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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私心


    南巷既是淮城极最殷富之地,不论何时,游行此街的贵胄千金几不见少。


    而今日,南巷里街的一处衣楼围聚好些人,较之平日,只多不少,一眼望去,多是穿红着绿的小娘子,外埠之人打问方知,原是琼衣坊今儿个不仅新售成衣,凡是到此置衣的小娘子若携“悔过书”,皆可折价售裙。


    忽然,楼内钻出一个手拿铜锣的小厮,他隔开来客,立在阶前的月台上敲击铜锣,众客乍闻锣鼓之音,四下里瞬间清静,小厮高声道:“咱家掌柜放话了!今日,除却折价售衣,凡在琼衣坊置衣者,皆可到二楼免银受领一件云披!”


    小厮一方言罢,长街内侧的小娘子絮絮聒聒地起首漫谈,有个作丫鬟妆扮的女子斥声问道:“嗳!这都什么时候了?给个准信!何时能够入内选置?我家小姐等着呢!衣坊岂有教来客苦候的道理?”


    此言一出,立时惹来一众小娘子的指斥,衣楼正门既已大敞,凭什么教人在外干候着?


    小厮面露难色,就在这时,自里步出一位身姿婀娜,极具风韵的女人,此人正是柳如棠。


    “今日,琼衣楼有幸得诸客亲临,直教此楼蓬荜生辉,想必诸位已领便笺?若展开,即可瞧见笺纸上书有的数目字,琼衣坊占地虽广,可鉴于来客众多,生恐一二贵客遭到挤搡,是以,现请手持一至七十数目字的客人先入楼内择衣。”


    小娘子们闻言,埋首展开琼衣坊小仆分发的便笺。


    此笺虽是依照众人抵达的先后顺序公平分发,然而,难保有人揪辫子,是以,柳如棠不打算给众客论辩的闲时,她继续道:“自然,坊外的贵客们也并非平白干候,虽然,成衣已在衣桁上展示,不过……衣桁终归只是衣桁,为此,柳娘特意敦请旁的小娘子与郎君试衣,以供大家参详。”


    这么短的时间内,祝好与柳如棠自然没法裁制新裙,今日坊中出售的衣裙多是出自赋云裳,而柳如棠言中的男式成服,当然不可能出自祝好的衣铺,毕竟,男装对于祝好而言,仍处在摸索阶段,因此,琼衣坊所展示的男装尽是货仓滞售且保存得当、所用布帛为上品的成衣。


    来客自然对这些个劳什子试衣不感兴趣,特别是男装,来到琼衣坊置衣的客主多是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哪怕已为人妻子,宅第亦有专雇的缝人仆妇供各房成衣,何须着意男人家的衣饰?爷们嘛,有布蔽体便好,倘若成日穿得花花绿绿招引莺莺燕燕,反倒麻烦。


    想到此处,大伙儿本要接着数落,然而,未及开腔,琼衣坊的屏门处,忽然有一双芊芊素手撩起半边卷帘,随即,一角银珠红尾裙摇曳而出,仅是裙裾一角,小娘子们的注目便再也移不开,只见锦布之上暗纹相映,雪缎挽成丝绦垂坠,着此裙者,已然沐在春阳下与众人相对。


    不论衣裙,还是试衣者,皆难挑一丝错处。


    祝好上一回直面这么多人,还是去年与尤衍对薄公堂的那次,彼时的她,一腔热血,满不服输的劲儿,哪能顾得上那么多?而今日,她施朱傅粉、衣裳楚楚地立在众目之下,难免觉着脸热。


    此法自然是柳如棠同她提起的,起初祝好极为推拒,然而仔细想来,在此关头,铺中的确再抽不出什么人能当此任,于是,她便应下了。


    幸好……不只她一人……


    抬眼间,宋携青已着一身湛蓝云锦长衫自屏门步出。


    郎君玉冠束发,雅人深致,小娘子蛾眉曼睩,鬓影衣香,两人共立月台,形如一双璧人。


    祝好飞速瞥了眼宋携青,她直觉下一瞬宋携青的眼底行将显露凶焰……


    若非宋携青尚需她帮着压咒,以他的脾性断不会答允当众试衣,何况,祝好昨夜寻他说道时,宋携青幽幽盯着她好一会儿,直到祝好暗觉没戏,转身欲离时,身后之人方应道:“成。”


    此时此刻,哪怕祝好目视前方,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侧一道炙热的视线正凝在她的身上。


    只她稍一转目,准得与宋携青对上,凭着这样的想法,祝好只上看下看,始终不往旁侧看去。


    琼衣坊正对百花楼,祝好的眼对上斜倚窗廊的两人——


    玉沙怀抱琵琶,百无聊赖地瞧着对楼月台上的二人,“那位便是祝娘子的夫君罢?夫妻俩倒是情深。”


    陆珏抱臂,扫了眼衣楼,“情深?你先前应当不曾亲眼瞧见她与其夫共处吧,既如此,岂能轻易下定论?再者,淮城谁人不知,此人与祝氏结亲不出三日,便出外行商,好似近日才还家?这算哪门子情深?一个大老爷们儿,倘若当真心悦一位姑娘,恨不能日日形影相依才是,何况,他家不是挺有钱?何必亲自行商?依本少爷的慧眼,他啊,出外行商是假,在外养女人是真。”


    “陆小公子,恕小女斗胆,虽则天下老鸹一般黑,普天之下的男人尽是一色,不过呢,倒也不是人人皆与陆小公子您一个样儿。”


    陆珏只感好笑,横竖她“斗胆”绝非一两次了,陆珏尚在推敲玉沙此言的深意,又听她不咸不淡地道:“此人只差将一双眼伏在祝娘子身上了,他眼底的情愫是我不曾在花楼所见的,我只在阿娘与阿爹的眼里见过。”


    玉沙叹声,她悠悠拨弄琵琶,“陆小公子,您在淮城住了好些时日了罢?家中长亲只得以一纸书信道思……”


    自她作清倌迎客,陆珏日日来,她觉着腻烦,方连陪笑也懒得作戏。


    陆珏此次听出玉沙的言外之意了,他笑笑,“快了。”


    ……


    祝好行往二楼更衣的当口,偏巧撞上乔眉。


    此前,哪怕宋携青将乔眉赎下的那一日,她也不曾亲睹乔眉的真容。


    此时,祝好眼见仿若从仕女图出走的女子,她心下莫名咬定,此人准是乔眉。


    她的面纱悬垂在右耳廓,一双眼清透得犹如破晓时分的一星朝


    露,她囿于风月之地十余载,却不染风尘,单就一身青裙素衣已足以雕饰乔眉的清丽,她怀抱一架精工纤巧的箜篌,见是祝好,她眉心微动,而后,乔眉深深拜下,“祝姑娘。”


    祝好蹙眉,将她扶起的同时,紧盯她怀里的箜篌。


    乔眉轻抚箜篌,声如蚊蚋,“我……已将养调息好些日,应当有法儿弹上半曲。”


    祝好沉默须臾,掌心覆上乔眉环着箜篌的手,“乔姑娘,我想听一整首,待乔姑娘伤愈,届时,到祝宅寻我可好?你家阿娘积欠我不少债呢,请她的爱女为我弹弹小曲,解解闷儿,合该依允罢?”


    言尽,她捻起乔眉垂落的面纱,将其定在左耳廓上,再度将一张绝俗明丽的面容掩于轻纱之下,“乔姑娘,你身居之地,是母亲的衣楼,并非花楼,此地无须曲乐,只需你母亲的行商之道,与安她心的女儿。”


    她完全可以凭着鲜为人知的真容,在外乡好生过活,想来,此景亦是其母之愿。


    乔眉的双眼隐现水雾,“祝姑娘是我与母亲的恩人。”


    数年来,她一直藏匿在假面下安生,乔眉从未觉着以真容揽客是为自贱,反之,她是想将这容貌发挥至最大效用,她不甘一钱不值地绽露在万目睽睽之下,何为效用?好比今日,她若以真容弹丝品竹,想来,能为祝姑娘与母亲招徕不少客人。


    乔眉清楚母亲必会横拦竖挡,因此,她处处隐瞒,却在这头撞上祝好。


    祝好抬抬下颌,意指此楼,“你母亲,何尝不是救了我呢?”


    再则,若论恩人,当属宋携青才是。


    ……


    时至薄暮,祝好两手撑着下颌,打量身前金簪月裳的小女郎。


    祝好温言笑道:“午时,琼衣楼忽然冒出好些贵游子弟置衣,我探问方知,原是玉娘子从中相帮。”


    玉沙顿觉好笑,这算什么搭帮?无非她随口提及对楼衣坊新售的式样招喜罢了,一群受亲族荫庇,空有一二臭钱的男人为讨她欢心直奔琼衣坊,毕竟,倘若只需一件衣裙遂可赢得美人倾心,比起一掷千金,甭提多么值当了!玉沙嗤之以鼻,这些个男人,终其一生,也就却步于此了。


    “今日何故不见祝公子?”


    祝好茫然片刻,方才参悟玉沙指得是何人,她的神态渐渐变得不自然,莫非……宋携青干了什么惹人痛厌的事?


    “他啊……妙理今日不是去衣坊搭手么?是以,我只好托堂哥出门采买,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祝好探问:“你寻他……所为何事?”


    玉沙不以为意,“哦,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闻言,祝好缓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教她心曲百转千回。


    “游神之日,祝公子可回乡了?我想请他一道逛游,陈妈妈那日许了我半日假。”


    她吃不准那日在廊道里啐骂此人可曾被他听见,她一向恩怨分明,自得寻他道清。


    玉沙续道:“他若不得闲便罢,还望祝娘子代为转述,今日我便先回了。”


    祝好点点头,她笑貌生硬地将玉沙送至大门,待人离去,祝好甫一转身,便撞上自廊庑经过的宋携青。


    她双唇翕张,“宋携青。”


    极小极小的一声,却一字不差地钻入他的耳内,宋携青的眼陷在她身上,祝好嗫嚅半晌,憋出两字:“无事。”


    莫名其妙地,她有了私心。


    眼见宋携青即将拐入垂花门,她高声喊道:“宋琅!”


    他驻足,攒眉回望几尺外神色复杂的小娘子,祝好身上已经换成一件碧色玉纱裙,她髻式简单,绸带翩翩,显得灵动非常。


    他多看了两眼。


    “我……有话想同你说。”


    “好。”——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来晚了T_T


    中秋节快乐~


    第42章 论辩


    所谓游神,意指将供奉在折哕斋的淮仙玉像以步辇恭请出斋,信徒需得高抬此辇绕行城央三圈,信众燃香祭馔游行淮街,祈求淮仙庇护六亲顺遂康泰,祈田地沃腴丰登,祈数世同堂子嗣绵延。


    淮仙虽尊为此城守神,民众对于此神的见地却褒贬不一。


    其间的因由,需自百年前道起——


    瀛国东邻庆国,两国长年交战,淮城傍依瀛国边境,此国历经千秋,尽管如此,淮城百余年前才隶属大瀛。此国初立时,淮城遭坠星荡为死地,纵然时经数年,此地依旧贫乏,令人退避三舍。


    瀛国三朝初年,国内爆发瘟疫,闹得人心惶惶,尊一国天子者,当福国利民,而彼时的帝王,却妄以最极端粗暴的法子解决疫情,凡染此疫者,不论年岁,通统将感染者斥逐瀛国境外,淮城与大瀛咫尺之隔,瀛国将淮地作坟茔,堆集死尸与濒死之人。


    不知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日,据传曾有一人一狐行足此城,青年以周游诸国的郎中自称,仅日余,他竟令好些身染疫症的瀛民起死回生,自此之后,谁也没想回到大瀛,而是撇弃自己瀛民的身份,在淮城安家落户,耕耘种地。


    日久年深,淮城自一片荒芜,变得有人气。烟火不熄,瓜瓞绵绵,因城民之众,人们公举一城之主辖制万民,居于此地的生民十分安谧,再不必面临大瀛当时高额的赋税,他们是被母国驱逐的弃子,他们流离在外,为自己创造国度。


    然而,任凭众民再怎么和衷共济,此地依旧物力维艰,不论食粮抑或田地,较之大瀛实在判若天渊,大伙儿只能勉强过活,是以,瀛国的皇帝任由弃子另辟新城,更不屑吞占此城。


    直至百年前,新任城主继位,此人与历任城主相比,可谓天神降世,宋令亲自下地开拓田畴,为民解困,推行贸易,与诸国商贾互市,只三年五载便大程度上拔高了民众的生活品级。


    好景不长,城主宋令英年早逝,徒留一子,正是宋琅。


    宋琅另有一名胞弟,却非父脉,而是其母二嫁所孕。


    宋琅自幼才赋惊绝,不输其父分厘,照理说,他合该承袭父位,作一城之主,福泽万民,因之宋令谢世时,他将满十岁,只得托叔父代为治理淮城,万民无不切盼宋琅成人。


    等啊等,却等来宋琅高中状元的音讯。


    瀛国并未明禁淮人不可入朝为官,宋琅此举瀛帝尚未开腔,淮城众民倒先自乱阵脚,他们的祖辈苦受大瀛撇弃,离乡背土,而今,来日的城主竟舍万民入瀛宫为官,这算哪门子事?


    泺源五十七年,瀛帝崩,十二子江稚继承大统,改元嘉瑞,号明慈,宋琅自太子太傅,擢为一国帝师。


    宋琅为趋奉明慈帝,不吝将此城献予大瀛,碍于他是城主嫡系,民众背地里对他骂不绝口,明面又不得不笑脸相迎,所幸,经由淮城百姓的统一抗衡,明慈帝并未收受这份大礼,宋琅眼见此法不可行,只得暂歇这心思。


    嘉瑞三年,瀛、庆二国自迂回之战,彻底变作血战,起势之烈,民生涂炭,直教夹缝丛生的淮城也不好受,许是宋琅良心发现,他辞却帝师一职,身返淮城。


    淮民原以为,他承其父之职,欲福泽万民之际,他却大开城门,助庆国王师挥旌直入淮城扎寨安营。


    此城一开,淮民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淮城的资力较之昔年虽然大有起色,然而,庆国王师之众,不可避免的饔飧不继,宋琅残虐不仁,与庆国大将联手诛戮垂老的淮民,只为消减粮秣开支,仅只一日,淮城尸横遍野。


    “宋琅此前既是一国帝师,援之大庆此乃判国!他身尊城主宋令之子,诛杀淮民,等同屠戮自己的子民!宋琅行若狗彘!他不堪人道!”


    “是是是!宋琅自是不堪人道,尔等畏他,却不得不供他成神,是以,宋琅自为神道


    ,区区庸人,怎配以凡语论神?”


    说书大爷支着小摊儿满腔义愤地声讨宋琅之罪,将至精彩之处,却冒出个粉衣姑娘,她手握一串糖葫芦,没好气道:“诶,他生前是一国帝师不假,可你若说他叛国吧……”


    祝好字斟句酌道:“正史所载,踏入淮城的铁骑听命于大庆军师,也就是今朝大成的开国皇帝!你口声他叛国,可宋琅所援之国,不正是而今百姓所仰仗的大成么?”


    “宋琅曾任瀛国帝师,可他是在辞却帝师一职方助庆国,大成的开国皇帝虽是庆人,然他攻取大瀛却不为庆国开疆拓土,而是改国号为‘成’,成帝在位七十二年,御驾征伐一生,不仅一统瀛、庆二国,连及毗邻小国部族皆收归国下,成帝自根源遏制战乱,济世安民。”


    “大成以百姓的住地及收支明细征税,大成视民如子,以民为邦本,百姓在大成的羽翼下安居乐业,而明慈帝治下的百姓备受苦磨,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率以为常,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何况是明慈帝暴行在先!”


    “宋琅襄助成帝诛杀暴君明慈,这般说来,他还算成国的有功之臣呢,成帝固然倨傲雷厉,却是百年来,史笔之下拥誉的圣帝明王,如此贤君,怎会因消减粮秣开支命大将屠戮田夫野老?好,你若言大将背着成帝与宋琅串谋,或则大将此举蒙受宋琅煽火也行啊……”


    “开国皇帝既是一朝明君。”祝好反诘,“倘若宋琅的确行此残民害理之事,成帝一统二国时,为何躬临淮城只为敦请宋琅入朝为官?哦,不过,宋琅谢却此任。时至今日,百年已往,宋琅屠戮淮民可见实证?宋琅生平如何,全凭你们这些个说书的添盐着醋。”


    去岁不通史实的祝好,早已狂补的差不多了,与眼前半吊子的说书大爷驳论不成问题,“我说大爷啊,虽然此城或多或少有切恨宋琅之人,可是,亦有诚心诚意将他敬为守神的淮民,百年前,他死于……”


    祝好发哽,“宋琅死于子民之手,身受肢解之痛,他若真的那般厉害,那般残虐,怎会甘愿受此酷刑?怎会甘愿赴死?”


    “可笑史书寥寥几笔或可拟他半生,他于史笔作恶徒,子民唇枪复鞭笞。”


    说书大爷忿忿拍案,“绝定是他做贼心虚,无以自容,只得以死谢罪!”


    祝好呸道:“我看是你做贼心虚吧!百年前,宋琅身受肢解之刑,他的肢体遭弃荒郊供野兽果腹,自此,淮城频受天灾,直至万民三跪九叩地将他的尸骨拾回,为他承修玉像,供他香火,奉他成神,此城方将重归平静!你们一面厌恨他,一面畏怯他,你们可是觉着唾骂宋琅便是明公正义,仗义执言了?可你们,又不得不奉其为神!倒是令人捧腹。”


    “再则,今日淮仙游街!嗳,大爷,你吃雄心豹子胆了?仙君游街护佑淮民,你你你!胆敢当街诟骂他?”祝好小小声,“仙君脾性不大好,耐性更是……”


    她虚咳两声,义正言辞道:“身为仙君为数不多的信徒之一,我定当落跪仙君像前,好好状告你一番!”


    原本此摊只寥寥几人,今儿个虽是淮仙游街,然而,较之淮仙,大多数淮民对于游神当日筹办的庙市、花炮、灯虎更生意兴,却因二人置辩的嗓门过甚高亢,惹来不少人驻足观望,众人乍闻祝好之言,通通笑作一团。


    说书大爷白花花的络腮胡因激愤而颤动,游神之日不乏有人支摊琐谈淮仙前事,倘若说得精彩,挣上几顿饭钱绰绰有余,未承想,半道杀出个疯婆娘?大爷越想越不是味儿,他戟指祝好,磕巴半晌竟难吐出半字来,大爷恼羞成怒,他摞起摊案上的话本,作势砸向祝好,她正想避开,不期然被人拽到身后。


    施春生语调平缓,面上的愠色却难掩饰,“老伯口不能辩,还想动粗不成?”


