。木有良木,玉亦有俗玉,优劣与否,须得看你如何执掌手中的刻刀。”
谢琚摸了一把鼻子,“你在瀛都任何官?”
轿内游来一声轻笑,“刍狗罢了。”
很久之后,谢琚方知,此人正是被寄予厚望的城主之子宋琅,那日是其母温氏的生辰,亦是他背井离乡三载第一次还家,怎奈宋琅前脚方入淮城,瀛宫的一道圣旨紧随而至,言之瀛帝危重,命太子太傅即刻返瀛,扶持太子江稚继位。
宋琅辞却帝师一职还家时,谢琚年已十一。
淮民在城外设宴,只为奉迎少君——来日的一城之主。
谁想,两月已逝,宋琅仍未承父职。
时及淮城初雪纷飞,宋琅终于顺民心继任城主一职,当万众以为宋琅行将护佑此城、福泽万民之际,他却下令大开城门,迎庆国王师入城借道伐瀛。
积压已久的民愤四起,稚童常奔宋琅所居的别邸砸鸡蛋丢菜叶,据闻,宋琅正是为着迎庆军入城方任城主之职,想必辞却帝师亦是为与旁国同流合污!庆之帝,与大瀛即位三载的少年君王有何异?还不是一如地昏庸无道!暴虐不仁!
宋琅曾任瀛帝之师,而今与庆结盟,岂非叛国?没准儿在大瀛任一朝帝师时,就暗与大庆勾结上了!如此狼子兽心之人,怎配为一城之主?
谢琚也常随那群闹事的稚童到宋琅的别邸松鹤居,不为别的,只为就地捡些勉强可用的菜蔬瓜瓤。
民众对此城新主的谩骂从未见止,然庆军除却军师,也就是大成的开国皇帝还真及几千精兵驻扎城内,余下三十万兵将尽数屯守于城外以西的二十里地,庆军入城行将一月,始终未在此城烧杀行掠,偶时竟帮着老媪劈柴耕地……是以,大伙儿平日除却过过嘴瘾,倒也不曾举事。
同月,谢琚的双亲上雁鸣山打柴三日未归,谢琚曾一人行往雁鸣山寻亲,却遭兵卒拦身山脚。
谢琚赤足落跪结霜的青砖行将一日,松鹤居的大门方敞。
昔年闲倚檐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久已因严霜抹尽棱角,他的眉宇间再难窥出分毫的疏狂之气,立于谢琚眼前的是身形单薄,脸色泛着病白的一城之主,而他的身侧则立着即将成为开国皇帝的还真,亦是谢琚他日的君主。
宋琅冷眼一扫还真,“为何无人通传他跪候宅外?”
还真的眉心缀着颗冶艳的红痣,他长相阴柔,偏一双眼隐伏凌凌千刃,他逗弄怀中雪狐,笑谈:“阿琅可是在怨我?抑或,在为难我?你昏睡足足一日,不曾醒来问及可有人落跪门外,阿琅睡得那般沉,我如何见告?”
谢琚在雁鸣山寻得双亲时,夫妇二人已是两具死尸。
仵作陈言二人身上的致命伤来自弧刃携刺钩的兵械。
谢琚哭着对宋琅道:“我真成孤儿了。”
他施以旧计,屈膝跪伏宅外,入松鹤居做了一个烧火起灶的小童。
某日,谢琚在家中的米缸下发现了一笔以麻纸包裹的碎银,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阿琚读书用。
缸里的糙米数不清淋了几场咸雨,它开始生霉、腐败,一如幼年丧家的他,日渐糜烂。
他只在习书上一日不曾懈怠,谢琚愈发刻苦,有时或可得那人两句点拨。
谢琚打心底将他视作师长,可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资质平平,凡庸之辈,怎堪作他的学生?何况,他只为一人之师,正是高坐庙堂的年轻帝王,他谢琚,如何比得?
新岁元月,淮城风卷飞雪,地砖无不结起薄冰,数万铁骑踏破此城清夜的恬静,也曾震碎淮地的冰凌。
铁骑大肆打家劫掠,屠戮淮民。
淮城乱成一锅粥,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万众齐喊:“庆军操刀了!庆军杀人了!城主不要咱们了!宋琅小儿一面为庆军供应粮饷,一面为消减粮秣开支屠戮咱们!”
守城军以命相抗,奈何敌军毫无前兆的奇袭,令淮城百姓仍不免蒙难。
淮民恨不能啖宋琅的血肉。
弥天亘地的尸骨铺就一条血路,据闻,城主的生母亦殒此夜暴乱。
谢琚瞧得清清楚楚,葬身此难的淮民与他双亲尸首上的刀痕一致。
城民之众,唯栖身松鹤居的谢琚情知,踏破淮城安生的并非庆军,而是雁鸣山以北的达拉部族,他们高扬庆师的旌旗,伪作庆军,闪击此城充裕粮秣。
而真正的庆军,中了达拉的调虎离山之计,原定交战的雁鸣山空空如也,唯庆师屯兵待战,却等不来一个敌人。
谢琚瑟缩在榴树下,主屋外跪着城主的胞弟,他虽捂着两耳,然室内还真与宋琅的争执声仍一字不差地往他的内耳钻,温闵予的脚边骨碌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其主正是庆师大将湛霭。
房门霍然大敞,宋琅一手执剑,将温闵予缚身的绳索逐一挑断。
“兄长,你若杀我,闵予绝无怨言,可我仍是要说!他们死有余辜!母亲根本不是死于暴乱!兄长岂会不知?母亲……被他们,被你的子民逼死了!可兄长,竟还护着他们?!”
“温闵予。”宋琅手拈一方雪帕仔细揩拭剑刃,“你又怎能确保,达拉所戮,所掠,皆是置母亲于死地之人?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置母亲于死地之人,绝非达拉派使挑拨你我的细作?你可知,诸国动荡,天下汹汹?而你因一己之私,与达拉及庆将湛霭串谋,折损伤耗此城军防、粮秣,他日若邻邦犯境,危城何解?”
他的语调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却如冰凌砸在几人心口,“你助达拉戮民一百二十人,伤两百一十人,掠户七百,此死罪,可认?”
温闵予不曾皱一下眉,“认。”
直至剑锋刺穿他的胸膛,他口中依旧说着不悔。
宋琅再也持不住剑,他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他接着温闵予的尸身,浑身竟似抽去了所有气力,重重地屈膝跪地,胞弟胸口淌出的温血将他的胸膛灼得似火燎,“以你的作风,不可能在此城驻屯淮军各阵的情况下,不在城关埋有亲兵,我昏死其间,就算此人为我胞弟,你亦不允有人近我半寸。还真——你存心以此谋,好名正言顺的铲除湛霭?”
若庆军埋外,岂会不知达拉袭取?言下之意,他在怪他佯为不知了。虽如此,死伤百余已比还真所预及的少上大半,这些日,宋琅因病体昏睡,然达拉犯境,却可从容行兵布阵,哪怕其母新丧,其弟倒戈,他的亲兵未及
入城助阵,宋琅已然平息此战。
果然,宋琅是他要寻的人。
是以,还真循循善诱:“交战方可使万众齐心,你瞧,仅只一夜,民怨齐齐指斥你我二人,他们倒成了一军。宋琅,你将他们护得风丝不透,以至于他们不清楚自己何等的孱弱,若他们未洞清自己的处地,他日如何心甘情愿的归属国下?此等愚夫,觉得杜门自居,即可高枕无忧了?”
“他们可知,达拉觊觎此城已久?他们可知,自三年前新帝登基此城便需上纳岁币?可知三年来,你皆以自己的俸禄私产为他们垫着?甚至于,你我二人合作,也只是为让他们还家?”
“为淮民修筑一个拥雄兵,再不必流离转徙,不必腹背受敌、夹缝而生的泱泱大国。”
还真言此,拾起宋琅掷在地上浴着血的长剑,他盯着锋刃的血渍,蓦地笑了,“还是说,你要杀我?正如我杀湛霭,你杀温闵予一般?是,我是知温闵予趁你昏死其间窃入内室盗夺玉牌,也的确在城外埋有三万精锐,嘶,那又如何?”
“恕我直言,若你不曾盲信族亲,此城百姓便不致遭此难,你的顽疾,是狠不下心,好比时下,你也不会杀了我。亦如方才,我若是你,定当先行管护粮秣不受达拉劫掠,而非护着老弱妇孺,唯如此,此城生计方可长久,他日若邻邦再犯,才能更好的护佑百姓,而非护一时之时,阿琅,你还是太意气用事。”
还真的指抵于剑峰,“你我殊致同归,达拉灭你子民一百二十人,我为你将达拉荡为平地如何?一如你我所约言,合手诛达拉,后灭瀛。”
“至于湛霭,他惟奉大庆皇族,不辨万邦时局,此等皇族家犬唯恐坏我所谋,再者,他不满你我共谋已久,不过嘛,我从未算计他,是他其心不坚,同你弟弟串谋。”
“今夜带着你的庆军滚出淮城,达拉我自有谋策。”宋琅眉眼如剑,喉嗓呛血,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江稚势必已信,你驻军至此是为助我抗御达拉,淮城傍瀛而生,他们只会以为你横越淮地直驱大瀛,实则……你驻屯城外以西二十里地的三十万庆军,已有二十万绕行霞阳关,整备闪击?”
“霞阳百姓苦政久已,还真,若施怀柔之策,不仅得以降低兵马上的折损,亦可与江稚的暴政相较,从而起获民心。霞阳左近浦水,届时霞阳不敌,定会自浦水遣兵调将,浦水二将公忠体国,必定誓死不降,他二人倘若殉国,请你好生安葬,扬其气节,假若行军途中征收瀛民食粮,务须以财帛换取,亦是你我缔盟时,应诺我之策。”
“苍平侯黎清让佯作以五千精兵追缉逃婚的妻子云葳将军,实则为援兵云葳平反霞阳叛军,若你赶上了,还望你襄助一二,梅怜君虽为女子,然行兵列阵之能不亚瀛朝老将,当为贤才。”
“还真,最后一事,望你善待淮民。”
还真并未直面作答,而是另言,“宋琅,既然放不下民生,放不下旧友,何不同我一道?不若,我在瀛都恭候,若你情愿……”
宋琅抬眼,“再妄言,真杀你。”
“……”
没人知道,宋琅一介文官,何以凭一万兵马将达拉在月内屠尽。
不久之后,宋琅割腕以血书就罪诏,自刎于别邸的榴树下,宋琅的生母是个花匠,此木是其母在他出世时与其父宋令亲手所植。
谢琚不由咂摸起所谓的“民心”,宋琅以己命平众怒,淮城群龙无首,各方势力虎眈,且当朝新君成帝应诺,淮城十载内无须缴交赋税,既如此,宋琅也已自刭,淮民除却依归新朝,还能如何?
淮民之众,惟谢琚为宋琅敛尸埋骨,可淮民却扛起锄头掘了他的坟,将他未寒的尸骨肢解散落荒野,谢琚抹泪拾骨,他何罪之有呢?谢琚时常边哭边为宋琅置辩,为此,昔日砸在松鹤居门外的菜叶与鸡蛋尽数砸到了他的身上,这下好了,再不必自己弓腰去捡了。
百年来,榴树枝干虽长,然枝叶不再。
谢琚的一生之志当为史官,可他到底是块朽木。
百岁的他早已泣下沾襟,迷蒙间,他好似瞧见其人踏着浮光而来,谢琚艰难唤声,“老师……”
儿时他也不是没有以此称唤过他,只那人始终听而不闻,也是,堪当他学生的惟有帝君而已。
谢琚见榻前亦是泪眼模糊的小姑娘紧紧攥着此人衣袖。
他的身影落在谢琚的眼里愈见清晰,谢琚磨着粗涩的嗓子又唤了声“老师”。
云透浅光铺陈入室,那人隔着遥遥百年,颔首应声。
……
自打宋携青带着祝好回家后,淮城的雨就不曾停过。
若她难以入睡,便会拽着宋携青的衣袂说去看烟花。
起初宋携青甚为不解,雨季何寻烟花?莫非,是祝好想看烟花,为此,拐着弯教他以术法变给她看?
小娘子却坐在廊檐下,手指坑洼处一圈圈荡开的涟漪道:“宋携青,请你看水烟花。”
她偶尔也会偏过头,问他:“好看吗?”
“嗯。”宋携青先是僵硬地应一声,随即透过积水的倒影窥视她,宋携青的眼底柔光一片,“很漂亮。”
春雨绵绵数日,夜来终于不受雨声烦扰之际,却生哀乐打破此间寂静。
谢家有丧,然为喜丧,毕竟百岁已堪天寿。
祝好方连鞋袜都不及穿,她急于奔出里屋一窥究竟,半道却被宋携青单手捞回,他为祝好套上鞋袜,这才放她出了房门。
素白的灵幡恰好游至家门,冥钱随满院飞花齐坠。
“宋携青。”
他侧目,“你说。”
“我死了,要葬在世间最高的山上。”
他明显愣了一下,揶揄道:“你方几岁?这就筹划起百年之后的事了?”
“你何须哄我?我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况……我还能瞧见游魂,亦可听清它们之言。”
“宋携青。”祝好盯着自宅外随风飘入的冥钱,她强忍心头悲恸,语调轻扬道:“谢尊长同我说,他临死不怯,惟怯自己若是走了,世间再没人记得你的好了,他说……还好,现在我知道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将你的好,告诉更多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听,谢尊长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我。”
“若我死了,谁会替我与谢尊长记着你的好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有很多事未及做,譬如,不只囿于淮城,我想在大成各地皆张衣铺,想让大成的小娘子穿我亲裁的裙裳,想成为此城绣技冠绝的女掌柜,甚至,我想试着教大家识得真正的你,想试着为你洗清污名,让你干净。”
“可是这些,非一蹴而就,我……昨夜又咳血了,这些事,自是赶不及的,惟有一事……”
他反手握在祝好的胳臂,沉声:“祝好,你且听我一言。”
“宋携青,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再好好听你说。”
蟾光破开云层,挥洒满园,她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向他,“我想做的那些事里,其中有一件是关于你的,这件事,我动动嘴就可以当即做到,我想告诉你,我怕自己死了,你就再也不知了。”
祝好仰首
看他,“宋携青……我只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张载《横渠语录》
第52章 明媚
祝好虽是这般问,满脸却写着不容推拒。
他败下阵来,“我听你说。”
祝好不知几时拽上他的衣襟,她不曾看宋携青,而是一味埋首盯着两人相互抵尖的鞋履,丧葬仪队行远了,周遭静得唯虫鸣可闻。
许久,她抬起一双只映着他的眼。
“我应当有些喜欢你。”祝好攥在他衣襟上的指节泛白,“心悦你。”
宋携青固然明了她的情思,可当祝好将此情在他跟前毫无保留的剖解,他直感五内惊涛掀天,宋携青的心脏不可抑地急跳,愈来愈激烈,每一次的怦动皆因她而起。
巨浪冲破心墙,壁垒溃不成军。
月华微茫,并不能照清他耳廓上泛起的薄红。
“我原想着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日同你相处,教你发现我的好,我知道,你并非凡胎俗骨……定然不屑与区区凡人有何纠葛。”祝好有意加重“区区”二字,她将宋携青的衣襟挼出皱褶,“可我,也不是那么差,我……长得还行,名下有自己的铺户,有些小钱,绣技尚佳,脾性……”
她咬咬下唇,虚声道:“脾性也……不赖。”
宋携青眼聚流光,其声清亮,“祝好,我此前也只是区区凡骨。”
亦知你的好。
祝好猛不丁下劲扯他,迫使二人的面庞贴近一分,“我知道,你先前相当厌烦我,是不是?倘若没有我,你便无须搭理那些麻烦事,可是近日,我发现……”
“宋携青,你是不是,也有些喜欢我呢。”她忽然怯于与他相视,祝好将额抵在他的胸膛,竟发觉他的心脏跳得那样快,“可否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诉我,你是如何想我的?喜不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哦,若是我想岔了,你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也烦你直接告诉我。”
四下再度归于清静,祝好正欲仰首,倏觉脊背一紧,宋携青毫无预兆地将她揽入怀里,他的两臂越收越紧,祝好被勒得不清,双足行将悬空,她挥手成拳,使劲捶打宋携青的后背。
她毫不吝啬对他的剖白,他又岂能畏避。
何况,他从未打算抑止心间的情愫,他任其滋长,他倒要看看,与祝好能走到哪一步。
任祝好如何捶打,宋携青也不松怀,他抚上她的颈,“祝好,你应当知道,神祇若向世人许下承诺,便不可违,否则,将受天罚啮噬,我娶你为妻亦是因此。”
他将下颌抵在祝好的颈窝,分明只是拥抱,却催使他体内的血液止不住地灼烧、滚沸,比任何一次亲吻,甚至于比起上回同她在榻间的亲昵更让他心旌摇曳。
“祝好,我许你长命百岁。”宋携青问她,“你要的答复,够明显了吗?”
