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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同穴


    每月初三,正是淮城最热闹的赶墟之日,小贩提前备好支摊的行货,待赶墟时将其低价售出,需要添补家用的百姓亦会在今个儿置备储物,换而言之,今日是售物,置物的好时节,各街小巷多是喧喧嚷嚷,吆喝声一片。


    日前,祝好购入一辆香车,另雇一位名作“邱二”的中年车夫驱使,祝好在家中腾出一间偏屋供他居住,如此,她若出行,邱二也好随时候着。


    赋云裳地处北微街,祝好自南巷前往少需半个时辰,随着马驹嘶鸣,车舆停下,祝好撩开车帷,只见北微街稠人广众,她尚未行足内街,已是水泄难通。


    既为墟市,人多点倒也正常,只是北微街较之其余街巷更甚鼎沸。


    车舆既然难以行近,她便自己走几步好了,左右祝好今日到此,侧重探察此街的民生。


    邱二将马驹引至一侧,他立在外街待候,只等祝好差使。


    祝好往两侧并排的住房望去,所见之处,房屋大小及房型一致,倒似统一修建的,隔着墙面虽瞧不见内里,然依着外墙堆砌平整的砖石和尚算凑合的占地,想来每户也是置有一方小院,驻足此地采买的百姓穿着不一,有着短褐的,也有时兴式样的裙裳,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寒碜。


    赋云裳卖价较高,自然是着重于家景殷富的买客,就算并非千金之家,生计总需过得去,此地百姓当属后者,若只以住屋、穿着来看,甚至较之后者还要好上一些,正因如此,祝好新张衣铺时才未察觉其间的弊端。


    赋云裳尚未重张时,祝好到此摸底,北微街竟不见衣铺与布行,祝好先前虽纳闷儿,却未放在心上,只觉她若在此独张一家,定会惹来临近百姓的注目,生意客流准是不差的,可如今,祝好却隐约悟出一二。


    她不可轻易盖棺定论,还需确证。


    据李沅所说,她家也在北微街,可她的家境既然不大好,住地却与中上流百姓无异。


    祝好随口朝一旁叫卖粳米的大爷问道:“一斗几许钱?”


    大爷眼见来人仙姿玉貌,穿的裙裾也是顶好的面料,只她略显病容,大爷虽不明这般娇滴滴的大小姐何需自己采买食粮,不过仍是赶忙回道:“三十文!”


    祝好转到一侧行售茶叶的摊档,只见茶叶以麻包统装,色泽黄燥,就近一股干草味,祝好寻想也不是什么上等货,“阿婆,茶叶怎么卖?”


    “一株五文钱!好价!好价!小姑娘莫只观品相,貌虽不佳,品之生津啊!”


    祝好立于人丛,不远处便是赋云裳,街道两侧多是售卖柴米油盐的商铺,斜里几家食铺腾着热气,非说与衣裳有瓜葛的,便是趁着赶墟低价抛售粗匹麻布的小摊。


    祝好折身寻邱二,“去依水街。”


    赋玉裁坐落依水街,此街向东,与繁盛的南巷邻近,依水街景气风物尚佳,是以,此地不只平头百姓住居,亦不乏富家大室立户。


    祝好方下车舆,入目的便是一道笔直的长街,此街虽比北微宽敞,然支摊的小贩却不及北微喧闹,不过长街两侧却有不少衣铺。


    祝好与将才一般,先到摊档探问粳米的价钱,品质与北微相差无几的粳米竟需八十文一斗!而茶叶,再不见以麻包装着的,而是以瓷罐单独封装,不及掌心大小的一罐竟升价至一两银!


    此前,祝好不论是在祝岚香手下讨活,还是现在自立门户,她都很少自己出门采买,祝好直到今日才知,不同地所售的行货,价目相差竟这般夸张。


    她尚须学习的,还有很多,好比这般小儿皆明之事,她竟茫然无知,若只从表面论断,远远不够。


    祝好途径赋玉裁的外门,眼瞧今日置衣的小娘子穿行于内室,窗扉落下


    影影绰绰的俏影,她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祝好见小娘子们比对衣裙的模样分外可爱,她伫在原地浅思片刻,而后转身离去。


    她重回北微街,并非直往赋云裳,而是向邻近住家打听李沅的具体居处。


    祝好叩响李沅的家门,她应当在捣衣,高挽的两袖已沾湿,十指长时间浸泡在皂水中泛着白。


    李沅见来人是祝好很是惊奇,她忙将家门大敞,李沅将院里的矮杌用袖角擦拭数遍,才请祝好落坐。


    李沅显得有些窘促,她咬咬牙,自灶厨端来一篮热乎的甘薯,“祝掌柜,我家没什么好招待的小食,甘薯倒是一年四季都备着,虽然卖相不好,味道却香甜糯口,你要是不嫌弃,大可尝尝。”


    祝好笑着接过,她将甘薯掰成两半,顿时一股糯香扑鼻,她咬了一口道:“果真好味。”


    李沅捏着袖角探问:“祝掌柜今日莅临寒舍,可是准许我分期付银?至于利钱,我想的是每月二十文,虽说不多……”


    祝好慢条斯理地将甘薯外皮剥开,她回想前些日,李沅在赋云裳同她所说的。


    嫁衣非李沅所穿,而是为其母刘氏裁制。


    李沅的父亲李氏任脚夫一务,专为商户盘运搬货,其父母是青梅竹马,自小定有婚约,奈何将要成婚时,李氏在运货途中遭了落石,人虽留有一口气在,从此以后,却只能横卧榻间受人服侍,方连说话、出恭皆不可,用膳也需人喂着,只一双眼瞪得锃亮,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与死尸无异。


    而那匹朱湛红的缎面,便是刘氏原想裁来缝制嫁衣的,谁想,她不及下剪子,不及身披嫁衣,李氏竟先倒下了。


    李氏出事前,其母已怀有李沅,起初刘氏还能勉强为女儿撑着体魄,年深日久,刘氏常年身心受磨,日渐患上失心疯,平素皆是一副神魂恍惚的模样,只终年偎抱这匹朱湛红的缎面喃喃自语。


    那日,赋云裳新张,李沅恰好携母经过,刘氏见门前供来客观赏的一身朱湛红绣桃花间裙,一双长年蒙灰的眼骤然升起一簇亮色。


    于是,李沅揣着仅有的十两银来到衣铺,而间裙上绣的桃花,正是出自祝好之手。


    布匹已过二十载,加上刘氏常年抱着入睡,李沅便以黎檬子与旁的香料祛味。


    祝好回过神,问道:“我尚有一事需向李姑娘打听,若李姑娘答我所问,作为报酬,我可为你免去利钱。”


    她大可对李沅分文不取,到底是苦命人,区区一件新裁的嫁衣何足挂齿?只是,如此行事恐显得祝好轻看了她,免除利钱却是恰到好处。


    “祝掌柜随便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姑娘应知晓我名下除却赋云裳,另有一家成衣铺,坐落依水街,名作赋玉裁,此铺生意不赖,是以,我才想着续张赋云裳,未承想,新张数日,却不见起色,铺户开张前,我已在北微街摸过底,此地虽不比南巷富庶,可依着此街的住房与百姓的着装来看,却也不差。”


    “直至……”祝好微顿,“今日墟市,我比对北微与依水的物价,北微街远比依水街更为热闹,售价也比依水更便宜,反观北微却不见售卖金贵之物,例如茶叶,多是老叶粗梗,可依水大有不同,所售茶叶一株便需一两,再比如,北微不见开有衣、布铺坊,只有在赶墟时抛售粗匹麻布的小贩,可此地百姓的住地与着装并不寒碜。”


    北微街在赶墟时最热闹,说明当地百姓对价目低廉的物品需求甚大,而售价低廉恰恰反映此地住民的花销水准。


    祝好扫眼李家的住房,她盯着李沅疑道:“以及,李姑娘,你虽称家境潦倒,可屋舍却不算贫寒,这是为何?”


    李沅恍然大悟,“原来,祝掌柜不大了解此地的行情?我先前就觉着古怪,为何售此高价的衣铺坐落在平民住地。祝掌柜,此街的百姓是自城郊西村迁居过来的,十年前,城郊西村遭洪水摧毁,百姓的房舍尽数坍塌。”


    “因西村有位大人在京都任职,他甚得陛下青眼,大人深念故居,遂向陛下上奏,将西村幸存的百姓一应迁居至北微另建解困房,是以,此地住屋不论大小还是房型皆当一致,至于着装……多是自家主妇缝制的,西村僻壤,少有百姓自城中置衣,久而久之,裁衣刺绣皆是各家女人的拿手活儿,闲时给自己裁几件时兴款儿的新衣不足为奇。”


    李沅言此,羞惭道:“奈何我手笨,不通此技。”


    祝好听罢,她停下剥甘薯的动作,怨她了解得不够仔细,摸索得不够多,平白浪费新张铺坊的银钱。


    她一心撞在将双亲留下的铺坊赎回重张的执念上,潜意识里忽略了各方细情,只一味地盲从开张。


    祝好握住李沅的手,“谢谢你,李姑娘,利钱无须再论,嫁衣工期较长,大概近一月。”


    李沅还未反应她在谢些什么,便见这位小娘子提着裙尾踩着踉跄的步调跑远了,只可闻远处传来几声干咳之音。


    她本欲追,奈何屋内传来物器坠地的刺耳声,李沅亟亟奔前开门,只见形容枯槁的白发女人跌坐地面,刘氏方将四十,却已是这副老态。


    李沅弯唇微笑,她将母亲偎抱在怀,浑然不在意刘氏的脚踢拳打,“阿娘,你要嫁给爹爹啦。”


    ……


    九重天。


    宋携青与池荇对坐,他举起一盏玉液,“两日内,可否寻得她?”


    池荇如实答:“不好断定。”


    宋携青将盏中玉液一饮而尽,连同将要嗢哕的鲜血一齐入腹,“倘若两日内寻得她,烦你到人间知会我一声,若两日内未寻得,此后,便不必探我的踪迹。”


    池荇见宋携青色若死灰,他诧异道:“携青君,天罚生发的时辰怎的愈来愈短?你返回天界分明未及半刻钟啊。”


    宋携青以手支颐,“我当与祝好在一处,方可延缓此咒,九重天若是没什么事,近两日不回了。”


    池荇挑眉,“同居呀?”他壮胆道:“不如同房。”


    他横遭宋携青的一计眼风。


    池荇陡然大悟,为何偏偏是两日?还不是因为祝好只余两载寿命!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宋携青这小子今日不打算与祝好圆房,假若明日仍未行夫妻之实,待到九重天的第三日,祝好岂不死了?


    若他与祝好已然成为夫妻,天罚得以自解,既如此,祝好死就死了,倘若直到祝好身陨,二人仍未行肌肤之亲,天罚寻谁解去?祝好死了,宋携青也只余死路一条!


    感情他想与祝好同穴而葬啊?!


    池荇本想作为兄长好好规劝他,抬眼一瞧,哪里还有宋携青的影子?


    他这犟脾性!


    宋携青不像父神,更不像他,莫不是只像父神在人间娶的那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事业是要搞的,恋爱也是要谈的


    下章搞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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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唇脂


    南巷虽以“巷”之称,却非“巷”之狭,此巷无愧于淮城最为繁华之地,旁街顶多并行二三车舆,而南巷并行五六辆车舆不成问题。


    甫一大早,琼衣坊已大敞铺门,这般时辰,方连对面的百花楼皆未开张。


    柳如棠倚着栅栏,远眺百花楼。


    她尽管已是半老徐娘,保养却很得当,面容近乎不见皱子,一张脸若未贴眼细瞧,与花信之年的姑娘没什么区别,柳如棠身着玉红缎裙,勾出腰身曲线,娉婷万种。


    坊里正洒扫的之桃抱怨道:“柳娘啊!眼下方将辰时!谁家衣裳铺户这么早开门?就算开了,谁家小娘子这么早置衣?你瞧瞧!男人寻欢逐乐的百花楼都未开!你急什么?”


    “再说了,前阵儿,咱们因那事……”


    之桃所言自然是琼衣坊被买客揭露以劣等面料充当上品,歪打正着地令祝好的赋玉裁鹊起之事,无怪之桃嗔怨,自打生出这些个儿事端,坊中几乎不见来客。


    客人是没有的,铺门是要早开的,美名其曰,早开早进账,之桃抓耳挠腮,只感莫名,这也没客啊!


    柳如棠日日窝在二楼,倚着栅栏对望百花楼


    ,偶时或可盯上整整一日。


    之桃见柳如棠不答,她付之一叹,继续拾掇铺楼去了。


    果不其然,柳如棠又只这般寸步不移地苦守两个时辰,对面的百花楼已是一片喧哗,偶闻男女风流娇嗔入耳,举目但见长街人来客往,香车辚辚,正兴贵人出游。


    正当此时,之桃急如风火地直奔二楼,她面挂笑貌,连声道:“柳掌柜的!总算有人愿盘下此楼了!出价这个数。”之桃比了个三。


    柳如棠怒喝道:“多少?!三百两?区区三百两?哪个疯人?老娘会会她去!此地可是南巷!她懂不懂行情?这儿!哪日不填街溢巷?可谓淮城顶好的地界!她竟只出三百两?之桃!我先前虽说,倘若此楼当真无人看得上,或可压些价儿,我却不曾答应可低廉到这般地步!”她抬手比了个八,“至少这个数。”


    之桃“嗳”一声,“柳娘啊!是三千两!三千两哩!包罗坊间一应衣物!品质、成色不好的也要!”