    说书大爷见此女随有同伙,只好草草拾掇小摊,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祝好打量来人,疑道:“春生,你今日无须作教徒在游神乐伍之中奉神吗?我本打算自己先逛逛,想着等你事了,到折哕斋寻你。”


    他清楚身前的小娘子表面虽是一副柔骨,内里实则绵里藏针,她一腔公义,偏又满身执拗,只她定准之事,八匹马都休想将祝好拉回。


    施春生一直立在不远处,听着她的直言正论,他却不大明白,祝好何故对淮仙这般生趣,“邻家六郎见我今早风尘碌碌地赶往淮城,他谅我鞍马劳顿,是以,代我游街。”


    祝好颔首,到底没说什么。


    她与施春生同游早在半月前于渡口定下。


    “翩翩,我们打灯虎去?待玉女奉烛,步至七曲桥看烟花?”


    所谓玉女,是在淮仙游街之日,候在折哕斋主殿为淮仙奉烛洗风尘的女郎,玉女的生辰八字当与淮仙的生辰八字相合,不过,因为宋携青的名声不大好,有些八字相符的女子,为婉拒奉烛,施尽百计千方,若不得毛遂自荐的玉女,多是八字合乎的女子抓阄敲定。


    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少说也要灭个百八十次。


    思及此,祝好不由笑出声,准是宋携青暗中作梗,他若不喜这些个繁文缛礼,托梦与折哕斋主事说清不就得了?


    “翩翩?”


    祝好轻快地应了声,与他并肩同行。


    三街六巷林立摊铺店肆,但闻笑言盈耳,灯烛辉煌间,一轮明月悬垂,前路月华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行人东来西往,自祝好眼前飞掠,可她的一双眼只牢牢陷在十步之外天青色的身影上。


    郎君逆着皓月立在长街尽头,他唇畔漾笑,两肩落有桃瓣。


    祝好极少见他笑,可她今夜借着烛天明月瞧得分外清楚。


    祝好一时愣在原地,她想起前两日,她将宋携青叫住,祝好五内挣扎良久,下定心将玉沙的约请坦白相告。


    彼时,宋携青只轻淡道:“知道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是去还是不去?


    祝好飞速扫眼他的周围,既好奇,又悬心真的在他左右窥见其他小娘子的身影。


    分明……她现下也跟旁的男子在一处来着……


    祝好攥紧糖葫芦,心底莫名有些发虚,她平生头一次,生出被人窥见红杏出墙的窘促感——


    作者有话说:小宋内心so:她怎么帮我说话!救命,她喜欢我?


    下一章是大甜甜嘿嘿嘿急死亲妈了嗳哟


    啊啊啊啊啊本来昨天晚上可以更!但是被家长会弄得想死,还是拖到了今天……每天上班都好焦虑,脑袋空空…


    “一人一狐”虽然戏份全文占比不会很多,但是很重要~


    全文大概30w+,一定会好好写完的!觉得很抱歉,虽然我凉,但是貌似也有几个读者在追的,但是因为工作原因实在不好更新,对不起!(鞠躬)实在不行宝宝们可以囤一下~


    放一段几百年前废弃但是自己喜欢的文案之一——


    她生有一梦。


    梦里少年诉条条公理将嘴角磨出鲜血,他忤天令只求百姓康定,他以剑弑手足,亦以此剑于盈月自戕。


    他唤宋琅,字携青,其母于冠礼所题之字,然母崩于家弟长弓,少年亦陨冠礼,年及二十。


    可笑史书寥寥几笔可拟少年半生,他于史笔作恶徒,子民唇枪复鞭笞。


    她的夫君又怎会是恶徒。


    她要做他的身后名,还梦中少年圣人骨。


    第43章 推心


    祝好并未在宋携青身侧瞧见旁的小娘子,却因这番审视,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她面上自若,心内的千思万绪早已如打翻的墨乌七八糟,祝好移开目光,紧促道:“春生,我们走。”


    言尽,她只身钻入人潮,背着宋携青落荒而逃。


    淮城主街熙来攘往,祝好逆着人流一个劲地奔窜,风声和缓,透着各色食馔瓜果的甜香,沿途烟卷儿袅袅,二三


    淮民朝着折哕斋的方向焚香拜礼,待祝好冷静下来,才发觉施春生并未跟上。


    而另处的施春生,察觉祝好不对劲之后,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长街灯火依旧,一轮明月悬垂,他四顾周景,并不见异处,恍惚间,施春生好似听见她囔囔了句什么,他回眸,只见祝好倾身没入人潮,唯余遗影映目。


    施春生不及凝思,只尾追其影,向西而行。


    ……


    淮街游人挤得祝好犯闷,她只得拐入一条隐僻的巷道,祝好叉腰在里巷来回踱步,她将心绪理清后,真觉自己莫名其妙。


    祝好咬咬牙,当务之急,是与施春生会合。


    她深呼一口气,迈出巷子。


    怎奈街上行人如潮涌动,衣着更是花花绿绿,祝好徒劳往返,只觉目眩。


    长时间的站立及行步,令她疲乏不堪,一侧忽有稚童奔逐打闹,直往祝好的腰腿撞去,突如其来的冲力,加之祝好病病歪歪的体况,使她再难维系身躯平稳,朝后方倾倒。


    祝好的两臂因失却重心本能地向地砖撑去,她紧闭双目静待痛感袭来,却被人握住腕处,她倾身跌入某人结实的胸膛。


    宋携青不等她理清如浆糊般的思绪,而是隔着衣物攥着她的手腕向东面绕行。


    移步换景间,祝好的视野狭隘到只能瞧见他劲拔的背脊。


    宋携青握在她腕间的掌心分明隔着一层衣物,然而,俩人肌肤的温度却如渐滚的沸水般灼热。


    祝好问他:“去哪?”


    “你不是在找施春生么?帮你寻他。”


    祝好沉默一瞬,反握住他的手腕,“春生方才应当有瞧见我往西面离去,你怎的朝东?”


    宋携青顿步,握在她腕上的五指不由收紧,祝好琢磨片刻,续道:“罢了,仙君通天彻地,无所不知。”


    “你……”他低垂的眼里聚起笑意,宋携青转身,看着今日特意梳妆打扮过的女子,她的唇微抿,口脂在蟾光与火烛下泛着盈盈润泽,他凝盯片刻,轻嗤道:“这般信我?”


    宋携青回想方才,祝好为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不惜与说书人哄起唇枪舌战,他的寸心好似被芦苇拂过,有些生痒。


    他携着她继续往前走,“施春生将才不是同你说,要去七曲桥看烟花么?此桥当向东行,他若寻不得你,自然会去与你的相约之地。”


    宋携青步调徐缓,祝好前脚跟着后脚,并不觉得疲累,她的小指无意触及他的手心,“你……未与玉娘子在一处吗?”


    “未有。”


    她状似不经意,平淡地开腔,“你不打算赴约,合该知会她一声?如何说的?”


    “书了一封便笺,信中言……”他笑意昭然,“家妻善妒,家教谨严,不宜同女子独处。”


    祝好在他手心狠狠掐了一下。


    她的手指被宋携青捉住。


    实则,宋携青连便笺都懒得提笔,他随手打发濯水到花楼捎口信,以还乡陪侍夫人婉辞了。


    袖袂因二人的动作微微卷起,他与她的掌心不再隔有衣物,而是两肤相贴,十指纠缠。


    宋携青的手指微屈,他瞥了眼拥挤的人潮,并未松开她。


    祝好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手心生汗,问道:“方才……你都听见了?”


    “嗯。”


    他闷闷应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的脾性与耐性,当真这般不善?”


    此问一出,他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祝好眼珠打转,她小声道:“自然是我瞎掰的,只为唬唬大爷,教他胡诌。”


    俩人牵缠的手心滑腻,宋携青锁眉,祝好缓缓将手抽回,她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汗液抹在自己衣上。


    “胡诌?”宋携青敛步,他一手将祝好引至跟前,一手摩挲指尖与她紧握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凝着她的眼,投以深究,“你何以笃定他是在胡诌?祝好,你身处之地,是我出世的百年之后,你未切身亲睹,凭什么咬定他所言为虚?”


    她太容易听信旁人了,好比将才,施春生分明向西寻她,想必祝好也有所察,然而,只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祝好便全然轻信他真的在帮她寻施春生,还有上回,她竟为结识不过一日的方絮因只身踏足西皋,险些丢了小命。


    祝好的眼明晃晃,依稀映着明月,“是,你生在瀛朝,我生在大成,你我二人遥隔百年,后世所书、所言距我遥遥,可是,经事之人,不正站在我身前么?是以,我信你。自然,若你当真做尽恶事,就算我信你,也抹不去你犯下恶行的分毫痕迹不是么?到底百年前的真相如何,今朝惟你一人知晓,旁人无从置喙。”


    “宋携青,我还挺想知道的。”祝好揪扯他的衣袖,四周的嘈杂声皆与二人无关,“我想知道,我打心底维护的这个人,到底遭际了何事,而我的维护,是否正确?可否有一日,我不再通过书卷亦可窥清他的平生?”


    二人陷入僵局,始终保持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尖锐的声响打破二人的僵局,也将四周含混的喧嚣声一齐震碎。


    祝好仰首,竟是烟花划破天际的声音。


    沸反盈天中,有人低声道:“从未。”


    身前的女子只顾盯着上空流金溢彩的烟火,宋携青眼底隐晦不明,他喑哑道:“我从未屠戮淮民。”


    直至今日,他始终以为,真相与否,谁是谁非,后世如何看待他,如何诟骂他,皆当不痛不痒,他有法堵住一人的嘴,却堵不住万万人的嘴,就算他将所有人的嘴堵上,后人还可以提起笔,为他书下万般罪责。


    乱世末朝,总有人需要在历史洪流中扮作恶徒。


    许是宋携青见祝好为他置辩的激愤模样,他的心境稍有变化,旁人的论调及见地与他了不相干,唯有祝好,至少教她知晓,她的维护与辩白,绝非喂了猪狗。


    几息将往,无人应他。


    平生头一遭,他为女儿家的琐事备受苦熬,宋携青方才犹觉生痒的心,猝然被她攥紧,他准是搭错筋、吃错药,竟想为自己辩言。


    谁会认真听?


    烟火渐熄,不远处的七曲桥传来扬铃打鼓之音,八人抬就的步辇自桥首缓缓游来,獠牙青面、窄腰宽袍的教徒衔尾相随。


    宋携青垂眼看着祝好费劲踮脚、仰颈的好笑模样,他不露声色地在祝好后脑比划了下,她堪堪至他颈处,宋携青其实不大通解她,例如,受世人百般唾弃谩骂的他,有什么值得她为此辩解的,难道动动嘴、耍耍诨,即可令他一清二白么?既是无用功,何苦大费周章?再比如……游神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他亦不甚了了自己近来的某些行举了。


    祝好不知来回踮了多少次脚尖,怎奈前沿的观者个个身似铜墙铁壁,她将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难窥见七曲桥首一眼,祝好鼓气叉腰,原想暂歇片刻,蓦地,忽觉双脚悬空,她惊呼之余,失却重心。


    宋携青两手穿过她的肘腋,直接将人托起,祝好原以为到此便算终了,左右她也只是想瞄一眼,未成想,宋携青竟轻而易举地将她托至与肩同高,宋携青令祝好虚坐在他的左肩,为教她心安,他一手环在祝好腰身,一手扶着她的颈。


    祝好的视野因此变得空阔,与宋携青有几分肖似的玉像箕踞八人抬就的步辇,玉像之上,仍系着她亲手操绣的抹额,祝好的思绪被拉回一年前,她追思方将绣球掷于宋携青玉像上的光景,以及,初识时,某人惯以言辞虚声恐吓她。


    祝好顺其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专属女子的软香与细腻的肌肤依偎着他,令宋携青有一瞬的僵滞。


    “既然他们不信你,那么,我信信你。”


    她一字不差的听清了。


    此话却像是在施舍他。


    宋携青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他两手乍松,祝好失去支撑,向后栽去,天旋


    地转间,她好似侧闻有人轻笑,眼见行将栽在地上,宋携青却稳稳接着她,将她抱还至平地上,祝好的视野再度因前沿的观者而掩蔽,她只当宋携青累乏,并未细究其间的原委。


    祝好缓了口气道:“你呢,平日里,就是性子太闷,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大在乎,只要过得去,便觉着无关紧要?这样是行不通的宋携青,长了嘴就是要说清楚的,不若你平白长着嘴做什么?倒是可怜那些生来哑症,又想诉言之人。”


    他知她所指何事,漫不经心地道:“无人信,懒得置辩。”


    祝好因身后涌动的人潮逼得向前一步,她近乎贴着他,祝好拍拍胸脯,坚定道:“那是因为我不在,若我生在百年前,必定信你,再说了,他们不信,你就不作声吗?甘愿被子民视作乱臣贼子?倘使人人皆同你一般缄口不言,伸冤理枉的府衙岂非无用?”


    “你分明不知其间原委,若我欺你当如何?”


    “仙君襄助我颇多,也是我自己想着信你,若你欺我,我也只好乖乖认了,不过……”她顿了顿,作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若你当真欺我,我便与你……”


    她能怎样?通常这些言词的背后尽是“一刀两断”诸如此类的狠话,可是,若论一刀两断,她跟他又是断的什么关系呢?而今,她与他……又有着什么关系?


    那人事不关己的模样,偏生嘴角携着抹笑,“便与我怎样?”


    第44章 动气


    她心间那点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他知道了,也不会置于心底的情思,何足道哉?


    后头的话,祝好想了百种千种,也不曾想到什么合宜的用词,不论说什么,只要宋携青不在意她,他只会觉得无所谓。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祝好张口结舌之际,一侧传来愈益激烈的吵嚷声。


    “诶?那边怎么了?”祝好顺势走人,徒留宋携青立在原地但笑不语。


    传声之地,是一处露天小院,专供游神抬辇之人落脚歇息。


    玉像奉于步辇,绣以古松青鹤的月白抹额在鬓间翩飞,像身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玉泽,衬得玉面神色温柔。


    院里乌泱泱围着些身着教袍的信徒,祝好大抵已知众人是为何事而喧嚷,说来话长,东街的谢家大娘子本是今年的玉女人选,怎料谢家大娘子趁着今夜游神人潮混杂,竟与情郎私奔了!


    谢家大娘子谢上卿正是去年与施春生退亲的那位,上月家中长亲重新为她定了门亲,没承想,谢上卿明面应下,实则另有打算,无怪前些日她自荐作玉女!原来是想借此摆脱家中人的眼线!


    时过戌正,游神仪队本应候在折哕斋,只待玉女奉烛拂尘后将神像供于主殿,偏偏玉女在这当口儿生了岔……


    有人将内院的檐灯点亮,为首的一位老者忽然指着祝好惊呼:“老夫就说怎么觉着面熟呢!原是祝家的丫头!哎呀!老夫记着你的生辰八字!不但与淮仙大人的八字相合,还相益呢!”


    女儿家的生辰八字自然不可轻易示人,毕竟关乎姻亲大事,不过,祝好的生辰八字实在不算是什么秘辛,去年祝好将绣球砸到宋携青的玉像之后,祝岚香疯了似的为她说亲,逢人便将她的八字取出看看是否相合。


    老者急急上前,“唉哟!这时段,淮仙本该安抵折哕斋殿门,奈何玉女出了岔子,若误了吉时,惹仙君震怒,淮城恐降天灾啊!祝丫头!你后头可有事傍身?若无事……”


    他尚未将话说完,有一莽汉激切道:“顾伯!万万不可!你莫不是忘了?去年她将绣球砸到神像上,仙君定然觉着晦气,若她奉的烛灭了当如何?惹仙君不悦,波及淮城今年的收成与洪福当如何!若仙君问罪,她区区一个女子,担得起罪责吗?!”


    “倒是奇怪,此城的气运何时需要靠一个女子撑起了?何谓‘区区女子’?难不成你这区区男子可使奉烛不灭?区区男子,怎配揣摩仙君之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院门立着一袭紫袍,男子眉眼清逸,目若朗星,待一众看清,无人敢辩,毕竟……淮仙的后裔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祝好见是施春生寻来了,向他一挥手,方才反驳那位莽汉道:“你当我傻么?真以为我不知,这百年来,只要有玉女奉烛,其烛必灭吗?怎么,一到我了,便将错处全盘归之我头上了?”祝好瞥了眼正供露天小院中央的玉像,她问老者:“如作玉女,可有酬金?”


    此问一出,四下针落可闻,为玉女者,近仙君身,为神者奉烛拂尘,本就是身作女子的殊荣!这女人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呢?既是殊荣,哪会有什么酬金?


    祝好已在众人表露的怪相上窥清答案,她转身欲走,“没钱不干。”


    虽则除却谢家大娘子还有那么几个备选,然而,刻不待时,倘若这会儿去寻八成赶不上吉时,何况,还得更换祭神服、绘妆盘髻呢?祝娘子虽说冒失了些,不过……仙君也不曾因绣球之事降罚于淮城啊!反倒今儿个若误了吉时……


    “哎哎哎!等等!祝丫头等等!”老者瞪了眼将才对祝好出言不逊的莽汉,随后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往前追,“五两银!”


    祝好脚风未停。


    “十两!十两如何啊?”


    十两对于现在的祝好而言,委实不值一提,不过她仍是停下步子,眉眼舒展道:“成交。”


    祝好步至施春生跟前,万分抱愧道:“对不住,教你好找,今日算我的,倘若今夜无事,待我事了,请你吃消夜可好?”


    施春生回以一笑,“小生坐候祝掌柜。”


    ……


    祝好既作玉女奉烛,自然得遵照此城历代相传的礼俗来,她依言步入院侧的一间耳房,内有唤作“郦姐”的妇人为她重新搽脂抹粉,祝好的发髻有些凌乱,也需要重梳。


    好在郦姐手脚利索,没一会儿就为她绘好妆盘好了髻,祝好入里间更换祭神服,她依稀听见郦姐在外道:“祝娘子,你髻上缺支簪,我去隔壁偏屋找找。”


    祝好低低应了声。


    祭神服相当繁复,祝好身条儿单薄,此衣穿在她身上稍显宽松,祝好挽着裙尾落坐案前。


    耳房破陋,狭窄的内屋只置一案一凳,案前也不见铜镜,祝好不知自己眼下是何模样,她只好抬手轻抚发髻,祝好发觉左髻的确有些蓬散,需借簪钗固定。


    祝好觉着无趣,一面想着郦姐怎的还未归,一面伏在案沿拨弄胭脂,她放空心绪,任神魂弛游,如此出神,祝好方连身后愈渐清晰的脚步声都不曾闻见。


    宋携青并未有意敛声,他与祝好只距半臂之隔,她却仍伏在案上捣鼓一侧的胭脂。


    他两指拨转一支海棠步摇,是他方才途径小摊时顺手买下的。


    不过,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时经百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宋携青再见此簪的第一眼,脑际除却闪过母亲,便是祝好。


    他竟打心底觉得,此簪衬她。


    百年前,父亲集名匠为母亲铸就此簪,父亲身故之后,母亲改嫁,将此簪赠予了他,只望他能觅得佳妻,再不必孤身只影。


    宋携青对此嗤之以鼻,奈何是母亲留下的物什,因此,百年前,他始终将此簪揣在怀里数年,母亲辞世后,更是成为悼念其母的唯一遗物,不过,宋携青直至身死,也未有机缘令海棠步摇重簪云鬓,更莫提为它择新主了。


    他并非不通情爱,只是“情”一字重胜千金,过甚繁冗琐碎,他也无法确保在乱世之中,在兵戈抢攘的世道下护好自己倾爱的女子。与他有瓜葛之人,乃至孕育他的母亲,皆不得善终,皆因他一人,受世人口诛笔伐,既如此,他又怎配去祸害良家女子。


    宋携青一手扶着她的髻,一手将步摇簪入祝好发间。


    “郦姐,寻得簪钗了?”