祝好在他怀里露出一双眼,她浑身滚烫,满面通红,正直勾勾地盯着宋携青,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心悦我与否。”
她报复性地掐着他的胳膊,教他吃痛,“就这么零星的几个字,答不上么?”
宋携青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打算将后路彻底堵死,再无商榷的余地,宋携青的指腹时轻时重地摩挲着她的颈,正待启言,宅外却传来叩门声。
“祝娘子,我等是陆小公子的医属,今夜特来复诊。”
祝好见宋携青一再迟疑,她猛地将他推开,祝好旋身欲走,腕上属于男子宽大粗粝的手掌却将她拽回怀里。
祝好的前额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令她稍感晕眩,祝好听他说:“庸医而已,不必去了。”
皎皎清辉映出二人依偎的影,温湿的呼吸擦过祝好的下颌,贴上她的耳。
宋携青只以彼此可闻的音量落下两字。
不等怀里的小娘子动作,他抬指点在祝好的颈间,青辉自指尖隐入肌肤,祝好瘫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四下归寂,惟他心内海啸山崩。
……
朝露凝成剔透的晶珠挂在花蕊上将坠不坠,晨光将院里的草木照得覆上一层浅金。
妙理左右扫眼宋携青对侧的三位女子,她与三人曾在焚为灰烬前的祝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宋携青上门提亲时随侍的女使。
其中一位,名唤濯水。
她最终将视线停在宋携青身上,“宋公子的意思是……您需出一趟家门,特请三位姐姐同我一道照拂祝姐姐?”
宋携青略一颔首,一双深邃的眼也正落在妙理身上,他意有所指地道:“妙姑娘,近来多事之秋,若非必要,望你寸步不离的守在翩翩榻前,家中洒扫、采买一应事宜尽管托与她三人操持,明白么?”
妙理闻言,指节不经意间屈起、松开,她意乱心慌,梗着脖子点点头。
她有些胆虚,浑身不自在,妙理以眼神示意朝几人请退,率先回屋看顾仍在昏睡中的祝好。
狸猫与虺蛇所化的女子面面相觑,只濯水打着一双浑圆的大眼凝在宋携青身上,她好笑地道:“伟大的神君大人将咱三遣回,竟为照料自己的爱妻?不是我说,自己的妻子都难以贴身侍候,还得托人照应,祝好莫非瞎眼才会喜……”
话锋戛然而止,濯水收受身前之人自带的强压,她只得乖乖闭上嘴。
她三妖皆蒙宋携青点化,等闲不可忤逆他。
“翩翩阳寿将绝,日来可视游魂,我在她身上施以术法,非特定妖魂皆不可近身。翩翩近日应当不会醒来,我不在时定要护好她,尔等三妖化形虽不过人间一载,却足以碾压凡间一众,还有,方才入屋照拂翩翩的那位女子……”
宋携青顿了顿,他将才已然点拨妙理一二,恐逆天命,身受其噬,再不宜多言其它,他需将自己的余力尽数留予祝好,这是他唯一的私情。
宋携青一喟,叮嘱道:“多带翩翩晒晒太阳。”
濯水觑见他自掌心化出一片金叶,此叶竟似一只翩跹飞舞的蝶,跃至中空引诱他行往何地,濯水望眼居室,问道:“不先瞧瞧她?”
宋携青言否。
濯水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只差将“你也不是那么爱她,虚情而已”写在脸上,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他一挑眉,“我与祝翩翩,来日方长。”
……
宋携青已有一阵不曾返身九重天,如今临此亦非他一己之愿,而是不久前坠于宋携青手心的金叶将他引至此地。
他立于一方峭壁,其下飞瀑奔腾,犹如银河倒泻,而身后却是抵枝盘缠的参天异木,枝上的每一片叶尽散浅金浮光,几尺之外天成一汪小池,池内盈盈澈底,其上虚悬一颗三寸水晶球,小池外环百花,馥郁生香。
不远处的花丛游来衣料轻拂草木之音,宋携青转身。
身着蜜粉撒花裙的妙龄女子手提裙裾行前,其人霞姿月韵,云髻峨峨,眉眼淬春,处身百卉却非其花衬人,当是百卉为她一人而颤枝,此人偏偏教他觉着亲和熟稔,偏又教他心生千里之距。
“此界算是禁域,界外之人唯凭金叶得入,不过……我寻思,你若未持金叶,依然可入。”
“险些忘了说,我是此界的花使,负责为栖居此地的夫妻打理花草,闲时亦可打盹儿品茗……尤其是傍池而生的奇花,为夫妻二人亲手所植,据闻,食其瓣,或可令身上的病疾尽消,只惜……此界既为禁域,折花者,当施以极刑。”
宋携青一扫四境,并未瞧见旁人,更遑论她口中的那对夫妻。
他朝池畔行近,宋携青洞悉池内施有结界,其术之强横,竟妄想钻入他的指尖往骨髓深处探去,他先一步掐诀抗御,本意试探结界的深浅,然而直至宋携青的指尖擦过湛清的水面将一株透如冰晶的花卉折断,也不见分毫反噬。
宋携青的两指拈在其花一端,折茎处隐散流光。
女子面显诧然,只一瞬便被她掩去,“翩翩的境况却有不同,使其绝命之疾此花不得愈,只堪消痛,至少她余下的时日不再因病痛啮噬,除却天定的命数,翩翩当与康健之人无异。你若想救她,需自冥府无极涯司官所执的生死薄下手,对了,此花依附禁域的灵气而生,倘若离开此界,必将化为一捧死水,你需在此间将其炼化成花露再
带至人间。”
“你口称此界为禁域,却不惜引我前来,更将破解之法密告予我,你可会因我而受牵累?”峭壁奔腾的飞瀑不断传来轰鸣声,震得宋携青耳膜麻木,“而今,我又该如何唤你?”
“我最是惜命,岂会因自己以外的人受累?何况,我所言绝非秘辛,除却你个人神,九重天的神祇谁人不知?他们如何治我的罪?至于禁界,只当是你自己闯的,再说了……”女子不露声色地睨了眼虚悬在池面的水晶球,却是不再多言。
她轻叹一声,掩唇微笑,“此界的我,自然不愿再听你唤母亲,再则,若细细算来,你的生身父母,到底算何人呢?”
宋携青皱眉,他暂未参悟此言,然心间另有一问,“池荇与其父寻你已久,既然此前有意敛迹,为何如今愿与我晤面?”
“因为,我知道,哪怕你了却我身上的憾事,你也不再轻易赴死。”她向宋携青所立之地行前几步,“浮萍扎根,你已觅得生的寄托,亦非孤身一人。”
女子倏地冷哼:“此后,休要教那对父子寻我,惹得我连日食不甘味,真真晦气。”
宋携青敛眸,“错在我。”
静默间,他听见有人低笑,“哎?当今有了喜欢的小娘子,缘何仍是个闷葫芦?讨女儿家欢心,首当以笑逢迎,在姑娘家身上多多砸钱,她言西,你绝不往东,还有,改改你赤口毒舌的毛病,女子哪有不喜乖唇蜜舌的?”
“……嗯。”
“一双眼倒是生得毒,翩翩是个好姑娘。”
宋携青的眼底有了分笑意,“她很好,是我高攀了。”
“大郎,你抬头。”
只见方才身着蜜粉花裙的妙龄女子已然化作一位眼尾生纹、鬓间露白,腰束襜衣的妇人。
“若有百年前的遗事不得诉,你若愿,便在此间了却吧,至此以后,不为宋琅,只为宋携青。”
她的模样与嗓音分明是他的母亲,却早已不复当年。
可他百年来积压在心间已久的遗憾若不与她说,还能寻何人说去呢?
宋携青仰首,长睫掩映眸中一场经年不化的风雪,“自我十七孤身入瀛为官,二三返身故都,整整六载,从未遵母亲之言,赴您的诞辰,方连母亲的葬仪也无法兴办,我……杀了闵予,身为人子,我不孝,为人兄,其行可诛,当以家规严处。”
他低下头,压弯脊背,“请母亲责罚。”
“你当先为一城之主,再为人子、人兄。”
“闵予若生,九泉下的百魂,何以为安?闵予嘴上言之无悔,实则早已悟清自己的谬错,你兄弟二人,虽非同父,却是一样的嘴硬。”妇人抬起手,在他肩头比划一二,末了,余下一句:“大郎长高了。”
“母亲……”
众生皆有生身父母,天宫神祇也不能免俗,“亲情”二字亦是他为人时的柔甲,宋携青看着近前的妇人,他的唇角短暂地绷直,“生辰吉乐,母亲。”
……
宋携青踏入内院时,正见祝好盖着绒毯,合眼卧在厚铺茵褥的竹榻上,因他临行所施之术,祝好应当尚未苏醒,合该是濯水等人将她自里屋抱出晒日阳。
石榴古木花开正盛,斜里一株矮枝架不住枝头成簇绽苞的红花被压弯了腰,一朵绽至全盛的石榴红花恰巧落在祝好耳鬓,温煦的天光将她笼罩,宋携青借以瞧清她颊面细小的茸毛。
他挑开琉璃小瓶上的封盖,一口饮下以禁域奇花炼制而成的花露,然喉结却不见滚动。
宋携青俯下身,掌心抚摩祝好的侧颊,吻上她的唇。
花露仿佛一瞬化作环流的活水,它如一条灵活直奔的小溪被宋携青引入她的深喉。
他的卑劣在此刻暴露无遗,宋携青不舍离开,他捧着她的脸颊,啃咬、深入,唇舌抵缠,攻势凶猛。
染情乱志间,宋携青顿觉心头刺痛,他连退数步,霍地呕出满襟乌血,他斜倚榴树望着竹榻上安枕的小娘子,宋携青强忍钻心拆骨之痛,没由来的一笑,若此痛是他行足禁域、折其花的惩处,那么,他甘之如饴。
祝好眼睫轻颤,手指屈起,他不愿教她目见如此狼狈的自己,宋携青本想捏诀遁形,神力却在此时尽失。
他只好捂着胸口,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大门行去。
宋携青踏出祝宅,撑着外墙徐徐向前,怎耐心口的刺痛来势汹汹,犹如受以剜刑,他浑身冷汗透湿,因她而生的绛紫咒缕再次攀上宋携青的颈,他失却神力,再难抑制其咒频密的滋生。
世间唯祝好可救他。
宋携青回首,眼风掠见一方翠青披帛迎风招扬,祝好提着裙摆,面色红润,步履如飞地朝他奔来。
他倒在地上,一双眼落在祝好身上再难移开。
她为他而来。
春光明媚,她远胜春光。
第53章 吃醋
宋琅儿时曾随父远涉列国,也是在这时,将他心间引以为傲的家乡彻底击碎。
诸国昌盛,广土众民,虽不乏敌国外患、兵戈扰攘,民生国计却比淮城不知高上几筹,淮城不过方寸之地,且因坠星之患,仍有不少土地难以开垦,随着淮城人丁见兴,宅舍也越发挤密,致良地匮缺,父亲为此,不吝将历代城主所居的淮宫拆毁,独留别邸松鹤居供一家子居住。
宋琅曾捏着父亲的衣袖,问他:“为何他们有国庇荫?我们却无国?为何他们的家国之阔,而我们只可囿于一城?”
宋令笑着抚摸他的脑袋,“既如此,待琅儿成人,便为淮民创造一个国度吧,让淮民有家亦有国。”
他的父亲为此城而生,宋令倾尽一生,远游诸国为此城开拓田畴,推行贸易,与众国商贾互市,待此城日趋繁盛,他一卧不起,猝然长逝。
原不屑此城的邻国各部,开始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
少年背上行囊,离乡背井,只为承父未竟之志,亦为他儿时的壮志书上终章。
宋琅势如破竹,进士及第,得瀛帝赏识,擢太子太傅,那年他将将十七。
太子非瀛帝长子江稷,而是他五年前送往大庆为质的十二子江稚。
泺源五十三年的某一日,瀛都霖雨不绝,百官持伞立于白玉阶,只为恭迎太子回朝。
只听一阵山呼海啸的朝拜之音,宋琅举目,正与高踞玉辇的褚君视线相撞。
彼时的江稚年及十四,他身骨羸弱,面色透着非比常人的白,把玩玉璲的十指早已被他啃啮得不成模样。
太傅的官服与一众百官有所不同,宋琅立足人丛颇为惹眼,江稚被宦官拥护在华盖下向他行来,尚幼的褚君朝宋琅盈盈一笑,恭而有礼地一鞠,“老师。”
天宇乍劈沉雷,瀛都陷落昏黑之境。
江稚向学、颖慧,依师百顺,宋琅虽在庙堂备受以长皇子江稷为首抑或以其余皇子为党的政局漩涡,哪怕他再身心疲惫,只要面对江稚,他必倾心施以最好的训育。
泺源五十四年,遂平帝姬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破相,灼烟呛失其嗓,此后,被帝王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再不能言。
泺源五十五年,瀛庆二国僵战,瀛败,溃退的五万瀛军遭达拉截击,活埋。
泺源五十六年,长皇子江稷亲征伐庆,大战在即却不知去向,惹得举国哄传,有言殉难疆场,有言畏战潜逃。
同年,瀛帝病笃,命宋琅只身入朝銮殿面圣。
偌大的宝殿唯帝王与他,瀛帝干瘪的肌肤依附在嶙峋的骨骼上,他目露无上威赫,以浑浊的嗓音问言:“太傅以为,朕的皇儿,谁人堪当帝位?”
瀛帝久已立江稚为储,此问无异于为他题好了答案,若他言西,与奸党何异?宋琅却屈膝座下,斟酌一二,坦言道:“若长殿下尚在,当属长殿下。”他默了默,添道:“长殿下过甚念及手足,谓之一憾。”
帝王冷笑,“朝中百臣,唯尔诤谏,可有些话,太傅亦令朕的脾胃心肝没少疼……朕对你,有惜才之情,亦不乏嫌恨。”
宋琅拱手低眉,“臣,失其德言,难堪太子之师,负陛下重任。”
帝王耳闻并未动怒,反之哈哈大笑,“依你看,太子何故不堪任?”