    柳如棠闻言,身躯一震,她回望百花楼,双眼不由模糊,“她人呢?盘楼的人可来了?唤何名?家住何地?她是准定要了?”


    之桃回想一番,依着记忆答:“好似就住在南巷呢,叫什么祝好?嘶,还是不好?对对对,祝好!祝好!诶,怎的如此耳熟?嗐,不管了。”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祝好留有口信,若柳娘觉着此价可成,今儿晚戌正,她在明月楼与你详谈。”


    “我呸!”柳如棠恶狠狠道:“自当耳熟!不正是赋玉裁的小贱蹄子么?趁老娘陷难,倒是教她狠赚一笔!”言罢,她得意道:“她呀,终归是个小娃娃,竟在鸟不拉屎的北微街新张衣铺!真真蠢材也!想来,她已知其间的弊病,打算迁铺到南巷……”


    啧,她又不是傻子,三千两?祝好行商才将将一载,怎么可能拿得出三千两!准是用来唬她露面的!


    柳如棠双眸微暗,“告诉祝掌柜,此楼,与她无缘。”


    之桃暗暗嗟叹,分明柳如棠自从劣等面料充当上品的事露馅儿,她便执意将此楼盘售,前儿个,也不是无人相看,只出价较低,皆被柳如棠通统谢绝了,如今有人愿以三千两盘下此楼与陈衣旧布,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之桃却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想着,待此楼易主,她就回老家耕地,如今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之桃愁着脸转身,不料,方行两步,迎面撞上个容貌姣好的丫头。


    “哎!你看没看路?”


    “对不住。”之桃埋头赔话,待她举目,只见梳着双髻的丫头伏在柳如棠耳畔唧哝,登时,柳如棠脸色大变。


    “之桃!”柳如棠急道:“告诉祝好,明月楼……老娘应约!”


    ……


    此去京都,水路与陆路皆可直通,水路较之便捷,行途较短,加上少有颠簸,是以,施春生择船而行。


    依施春生与祝好自幼的情谊,她自当前来送行。


    祝好将盛有糕饼果子的食盒递与施春生,“再怎么着,水路也要两日,途中不必耐饥,虽然盒里并非八珍玉食,不过,饱食不成问题。”


    施春生笑着接过,她今日该是出得急门,渡口风吹浪高,她却未带披风护暖,施春生道:“翩翩,此地生风,你早些回去,免得惹来咳疾。”


    “无妨,左右行船也要开了,再者,我现在不好好的?”


    施春生见祝好不曾引咳,因自己对她存有一点私心,是以,他并未继续出言催促,只话锋忽转道:“翩翩,再过十余日,正逢三月廿二淮仙游街,届时,我会返城,游神当夜,折哕斋筹有庙会,若你……得空,我想约你一道。”


    他有些发虚,生恐此举太过张胆,为此,施春生找补道:“我见翩翩对淮仙甚感意兴,是以……”


    “行。”祝好点点头,举神游街,所游神祇既是施春生的祖辈,他的确该回城亲瞻。


    祝好只一想宋携青与施春生的亲缘,便觉微妙。


    施春生满面春风。


    祝好回他一笑,顾盼间,她忽然瞥见远巷中的一抹鸦青直裰。


    明明所隔将远,身前纵横两丈行道,过客纷杂,眼掠众景,二人的注目却稳稳相撞。


    她见郎君形容憔悴,徒倚巷壁。


    祝好寸心一颤,“春生,我、我去解手。”


    言罢,她拢着尾裙直奔远巷,谁知左脚方入,不期然被人拽进里巷。


    祝好的后脑被一手护着抵身在巷壁,宋携青的另一只手将她的纤腕裹紧,他的指腹抚摩祝好去岁因失火留下的瘢痕,祝好顿觉心痒,她仰首,只闻甘松香拂面,宋携青的唇擦过她的下颌,随之吻下。


    她不曾挣扎,只两手无处安放,撑在他的胸膛。


    宋携青吻得慢条斯理,似已将此技练得炉火纯青,然则每每轻吻却只停于浮面,他从未深入搅扰她的天地,只反复吸允碾压祝好的唇。


    因顾及她的身量,宋携青已然半托着她,可祝好仍觉不适,她只感身躯发僵,脖颈儿更是为迎合他仰得疲顿,祝好将他推开,喘息之余,依稀瞥见他颈下的咒缕未消,色虽呈浅,宋携青的面容却依旧苍苍。


    她因疲倦既不愿垫脚,也不愿再度仰高脖子,二人无言之际,祝好倏然抬手攥着他的衣襟。


    宋携青为此迫于弯腰。


    二人再次相吻,宋携青撑着壁沿,将她圈在内侧。


    气息相交,不觉间已渐渐深入,使得内巷暧昧难清。


    “哇啊啊啊!娘啊!你快看!大姐姐大哥哥不知羞!”


    祝好面颊滚烫,她起急搡开宋携青,见他咒缕散尽,祝好方循声看去——是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她被阿娘抱着离开,隐约可闻训斥之音:“知道羞你还看?扯着嗓子瞎喊什么?若是吵到哥哥姐姐该如何?这叫如胶似漆!情浓意切!哪像你爹?什么都不懂!无趣得很!”


    宋携青后退两步,“多谢。”


    祝好不语,只摊开两手。


    宋携青眉峰高挑,良久,他化出一锭金置于她掌心。


    祝好:“……”


    她点点被他吻花的唇,“口脂!”


    话虽这般说,宋携青却见小娘子飞红着脸将金锭收入自己囊中。


    祝好遥想前几日,宋携青说什么,为她荡平一切阻碍,所言倒是漂亮,实则尽是空话!里头的规矩数不胜数,例如,不可残害无辜啊,不可逆天改命啊,不可既要又要啊,以及,像她这种病症亦不可治愈。


    她暗嘲,变一盒唇脂总行吧?祝好方才唇色匀和的离开,若是这幅模样回去,难免令施春生起疑。


    宋携青的确化出了盒唇脂递给她,瓷盒尚算精致,绘着玉兰,正是她唇脂的异香,他竟品出味儿来了。


    祝好揭开一瞧,心下愣神儿,但见盒里的色泽奇丑无比,红不红,粉不粉的,祝好道:“太丑,换一个。”


    宋携青心道姑娘家真真麻烦,他继而化出整整一捧瓷盒,祝好一一揭开,她手指微顿,颦眉盯着宋携青,未承想,他如此不通女儿家的玩意儿,只一个比一个丑。


    她干脆道:“我将才的唇色。”


    祝好指向自己的唇,宋携青依言看去——莹润饱满,被他亲得微微红肿。


    宋携青轻笑一声,反问她:“祝好,你觉得,你唇上还有口脂么?”


    祝好朝他招招手,“低一点。”


    宋携青俯身,祝好趁势向他唇上抹去,“哝。”


    他见祝好两指印着朱缨红,反手化出一盒一样色的唇脂。


    如此,身前的小娘子才算称心,她用指腹沾着唇脂补色,颇为凝神。


    祝好补匀唇色,旋身欲走,忽地一臂横在她的跟前,只一瞬,宋携青化出一件女子款型的披风。


    祝好瞥他一眼,顺手接过披风踏出里巷,渡口春风迎迎,将小娘子水蓝的裙裾翻飞,犹如滔滔碧波卷进谁人


    心潭。


    宋携青斜倚在巷壁,恰好能视祝好与施春生相对站着,小娘子身上系有朱缨红披风,将她衬得艳如桃李,她微微侧身,露出一段似玉雕镌的颈,祝好的唇在日华下曜闪,殊不知俩人在相谈什么趣事,宋携青懒得以神力探究,只见二人纷纷低头,她掩唇微笑。


    宋携青收回视线,兀自将手心贴着唇。


    他的掌心沾有小娘子的唇脂,散着淡淡的玉兰清香,远比他吟入舌中的更为寡淡。


    宋携青再度远眺,眼见二人如此登对的模样,凤眼渐晦——


    作者有话说:宋携青


    你


    要


    完


    咯


    第33章 合营


    明月楼位居南巷正市,距柳如棠名下的琼衣坊不过相隔几家饰物铺。


    戌正时分,柳如棠早已提前半刻钟落座二楼的雅间静候祝好。


    明月楼名厨无数,集齐各州郡县的佳肴美馔,多是绮襦纨绔们的闲话品吟之地。


    柳如棠所处的雅间临窗,只见飞阁楼台明月高悬,其辉落足千里,青瓦熠熠,可谓观月的好地界儿,无愧明月楼之称,柳如棠却兴致索然,她已沏满两壶茶汤,离祝好所定的时段早已逾期。


    姓祝的小贱蹄子倒是高贵!教她苦苦干候!若非她急需银钱,岂会甘心与她相商?待祝好现身,她必得还以颜色!


    一念至此,柳如棠神思忽滞,她怒骂一声,正打算离开,却见一道朱缨红倩影拐入雅间。


    照理说,水蓝与朱缨其色迥乎,若两色选配着装,合该格格不入,可穿在来人身上却不显衣色纷杂,反之似上界瑶池里的一尾锦鲤欢腾于碧波。


    “柳掌柜,对不住,令您干候两刻钟……”祝好面作愧颜,俯身时,飞仙髻上一支孔雀鎏金步摇随之摇曳,她行举大气,令人挑不出错处,所言却暗藏机锋,“祝好初涉商海,诸事于我艰深难悟,是以,每每与各家财东晤谈时,需得备齐其人的兴味性情,以免冲撞商贾长辈。”


    “琼衣坊此前既列淮城衣行之首,我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自当事先了解作为此坊的店东。”


    当她柳如棠听不出来吗?祝好特地点明“此前”二字,明里暗里无不提醒她,琼衣坊昔年的确名震一时,可那又如何?往事不可追,革新变旧,隆盛难保千古啊。


    怎么,祝好的意思是……她的赋玉裁会继承琼衣坊的盛名?从而冠绝此城?


    开什么玩笑?只凭她弱柳扶风的病体?柳如棠只要想起她在北微碰的灰,便觉此人可笑至极,倘若琼衣坊未生事,怎轮得到祝好吃利?


    柳如棠倒要看看她能编出什么花,于是,她笑问:“哦?了解我什么呢?说来听听。”


    祝好落坐,她直视柳如棠递来的审度,“据我所知,柳掌柜您,虽则已到当我母亲的年岁,天姿风华却未减昔年,今儿个一见,真真是琼花玉貌,削肩细腰,只不过……”她有意一顿,只见柳如棠的面色已不大好看,祝好咂摸着,她该是为“已到当我母亲的年岁”所恼。


    祝好并未出言赔错,反而继续道:“不过,柳掌柜性情泼辣当是此城人所共知,想来,亦非耐得住的气性,为此,祝好理应好好酬谢柳掌柜,竟好生在明月楼坐候小辈两刻钟。”


    瞧,这只狐狸的尾巴总算露了出来,祝好既知她的性情,断定她不会在此苦候一个商道小辈,除非……她已财竭力尽,不惜赴约生意上的对家,更不惜低声下气地多候祝好两刻钟,若是寻常巨贾,遭小辈逾时,早该甩袖走人,岂能惯她?


    适才柳如棠正是顿悟此点,方想转身离开,避免祝好断论,以致揪住她的把柄,怎料,终究晚祝好一步。


    柳如棠翘首,此人于商道尚有不足,却胜在慧心巧思,如此谋算,若有心专攻一术,三年五载必成大器。


    可她更预见初绽的软花跌入泥淖。


    柳如棠不屑与祝好斡旋,她开门见山道:“祝姑娘托人到琼衣坊捎话,愿以三千两揽下此楼与一应陈衣,敢问这生意是真是假?”


    祝好抬眼,柳如棠对她的称呼颇有意思,商贾之间多以“掌柜”相称,她倒好,以“姑娘”称之,不正拐着弯告诉她,赋玉裁不过尔尔么?她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算什么掌柜?


    祝好面无愠色,反而觉着柳如棠此人饶有风趣,“假的。”


    柳如棠“噌”地起身,她的仪态在一瞬间坍塌,她喝问道:“你唬我呢?啊?!”


    祝好提壶为她斟茶,“柳掌柜,坐下好说,你应当知道,南巷虽殷富,然市肆商业已近充盈,加之南巷赁金颇高,等闲之辈几乎不会到此赁楼新张,何况是盘下此楼?的确,柳掌柜所言的八百两在如此地界儿算不得高价,反而已是优价,更甚贱价。”


    言此,祝好明眸一闪,腔调平平道:“我知柳掌柜切盼金银,可此般地界儿,远不能在短期内寻得合心的盘客,恕我直言,莫论八百两,愿以六百两盘下此楼者也寥寥可数。”


    柳如棠:“我意已定!只能是八百两!要与不要,你只需给我一句痛快!”