    言罢,祝好抬手往髻上摸去,隐约探出一枝花的形样。


    二人的指尖在一瞬触及。


    祝好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而捉住宋携青的手,她转过身。


    女子的两颊绘有雾影幽昙,此花只存于志异神话之中,不过寓意颇多,譬如驱魔纳福、佑民长命百岁,亦可为故人拂去风尘。


    她身着青红交织的祭神服,前额悬垂珠玉,耳鬓编缀的小辫上以古币流苏点饰,飞天髻垂落赤带,祝好粉面绛唇,光艳逼人,或可与月争辉。


    祝好松开他,指尖顺着海棠花枝缓缓抚至最底,步摇上的珠玑流苏随之摇曳,她举目,凝着咫尺间的男子。


    顾盼间,眸底浮光流转,其色如春。


    宋携青的手悬在半空,仅只毫末便可触及她的脸颊,他微微屈起手指,却见身前之人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她问他:“你怎有女儿家的簪饰?”


    她蓦然将脸颊贴在他本要垂落的手背,“好看么?”


    她始终以一双灵动的妙目盯着他,内室烛光昏昏,清清静静,只可闻彼此的呼吸声,宋携青自上看她,玉颈雪肤,眸清可爱,四目相对间,暧昧难明。


    祝好挨着他手背的脸颊明明是僵冷的,却将他的肌肤灼得燥热,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另一只手捧起她的下颌,宋携青掩在睫下的眸光逐渐幽邃。


    他弯腰俯首。


    末了,也只是为她理顺额鬓的一缕碎发。


    他将祝好的脸颊撇向另处,“尚可。”


    ……


    长空仍有几束零星的烟火划过,游神仪队手举绘有墨箓及古文的旌旗浩浩荡荡地前行,其尾八音迭奏,信奉淮仙的百姓拈香随行,其首由八人抬就步辇,此辇之上,淮仙鸾姿凤态。


    待一众安抵折哕斋,但见斋门立着一位女子,她左手托着玉瓶,右手自玉瓶捻出柳枝,柳梢沾着今晨新采的朝露,她向玉像绕行三圈,举步间,环佩叮当,丝绦曳地,晨露洗濯四近,飞天髻上的一支海棠步摇一步一晃,仪态万方,此景犹如神女下界福泽万民,尔后,女子将玉瓶与柳枝转奉他人,她则接过一侧递来的长明烛。


    此烛的底座是琉璃制的,加上内柱插着足有女子腕粗的蜡身,祝好捧在手心宛如承着山石之重。


    夜风愈大,她不仅得忍着咳意,还得维持端正且平稳地托着燃烛前行,最重要的是,需得护佑其烛不灭。


    此前,她一直以为,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尽灭,准是宋携青从中作梗,而今,祝好切身体会,方觉冤枉了他。


    祝好手捧长明烛朝着神像行俯身礼。


    九十九阶悬灯骤起,明光烁亮,直延主殿,朗照祝好的前路。


    她捧着燃烛在队首开道,身后跟随以青玉雕镌的神像。


    祝好方行几阶,心下不免自嘲,她还是太过自负,要知道,她平日里不曾携带任何物件行此阶时都累得气喘汗流,不出十阶必得小歇片刻,何况手上还得托着这么个玩意儿?


    区区十两银也不是这般好赚的。


    长裙逶阶,她拼死也只能拖着这身繁复沉沉的祭神服爬到顶阶,却未有十足的把握护此烛不灭。


    斋内围观的淮民尽在打赌今年的玉女到第几阶时手中的长明烛便会熄灭,行到主殿时,统共又灭了几回?


    然而,令人诧异的事儿发生了,甭管夜风是何等的惊疾,直至神像抬入主殿,供于神龛,玉女所奉之烛竟长明未熄!可谓百年不遇的奇观!真真淮仙显灵!佑我淮地!


    沿阶行来,祝好竟然没觉得有多累,好几次要被长裾绊倒时,偏又安然无事。


    她翘望身前玉像,笑得眼角绛唇俱似月牙。


    ……


    亥时将过,祝好在折哕斋的偏殿处褪下祭神服,解下郦姐为她梳的髻子,祝好将不属于自己的簪饰一一卸却,包括宋携青亲手为她簪入发间的海棠步摇。


    此簪做工精妙,金与粉玉制成的花瓣下衔着三寸之长的金丝嵌珠流苏,其珠色泽形样俱佳,很是不俗,只是簪身有些磨损,瞧着式样也不像今朝所制,莫非……是他那个朝代的产物?


    祝好两指捻着簪身打了个转,她随手将半散的长发盘成髻,拿这支步摇固定了。


    祝好步下长阶,斋内已不大见游人,阶道两侧的悬灯也已灭去,明月如昼,她瞧见末阶立着一袭黑影。


    她停在半道,遥遥喊了声:“春生?”


    话音方落,黑影闪入一片阴影中,他如一阵鬼风般掠至她的身前,猝不及防的场面令祝好心口暴跳,她一屁股跌坐在阶沿,好在不疼,只是有些僵麻。


    宋携青拂拂袖,意味不明地呛道:“不是他,难过了?”


    他略略扫一眼仍枯坐在阶上的女子,宋携青默了一瞬,淡淡道:“他阿爷害病,先回了。”


    祝好一骨碌爬起,“他阿爷……染了什么病?可有性命之忧?”


    此言方脱口,她才惊觉不宜问他,不若等等宋携青又拿不可窥天机之类的理由搪塞她,是以,祝好不待他应声,便自顾自地捂着臀处下阶。


    “施毓并无大碍。”


    祝好猛地回头,她见宋携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眼不由睁大。


    宋携青眼风掠过她髻上的海棠步摇,“怎么?”


    祝好收回视线往前走,“无事。”


    方行寸步,不期然一只胳膊横在祝好身前,挡去她的前路,宋携青摊开攥着的拳,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卧在他的掌心,“玉女酬金。”他眉轻挑,悠悠道:“区区十两银,如何配得上本君的身份?”


    祝好闻言,掩唇偷笑,她自然不与他客气,祝好捞过金锭收入怀中捂了一会儿,又捧出来咬了咬,宋携青将她的行举神态尽收眼底,他的嘴角溢出不易人察的弧度。


    二人脉脉无言,行去的方位却一致,祝好时不时用余光瞥向他,她素来不是娴静的性子,这般百无聊赖地走着,何况还是与这尊大佛同行,祝好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梳妆时,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行径,而今回想,着实有些越矩。


    祝好汗颜,脑际开始反复回想宋携青彼时的神情,以及那句:“尚可。”


    祝好顿觉心烦意乱,她止步,接着在原地火急火燎地打转,祝好倏然蹲踞在地,胡乱嚎了一嗓。


    宋携青:……?


    具体喊的什么,宋携青没听清。


    四周静得只可闻风刮过枝叶的沙沙声,她竟走火入魔到忘却宋携青尚在,为打破此时尴尬的处境,祝好没话找话道:“那本淮仙录,我闲极会翻翻,日内也略读了些正史,只是其间有关你的笔墨少之又少,再则,记载的与淮仙录稍有不通之处,我一时难辨其中的虚实,我绝无套话的意思,无非跟看话本似的,一日不知结局一日不是味儿……”


    宋携青盯着她髻上一步一晃的海棠步摇,迷蒙的月光打在女子姝丽的侧颜,他追思祝好仔细呵护长明烛的模样,那样小心翼翼,谨严且板正,以及将才没由来的一嚎,她竟有些可爱么,宋携青侧身一笑,回身时,一如往昔般正色,“有话直言,何须起兴。”


    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今日宋携青的心情貌似不错,于是,祝好仗着胆问:“我见淮仙录记载,淮民将你杀害,你……身受肢解之刑……”


    “我是自戕。”


    平铺直叙的四字却教祝好的一颗心直坠,她旋身,一眼不错地眈着他,祝好满面不可置信,“自戕?!”


    宋携青神色从容,仿若话中之人并非自己,“恩,不过,身首异处、肢解是真。”


    祝好的声音不可抑地发颤,“何故自戕?”


    他如实回道:“了无生意。”


    平静得犹如无风之地的湖面,他尽是如此,好似任何事、任何人,无一能令他的心湖起伏,祝好不禁以为,站在她面前的并非有血有肉的生灵,而是一滩近乎枯涸的死水,她恰如妄图将死水拂起的,渺不足道的习风。


    她如鲠在喉,一股无名怒火中烧,“仙君倒是作践性命。”


    宋携青乍闻此言,实在不明白她的蕴意,待他品出些味来,小娘子早已敛裙行远了。


    他闪身到她跟前,祝好对他视若无睹,正想绕行,宋携青却拽着她的一只腕,欲说还休。


    他两唇翕动,攥在祝好腕处的指节被她拨开,宋携青望着她愈见渺远的身影,他面上的冷峻之色近乎消融于晦夜。


    夜风已止,折哕斋内的一汪小池却波澜不息。


    自相识以来,她还是头回与他置气。


    第45章 认栽


    她,又如何?


    四月中旬,淮城仍旧夹杂着初春乃至末冬的侵寒。


    祝好推开房门,映入眼底的便是宋携青闲倚在石榴古树遮阴的摇椅上。


    宋携青侧目,小娘子脸色惨白,是连胭脂水粉都难以遮饰的倦容,她身着一袭鹅黄云丝长裾立在天光下,薄晖透裳,隐约可见她纤瘦的胳臂,情知此裳单薄。宋携青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直至妙理抱着披风追出屋,为她仔细披上、拢紧,宋携青方将两眼从她身上移开。


    妙理为祝好抚平领口,忙不迭奔至小厨房将放温的药汤端来,“姐姐,今日天寒,药中添了一味细辛,作保暖驱寒之用。”妙理低眉垂眼,嗫嚅道:“姐姐今日比之以往更是体虚……就不能在家中安歇一日吗?”


    祝好一口气闷下药饮,她轻抚妙理的额鬓,“好妙理,我没事,只夜半疼了一会儿,现已无碍了。”她唯恐妙理担心,忍着小腹残余的酸胀感,提着裙摆在妙理眼前欢蹦乱跳,不意一个趔趄,她倾身扑进妙理怀中,二人笑作一团。


    夜半癸水忽至,疼得祝好寝不成寐,她又在妙理身侧转了个圈,笑言:“好妙理,姐姐不曾哄骗你吧?瞧瞧,我真的没事。”祝好将空碗递还,“若你得闲,将前些日仲春堂送来滋养身子的药补送几服到施家罢,辛苦你跑一趟。”


    半月前,施毓从阶上跌下,扭伤多处筋骨,为此,施春生尚未返京,只不过,施春生因照料施毓之故,自游神后,二人晤面的机会寥寥无几。祝好想着,老人家用些滋补的汤药准没错,待她衣楼事了,正好拐至施家探望。


    妙理笑吟吟道:“有幸得姐姐倚重,怎会觉着劳累?姐姐放心,我等等便给施家送去。”


    妙理固然希望祝好在家中休憩,然而自知拗不过她,妙理只得接过药碗,回小厨房清洗。


    祝好瞧着小姑娘忙碌的身影,嘴角不由一弯,妙理倒是越发地能牙利齿了,尽说些好话逗她开心。


    祝好收回思绪,挽着披风向前,离宋携青只几步之遥时,她偷觑了眼,未承想,他也在这当口望向她,祝好身子一僵,她忙着别开视线,举步间不咸不淡道:“仙君,早。”


    分明是在问安,却是极尽冷淡的腔调,宋携青笑笑,近半月,除却每日清晨的问安,她几乎未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此前,她虽然也会以“仙君”称之,大多时候却是存了挑逗的意味,这半月来,她看似问安,恭称他为“仙君”,实则恨不能将他推到八百里开外。


    不远处的妙理自是将二人的行举收入眼底,她知姐姐与宋公子已然复婚,这阵儿也不乏瞧见宋公子穿行内院,姐姐上月更是为宋公子拾掇出一间邻屋,思及此,妙理实在难以通解,既已鸾胶再续,何必分屋就寝呢?


    妙理虽未听清二人之言,却不难看出姐姐待他分外冷情,莫不是……吵嘴了?她自然不喜这位宋公子,就算与姐姐重修旧好,也难讨姐姐欢心,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能耐?


    ……


    当祝好步入琼衣坊的大门,楼中已有不少小娘子在此择衣了,自琼衣坊重张,此楼的生意倒是如愿日趋回暖。


    众集之地,百舌之声,更是刺探各路消息的宝地。


    祝好侧耳细听,论的正是谢家大娘子与情郎私奔之事。


    “嘶,没承想谢家大娘只出奔一日便回了?据说……她今早还家时,浑身透湿!也不知是跌进哪里的水潭,该不会是被那穷书生骗钱骗色,末了,被情郎踹沟里了吧?”


    “你这听得不够仔细!谢上卿哪里是被情郎踹沟里?是……情郎死了!来衣坊的途中,我刚瞅见她被府衙的官爷领走问讯呢!”


    此言一出,众人连连惊呼,供客人更换裙裳的里间步出一位翠衫小娘子续道:“嗳!可巧!我二哥在府衙当值,略知一二!道是谢上卿与穷书生私自搭乘月泉码头的一艘商船,撞上水匪劫掠,不知怎的,整艘商船只书生死了,哎!月泉码头……好似去年也生了起水寇行劫之事?竟将其中一位商户的布匹全全掠走!一匹未剩!”


    耳听此处,祝好手中的布匹滚落在地,声音不大不小,惹得一众小娘子纷纷侧目。


    “呀?怎么一个个姑娘,不在仔细比对衣裳,尽围在一处说道什么呢?”


    众人将注目齐齐转向言声之人,但见此人撩帘步入内楼,她身穿上等花鸟纹夹缬丝织锦,祝好只一眼,心下已是大骇。


    一众杵在原地,只翠衫小娘子迎上去,满面堆笑道:“祝夫人。”


    祝好挑眉,祝夫人?


    淮城祝姓,寥寥可数。


    段湄洇没给翠衫小娘子什么好脸色,她径直朝祝好行来,自顾自地握着她的手,“小表姑?”


    翠衫女子吃了瘪却不发作,只默默退至一侧。


    祝好身感不适,将手抽回,“我识得娘子?”


    女子簪金佩玉,身材丰盈,显然是一副贵夫人的娇儿模样,浓妆艳裹之下,然眼底青云集拢。


    段湄洇声调微扬,意有所指道:“祝亓年关新迎的正妻。”


    祝好上下端量段湄洇,她沉吟不语,此事倒不曾听闻。


    她与祝亓不大亲,何况,因旧年自南郡购入的织锦遭“水匪”劫掠一事,祝好的心头始终有一根倒刺搅弄,想来祝亓因其母下狱一案,只恨不能将她掐死,俩人虽是表亲,却不相往来,反倒是眼前的这位“表嫂”不明就里地往前凑,这是个什么意思?


    “何须如此相称?唤名遂可。”祝好神态自若地扫眼段湄洇身上的裙裳,长睫半掩的眼底有光掠影,“夫人今日可是为择衣来此?奈何柳掌柜尚在二楼忙叨,若不嫌弃,我可为夫人着眼一二,不知夫人身上的丝织锦出自哪家作坊?瞧着倒是非同寻常,琼衣楼只怕稍逊一筹,唯恐令夫人白跑一趟。”


    段湄洇抚摩裙面,手指轻弹,“不过是夫君顺手赠的,至于来处……”她抬眼留神祝好的眉尖眼尾,试图从中窥得异样,可近前的女子却将她防得风丝不透,段湄洇扯扯嘴角,“夫君不曾相告,湄洇身作妇人,更是不通此道……”


    她婉婉一笑,“那么,烦小祝为我推介衣裙式样了。”


    祝好回以一笑,她引着段湄洇朝里走,琼衣坊内楼敞阔,不同式样的裙裳多是分隔列展。


    段湄洇略略一览几件间裙,猛不丁捂着腹部艰难道:“小祝……我肚子疼,不知家里的贱奴给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菜……哪儿有茅房?”


    祝好顺势扶着段湄洇,本想乘机掀起她的衣袖,却被段湄洇手急眼快的压住,祝好从容一笑,搀着她往左侧的曲廊徐步,“夫人,这呢。”


    二人行经曲廊,步至一方空场,旁侧的一汪花池深不见底。


    祝好松开段湄洇,她后退两步,指向一侧道:“绕过花池,前房便是。”


    “谢过小祝。”段湄洇颤巍巍地往花池绕去,方临池畔,她再度捂着小腹面露痛楚。


    祝好并未上前,左右已告知她具体的所在,又何必自讨苦吃?


    段湄洇动作间,偏将里袖翻出半截,祝好心头一跳,奈何只是飞快的一晃,祝好看不大清。


    她斟酌一二,阔步上前,祝好扯过她的一只手臂,这次她没给段湄洇反应的时机,祝好径直撩起她的袖沿,不论织锦的正反面,纹样皆是一般无二。


    寻常织锦的反面纹样多是不成形,或者不及正面的要清晰精美,然而,祝好上年自南郡购入的恰是双面皆织纹样的锦匹,因此,正反皆可裁衣。


    再者,花鸟纹虽然常见,可南郡商人卖给她的却非普通的纹样,其鸟五彩翎羽,其花含苞未绽,南郡商人曾言,其纹独特,唯售一次,是以,区区十五匹行将三百两,段湄洇身上穿的织锦不只与她遭水寇行劫的纹样相同,而且两面皆织其纹,偏生她是祝亓之妻,世间怎有那么多的巧合?


    当务之急,还需设法取得她身上的织锦,当年她不曾找祝亓对质,只因难集证据,想来眼前的女子压根不明其间的利害,不若段湄洇怎敢穿着此锦裁就的裙裳在她跟前招摇过市?


    段湄洇眼底微暗,她猛地推开祝好,放声责问:“你干什么这般用劲?弄疼我了!怎么,如今见阿亓钱过北斗,宠妻备至,你便开始追悔昔时不屑嫁他?月泉码头……”


    段湄洇眼跳心惊,祝好的身子竟似无骨般在池畔摇摇欲坠,她方才……根本没使什么大劲!


    ……


    池荇携着上界的琼浆玉液与一对三足爵叩响祝宅大门。


    临水亭台,他顺手为宋携青斟满佳酿。


    宋携青仰首浅啜,问:“她有消息了?”