“太子虽慧,却囿于阴,难施以稷。”宋琅抬起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太子虽有铁血手腕,然难承民生与良臣,宠用宦官,且时下的大瀛,当施仁政。”
帝王缄默一瞬,朝他招手,“琅
卿,你上前。”
龙椅与朝臣所立之地隔有十阶,等闲不可越。
宋琅垂眼,挺直背脊,他仪态清致的拾阶而上,最后在阶墀立定。
帝王亲手交予他两道密旨,一道谓之淮城重归国下,以己城之治而治,大瀛二十载内不得干政,十载内赋税酌减,若邻邦犯淮,瀛自当倾国抗敌。
而另一道,命宋琅在他驾崩之时启封,宋琅虽未睹,心下却已彻悟此旨之意。
“琅卿已有三载未还家了罢?回去给族亲报个平安,也好安抚淮地的百姓。”年迈的帝王眺望铺陈入殿的暮晖,残阳横越一侧年轻气锐的臣子打在帝王微颤的指节,他的眼神蓦地变得苍老且空寂,“去吧,琅卿。”
宋琅退出朝銮殿时,只闻枯骨之馀的帝王虚坐龙椅长叹:“只惜阿临身作女儿家,只惜她口不能言,只惜朕的阿稚与稷儿啊……”
阿临正是遂平帝姬,宋琅离开瀛都的前夜,私将未启封的密旨转托江临,以备不虞。
他安抵淮城之际,雨夜霪霪,四匹良驹前蹄方过城门,瀛都便来了谕旨,言之帝王危重,命太傅即刻归程。
他终究没能亲见母亲一面,失期三载的生辰吉乐一再封尘。
江稚登极的第三年,亡失数载的长皇子江稷现身瀛宫,并与素有“佞臣”之名的梅怜卿发动宫变。
被宫奴磨洗得在月华下亮锃锃的白玉阶化作一道伏尸血渠,江稷身死,梅怜卿锒铛下狱,胞妹梅怜君埋骨霞阳关,其祖母万仪大长公主为保梅家拖着百病入宫,步至四十四阶时力竭而薨,梅怜卿闻讯自刭,苍平侯黎清让以命护驾不治身亡,遂平帝姬亦殒宫变,密旨就此失迹,经仵作验尸,帝姬竟为服毒自决,宫娥寻得江临时,只见帝姬华裳血污,金钗偏斜,惟一双眼僵在水玉缸内扑腾的锦鲤上虽死而不得瞑目。
宋琅比宫娥要早些寻得江临,他立在窗外,余霞万道犹如苍穹织就的绯帛,锦鲤跃出水玉缸在窗台扫尾挣扎,斜晖倾洒在江临歪斜的金钗碎玉上,她不甘受辱,不甘成为兄长的桎梏,决然赴死。
他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境况下皆可立即做出折损最小的决策,江临的胸脯已不见起伏,他利落地将锦鲤抛回水玉缸,锦鲤重获新生,宋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瀛宫尚有活着的人,他不能停下,哪怕一瞬。
他却不知,在他转身的那一刹,江临急遽的喘息拂起面砖的尘屑。
宋琅佯作趋奉明慈帝江稚,欲将淮城献予大瀛,如他所料,淮民揭竿而起,以死相抗,为此,明慈帝并未收受这份大礼,亦令宋琅更加笃定,淮民苟安一隅久已,若想教民众辨清时局,走出方寸之地,绝非一日之功。
他封存先皇令淮城重归国下的密旨,宋琅辞却帝师一职,返身故城,与身为大庆军师的还真联手,他成为万众戟指的贼子,受人诟骂,他也曾为自己申辩,却难敌众口。
母亲与胞弟亦因他蒙受欺侮,母亲明面投河自沉,实则却是因百姓凌逼酿成的失足。
他亲眼目睹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体内的蛊毒啃啮宋琅的五脏六腑,令他生不如死,恍惚间,他再次梦见母亲因长时间泡在水里肿胀生腐的尸体,以及葬于他剑下的胞弟,宋琅濒临崩溃的边缘,声嘶力竭地怒吼。
随着世代推移,又有多少人在乎这段旧朝的真相?历史洪流中浮荡的一切只会被后人扭曲再扭曲。
“宋琅真是死有余辜!当年大庆王师兵临城下,他竟将万民弃之度外,向齐军递呈降书!不服者,皆被宋琅斩于剑下!据闻其手足正是因言抗庆军入城而被宋琅……温闵予可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啊!”
“可不是么?你们说说,宋令万世之名,怎么就生了宋琅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啊唷,传闻他的母亲死于兵乱……倒是自作孽不可活!”
世人无尽的谩骂欲将他永囚地狱,不得其死。
“宋携青!”
只一声,将他梦魇中的恶鬼通通驱散。
宋携青猛地睁眼,只见淡色的栀子床帏悬垂在侧,榻前的女子紧蹙眉心,她的双手裹在一只被他自己指甲刺出血的手上,祝好的眼中除却害怕,更多的是担忧。
他蜷缩在榻间,衾褥萦满女儿家的软香,枕下已然泪湿一片。
宋携青惊觉身上已无痛感,颈侧的咒缕亦不见其踪,他下意识望向女子轻咬的唇,“我……如何好的?”
“这还不简单么?”祝好的一只手仍与他紧紧交握,另手点在自己的唇上,“亲亲你不就好了?”
血水凝成血珠自二人相握的指缝滴落,宋携青想挣脱她的手,可祝好不许,反而取出巾帕为他拭净掌心的血渍,“宋携青,你梦见什么了?”
他不答,只莫名其妙地问:“……你如何亲的?”
屋内登时安静,祝好俯下身,古怪地扫他一眼,“与你偷亲我时一样,只是……此次的咒缕不知为何分外难消,我亲了许久,嘴唇都险些磨出泡来了。”
祝好留意宋携青的一举一动,只见榻上之人始终盯在她的唇上,宋携青的神情有一瞬呆滞,颈上咒缕虽消,却莫名生出一片红霞,他喉结上点缀的红痣也越发明显。
“偷亲?”宋携青轻嗤,“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病疾已愈?不再咳血了?若非喂药,我何须沦落到偷亲?我若真想……”
他忽然闭嘴,眼神做贼似地转向另处。
祝好冷哼,“你倒是硬气,昏睡足足五日,令我夜夜看顾,还将我的衾枕哭湿了,你……”
“哭?笑话,本君几时哭了?”他蓦地将五指嵌入她的指缝,宋携青将祝好往前一带,她耳鬓的碎发为此拂过他的下颌,“再且,你缠绵病榻时,我不曾照料你吗……”
祝好委实难忍,眼梢俱弯,对着他笑,女子的肩头因之乱颤,宛如院里在日华下摇曳生姿的石榴红花,直教他移不开眼,待祝好笑够了,万般郑重地对他说:“宋携青,谢谢你。”
……
宋携青昏睡的这五日倒是发生了不少事,其一,祝亓的妾室段湄洇遭了贼,官府一路追至西皋,盗贼虽未逮着,却在西皋上腰一处极其隐僻的岩洞内寻得二十余箱货物,或有银锭,或有布帛、粟米,几步外还有一人被麻绳捆在断石上,经官府盘问,此人正是当初为谢家娘子与褚知见遮掩的水手阿章,官府自他口中得知,岩洞内的箱笼皆是祝亓命人运来的。
阿章架不住谢上卿所予的财帛,因此为她与情郎遮掩藏迹,祝亓疑虑阿章知晓当夜商船上的真相,是以,将他暂缚此处,切要之时,亦好杀人灭口,谁知,倒先等来官府抄没?
衙役奔至祝亓的居处时,他早已人去楼空,官吏通过岩洞抄获的织锦寻得遗主祝好,其余货物也在逐一寻查失主,官府顺藤摸瓜,查实岩洞内的货物皆是祝亓与水匪串谋作戏所掠,想来此前商船途遇水匪而无一人丧亡,正是因祝亓与水匪情知此谋不宜闹出人命招眼,而命丧商船,跌入苍泽的书生褚知见,也得以在九泉下瞑目。
此事还得从谢家小娘子谢上卿的身上说起,她在曾祖父谢琚辞世的前几日,竟与祝亓重新定了亲,殊不知,与其结亲只不过是谢上卿的缓兵之计,她以此拉近自己与祝亓的关系,从而消减他的疑心,谢上卿见良机已至,她揣着红肿的眼将祝亓告上了府衙,谢上卿泣诉褚知见之所以遇难,是因撞破祝亓与水匪之谋,除却口供,她更是带上了令一众官吏瞠目结舌的人证。
翌日,祝亓的小妾段湄洇也哭哭啼啼登上了衙门,言之褚知见为她失散多年的表
哥,段湄洇乍闻其夫是谋害表哥的真凶,她痛心疾首,对祝亓彻底灰心,并向府衙透露,家中有一粗役,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与旁的仆役比起来十分地古怪,段湄洇怀疑此人是借仆役身份藏身家宅,为祝亓操事的水匪。
段湄洇所指之人,正是前一阵在家门外,厉声喝止一小子向她解释西皋与淮岭壤土的壮汉。
府衙对此人软硬兼施,果真擒获大批盘踞淮城流域的水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官府通过查抄祝亓的居所,自一应账册及他的私产中发现,一年前祝亓之所以有钱财盘下月泉码头,竟是因他早年有一小妾名唤常乐,纳其为妾只不过瞧上常乐的貌相且家境清贫,可任他欺辱,不意上年京都的医药大家找上门来,他供己作乐的小妾竟是医药大家周氏一族遗失数年的小姐。
祝亓一夜成为乘龙快婿,奈何常乐一心想与其和离,祝亓此人精擅阿谀谄媚,常乐在他一次次的软磨硬泡下,尚未抽身祝亓为她修筑的樊笼,淮城的官吏与京师合手协查,揭露祝亓用以盘下码头的银钱是他暗下调换周氏医堂价比千金的药材贱卖所得,百年大家周氏一族亦因祝亓此行被诬以劣材充妙药,白白蒙受牢狱之灾。
事后,祝亓拍拍屁股走人,临行前,他趁便将医堂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带走了,此人正是祝亓而今的小妾段湄洇,他怀揣卖药的赃银回归故里,与水匪合谋……
此人其心之阴,当以严刑论处,只惜官府尚未缉获祝亓。
祝好一面盼望有关祝亓受捕的音讯,一面在院落的圆案上搓揉粉面,院里整洁干净,花草修剪得当,尽是濯水三人的功劳,妙理前些日回了旧乡,说是儿时照拂她的邻里办喜,理应亲行道贺。
宋携青懒懒倚在受石榴古木庇荫的摇椅上,他侧目望向女子手中越揉越大的面团,百无聊赖地问:“家中只你我,加上濯水三妖,也才五人,你和近盆大的白面,打算做什么?”
“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累吧?想吃什么,何须亲手?自街市买也成吧。”他脑际忽然一闪,按着虎口强逼自己吐出几字:“祝好,我不差钱。”
祝好扫来一眼,她顺手拂开侧颊垂落的碎发,“我先前病重,烦大家照顾,想着为她们做些糕饼。”
宋携青挑眉,“譬如何人?”
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点指细数,“絮因啊,柳掌柜、濯水她们啦,以及陆珏留下的医属,还有春生,我知他私下为我寻了不少医方,不只她们,还有很多人,譬如……”她将视线顿在他身上,“还有你。”
祝好的前额鼻尖蹭上了面粉,显得有些好笑,偏偏在他看来又相当可爱,宋携青却在闻见施春生之名时笑不出来了,甚至对“还有你”三个大字恍若未闻。
宋携青方才轻扬的语调骤冷,“施春生当真这般好?依我看,不过如此,他家中仅以书肆为生,若你与他相好,他舍得每月另予你买胭脂的银钱?”
祝好因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这句话弄得一愣,待她回过味来只觉好笑,她存心道:“哦,那……太守家的陆珏小公子如何?”
他不遗余力地贬低,“嘶……胭脂钱倒是不愁,然小公子太过浪荡,不过如此。”
祝好若有所指地觑向他,揶揄道:“夫君你如何?”
满园花枝凭风颤悠,其瓣簌簌,落在二人肩头,濯水静立廊下,她瞥了眼盈盈欲笑的祝好,接着将注目定在宋携青身上,濯水轻嘲一声,昔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竟沦落到与自家后辈拈酸吃醋的地步。
宋携青细品“夫君”二字,他压下心头躁动,生怕祝好窥见他的那点卑劣,宋携青将视线别移,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说:也是水灵灵到文案了[墨镜]
第54章 失迹
晨间的暮春酿成最末一缕风色,自重檐徐徐吹过,淮城可谓入了新夏。
一朵石榴红花砸在宋携青的眉心,他却不为所动。
他毫不退避自己的视线,一双挟有侵略性的凤眼烙在祝好身上,他清楚地看见,小娘子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祝好就手摸了一把面粉,她绕过圆案上前,在宋携青一侧站定。
宋携青仍倚在摇椅上,他见女子微微俯身,侧着脑袋与他对视,二人只半臂之距,她身上的暖香随风送入他的感官,祝好褪尽病态的苍白更显明艳,她着一袭嫩杏长裳,眉眼俱是风情,宋携青僵着身子将注目移开,不再多眈。
不意,下一瞬祝好竟抚上他的脸,祝好的掌心沁冷,宋携青一顿,抬手搭上她的脉门,不见有异方才松手。
祝好的两手沾满白面,指腹有意摩挲他的下颌与脸颊,其间一只手游移至宋携青的眉宇,她搽有口脂的唇翕张,“不过尔尔。”
宋携青因她的这四字彻底清神,眼见女子将他面上抹满面粉正欲扬长而去,他笑着缠上祝好臂弯虚垂的披帛,女子侧身,将披帛往回扯,她自是不敌宋携青,只见素杏披帛从她臂弯滑下,在他腕骨绕了一圈又一圈。
宋携青暗自估摸着力道,收紧五指,臂处施劲,他轻易将人拽入怀中,轻嗤:“不过尔尔?”他抚上祝好的后颈,极轻地捏了一下,“前几日不知是何人言之喜欢我,心悦我?”
祝好看着宋携青花猫似的脸“扑哧”一笑,“我当日如何说的?是……”
她这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简直要将他的一颗心攥死在手里,宋携青抬眼,对上女子得意的笑,她也的确得手了。
“我说的,是应当,是有些,何时说准了喜欢你,心悦你?你活了多久,我活了多久啊……我先前也不曾喜欢过旁的郎君,若是不慎会错意了,也合情理?倒是仙君……”祝好直觉颈上的手掌加重了些力道,她害痒,缩着脖子笑,“仙君当日所言二字,可谓十成十的肯定。”
“祝好。”极尽平淡的两字实则翻涌着万万情绪,宋携青为她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他盯着祝好弯成月牙一般的眼,眸色渐沉。
原以为,那日她是打算将彼此的后路通通堵死,未承想,她自始至终,堵得只是他的路。
宋携青压低嗓音,笑问:“戏弄我,好不好玩?”
满院寂静,针落亦可闻,惟有落花被风旋卷的沙沙声。
祝好情知此事不宜太过分,她正想哄哄宋携青,不远处的露天灶台却飘来一股子焦味,祝好猛地自他怀里蹿起,忙不迭奔至灶台将烧得正旺的炊火捣灭。
怀中温香不再,徒留女子的披帛攀绕在宋携青掌心,他反复摩挲,下唇抵着拳微扬。
在祝好揉现在的这团白面时,早已蒸上一笼了,她揭开锅子一瞧,好在只外沿几个糖糕烧糊了,祝好略略松了口气,紧忙将尚好的糖糕盛出装入食篮。
糖糕趁热最好吃,琼衣坊与祝宅皆处南巷,絮因近日亦在衣坊起草新衣图样,正好琼衣坊又与百花楼隔街相望,若糖糕有余,亦可为玉沙小娘子送去。
如此作想,祝好手提食篮步出露天小灶,途经宋携青时,她自食篮挑出一个最大的糖糕,祝好直往他嘴里塞,“宋携青,第一口喂你,方才闹你玩的,你别同我一般计较……我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你也从不与我说有关你的琐事,你若是实在不喜,也别勉强,待我行远你将糖糕掰碎喂给小池的鱼儿,莫教我瞧见就成。”
她合上篮罩,提起食篮往大门边走边道:“宋携青,我去琼衣坊为大家送糖糕,一会儿便回,你看家。”
祝好并未招呼邱二套马车,左右此宅离琼衣坊不远,况且,打从害病,她已许久不曾逛游淮城的大小街巷,祝好颇为享受如今步履轻盈的感觉。
宋携青眼见倩影消失在视域,他取出被祝好强塞的糖糕,柔软且有弹性,当间嵌饰半颗红枣,宋携青的眉峰下意识地打皱,却咬下一口
糖糕,随即又是第二口。
……
南巷不论任何时段俱是一派繁华的盛景,街道两侧大敞的铺户瞧见祝好,纷纷向其搭腔问暖,祝好踩着轻快的步子,回以笑靥,忽地,自人丛钻出一小童将她拦下,“姐姐可是唤作祝好?”
她稍稍颔首,小童得了准信,方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纸团递予祝好,“有人给了我两文钱,托我把它交给你。”
小童说完,一溜烟扎进侧巷。
祝好心下纳闷,甫将纸团展开一觑,一颗疑云满遍的心遽然悬空。
她将仅半掌大小的信纸再次揉成团状,祝好极目四望,不见马夫拉客,反倒撞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此人亦在回望她。
“絮因!”