    祝好摇摇头,“四百两。”


    “你疯了不成?!”


    柳如棠僵着脸,显然被祝好气得不轻,她撂下一句:“分文不名竟妄得旁人碗里的精肉?真真令人发噱!”


    她撩帘欲走,店小二起先入内,祝好面无惶急,神闲气静地自袖囊摸出近半掌大小的金锭,柳如棠与店小二瞠目而视。


    祝好将金锭搁置在案,吩咐道:“小二,将你家当红的美馔通统摆上,若有余银,无须找还,只当赏钱。”


    二人眼见祝好在说这话时,方连眼眉都不曾皱一下,只一副家累千金的贵胄模样,实则二人只堪堪见得皮面,此锭金疙瘩虽是宋携青会错意所赠,然而,到底也是真金白银!祝好怎会不肉疼?她为让柳如棠上钩,却只好铺张行事。


    果然,柳如棠了无去意,她再次就座。


    店小二见祝好如此阔绰,他暗自窃喜后,收受金锭连连拜谢,方退出雅间布置。


    祝好:“我方才是想说,四百两,我与柳掌柜合营。”


    “祝掌柜。”柳如棠指敲桌案,“我既将此楼盘出,便不打算再行此商,是以,我怎会有闲心与你合作?再则,你应知,琼衣坊近半年已无多少来客,我实话实说了,老娘,就是看不起你,更不觉得你个未及二十的毛丫头可教此楼起死回生。”


    祝好笑品这声“祝掌柜”,她明面不显,实则却觉得柳如棠此言颇有道理,她少不得胆虚,可祝好亦知,许多选择的终局,皆需凭着执事之人披荆斩棘地杀出一条活路,她想成为那样的人,攥紧自己的性命与万里前程,她不愿一辈子逆来顺受地作寻常商贩,祝好也知,此路断不会一贯安然,可是,若她鼓足干劲,勇猛精进,定然不至于荆棘满途。


    柳如棠将才所言不错,她眼下的确未有千银盘下此楼,哪怕是八百两,祝好也难以在旦夕之间拨出。


    柳如棠浸淫商海数载,于此道已是得心应手,祝好麾下虽有方絮因与旁的绣娘缝工,可首脑始终只她一人,何况生了赋云裳这般败事,导致财匮力绌,她只觉一人独木难支,若想将此业阐扬光大,更为难事一桩,若得前辈从中共理,自是如鹤乘风。


    而柳如棠,无愧为最好的人选。


    祝好缓缓道:“柳掌柜,您不若换个思路?或者……我先将自己的拙见说与你听?”


    “柳掌柜一人卓立淮城衣、布行首数载,怎会想不开在衣料中混入劣等布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祝好以为,柳掌柜之所以借劣等面料裁衣,是想从中削减上等布匹的进价,以此获利,柳掌柜如此急功近利,说明您不仅缺金少银,而且,这笔巨额需在短时间内到手,是以,此事败露后,柳掌柜更是急着将此楼以贱价盘


    出。”


    “既如此,何不与我重张此铺呢?行近三月廿二,虽说淮仙并非人人皆供,可因着游街与庙会,淮城的小娘子或多或少会在此时购置新衣,有的是为与情郎同游,有的是为与闺友逛市。我缺一家好地界儿的铺户,而柳掌柜,缺银钱,三月廿二距今不过十余日,若我与柳掌柜合营,两月内,倘若生意惨淡,亏折皆算在我的头上,若进账,我与柳掌柜分成为半,如此,于柳掌柜而言,当是稳局。”


    柳如棠眼观对席而坐的小姑娘,不免被她的童蒙之见逗笑,倏忽间,一曲不知名的琵琶乐自不远处游来,其声悠扬婉转,洋洋盈耳。


    她望向窗外,声色低沉地道:“听听,许久不闻箜篌之音,竟是被一曲琵琶取替,哪怕奏有箜篌,也只配作琵琶伴乐,我等不到那日。”


    祝好被她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云里雾里,她顺着柳如棠的视线看去,明月之下,有一角重檐探出,正是百花楼。


    她虽不解柳如棠此言之意,却知柳如棠的症结所在,于是道:“我不动问柳掌柜筹银作何,只问您尚缺多少?我愿借银解柳掌柜的燃眉之急。”


    柳如棠怎会看不出小姑娘的心思?


    她索性戳穿祝好道:“你筹不齐全数盘下此楼的八百两罢?既如此,拿什么帮我?”


    若祝好真有此银,何不将此楼彻底盘下,雇她作主事岂不更好?何苦与她分成共营?


    正逢其时,一盘东坡肉随之上案,祝好挑开一块,“我没有,可我夫君有呀。”


    柳如棠轻哼一声,“你夫君,不已久未归家?”


    上年祝好与外阜的富家公子结亲自然少不得钻进柳如棠的耳里,只祝好身边的亲近之人当俩人早已和离,旁人皆以为宋携青在外行商,难以还家探妻,等闲之人顶多拿和离当揣想,却无人实证。


    可男人……整整一载未归,如何禁得住魅惑?准是在外有旁的女人解闷抒情,他又怎会理睬祝好的死活?


    祝好自知柳如棠所想,她抿唇含笑,将窗牖大敞,祝好遥指楼下道:“我家夫君,来接我了。”


    柳如棠随着她的指尖向下看,只见当街立着一位郎君,他面如冠玉,衣袂流风。


    她听邻座的妙龄女子娇嗔唤道:“夫君!”


    宋携青举目颔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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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闹鬼


    昨夜骤下春雨,今虽早霁,地砖却未干透,流风中裹挟一缕土腥味飘散。


    宅内有一阁楼名作“得闲”,此地儿采光甚好,二楼堆集近人高的古籍书史,一楼虽不算敞阔,书案笔墨倒是俱全,因此,祝好顺作书房,平日对账与作绣多是在此,是以,两侧的木架上还摆列着不少面料。


    祝好压着一匹朱湛红细麻丝纺织缎,依行针的走线隐隐勾出一株含苞的花枝,祝好的两指捻着一枚银针,神魂却不知游荡至何处。


    追想两日前,柳如棠听闻祝好的一番己见后,又见得宋携青,她虽未当即给予答复,却不马上推拒,柳如棠多多少少已动摇,她告知祝好,她尚需一点时日作选择。


    祝好一笑置之,左右柳如棠准定比她心急,考量的时间八成不会太长,否则她也不必急着将衣楼出售。


    至于宋携青何故从中途径……


    想到此处,祝好眉眼弯弯,虽说宋携青对她并非所求皆应,不过,像那日在明月楼露个面,为她变一盒唇脂,宋携青还是不会推拒的。


    正当其时,一声尖叫闯入祝好内耳,她本在神游,捻针的指法也极其随意,祝好乍闻呼嚎,竟直接将银针擦着指侧而过,立时,一颗血珠冒尖露出。


    她来不及呼痛,撂下布匹针线一个劲儿地夺门而出,眼见妙理仍安然地站在内院,祝好方才缓了口气。


    她却因猛劲疾奔,教胸肺受难,祝好捂胸低咳,直到妙理为她顺顺背脊,她才稍微好受些。


    如此折腾,祝好面上忽红又白,她前额冒着虚汗,喘着粗气问妙理:“怎么了?”


    妙理的脸上忽生怪相,她两眼并未直视祝好,只直溜望着临池的一架摇椅。


    祝好循着眼线看去,她皱眉道:“摇椅怎么了?直言便是。”


    妙理这才哆嗦着唇道:“姐姐,我们家……应当闹鬼了!”她猛咽一口气,抖如筛糠,“姐姐可还记得昨日的玉露团?我分明做了四份!我将它搁在灶间,才在内院洒扫片刻,待我回去,竟只余下三份!我还当是自己记岔了,可今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明将摇椅挪至榴树下,只一眨眼的功夫,它竟自个儿跑到照池旁!方才,分明未起风,可它还……自己摇呢!”


    “姐姐,要不,咱们请个道士驱驱邪?”妙理抓紧祝好的手,神色慌张道:“我们这座宅子是不是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前朝贵人所留?宅子固然好,住着也舒坦,可……这般年久的古宅,免不得污秽乘隙捣虚……”


    祝好听了,只恍惚一瞬,而后莫名发笑,她拍拍妙理的手背,宽慰道:“好啦,小妙理,此事交予我解决,无须惊怕,世上何寻鬼魅?装神弄鬼的闲人倒是见得。”


    妙理不明祝好言下之意,正想仔细过问,二人却听门外传来叩扉声。


    妙理因方才之事,难免心中慌促未消,她躲在祝好身后,眼见祝好将宅门大敞,槛外立着位面容姣好的小丫头,论着装珠簪皆不凡,只一双花履沾蹭不少稀泥,年岁瞧着竟比妙理还要小上一二。


    来人躬身问好,她笑貌颇有灵气,年纪虽小,然眉眼间却自成一缕媚色,令人难以移开眼,“小女玉沙,是百花楼乔眉小娘子的女侍。”


    百花楼?祝好目怔,百花楼可谓淮城独一支的青楼,其名远扬临州各县,不少公子王孙慕名而来,玉沙言中的乔眉小娘子她只觉耳熟,祝好却不记得自己与百花楼有何纠葛,好端端的寻她做什么?


    妙理料及祝好不通此道,她提醒道:“乔眉娘子可是百花楼清倌里的乐魁!弹得一曲声驰千里的箜篌!”


    祝好一门心思扑在裁衣布帛中,岂会耳闻这些个风月场?而妙理自幼为仆,祝岚香先前常在祝宅洽商,来客不乏是些大老爷们儿,偶时亦会挂齿些风流韵事,她或多或少曾侧闻乔眉盛名。


    为此,妙理再次解释道:“百花楼分两类妓子,清倌与红倌,清倌只卖艺不卖身,乐妓之首称作乐魁,除此之外,尚提舞魁、酒魁等,而红倌,便是卖身过活的妓子,头筹即作花魁。”


    “清倌魁者之面等闲不得窥,其一呢,乐妓只卖艺不卖身,其貌多属下乘,未免拂去来客意兴,只蒙纱奏乐,其二呢,清倌到底满身清白,倘使得人赎身,此前既未抛头露面,若成良妇,也好免于风谈。”


    “百花楼有规,承揽终日者与为其赎身者方可得见清倌真容,若论乔眉小娘子,不仅弹得一手响当当的箜篌,据传呀,乔眉此人,虽蒙纱示众,其纱却难掩倾城之色,有幸亲见乔眉姐姐貌相之人曾放言,乐魁其容可艳压红倌花魁!无愧淮城一等一的红人!”


    祝好端量身前的玉沙,不愧是乐妓之首,方连随身陪侍的姑娘姿容也是不俗,祝好问道:“乔眉小娘子要见我?”


    玉沙摇头,“非也,是我欲见祝娘子。”


    祝好颔首,妙理会意,她请玉沙入宅落座,妙理为二人沏好一壶春甘端上小几,她的一双眼掠过近处的摇椅,确定无恙,方躬身退下。


    茶香扑鼻,祝好示意玉沙自便,继而问道:“可是你家主子需裁衣?”


    玉沙再次摇头。


    祝好搁下茶盏


    ,她不再动问,只等玉沙具自陈道。


    玉沙垂首,注意到自己鞋下沾着的稀泥使内院的砖地染上泥印,她抱愧道:“我会先替妙理姑娘清扫地砖后再离开。”


    祝好:“无妨。”


    昨夜虽落豪雨,可城中多有石砖铺就,何至于行一会儿路便将鞋履弄成这副模样?再则,百花楼落坐此城最为富庶之地,距祝好的住处只有半刻钟,是以,祝好对玉沙鞋底的稀泥只感莫名。


    院内的石榴古木经昨夜风雨,近衰萎的残花陈铺在沃土上,衬得满园凋萎。


    “琼衣坊的柳掌柜与我家主子,尽是扭捏的性子,若无人挑破了说,殊不知柳如棠会拖至何时。”


    祝好一顿,“何意?”


    玉沙大口闷下一盏茶,言行举止较方才要松弛许多,祝好瞧出一丝属于如此年岁的俏皮意味,只五官眉眼仍是一派的娇媚,她听玉沙继续道:“柳如棠并非淮城人士,而是土生土长的岐州人,早年她与丈夫孕有一女,家境尚算殷实,奈何十几年前,丈夫从军随征,从此未归。”


    “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不料其女将满六岁,竟遭牙婆贩拐,柳如棠砸破家底只为寻女,不过几载,却发觉早已无银供她寻女,恰好线人告知柳如棠曾在淮城见过其女,柳如棠这才在此城安居,十三年来,柳如棠未曾打消寻女的念头,琼衣坊虽在淮城打响数载,挣了不少银钱,却皆被柳如棠用以寻女,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岁开春,她总算寻得失散十三载的女儿。”


    祝好探问道:“乔眉便是柳如棠的女儿?”