    池荇缄口无言,宋携青了然道:“苦寻至今,仍不见其踪,应是她不愿见我。此后……也不必寻了,安知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还真教你猜中个七八分,虽知你的母亲是花草植类小仙,不过呢,绝非无阶无神职的寻常散仙,她有能耐隐匿身份与行踪,方连父神也无迹可求,再则……”池荇喟然长叹,“我家母亲,亦不愿他寻。”


    宋携青表示理解,他的父亲与池荇的母亲早已结为夫妻,只因阴差阳错地奉天帝之命下界福泽济众,失却记忆及神力的他方以凡人之躯与他的母亲结亲,殊不知,二人皆非凡身。


    “不过,寻定然是要寻的,你要死要活的,除却你母亲之事,你还有什么想活的?只是……若非你母亲自愿露面,恐怕还需不少时间,是以,你若一日未解天罚,岂知你安能活到那日?当务之急,我劝你,还是早日与祝娘子……”


    池荇斟酌一番,仍道:“祝娘子,应当有些喜欢你。”


    宋携青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能喜欢我多久?”


    话落,他心神俱失,宋携青侧闻池荇之言,不曾想着如何遮掩,更不曾想着阻遏她的情思,而是下意识地反诘——她能喜欢他多久。


    未经情事,却不代表他对此愚钝。


    左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他怎会窥不透她的心思。


    祝好极少与旁的男子相处,宋携青以为,她眼下一星半点迷蒙的情意,无非是少不更事的错觉,再则,他又有什么,足以够得上她的喜欢?待时日一久,无须他人旁推侧引,她自然也就清醒了,因此,他从未想着阻遏她寸心那点虚幻无实的情思。


    然而,他却自乱阵脚。


    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内里却似酿着陈醋。


    上回行足琴瑟宫,宋携青自松樾幻出的红线窥得,她此生,命定与施春生天生一对。


    ……施春生配她却是稍逊一筹,他家贫如洗,身患遗代隐疾,也没个好营生傍身,所幸她自己争气,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在此之前,为人时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的情丝不知何时如一条破土的枝蔓徐徐攀上他的心墙,他原以为不过是一株随时可以扼断的新芽,然而,当旁人问及,他才发觉并非如此。


    池荇锁眉,宋携青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却失手将一侧的酒爵打翻了。


    周围静得只可闻玉液沿着案角扑打在青砖的声音,池荇的指尖抵住案上骨碌的三足爵,他难得正色,沉声问:“阿琅,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并不直白,甚至于可谓含蓄,可宋携青绝非傻子。


    宋携青微抬手指,几案漫延的酒浆逐渐凝成水珠,他屈指,水珠浮于中空,一瞬汇聚,倒灌入爵。


    何时开始的?


    宋携青轻嗤,“你可还记着方才饮下几口酒?可还记着昨日睡了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池荇抬抬下颌,笑言:“携青君,可是认栽了?”


    眼见宋携青已将打翻的酒水尽数凝拢至三足爵内,池荇追思宋携青与祝好行婚之日,他曾出言打趣儿试探宋携青,彼时的宋携青面色不改地说了句“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宋携青拨转酒爵,其波涟涟,他坦然一笑,“是又如何?”


    池荇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携青——慌促偏嘴硬,在他跟前频频失仪。


    “原来,携青君喜欢这款么?”他浮想祝好的命格,不得不出言提醒,“宋携青,你当知道祝小娘子……”


    举目间,池荇骤见宋携青撑着案沿起身,三足爵被掀飞,酒水四洒,他紧绷下颌,眼底深处似有火燎。


    时隔百年,他已是孑然一身,了无所缚,除却那个命数将竭的凡女,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足以令他如此?


    第46章 恸哭“宋携青。”


    谢家勉强算得上鹊起一时,而今却是日薄西山之势。


    谢家的祖辈原只是个樵夫,某日,年仅五岁的谢琚却嚷嚷着要当官,不仅要当官,还要当好官、明官,谢琚的双亲对此大惑不解,他们家世代皆以伐木为生,谢琚年及五岁从未上过学。


    谢琚的双亲只当他在说笑,谁知谢琚夜夜苦读,方连登山伐木时,也不免念念有词,双亲无法,只得以毕生家私供谢琚求学,双亲见其子刻苦非常,也曾探问老师其子的天资如何。


    老师答曰:“朽木不雕,必为朽木。”


    双亲闻言,想着本该如此。


    谢琚十一岁时,在一众私塾的学子中可谓垫底,谢琚的双亲以为,当樵夫也没什么不好的,瞧瞧他们的少君,昔时虽位极一国帝师,临了,还不是辞官了?


    再则,乱世凶年,风雨飘摇,大瀛更是一朝倾覆,新帝改国为“成”,大肆清洗朝政,教人难以琢磨,他们的少君迟迟未任城主,教此城群龙无首,他个小儿是想去哪儿当官呢?


    怎奈谢琚一心苦读,双亲拗不过,只好作罢。


    谢琚三十六岁中举任九品录事,入成为官,谢家砍了不知几代山木的柴刀总算功成身退。


    谢琚六十岁致仕返淮城颐养天年,现今已是一百一十岁的遐龄!身经四朝!真乃松柏之寿!


    谢家上下只凭谢琚每月的致仕金过活,近来,谢琚的身子骨儿却不大健朗,只恐时日无多。


    前些日唯一的曾孙女谢上卿更是与一穷书生出奔,委实教谢家上下捏了一把汗,谢琚最是偏疼曾孙女,若他得知此事,八成会气血攻心而亡,好在谢家总算将谢上卿盼了回来,倘若再晚几日,只怕要瞒不住这老骨头了。


    说句逆耳之言,若谢琚死了,谢家上下赖以生存的致仕金岂不没了?谢父谢母深思远虑,在谢上卿幼时便为她定了门姻亲,正是淮城素有“神童”之名的施家二郎,若此人他日应举,入仕为官,届时,谢家不就起死回生了么?


    怎料那施家小儿施春生非但没有从官的志向,亲族甚至患有遗代隐疾!为此,谢家父母退了与施家的姻亲。


    今年开春谢母为谢上卿谋了一桩好姻缘,此人名唤祝亓,其母虽作恶多端,然祝家大郎年纪轻轻,人情练达,未承其母之恶,何况,祝亓名下有座私家码头,想来是个家财殷实的主,虽有一二小妾傍身,可露富之家岂能免俗?


    纳妾既是男人家的常事,那么,在此之上,为女儿寻个财主准没跑儿。


    不防自家爱女竟与一穷书生跑了!祝亓不堪受辱,连夜退婚。这便罢了,那书生还死在了私奔的商船上,好巧不巧,正是祝亓码头所辖之船!论女儿万般貌美,经此一事,再难觅得好夫家了。


    这当口儿,谢上卿正在闺阁听其母训诫,林氏方道一言半句,谢上卿已然哭眼抹泪,她面色惨白,抽抽嗒嗒地伏在丫鬟肩上,林氏见了不免心软,想着女儿遭上水寇定是吓得不轻,无法儿,林氏命丫鬟好好侍奉主子,便长吁短叹地出了闺阁。


    谢上卿一听母亲的步履声渐远,她起先睁开一只眼,确定林氏不在了,方从榻上跃下,半搂着她的丫鬟居月道:“我出外一趟,若母亲折返,你便躲进被褥伪作是我,切记,莫要出声,只消听她絮絮聒聒的叨念,明白吗?”


    居月见自家小姐交代完巨细,容不得她劝阻,一个翻身已自窗台掠出,非得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


    谢上卿抄近道疾行,她自衣袖拈出手绢,将


    面上涂得惨白的脂粉卸尽,家中日甚一日的拮据,小厮仆妇遣散得只剩贴身随侍的几位,她倒不必担心在路上撞见什么人被逮回去。


    不过,大门自有门房守值,谢上卿只得寻处矮墙逃遁,许是祖辈皆以伐木为生,她自小承得一身牛劲,体魄更是出奇的硬实,加上少时背着双亲随邻舍老兵习得几招粗浅的武艺,翻墙而已,岂能难倒她?


    谢上卿干脆利索地翻墙遁出,全然不见众人口中因死了情郎的憔悴之态,就连晨间跃入琼衣坊的花池也不曾影响她分毫。


    她随手拦下一辆车舆,“依水街西巷。”


    只半刻,马驹顿足,谢上卿撑在车辕上跃下,反手朝车夫掷出几枚铜板。


    她行前几步,拾起地上一截粗棍,后在一户家门前停下,其扉轩敞,外置三尺花缸,情知户主有些家私。


    谢上卿原想着破门而入,思前算后,仍是依礼叩门。


    她敲得紧促,门内传来急遽的步履声。


    “咯吱”一声,宅门自内推出一指隙缝,谢上卿乘机将手中木棍横入门缝,她铆劲儿撞门,门内传来女子的哀嚎,段湄洇的前额磕向撞开的门沿,这还没完,紧着门外之人阑入,不及她缓缓神,掌风掠过耳鬓,响天彻地的一巴掌已落在她的左颊。


    “前日我如何同你说的?试探归试探,却不可犯下有害祝好之事,你倒好,直接将人往花池里推!段湄洇!你最好夜夜匍匐在淮仙跟前祈祷她无事!”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令杵在一侧的女子亦是一惊,导致她手中的碎银骨碌一地,女子忙着蹲下拾起。此人正是今早在琼衣楼煽风点火的翠衫小娘子,眼见雇银到手,今早段娘子托付的也一字不差地说了,她瞥了眼扭打在一处的段湄洇与谢上卿,匆匆捂着银子吐出两字“告辞”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段湄洇被谢上卿扑打在地,髻上的金簪银钗随之坠下,谢上卿这泥猪贱蹄,一手钳着她,一手将坠地的簪子收入自己囊中。


    段湄洇不敌她,奈何为付翠衫女子雇银,她早将下人打发去了后院,更何况,此事绝不能教旁人知晓,特别是祝亓。


    她觑见滚落在不远处的粗木,段湄洇的指尖方够着一二,那只手却被谢上卿擒了回来,段湄洇怒道:“还不是为着将戏唱得逼真些?原想佯作无意将码头之事露个底,谁知我只轻轻一推,她便跌落花池?天晓得她这般弱不禁风?!”


    段湄洇的脖颈被谢上卿挠出血痕,她却不让步,两手去扯谢上卿的发髻。


    二人打滚儿撞上墙根,纷纷吃痛,才见分开。


    谢上卿当先站起来,气喘吁吁道:“好,先不论祝好一事,只论你唆使自己的便宜表哥绑了我,以此毁我名声这件事,你且等着,待此事了,我也将你送进去。”


    许是二人方才的动静太大,后院远远传来家仆呼喊“夫人”之声,谢上卿揶揄道:“你算哪门子夫人?不过是祝小人口头所允之妻,既未入族谱也未举婚,祝夫人?若非你与你的便宜表哥设计害我,你如今合该唤我一声‘主母‘。”


    段湄洇乍闻“表哥”二字,眼底水雾氤氲,她爬起来,呸道:“你又算哪门子小姐?不过是凋敝之家,嗳?真把自己当贵女了?”她瞧了眼天色,冷声道:“倘使谢小姐只为痛打小妾一顿,现已如愿,你滚吧……祝亓该回了。”


    谢上卿沉默不语,只听后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大门之外亦有沉重的鞋履声逼近,她这才小跑到墙根,踩着一侧的荷花缸,找准时机,翻身离去。


    段湄洇抬手略理发髻与衣裳,不过几息,后院的仆妇与祝亓皆入她眼底。


    祝亓跨步上前,打眼横扫段湄洇的衣着,却见她髻子凌散,颈侧渗血,祝亓微微皱眉。据下人来报,早间她与他的表妹齐齐栽入小池,想来身上正是因此挂了彩,如今她已换下那件衣裙,然而,祝亓仍是掴了她一巴掌。


    方才谢上卿打得是左脸,如今祝亓打得是右脸,段湄洇心下暗骂,正好对称了。


    段湄洇回想那人自苍泽被衙役打捞上来时的模样,褚知见被鱼儿啃食得面目全非,她借此情嚎啕大哭,扯着祝亓的衣袖啜道:“夫君何故如此对待阿洇?夫君以为阿洇不知吗?你原想娶祝娘子为妻!我见夫君迟迟未将阿洇扶为正室,阿洇自是惴惴,横竖不论怎样,夫君也没想着娶我!”


    “若不是谢家娘子与褚书生私奔,是不是阿洇还要跪在谢娘子跟前,为她这个主母奉茶?阿洇心下悲痛不已,只是想寻夫君的表妹耍耍神气也不成么?莫非……夫君仍旧对祝娘子念念不舍?”


    “停停停!”祝亓打断她,“你为何突然想着到库房寻衣布?又为何偏偏着此衣在祝好眼前瞎晃悠?乔湄洇,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话到此处,夫君还是不明白么?”段湄洇颤巍巍地行前,早间为救祝好跃入花池受寒,加上方才与那疯女人扭打在一处,早已令她疲乏不堪。


    她红着眼,抚在自己的小腹上,“夫君大抵不知,前些日大夫为阿洇诊脉,言之已有两月身孕,只阿洇幼年颠沛流离,受人欺凌,身子孱弱,阿洇唯恐难保孩儿,教夫君空欢喜一场,是以,打算胎象平稳再告予夫君,亦想为腹中孩儿谋个好出身,阿洇有错么?自古妾室之子无不受尽苦楚,阿洇无非是取了匹夫君集藏已久的料子,裁成衣裙到祝娘子跟前招摇也不成么?”


    段湄洇仔细祝亓的神色,续道:“阿洇知道,祝娘子谙熟布品,阿洇亦知,夫君库藏之物净是佳品,阿洇只是……想教此城的女娘知晓,夫君娇宠阿洇,有错?”


    她的泪珠连连滚落,祝亓心头一软,赶忙将人拥入怀中,“有孕这样大的事,怎能不先同我说?若我得知,也不至将才的一巴掌。”


    怀里的这个蠢女人应当不知他与水匪的勾当,更不知库房里沉藏已久的丝织锦正是祝好之物,他近年有过不少女人,却未得子嗣,如今段湄洇有孕,自得作戏哄她,若她当真不知最好,若她情知,那便去母留子。


    还有他的那位表妹,最好永远也醒不过来,以及,谢家娘子,那日她定然听到了什么,不若面色何至于此,书生褚知见虽死,谢上卿仍在,保不齐她入衙报官。


    不过,死人却是不会讲话的。


    ……


    静夜沉沉,青云蔽月。


    “妙姑娘,你依药引子继续喂着,祝娘子吐出多少,你就得灌进去多少。”


    “是这个理,咱们皆是陆珏小公子身边的医属,小公子听闻淮城的庸医俱教祝宅备着后事,火急请我几人前来……给祝娘子喂下的尽是顶顶好的妙药,甚至有几味是御赐之物呢。”


    “祝娘子原就受尽病根啮噬,加上遇着癸水,哎……花池寒气彻骨,伤及心肺气脉,我等已是施尽解数,已近七日,祝娘子能否醒来便看这几日了,若祝娘子仍是未醒,只恐……”


    祝好身陷一片昏黑,她眼不可视物,口不能言,身僵不动,然而耳畔却时时游来人声抑或旁的窸窣之音,乃至妙理与絮因的啼哭声,祝好偶尔也能感受到,有人将她缓缓地扶起,喂她喝药,只不过,喂下的一大碗药,她起码得呕出大半……


    今夜是祝好昏睡的第九日,随着轻颤的眼睫,她蓦地睁开眼,只迷迷糊糊瞧见伏在榻前的妙理,祝好再想转眼,顷刻间,眼皮却压得她再次昏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耳畔再度游来窸窣之音。


    其后,祝好听得几道声音在一侧杂谈。


    “这凡人就算醒了,也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若我这般苟活,还不如死了呢,闹得个清静。”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再说了


    ,我们栖居人家檐下,怎可如此咒她?我们应当为小娘子祈福才是。”


    “可是……小娘子若醒,今年的隆冬势必难熬,即使熬过去了,来年的深冬也是不能了。不过,我们悬心这些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待下月沙荒一过,我们就得离开了,对了,你唤阿吟?说是回家,可是阿吟,你的家又在何处呢?”


    祝好冷汗涔涔,她哆嗦难止,汗液滑入眼睑,她睁开一双清透的眼。


    内室灯烛幽幽,烛台之上,祝好依稀觑见蝶影摇曳,声音正是自那处传来。


    祝好肌酸骨痛,咽喉一股子锈味冲腾而起,她猛喘急咳,呕出满襟黑血。


    一息之间,祝好觉着数双眼睛齐齐向她望来。


    “她她她她!她醒了!”


    “她为何一双滴溜儿的眼朝我们这儿瞧?总不能看得见我们吧?!她不是还没死呢,不应该啊!”


    “……估摸是快死了。”


    祝好歪在枕沿,嗓子眼与通身的不适令她难言一字,她两唇翕张,骤见一束青光透窗闪入,将蝶影冲散。


    祝好肢体泛麻,动弹不得,她侧目,宋携青不知何时落坐床沿,他抬指化出一方手巾,为她仔细拭净唇角的血渍,襟处的污血也在静默中淡化。


    “……何物?”


    她终于得以发声,四肢百骸却酸痛得厉害,她难受得紧,汗湿的小脸皱巴巴。


    宋携青缄默须臾,盯着她煞白的面容,挤出两字,“游魂。”


    她于这些鬼神志怪打从相识他之后便见惯不惊了,可她先前却是窥不见这些游魂的,想到此处,祝好品出几分奇异来,她免不得心下酸楚,虚声问道:“它们说的可是真的?我要死了?你方才……可是将它们杀了?”


    “只将它们吓跑而已。”


    他不曾回答前半句。


    祝好盯着杏子青的帷幔失神,她的眼角垂泪,日前她虽未彻底清醒,却可偶尔听清医属的诊断,她虽醒了,可她自己的身子骨,岂能不详?