“翩翩?”
二人同时上前,方絮因半挽着她,问道:“翩翩病症初愈,不在家中静养,怎的出门了?食篮里藏着什么好味?翩翩,我正想去探望你呢,谁想你我竟在……”
“絮因。”祝好未等她言罢,直接开腔打断,注目却全然不在方絮因身上,而是打眼细察周景,她见祝好满面焦灼,遂朝祝好的视线纵目,方絮因忽然掠见祝好眸中燃起的一簇闪光,紧着耳畔传来马儿嘶鸣声。
她将纸团塞入方絮因手中,落下简短几字,“絮因,烦你将其交予我家夫君。”
方絮因低头一看,是一小团草纸,她还想再问,抬首间,只见嫩杏衣料拂过左近车辕,除此之外,哪还有祝好的身影?
她回想将才祝好万分起急的情态,料及手中看似平凡的纸团定然潜藏着急务,方絮因为此拨开重重人群,三跨两步,一刻不敢停地往祝宅的方向奔逐。
倏地,方絮因劈面撞上一人,她不受控地跌跤在地,直觉脑内被撞得火星子四溅,耳际除却闹市的嘈杂声,另有一道温润却惶急的男音入耳,“姑娘?你如何了?姑娘?对不住!鄙人陈词,初涉淮城,我……我唐突了姑娘……”
方絮因半眯着眼,青年高挑精瘦,皂色圆领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他的下颌将将冒出胡茬,头脸却很秀俊,好比玉石蒙灰,只不过疏于打理,眈向她的一双眼却干净清润。
她无暇搭理此人,方絮因的手背擦破了皮,隐隐作痛,她两手握了握,除开痛觉,再无其它。
陈词眼跳耳热,迟迟不闻小娘子答腔,而是自顾自地在地面摸索着什么,两眼不停地扫视四近。
“敢问姑娘在寻何物?”他留心方絮因手背渗出的薄血,慌忙自夹袋抽出洁净的布巾递前,“姑娘,你先将伤处裹好,我同你一道踅摸。”
“不必。”方絮因起身,头也不回地踉跄前行。
来人却是块狗皮膏药,牢牢黏在她身后,直至方絮因拦下途经的马夫,登上车舆,才将他彻底甩开。
祝好言她一会儿便回,是以,宅门并未落锁,反之大敞,方絮因越过高槛,映入眼帘的是宋携青矮坐杌凳,两手浸没盆中,正搓洗吸饱水的花絮被褥。
君子端方,发束竹簪,着一身月白襕衫,身作儿郎,一双手却非执笔,亦非执剑,竟自卖劲搓弄被褥,袖袂不防曳入盆内,打湿一片,他却视若无睹。
宋携青将两手从皂水中抬起,其间一只手缠着素白布绦,眼见搓洗半晌,因他沉浸梦魇刺破掌心,以至滴落血渍的衾被仍未洗净,宋携青顿觉头疼,实在不行……为她买一件一样的,抑或令濯水用术法消去。
他喟然一叹,将被褥捞起,就手拧了拧,继而攥着被褥两端向前一甩,只见被褥当空短暂地铺平,水珠顺势挥洒一侧,宋携青挽着犹自泫水的被褥,行至左近木桁,将其平整晾开。
不远处的女子面显踟蹰,宋携青拈好被褥,侧身问,“翩翩方才出外,你二人不曾撞面?”
方絮因将巨细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纸团丢失,她愧歉道:“对不住,我方才应当……”
“方姑娘。”宋携青站在一片阴影里,方絮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她确定,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烦请你以家妻与妙理走失为由报官,方姑娘可曾瞧清马夫的模样?若瞧清了,摹绘一幅画像向邻近的户铺打问一二,寻获车夫,即知翩翩的去地,至于纸团,亦需探问当街之人可有撞见向翩翩递信的信客。”
……
濯水三妖逼近内院时,宋携青只顾把弄掌心渗血的布绦。
伤口是祝好硬拽着他的手包扎的,如今下了水,伤口再次裂开,若被祝好知道,定少不得吹鼻子上脸的同他动气,思及此,宋携青阴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斜刺一道杀气迫近,宋携青眈着掺混血与皂水泫滴的血珠,平静道:“若你等想趁此机杀我,不再受制于我,那么,请任便。”
话落,自虚空飞掠一支尖利的枯枝,在宋携青眼珠毫厘之地顿止。
“杀了我,兴许你等得以偷得一刻逍遥,不过……”他蓦然抬首,眼里的戏谑之色昭然,“弑神者,倘使修为在神祇之下,定当身受反噬,死无葬身之地,我如今虽失神识,然尔等,以为自己能够踏出此宅几步?”
他望向一侧的濯水,淡声问:“你也要反?”
濯水盯着他,却不答此问。
虺蛇所化的女子催使枯枝推进一分,尖端直逼他的眼球,虺蛇恨恨道:“我呸!你分明已失神力,何以称之为神?我三妖是你点化成形的不错,可你日日将我们困身此宅,亦不许我们私用妖术,我们虽已得道化形,却活得这般憋屈,还须为你照拂柔弱的小妻子,难道你不该死?”
宋携青屈指弹开枯枝,抬脚将其碾碎,“摆脱我的限制后,你想做什么?”
“尝遍天下珍馐,浪游九洲四海,玩遍漂亮男人,不行?”
宋携青睨她一眼,“不是不行,只是,若非我将你点化成人,如许抱负,单以你的资质再修炼个千百年,也难以遂愿。”
虺蛇气急败坏,“你!”
他眼掠狸猫,视线一时落在濯水身上,宋携青意有所指地问:“琴瑟宫的法器没少下手吧?松樾不曾发觉么?”
濯水猛退两步,“……赤、赤裸裸毫不加以掩饰的威胁?”
宋携青并未辩驳,他一圈圈拆解掌心缠得奇丑无比的布绦,轻淡道:“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助我寻她,若她无事,放你们自由,第二,杀了我,你们三妖亦得为我与妻子陪葬。”
一时间无人作答,在极长的静寂后,反而是宋携青续道:“想好了么?我的耐心已所剩无几。”
狸猫躲在虺蛇身后,轻扯她的衣袖,“姐姐,要不我们……”
三妖皆知弑神的后果,若他仍是神籍,只是暂失了术法……
虺蛇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道:“人神,你最好说话算话。”
一语言罢,她与狸猫双双一闪,消失在内院。
宋携青见濯水泄气般的席地而卧,劲风吹起他一缕被汗液浸透的发,他问:“日前,我曾叮问,妙理此去是否真只为归旧乡,你是如何答我的?”
惟有亲近之人方可令祝好慌张失措,而他未失神通前探得妙理近日气数不平,他已然婉言提醒,却不想尚能累及祝好。
濯水干咳一声道:“我借法术探了,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回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若她自个儿的心思是回乡,奈何半道遭劫,我也就说不准了,您说是耶非耶?我个刚化形的小妖还因擅以妖术窥天,吃了不少苦头……我实打实地尽心竭力了。”
“之所以吃苦头,正是因你试窥天机,若她真只是回乡那么简单,岂会与天机搭边?濯水,你不仅不见长,也未下定心好好修道。”
“……那我也不可能难受了来同你说吧?男已娶,女未嫁的,不妥不妥。再说了,我一个将将化成人的小精怪怎知这些个有关天机的弯弯绕绕?也不曾学过。”她自暴自弃地长叹,“还有,自方才祝娘子的友人入内,我就预先探视她的形迹了,你猜怎么着?因你前些日在她身上下的破术,我为妖身,压根儿无法探得祝娘子分毫。”
言下之意,在揶揄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携青搓揉眉心,“你曾在九重天以天水养息,因此方可出入琴瑟宫与天界,濯水,寻池荇。”
“不去。”她拒绝得干脆,却已自地上起身,当即接道:“我且问你,若你答得好,我定将祝娘子好好的带回来。”
“当年你寻得阿临时,她尚未绝气,你可知?就算那时你不知,如今知晓了,你会停下来
……救她吗?”
自宋携青手心淌下的血水滴落葱翠的草甸,了不可见,“她所服之毒无解,华佗驻足也束手无策,换言之,她既存有一口气在,何故屏气假死?若我顿足不前,岂非亏负于她?”
濯水指尖环着一圈明光,“你既为一条微不足道的锦鲤止步,为何不多看看她?”
“你尚可生还,并非徒劳。”宋携青举步直往宅门,“我知你百年来因江临之事于我颇有成见,或如虺蛇一般想置我于死地?可你再如何问我,也给不出更多的回答。”
“如果当年服毒自决的是祝娘子呢?”
宋携青敛步,眼掠厉风,“没有如果。”
他摒弃一切假设,可濯水却已从他眼中品出几分天诛地灭的阵势。
她对宋携青的情感极其复杂,濯水清楚,他所言的确无从诟病,江临已然服毒,当下虽留有余息,却已书下死符,她也明了,江临的死与宫变枉死之人和宋携青绝无半分干系,亦非江稷与梅怜卿麾下的“叛军”所为,而是江稚自导自演的一场屠宫行劫,只为趁乱铲除以江稷为首的命官。
他也不是不曾对阿临施以援手,说到底,她的这条鱼命还是宋携青捡回来的,她只是不知要将愠怒归之在何人身上,百年前的蛆虫早已死干净了,唯余一个他得以麻痹她心底的遗恨。
濯水抱臂,眉往上挑,尽可能使自己酷肖杀人不眨眼的恶妖,“你就不怕我不去寻?或是,偷摸杀了祝好?”她浮想前几日宋携青昏死时颈上滋生的咒缕,挖苦道:“你与她尚未圆房吧?我若杀她,你也活不成?”
宋携青听着前话没动,闻见后话神色微变,他扫了眼濯水脚下近乎透明的瞬移术道:“凭我连日托你留心妙理,你便当知,我失了神力,而虺蛇与狸猫显然方知,她二妖之所以知晓,是因我不明方絮因为何而来,亦不知祝好的下落。”
“濯水,你本有不少良机告知虺蛇,或煽动她二妖杀我。”
宋携青话锋一转,另言:“症结所在当是妙理,她近来同祝亓私下过从甚密,你替我探探祝亓在何处。”
偏生她不善演戏,眼见宋携青根本不上当,也不对她乞哀告怜,濯水顿觉无趣,恹恹道:“西皋。”
“先将寻池荇的事放一放,索性将我送至西皋。”
他见濯水纹丝不动,且面色讪讪,宋携青扯扯嘴角,“做不到?”
“……是。”濯水的声音几不可闻,法阵在她脚下摇摇欲坠,“我只能自己移位。”
宋携青:“……”
她高举两手保证,“此事之后,本妖定当勤学苦练!”
宋携青攥拳迈出大门时只落下一句,“你先行西皋,若翩翩不在,寻池荇。”——
作者有话说:嘿嘿,最近收到了好多营养液跟雷,么么哒[好运莲莲]
第55章 见血
濯水修为低微,瞬移之术亦非真真一瞬即移。
若是依靠自个儿修道幻化成人的妖精,或是神祇,在掐诀的下一瞬必然已闪身至指定地界,然而,濯水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世事难如意,妖生艰难。
她虽凭借妖术在西皋狩猎野猪的陷阱里寻得了祝亓,也自他口中套出了不少话,祝好的确是他所劫,不过……
濯水将祝亓直打趴下,踩着他的十指,反复碾压,脚下之人口角流沫,连连惨叫:“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她逃了!祝好带着那个丫头一道逃了啊!莫说女侠你了,我……我也在寻她啊!”
濯水摇头短叹,她将人捆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再以一盏茶的时间闪身至临近半山腰的宋携青跟前,她将祝好脱身逃遁一事如实相告,濯水言尽,抬眼端量宋携青紧皱的眉,后将视线落在他臂侧的包袱上,“祝亓如何处置?依我看,他这人就是纯坏,此次是祝娘子自己跑了,有惊无险,可他若是再动了旁的心思呢?鬼知道他还有没有下次?”
她在自己脖颈上一抹,“要我说,还是杀了?你因神籍不得滥杀凡人,我个小妖应当没什么条条框框?”濯水唾弃道:“话又说回来,杀他应当不算滥杀?合该称之为为民除害。”
宋携青冷然道:“无须你动手,告知我祝亓的所在地就好,以及,探探妙理的行迹,他不是说了么?翩翩带着妙理一同跑的,你虽无以探翩翩,却可探妙理。”
他的眉眼凌厉,静寂之下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末了,寻池荇。”
受凡人香火供奉的人神,大都不可决断凡人生死,可濯水笃定,祝亓的半截身子已然没入了黄土。
欸,你说你招惹谁不好?
……
夏令的西皋骋目望去无不绿荫蔽天,地上的草甸汲取黑垆土的养分生得绿莹莹,林莽翠鸟鸣啭,溪涧的奔流拍击山石犹如军马驰骋,茂林深处却另有一方秘境将山岭的一切喧嚣通统阻绝。
宋携青寻见祝好时,日头已扎入峰峦,只堪堪露出个小角,西皋宛若栖息在暖黄的纱笼下。
她带着妙理藏身在一处受藤蔓掩蔽的古墓。
古墓经过百年风吹日晒加之初建遭人捣毁、掘尸,到了百年后的今日已坍塌作一方窟穴。
他不曾想,百年前栖居一时的墓穴,得以在百年后为他的妻子遮挡一时的风雨。
穴内昏暗,宋携青随手捡了些苦藤干枝起火,明黄的火光照亮相互依偎昏睡的二人。
俩人面色灰灰,妙理更是透着不正常的乌紫,祝好在睡梦中的眉紧着拧起。
宋携青将手拭净,在祝好身前蹲下,他的指腹轻柔地抚平她蹙起的眉。
二人呼吸和缓,然而在如此危境下又岂能熟睡?就算他方才的动静再轻,也不至于没有将她惊醒,是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其它猫腻。
宋携青略通一二浅显的脉象,他轻手轻脚地将俩人分开,安置好妙理后,宋携青将祝好护入怀中,他搭上她的脉,并未探出什么危情,他紧绷许久的神经才得以缓上片刻。
怀里的女子抓髻凌乱,勾着好些草屑,出门前的珠簪也落了个干净,她的嫩杏长裳沾泥残破,宋携青卷起祝好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细微的红痕,想来是在奔逃之时被荆棘划伤的,反观祝好另一只手的臂处却是血淋淋。
他自包袱里取出提前备好的绷带伤药,为她将污血拭去,宋携青盯着她臂上孔眼大小的伤口,神色沉郁。他将软膏轻柔地涂抹在伤处,为她包扎,连同细小的红痕也不放过,而后,依次检查祝好的身上可有其它创口。
当宋携青的掌心抚上祝好的后脑时,他的手蓦地一顿。
借着身前光焰,宋携青拨开祝好后脑的乌发,只见小丘隆起,头皮泛着青紫。
宋携青再次抚上祝好后脑鼓起的小丘与臂上的伤口时,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发颤。
她分明在他身侧,他却一次次地让她蒙难。
宋携青的双臂将祝好牢牢锁在怀中,他不断收紧,不容与她有丝毫的缝隙,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子四散,他眼底除却映着温暖的光焰,也映着刀枪剑戟,寒光凛凛。
他集衰草败叶作榻,取出包袱里的披风与绒毯,分别安顿祝好与妙理。
宋携青踏出窟穴,残阳如血,铺就他的前路。
打从将才开始,不远处就频频传来呼救声,而传音之地正是濯水捆着祝亓的方位。
宋携青循着残阳,踩着山道的枯枝烂叶,闲步上前。
祝亓跟猫儿狗儿似的拴在树下,他被濯水打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两
手背上甚至留有青紫的鞋印,他见一人朝此地行来,祝亓长时间的绑束导致他的两眼一刹恍惚,并不能瞧清来人的貌相,可他哪顾得上是人是鬼?是女是男?祝亓咬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撕扯血腥的哑嗓大喊:“救命!贵人!救命啊!”