    玉沙颔首,“难处便在这,百花楼是何地?就算她是被牙婆贩拐,如今若想重圆,只得以千金将乔眉赎出,她可是艳压花魁的清倌!百花楼的老鸨可说了,乔眉身价六千两,她自个儿积年累月虽存下不少私银,却因幼时遭牙婆毒打,右手受了内伤,随乔眉年岁渐长,伤痛愈甚。”


    “是以,她的积蓄大多用以伤疗,近十年的防治,也只可维系或者减缓手痛而已。”玉沙笑吟吟,“祝娘子是不是想问,为何乔眉不先暂缓疗治,左右多年未痊愈,何不干脆先存些银两为自己赎身?是,此法的确可行,何况凭借乔眉的名气,三年五载,自赎不成问题,可乔眉不愿,她啊,是清倌。”


    祝好经玉沙的点拨大抵已明了,所谓清倌者,不正是凭着一门乐技讨活么?倘若乔眉不再就医,那么,她当如何?若失箜篌一技,她只余一副花容,自然只能作红倌,以卖身讨活,想必这位乐魁是不愿的,是以,就算难愈其根,却从未停止诊治,哪怕忍痛弹奏。


    “乔眉,已经弹不了乐曲了。”玉沙的腔调很是平淡,照理说,玉沙既为乔眉到此与她倾谈,合该与自家主子高情厚谊,祝好却听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欲与柳如棠合营,而我,想彻底取代乔眉姐姐,可是,若乔眉三日后尚未赎身,她便会作为红倌接客,这可不成,她生得那般绝色,加之早早儿已得公子老爷的青眼,若乔眉作红倌,以她的身子,铁定压我一头。”


    “我与百花楼的众多姊妹不同,我并非遭牙婆贩拐,亦非被双亲贱卖,我是自个儿出走至此,只为吃饱饭,穿暖衣,百花楼有一规,及笄前的女子只作各妓女侍,也就是丫鬟,形貌出众的,及笄后,可作清倌抑或红倌。”


    玉沙咯咯发笑,“天老爷虽让我生自白屋寒门,可是,天老爷却给了我一张足以魅惑男人的好容貌,以及,弹得一手琵琶的纤手,三日后,便是我的及笄之日,届时,我当替乔眉姐姐弹奏。”她唇角上扬,笑问:“祝娘子,你可能明白玉沙的意思?”


    祝好这才惊觉,玉沙虽只十四,行举偶有一点儿俏皮,两眼却无小女儿家的稚气,只有经受风霜吹打后的寂寥。


    祝好微抿茶汤,许是妙理这丫头因鬼魅之事吓得不清,哆嗦得不知沏入多少茶叶,苦得直令祝好咋舌,“所以,你想托我助柳如棠为乔眉赎身?你也好摆脱主子成清倌?”


    “是呀,此事有何不可?若成,我三人皆为得利者。”


    “可是乔眉与柳如棠命你寻我相商?”


    “不全是。”玉沙为自己斟满茶,她牛饮至空盏,“依乔眉的性情,怎舍得麻烦旁人?柳如棠倒是找我含蓄谈及,她虽不曾明说,不过,想来我将此事告知你,正中柳如棠的下怀,说到底,她终归撂不下自己的脸面,只恨不能我为乔眉赎身。”


    无怪柳如棠急着筹银,祝好问道:“她尚缺多少赎银?”


    玉沙沉默须臾,方道:“三千两。”


    祝好嘴角抽了抽,将她卖了也拿不出千两啊。


    玉沙指点道:“柳如棠与我言及,你家夫君有万贯家私?你家夫君人在何处?可拿得出三千两?祝娘子大可宽心,利钱分文不少。”


    祝好颇觉心虚,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她下意识想起去年,祝好想将一件诉求,变作十件,宋携青听闻,屈指往她的前额一弹道:“不可得陇望蜀。”


    他拐着弯意指她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祝好干咳两声,“夫君向来对我有求必应。”


    此言方落,近处的摇椅无风自摇,惹得玉沙魂惊胆颤,此景委实诡异,玉沙见诸事既已挑明,忙不迭与祝好拜辞。


    祝好目送玉沙离去,她缓缓转身,对着摇椅眨眨眼——


    作者有话说:白天本来能更,但是遇到了一些事~所以拖到了凌晨~感谢在2024-08-1722:25:26~2024-08-2002:1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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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捉鬼


    玉沙拜辞的第二日,柳如棠叩响了祝宅的大门。


    夜已深,内院为来客点亮烛灯。


    柳如棠近来很是憔悴,面上虽搽妆粉,眼底的一团乌青却难掩饰。


    祝好犹记,前阵儿初见柳如棠时,她言声皆是高亢清亮之音,今儿个却格外沉闷,仿若一只行将咽气的黄鹂。


    令她憔悴至此的根由,还得从今早说起。


    乔眉虽是淮城遐迩闻名的清倌,却非日日得人包揽,毕竟一整日独霸乐魁所费不赀,直至近日,乔眉因手伤难以奏乐,各众免不得漫议,乔眉倘若手伤不愈,假以时日定须作红倌接客。


    既如此,平素本就觊觎乔眉的公子老爷怎能按捺得住?见过乔眉真容的也就罢了,目所未睹的自然上赶着砸钱见上一面,倘若乔眉真如传言仙姿玉色,何不在她尚未贬身作红倌任人玩弄时将其赎到自己宅中?味美之物,一旦同品之人陡增,也就味同嚼蜡,而包揽竟日之银,一向不作准数,历来以价高者得。


    今日百花楼大发横财,岐州太守家的小公子陆珏不远千里地莅临淮城只为亲见乐魁真容,各众未及出招儿,陆珏爽利地将千两银票甩到老鸨脸上。


    为此,后尾儿的公子老爷怎敢接着砸银?先不论陆珏金贵的身份,只论财帛在座何人可与之匹敌?放眼淮城恐怕只尤家之财可与陆珏一争高低,然尤家之主尤蘅端得君子之姿,怎会浸淫青楼楚馆?


    众人无不唏嘘,今儿个乔眉若得陆珏欢心,改日她若真作红倌迎客,首接之客,当是陆珏无疑,换言之,为她赎身之人亦属陆珏。


    柳如棠岂能坐得住?要想这陆珏是什么人?岐州名列前茅的混世魔王!年方十七,内墙姬妾足以凑一桌马吊牌,不单如此,陆珏终日浸在千金楼纵赌,其父压根无从管


    束,陆珏上头两位庶兄虽不及他荒唐,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柳如棠与乔眉计上心来,待乔眉与陆珏晤面之际,她在花容点以痘疮,果不其然,乔眉将面纱揭落,直令陆珏神色沉凝,乔眉眼见成事,正当暗喜,却生了乱子。不知这位小公子可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闲端着的烈酒忽然脱手,滚落桌案之余,酒浆飞溅乔眉两颊,以胭脂点就的面疮花了妆。


    假毁貌相不失为妙法,没准儿可令赎金跌降,奈何生此风波,百花楼的老鸨得知此事,据传将乔眉好生责打了一番,事后,百花楼还得一面稳着陆珏这尊大佛。


    太守虽只四品地方官,然陆珏的姨母可是后宫盛宠不衰的皇贵妃,最坏的结果,便是老鸨为赔情,索性将乔眉转赠陆珏。


    是以,柳如棠方才撂下脸面,寻祝好相商。


    “我愿与祝掌柜合营,更无须祝掌柜允的四百两金,我只求祝掌柜令您夫君支银先将乔乔赎出花楼,琼衣坊此楼,待乔乔无恙,我可将其转名于祝掌柜!”


    言此,柳如棠补充道:“百花楼为防同行夺人竞业,谢却女客为其赎身,然我多年囿于一方衣楼,唯乔乔一愿,除却商户,几不见与男子往来,值得倚信之人,方连人影儿也难见得,若我以薄银雇之,乔乔天姿拨俗,我个当娘亲的,如何放心得下?”


    她似乎在斟酌,“如若,你夫君得闲,可否请他跑一趟?”


    柳如棠如是想,倘若祝好夫君应下借银三千两,说明他对祝好实乃真情,何况祝娘子生得般般入画,她家夫君吃得这般好,想必舍不得行有愧家妻之事。


    祝好一时讷讷,“此事,容我想想。”


    柳如棠闻言脸色一黑,她竭力压下心中的不满,究问道:“祝掌柜要想到何时?”


    “待我捉获‘鬼’再说。”


    柳如棠因祝好莫名其妙的言语弄得云里雾里,她听祝好续道:“若我答允此事,柳掌柜也无须将琼衣坊归于我名下,不过,柳掌柜若只应下与我合营还远远不够,半年前,你因粗制滥造惹得琼衣坊熟客鄙弃,柳掌柜虽已退银予一众小娘子,可是,倘若重张衣铺,琼衣坊此前的熟客仍当为主客,是以,退予银钱这点儿心意微不足道,柳掌柜还需将此难迎解,重新拢获买客。”


    “还有,距淮仙游街只余下十日,新衣不及裁制,届时,我索性将赋云裳的成衣移至琼衣坊,而柳掌柜需要做的,便是拟一纸新张衣坊的设策方略,倘若我与柳掌柜合营重张,新铺开市的日子便定在八日后。”


    “如此一来,打算着新裙游街逛庙的小娘子也好提早挑衣。”


    柳如棠张了张嘴,她理清祝好所说的巨细,道:“你倒是得陇望蜀,我与祝娘子尚未正式合营,却提前列出如许事务。”


    祝好莞然而笑,“家夫亦曾言。”


    ……


    祝好将柳如棠送走,妙理这丫头近来睡得早,她只好自己将内院的烛灯熄灭,事虽了,祝好却未折返住屋休憩,而是入得闲阁,美名其曰——她的书房。


    祝好将烛台点燃,她正坐案前,手托朱湛红细麻丝纺织缎捻针刺绣。


    正是李沅所托的嫁衣。


    黑夜无边,偶闻蛙鸣绕耳,祝好两眼酸涩,不可避免地寻想双亲遗留与她的嫁衣,只怅惋,她手头较之上年虽宽裕许多,可当祝好回到当铺想赎回双亲合绣的百纹蝶嫁衣时,竟已被旁人购置。


    她曾询问当铺的掌事及小厮,皆无人刻记。


    一滴水珠滚落在布匹之上,祝好心道不妙,她抬袖揩拭,结果眼圈中打转的泪却如断线的珠玑一颗接一颗地自两颊滑落。


    祝好只得将布匹暂搁一侧。


    阁内因烛光显得和暖融融,长案一角敞着册典籍,窗扉皆掩,不知哪儿来的妖风,将书典掀飞一页。


    祝好赶忙将泪拭去,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


    宋携青自打发觉离开祝好身侧,体内因天罚埋下的咒缕会疾速生发后,他一直以遁形术隐身在此宅中,宋携青大多闲卧在内院的摇椅上,每日能视小娘子频频出入,她偶尔眉笑眼开,偶尔哭眼抹泪。


    她尚算机灵,应当早已察觉了他,是以,祝好此时才会急着擦眼泪。


    不过,宋携青从未想刻意掩瞒,只觉着她院里的小丫头分外烦躁,若他以真身处之,免不得妙理叽里呱啦。


    宋携青今夜本歇在房檐上,甫一打眼,却见得闲阁灯火通明,百年前,他也曾独坐阁内务事,百年后,竟换成他名义上的妻子落座此阁,今夜无风,耳畔只蛙鸣咕哝声,以及,小娘子断断续续的抽咽之音。


    他鬼使神差地穿墙而过,遂见祝好正坐案前,兀自抹泪,她当然看不见他。


    宋携青无意瞥见案上大敞的典籍,他行近,抬指翻开一页。


    纸面首行便是他的名,而且分外惹眼。


    只因,某人以朱笔将“宋琅”二字圈了起来,另在一侧绘了只丑不拉几的王八……


    宋携青锁眉睇向祝好,二人相视,她却看不见他,宋携青盯着祝好许久,小娘子的眼睫沾着泪珠,眼尾泛红,为忍哽咽,她咬着下唇。


    哭就哭了,他还会笑话她不成?她这般强忍的模样,反倒更好笑。


    宋携青移目,接着翻查案上的淮仙录,得闲阁分明作书房之用,可一楼不仅只此一册书典,祝好平日所阅,还是与他有所关涉的旧籍?


    蓦地,宋携青顿指,他扫眼此页的一行短句:宋琅为博明慈帝垂青,当朝诛戮良将于殊。


    引他一愣的并非如此妄断的字句,而是下首的批注:明慈帝名声较之宋琅好哪儿去?身尊一国之君,终日痴醉后宫,宋列帝师,自入朝局,不论先皇抑或明慈帝皆未予以实权,难不成替昏君杀一良将便施以他当权?若宋这般意想,他也忒蠢了,再则,明慈帝已然臭名昭彰,他何需宋代为刃之?怎么,眼见将近亡国,竟开始担忧他日史册上的笔墨了?