    “宋携青。”


    “在。”


    她再唤,“宋携青。”


    “在。”


    他将沾血的手巾铺陈在掌心,眼睫遮去眸底翻涌的狂潮。


    祝好的身子渐渐回暖,她将脑袋埋进被褥,“出去。”


    被褥一起一伏,传出时断时续的呜咽声。


    宋携青将手巾攥紧,濡湿巾面的血液近乎被碾入他的肌肤。


    她在哭——


    作者有话说:段姐跟谢姐都是个狠人()


    小宋:喊半天就为让我滚么T_T


    第47章 不悔


    祝好几乎彻夜未眠,只她一闭上眼,脑际便会闪过昔时的种种回忆,或有悲怆,或有喜乐,一夜过去,枕巾已润湿一片,窗外的峰峦因初升的红日镶出暖黄的叠影,有二三鸟雀驻足枝梢啼鸣,房门被人推开,来人是妙理。


    她轻手轻脚地端着小半碗银耳粥踱至榻前,却见榻上之人早已转醒,祝好睁着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两鬓黏湿。


    昨夜宋携青依言退出里室,在外煎药的妙理听闻祝好醒了,她火急火燎地赶来,然而见到的,却是毫无生气,了无往日活脱劲的祝好。


    她的嗓音带着平静的喑哑,面上并未展露一丝表情,所言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妙理心头,下半夜祝好已不再哭了,而是有条不紊地托妙理清查几件事,其中,多是关于那位所谓的祝夫人“段湄洇”。


    妙理将祝好小心扶起,发觉她的枕巾透湿,紧着换新,后取面巾为她擦拭汗湿的鬓发。


    待妙理做好一切,她手探银耳粥的温度,见还热乎着,忙不迭舀了一勺递至祝好的唇边。


    祝好全无胃口,甚至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眼瞧面前的小姑娘紧绷着的眉以及微微发颤的五指,祝好只得勉强含了一小口。


    “姐姐今日觉着如何?身上除了乏力可会疼?陆珏小公子遣来的医属晚些时候会至家中为姐姐复诊,倘若姐姐这会儿仍觉难耐,妙理立即去唤。”


    祝好摇摇头,她竟不知自己何时与陆珏的关系到如此地步了,分明只一面之缘。她强逼自己将梗滞喉间的半勺粥咽下,“我不要紧……小公子请来的医师,药钱与看诊钱只可多,不可少,明白吗?”


    她轻声问:“妙理,如何了?”


    妙理先是颔首算作明了陆珏请医师的这件事,她自然清楚祝好后半段之言意指为何,于是忙道:“姐姐,我已将你转醒的消息大肆传扬了。”


    “至于段姑娘,她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她自幼在姨母家讨活,后来,姨母西去,只随名唤褚知见的表哥在京外过活,日子相当拮据,再之后,段姑娘嫁给了祝亓公子,不过……并非如旁人所言是正头夫人呢,她只是祝亓公子养在身边的妾室。”


    “城中承接裁衣的坊间我亦雇人打问了,段姑娘在琼衣楼所着的丝织锦裙裳,是托秋裁局做的,与姐姐所猜无二,段姑娘催得紧,此衣的确是新制的,段姑娘还特意交代,最迟的交衣之日正是姐姐落水的前一日,她果真是奔着姐姐去的!还有在商船遇害的书生恰是段姑娘的表哥褚知见,而与谢家娘子定亲之人竟是祝亓公子!两家倒是撞巧……”


    古怪的是,这些个弯绕除却段姑娘雇请秋裁局制衣外,余下之事妙理打探许久,却不见眉目,方连段姑娘的身世也是个谜团,她本蔫蔫的打算与祝好赔话,却在外碰见了宋携青,言之巨细正是他告知的。


    妙理百思不得其解,他何以情知此事。


    妙理言尽,正想喂祝好第二勺,她不及舀起,祝好已然垂首一阵干呕,妙理连忙抽出手巾与唾壶,祝好将方才喂进的小半口粥尽数哕出,细察上头竟沾着血丝,妙理又惊又怕,她撂下唾壶欲传陆珏身边的医属,却被人扯着衣袖。


    “妙理……帮我沏壶茶吧,等等许是有人临门做客的。”祝好知晓妙理心有顾虑,于是撑着一口气道:“沏好茶,再请医师,你安心,我会好好喝药的。”


    妙理背过身拭泪,她轻啜应好。


    淮城的医士皆断言祝姐姐时日不多,可起手备着后事,众医多是不愿再治了,唯有陆珏小公子随携的医属愿意倾尽一试,她看得出来,姐姐是真的很难受,甚至一碗粥都难以喂下去。


    妙理迅速沏好茶,不过几息,院外果然传来应门之声,妙理将客迎入,祝好略扫一眼,心下却是有些吃惊,她转过弯来,此事绝非她将才所想的那么简单。


    妙理匆匆退出里室,想必是出外寻医了,屋内只留下祝好与谢上卿二人,而屋外,有人阖眼矮坐阶前,祝好隐约可见他时浅时深的影子。


    谢上卿瞥见榻前的小案上摆着新鲜的茶汤,病患自然不可饮茶,此女早知在她转醒之际,有人会登门拜访么?谢上卿端量软榻上面无血色的祝好,她放轻声调道:“祝娘子,我正是与那穷书生‘私奔’的女主人公。”


    卧榻之人不曾显露丝毫神情,双眼亦已阖上。


    谢上卿自顾自寻了张靠椅就坐,“祝娘子,你见我来,好似有些惊讶,又好似不大惊讶。”


    祝好打眼,来人一身丁香云裙,高髻缀珠,颊上搽粉,衣着妆饰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模样,可举止言谈却相判云泥。


    她按捺喉咙深处的咳意,平淡道:“我原以为,临门的会是我那段表嫂,未承想,你二人竟是同盟,段湄洇有意


    教我辨清丝织锦,你二人是为试探我可知月泉码头之事?群集在琼衣楼说道的小娘子亦是你们的手笔?”


    “祝娘子,我二人尚不知你对祝亓与上年遭劫的织锦态度如何,我们赌不起,只得以此试探,可我却与段湄洇不对付,我与祝娘子方当‘盟友’二字。”谢上卿凝望茶盏袅袅烟气,“祝亓与段湄洇,我都不会轻放,我想,祝娘子应如是。”


    盏里的茶似乎要凉了,升腾而起的白烟在半空骤断,谢上卿的神思也随着行将泯灭的烟卷儿一拂,拂到了月前。


    而月前,正是母亲为她与祝亓定下姻亲的那日,自那时起,有一名唤作褚知见的书生屡屡与她不期相遇,此人锦心绣口,身携大雅之气,巧了,恰是谢上卿最腻烦的柔骨文人。


    怎奈此人好似有心同她攀谈,而且惯择人多之地相往,一来二去,俩人日渐熟稔。


    据褚知见谈及,他已应试不下六次,然而回回落空,而回回,偏只毫末之差,谢上卿听闻不免惋惜,一面觉着他酸苦,更多的却是从褚知见身上窥见了自家爹爹的影子。


    爹爹自十七岁闷头儿应考,如今久已四十,屡试不第,顶多过了府试称得一声“谢秀才”,至于院试是再难分得一杯羹了,家中除却已至遐龄的谢琚无不劝他弃此道,谋旁径,哪怕作个私塾夫子,也比如今吃闲饭要好。


    曾祖父行将就木,又能护他们几时呢?可爹爹执拗得很……


    她与祝亓的婚期本定在月末,奈何半月前,褚知见以踢蹴鞠为由将她支走,一个柔弱书生,怎会踢蹴鞠?谢上卿带着困惑,赴往褚知见的邀约。


    褚知见将会面之地约在醇舍,打算二人齐聚一处共赴场子,怎料谢上卿方推开雅间的门扉,便被里屋满溢的香料迷晕,她醒来时,已在那艘即将遭逢“水匪”的商船上。


    她置身狭窄昏黑的小屋,褚知见不曾虐待她,反倒好吃好喝的供着,可见此人虽未言明绑架她的理由,不过,至少不打算要她的性命,若为财帛,更是不可能,毕竟,当今谢家只倚赖她曾祖父的致仕金过活,能余几个钱?那么,褚知见到底为谋何利


    小屋里,谢上卿能够隐约听见外间的声响,除却每日为她二人送饭的小厮,始终不见旁人行足此屋。


    除用食之外,褚知见总堵着她的嘴,令她无法则声,每每用膳、抑或带她出屋解手,褚知见尽是选在外头寂静或则夜半时,渐渐地,谢上卿忽生一道大胆的揣想,除开每日送餐之人,船上的其余人并不知他二人藏身此地。


    他既不图她的性命,她偏以命相挟。


    谢上卿开始有意绝食,也不再理睬褚知见,她终日郁郁,仿若将生死弃之度外,谢上卿自他面上瞧见惊惶之色,褚知见应当是头一回行此罪事,谢上卿简直饿得两眼昏昏,某日夜里,外间寂若无人之际,他总算启言向她吐露一切的始末。


    他说,他绝不会要她性命,更不会对她如何。


    只是,他家中有一表妹,甚是倾慕祝亓公子,祝亓本已应诺扶她为正室,他却临意翻悔,祝亓瞒着她与谢家订亲,他的好表妹却不甘只为妾室。


    谢上卿了悟,因她不甘,因他怜爱表妹,是以,他二人,佯作她与人私奔的模样,以此毁她名声,令祝亓与她退亲?笑话!祝亓有什么好?若是他的好表妹当面与她言清,她自甘退婚!若非曾祖父盼在长逝之际亲见她出嫁,她也不至于立即应下此亲。


    谢上卿只觉此由太过可笑,亦觉眼前之人,与他的好妹妹脑患疾症,没有她,难不成祝亓不会娶旁的女子吗?还是他的好妹妹天真的以为,没了她,正妻之名便唾手可得?还是说,此事另有猫腻?


    褚知见言之,待过些时日,风平波息,便送她回淮城,届时,他定会自觉投案归罪,只是,万般过错,皆与他的表妹了不相干。


    谢上卿但笑不语。


    不知行船漂泊了几日,又是一个日夜,她依然被束着手脚,舌抵封口布,褚知见解开她缠在脚踝的麻绳,引她离开昏黑的小屋,夜风吹打在船帆上,耳畔呼呼啦啦的,甲板上有一二船厮守夜,这会儿竟已通通睡死过去,船泊边岸,褚知见正要带她离开,不期然间,几人漫谈之音挟着夜风送入她与褚知见的耳内。


    二人无意窃听,为着不暴露,褚知见只得悄悄与她藏身在另侧,谢上卿睨见了她的“未婚夫”祝亓,直至今日,她方知所乘竟是月泉码头的船只,而观褚知见东躲西藏的模样,船上之人果真不知她二人的存在。


    谢上卿与褚知见耳闻几人商谈之事,从中探得不少秘辛,亦知他们所谋——此船表面行将受水寇劫掠,实则却是船主与水寇合演的一出大戏,事成之后,两方均分商货。


    既是行抢,定当扫荡各屋犄角,返回将才的小屋无异于自投罗网。褚知见的表妹虽是祝亓的妾室,可祝亓显然不知船上有他这位“表舅”作客,褚知见的表妹及送饭小厮八成也不知祝亓交结水寇行此阴私,不若怎敢将她二人弄上此等贼船?


    为何偏借祝亓的船?原因很简单,谢家惊觉谢上卿失踪定会遣人寻她,论谢家再怎么个寻法,就算将淮城翻个底朝天,因着谢上卿是与穷书生“私奔”,谢家自然没胆在祝亓的眼皮底下寻,她与男人“私奔”之事谢家自是能拖就拖,能瞒就瞒。


    站在边岸与甲板交界处商讨的几人终于要动身上岸,谢上卿与褚知见得以暂缓半口气,却在这时,隔岸忽地奔来四五人,以他们的方向正好对上她与褚知见的眼。


    一刹那间,火把骤亮,凡甲板携刀者齐齐将刀锋指向她二人,褚知见情见形势之劣,立时为她松绑。


    空气凝结一瞬,光焰映着锋刃,就此拉开战幕,祝亓决心杀她二人灭口。


    谢上卿有些功夫傍身,怎耐褚知见日日喂她饮下软筋散,教她暂难伸展此技,眼见砍刀迫近,她只得侧身避开,喘息间,斜刺又一柄刀刃挥进,谢上卿走避不及,不过几个呼吸,硬铁斫入皮肉之音在耳畔竟如惊雷炸响,她不觉疼痛,褚知见以身为她挡下此刀,甲板上血流成渠,谢上卿顺势将他推入苍泽之水。


    她退步,也跃入滚滚苍泽。


    ……


    祝好虚弱地睁开眼,“所以,谢姑娘想让我成为你与段湄洇的助力?”


    谢上卿点点头,顺手为祝好掖好被辱。


    “谢姑娘,请回吧。”祝好的嗓音似凝着经年不化的风雪,“我不会与你抑或段湄洇为盟,你二人可已报官?上年我虽将此事呈报府衙,只是到底未能寻得遗失的织锦,我虽疑心祝亓,奈何不得实证,因此,府衙无法搜检良民居所,只得以’水寇行劫‘定案。”


    “而今在他所辖的船只上闹出人命,若你二人共告祝亓,府衙势将搜查他的居所,待衙役寻获我遗却的织锦,府衙定会遣人与我这个失主确认,只是……祝亓再怎么蠢,想必也已将库房处理干净了,若只凭你的一偏之言,祝亓却是定不了罪的,反倒会因此引火烧身,你二人整备好实证再行报官也不迟。”


    “何为实证?”谢上卿挑眉,“我记着,祝娘子当年状告尤衍那蛆虫,亦是不管不顾,只拼力死闯,不惜受笞惹得满身病骨,祝娘子,我真的很佩服你。”


    “事关友人,旁及家父,怎能不拼命。”


    “祝娘子,你悔吗?”


    痛悔因旧案令自己沉珂宿疾。


    冗长的寂静后,谢上卿耳闻她琅琅二字:“不悔。”


    祝好侧身,“谢姑娘,回吧。往后也不必来了,至于此案,若府衙来人,我会如实见告,但我,不会再做此外多余的事情。”


    谢上卿还想再言其它,屋门却已敞开,有一郎君步入,他神色冷峻,唯望榻上的女子时,眉宇稍有动容,“谢姑娘,家妻倦乏,恕难待客。”


    言已至此,她只得起身作别,临行前,谢上卿向着祝好深鞠一躬,她行经宋携青一侧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仔细端量后,谢上卿不禁目露惊怔,下意识喃喃:“青天大老爷,简直一模一样啊……”


    待谢上卿离去,宋携青正要退出里室,榻上之人却喊住他,“宋携青。”


    他眼里隐有期冀,“你说。”


    “谢谢。”


    ……


    醇舍临窗的雅间上置一株盛绽的牡丹,这是陆珏特命小仆在此城顶顶好的花肆择买的,众言女子怜花,美人更如是。


    果如其言,乔眉低敛眉眼,一错不错地盯赏置之瓷瓶的牡丹,其花艳冶,衬她却在一瞬失光落彩,美人较之牡丹,更称得上一句“国色天香”。


    乔眉抬头,耳铛坠着的明珠轻晃,她抿唇,“陆公子,谢谢。”


    “欸,你们女子,惯以言谢搪塞男人,左谢谢,右谢谢,累不累呀?倒不如拿点实意。”陆珏一手支颐,“乔娘子当知,小爷我今儿个约你,并非为了听你道谢,而是等乔姑娘给个准信。”


    今日却非俩人头一次私下晤面,犹记第一次私约,是在祝好跌入花池,药石无医的那次。


    淮城的大夫无不婉劝祝家起备后事,祝娘子年岁尚轻,她那样好,阎王殿怎可说收就收呢?


    于是,她朝陆珏递上拜帖,陆珏甚是大方地将自己随侍的医属遣至祝宅,这才勉强保下祝好的性命。


    望门贵族之家的医属到底与平头百姓之家有着霄壤之别。


    至于陆珏所谓的准信……


    乔眉听见身前人轻击木案之音,“乔娘子,后日,我须启行岐州,稍作休整行将上京。”


    “来年开春,正逢大成立国百年,圣上与太后极其重视国诞之礼,除祭天地、祭开国圣主,乐府女官亦在筹议大典。我嘛,确乎不才,并不与旁的高门子弟一般望跻身朝野,而是打算在乐府谋一闲职,今朝国安民泰,四海晏然,我为国之大庆而舞乐何尝不是另一种报国的方式?”


    “论说寻乐子,我自诩翘楚,欸,小爷我的这双眼只辨明珠,而你,正是我选中的珠翠,来年乔娘子若得以在国诞之礼为国之百岁拜寿,我入乐府,乔娘子即作乐官,何乐不为?”


    百花楼丛集佳乐,名扬万里,这便是陆珏亲临淮城的目的,乐府于世家子弟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官,不过是为宫中诸礼筹备舞乐,迎个喜气。如他这般高门子弟合该鄙夷不屑,家亲更不允他打这门主意,是以,陆珏只得凭自己筹谋。


    乔眉不论处事不惊的脾性,还是一手艳压花楼诸妓的箜篌,无不教他折服,陆珏本愿以财帛自老鸨手中直接将乔眉收归麾下,岂知半路杀出个祝娘子的堂哥……


    所谓乐官者,乃开国皇帝特为精擅吹弹歌舞之女所设之职,然将百年,世人对此职的看法仍是褒贬不一,说白了,区区一个以艺侍人的女流,怎配以“官”相称?要知道,大成未立之时,以色以艺侍人的女子,只堪贱籍。


    百年前,武者以血肉筑国,文者以笔墨作剑,乐者亦以琴弦为戟,今朝太平年正是靠前人女子及儿郎所共济。


    “陆公子。”乔眉的神情难掩其悲怆,“我的手,弹不了箜篌了。”


    陆珏笑谈,“乐之众,惟箜篌可奏么?再说了,京师为何地?大成之国都,高世能人的云集之地,乔娘子的手伤未必不可治愈,难不成,乔娘子今生已决心不再与乐为伍了?”


    乔眉言否,她喜欢歌舞器乐,自小就喜欢,绝非因百花楼乐魁一称而苦练,更不会因百花楼的遭际便舍弃此道。


    “好,陆公子,我已决意上京。”乔眉拨弄牡丹瓣沿,“今夜我会同母亲好好谈谈,明日便起手拾掇行囊,后日与公子一道离行,只是,我仍有一事……”


    陆珏心领神会,接道:“虽说我仗着门楣,处事偶有荒唐,乔娘子却莫轻看了我。哪怕你抗绝上京,祝娘子之处,我仍会请医属应诊,不日起行的,也没有那些个医属,他们会暂且留居此城,祝好……我早自友人口中识得此女,倒是个值得敬服之人。”


    乔眉眼含热泪,向他微微作揖。


    陆珏约了时辰至百花楼听玉沙弹曲,是以,他也懒得多言其它,只遣人将乔眉好生送回。


    乔眉返身琼衣楼时,柳如棠正提着盏锃亮的风灯候在扉外,乔眉见了,步前唤声:“母亲。”


    柳如棠面露忧忧,“乔乔去意已决?任母亲如何论道皆无用?”