怎料那人不睬,自顾自挽着襕衫下了一侧的溪涧,此人背对祝亓,哪怕祝亓如今清了神,也没法看清来人的面貌。
眨眼间,此人顺手拾起的木棍上已然刺着一只肥美的黑鱼。
祝亓忍无可忍,嚷叫道:“我说你!你是聋子吗?!可有听见我在呼救?听……”
声音戛然而止。
宋携青回首的同时,祝亓不意咬到舌根,腥味充斥舌口,血水自嘴角缓缓淌下。
他不受控地全身哆嗦,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是,宋携青是祝好的夫君,是,宋携青是祝好的救命稻草,不是他的,是,宋携青会为祝好不平,所以至始至终视他如无物,但是,宋携青也只是个普通人,到底不能将他如何不是吗?
宋携青若无其事地在空地上搭起木架,生起火,他从袖中抽出匕首,在石面反复磨刃,匕首锋利,寒芒刺眼,祝亓但见其人手起刀落,鱼头骨碌在地,他反手轻轻一划,鱼肚自两侧剖开,他就手掏出脏器,以刀背剔鳞,明明是在杀鱼,宋携青的一行一举偏又雅正风韵。
他起手烤鱼,清理干净的黑鱼在火舌的炙烤下渐渐现出金黄的色泽,喷香随即钻入祝亓的鼻,惹他肚子叫个不停,直至天际只余钻出群峰隙缝的最后一抹落晖,宋携青将刺着烤鱼的木棍插入火堆一侧,向祝亓迈近。
随着他的迫近,祝亓透过宋携青平和的神色窥破隐伏的在深处的万千骇浪,他眼底的愠怒远比炽焰更加强烈。
宋携青在他两步开外立定,“说说,如何绑的她?对她做了什么?逐字逐句、一件不落的告诉我。”
此时的宋携青在祝亓看来仿若索他命的厉鬼,直教他打怵,祝亓下意识瞥了眼金黄酥香的烤鱼,脑际不断重映宋携青方才杀鱼的模样,他直觉自己的下场亦是如此,宋携青将以最平静的神情,剖开他的膛间,取出他的脏器。
宋携青仅仅只是立在自己跟前,却已被他自内而生的威压镇得险些喘不过气。
祝亓不得已,只好将事情的始末统统道出。
纸团是他托人送交祝好的不错,绑票祝好的也的确是他,自祝岚香下狱,他无一日不在怀恨祝好,千方百计地想教她吃苦头,为此,一年前掠夺她的织锦,妨碍她立业,他也曾以生死逼迫祝好身侧的丫鬟,命她在祝好的汤药里头动手脚,令祝好只能一辈子缠绵病榻,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彻底成为废人一个。
没承想这丫头宁肯自个儿死,也不愿为他所用,她甚至翻出上年祝宅失火案入府衙指认他为主谋,恳托府衙秘密探查,若非他在衙内有一熟识说漏了嘴,误打误撞地让他事先跑了,否则他身上的几桩案子,定当教他折在淮城不可。
祝亓清楚,妙理宣称回乡,实则打算死在途中,主仆情深,这般好的人质,他哪能轻易放过?
他走险在出城的小径上将妙理劫持,借她引祝好至偏街破院,将二人一齐迷晕。
不过,旨在并非伤她,淮城他已无立足之地,若想远走高飞,自然需要一笔不菲的钱财,他左思右想,此财的来处非祝好不可。
他分明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携银票赎人!谁知搜括祝好的衣囊,没见着一文钱。
未免送信的小童与搭乘祝好的车夫泄露偏街破院,祝亓只得将二人捆至老巢西皋,此地官府早已搜检,原先藏在岩洞中的货物也被官府搬空了。
俗语常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仗胆退回此地,当是无人料及,只待祝好转醒,逼她钱财,再送她归西,他即可远走淮城!
嗐呀,他本不想杀翩翩表妹,平白闹出乱子教官府晓得,要怪就怪她将他耍了!身上一个破铜板也不见得!
他给祝好下的迷药是一味猛剂,她转醒时,依旧昏头打脑,腿脚发软,不防这女人毫不怜惜自己,拔了发簪就给臂上来了一簪子醒神。
人是清醒了许多,甚至将他耍得团团转,祝好凭借对西皋的熟谙,诱他跌入猎户设下的陷阱。
然后……
一名貌似仙娥的女子救他于水火,不为旁的,只为将他拴在树下不由分说地羞辱、痛打,接着,他遇见了宋携青。
言此,祝亓惶惶道:“你看,我真没对她做什么啊!她身上唯一的伤,是她自己拔簪刺的!”
“唯一的伤?”宋携青嗓音泛冷,“她后脑隆起的包作何解?祝亓,你可别告诉我,也是她自己所伤。”
祝亓连连喊冤,“……是她自己软硬不吃,非得逃!为此从坡地滚下,不关我的事啊!”
宋携青反诘:“若非你在后追逼,翩翩岂会自坡地跌落?若非你下迷药,翩翩何须伤自己?”
祝亓大悟,自个儿如今说什么都不管用,只要是祝好那净是对的,他祝亓不论如何都是错的。
他只好乖乖认罪,“宋公子!你、你可是我妹夫啊!我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保准金盆洗手!翩翩不也好好的吗?除开那两道伤,不是都好好的吗?妹夫!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做人!妹夫可否给我这个机会?我保准不会再有下……”
“翩翩?好好的?”宋携青冷言打断,他抬手捏着祝亓的下颌,并力收紧,祝亓依稀耳闻颌骨错位的咯吱声。
“她的闺字岂是你配唤的?伤及两处,你竟同我说,她好好的?翩翩但凡在你这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能称之为好,明白了?”
下颌的剧痛与心内的惶悚令他汗湿脊背,祝亓唇齿打颤,恐惧极顶。
“妙理中了千机散,你下的。”
祝亓忍痛接腔:“有解药!有解药的!只要你放了我……”
“你觉得……眼下配跟我谈条件?”宋携青不咸不淡地道:“左右中毒的并非翩翩,我倒也不是非得救一个丫鬟,不过……你方才所言,与威胁我有何异?”
祝亓听罢,哪儿还敢有半分怠慢?他说得不错,自个儿的命在宋携青手里,如何同他谈条件?祝亓眼底忽闪,自革带掏出一小团油纸。
宋携青接过,打开一瞥,油纸正中裹着粒褐色药丸,他两指捻起,碾作齑粉,随风散没了影,“千机散的解药当呈绛紫,惟有暂抑之药方是褐色,祝亓,你以为,我向你讨的是何种?”
祝亓不期然对上宋携青幽深的眼,他颤巍巍自衣襟摸出小指大的瓷瓶递予身前人。
宋携青无言收下,后将捆在祝亓颈上的麻绳解了。
祝亓水米未进,得了松解,身子软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谢。
抬首间,眼前霍然递来一把匕首,祝亓的额汗直坠利刃,映出他煞白的脸。
“在臂上开两刃。”宋携青补道:“需见骨。”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屈膝在自己跟前的身影,冷笑:“自然,你也可以不照我说的做,横竖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祝亓,你是想再听听旁的法子,从中抓阄呢,还是,选择我现在说的这个?”
祝亓颤着十指接过匕首,“事后,你……能否放我离开?”
“离开可以。”
“可你将才得了解药,不也没放我离开!”
“我方才何时应诺以解药放你自由?”
祝亓:“……”
好像是没有。
祝亓起身猛咽口涎,但凡是个正常人,又怎舍得对自己下手?何况,此歹人竟要求伤及见骨,若他因失血过甚死在半道呢?或者,途遇官兵呢?
他眸底怪色一掠,匕首在自己手上,而今他并非如方才一般手无寸铁,既如此,总归得为自己拼一拼。
一闪念,祝亓看似劈向自己臂处的匕首转而一拐,朝宋携青直直扑去。
宋携青神色不动,轻易化去祝亓拙劣的一招,他一脚踹在祝亓的膝骨,逼使他再次落跪,“我一贯只对她有耐性,妄图做任何事之前,也望你多想想。”
濒临绝境,了无他路,祝亓紧攥匕首,只得咬起牙关往臂上挥去。
一道干脆利落,直接露骨,另一道皮肉卷边,一眼遂知砍了好几刀,正是祝亓的第一道伤,故而不大谙练,也未敢下胆使劲,怎奈迫于宋携青无言的凌逼,他
只能一刀接着一刀,直至见骨。
林间飞禽因他的鬼嚎振飞长空,祝亓的半身衣衫浸透血渍,他面无人色的脸紧绷,身躯瑟缩的同时,下身失禁,浅色的衣裤外溢焦黄的液体,祝亓死撑着一口气,正要寻问宋携青可能离开,眼角将将掠见一抹杏影缓步而来。
祝亓不禁揣度,他带着这身伤能行至何地?宋携青当真会放他离开吗?假若那小贱蹄子在自家夫君跟前添油加醋,他哪儿还有生机?
适才他正对宋携青,因此未有空隙可钻。
若是……
他抬头,眼底划过一抹狠戾,望向远处,唤:“翩翩表妹——”
那人果然回首,背对着他去瞧自己的妻子,祝亓面貌狰狞地高举手中刃。
祝好所见之景,是比残阳更刺眼的红——
作者有话说:谁家男主上上章哭鼻子,上章洗被单,这章杀鱼[合十]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奶茶]
第56章 情动
祝好因体内的药性未消,与妙理觅得一方窟穴作掩蔽后,再也熬不住一身困顿,昏昏入睡。
祝好依稀梦见有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护在怀中,轻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伤处,犹如捧着世间至宝。祝好醒来之际,惊觉身上的大小伤皆已搽上膏药,臂上以簪刺出的血孔也已缠好绷带,原来并非梦境,而是宋携青终于寻得她了。
打从祝好识得宋携青,只当他无所不能。
为此,她明知此行有诈,也不却步半分。
她在心底万般笃定,宋携青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来到她身边。
时至今日,在余晖乍消的刹那,祝好目睹殷红的血液自他的胸膛晕开,血聚成珠,顺着刀柄滚落,天色灰青,他伫立在阴晦之下,落入祝好眼底却是刺目的红。
扎得她眼鼻皆酸,心脏在胸腔急蹿。
祝好跌跌撞撞地奔向宋携青,原来神祇也不过如此。
宋携青眼见她直往自己的怀里撞,以免伤着祝好,他抬手将埋在膛间的匕首拔了。
意料之外的,祝好径直从他手里顺走了匕首,越过他,追着不远处一道艰难奔逃的身影而去。
宋携青哭笑不得,将她一把捞进怀里,“别追了,他走不出西皋,我也不容他走出西皋。”
“放开。”任祝好如何挣扎,宋携青始终不松手,只将她死死按在怀里,祝好眼见祝亓的身影越来越远,行将变作一个小黑点,她拔高音量,用刀背敲在他的臂处,“放开!”
宋携青平白受她一击,他不吭一声,两臂却环得愈发结实,“你若追他,是想教我拖着一地的血渍在后头苦苦追你吗?”
“我要杀了他!”祝好攥着匕首的指节打颤,刃上残余的血液顺势滑入她的指缝,祝好闻见抱着她的人笑了一声,她没好气道:“你笑什么?被他捅了一刀很好笑是吗?宋携青,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嗓的,平日祝好虽算不上娴静,却也不算泼辣,她手中的匕首因颤抖坠地,祝好喉间发哽,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携青的前额抵在她的发顶,“这些不重要。”他轻抚祝好的背脊,低声道:“你若穷追祝亓,我孤零零的一人,倘使失血过甚死在西皋当如何?荒山野岭的,被野兽叼走又当如何?”
怀里的可人闷哼,“不重要?”
因他的依偎,宋携青胸膛渗透的血水也濡湿了祝好的衣襟,她感受血液的滚烫与黏腻,不由得浑身一僵,末了,祝好妥协道:“宋携青,你松开,我不追了。”
天色昏黄,是昼与夜的交界,祝好自宋携青怀里钻出,她凝着大片晕红扎眼的胸膛,泪液再也捱不住,犹似断线的珠玑无从收束。
宋携青将沾血的手心往自己的衣上一抹,方才抚上她的颊畔,为她揩拭泪痕,他捧着祝好的脸,好笑道:“在为我哭。”
理应是一句反问,他的语调却在陈述。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摸遍身上才摸出一条手巾,她慌忙按在宋携青的胸膛,穷追不舍道:“你尚未答我,为何不告诉我,你失了神力?”
若非如此,宋携青何至于才寻得她?又岂会身受祝亓一刀?
祝好言道,声色与肩头俱颤,遭祝亓劫持时,孤身逃命时,她一滴泪也不见落,惟独眼下,她怎么忍也忍不住。
她仰起头,剔透的眸底凝集莹珠,“因为我?因为你根治我的危病,所以,劳什子天道欲惩处你?”
宋携青原想随口搪塞,奈何败在女子悬泪的眼里,每颗滚落的泪珠无不敲打在他的心头,宋携青爱不能忍,再度将她揽入怀中,“是。”宋携青裹着祝好按在他胸膛的手,“会好的,何况,除却暂失神力并无不适,祝亓捅的这刀也不疼。”
祝好使坏在宋携青的伤处一摁,但见其人眉宇打皱。
还说不疼?
她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我们折回窟穴裹伤,妙理尚在昏睡,她一人多有不妥。”
“好。”宋携青依言松开她,不忘拾起温着的烤鱼递给祝好。
……
穴内架起新柴,妙理服下解药仍处于昏睡状态,宋携青一扫祝好紧绷的眉,道:“千机散固然霸道,不过,她既已在毒性蔓延五内前服了解药,待体内余毒消散,自然会醒,无须忧心。”
祝好的襟前沾上大片血污,哪怕身处窟穴,也不免夜风灌入,她身子将好,不可受寒,宋携青自包袱取出新裙递予祝好,“换一身。”
祝好抱着绷带药罐的手一顿,未及开言,只听宋携青接道:“我的伤被你一路按着早已止了血,祝亓被你困在陷阱多时,后遭濯水痛打,他一只臂上伤可见骨,能有多大力可使?伤口扎得不深,只血看着多,我不碍事。”
他不容祝好推拒,“将衣裳换了,再帮我上药。”
祝好瞥了眼宋携青胸膛凝血的衣料,她咬唇接过衣裳,嘀咕了声,“行装倒是无一不备。”
宋携青倚在岩壁,听得清楚,他回了句,“想着你会用得着。”
祝好侧身隐入凸起的一面山石,正好足以挡住自己的身型,她的伤虽在左臂,然而不时的隐痛令她颇有不便,祝好单是褪下衣裙,套上新衣便费时良久,她一心挂记快些换好去管宋携青的死活,怎奈左手拖泥带水,腰间的绦带硬是系不上。
她心下焦急,脑际胜似糨糊,祝好正打算咬牙强忍左臂的痛觉匆匆将丝绦绑了,耳畔不期然游来极轻的步履声,两只长臂不由分说地自她腋下穿过,宋携青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两臂紧贴她的腰,他从祝好手中抽走绦带,在她腰侧随手打了个死结。
男人温湿的呼吸拂在她的颈窝,祝好的心脏扑通直蹦,他何时近的身?是在她披上新衣之后,还是……
祝好低头瞧了眼腰间的丑结,嘴角不由一抽,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面不改色道:“将就将就?待你手伤痊愈,再教我如何缠结。”
她古怪地觑他一眼,她手伤若愈,还需他帮忙?