    祝好倒是辩口利辞,只她一手字迹犹似鬼画符,不仅排列歪斜,且笔画横飞,有一二散字只可借前词鉴认,直令宋携青眼黑,倒不知她幼时可曾随夫子认真习字。


    思及此,宋携青眼观祝好,她仍将一双润湿的眼盯在他所立之处,她已不似方才那般伤情。


    宋携青继续往下翻。


    宋琅与篡位者屠戮百姓,长京伏尸百万,血流飘橹。


    下方批注:宋可曾患有疯疾?民为邦本!国之命脉也!他好端端与篡位者屠戮百姓做甚?闲得慌吗?这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何异?再则,大成的开国皇帝分明是个明君!惟一的丑史便是与宋屠戮百姓,可这一点完全说不通!你们这些个编撰此籍的,说宋奉承明慈帝的是你们,说宋与大成开国皇帝屠戮百姓的也是你们,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全凭一支笔左右!了无道理实证可言!怨不得无人观其书,简直屠毒笔墨。


    宋携青忍俊不禁。


    他一手支颐,一手翻页。


    明慈帝为宋琅与遂平公主赐婚,因宋琅品性不端,恶迹昭着,遭帝姬抗旨。


    她特意加粗笔墨,注:总算来了个正常人,遂平公主眼光不错,昏君无愧为昏君,既知宋琅品性不端,缘何将胞妹下嫁于他?幸得小公主生得一双慧眼。


    宋携青的指尖反复摩挲“眼光不错”四个大字,他深深望眼祝好,无声笑了。


    他随即翻向下一页,顿住。


    纸面事先涂以墨汁,宋携青的两指恰好压在此处,随后,他耳闻祝好笑音。


    祝好不可视他,却将墨水涂至纸面,料定他瞥见自己的名与丑陋的王八会掀


    弄此籍,如今,她既见纸面上的墨汁被蹭去大半,便可确定他在阁内。


    宋携青见小娘子扬扬得意地道:“捉到鬼了。”——


    作者有话说:小宋表面不说,实则看到老婆帮自己说话,暗爽死了()


    文案里的太守家的小公子也是水灵灵地出现了(擦汗)


    呜呜谁懂啊,今天逛小红书刷到读者给我写的自来水推文啦


    之前超凉的,虽然现在也是,但是还好有你们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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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复婚


    宋携青本就不打算有意相瞒,只是觉着捻个遁形术比较方便,更无须向外人过多解释,而今,祝好既已断定他身在此宅,宋携青若不以真身露面,倒显得他藏头露尾。


    是以,当祝好言罢,眼前缓现青光,不过几息,逐渐形成模糊的人廓,起先是男子宽阔匀称的肩,紧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地案前。


    祝好尚未开腔,来人起首道:“玉露团不是你偷嘴的?却称我为鬼物?”


    宋携青说这话时,将淮仙录翻至绘着王八的那页,他的指尖停顿在被她圈起的“宋琅”二字上。


    祝好有些心虚,她起身,两手压在淮仙录的一角,试图将其往回抽,她揶揄道:“玉露团是我吃得不错,可话又说回来,难不成摇椅上坐的也是我呀?”


    前日一早,她昏头昏脑地醒来,只觉小腹饿得凹陷,她沿路摸到灶间,一眼锁定妙理新做的玉露团,她两口解决一个,待肚子温饱,祝好趁着未散的困倦折返住屋睡回笼觉,她本想醒盹儿知会妙理,却将此事给忘了……加之玉沙来访,祝好彻底将此事抛之脑后。


    宋携青不答,只略松手下的力道,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划过祝好裸露的一截皓腕,待祝好将淮仙录从他手中抽回,宋携青方道:“有闲工夫看这些残编断简,不若读些正经史籍。”


    “我打小不喜读书,再说了,论女子如何青灯黄卷,却不许考取功名立业建功,惟独男子不受性别所缚,我学得又慢,何苦折磨自己?我虽不大通阅书墨,却极擅绣艺,此技十之八九的小娘子虽然都会,可是,我有自己的衣铺,且常得人称誉,旁的小娘子或可成才女流芳,而我作‘绣才’,何不为另一桩美名?”


    小娘子双眼扑闪,明摆着等人称赞,宋携青自知她所说的‘绣才’是何意,他稍作思忖,挤出两字:“不错。”


    祝好料想宋携青不过随口一应,实则压根未深究她此言。


    祝好将淮仙录内页的墨汁拭干,她神情平平道:“你近日倘若不走了,我干脆拾掇一间房与你留居,如此,你也不必似鬼魅一般唬着妙理,她年纪小,胆儿更小,左右此宅本就是你所赠,若教你无处栖身,倒显得我鸠占鹊巢。”


    宋携青扫她一眼,“你见过谁家夫妇和离还同居?”


    哦,她的确以“和离”之由搪塞方絮因与几位熟识,祝好不以为意,“和离难道就不能复婚?”


    宋携青不置可否。


    祝好倏然显得有些踟躇,又有些手慌脚乱,一会儿归置案上的布匹,一会儿埋头顺着针线,一会儿拾起淮仙录翻阅……


    宋携青侧目,布匹是越整越乱的,针线是理到缠结的,书册是拿反的。


    他指揉眉峰,“何事?”


    祝好僵着笑貌,忐忑唤声:“仙君。”


    她突然的毕恭毕敬使得宋携青稍感不适,他回想去岁第一次见得祝好的模样,彼时的祝好亦是如此,对他恭而敬之,眼里甚至存有一丝惧色,从何时开始的?祝好对他的怵意已消散,“仙君”之称更是许久未唤,平素多是对他直呼其名,将才甚或以“鬼”称之……


    哦,还在他的名上画王八。


    宋携青:“下回有何事,直言便可。”


    祝好这才小声将柳如棠所托之事大体相告,以及,她要的三千两巨额。


    言尽,祝好遂见宋携青饶有意兴地望着她,他未推拒也未答允,只淡淡道:“先不论你是否将本君作钱庄之用,请自家夫君逛青楼,赎妓子,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


    是日,陆珏酣睡至日上三竿仍未见起,他在宽敞的拔步床上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入睡,两道私语却自门外钻入两耳。


    “嗐呀,小五你说,要不要将此事立即禀告小主?哎,小主尚在休憩,脾性又不大好,要是……要是咱俩时下叫门,八成得受骂。”


    “可是……小主这般看重乔乐魁,他要是听闻乔乐魁今日被旁人包揽了,我俩该如何交待?诶,你说说,小主分明已算准八百两承揽乔乐魁,怎的好端端冒出个如此眼生的公子?也没听说淮城有这号人物啊。”


    “嗳!小主还等着觉醒寻乔乐魁作乐呢,看来……今儿个是要落空了。”


    二人还在私言切语,蓦地,大门自里被一脚踹开,陆珏裸着上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个事?仔细说说。”


    俩小厮面面相觑,小五耷拉着脑袋上前一步,将今日百花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今儿个一早,他揣着陆珏事先予的八百两银票行至花楼,原想着,替酣睡的主子掷银独揽乔乐魁,要知道,寻常的魁者一日顶多三四百两,待小五将八百两银票压上花楼,原以为十成九稳,未承想,却出现一位眼生的玉面郎君,他一字未言,只随来众一齐掷银,小五只带了八百两,自然没法抬价,这不,乔眉小娘子就这么被玉面郎君抢了去。


    陆珏倚在门上,“他出银多少?”


    小五咽了咽哈喇子,讪讪道:“八百两……外加一枚铜板。”


    陆珏闻言,嘴角一抽,“不是,你连一枚破铜板都没带?就这么水灵灵地被人比下去了?我平日舍你的赏银呢?!”言罢,陆珏本想脱鞋拍他一脚,这才发觉自己急着下榻,压根儿不及套上鞋履。


    陆珏一时语塞,百花楼美人如云,也足以勾人神魂,只破规矩一箩筐,倘若欲赎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说好听点为表真情,说难听点,便是花楼想凭着此魁最后赚上一笔巨银。


    是以,陆珏才在昨日见过乔眉真容后,今日仍遣小五以他的名号掷银先将乔眉压下,谁想他豪甩八百两仍有人紧着抬价?


    只望此人并非与他一般要为乔眉赎身,明日他再将乔眉抢回便是。


    陆珏“啧”一声,他吩咐道:“端水来,小爷我要洗簌,记着套马,待会儿去百花楼小坐片刻。”


    两名小厮纷纷点头,退下操办。


    待陆珏跨入百花楼,什么舞魁、酒魁、花魁通通不要,他跷着二郎腿,轻晃玉盏琼浆,睇向一侧微微发颤的老鸨,“小爷我呢,今儿个,只要乔眉的女侍,叫什么来着,哦,泥沙?银沙?玉沙?”


    老鸨年近半百,却不难看出年轻时颇具姿色,她忙不迭应道:“玉沙。”


    她面露难色,“小公子,并非老妇有意为难,而是……玉沙这丫头时下只是个小小的女侍,平日只伺候乔眉,抑或帮着花楼洒扫,就算玉沙有些姿色,还能弹琵琶,却未上牌呢,您看,她再过两日便可作清倌接客,届时小公子再指名?”老鸨小声道:“我把玉沙给小公子留着!”


    陆珏随手撂下一锭银疙瘩,他笑问:“见一面也不成?”


    “这……”老鸨觑了陆珏一眼,活脱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她迟疑道:“若只是见一面,不干旁事……”


    陆珏轻嗤,眼前的老妇把他当什么了?他看起来就这么好色?


    所幸,陆珏凭仗自己显贵的门第,如愿得见玉沙,大堂人多眼杂,丝竹八音,老鸨还算晓事,将他与玉沙安置在一处雅间,陆珏略扫四周,不见床榻,只一方短案与锦杌。


    陆珏顿感好笑,他若铁了心欲行云雨,就算不得床榻,难不成他就做不了了?


    门扉微敞,小娘子垂首入内,她身量不高,体貌腰身却很曼妙,甫一抬头,千娇


    万态。


    昨日他虽与其主共处作乐,却未见玉沙,而今一见,直教陆珏寸心摇曳,他问道:“可会马吊牌?”


    玉沙因这句没由来的话怔了怔,美人就是美人,面露惊怪时仍不减娇媚,不论作何,皆为美举。


    玉沙声若银铃,“小女牌技不精。”


    “言下之意,就是会了?”陆珏挑眉,“你不日身作清倌迎客?想离开这儿么?若想,小爷为你赎身。”


    玉沙举目,并未作出女儿家的羞怯,她直言道:“陆公子倘若诚心想为玉沙赎身,便稍待几载吧。”


    陆珏挑眉,问她为何。


    玉沙:“妓子方上牌,赎身叫价当为贱价,何况,我尚未凭自己的乐艺卓立此楼,而今,我只是一名女侍,假若陆小公子以丫鬟的价码为我赎身,于玉沙而言,当为折本买卖,总之,若陆公子有心,便坐候几载,玉沙先谢过陆公子了。”


    陆珏:……


    也罢。


    陆珏不再扯闲篇,他步入正题道:“今日你可曾入屋侍奉你家主子?得见与乔眉一处的男人了么?此人有无怪举?唤何名?”


    玉沙哂笑,只要是个男人,一旦瞧见容姿尚可的女子便走不动道,陆珏眼见与乔眉的独处落空,便到此地寻她,而今陆珏不过遭她婉谢,又想转脸打回乔眉的主意。


    玉沙在心里鄙夷一番,其后,如实将自己所知的细情相告,“陆公子若想探听,来得真不是时候,玉沙将才被其他房里的姐姐打发做事,尚未有幸一睹与乔姐姐一处的公子呢,只在来时侧闻一二,此人姓祝,有几位来客论及,撞见祝公子自南巷祝宅出入,大抵与祝娘子有些亲缘?”


    “祝?”陆珏探问,“恕我冒昧,这位姑娘的芳名为何?”


    “祝好。”


    陆珏神思一凝,他直觉此名耳熟,他竭力回想,豁然顿悟,此女不正是裴兄上年亲临淮城审案的苦主么?