    乔眉倏然下跪,不论柳如棠怎么扶掖相劝她就是不起,“母亲,我想了很久,我想试一试,此意绝非为着祝娘子,而是为着我自己。”


    柳如棠忆起祝好生事的那日清早,乍闻吵嚷的她下楼,正巧睹见祝好跌入花池,段湄洇后脚跃入,她方奔前几步,另有一位锦裳小娘子翻入花池,据闻是谢家女儿,当即池内乱成一锅粥。


    这还没完,紧着是祝好的夫君跃入……


    嚯,那场面好比热锅下饺……


    之后四人如何上来的,又发生了何事,她却是一丁点儿也记不清了,回过神来,祝好早已被自家夫君抱走了,只池里的俩人莫名其妙地扭打在一处,势必将对方溺死的阵仗,柳如棠探问旁人细情,众娘子亦是懵然,古怪得很。


    乔眉就地一拜,“女儿知道,母亲苦觅多年方将女儿寻回,女儿尚未尽孝,却要再次离开母亲,女儿不孝,亦知母亲放不下心,可是母亲。”她仰首,眼神坚定,“我想继续以歌舞器乐立身,不为博男人爱怜,只为奏出令成民欢愉之曲、亦想奏出我泱泱家国的磅礴之气,我想教世间人不再看低女乐,想教他们知道。‘乐’并非以色侍人。”


    “乔乔。”柳如棠屈膝将女儿揽入怀中,“祝好身骨至此,各铺尚需母亲扛着,无法伴你上京,若陆珏对你有逾矩之处,母亲定将他的肉一刀刀剜了……”


    这些年,她不在女儿身侧,无人为乔眉遮风挡雨,虽如此,她的女儿仍长成了世间最好的小娘子,她为人母,岂能阻女儿的夙心往志。


    她再难忍泪,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乔乔,别忘了回家的路,记着常来探望母亲。”——


    作者有话说:小段跳,小段跳完小谢跳,小谢跳,小谢跳完小宋跳


    6k算是两章合一起了一口气把剧情过一下


    下章应该是谈个恋爱


    第48章 言和


    “小施啊,你可曾自祖上留下的画卷中,窥得仙君的容貌?”


    施春生闲坐矮杌,将鱼线掷入荷塘,“不曾。”


    谢上卿两手撑在草甸上,她仰天远眺长空的鸟雀飞禽,“昨日,我拜望了祝宅。”


    “你应知,我的曾祖父,最是敬重此人,家中堆叠了不少仙君生前的亲笔和前人所绘的小像,或者自己苦习丹青的画作,昨日,我不只见到了祝娘子,还见到了她的夫君。”


    谢上卿探眼施春生的表情,颇为鄙夷地问他:“你这般关切她,时时托人窥问她的消息,为她广询医方,却始终不至祝宅亲探,只因听闻她与夫君复婚的喜事?”


    她有意拖长最末两字的尾音,施春生攥在钓竿上的五指骤缩。


    竿上悬垂的鱼线轻颤,眼见银鱼行将上钩,一只女儿家的绣履却在水面一点,鱼儿闻波奔窜,施春生见她笑得张扬,“欸,言归正传,小施虽未见过仙君,合该见过祝娘子的夫君吧?你猜怎么着?”


    “宋公子竟与仙君生得一般无二!换句话说……也就是,同你的伯曾祖父宋琅一模一样!”谢上卿眼见施春生紧皱着眉峰,好似溺在某一处的记忆里,她掬了一捧水洒向他,直至施春生回神,她才续道:“我的曾祖父不但见过仙君,甚至有幸得仙君之惠,你大抵不知,我的曾祖父是因仙君方有了为官的执念。”


    “他老人家的平生之志,便是当个史官,奈何其读书


    资质真是……”谢上卿咋舌,“不过呢,较之我爹爹可谓是文曲星再世。”


    施春生侧目去看席地坐在塘畔晃着两脚的女子,他淡声道:“施某不才,曾幸阅家父的文章,诚然短乏气韵,论旨太过一板一眼,中举却不成问题,包括里边的那位,倒是块璞玉,只惜虽为新政,若不得大族荫蔽,精金良玉亦易蒙尘于吃肉不吐骨的京师庙堂。”


    她听不大懂,百无聊赖地问:“哦,你在京都的表弟如何呢?”


    施春生一时不语,他的表弟并非读书的料子,唯望他的双亲及早正视他的弊处,宽他觅得一己所长,不再令他徒徒苦溺难捱的书海之中。


    谢上卿一拍前额,“小施!偏题了!”她忽然正色道:“你说,我的曾祖父早年尚能下地时,三天两头必行折哕斋为仙君焚香敬奉,更是年年盼我作玉女为仙君奉烛拂尘,曾祖父虔心至此,怎舍忘却仙君的容貌呢?”


    “宋公子与仙君皆姓宋,可叹只知其名为‘琅’,不知其字,东街杂卖的一篇志怪里,言之死者若有未尽之愿,倘若生前功德圆满,或可撼动鬼差重回阳世。”


    “莫不是他得道成仙,以凡躯回到故居了?”论及此处,谢上卿脑际一闪念,惊道:“宋携青不正是在祝好将绣球掷于仙君的玉像上才露面的吗?以及,若我不曾记岔,祝宅前生的松鹤居,当是仙君在世时的别邸!”


    她已喋喋至这份上了,谁知身侧之人一如往常的平静,谢上卿气急败坏地自袖内摸出一卷翘角泛黄的画轴,她大劲甩到施春生怀里,“哝,旧朝名士平一水的画作,你睁大眼仔细瞧瞧,祝娘子的夫君,与你的伯曾祖父宋琅有几分相像?”


    施春生搁下钓竿,他徐徐推开卷轴,只一眼已然大骇。


    死寂之余,不远处的房舍内乍响瓷器坠地之音,二人纷纷回首,谢上卿唇角勾笑,她先至柴房捣腾了根趁手的粗木,旋即步近传声的房舍外。


    施春生将画卷轻手收存,问她:“谢姑娘待如何?”


    “呵呵,先赏他一棍,以偿囚我之仇。”


    ……


    两日之期转瞬即逝,乔眉其实没什么物什值得收裹的,惟有自小伴她长大的箜篌,以及在她以“乐”名声大噪时,陈妈妈为她敦请斫琴师以上乘的胡杨木雕凿而成的嵌银丝箜篌。


    柳如棠已遣人将她昨日拾掇齐整的行囊扛上马车,包括祝好托人送来的各色赠别礼,独独眼前的两架箜篌乔眉不知如何取舍。


    她前思后想,下定心遣人将陈妈妈所赠的嵌银丝箜篌送至百花楼予玉沙,哪怕她无心试习箜篌,来日若逢难处,或可以此换个周转金,只盼玉沙得以及早离开那等风色之地。


    乔眉怀抱有些脱漆、却整整承载她十余年艰劳与苦乐的箜篌步出阁楼,甫一行外,遂见母亲叉着腰立在车舆一侧,正与陆珏絮絮聒聒地说些什么。


    母女二人依偎在一处哭眼擦泪了好半晌,陆珏眼见时辰真的不早了,只好出言催促。


    直至乔眉入轿,仍是不舍将卷起的帷幔放下,她儿时被牙婆兜卖至淮城,对于此地,乔眉说不上喜欢,只因母亲与友人尽居此地,是以,淮城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家。


    随马儿一声嘶鸣彻响,车轮轱辘启行,柳如棠徒步追出好远,声泪俱下。


    玉沙合抱嵌银丝箜篌独自立在百花楼的窗廊处,她将此景尽收眼底,亲情于她而言,已经太过渺远,脑际一晃而过的族亲五官已遭岁月磨平。


    长风将乔眉所乘车舆的帷幔吹落,玉沙才敢于光明正大地将视线烙在愈行愈远的马车上。


    倏地,一枚两指长的赤金小牌阻绝了她的视线,玉沙的女使柳儿解释道:“此物是陆珏公子差使下人送予娘子的,除此之外,陆珏公子……只字未言。”


    玉沙接过端详,但见其上雕镌着形似家徽的兽纹,此物当然不是一块普通的金条。


    她的视线横越茫茫行人,稳稳地落在身骑玄马的少年身上。


    真是滥情。


    ……


    萦满药味的室内,祝好侧望圆案上压着的喜帖失神,上月拜请她绣嫁衣的李沅双亲将在明日举婚仪。


    祝好今日依旧没什么胃口,好在精气神较之前日有所好转,她掀开被褥,手撑榻沿借力站起。许是卧床已久,祝好的下肢宛若遇春将化的冰凌逐渐自僵直回暖,她已近半月不曾下地,只得沿屋扶着桌椅柜台练习举步,岂料方行两步已是呛咳连连。


    她只得半卧在美人椅上,祝好垂手自矮橱抽出一本账册来看,才扫没几眼,脑际却频频传来抽痛,直教她无从凝神,甚至双眼也在渐渐模糊,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在此刻彻底坍塌,莹白的泪珠自眼角滚落。


    随之而来的,是比将才更加猛烈的咳疾,仿若要将心肺呕出才肯罢休,如今的她,浑身的气力尽被抽干,就连步回榻上的余力也无。


    祝好知道,乔眉今日启行,她亦遣人备好了佳礼送往,亦自医属的口中获悉,正是乔姑娘托陆珏公子命他们前来祝宅为她诊治。乔眉昨夜也来过,她一再宽慰祝好,与她言明,此次上京,尽为全她自己的夙愿,绝非以此与陆珏做交易,教祝好切莫自疚伤怀。


    还说,她的母亲柳如棠平素口直心快了些,若是偶生龃龉,还望她多多担待。


    担待?祝好笑了,合该是托她们一家子担待她才是……如今她病成这副模样,衣楼诸事皆压在柳如棠的肩上,她此番重病,拖了不少人的后腿。


    祝好原想着今日亲自为乔眉送行,而今她的这副残躯是无法如愿了。


    就在这时,房门霍然敞开,又是他。


    宋携青顺手将她抱起,她偎在他的怀里,整间内室净是连熏香都掩盖不住的药腥气,唯有他怀里弥散着好闻的甘松香。


    他为祝好盖好被辱,掖整被角,一言不发地退出里屋。


    除却妙理入屋喂她服药,祝好起了片刻,除此之外,及至夜来,她都睁着一双空洞的眼,一动不动地侧卧榻间冥思。


    殊不知乔眉行至何处了。


    直至日月将更,祝好总算生了几分困意,她两眼欲阖之际,喉内却似横遭万蚁啃食般刺痒难耐。


    不绝的咳声传及院外,宋携青指尖凝集浅光,他将其弹出,一点荧光拖拽出流萤般的尾羽,它自紧掩的小窗飞入,顷刻间,咳音骤止,只自内断断续续地游来闲谈之声。


    “我的小字唤作阿吟,至于名姓……我忘却啦,翩翩,我在阳世东飘西泊百年,独独记着要回家,以及……我有一个甚是厌恶我的兄长,还有,不惜以五千精兵追逼我的夫君,而我,正是遭他所害。”


    她的语调分明轻快,祝好却不由品出几许怆然,她不愿揭其疮疤,话锋一转道:“其余的游魂呢?前些日,我记得瞧见了好几只蝶影呢。”


    枕前的银蝶随烛火跃动,“被你家夫君吓跑了……”


    祝好抿抿干燥的唇,“阿吟不怕他?”


    “总觉得……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换言之,倒令她有些熟悉。


    银蝶在将尽的薄月与烛照下起舞,祝好问她:“阿吟的家在何处?打算何时起行?”


    银蝶闻言,兴奋地振翅,“我的家乡在繁盛的瀛都,奈何沙荒将临,我徒行百年,尽遭沙荒卷得行不知往。翩翩尚不知沙荒是何物吧?此沙荒非彼沙荒,而是自冥府刮来阳世的尘烟,只对魂魄有影响,更非凡人能视,破解之法,便是暂栖满盈灵气之家,翩翩的家就方方好,大抵是因有人神坐镇。”


    祝


    好顿言良久,轻声道:“阿吟,瀛朝已为故国,唯都城未徙。”


    她的羽翼低垂,“翩翩,大家可能吃饱饭、穿暖衣?可有人因战乱颠沛流离?新国的将帅如何?守得住边陲吗?”


    “天下承平,国泰民安。”


    ……


    自打祝好醒来,日日只用小半碗稀粥暖腹,直至前夜,她忽然告诉妙理想喝甜汤,妙理激动不已,有了食欲说明姐姐的病症已见起色,是以,天尚未亮透,妙理已然马不停蹄地奔至东市。


    “蜜梨、莲子、红枣……”妙理埋头边走边清点提篮内的食材,想着还有哪些东西未备齐。


    “妙理?”


    她闻声翘望,但见米行外立着一位身量高挑的杏衣女娘,妙理沉抑多日的面容终于跃上一抹喜色。


    她高声唤道:“阿渝!”


    张渝亦是喜不自胜,她快步上前揽过妙理的肩,讶然道:“我将将瞅着像你,便压赌似的喊了一嗓子,没想到还赌对了!当真是我如假包换的妙丫头!”


    “我去年自南郡嫁给这家米行的大儿子,妙理!我每每惦着给你来书,却不知该寄到哪儿!曹婆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将你卖去了何地!”她笑中带泪,雀跃道:“谁想竟在淮城与你相聚!?”


    妙理听言,面上的笑意荡然一空,她手心渗汗,惶惶问:“阿渝,你岂会不知我的住地?上年四月我分明收到了你自南郡寄来的蕈菇……”


    张渝古怪道:“我何时寄蕈菇了?再说了,我是去年上元嫁过来的,四月?我早就不在南郡了,如何从那给你寄?我稔知你厨艺不精,那玩意儿若是煮不好可是会中毒的!我又怎会寄给你?”


    妙理再也顾不得其它,她起急往祝宅的便道狂奔,任张渝在后头怎么呼喊都无法撼动她的步履半分。


    南郡盛产菇类,上年她正是因用了未煮熟的蕈菇导致神智不清,巡夜时忘了将檐灯熄灭,引得火星子随风飘入未掩的小窗,致使祝宅失火。


    妙理在流风疾奔中回想当日的细情,蕈菇是祝宅管事林伯交与她的,说是南郡走货的脚夫顺道捎来的,且外裹所书的确是张渝的名,阿渝并不识字,只可勉强书写自己的名,外裹上的字迹端正,妙理原以为是张渝请的代笔,殊不知,张渝从未寄蕈菇予她!


    知悉她被卖往祝家前生自南郡,且知她的友人名姓,妙理已无在世的亲族,那么,其人只得借曹婆探听,谁又会闲着打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是谁向曹婆打听,她才会将这些事相告呢?


    说来也是好笑,她虽确定自己在事发当日因食未熟的蕈菇导致神志不清,官府问讯时,妙理也以此为由作答,实则当夜她只感头晕目眩,许多事压根就记不清。


    而今想来,她真的因疏失未将檐灯灭去、未将小窗掩上吗?还是有人趁她神志恍惚之际,乘间作祸?当时受困火海的惟有祝姐姐,她再怎么愚笨,亦可轻易猜及是何人想对姐姐下毒手。


    眼见行将步抵祝宅,妙理胳臂乍地阵痛,猛不丁被人拖进一条逼仄的旧巷。


    一张熟悉,又令她打怵的脸迫近,而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带刀的壮丁。


    “……祝公子。”妙理努力掩饰面上的慌促,可近前的男人依旧逼使她退步,最终,妙理受他抵在冰冷的巷壁,她手上的提篮坠落,食料铺洒一地,她退无可退。


    祝亓高抬她的下颌,一手掐在她的颈,只以二人听得清的声量出言。


    妙理瘫软在地,“祝姐姐待婢子极好,我岂能……”


    她言之未尽,一位壮丁不容分说地掰开她的嘴将一枚药丸塞入,直见妙理吞咽才松开她。


    “妙理,此毒逢月猝发,是以,每月的今日切记寻我取解药,若你未服,五脏寸裂而亡,死前受尽啮噬,死后情状令人作呕。”


    言罢,祝亓却见瘫跪在地的女人仍未有所表态,他怒从心起,正想给她一脚,谁知身后骤起嗷嗷嚎声,祝亓方扭头,冷不防一棍直接敲在他的面上。


    ……


    天才蒙蒙亮,祝好便已睁开了眼,今日的她气色有所好转,许是昨日偷偷下过地,今日再次迈步时,腿脚显见得要活便一些。


    她为着在今日支开妙理,昨夜同妙理提及,今早要喝甜汤,因此,妙理这会儿应当不在家中。


    祝好缓缓移步至衣橱,换了件茜色夹月白领的春裙,她将及腰的发盘整齐,仅以木簪固定,而后净好面,裹了件棉制的斗篷,戴上风帽,方才矮着身、做贼似地推开房门。


    甫一开门,入目的第一眼便是宋携青。


    “你要拦我?”


    “不是。”


    祝好绕过他,喘着粗气朝前徐行,从里屋步至外院已教她疲精竭力,好在祝好昨日已知会车夫邱二在外候着,想必这个点已在宅外套好马车了。


    夜半下过雨,青石砖免不得坑洼蓄水,为着绕道,迎面横生一道大水洼,她难以一步跨过,倘若直行,履袜定会浸湿,正当祝好踟蹰,想着要不绕回去,忽觉沉沉的病体一轻。


    宋携青穿过祝好的背膝将她单手托起,祝好迫于圈着他的颈,她的半张脸掩于风帽之下,并未瞧见他得手后上扬的唇与眉,一转眼,宋携青一迈长腿,轻而易举地越过水洼。


    太近了……祝好扶在他颈上的手不由收紧,她前额的碎发轻拂他的眉峰,祝好低垂的眼瞥见他缀着红痣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


    他嗓音低沉:“欲行李家?”


    臂弯里的那人闷闷应声,尾音尚未消失,祝好甫一抬眼,只见周围的景色骤然一换——简朴的小院以红绸挽成的团花作饰,祝好认得此地,正是李沅的家。


    宋携青将她放下,一只手臂虚虚护在她的背脊,祝好轻扯他衣袖,“邱二还在宅外候着,他为人憨实,要是迟迟不见我,只会一直杵在外头干候。”


    宋携青垂眸扫了眼祝好发力的指节,他任她扯着袖角,“我施术遣他回房。”


    祝好还想再言其它,侧室却步出几人,其间正有方絮因与李沅。


    已至五月,众人多着轻薄的纱裙,唯有祝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甚至于脑袋也裹在风帽之下。


    方絮因哭笑不得,可她既然来了,说明今日身子已有大好,她一面捧着祝好僵冷的手,一面不可抑制的两眼湿润,方絮因在她缠绵病卧时临门拜望数次,今日见她得以下地了,虚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地,然方絮因口中却不免言教道:“你这身子骨,谁请你来了?”


    言此,她指责似地剜了眼宋携青,“若生了什么事,待如何?你呀,及早回去将养,衣铺亦有我与柳掌柜帮衬,翩翩日内切莫劳心,好好使唤你家夫君,仔细伺候着你。”


    李沅亦是满面忧容,“祝掌柜,那份送至祝宅的喜帖不过是讨个喜头,我……你的身子尚未好全,岂能为此等小事动身……”


    祝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今日没什么风,然她出行未及一刻钟,脑中却有些昏昏沉了,她笑笑,露出洁白的牙,“何须你们赶我?待我吃了喜宴便回,你们只管安心,有夫君陪着我呢,能生何事?”


    方絮因自是不依,谁不知祝好最擅逞强?