祝好的眼掠至他殷红的胸膛,她将诸事抛之脑后,牵着宋携青在搁置绷带药罐的地方落座,她想也不想,右手已然扯开他的衣襟,露出血淋淋的上体。
她借水囊将手巾打湿,为他擦拭,宋携青唇角微弯,任她摆弄,不想祝好只揩了两下,便拧眉对他道:“我仅凭一只手也不大活便,不如你自己擦擦?自己抹药,倘若包扎时够不着绷带,我再搭帮?你自个来准比我这个伤手的要快些。”
宋携青沉下嘴角,却没有理由坚持让她帮忙,他麻利抹净污血,哪管疼不疼?宋携青胡乱搽了伤药,盯着给昏睡的妙理喂水的祝好一言不发。
直至见她闲空,他才趁机道:“祝好,我上好药了。”
祝好应了声,踱步而来,挨着宋携青就坐。
宋携青胸膛凝结的血渍已去,上衣被他完全褪尽,入目只见左侧小指长短的伤口,皮
肉卷边,血药糅合,祝好心生哀怜,又见他褪尽的衣袍下健美的骨骼肌肉,祝好东瞟西觑,头脑嗡嗡,她还是头一回这般清楚地观瞻男人的身子,她面红过耳,攥着绷带的手紧了又紧。
宋携青无声笑她,偏又故意与她贴近一分,他自祝好手里抽回绷带,宋携青一手压在伤处,一手绕至脊背,“我若再扯……伤口定将开裂。”
他低哑道:“翩翩,帮我。”
祝好思绪炸开,抬头间撞进宋携青幽长的眼,她故作镇定道:“好端端的为何如此唤我。”
她埋首,身子倾向宋携青,为他一圈圈缠上绷带,祝好的碎发与衣绦扫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女子的馨香充斥在他的鼻端,宋携青攥拳,似笑非笑道:“施春生唤得,祝亓亦唤得,我唤不得。”
女子的唇不点而赤,眉心因他之言隐含嗔色,尽显女儿家的娇态,她泛冷的指腹完全覆上他的背脊,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轻轻挠了他一下,纤细绵软的五指挑起疾雷在他的四肢百骸流窜,宋携青喉结一滚,鬼使神差地抚上祝好的脊背,换他倾身贴近她。
宋携青的手自祝好的脊背游至她的后颈,他一眼不错地眈着她饱满鲜润的唇,将她往怀里一带。
他与祝好的额相贴,鼻尖相蹭,宋携青追想方才祝好为他垂泪的模样,追想她执拗地紧攥匕首放言要杀了祝亓,彼时她的所有情绪、眼泪,皆只因他而起,薄暮冥冥,却难掩灿如明珠的她。
宋携青两唇翕张,俯首之际,祝好却偏向妙理。
他喘息促急,“她方服药,至少今夜,她不会醒。”
二人的额依旧相抵,祝好撑在宋携青裸露的上身,他的肌肤灼热,烘得她颈间溢汗。
宋携青见她在如此亲密的姿势下不曾排拒,他纵情地环上祝好的腰身,抚摩她腮颊的同时,微抬她的下颌,宋携青闭目俯身。
他的确吻上了一寸柔软,却非她的唇。
祝好的两指抵在二人的唇间,她挑开虚缠在宋携青胸膛的绷带,除开刃伤,并不见旁的伤痕,更遑论咒缕。
“眼下你并未生咒,只是……想同我亲近对不对?”
她的指尖划过宋携青的唇,“这般亲昵,我不讨厌,心中也欢喜,你既然想同我如此,说明你也是欢喜的。”
祝好反客为主,捧起他的脸,看似一吻将落,偏又隔开一分,“那么,宋携青,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呢?”
第57章 弟妹
祝好是他明媒正娶、三书六聘的妻。
遥想初时,他迫于“神罚”同她成亲,祝好亦受他胁迫,抑或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才毅然决然地嫁与他为妻,彼时二人无情,而今两情缱绻。
宋携青大可直接告诉祝好,他将她打心底视作自己的妻,如此,他即可拥有眼下渴求的一切。
女子的双眸黑而润,映着哑口无言的他。
宋携青清楚,祝好言下真正的意思。
他松开环在祝好腰间的长臂,“我待你,是同待妻子一般的喜爱,也从未抑制心底对你的欢喜。”
窟穴一霎死寂,耳畔徒留夜风长啸,火树爆裂,良久,宋携青续道:“不加以克制却非好事,我理当束身自持,祝好,是我冒犯了你。”
祝好在心底捋了一遍,不徐不疾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想同我亲近,不过,你我二人仍是露水夫妻?”她起身,直挺后脊,冷笑道:“宋携青,你这是摆明了在耍流氓么?”
宋携青百年来能言巧辩的一张嘴在祝好的跟前一败如水,他抬起一双幽目,罕见地蕴有惶急,“祝好,我绝无戏耍你的想法。”
他攥着拳,声色低缓:“可否予我些时日。”
言罢,宋携青忽觉片言只字于女子而言过于敷衍了事,他赶忙添补道:“我尚有一事,至今未得眉目,祝好,我需将此事彻底了结,待觅得破解之法,方可毫无保留地回应你将才的设问,我……得先明了,同你能走到哪一步,才可许你余后的日子,未免他日生岔,平白教你难过。至于方才,是我过甚唐突。”
此话半明半白,令祝好如坠云雾,她忆起幼时看的那些话本子,谓之神仙与凡人所隔天堑,命数长短也不等,天阙不乏反对神族与凡人结亲者,莫非……宋携青是要解决这些么?
祝好重新盘膝坐下,问道:“你言下之事,可是有关我?”
宋携青神色自若,颔首回道:“是。”
祝好将才萌生的意想因他的一字“是”愈发地侧证了。
“祝好,为人时,我未及娶妻便死了,生前虽身居高位,房内却不留女子,而今为神,亦不曾与哪位仙子有过牵扯,各众仙子亦瞧不上凡骨化神的我,百年来,我心上除却你,绝无旁的女子。”
宋携青颓然倚壁,额上透汗,“我原以为……我应当懂你,却一次次教你不悦,尽是你推着我迈前,亦是你毫无保留地朝我奔来,所以……这些琐碎,不论你介怀与否,我想,我也理该告诉你,往后凡你所问,我皆当回以真言,绝无半字隐瞒,不论你我结局如何,我也会竭力不再教你因我而气恼。”
“行,给你些时日。”祝好冷哼,“不过,你能活千百年,我可不行,我也不会等你太久,若我遇上其他中意的郎君,也就不稀罕你了。”
宋携青意味深长地一笑,“怎敢教翩翩好等?当在近月。”
“甭管近月还是远月,但凡未生咒,你便不得亲我,除非我主动亲你……”祝好眼珠乱转,理亏心虚道:“牵手搂抱可以。”
宋携青抚上先前生咒的位置,低声道:“……好。”末了,他朝祝好敞开双臂,“我眼下就想抱抱你。”
……
黑白交界,月落乌啼,旭日铆足劲破峰极顶。
祝亓撕扯外衣,在见骨的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沿途血落成珠,他蜷伏在溪畔,耳际奔流淙淙,不远处的步履声也越发地迫近。
他面如土色,骨软筋麻,已是无计可施,与其在深山等死,不如让府衙之人缉捕他,如此,尚有苟活的机会。
艳阳高悬,刺灼两目,祝亓见一只折翼的鹞鹰歪倒在树杈,他脑际嗡鸣阵阵,视域逐渐狭窄,最终合上了眼。
再度睁眼,祝亓伏在马背上,可视之地皆随衙役,行队忽而顿足,却非发觉他醒了,而是自左跑来一个小役急急回禀道:“陈巡检,有位池姓的采药郎君告知,左道二里有一窟穴,祝氏与妙氏皆藏身此穴。”
陈词听罢,牵过一匹马,点上几名衙役道:“我们先行窟穴,余下的弟兄捎祝亓下山寻个大夫,尚未审问,切莫让人死了。”他一扫执意随行的段湄洇,朗朗道:“段夫人随他们一道下山,况且既有身孕,更不宜跋山涉水,不论你是为着自家夫君,还是为着自家表哥,既然祝亓已经缉获,夫人便回吧,至于如何判,大人自会以大成律明断。”
祝亓眼底点燃一簇火星,段湄洇竟也跟来了?她竟忧心他至此?祝亓心窝一软,暗自立誓,有朝一日,他若出狱,定当痛改前非,好好待她,不过……什么“表哥”?
众役鉴于祝亓的伤情,唯恐人死在半途对不了堂,是以,不等陈词几人走远,当即牵起缰绳往山下赶去。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觉,祝亓已经醒了。
祝亓接收四面八方投来的注目,尤其是段湄洇的一双柳叶眼,宛如埋有
两柄尖刃,行将戳穿他的心脏,她的眼里,哪儿还有往昔的浓情蜜意?
自己此去,不是死,便是同母亲一般锁身牢狱,终生不得释吧?
他望向段湄洇隆起的小腹,所幸……哪怕他死了,还有一子嗣,段湄洇眼底的幽怨是在怪他丢下她母子二人么?
祝亓破颜一笑,在马背上朝段湄洇招手,马背本就不稳,他而今血虚更是难于维系稳当,祝亓直直跌落在地,扬起一阵沙土。
他匍匐低首,吃了满嘴的灰,一双绣履阑入他的视域,抬眼间,段湄洇稍稍矮身,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过了明日,她将好五个月。”
祝亓大喜过望,“我得为儿子取个好名!取个好名……”他喃喃道:“阿洇,为他取什么好?你会好好把他生下来对不对?他可是祝家唯一的子嗣!阿洇,你说!你会把他生下来!你说啊!”
他声音渐虚,“唤什么呢,祝……祝……”
眼前的女子将他沾泥的手甩开,段湄洇扑哧一笑,“谁告诉你,她姓祝?你个才尽词穷的白丁,又能取什么好名?”
她贴近祝亓的耳畔,只以二人方可听见的声音道:“你还不知吧?褚知见是我表哥,而我腹中的孩儿,哪姓什么祝?”她怪笑着斜睨祝亓干瘪的胯,“你成日沾花惹草,却不见得子,怎么,觉着自己灌了几副猛药,就奋起勃发了?”
段湄洇隔三差五地浪游祝亓抑或褚知见的枕席,时时今儿个祝,明儿个褚的,她哪有十足地把握是谁的子嗣?
虽如此,她仍是抚着小腹,笑言:“她姓褚。”
“不过,你也别忧心,什么叫祝家唯一的子嗣?你表妹祝好不也姓祝?”她哀哀短叹,话锋一转道:“你可记得,是从哪儿将我带回的?京都医药大家周氏的医堂啊,你个鼠目獐头之辈,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背弃小姐?背弃周家?若非为周家翻案……我早将你捅成筛子了。”
“祝亓,你且瞧,明堂之上,尚有数桩要案等着你。”
祝亓两颗凝在段湄洇身上的眼珠近乎爆出眼眶,她连退数步,掩身衙役一侧,免得祝亓癫狂伤她。两名衙役上前,将祝亓抬回马背,岂料他不从,祝亓神似入邪,手脚乱蹬,指着段湄洇大骂。
段湄洇眼角垂泪,悲咽道:“夫君不认阿洇了吗?”
“贱蹄子,还在……”他再度自马背滚下,祝亓猛咳黑血,“还在装模作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荡……妇!”
下一瞬的情景令众人顿足失色,只见祝亓的须发大肆脱落,面上龟裂,寸寸溢血,他的眼珠迭出眼眶,拖曳两缕血线轱辘在黄壤,祝亓浑身浸血,四肢七扭八歪,皴裂的肌肤升腾焦烟。
众人仓皇后退,此景着实诡异,祝亓宛受鬼魅夺舍。
池荇遁形一侧,祝亓因弑神身受反噬,他捅宋携青的那刀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不过……弑神,还见了血,祝亓不单身陷死地,且在临死之际,将饱受折磨,教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神祇不可滥杀凡人,可若凡人先手弑神……
池荇挑眉,宋携青挨刀的用意昭然若揭。
……
天宇泛青,一夜过去,妙理仍未醒,宋携青亦倚岩壁小憩,祝好起身活动筋骨,除去后脑隆起的小丘一抽一抽地疼,身上倒是没什么不适,臂上簪子刺的血口只要不磕碰,几乎不作痛。
忽地,她侧闻极轻极轻的窸窣声,回首的同时,一只银蝶已然落在她的肩头。
说起来,她已有一段时日不曾瞧见银蝶了,祝好原以为在自己七老八十前是不会再见了,毕竟……她先前之所以能够看见阿吟,只因自己将死。
思及此,祝好原本透亮的一双眼渐渐蒙上一层云翳。
“翩翩,我前来,是想同你辞别的。”银蝶声色轻扬,“沙荒已过,我要离开啦。”
“此前因着沙荒不得离开宅第的庇护,而今沙荒已过,我得以往还四海,终得还家,我……也想起了生前的所有,连同生时不知的过往,我也得以知晓。”
“翩翩,谢谢你。”
祝好微愣,“……谢我?”
银蝶扑腾两翼,“若非你的存在,人神定然不会驻留宅第,为我等游魂设一天成屏障,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得谢谢你。翩翩,我已在阳世逗留飘飖百年,不是因沙荒不得近,便是在风雨飘摇的行途忘却一切,这一次,我不会再忘了,也不会再因沙荒却步,我会好好归乡,了却心头遗憾,轮回转世。”
“阿吟,何须谢我?我什么也没有做……”祝好宛然一笑,到底未能压下眉眼间的心事重重,“不过阿吟,恭喜你想起来了,愿你早日归家。”
银蝶自她肩头腾飞,它环绕祝好翩跹,“嗯……一桩桩一件件都想起来了。”
想起兄长惯以严词厉色庇护她,想起兄长将她斥逐梅家只为一人扛下叛乱的罪名,想起祖母为了梅家跌在白玉阶,连带将命跌了进去。
还有清让,她自幼定下姻亲的夫婿,他教她舞刀弄枪,自己却弃武从文,不再碰刀枪分厘,昔时意气飞扬的苍平侯弯下脊梁,屈膝在昏君脚下苟全,梅怜君想起,他亦是如此卑下的落跪公主府,恳求祖母将她托付与自己。
洞房花烛,一柄红缨枪挑起她的喜盖。
黄沙漫卷的关外,他佯装追妻,只为护她离开,他毫无保留地将五千兵卒委任与她。
清让知她在赴一场死局,所以在离别之际,他问:“你若不测,可否以我夫人的名义……与我同穴而葬?”
她难得肯施舍他笑靥,“我死了,你又没死。”
他不以为然,“总归有那么一日。”
她不语,许久,风沙润眼,“清让,手。”
黎清让乖顺地伸出手,梅怜君捉住,顺势抚上他的掌心,她触及清让虎口、指节粗粝的厚茧,当是习武之人操剑所致,怜君了然一笑,却不答他所问,只身披戎衣提着红缨枪与五千兵卒在滚滚流沙中绝迹。
她死后,化作魂魄浮游天宇,亲眼目睹兄长、祖母一一长逝,黎清让为帝王挡刀,借假死换亲族安生,他偷渡尸横遍野的霞阳关,怎奈埋骨沙场的兵卒数以万计,清让迟迟未寻得她的遗骨。
远自淮城赶往的还真见黎清让跪在黄沙中徒手刨尸的疯魔模样,平淡道:“应宋琅相托,一路驱霆策电,奈何还是晚了一步,苍平侯,节哀。”
他栖身边关年复一年,尸首开始腐化,风驰云卷,在他眼底化作寸寸枯骨,黎清让跪在尸骸之中,一跪就是一辈子,他不顾流沙席卷,不顾两手糜烂,他鬓角斑白,倾尽一生将霞阳关的所有尸骨一一收殓归葬,黎清让自怀金垂紫的小侯爷成了个弊衣疏食的殓尸人。
时移年久,他分不清妻子的遗骨,只好将自己埋于万骨之中,随着年岁一齐风化,终了,变作一抔黄土。
万骨立碑——云葳将军。
她岂能以家妇之称立碑?黎清让白日殓骨,子夜镌碑,梅怜君效死疆场,倾力护佑霞阳百姓,他怎配、怎敢独占她一人之名?!
他只求做她的碑下草,见她受万民祭拜,万古不磨。
祝好目见银蝶倾洒晶莹的珠玑,外头的劲风直捣窟穴,将银蝶的形影拂淡,它哽咽道:“翩翩,多多珍重。”
待最后一字入耳,银蝶乍消。
祝好的手心留有银蝶残余的一滴莹珠,她指尖轻触,莹珠化水自指缝淌下,祝好触景生情,心间一阵酸楚。
悲
怆未褪,祝好耳闻穴外传来步履声,只见五六个男人弓着腰入穴,其间一位丰标不凡,明明着一身素衣却似蕴着华光,眉宇间竟与宋携青有几分神似。
一时间,除却此人,其余昂首阔步的男人通通顿足,不但神态僵滞,胸脯也不见起伏。
池荇一双眼落在祝好的身上,笑说:“依照人间的称谓,本君理当唤你一声弟妹。”
话音方落,穴外扬起一股子疾风,濯水闪至里头,二话不说地摇了摇宋携青的肩,“快起来!你媳妇被欺负了!”