    诶?有点意思。


    第37章 新衣


    乔眉既是乐妓之首,所居小阁自是软香绣地。


    百花楼不论清倌抑或红倌,妓子迎客时,皆在所居小阁旁的角屋陪侍,其屋不算敞阔,胜在各物俱全,床榻小窗皆以轻薄的蝉翼纱点缀,榻前燃着鹅梨帐中香,闻之令人浮想联翩。


    乔眉端坐镜前,镜面映着临窗默坐的玉面郎君,他虽是今日承揽她的金主,可乔眉直到此时,仍不知他唤何名,只堪堪得悉,此人姓祝。


    她转过身,不再借着铜镜窥看,而是越过一切障碍,正大光明地端详他,乔眉不免愣神,郎君鹤骨松姿,只需在窗纸滤下的迷朦日华下一坐,已然压倒世间一众男子。


    他手捧一册墨灰外封的典籍,心思显然不在她这。


    以往入得此屋的男人,轻则对她淫言秽语,重则对她动手动脚,就算乔眉作清倌,只卖艺不卖身,却少不得被金主抚面掐腰,更甚以权强逼她行至最后一步方休,大不了事后赔补花楼与其魁金银,清倌角屋所置之榻便是作此之便,而这位祝公子……


    两炷香前,陈妈妈将此人引到她屋里,郎君越过门槛,径直落座临窗一侧的锦杌,就连乔眉揭落面纱,也不见此人抬目,乔眉只听他不咸不淡地道:“乐魁自便,时辰若到,我自会离开。”


    此言是他入内的第一句,亦是最后一句。


    他垂首低眉,凝目手中的书典直至现今,因他指节微掩,乔眉只可隐约窥见一个“淮”字。


    乔眉近来手疾尤甚,动辄错音,曲速缓滞,难以弹奏,何况祝公子正定神披阅,她岂能以乱音扰他?因乔眉无法弹奏箜篌,加上暂且未作红倌上牌,若得金主承揽,她只得跳跳舞,闲扯逗趣儿,而祝公子……却对她漠然置之。


    反观昨日的陆珏小公子……


    乔眉咬紧牙根,他定是存心松开酒盅,同时瞅准方位,确保酒水能够溅到她的脸上。


    不过,陆珏比她意想的要守规,并未对她如何,只言辞上分外直白鄙俗,以及,探问乔眉可通马吊。


    乔眉再次将目光移至临窗而坐的郎君身上。


    他屈指翻页,笑了一声。


    抬首间,二人四目相撞。


    宋携青敛尽笑意,他错开眼,“在下因你母亲所托而来,依照百花楼的规矩,两日后,遂可将你赎出花楼,在下并不会对乐魁淫言诐行,承揽乐魁,不过是替你赎身的切要一环。”


    乔眉恍然大悟,心底的磐石总算落下,她尚有诸事想问,譬如,母亲从何处凑齐的千两重金?可需她搭帮配合?再比如,赎魁者需得包揽其魁三日,太守家的小公子明摆着要为她赎身,祝公子与母亲余下之银,足以压过陆珏一筹么?


    因昨日陆珏之事,陈妈妈将她与玉沙禁足百花楼,乔眉无从得知柳如棠与祝好所谋。


    而乔眉到底未出言探问,只因公子看得分外专注,若她出言打搅,倒显得她有愧恩公。


    况且……


    乔眉虽不通绣技,可是,祝郎君身上的雪青云纹直裰,只一眼便知出自名绣之手,乔眉自幼处身花楼,陪侍的公子老爷不计其数,亦能从中窥破一二,祝郎君不仅对她没兴趣,再则雪青一色鲜有男子作外衣,此色位居紫、粉二色,偏女儿家的喜好,其间的小巧思颇多。


    此人,多半已有家室,这一身直裰该是妻妾为其拣择,既如此,她身作妓子,得人丈夫相帮,理当与其夫保持距离,不可过甚倾谈。


    乔眉不再盯着宋携青,她转身,兀自搓揉右手的筋骨处,她只望时辰能早些过去。


    与魁者共室的时段为巳时至申时,因此,金主多与魁者一道用膳,乔眉千难万苦地熬到膳时,却转身坠入另一冰窟,只因,祝公子谢却用膳,而她作为妓子,雇主不吃,她岂有自个儿吃的道理?


    宋携青扫见乔眉迟迟未动箸,只当人不饿,他也不问,只垂眼继续看着淮仙录,此籍对他满篇痛骂,口诛笔伐,宋携青笑笑,不以为意。


    祝好尚未将此籍通阅,批注与纸面翻页导致的痕迹停留在一半,宋携青眼观祝好七拐八扭的字迹,其言之公义,其论之果决,令他觉着好笑。


    小娘子肚里不见墨,却能高谈雄辩,硬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她倒是有些意思。


    窗台的一株玉兰摇曳在红日下,花影朝向东面,被拉得细长,申时已至,无须乔眉提点,宋携青迈步出屋。


    他行至主楼旋梯,略扫正堂高台,只见舞姬长袖翩飞,柳娇花媚,宋携青再观四旁,宾客满座,目若悬珠。


    浮风掺混浓郁的酒气与脂粉香,宋携青眉宇紧锁,此前他不觉得这两样东西嫌恶,前者因他本就嗜酒,后者,他曾闻过祝好身上的脂粉气,远不是这般呛鼻。


    宋携青拾阶而下,旋梯人来客往,众人无不向宋携青投以注目,毕竟,谁不想看看胆敢与陆小公子抢女人的竖子?


    这会儿,陆珏与玉沙也才从一楼的雅间步出,玉沙揉揉面颊,陪陆珏玩了一日马吊,她的脸因陪笑逐渐发僵,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好几载,玉沙直觉闹心,但愿自己得以与乔眉一般扬名,待她为自己赎身,仍有一笔银款足以供自己过活。


    不过,她与乔眉有着许多不同,例如,乔眉被卖入百花楼前,早已习成箜篌,她自幼便具天资,从未作为女侍伺候妓子,她打从踏入花楼,便是被妈妈当作清倌魁者抚育,是以,在她成为清倌迎客前,众客不曾得见乔眉,纵使现在,也只有那么些个花费巨银承揽的金主见过乔眉真容,而她玉沙,自小作女侍讨活,真容谁人皆可见,就算不日作清倌可带面纱陪客,却也不见什么用了。


    因着这层关系,待玉沙赎身离开花楼,昔日百花楼的来客倘若遇着她,定会以昔日的妓子之身出言调笑,尔后若想寻个好夫家安身只怕难了,更遑论真情实意的情郎。


    也罢,只要钱过北斗,没男人又不是不能活,自然,有钱有姿色的男人合当首选,陆珏只堪清秀,不大成。


    玉沙越想越远,她迫使自己不再想下去,眼见今日包揽乔眉的公子哥下楼,她只大略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她被陆珏缠身一日,得去瞧瞧乔眉如何。


    毕竟,虚有其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表面锦衣华冠,实则衣冠禽兽,何况乔眉的性子又那样软。


    思及此,她匆促拜别目露审视的陆珏,玉沙不等他应声,脚下生风似地直奔旋梯。


    不知何处冒出的醉鬼,肥实的身躯与她的左肩相撞,醉鬼将壶里的浊酒洒她一身,玉沙脚下打滑,她倾身向后栽去。


    飞云掣电间,玉沙一眼掠见宋携青从她身侧经过,她够不着扶梯,反倒与宋携青仅有一臂之隔,玉沙不及多想,她朝宋携青的方位扑抓,望他援之以手。


    照说,她生得桃腮杏脸,作为男人总归不忍美人受难,又有哪个男人不做着英雄救美的虚梦?


    就算她姿容平平,只要来人并非极恶之徒,若见女子跌跤,再怎么着,也该搭帮一二。


    以至于,当玉沙痛卧楼板,与那死醉鬼双双栽倒,脊背与后脑频频传来胀痛时,她仍觉着不可思议。


    罪魁祸首当是身肥体胖的酒鬼,经此一事,玉沙倒不觉着酒鬼令她厌恶了,她忍痛爬起,双眼隐含嫌憎地盯着伫足在两步外的宋携青,他不曾收受玉沙的怨视,只垂首看着衣襟处一块灰黄的污渍。


    醉鬼也将浊酒溅到了宋携青身上。


    四下的笙歌乐舞仿若将他隔绝在外,玉沙见此人微微皱着眉,他将手里的书册揣入怀中,指腹搓弄衣襟上的酒渍。


    玉沙将才只是大略一扫,而今咫尺之距,直觉此人夭矫不群,但见他一袭雪青云纹直裰极为衬身,唯独袖管稍长,怎耐公子剑眉凤目,似有神仪之姿,此瑕亦作无物。


    宋携青反复搓揉衣襟,仍未将酒渍拭净,他轻拂直裰,将神思拽回临行前。


    金乌虚掩云天,早风习习,宋携青侧卧榴树下浅寐,忽听草甸传来窸窣之音,他甫一睁眼,遂见祝好怀揣着雪青色衣物在内院踱步,她时不时游目摇椅,本是微扬的嘴角逐渐下沉。


    她在寻他。


    宋携青随手将遁形术化去,下一瞬便见小娘子一手拢着裙裾,一手揣着雪青衣物向他奔来,榴树下草莽丛生,更有迸壤而生的树根,她身着曳地留仙裙,一手难以将尾裙拢尽,何况祝好的两眼只顾盯着他,见此景,宋携青下意识在心底盘算着时间。


    果然,不过两息,祝好的左脚侧崴,宋携青旋即弹出一指,将她即将栽倒的身躯稳住,而后,闪身至祝好跟前。


    祝好与他称谢,紧着上下打量他,又将怀里的衣物往他身上搡,“今日穿我新制的直裰试试?”


    宋携青扫了眼自己穿着的深衣,他没觉得有何不妥,却是道:“用术法易容时,顺手换一身便是。”


    身处风月之地,自然不可以真容露面,好歹明面上仍是祝好的丈夫。


    祝好两手提起直裰,她解释道:“我呢,打算与柳如棠共营的衣楼稳定后,多多琢磨男子的衣物,扩张买客,不只囿于女子裙裳,这件直裰便是利用闲时所裁绣的,我瞅着尺寸与你好似合身?再说了,换一件直裰很快的。”


    眼见他不作声,更未接过直裰,祝好续道:“原本想着托春生试衣,不等我将直裰裁成,他却上京了,我才想着请你一试。”


    她的眼里隐有期冀,宋携青想着,施春生远走京都,与祝好相对熟稔的男子的确只有他了,无非动动手指的事,何况,祝好一向能言巧辩,他若执意推拒,免不了祝好一番叽叽喳喳,是以,宋携青依言接过直裰,眨眼间,已催动法术将此衣换上。


    祝好盯着他好一会儿,倏然抬手伸向他的领口,替宋携青将褶子压平整,“雪青色尚未见你穿过,竟如此相衬。”她接着盘弄衣袖,忘我似地小声咕叨:“袖管有些长,将近一指?还是误判了,若得良机,得仔细量量……”


    宋携青回过神来,再次搓弄衣襟上的黄渍,他反复此举数次,仍不见成效。


    罢了。


    他举步向前,大不了等会以术法消去。


    宋携青步至大门,离开百花楼之际,他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烂醉的酒鬼。


    锐利如刀——


    作者有话说:小宋:老婆好有趣嘿嘿,穿老婆做的衣服好开心嘿嘿,老婆摔倒了必须接嘿嘿,还是老婆身上的味道好闻嘿嘿,老婆给我做的衣服脏了T^T


    要长祝好脑了


    (白天不码字,凌晨两泪行)


    第38章 掷金


    “祝好!你可得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你与宋携青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和离了?你二人住一处暂且不论,他怎愿出银助你与柳如棠赎人?还有!他不是行商不利,钱财亏空?如今又是哪来的重金为柳如棠赎女儿?”


    方絮因跟倒珠子似地问不停,眼见与她对坐的小娘子神情不大自然,双眼更是不敢直视她,方絮因宛若置身油锅,很是煎熬。


    早前,方絮因在赋云裳帮着收整衣物,祝好只说了近日迁移铺面,却尚未将具细相告,直至赋云裳迎来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柳如棠。


    她前脚方入,眼扫四面,指着铺内陈设及角落几件裙裳指手画脚,最末汇成一句:“改!都得改!”


    方絮因不明所以,她的脾性一向很好,虽说柳如棠此言或多或少令她不快,方絮因仍然静下心,好声好气地问询端由。


    待柳如棠将事事经过以及她与祝好的筹算道来,方絮因缓了半刻都没缓过来。


    比起柳如棠与祝好合营,她话中将宋携青与祝好称作夫妇更令方絮因觉着惊诧。


    方絮因乍闻此事,尽日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得了闲时,自是一头往祝宅钻。


    祝好绞着手指,“是,先前我与宋携青是和离了,不过……”她眼观方絮因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絮因,我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我知道你担心,正因如此,反倒教我不知从何说起,去岁和离,多因他没法好好陪着我,而今,他回来了,且向我保准,不再远游,那……我俩自然……”


    她顿了顿,并未道尽,方絮因却已知她的意思,祝好续道:“至于赎金,他自个儿呢,的确银亏,可他家里有钱呀……”


    话到此处,方絮因还有什么不明白?


    “翩翩,宋携青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你就这么放心让他去那地?你二人既已和好,他可是以你夫君的名义逛青楼,他日你二人若因此事受人风言该如何?”


    “絮因,你放心,你想到的事儿,我们也琢磨了,他呢,每日入花楼前都会寻江湖人士易容,绝不会教人轻易识辨,待他离开花楼,方以真容示人,你可还记得裴大人堂审时的易容术?嚯,不是也没人认出嘛,若旁人问起,宋郎便自称‘祝’姓,当是我远房堂哥好了,现下打紧的,是将柳如棠的女儿赎出花楼,我们大张衣铺,是与不是?”