    然而,不待她婉劝,一侧窗牖上贴着剪纸的居舍房门大敞,身着朱湛红喜服的老两口一人倚坐安有木轮的坐具,一人被搀着缓缓走出,不知何时,小院的来客逐渐多了起来,夫妻二人的两鬓生白,半生所历的风霜却难将今日不经意溢出的喜悦磨消,其母刘氏亦不见往昔因失心疯显得木讷的神情。


    婚宴并不隆重,新婚的小屋也不曾好好装潢,地面仅以硬土铺实,虽如此,却是迟误整整二十载的婚仪。


    朱湛红的嫁衣上细绣一簇桃花,花枝自袖探出,好似行将探到二十年前,少年攀上桃树,为他的小娘子折下枝头的桃花,簪在她鬓间的那年。


    所谓白头偕老,二人今日成婚久已白头。


    祝好悲从心来,她侧目去看宋携青。


    她这辈子,到底是没能白头了。


    门外乍响轰天震地的爆竹声,火星四溅,耳畔如雷贯耳,祝好不觉难受,只额鬓开始渗汗,她浑身竟似无骨般,向后栽去。


    沸天震地间,惟有一人经心她。


    宋携青将她牢牢纳入自己怀中,祝好攥着他的衣襟,声音很轻,“宋携青,我想吃馄饨。”


    半月来,她尽以流食果腹,肉腥膻,食之只会教她生呕,顶多切成沫状放入粥中,许是近日太过清汤寡水,她今儿个好不容易背着妙理溜出家门,自然不可放过此等良机。


    宋携青不作声,怀里的女子仰首,抵在他的膛间,两眼盈盈地问:“可以吗?”


    他无计可施,再难以推拒她。


    ……


    宋携青拜辞李家各众,方絮因自知祝好的身骨,如今方见起色,自鬼门关拉回一条命,卧榻休养才是重中之重,见夫妻二人打算离辞倒是正中她之意。


    然俩人宣称回家,宋携青却怀搂祝好闪身至城西一家开张百余年的馄饨铺。


    他为人时,曾与胞弟来过。


    此铺之所以百年不倒,正是倚赖血脉继嗣至此,他为人时并无妻妾,叔父虽往他房中频塞女侍,他却了无此意,距他身死已百年的今朝,身侧再不见人间的骨肉至亲了,存世的唯有淌着胞弟隔代血脉的族人。


    他将目光落在祝好身上,眼底流光疏朗,除却他旁支的一点血亲,人世间尚有他的妻……


    虽则,暂只是他名头上互利的妻。


    小贩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案,他悄悄打眼俊俏郎君身侧的女子,街上人来人往,尽是薄衣薄裤,唯此女仿佛置身隆冬。


    宋携青与祝好同坐一张条凳,侧目时,只可见她风帽下的侧脸,若她将颈再弯低些,便只能瞥见她的一点鼻尖。


    宋携青起身,朝她对案移步,索性在祝好对面落座。


    俩人相对而坐,如此,他便能清楚地窥见祝好笼在风帽下苍白的脸。


    可她似乎有些不悦,咬着下唇凝着他。


    宋携青微不可闻地一叹,“这样,方能看清你如何了。”


    这句话着实有些含蓄,并非“我想看你”,而是,便于探清你的情况。


    祝好低头,瓷碗里升腾而起的白烟拂在她的脸颊,她问:“宋携青,你不吃?”


    “不喜。”


    她点点头,帽沿的绒毛也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嗯,好似没见到宋仙君有什么喜欢的。”


    宋携青将注目意有所指地落在祝好身上,他轻叩桌案,无声一笑。


    “宋携青。”


    “嗯。”


    祝好抬眸,“对不起。”


    “当日在折哕斋,我不该莫名其妙的同你置气,我只顾怨你舍弃己命,可是……”她的声色透着喑哑,“我却不曾问过,你为何不愿活下去,一个人倘若比起活着更甘于死亡,定是遭为人所不能承之苦。宋携青,如今我的这副病体暂能苟喘,却事事再难从力,换而言之,与死了,倒也无异。”


    “自我清醒,我再不能食自己喜欢的零嘴,也不能再闲步于我一砖一瓦整饰的小院,方连双亲遗留予我的铺户,也难顾一二,最简单的账册也无法凝心披阅,我……时时犯昏,难以健步,好比今日,多是你抱着我。”


    她翻搅碗内馄饨,闷闷地说:“这般……甚是无趣。”


    “若我只余一年两载的短寿。”她停下动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余下的时日只能缠绵病榻虚度,我宁肯以两载之寿换作一个健全无病的我,哪怕,是只余一月康健寿命的我。”


    “祝好。”他出言打断道:“方将几日?你的锐气便已消磨完了么?你,已无活意?”


    待最后一字落下,宋携青屈起的五指一松,她今日方见好转,他实在不应说得这般恶劣,是以,宋携青换了个温和的语调,“可还记着,我同你说过什么?”


    不等她作答,他继续道:“你为我解咒,本君,为你荡平一切阻碍。”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直接同他说不就好了吗?这些时日,她总是眸底蓄泪的虚卧榻上,为何?为何不差使他,不使唤他?此咒惟她可解,她既攥着他的命,她大可以再任性些,何须这般乖顺?


    宋携青言此并未看她,蓦然抬首,她的眼尾鼻尖却泛着红,祝好恨恨盯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说过不想活了?”


    滚烫的馄饨飘在碗中直冒热气,将她的眼熏得潮润,她不顾馄饨有多烫,只置气般的迅速舀了勺塞入口中。


    祝好的舌被烫得犹如针扎,她本苍白的面色因此一霎通红。


    她终于有了落泪的理由,连呼热气直嚷嚷着烫。祝好的泪簌簌滚入瓷碗,汤面荡起涟漪,“我会好好活着,大口吃饭,回去后,也会遵医属服药,竭尽全力地活着。”


    宋携青将她面前仍泛着热气的馄饨移到自己跟前,他将瓷碗里的馄饨以勺切成两半,随即伴着汤汁舀起,搁在下唇吹了吹。


    他甚至将勺贴在唇上探了探温度,确定放温了,才送到祝好嘴边。


    “宋携青。”她的脸掩在茸茸的风帽里,转着乌溜的眼,“你好似……变得不大一样了。”


    “宋携青,你是不是……”


    他猛地将馄饨强行喂入她的口中。


    “……你,干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勺馄饨令祝好险些噎着,“凡女怎有胆劳烦仙君?我自个儿来。”


    宋携青依言将馄饨推回她的跟前,撂下一句,“记着吹。


    祝好眨眨眼,有些底气不足地问:“宋携青,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宋携青挑眉,他何至于与一个姑娘家置气……——


    作者有话说:昨天跟今天突然突突突的涨收藏,不知道是哪个小可爱的自来水[爆哭]好感动[爆哭]


    糙,下午写到一半键盘嗝屁了,用手机码字直接让我两眼昏昏[裂开]


    认命吧男人,你已经掩藏不住对她的爱了,快拜服在她的衣裙下吧[小丑]


    第49章 似他


    “小……小姐,你怎么衣衫不整的?髻上的珠花也歪了,婢子早间合该为您梳齐整了呀。”


    居月眼看谢上卿在房中一阵翻箱倒柜,她将才搁在椅上的木棍甚至凝着血水,居月直觉心惊,她小声问道:“小姐,此棍……是……”


    “居月!”谢上卿突然转身,“快快为我更衣,重梳髻发!不若泥猪癞狗可要登门了!”


    居月虽然不知自家小姐所言的泥猪癞狗是何人,不过小姐既然如此发急,她只得乖乖闭口藏舌,为小姐更换新衣,重挽髻子。


    待最后一根嵌金连叶钗被簪入谢上卿的髻间,外方忽起喧噪之音。


    她火急揭开一盒唇脂,以指任便在唇上搽上点红,后自壁柜取香往身上使劲儿抹,谢上卿侧身扫眼对镜的自己,确定旁人无从寻得破绽后方推门步出。


    她穿过一扇垂花门与一道曲廊临至前院。


    谢宅正门大敞,两三家仆手中皆提篮,其内置着鸡蛋和烂叶,谢上卿倍感困惑,忽而瞥见其父谢氏与其母林氏双双杵在门阶,手上也免不得提着竹篮,谢上卿蹙着两眉小跑上前。


    正当其时,她的好爹爹自篮内掏出一枚鸡蛋掷去,谢上卿顺着所掷之地打眼——鸡蛋砸在门外银白圆领袍的男子前额,其壳应声脆裂,蛋液自男人的额角下淌。


    嚯!


    此人束高冠,银白的衣着与黎黑的肤色两两相衬,显得相当土气,何况高冠偏斜,袍衣沾土,他颊边青肿,额角除却蛋液还凝着血块,一双阴鸷的三角眼落在谢上卿的身上,来人不是祝亓又是谁?


    她掩唇惊呼:“呀!祝公子!怎的闹成这副模样?”谢上卿扬声诘问双亲,“母亲父亲,发生了何事?缘何以鸡蛋跟烂菜叶问候祝公子?来者是客的道理曾祖父没少教呀。”


    林氏手指祝亓,激愤道:“来者是客?卿卿问问他!此行是干什么来了?”


    她呸道:“当初厌你名声退婚的是他!瞧不上你的也是他!怎么?这会儿好端端的想起吃回头草了?娶我女儿?想都别想!他这王八羔子准没安好心!”


    谢上卿拎起裙尾步近,一行一举尽显大家之气,她挽过双亲的手臂,娇娇地唤:“好啦,母亲父亲,此事说到底是女儿自己的事,终归要嫁人的也是女儿自己对吧?”


    她晃晃其父的手,“谢秀才,你同母亲及家仆先回避一会儿?女儿想亲自与祝公子言清,可好?”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自家


    女儿的脾性他们怎会不清楚?眼下的温婉懂事无非浮于表面,但凡是谢上卿决意的事,就算他们做父母的百般阻挠,也难以撼动半分。


    眼观祝亓分外狼狈的糗态,二人的火气因之消却大半,于是其父只默声拍拍女儿的肩,便带着妻子与家仆退回宅内。


    谢上卿见一众人消失在视域,方踩着碎步至祝亓跟前。


    祝亓逼盯夫妻二人离时的余影,目露凶光。若非他来时未带随从,准定将那些个往他身上扔烂菜叶与鸡蛋之人的胳臂砍下,不过,他而今尚有更当紧的事待处理。


    祝亓上下端详谢上卿,适才他在旧巷受一名面戴幂篱女人的棍殴,其女不仅轻易放倒三名水寇,甚至得以全身而退,据闻谢家女有些功夫傍身……不过,那日在商船上倒不见她施展一二。


    他自袖内抽出一方桃色的芙蓉锦帕,搁在谢上卿眼前晃了晃,“可是谢娘子的私物?”


    谢上卿凑近一瞧,她掩着鼻仍不防打了个喷嚏,“柰花香?祝公子,我自娘胎落地便对花香患有敏症,又怎会熏有此香?我自是不识此帕。”


    祝亓默不作声,此物正是从幂篱女人的身上掉落的。


    谢上卿见他不言,扬起衣袖向祝亓的脸拂去,此举作为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甚是放荡,她却笑得自若,问:“如何?我身上绝非此香吧?”


    祝亓心内暗想,的确不是柰香,而是茴香。


    “对了。”谢上卿的面上始终维系着温和的浅笑,“府衙可曾遣吏卒讯问祝公子了?”


    祝亓手握成拳,却听此女满是担忧地道:“我与褚郎生事之夜,依稀瞅见那些个水匪将祝公子围困其间!祝亓公子,你没事吧?他们可曾胁迫讹诈你?倒不知府衙探查得如何了……”


    “褚郎为我葬身苍泽,水匪何故非取我二人的性命!”谢上卿啜道:“既生命案,府衙定当追查到底,只是,若无法应时擒获水匪结案,想来此案对公子的码头只会百弊丛生。”


    祝亓凝视眼前的女子,留意她的一言一动,“不劳谢娘子忧心。”他话锋一转,“谢娘子与褚公子可真是情深似海啊,既如此,你二人可已互谙家世?褚公子可有族亲?例如……表妹?”


    “此案虽非因在下而起,你二人私自藏身商船,为你们遮掩的水手阿章,在其夜更是好端端地杳无踪迹。我想着,若褚公子在人世尚有族亲,我愿自掏腰囊抚以慰钱,说来说去,褚公子到底是在我的船上遭难,祝某,良心难安。”


    谢上卿笑意加深,段湄洇洗得倒干净,看来祝亓还不知二人之间的关系,府衙亦不可将死者的家世透露予行将成为凶嫌的祝亓。


    “祝公子,褚郎同我提及,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弃儿,未有族亲。”她夸赞道:“祝公子可真是个大善人。”


    “理该如此,人心亦是肉长。”祝亓颔首,“褚公子竟是此等教人哀怜的身世,反倒显得谢娘子愈发情深意重了。”


    谢上卿自已听出他言间的揶揄之态,她不以为意,忽而近他几分,羞赧地问:“方才我的双亲言之祝公子欲娶我?”


    “其实,日内我深思苦索,女子择婿不当为儿戏,关于私奔之事,若非褚郎执意如此,我……”她抬起一双泪眼,教人望而生怜,“淮城已无人愿娶谢家女,若祝公子真有此意,上卿此次定当攻习如何乖乖地做一个主母。”


    祝亓笑隐尖刀,若是将她囿于自己的身侧,也好时时探察此女。


    ……


    段湄洇侧卧贵妃榻正阅一册医药典籍,倏闻院外的家仆齐声问安,她飞速起身,将此籍抛至榻下。


    祝亓推开房门时,所见是段湄洇端坐方凳翻阅家中账册的模样,她见他归家,紧忙贴身相迎,“夫君,你可算回来了,日来忙得阿洇几不见夫君,阿洇甚是眷念夫君。”


    她觑见祝亓的前额隆起乌青的大包,身上的衣物更是沾血带泥,段湄洇关怀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在段湄洇的搀扶下就坐,动作间扯到受幂篱女人棍殴所致的伤,祝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前阵不是生了那等晦气的事吗?码头自然七事八事的等着我善后,至于伤……不慎摔着,身上滚了些泥。”


    “今日府衙可来人了?库房他们看了?”


    段湄洇忍笑为他沏茶,“夫君交代的事,阿洇自须办好,那些官爷来了,阿洇亦是香茗美酒伺候着,他们眼见库房并无不妥,也就不再久留。”


    祝亓还是不大放心,他虽然连夜将库房里的“赃物”搬移了,可心窝依旧跳得厉害,“官爷们没问什么吧?”


    “不曾多问呢。”言此,段湄洇将压底的一册账本递至祝亓眼前,“夫君,阿洇看不明白,为何上年二月入账之巨?册上倒不见细书,单说谈了笔大生意……”


    祝亓横了眼,不耐道:“你想学人主母经管账册,我给你了,既如此,你还计较这些陈账做什么?”他顿了顿,“今日之后,你再不必看了,左右你个粗妇一隙不通,往后自有主母来管,你啊,好好养胎即可。”


    她眼底苦雨欲下,“夫君的意思是,阿洇仍只为妾?阿洇待公子……”


    “停停停!”祝亓虽喜美妾娇滴滴、泪涟涟的模样,却仅限床笫而已,若日日哭哭啼啼的,他岂能不厌?


    看在她且怀着孕的份上,他懒得与段湄洇争长论短,但也不愿再言其它,祝亓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段湄洇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直掀白眼,她理整裙裾,行至家门,正巧撞见拖货的板车回程。


    昨夜遇雨,地砖未干,车轮上滚沾不少湿泥,想必是自城外而来。


    段湄洇指着马蹄溅来的污泥嫌弃道:“瞧瞧!你们来时也不知在外头洗洗!害得家门横溅泥垢!这是何土?怎的黑黢黢的?臭死了!你们是自何地往返?”


    一众拉货的家仆谁人不知近日段夫人得了公子的宠爱?就连家中的账册也遣仆送至段夫人的房中,若此妾腹中得子,抬为主母也不是没可能,眼见此妾言间带怒,众仆自得连连赔错。


    行尾一小子位出一步解释道:“回夫人,此土唤作黑垆土,城外的西皋与淮岭生就此土,山路泥泞,大抵是途时所沾,小的这就去……”


    “闭嘴!”


    为首一名肤黑体壮的汉子忽地一声高喊,“你个毛没长齐的竖子瞎掰扯什么?还不快取水将车轮冲干净!”


    而后,壮汉哈腰对段湄洇道:“夫人,他所言之辞您切莫当真,他才几岁?能懂什么?至于小的们自何地归……”他面上的神态有些生硬,“咱们尽是为公子办事,若夫人想知,可去问问祝公子,咱们这些下人却是不好多说什么的。”


    段湄洇眈了壮汉好一会,笑言:“既是夫君之要事,我也不多置喙了,只是……这地,大伙儿可得刷干净了,我平生,最是厌恶污秽。”


    ……


    一间素雅的居室内,日来的第一缕阳经窗棂滤得柔和,斑驳的春晖落在百余岁的谢琚面上,布满寿斑与褶皱的肌肤仿若行将迎来新生,谢琚无意识地挤弄双眼,松垮的眼皮近乎令他难以视物,虽则他的一只眼久已失明。


    伏在谢琚榻侧的谢上卿注意到这一行举,本想将窗幔掩合,她将将站起,榻上的谢琚却言,“……幺儿,不关。”


    声音虚弱得好似风一吹即散。


    数月以来,谢琚的神志多是处于迷蒙昏昏的情况下,严重时,就连她与双亲皆不识,寥寥几次,方可如时下一般正常地沟通。


    医工断言,曾祖父的大限将至


    ,家中为此打好了棺木,置好了茔地,谢家上下无不哀泣守着谢琚,唯望护佑谢家一辈子的谢琚得以死无遗忧,可谢上卿深谙,曾祖父多年来心头埋藏的一个愿望,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再见那人一面。


    可那人,早在百年前畏罪自戕了。


    谢上卿握住谢琚绵软布褶的手,她一字一泣道:“曾祖父,我舍不得你。”


    言将落,榻上之人猝然合眼,她又惊又怕,忙伸手探谢琚鼻息,直至指节感受到微弱的流风才舒了口气。


    她抹尽泪,依依难舍地步出居室,怀揣一幅短卷轴,行往祝家。


    谢上卿安抵祝宅时并未急着叩门,她向上眺,此宅非俗第可比,峻宇雕墙犹如铁壁不可轻攻,无愧于百年前城主之子的私邸。


    她分明未叩门钹,宅门却骤然大开,谢上卿不防对上一人的眼。


    正是与传闻中媚昏君诛良将,将万民弃之度外,向敌军递降书,弑胞弟,戮子民,偏生同她的曾祖父谢琚崇敬一生的宋琅长得一模一样的宋携青。


    谢上卿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有急事寻祝娘子,可否放我进去?”