祝好耐着后脑的抽痛仔细端量身前之人,此术她熟悉,当初宋携青来劫亲时,尤家的奴仆亦如眼下一般纹丝不动,她留意池荇与宋携青五分相像的眉宇,心下不免有疑,她未曾听闻宋携青除却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哥哥。
池荇一瞥倚壁而憩的宋携青,“他暂失神力,本君让他睡,他就得睡。”池荇好笑道:“话又说回来,小鱼妖,本君何时欺负弟妹了?”
濯水一臂拦在祝好身前,“瞧你这一脸不怀好意的模……”
言未尽,濯水也同旁人一般形如雕像动也不动,祝好面露忧色,反手将濯水护在身后,池荇挑眉一笑,“不必担心,本君不要你二人的性命,特别是你,本君还需护着呢,否则,携青君醒了可是要与我同归于尽的。”
“本君本不愿插手你们夫妻的家事,谁教本君的弟弟实在是让人悬心吊胆啊……更不知他还会背着我与父亲做出什么壮举。”池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弟妹,你可知自己为何还能瞧见游魂?为何携青非得娶你为妻?又为何,你们成了婚,互相拥吻,他身上的咒缕仍未拔除?”
“倘若不知,也无妨,本君一一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对啦,是
还(huan)真[撒花]
[爆哭][爆哭][爆哭]写这章的时候一颗心在为阿吟与清让跳动
第58章 躁动
“嗳?你们听说了没?那什么祝亓是抓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啊,奇离古怪地死在半道儿了!而且……死状可怖!就跟……”
“就跟中邪了一般!浑身没个人样儿!汩汩往外冒黑水嘞!”
“我是真没想到,祝亓与他那娘竟没一个好货!京都周家的医堂也是他动的手脚!就连水匪劫盗的案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哦,还有!当初祝娘子险些命丧火海,也是他做的!”
“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因此降罚于他!”
段湄洇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提着轻装,她深呼一口气后,还是决定推开宅舍的大门,围在外头议论的淮民一看是祝亓的小妾段氏,纷纷闭了嘴,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一齐落在段湄洇隆起的小腹上。
段湄洇不曾抬头,只一味盯着自己绣鞋上的珠花,她灵巧地避开一众,怎奈有一老妪喊住她,“哎!你背着包袱是要上哪去?”
她正想怒喝关你屁事,老妪却将一枚热乎的鸡蛋塞入段湄洇的怀里,“远不远?路上饿了就吃俺家老母鸡今早新下的蛋,瞧瞧,现在的小姑娘怀着身子也不知好好养着……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
一位扛着锄头的大伯上前,“你夫君犯了事,也教你不好过!祝亓小儿真不是个男人……”他用手肘一拱身侧的年轻女子,“你看,爹爹咋说的?找男人准得擦亮眼!断不可稀里糊涂地就嫁了!”
段湄洇顿觉鼻酸,她眼见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淮民,或是替她不平,或是咒骂祝亓,段湄洇咬紧牙根,低头的同时,泪珠打在地面,她狠狠道了句:“多管闲事。”
“唉呀……你们瞧,事到如今,段氏还在为自己的夫君难过呢?祝亓真是害人不浅!平白拖累这般好的小娘子!”
她才不是什么好姑娘,段湄洇走在城关的官道上,她将捂冷的鸡蛋剥开吃了,残阳挥洒一道浮光小径,段湄洇的两眼被落照刺得发昏,她只能依稀瞧见前头的小土坡上立着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更教她心生愧疚。
人影阔步走向她,待段湄洇看清来人的五官后,她将将憋下的泪意如洪流破堤般地夺眶而出。
褚知见轻抚她的侧颊,“阿洇,怎么哭了?可是被我吓哭的?阿洇,仔细瞧,我不是鬼,你莫哭。”
段湄洇咬着下唇端量眼前之人,她试着抚摸他的眉骨,段湄洇的指腹触及他温乎的肌肤,她在褚知见的胸脯发狠一锤,“表哥……”
她与儿时犯错一般,死死低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阿洇,你为了常在祝亓的身侧便于拿到当年的账簿,为了寻找周家被祝亓调包药材的赃证才托我接近的谢姑娘,我佯作绑架她,想以此搅黄她与祝亓的亲事,好为你巩固在祝家的地位,谁知正好撞上祝亓的私谋?可是这些,虽是你的主意,你却不曾逼迫我做啊,一应种种哪样不是我自愿的?阿洇,手脚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敢做敢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阿洇引着表哥走上一条不归路,也是我险些害表哥丢了性命。”段湄洇抬起一双泪眼,她哭起来很是惹人爱怜,这也是她百试不爽的手段,唯独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为身前之人垂泪,“谢上卿带上堂指认祝亓的人证是表哥么。”
褚知见为她将眼角的泪渍拭去,他颔首道:“我跌入苍泽,是谢姑娘救了我,将我养在施家。”
“虽说谢上卿此人我不喜,祝亓也非良人,可的确是我有愧于她,我为着一念之私,有毁姑娘家的清誉,我再如何厌弃谢上卿,她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段湄洇顿了顿,笑说:“表哥,这才是我。”
褚知见搓揉她的发顶,忽而道:“此去是京都的方向吧?”
“嗯,小姐一家总算洗清了冤屈,出了牢狱,我想见见小姐,还有……”段湄洇遥望远方,她扯出一抹笑,“没什么。”
她坏了谢上卿的清誉,害得祝娘子失足花池,久病不愈。她虽然不曾杀过人,却也干了不少坏事,再比如,煽惑褚知见假绑谢上卿,她虽然不大了解谢上卿,不过她清楚谢上卿对绑架一事不会善罢甘休,段湄洇不想再错下去,也不想实打实的成为“恶人”,褚知见本就受她指使,她要在谢上卿报案前自行归罪,好将他撇干净。
但她,绝不会告诉褚知见。
她不爱他,仅仅只是不愿再亏欠此人了。
段湄洇抚上自己的小腹,但愿这个孩子能为她免去些刑罚。
“阿洇,坡下的车舆是在等你吧?”褚知见在她身前屈膝,“走了一路,累不累?你怀着身子,表哥背你过去,就像……儿时一样。”
当她伏在褚知见的背上,段湄洇才真正地意识到,他瘦了好些。
段湄洇圈着他的脖颈,心内挣扎半晌,闷闷道:“表哥,那天夜里,我说我喜欢你,是哄骗你的,我先前告诉你,孩子是你的,也是哄你的,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阿洇……你要将表哥勒死了。”褚知见笑言:“不论如何,我喜欢阿洇是真的,所以……不管那晚你有没有留下,有没有哄说喜欢我,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决心,至于孩子……是阿洇的不就好了。”
她在他的背上一拍,“笨。”
二人的身影在暮色下被拉长,褚知见将段湄洇送上马车,待车驾完全消失在视域,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循着最后一抹余晖,行往府衙。
他跪在衙外,朗声报道:“草民褚知见,前来自供!草民月前劫持谢家女,而今幡然悔悟,愿以大成律服罪!”
……
“姐姐……”
祝好轻拍妙理的手背,抢先道:“若你张口闭口的就是赔话,还是别说了。”
她为妙理掖好被角,温声道:“祝亓借你友人的名号赠蕈菇与你,他趁你中毒将焚毁祝宅的罪事嫁祸到你头上,你当时头晕目眩的,哪分得清左右?你呀,明明同我一般,蒙受祝亓的暗害,又为何对我赔罪?”
“哪怕他以性命要挟你,你不也没有伤害我吗?妙理,你何错之有?”祝好捏捏她的脸,“倒是我,因为宅子的事,将你困在我身边一载,好了,眼下案子清了,待你将养好身子,想去哪儿都行,至于身契,我等等就拿给你。”
“姐姐这是何意?姐姐不要我了吗?”妙理急着从
榻上坐起,祝好轻易地将她压回被中,妙理哽咽道:“我跟着姐姐的一年里,姐姐嘴上说着拿我抵宅子,可是每月都拨了月钱给我……我也是自愿待在姐姐身边的,除却祝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祝好刮刮她的鼻,好笑道:“中了毒,却想着自己寻个地死了的,也就你这么一个笨丫头了,往后再不许这般笨了,不若姐姐真不要你了。”
妙理一窘,两颊生红,“姐姐……”
祝好的眼风扫见窗外一抹身影步至榴树下就坐,她拍拍妙理的手,示意她好好安养,而后推门出外。
她在宋携青跟前蹲下,指腹抚上他的侧颊,心底想着的却是池荇在窟穴对她的所言。
她是知道的,知道宋携青何故娶她,可她却不知,情况会严重到要了他的性命。
既然她的性命已经不可挽救,何不救救他呢?况且,她本就有些喜欢他,一应的起始,也归咎于她失手将绣球抛在神像所致,既有破解之法,何不尽快了结。
在她余下的时光里,宋携青赠她一身康健的体魄,令她得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已经很好了,她此生的遗憾颇多,不过仔细想想,平生几十载,又岂能不留遗憾?
“宋携青,等你伤好了,我有一事要同你做。”
“何事需待伤好了之后?”宋携青顺其自然地覆上她的手背,“我的伤早已结痂,已然大好。”
祝好显然不信,“真好了?大动也不要紧?”
“好了。”宋携青起身,在祝好跟前行动自如地转了一圈,他揶揄道:“不若……翩翩验验伤?”
他本意是为逗弄她,不防祝好听罢,竟真牵起他的手朝房里行去,顺带将屋里的门窗一一掩紧了。
祝好一路拽着他往卧榻去,宋携青挑眉,“你真要验呀?”
她压着宋携青的肩迫使他坐在榻上,祝好以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脱了。”
宋携青尚未理清原委,祝好已然捧着他的脸,朝他的唇吻去。
她吻得笨拙,只因他的迎合,才得以轻易探入他的齿关。
宋携青想起在窟穴时,祝好曾与他约法三章,不得亲她,除非……她主动,抑或生咒。
他心底坏得很,无一日不盼着生咒,此咒却格外地不争气。
而今她却主动亲了他,宋携青如何会放过这等良机?
他反扣祝好的后颈,引着她深入,二人的脑内浑浑噩噩,通身酥麻,祝好摁着他的肩,因着浑身失力,径直跨坐在宋携青的身上。
宋携青全身绷紧,仿若入定,祝好的唇被他吮得红殷殷,两颊也晕出酡粉,她抬手抽开自己腰间的衣带,在宋携青的怔目下,祝好的两手游至他的腰腹,她的小指挑向他的束腰,祝好试了不下三次,到底未能解开宋携青的革带。
宋携青捉住她压在自己腰间的一只手,他喘息深重,托着祝好的腰往他上身推进一步,祝好直直撞上一处坚实,宋携青在她颈侧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下一瞬,祝好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已被宋携青反压在身下,他避开祝好臂上结痂的伤,捉着她的腕,点在他的革带上,“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我~教~你~
第59章 两清
只听铁扣脆响,宋携青腰间的革带乍松。
就算有雪白的里衣作掩,祝好的面颊也难免飞红,她处在两难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祝好咬着下唇,心底想着不如快些了事,于是,她虽然错开了眼,两手却不见退步,只胡乱朝他身上摸去。
“往哪摸?”宋携青喘息微急地擒住她越移越下的一只手,祝好回眼,正巧撞见宋携青嘴角扬起的一抹笑,她莫名不得劲,只想挫挫他的锐气,于是哼道:“横竖经此一事,你我便是两清。”
祝好想要趋避宋携青一双近乎将她洞穿的眼,然而她的脸颊才侧过一点,冷不防被那人硬生生地掰正。
宋携青重返一惯的冷色,“两清?”他略一琢磨,牵强笑道:“见了池荇?他同你说了什么?”
祝好抿唇不语,心底泛酸。
其实,从她在窟穴里再次看见阿吟的游魂便猜得了七八分,她表面康健的体魄下,大抵还是个残丝断魂,而池荇所言,则是将她的设想一棍子敲实了,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到几时,不过……池荇已将此咒的所有弊害和盘托出,若她死了,她与宋携青仍非夫妻,那么,她二人一个也别想活。
她也不愿宋携青再苦受咒缕的折磨。
祝好沉溺在回忆里,宋携青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愿说,我也猜得了……”
无怪前些日她分明不许他亲,怎的今日会主动亲他?甚至命他脱衣。
他眈着祝好半晌,迫使她的眼里也只有他,宋携青挑起祝好前襟的一缕发,发丝在他指尖缠绕又散开,正如眼下的他与她,暧昧又清醒,随时都可以分开。
宋携青低低一笑,他俯下身,锢紧祝好腰肢的同时,指腹缓缓游至她的领口,他指节屈起,轻点在她的锁骨,这回轮到祝好全身紧绷,她双唇微颤,还未吐出一字却被宋携青堵死,齿关内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
他起势霸道,祝好全然在宋携青的掌控下,她竭力抬起一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压下,因着这一招,两人的双腿彻底纠缠在一道,祝好触及一处异乎寻常,她脑际炸开,脚趾蜷缩,再不敢擅动。
宋携青的衣领被她折腾得松散,他钳制着祝好,吻得她再无还手的余力,他才从她的齿关退出,与方才狂风暴雨般的攫取不同,他在祝好的鼻尖轻轻落下一吻,“你不是要这样?我遂了你的意,你偏又不喜,是我吻得不够好?祝好,你不声不吭,如今我暂失神力,教我如何读懂你心底所想?”
祝好喘着粗气,她后脑的磕伤隐隐作痛,祝好瘫软着身子倚在墙面,蹙眉瞪他。
“你要同我两清。”宋携青点点头,顺手在枕下摸出祝好惯用的算盘,“祝掌柜,那我们就来算一算,就从……我们初见时开始清算。”
“其一,你将绣球砸到我的玉像上,让我不得不娶你,而且,我唯你可娶,那么,祝掌柜,你平白占了我妻子的名头,却从不履行妻子的职责,现下还要同我两清?”
祝好忍无可忍,还口道:“你不也占了我夫君的名头,也未见你履行夫君的职责?”
宋携青抬眼,“好,此事姑且算两清。”
“其二,祝掌柜可还记着你与方絮因坠下葬崖那次?若非我以神识护着你的心脉,你早已……你的命,我救的。”宋携青指拨算珠,“祝掌柜打算拿什么还?”
祝好一时木然,旋即道:“我将自己的命还你,好了吗?宋仙君?我的命任你处置。”
“好,既如此,这事也翻页。”他挑眉,“记着你今日的应承,你的命归我,不得翻悔。”
“其三,当年你在堂上欲对张谦口出不逊,若非我令你张口无声,你早该锒铛下狱了,此恩如何还?以及,是我令消息速传岐州引来京官,让你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宋携青笑了笑,“这个,怎么还?”
祝好方才的气焰一下灭了近半,当年他表面对她爱答不理,背地里却做了不少事……
她竟不知该如何回怼,只好耍赖道:“我的命尽是你的了,还要怎么还?”
此话对宋携青很是受用,他轻松揭过,往下道:“上年祝家失火……”
“宋携青,我方知,原来你也挺小气的。”祝好打断道:“我的命是你的,你想我如何偿?”
“行。”他吐出一字,忽而笑道:“旁的便不同你置辩了,免得你又怨我小气,何况,祝掌柜的性命都是我的,我若再揪着这些个小事不放,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
“祝掌柜既以商道立足,那么,我与你不论其它,
只论金银。”宋携青将算盘递给祝好,“我说,你算。”
“我曾为你替柳如棠赎女儿,百花楼有规,凡是为赎花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第一日,我花银八百两,外加一枚铜板,第二日,花银一千三百零一两,第三日,五百两,花魁之首乔姑娘的赎金为八千两。”宋携青支颐,笑问:“祝掌柜算清楚了么?共计多少银需还?”