    方絮因本想好好规劝她一番,祝宅的大门却被人自外推开,来人一身雪青云纹直裰,方絮因只一眼,遂自精妙的云纹湘绣上窥见猫腻。


    宋携青一贯漠然,祝好与方絮因围在内院的小几上咕哝,他并未出言打搅,而是绕过二人,越过垂花门,入得主屋,正是祝好的“闺房”。


    方絮因见他如此娴熟的模样,喉中一哽,她转眼祝好,小娘子两颗滴溜儿的眼仍停在垂花门呢。


    她捏捏祝好的鼻,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呀,倒是把他当宝贝,一面遣他到花楼赎人,一面以衣物暗示他是个有主的。”


    祝好一听,来了劲,“絮因休得胡言,直裰是我闲时所裁,他今早穿得……”


    实则,宋携青早间所穿的深衣没什么问题,何况,他生得一张玉貌,更是不拘衣冠,祝好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今日穿着随意,我瞧着家里不曾留有他的衣物,正好试手的直裰收线,便令他试试,我本意是裁与春生试试的,怎奈他忽上京都,不过,既为试衣,谁穿都一样。”


    此由既可蒙混过宋携青,想必也能将方絮因糊弄过去。


    方絮因耳闻施春生之名,恍惚一瞬,待她回神,指尖轻戳祝好的前额,“你真当我傻呢?前几日方给施春生量好衣长,昨日才将裁成的春衫寄入京都与他,若你此前已知他身量,何须再量一次?再则,施春生不及这般高的身量,你却将直裰裁得如此长,一眼便知此衣是照某人的身量裁的。”


    “话又说回来,翩翩,你不曾仔细量过宋携青的衣长吗?旁的倒是合身,衣袖差些……”方絮因自顾自转了话茬儿,“男人啊,极擅油嘴滑舌,富家子弟最甚,单看尤……”她微作沉吟,“谁知宋携青就是个好的了?翩翩,若他仍未好好待你,咱们尽管将他弃了,知不知?”


    祝好点头如捣蒜,“方妈妈所言极是。”


    方絮因再次捏捏她的鼻,“谁能拿你有办法?”


    ……


    待方絮因离去,祝好方才行往主屋。


    甫一开门,遂见那人闭目倚在美人榻上,祝好轻手轻脚地挪步近前,她微微俯身,而后索性蹲在地上,祝好轻唤两声,不见宋携青动作,她壮着胆凑近,伏在宋携青前襟嗅了嗅。


    除却他一直以来就有的甘松香,竟未闻得其它味儿了。


    祝好觉着古怪,花楼那样的偎香倚玉之地,即便宋携青并未作何壮举,多多少少也会沾些脂粉香与酒气,他这般干净,反倒见鬼。


    是以,祝好又贴近几分,如此近距,她可闻宋携青略显急骤的心跳以及平缓的呼吸声,正当此时,宋携青眼睫忽颤,打眼与她撞个正着。


    祝好猛退两步,她先发制人,“我是想看看,我裁绣的衣物脏没脏……”


    言罢,祝好旋身离开,她莫名其妙地将屋门掩紧,只一息,又自外大敞,祝好站在门外遥遥问道:“今日一切可好?”


    宋携青不作声,只一味盯着她,且神色愈发地凝重,祝好见样,寸心急剧坠地,她小跑上前,眉心紧攒地问:“怎么了?”


    宋携青的两眼聚有点点笑意,腔调却平平,“并无差错。”


    祝好眉心舒展,旋即剜眼宋携青,逗她好玩么?


    ……


    百花楼掷金揽魁定于每日辰时。


    陆珏难得早起,主楼的客位尚未满座,他已呵欠连天地落坐老鸨为献殷情所置的软垫太师椅上。


    高台之上不再是翩跹起舞的舞姬,而是换作六名寻常乐妓各持丝竹奏乐,女子身着的裙裳如蝉翼单薄,胸前的雪峰半掩欲露。


    今日除却乐魁乔眉,余下的魁者倒不见来客为其掷银,围堵在大堂的众客不只为欣赏乐妓拨弄丝竹时的艳容,更为一观陆珏小公子的威风,众人不免在心下揣测陆珏今日当以多少银两压下乔乐魁。


    随着主门一声娇语入耳:“得公子莅临,花楼蓬门生辉!”


    众客纷纷侧目,来人正是昨日高于陆珏一枚破铜板,从而揽下乔乐魁的祝公子。


    陆珏翘着二郎腿,手持一柄象牙扇,他遥遥指向宋携青,“祝兄,你今儿个出银几两?”


    宋携青步至一侧,与众客拥簇下的陆珏隔有一段距离,“贵者当先,小公子先掷银,多少都成。”


    “哦?”陆珏推开骨扇,“祝兄言下之意,于乔眉小娘子竟是稳操胜券了?好啊,小爷我先。”


    顷刻间,大堂静得针落可闻,无人不在候着陆珏接话,他却有意吊着众人胃口,陆珏一瞥宋携青,讽意昭昭,“一万两。”


    待最末一字清晰地自牙缝钻出,四周连喘吸皆滞,乐曲戛然而止,高台上弹奏的妓子骇得仿若被人点了穴,动也不动。


    ……一万两?!且不论揽魁一日,哪怕为赎魁者,也用不着万两之多啊!众人瞠目咋舌,不愧是皇贵妃之甥,好个一掷巨万!好个骄奢淫逸的小公子!陆氏本家可知陆珏为一妓子豪掷万两?倘使不知,待陆珏豪举扬传,他会如何?


    宋携青漫不经心地道:“让你了。”


    哈?让?


    陆珏凝思一瞬,诘问道:“祝兄不是对乔眉小娘子势在必得么?为何不接着压?”


    宋携青喟道:“家妻克扣金银,万两之财,恐跪搓板。”


    其客若揽魁者,当先呈缴相应的揽银,才可敲定名额,到此楼寻花问柳的郎君多是望门贵族,是以,所娶之妻自该门当户对,来客不乏受妻室管束,虽如此,又有哪个男人不偷腥?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方才小爷我意在试探祝兄的闲财,啧,不过出一趟家门,我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巨金?”陆珏轻哼,“小爷我出银五百两。”


    老鸨的一颗心跟着陆珏的话上上下下,谁知这小公子却是个唬人玩的?


    她僵着笑,出言提醒,“两位公子,揽银若已出口再不能翻悔,老妇还请二位三思而行,适才陆小公子放下的海口只当逗趣儿,再不许了。”


    陆珏摆摆手,不以为意。


    雪肤花貌的美人为宋携青移来一张太师椅,他并未落坐,只接道:“五百零一两。”


    陆珏嗤笑,“一千两。”


    宋携青:“一千零一两。”


    陆珏满脸黑线,他咬牙切齿道:“一千三百两。”


    宋携青与先前一般,只在其上多压一两银。


    高台之上,余音袅袅,高台之下,讥笑漫耳。


    揽魁者,哪个不是万贯赀财?谁家公子哥一两一两的压?昨日更是以一枚铜板夺得乐魁,无怪众人笑话。


    陆珏自太师椅起身,他将象牙扇抛向小五,“祝兄自个儿跟美人玩去罢。”


    他头也不回地步出花楼,小五在后尾儿追,“小主!这下咱们去哪儿啊?”


    “找个吉日寻衣铺的小娘子玩玩,还不用花钱。”


    陆珏今日弃权在老鸨的意料之外,她转视双眼如淬冰凌的宋携青,好言道:“公子这会儿可要上楼寻乔乔?”


    宋携青逼盯陆珏离去的方向,半晌,他捻出几张银票抛与老鸨,旋身上楼——


    作者有话说:暧昧期滴小情侣


    啊啊啊啊啊要成社畜了!随缘更T^T绝不坑T^T


    第39章 堂哥


    玉沙昨日便想着看看乔眉,却因半路撞上个醉鬼,几乎令她的臀部开花,事后,陈妈妈见她这般,一面考虑到她不日便要作为清倌迎客,一面悬心她与乔眉再捅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以养息为由,教玉沙搬去西面的小阁暂居,更命她不必再伺候乔眉,一心筹备挂牌头日的曲乐就成。


    是日,玉沙借着拾掇旧物为由,总算摸到乔眉陪客的暖阁外。


    她已听闻,今日揽下乔眉的金主仍是那位祝姓公子。


    眼下方至未时,距金主离开还有一个时辰,玉沙踟蹰在外,仍未下定心叩门。


    她在门外来回踱步,倏地,房门被推开,自里间步出的正是宋携青。


    玉沙见此人直接绕过她,举步回廊,往悬梯而去,她追问:“祝公子这是要去哪?”


    宋携青乍闻此问并未顿足,待他又迈出几步,方回过味来,竟险些忘了,他如今的身份姓祝。


    他急着离开,脚风未停,“回了。”


    回了?是何意?莫非乔眉惹他不快了?若是如此,老鸨准不定如何罚她,毕竟,乔眉因陆珏之事,老鸨依然怀恨在心呢。


    玉沙追出几步,问他:“可是乔眉犯了错处?”她见宋携青并无反应,眼看他要步出回廊,玉沙只好加了句:“我本是乔姐姐的女侍,如今乔姐姐因手伤再难弹奏箜篌,公子可喜琵琶之音?后日小女作清倌献艺,公子可来捧场?”


    言及此处,玉沙方见那人回首,他终于止步,“家妻遣人来寻,乔乐魁并无错处。”


    玉沙怔怔,待她回神,眼前早已不见宋携青的身影,廊道只余玉沙一人,她跺脚唾道:“惧内还敢来花楼找快活?这些个男人既有妻室,却仍想着外头的野草闲花,真当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玉沙不再耽搁,她折回暖阁外,乔眉尚未落锁,玉沙推门直入。


    映入眼帘的是乔眉扶着一架箜篌的娴静之景,她指尖轻抚琴弦,勾指转腕却略显僵硬,因乔眉拨弄琴弦的力道甚轻,玉沙并未听得箜篌的婉转之音。


    乔眉见来人是玉沙,双瞳微闪,随后听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劳什子祝公子未对你做什么罢?我瞧此人空有一身皮囊,脾性却不大好。”


    乔眉将箜篌暂搁一侧,疑道:“脾性不大好?你与祝公子打过照面了?”


    玉沙先是翻了个白眼,而后将方才的事说了,她并不对乔眉挑明此举是因担忧她,而是以为了招徕挂牌头日的金主之由搪塞。


    乔眉听罢,掩唇低笑,打从假毁相貌,受陈妈妈责罚,玉沙还是头回见她,自然无从得知祝公子与她母亲之间的谋算,若非祝公子相告,她亦被蒙在鼓里。


    乔眉将此事大略与玉沙道来,玉沙据闻,缄默半晌方道:“是以,祝公子所言尽是瞎诌的?”


    乔眉只当玉沙是在说宋携青为她赎身一事,“不错,我母亲应已答允同祝娘子合营,祝娘子便请她家的远房堂哥莅临花楼赎我一介妓子。”


    玉沙蹙眉,“堂哥?”


    乔眉点点头,“我今日讨嫌问了一嘴,据祝公子说,母亲原想拜请祝娘子的夫君前来,不过,她家夫君偶感风寒,不大方便,恰好她的远房堂兄到淮城探亲,祝娘子便托祝公子跑这一趟,别看祝公子冷情寡言,我想着内里应是个心热的,不若他怎会相帮?何况,祝公子此人对我很是守礼,你啊,切莫说他脾性不好了。”


    倒是她误解他了?她方才还在明里骂他呢。


    昨日陆珏提及此人,玉沙遂将听闻的传言如实相告了,未成想此人当真与祝家系有亲缘?祝小娘子愿帮这忙,倒是个心慈面软的。


    玉沙问道:“那他何故提前一个时辰离开?”


    “不知。”


    乔眉想到此处也觉着古怪,祝公子临走时,并未申说因由,是以,她也不好细究。


    垂首间,她瞥见玉沙的履底尚算干净,乔眉沉吟片刻,言道:“玉沙,我知你不大喜欢我,可我作为姐姐,作为你昔日的主子,有些话,我若不在当下同你说,待你成为此楼一等一的魁者,我只怕无从见你。”


    玉沙闻言,一双生就妩媚的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乔眉。


    “我知道,你多日寅时便起,背着琵琶到城郊习奏,可是玉沙,若你成了清倌,再不必如此了,若你上牌,不论是楼里的楼外的,好些个眼目眈着你,再则,城郊路远,终归不甚安妥,玉沙,你弹奏的琵琶宛如上界清音,待你成为清倌,白日在阁屋练练便成,你生得漂亮,虽则嘴不饶人,可你对付男人,很有妙法儿,假以时日,定能名满此城。”


    “玉沙,你十一二岁方入花楼时,陈妈妈将你纳入我阁,你因失手摔碎瓷盏被妈妈责打,我未出言向妈妈宽饶你……对不住,如今,妈妈的脾性你当清楚,若我出言劝阻,她眼下对你轻饶素放,保不准别日将你唤入没人的地儿折腾。”


    玉沙扬唇一笑,她直卧在小屋的软榻上,“我不喜听人言教,所以,你不必再说了。”


    玉沙并未提及早起到城郊习奏琵琶一事,她怎会想说呢?