    宋携青指向芍药花架前的一间屋宇,谢上卿会意,抬腿越过高槛,然而方迈两步,她实在没忍住转过眼端量起此人。


    她稳稳接住宋携青横来的一记眼风,旋即听他道:“谨言慎行。”


    言罢,他拐入檐廊,侧影似劲松秀拔。


    谢上卿行抵屋前,她轻叩扉门,待里间传来一声“进”,才推开此门。


    女子不再干卧床榻,而是倚坐在窗侧的摇椅上,春晖恰好倾洒在她的面颊,显得恬静而温柔。


    祝好见来人是谢上卿,心内不免有些讶然,而一侧的妙理更是莫名将药碗打翻了,祝好面露忧容,不知近日何故,妙理时时魂不守舍,她出言慰道:“妙理,你先回房歇息,待养足精神气再收拾也不迟,抑或唤他来。”


    妙理并不坚持,只在离开时不露声色地觑了眼谢上卿。


    “谢姑娘,我日前应当已言明,若是为着……”


    祝好言之未尽,谢上卿却在阖门的一瞬,自袖滚出一轴,受力的卷轴在地面铺展开来,轴处有些脱漆,纸表走色,其上所绘是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


    谢上卿先是“呀”了一声,随即将画轴小心收起,“惊着祝娘子了吧?是我没个轻重……此画是我的曾祖父所藏,据称是名士平一水的画作,画上之人,正是此城的守神。”


    “我家曾祖父最是尊崇仙君,早年尚可下地时无日不至折哕斋祭奉,今日他老人家特命我将此幅百年之作拿去修修……”她抬头,将画卷紧紧攥在手里,“祝娘子也觉着,仙君与您的夫君逼肖吗?”


    谢上卿笑容可掬,“真是凑巧。”


    若言形神毕肖,其实不然,轴上所绘以皮相之见虽与宋携青并无二致,然时值少年,不及今下岁在青年的宋携青沉稳,再且画上之人不论眉宇抑或唇畔尽携一股子年少气锐的骄矜笑貌,反观而今的宋携青,清清冷冷无不显拒人于千里外的淡漠。


    “既为修画,谢姑娘寻我作什么?难不成,我会修?”祝好神色平静,只问:“敢问谢姑娘的曾祖父作何名?”


    谢上卿若有所思地道:“谢琚,生自泺源四十五年。”


    冗长的寂静间,只可闻外院花木扶风的窸窣之音。


    “谢姑娘的曾祖父可谓松乔之寿。”祝好将视线顿在谢上卿手里的卷轴上,“谢姑娘,我可否有幸谒见……”


    “若祝娘子与其夫愿登寒舍,我与曾祖父及谢家上下定当恭迎。”


    “谢姑娘此行看似为我,实则在打我家夫君的主意。”她好整以暇地问:“谢姑娘今日不远前来,只为此事?”


    谢上卿上前两步,她在祝好一侧蹲下,自下看她,小娘子面色灰灰,唇未涂脂,倒显得愈发惹人怜了,谢上卿的嗓音不自觉地放轻:“非只为此,我来亦想提醒祝娘子,多多留心随身的小丫头。”


    当日她在旧巷撞见祝亓与妙理,虽不知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然祝亓既寻她身侧之人,准没好事,再者,她戴着幂篱,妙理应当尚未定准此人是她,想来方才将药碗打翻是因心虚胆怯。


    谢上卿一想当日,直感身心舒畅,她合该多挥几下棍才对!


    ……


    谢上卿不打算久留,曾祖父的大限将至,随时都有可能长眠,若她并无要事,多在谢琚榻前尽最后的孝道。


    她步至大门,甫一敞,谢上卿眉尾不受控地一拧。


    谢上卿盯着来人,傻眼道:“不是,你临祝宅所为何事?”她略扫施春生微微隆起的袖,“你不会是想当面对质吧?你疯了?!世上哪有什么魂灵重回阳世的说头?我尽是瞎诌的!合着你前几日向我借宋琅的亲笔,是为今日这一遭?”


    她虽在施春生跟前论及鬼神志怪,可她自己却是不信的,那不过是她觉着无趣,胡编逗弄施春生的把戏而已。


    谢上卿之所以登门祝家,只为求祝好请她的夫君与谢琚见上一面,以全她曾祖父的遗愿,就算祝好的夫君只是她的夫君,然则,若与宋琅生得逼肖,起码谢琚心头的遗憾会少个一星半点呢?


    谁曾想,施春生这个夯货……


    “谢姑娘,您曾祖父藏集的手书,施某定当完好无缺的归还。”


    只撂下这么一句,施春生遂入宅门,谢上卿付之一叹,却是不理,她自顾自在街沿拦下一辆车舆消失在鼓噪的闹市。


    施春生立地轩敞的宅院,石榴古木花攒满梢,未干透的泥砖里却践入朵朵残花,他未见宋携青,也不打算打搅祝好。


    他在石雕圆桌前就坐,自袖取出笔墨纸砚,随之在侧近的浅池舀起少许水,待施春生将墨研好,上方忽然传来枝叶簌簌声。


    施春生仰首。


    榴木花枝的掩映下,有一人倚在其间正垂眸望他。


    施春生遥遥作揖,“今早施某途径赋玉裁,方姑娘托我将一纸账单送来予翩翩落字,因念及翩翩缠绵病榻,宋公子既是翩翩夫君,书名亦是一样的。”


    宋携青自榴木跃下,他身姿翩然,动作流畅,施春生只觉轻风拂面,宋携青的脚尖已然点在砖面。


    他朝施春生抬手。


    施春生将账单递予宋携青,随即步至桌侧为他取来吸饱墨汁的羊毫。


    宋携青执毫一笑,他自然知晓此人因何而来,他以笔抵在下颌,不假思索道:“你若执意窥知,那么……让你如愿。”


    他已经多久不曾正儿八经地提笔了?宋携青记不清,是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时已经久,他无法保准字迹如旧,不过,既然身前之人一心求证,他倒也不是不能仿迹。


    宋携青执掌羊毫在其上流转,只一会儿,遂将书好的账单及犹在滴墨的羊毫还予施春生。


    施春生眼观纸面上的三字,其迹挥洒自如,起势力遒,敛势飘逸,偏又字字端正,内蕴劲骨。


    他道不清是何滋味,压根无须比照谢上卿借予他的手书,只消亲睹其人亲笔,以及眼前人的字迹,施春生遂可敲定,此二人绝对……


    除却那个年及十七状元及第、得瀛帝赏识擢太子太傅,弱冠之年贵为一国帝师的宋琅得以书此迹,世间恐难寻得第二人有此神迹,何况此字与谢琚藏集的手书别无二致,若是他摹其迹,当为童子功,可他好端端的缘何临摹宋琅之迹?


    倘使非得纠异,起笔与收尾稍显毛糙,这也无怪,毕竟那人生自金堆,前生所用定当是无上上品,执最好的羊毫,蘸最好的徽墨。


    笔尖未尽的墨水嘀嗒,将他银白的袍角氤氲成混沌。


    施春生艰涩道:“你,当真杀了他?”


    他并未指名道姓,亦不多言其它,宋携青杀过不少人,此时此刻,仅凭施春生的寥寥几字,已明他意指何人。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


    “……为何?”


    “闵予既然做了,我便得给一个交代。”宋携青揶揄道:“他与你,远隔数代,你倒是念着祖辈之情。”


    “宋公子,折煞我了。”施春生攥在细软的笔尖,黑色的墨汁沿着掌心下淌,“为人者,若连自己的胞弟皆可平白杀害,待自己的妻,能好哪去?”


    “今日种种,连同字迹,若只是宋公子的玩笑,自是最好,若一应为真,我定不遗余力教翩翩识清你此人……让她脱离你


    所筑就的樊笼。”


    “留与你的时日不多了。”宋携青瞥眼祝好所居的屋宇,“若你决意同她诉情,望你趁早。”


    “我自晓翩翩的身骨,然我不同你一般,妄断她人命危浅。”


    “施春生,谁与你言,她命不久矣?祝好她——长命百岁。”宋携青轻嗤,眼底明灭可见,“你,会错意了,我所指的时日不多,绝非她的命数,而是,你寥寥可数的良机。”


    ……


    今日的艳阳令天上星斗得以冲破云雾,院内异香扑鼻,此宅的女主人在新岁播种的霞草终于绽了苞。


    宋携青斜倚祝好所居屋舍的檐廊下。


    倏而,自云天飘落一片熠闪金辉的叶,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其叶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顿觉一股熟悉的气息逼近,他将金叶隐入手心,再不见其影。


    池荇显身时,但闻居室频传剧烈的干咳声。


    旋即,宋携青信手掐诀,一粒似萤虫的光点飞入居室,只一瞬,咳声骤止。


    池荇凭栏调笑:“你倒是爱妻如命,此前竟不知携青君这般会疼人,对姑娘家如此,更是头一回。”


    “不过……”他意有所指地道:“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倒也无妨,只休要干些花市话本之中,那些半癫半疯之人为爱人逆天改命的愚举,祝娘子余下的日子,你与她如何缱绻情浓皆可。”


    宋携青遥望天阙新星,疏懒道:“言下之意,逆天改命,绝非了无胜券。”


    池荇目露深究,“成者,亦不可全尸骨。”


    “宋携青,休要犯蠢。”


    宋携青不答,付之一笑——


    作者有话说:46章关于谢琚的年龄及前半段细节有些更改,已修


    可看可不看,无伤大雅


    第50章 动容


    池荇离开后,屋宇前的芍药花架里翩跹出一只尖翼银蝶,凡它所经之处,皆曳一尾银辉。


    它敛翼栖于宋携青侧近的一株霞草上。


    “倒是稀奇,昔年在瀛都长京妄与帝师结亲的小娘子行将列至宫门了罢?结果,直至你辞却帝师一职,也不见与哪家姑娘许亲,百年后的今日,你却一声不响的成家了?我还记着……平一水为此时常调笑你有断袖之癖呢。”


    宋携青侧目,不答反问:“今夜为何想起来了?”


    “大抵是……沙荒的迫近,令百年风霜所洗濯的旧忆逐渐清晰了?”银蝶的翼翅一张一翕,“倒不知这次,能记多久?”


    宋携青借余光略扫一眼,“既已拾忆,可否要为怜卿与清让辩正一番?”


    银蝶低低发笑,前些日她因旧忆淆乱,将兄长梅怜卿与她那便宜夫君黎清让贬得一无是处,“可我生前,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兄长厌我身作女子混足军营,他甚至想将我的腿打断,至于清让……是我有愧五千黎家军,是我未能固守霞阳关,是我梅怜君愧对北地的百姓……”


    “清让与各将怎会不知你在赴一场死局?”宋携青轻喟,腔调却不见起伏,“云葳将军,人世既了,何须苦陷旧忆?再且,栖居霞阳的百姓因你死守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真自淮城移师的庆军方得以在叛军的手中护下霞阳的百姓,他虽自霞阳攻都,却不曾对元元之民行掠,只诛之打着起义实则谋为不轨的叛军。”


    银蝶沉默片刻,忽而振翼起飞,“翩翩,尚不清你的事吧?今早持你生前小像的姑娘,是你蓄意放她到翩翩跟前的?你分明想教翩翩知事,却碍难开口,对么?”


    是以,妄图借其人,诉他平生。


    宋携青并未言辩,他神色平平,令人窥不出一丝波澜,可银蝶的一字一句,早在他的心内砸下千斤磐石。


    “都说活久见,若非今日亲眼目见一朝帝师因自家胞弟的后辈吃味,这实在是……”


    宋携青冷笑着打断她,“活久见?你已经死了。”


    “……宋琅,你与翩翩同处时亦如百年前的这般呛人?若她假以时日另寻新郎,届时,你再如何糖舌蜜口,皆已无用。”


    此言方落,屋内骤起瓷器叮当,宋携青心头一紧,不再与其闲话,只催术闪入里间。


    祝好身子倾侧,她一手支榻,一手探地,清茶滩了满地,如砖上明镜映着她素净的侧颊,祝好伸手试图摸向砖面的碎瓷。


    “别动。”宋携青猛地想起银蝶之言,他竟觉此二字过于严峻,忙温声续道:“我来就好。”


    只消他轻抬手指,地上的狼籍在瞬时规整干净,连同粉碎的瓷盏也复旧如初,无一丝裂隙的被搁置在其案。


    祝好将半张脸掩于被衾,她见来人在榻沿就坐。


    “明日,我想你陪着我,亲至一趟谢家。”


    宋携青见她只露出一双澄莹的眼,其间除却映着满室暖烛,便只映着他,宋携青的眉不自觉地扬起,“为何想去?”


    他心底跟块明镜似的,却想亲耳听她说,心头更是不可抑地期待她会如何说。


    “宋携青。”她的嗓音因长日的咳疾以至喑哑,“我想自他人口中窥知另一个你,绝非是不明就里之人口中的那个恶名昭彰的你,而是极少人情知的、那个自戕于百年前真正的你。”


    ……


    天只堪晴一日,翌日清早,长空阴云蔽日,淮城灰蒙蒙一片。


    祝好侧闻步履声抵近,她忙将淌血的手帕塞于枕下。


    妙理端着一碗蛋羹入室,碗内热烟不绝,她知晓祝好今日要出行,遂将蛋羹搁在一处散热,先手服侍祝好洗漱、梳妆。


    待一应事了,蛋羹也放温了,祝好坐在锦杌上浅食。


    她见妙理手揽方才换下的寝衣正要敞门,祝好思量一二,出言唤住她。


    妙理乍闻,肩头显而易见的抖了一下。


    羹匙触及碗壁发出脆音,祝好温声:“妙理,可有何事欲同我说?或则,有何事需我相帮?”


    妙理将怀里的衣物搂得死紧,她垂首,低声道:“姐姐,没有的。”


    祝好捏着匙柄一端,眉梢微蹙,“倘若几时有了,务须告知姐姐,好吗?”


    妙理笑弯杏眼,“谢谢姐姐。”


    祝好只在妙理的眼皮底下用了几勺蛋羹,待妙理离去,她碗里的蛋羹再不见动,后来还是宋携青拐着弯威迫她,言之祝好若不将蛋羹用尽,便不依她同赴谢家。


    是以,祝好只得压着满腹怨怼,一勺接一勺的将余剩的蛋羹塞入肚中。


    二人并未知会邱二备车,再好的软轿她也禁不起颠簸,何况,有他作陪,任何物什于她而言皆是累赘。


    有他足矣。


    祝好收拢身上披风,自行偎进宋携青怀里。


    她顺其自然地环上宋携青的腰身,忽感其人腰腹绷直,祝好仰头,发顶擦过他的喉结与下颌,祝好追想宋携青每每带她闪身时的光景,她皆在他怀里,抑或有肢体方面的触碰,想来这是触发术法的切要条件?


    此时此刻,祝好眼观宋携青突如其来的定身,她心下有些不确定地问:“不是要这样?”


    她本已退出一步,生生被此人拦腰拽回,祝好一头扎进他的胸膛,披风上缀饰的流苏与他腰间的革带相互纠缠。


    宋携青的小指轻勾革带,松解绞缠的流苏,他的嘴角弯出显见的弧度,“嗯,是这样。”


    祝好目见他的青丝在急遽变幻的景色下翩飞,或是缠上她的颈,直到青丝不再披拂,祝好自他怀里钻出,举目即见谢家匾额。


    大门紧掩,亦不见门房值守,宋携青叩响门钹,祝好趁闲为他抚顺一缕乱发。


    宋携青侧眼她的髻子与裙裳,方才有意护着她,并不见有何失仪。


    大门传出沉闷的声响,行来开门的是谢上卿的父亲,谢上卿虽已向一家子打过招呼了,然其父亲眼见到宋携青的这副相貌,仍是吓得几近栽跟头,论说此人是淮仙转世也不为过!莫不是淮仙


    显灵,欲佑他们谢家?


    “祝娘子!”谢上卿听到动静立即自垂花门奔出,她挽着祝好的臂弯将人往里引,笑言:“你二人可用过早膳?若不嫌弃,在我家小厅填填肚?曾祖父今日精气神大好,也不见忘忆,同我搭话时有条有理着呢……”


    “谢姑娘,我与夫君皆已用过早点,不知谢尊长时下可方便?”


    “你们是上客,几时都是方便的,万事理该以你二人为主。”她留意祝好虚浮的步调,自己也放缓了步子,侧身时瞥见宋携青抬臂虚护在祝好的身后。


    她想起施春生早间归还宋琅手书时的情状,眼下生青,形容憔悴,显然一夜未眠,倒不知他与祝娘子的夫君谈了什么……


    谢琚需得静养,故而落住僻远的小阁,三人拐了又绕,抵达门外时,宋携青倏尔敛步。


    祝好对上他的眼,她同谢上卿解释道:“谢姑娘,我家夫君稍后入内,还请准我当先拜谒谢尊长。”


    谢上卿的神色一再迟疑,祝好复道:“我知谢姑娘的用意,你放心,他定会面见谢尊长。”


    她回想宋携青沿途护着祝好的模样,想来是个听话的丈夫,谢上卿再三思量,点了点头。


    虽不明祝娘子为何如此好奇她的曾祖父,谢上卿当时行往祝宅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万不得已她都成算着将二人强行绑回谢家面见谢琚了,谁曾想……祝好一口气应了下来。


    谢上卿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真有死者重回阳世的说法吧?


    ……


    祝好在此之前,尚未见过年及百岁的尊长,谢琚可谓第一个。


    他的居所相当简朴,里屋整洁干净,凡肉眼所经之处无一尘染,内置的一应家什皆以木而制,且未刷漆,纳气吐息间,只可闻一股淡淡的木香。


    谢琚平躺在榻,胸脯起伏微弱。


    谢上卿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张倚有靠背的软座予祝好,而后,她将谢琚满皱且生斑的手裹在怀里,轻唤道:“曾祖父,祝娘子来了。”


    接连唤了好几声,谢琚才缓缓地睁开眼。


    他的左眼浑浊,了无神采,右眼却极亮,泛着湛湛精光。


    谢琚卧在堆叠的软枕上,僵着颈颔首。


    谢上卿眼见谢琚并未言声,只凝眼盯着祝好,她心头有些吃紧,探问道:“曾祖父,我是何人?”


    直至榻上之人以方音唤出“幺儿”二字,谢上卿才松了口气。


    “小丫头,你为何……想详悉他?”


    百岁老人天成一副哑嗓,好似喉内始终塞着一口长年不化的浊痰。


    祝好沉默着与谢上卿的视线相撞,她想了想,另言道:“谢姑娘,我想饮春韵。”


    谢上卿挑眉,春韵?此茶不算名贵,只泡法繁琐,再且,她个病号,喝什么茶?谢上卿心内虽是这般腹诽,却清楚祝好是想将她支开,她观谢琚的身子并无不妥,也不曾再犯忘忆之症,便识趣地应了声“好”。


    内室立时只余祝好与谢琚二人。


    祝好冥思谢琚方才所问,她于昏昏中抬起一双透亮的眼一扫窗台,那人的身影循着蒙蒙天光被拉长映在窗棂上。


    “谢尊长。”按理说,如此相距,屋外之人应当不可闻俩人的言谈声,可他却非凡胎俗骨。


    她捏着膝处的裙,应谢琚之问,“因为我看上他了。”


    窗外之人微微侧身,天地间骤起长风,将他的衣袂吹打在窗。


    祝好侧闻病榻上的遗老轻喟,“他啊……老夫头次遇他,是在五岁那年。”


    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间,只一味凝着窗外。


    她好想冲出去瞧瞧他是何表情。


    是否,因她而动容——


    作者有话说:小宋表情:


    1.暗爽2.明爽3.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