祝好的手僵在算珠上,她怔怔地觑向他,眼底先是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而后看他似如看一个土匪,祝好咬牙道:“我命……”
宋携青陡然贴近,他强忍想吻上去的冲动道:“只这个,说你人是我的也没用。”
“按道理当是柳如棠还账,可你毕竟是中间人,自然要由你交还。一万六百零一两外加一枚铜板,你我到底夫妻一场,铜板便为你抹了……”
他佯装一叹,“多出来的一两也给你抹了吧?省得你又说我小气,可若细论起来,我花在你身上的金银一向只多不少,譬如成婚时的用物,譬如送你的簪子……”
她系好腰间的衣带,噌地一下站起,祝好自妆匣取出宋携青在游神之日簪在她髻上的海棠步摇,她随手往宋携青怀里一丢,“哝,还你。”
宋携青拈在两指把玩,他转了两圈,步至祝好跟前,将步摇斜簪在她蓬乱的髻上,“唯你衬它。”
他略略俯身,与她的眼齐平,“一万六百两,祝掌柜何时清还,你我二人才算真正的两清,否则,你我至死不休。”
祝好攥着宋携青松散的衣领,喝道:“你是真不想活了?”她在宋携青袒露的胸膛重重一锤,“你方才不是气我不吭声吗?好,那我告诉你,是,那什么池通通与我说了,宋携青,我想你好好活着,不愿因着我的关系,教你备受折磨。”
屋内登时安静,宋携青将她拉进怀里,“总算说实话了,再给翩翩抹去六百两。”
他揉揉祝好的脑袋,“不管旁人说了什么,祝好,你都不必担心,这些,我来解决。”
……
妙理的身骨素来硬朗,身子不日便已大好。
是日,她在院里修剪花草,一双眼却未从祝好身上移开过。
此时祝好正坐在房前的阶上出神。
近来姐姐好生古怪,一日里有半日都在发呆,不若便是与姐夫吵嘴,虽然吧,俩人时时吵着吵着就莫名缠在了一处……
姐姐的头伤迟迟未好,后脑仍有肿块,可大夫都说头症急不得。
“咚咚咚。”
二人的思绪皆因一阵叩门声扰醒,祝好离得近,提着裙摆急急上前敞开大门。
门外正是那日与池荇一齐踏入窟穴的青年之一,祝好惊道:“陈巡检?”
陈词深鞠一躬,“祝姑娘,今日在下登门不为案子,只为……”他轻晃手中的布袋,里头七七八八堆着一些小玩意,大到奇形怪状的晶石,小到女儿家的耳珰,无奇不有。
“我初来此城上任那日,不慎撞倒了方娘子,她……与祝姑娘的关系很好?”陈词觉着此言多有逾矩,忙道:“当然,不论是姓氏,还是祝姑娘与方娘子的关系,我都是通过正道打问的,绝无旁的想法。”
陈词将布袋递前,“我应当是将方娘子的珍物撞丢了,却不知方娘子丢失的是何物,她也不愿告诉我,我只好在原地胡乱琢磨,捡了些自以为是方娘子遗失的小物件。”
祝好一看,果真在里头瞧见了当日她交与方絮因的纸团,她接着听陈词道:“若是方便,可否托祝姑娘帮我将此物转交给方娘子?她……不大愿意见我,若是里头没有她丢的物什,也请祝姑娘告知,我接着寻,或者,若是能知道她丢得是何物就更好了,我愿买给她,若买不到,我便以重金偿还。”
“倘使方娘子丢失的物件无法以财帛衡量,我也会继续想其它的法子。”
祝好强忍笑意接过布袋,“这个忙我帮了。”
陈词赶忙称谢:“有劳祝姑娘了,陈某不日定当携礼拜谢。”
二人双双作别,陈词方迈出一步,眼角忽而掠见祝好的身子大幅度偏斜,他顾不得所谓的男女有别,迅速张开两臂,然而祝好才沾上他的衣袖一分,转眼已被另一名高大俊气的郎君打横抱起,最主要的是,此人看他如看世仇。
陈词:……?
……
宋携青与妙理同守祝好榻前,直到日落西山,榻上之人才见动静。
妙理喜不自禁,破门直喊大夫。
斜阳在屋内仅余的二人中间划开一道浅金。
她两眼茫茫地问:“你……是何人?”
宋携青一想近日祝好与他争嘴耍赖,恨不能将三十六计尽往他的身上套的模样,宋携青好笑道:“此次翩翩同我玩得又是哪一计?”
第60章 生辰
祝好失忆了。
医师一面解释祝好的后脑因磕碰有淤血堵塞,从而诱发短暂性的忘忆症,一面安抚此症不过是疥癞之疾,估摸着一两月便可病愈,想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日头正好,祝好闲坐窗台小口吃着桂花糕,她忽然觉着有一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祝好微微侧眼,果真是自称她夫君的俊俏郎君正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祝好将自己咬出缺口的花糕往他嘴里塞,“夫君,好吃?”
桂花糕是照着她喜欢的甜口买的,宋携青眉端微蹙,咽下小口,道了两字:“好吃。”
转眼却端起一旁的清茶长饮,祝好只当是宋携青噎着了。
“……祝。”宋携青一顿,柔声道:“翩翩,今日好天,我带你出门游街?”
祝好略思,“我描个眉?”
虽然将旧事忘了个干净,爱美之心却是刻进骨子里的,奈何手法上稍显生疏,祝好重描了不下三回,仍是不大合意,她盯着铜镜里高低不一的眉尾险些将黛笔折断。
宋携青将此景尽收眼底,不由一笑。
祝好冷眼扫去,他当即噤声。
宋携青自她手中取过黛笔,“我来。”
“男人家哪会描什么眉……”
话虽如此,祝好却已朝他闭目仰面。
宋携青手执黛笔依着右侧的眉照葫芦画瓢,他时不时抬抬她的下颌,转转她的面庞,指腹轻抚她的眉廓。
祝好长睫微颤,她的唇上并未搽唇脂,宋携青回味以往亲她,她的唇上多多少少涂有脂膏,每回的脂香也不同,其中一款是玉兰花香,她的唇在薄晖下衬得莹润,唇角还沾着些糕屑。
宋携青贴近几分,与她的额相抵,接着是鼻尖。
祝好不许他亲她,宋携青从未敢忘,除非她主动,抑或生咒。
他为祝好拭去唇角的糕屑,而后道:“翩翩,描好了。”
宋携青利索地退开,祝好睁眼,顺着铜镜端详,虽说算不上好看,起码对称了。
她正想夸夸宋携青,他已迫不及待地邀功道:“若翩翩觉着尚可,是否该奖赏一番?”
祝好大方道:“想要什么奖励?”
她可听说了,自己名下有铺户,是个小财主,而她的夫君好似并无营生,也并非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过……他生得副俏模样,待她也算体贴入微,她乐意养着宋携青,也不知他这次会开口要多少数。
宋携青低笑,指腹点在自己的下唇:“亲我一下就好。”
祝好一愣,随即捧着宋携青的脸,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她正要离去,那人却环过她的颈,显然并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一吻。
“翩翩,今日搽玉兰香的唇脂吧。”
……
时辰尚早,行街不算热闹,祝好不清楚宋携青为何非得赶早出门。
他的左手已经提满了各类大小的锦盒,独独腾出右手与祝好的五指相扣,“若再遇着喜欢的,只管同我说。”
祝好抬抬下巴,髻上的海棠步摇也跟着轻晃,“我家夫君竟有猗顿之富?”
宋携青搓揉她的小指,漫不经心地道
:“这算什么?有人欠着为夫一万两银呢。”
祝好一惊,“谁啊?一万两银……这辈子还得清吗?”
宋携青唉唉一叹,“我想是还不清的,所以她得还一辈子了。”
他耗着时辰,带祝好逛遍淮城堪称首饰翘楚的漱玉楼,大大小小裹了十余只锦盒,“翩翩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想要的?”
祝好冥思苦想,摊手道:“真的没有了,你也不必买这么多……”她将眼定在对街的食楼处,“夫君,午膳也在外头用么?”
“带你回家吃。”宋携青将食楼的牌匾记下,“若翩翩想在外头吃,下回再带你来,今日得回家吃。”
祝好直觉此言另有猫腻,却不再多问,待回了住宅,她倒要看看宋携青为她做什么佳肴美馔。
二人搭乘车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宋携青将祝好抱下车,径直行往宅门,“翩翩,推门。”
祝好抬手,尚未触及门环,宅门却自里大敞,紧随而至的是漫天落花雨。
“翩翩,芳辰吉乐——”
门内围着好些她本该熟悉,而今偏因头症只觉面生的友人,可祝好的眼里已然蓄了一圈热泪。
身侧之人也低声道:“翩翩,芳辰吉乐。”
祝好使劲憋着在眼眶打转的泪,她将众人一一映在眼底深处,最后将视线落在宋携青的身上,她嗔怪地睨他一眼,难怪宋携青今日一早便带她出门逛游,还非得回家用膳。
正院早已摆好了席面,众人围着祝好依次落座。
柳如棠与方絮因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怎奈今日是祝好的生辰,俩人说什么都得赶来凑一筷子,方絮因却没料到,陈词也在……
这完全是妙理秉持着宋携青轻描淡写的一句“为翩翩庆生之人越多越好”的原则而派发的请帖,陈巡检毕竟将她与姐姐救出了西皋,再怎么着,吃个饭总不过分啊。
嘶,至于施公子,她虽然对情事尚还迷蒙,倒也不难瞧出施公子看姐姐时的眼神不清白,为此,妙理对于是否宴请施公子纠结了许久,结果……倒是姐夫自个儿请了施公子前来,这倒是奇了。
她也给玉沙小娘子送了帖子,人虽不见来,倒是遣女使赠了不少礼……
至于谢家小姐,妙理是不曾送帖的,谢上卿却不知哪来的风声,提着赠礼风风火火地叩响了祝宅大门……来都来了,她总不能把人给轰出门吧?
柳如棠一贯是个直性子,她借臂肘一戳谢上卿:“如何?与祝亓定亲未及过门事先守寡的‘祝夫人’,你家夫君的家财几何?你兜里揣了不少吧?”
谢上卿刚入口的饭菜险些喷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充公的充公,到头来只余偏郊一处的破瓦房,早知如此,我何至于拿自己的亲事作赌?呸!死晦气的。”
“那房子……”她咂摸着睇了眼邻座的李沅,“同李姑娘的家大差不差?估摸着还小些……”她嘴角一抽,打紧接道:“诶,阿沅!你可别误会!我这人就是嘴快,我的意思是……”
李沅抿唇微笑,“谢小姐宽心,阿沅不曾想岔。”
方絮因直感烧心,这会儿又该她上场圆说的时候了,“得了,想来大伙皆为翩翩捎了各式各样的生辰礼?我们抓紧用膳,稍后将诞礼齐齐搁在席上,教翩翩猜一猜赠主如何?”
祝好眼尾翻红,羞赧道:“我既已忘忆……大抵也猜不出什么了,难为大家还在百忙之中应邀,陪我嬉闹,至少今日的生辰宴,祝好再不敢忘。”
施春生接道:“祝姑娘若是当即猜透岂不失了趣兴?”
众人全然未将施春生的话放在心坎,想的只是——他对祝好的称呼变了。
从翩翩变回了祝姑娘。
一众极有默契地将注目纷纷转向宋携青,宋携青视若无睹,只顾为祝好夹菜剥虾,一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可什么也没干,也不屑干。
在方絮因的组织下,众人一一对着祝好介绍自己的名氏,又简略提了些以往与她的趣事,虽说祝好还是没能想起来,不过令她觉着很是亲近,与此同时,再一次地结识了大家,将每一人的名氏通通记在了心窝。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烂醉,无不是直着腰迈进祝宅,弯着腰出去,就连一向沉稳的方絮因到后头也不免说几句胡话,表面看似老成持重的陈巡检竟是个不胜酒力的,喝了半盏却已上吐下泻,四下稀稀拉拉地散去,大伙爬着回家休整,只顾将赠礼一股脑地往祝好怀里塞,哪还记得教她猜什么赠主?
席上只剩祝好、宋携青以及施春生三人。
祝好头疾未愈,不宜饮酒,多是以果子饮代替,而施春生借风寒避了不少酒,宋携青倒是喝得挺多,不过他的酒力一向很好,席上唯此三人尚还清醒,宋携青打转酒盏,伏在祝好耳畔低语,继而离席。
施春生眉宇微动,看着宋携青渐远的身影陡然一笑。
他回过眼,见祝好仍将一双眼凝在那人离去的方向,施春生轻喟,将一只木盒推向祝好。
盒内置着鲁班锁,瞧着有些年头了,每一寸的木块却被磨得相当平滑,施春生解释道:“并非什么厚礼……我也拿不准如今的祝姑娘对它可还有兴趣。”
祝好“咦”了一声,“我以前很喜欢?”
“儿时祝姑娘三天两头地追着我替你解锁,有一回,我不慎将祝姑娘的鲁班锁弄丢了,惹得祝姑娘难过了半月,我原本自己做了一个打算送与你,儿时却因一些琐事私念与祝姑娘少了晤面的机会,鲁班锁也就未及送出。”
他也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他不顾祖父的劝止,不顾旁人的眼光,而今陪在翩翩身侧的会是自己吗?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不管宋携青是人是鬼,宋携青对祝好的爱,绝不比自己低,最重要的是,翩翩喜欢的是宋公子啊,何况……他又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暴发隐疾的病体呢?
祝好把玩了会,问道:“你今日送我的鲁班锁,便是儿时未能送出的吧?”
施春生颔首,“是。”
她由衷称赞道:“施公子的手真巧。”
四下忽然安静,直到二人不约而同地撞上眼,施春生这才牵强笑道:“祝姑娘,在下与你,姑且算是青梅竹马。”
“所以,我也想将自己行将上京赴考一事,告诉你。”
哪怕眼下忘却了也无妨,反正,迟早有一天会连同往昔的一切一道想起。
她笑得两眼弯弯,分明将旧事忘了个干净,却同去岁他立在七曲桥岸祝愿她一样地祝愿他:“祝好唯愿施公子,此行捷胜。”祝好低头琢磨了会儿又道:“既是青梅竹马,我二人多年仅以姑娘公子相称吗?春生……我还是唤你春生吧?你也可以唤我小字翩翩啊。”
“好,翩翩。”施春生回以一笑,就在这时,他惊觉祝好的面上莫名红了一片,施春生正想出言询问,祝好已然卧在席上,动也不动。
一直藏身偏屋的宋携青健步上前,他先探了探祝好的额温,不见有异后凑近祝好席前的果子饮一嗅,宋携青就着啜了一口,最后将视线落在祝好左侧的座席上,正是方才柳如棠的位置。
施春生看明白了。
“……柳掌柜为人尚可,然她往翩翩的果子饮里偷摸着掺酒也太……”施春生张张嘴,叹着扶额,“宋携青,等等喂她饮半碗醒酒汤吧。”
语罢,他蓦地撞上宋携青的黑眸,那人笑了一下,“管有夫之妻倒是管得紧。”
施春生:“……”
宋携青将自己的外衣披在祝好的身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不等我妻子忆起,好好叙别再走?”
施春生见他恨不得将“我妻子”三个大字挂在脸上,不免一笑,“不必了,如此就好,不若岂不是浪费了你方才的一片苦心了。”
“早年平白耗着年头不见应试,如今怎的换了主意?”宋携青将祝好揽腰抱起,“怎么,书肆难以为继了?”
“我怕留在此城,宋公子难以为安。”
他见宋携青面上果然划过一丝不悦,搂着祝好的手臂也不动声色地缩紧了,施春生好笑道:“同宋公子打趣罢了。我有一事始终不得其解,恰好上京赴考是个妙法,何况……我又能对宋公子有何威胁?翩翩这般好,喜欢她的郎君大有人在,我也只是其中的一枝蒲柳而已。”
宋携青略一琢磨施春生的前话,而
后方道:“旁人再如何喜欢,又怎会喜欢已有夫君的小娘子?你应当是个特例。”
施春生不知当笑不当笑,“宋公子究竟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何时动身?”
“明日吧。”
“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