    花楼之人,只当她玉沙天资卓越,生来弹得一手妙音,实则,她十二岁那年,耗尽一切积蓄,置得一把破琵琶,每日天色未明,玉沙便已背着琵琶徒行城郊,其途坎坷,若逢骤雨,她的履底便会沾及稀泥。


    她很笨拙,于乐理不通一窍,悟得极慢,并非众人口中的颖悟绝人,可是,那又如何?若无人窥见她夜以继昼的攻习,那么,她便是天资使然。


    她万般不愿被乔眉知晓,此人事事压她一头,奈何二人共阁,她又是乔眉的丫鬟,能遮掩多久?玉沙情知,若非乔眉多年来有意的放纵,她身作丫鬟,断然没法儿偷闲习奏琵琶,为此,她对乔眉的情谊一贯复杂且微妙。


    “也罢,指不定你比我通透。”乔眉看着她,郑重道:“我知道,是你代我母亲寻的祝娘子,毕竟,她这般拉不下脸的一个人……”


    “玉沙,谢谢你。”


    小阁里静默一会,玉沙的声调听不出喜怒,“明日便是身作清倌的最后一日吧?祝公子会替你母亲来此赎人?日头真是将将好,你一走,此楼便无人与我争了。”


    她一哼,走得越远越好。


    ……


    祝好早间去衣坊帮忙,与柳如棠商定新张当日的琐细,午间折回宅邸为李沅的母亲绣嫁衣。


    近来的劳碌,令祝好愈发地体虚,妙理为她到仲春堂取药方抓药,祝好坐在得闲阁绣着手中朱湛红缎面上的桃花纹样。


    布匹一端的桃花,眼下已大抵完竣,届时,裁剪缝制的要务交与铺中的缝工即可。


    祝好搁下银针,端起案上尚温的清茶啜了一口,她正要继续绣制,却听门钹之音隐隐传来。


    祝好将阁门敞开一条缝隙,外间灌入的流风直教她头疼,祝好自一侧的木施上取了件披风,这才步出里屋。


    因着凝神刺绣,未曾留意时辰,祝好只当是宋携青回家了,然而这念头很快便被她舍去,若是宋携青,何须叫门?


    可妙理身上合该带着钥环,因此,叩扉之人绝非妙理。


    祝好揣着疑云将门敞开,来人身量半低不高,肌肤倒是白净,他墨发高束,算个清隽少年。


    陆珏原还好奇,这位去岁名震淮城与临州的小娘子会是何等模样,既敢与此城作为地头蛇的尤家对敌,理当钢筋铁骨,女汉子风,不意宅门一敞,却见一张面呈病白,偏又姿容绝俗的女子。


    今儿个日暖天晴,她却系着一件杏黄披风,小娘子缩在翻领下,可爱非常,陆珏不受控制地失神,没忍住问:“好好姑娘,可会耍马吊?”


    祝好缄默一霎,淡道:“唤我祝氏便好,以及……”她真觉莫名其妙,“我不通马吊。”


    “无妨,无妨。”陆珏自顾自地将宅门大敞,还未得祝好准予便擅入内院,祝好明面上既有夫君,此举于二人而言并不算妥。


    祝好未杜门,陆珏施施然在锦杌上就坐,且不忘招呼她,“好好姑娘坐呀,见你面色苍苍,身子骨弱?嗐,多大点事,岐州府名医无数,改日我命他们前来为好好姑娘诊疗。”


    此人的行举谈吐极其狂荡,而且,知她名氏,祝好沉思,岐州府?她细察此人,大抵十七八的年纪,着装显贵,娇皮嫩肉。曾听柳如棠论及岐州太守家的小公子一二,祝好试问:“陆公子莅临祝宅欲为何事?”


    莫非,陆珏已知她与柳如棠所谋?特来寻她要人不成?


    陆珏长长“诶”一声,他尚未自报家门,身前的小美人却当即猜断。


    鲜眉亮眼不说,还聪颖明智,顶顶重要的是,她羸弱得紧,正宜被他娇养在深宅大院之内。


    唉哟,裴应忱也真是,当初只提及淮城殉葬案苦主的名姓,却不曾谈及姑娘家生得如此绝色,假若早早儿相告,祝好小娘子未及婚嫁,他索性纳入府邸,为他妻室,毕竟,马吊理该同美人嬉耍。


    不过,陆珏转念一想,已婚配又如何?他压根不在乎这些个尘俗,无非打打马吊罢了。


    是以,陆珏不要脸地问:“你同我回岐州,我为你寻名医治病可好?你跟着我,有花不完的金银,有奴才伺候,平日只需讨我欢心,再不必苦劳,更不必看人脸色过活,你有夫君无碍,和离就成,我不会揪着此事叨唠。”


    “如何?好好姑娘,可要同小爷我过日子呀?”——


    作者有话说:小宋还有五秒钟到达现场


    刚毕业成为一名社畜,是以,最近尊嘟太忙了T^T


    第40章 百岁


    金乌西沉,只在内院的迎春花上洒下薄薄的余晖,软风渐显寒意,祝好拢紧披风,方站一会儿,下肢已觉酸胀,她只好踱至小几,在陆珏对面落坐。


    “陆公子,我有些好奇,您往来淮城一趟,待回岐州,打算带多少女子回府?”祝好虽以“您”相称,可陆珏并未自她的语调中听出分毫敬慕的意味,反而挟有不少讥刺。


    “何况……”祝好淡淡扫他一眼,“陆公子,并非我喜欢的款儿。”


    陆珏闻言,神情蒙然,待他确定自个儿未听错,两眉皱得似一座小山峰,“哦?”他明面并无恼色,只将尾音拉得颇长,“那么,好好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呀?”


    谁家小女郎会不喜他陆珏小公子?就算不喜他,也该喜欢他的万贯家财!


    祝好故作沉吟,旁人看来好似当真在琢磨,过了好一会,祝好方道:“我喜欢年纪大的。”


    唔,他确实比好好姑娘小上那么一年两载,不过,再怎么着,也当有个准数,是以,陆珏问道:“应当比你年长几岁?”


    祝好在心下粗略一算,敲定道:“百来岁吧。”


    陆珏仰脖,满面困惑,他迟迟未闻小娘子纠正,陆珏不可置信地道:“多少?!”


    祝好掷地有声:“百岁。”


    陆珏张了张嘴,一时顿口无言,原想着她既已为人妻子,想来喜欢的当是丈夫之相,怎料,她竟这般重口?既如此,当初乖乖嫁给尤琅便是!怎的好好的小美人,脑子却不大清楚,如今看来,她确实不大会打马吊。


    不过呢,他一向乐善好义,陆珏打算以自己肚里仅有的几滴墨好好规劝祝好,然而,不等他开腔,只见祝宅大门挤进一道人影。


    小五眼见自家主子古怪的面色,一瞬将方才准备好的措辞,忘了个干净。


    陆珏自然知晓小五此行的目的,他不再留心祝好,起身步至小五跟前。


    祝好见来人凑在陆珏耳畔喁喁私语,她没法儿听清。


    俩人言罢,陆珏回望过来,眼定在她身上一瞬,他嘴角扬起,而后,带着来人步出祝宅。


    祝好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本欲追上探究二人的去向,才迈出一步,双眼陡然一黑,她不知撞上何物,额间倒是不觉得疼痛。


    她仰首,眼前除却漫天落霞余晖,还有宋携青,祝好将才正是撞上他的胸膛。


    祝好思及方才呛陆珏的浑话,她一颗心东窜西跳,祝好打转眼珠,问宋携青:“你……何时来的?”


    恍惚间,她好似瞧见宋携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因只一刹,他已恢复平素里的淡然,直教祝好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宋携青掸了掸袖袂上不存在的灰,“才到。”


    祝好点点头,又觉着有些不对劲,她问他:“现下几时?”


    宋携青顿了一下,“乔眉身子不适,我才提早回家。”


    她盯着他一会儿,祝好移开注目,拢着披风往得闲阁去了,接连数次她还未将所想的道尽,可宋携青总清楚她想问什么,在想什么,难道这也是他为人神的缘故吗?


    祝好不愿被他看得太透,她不大能藏得住事,特别是心内一隅越发清晰的情愫。


    祝好静坐小阁,并未继续绣嫁衣,她抽出压在各式布帛下的淮仙录,不知为何,她近日分明未得空翻阅此籍,而内页竟平白生出不少折痕,祝好将此籍虚合,封皮右下方赫然题着:李弥彰——书。


    ……


    这日,忽生两件大事,其一——陆珏小公子今日竟未莅临花楼,更未命随身的小厮代为掷金,祝公子直接以五百两将乔乐魁揽下,这就说明,明日乔乐魁身作红倌的头一日,若祝公子有意,即可为其赎身。


    其二,半年前以次充好的琼衣坊在楼外新附文告,衣楼里里外外已围聚好些人,自衣坊迈出的来客怀中皆捧着裙裳,面上溢满笑貌。


    前一阵逸闻,琼衣坊的柳掌柜打算将此楼盘售,不再经营与从事布、衣两业,众人眼见昔年驰誉淮城的琼衣坊日渐苍凉,是以,直接默认此番风传。


    然而,通过今儿个琼衣坊的作派,柳掌柜怎么可能会将此楼盘出?她分明是想复兴此坊重回往日的生意!


    只因,柳如棠写的文告表示,凡新老客光临衣楼,无须购置,即赠上等成衣一件,琼衣坊的旧客虽然多是豪族大户,不当因区区一件裙裳起兴,然而,自琼衣坊塌台,淮城只堪堪祝娘子的衣铺尚有一二巧思,此时,祝家两铺却双双歇业,至于暂歇之由,说是祝娘子整训铺工,闭门教授新参悟的绣技,待游神过后开张。


    此消一出,淮城有些财帛的小娘子个个愁眉不展,身作贵娇娘,怎么可能不置衣裙首饰?除开祝娘子的衣铺,其余铺坊裁绣的裙裳太过平平,正当小娘子们乱成一锅粥,琼衣坊竟站了出来。


    横竖无须银钱,命家仆跑一趟又何妨?总不能琼衣坊旧念复萌,仍不知悔改!除非,她柳如棠真不打算在此城立足了!


    已将琼衣坊赠送的衣裙拿到手的小娘子一瞧,只见成衣做工精致,针缕细密,所赠尺码称身,抚之绵软,竟挑不出任何疵点。


    置衣的提盒内夹有一纸信札,所书大意是,琼衣坊为半年前犯下的错处撰写悔过书,今日衣坊相赠的裙裳,即作赔礼,此外,悔过书提及,琼衣坊在游淮仙前两日将有衣裙新售,倘若小娘子携此书前来,即可折价低售,另有小物作赠。


    柳如棠此次,真是下足了血本,乔眉之事既已十拿九稳,她自当履约,哪怕将琼衣坊的余银余衣耗尽,也要为新张之日打好铺垫。


    ……


    月浅日升,转眼已到乔眉身作红倌之日,百花楼宾客分作两类,一类在二楼临窗的游廊,楼外长街行经的过客可瞧见新上牌的乐妓怀倚琵琶,但闻玉音萦耳,其声琤琤,众人却不甚在意曲乐音韵,只顾痴醉在玉沙天成的媚容上。


    有道是“□□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她以青丝挽就百花髻,上缀衔玉并蒂芙蓉步摇,玉沙眼含秋波,新染蔻丹的玉指勾弦,顺带将众客的心魂一并勾走,花光柳影间,她如坐春风,此景犹如一幅神女帛画,直教男人们心旌摇曳。


    据闻,此妓原是乔眉小娘子的女侍,今日将将及笄,遂作清倌迎客,若论玉沙小娘子倒是与众不同,为清倌者,即可蒙面示众,而她,头一日自揭面纱,惹众人唏嘘,大伙儿尤为玉沙的容姿所叹绝。


    而第二类宾客,将主楼大堂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跷足抗首,挤眼盯着立于高台之上,蒙有面纱的乔眉,昔日的清倌之首,而今作为此楼凌驾花魁名号的红倌,只待过了今夜,想必,花魁之名当属乔眉。


    既为红倌,自需以真容示众,乔眉亦知其间的规矩,然而,她的手指方触及面纱一角,斜刺里,老鸨急急奔来,连连喊停。


    乔眉心下一缓,她将两手垂下,暂歇揭纱之举。


    老鸨放眼望去,因之主楼观者众多,她反复确认,反复扫视,虽然难以置信,不过,陆珏今日的确未现身。


    她再次环顾四周,这才道:“祝公子愿以八千两为乔乔赎身,可有上客接价?”


    四下先是短暂的阒静,其后开始阔论高谈,然而,始终无人叫价,更不见陆珏现身。


    乔眉心弦紧绷,下意识攥握的拳微微透汗。


    正当其时,二楼的琵琶之音袅袅游来,本是柔婉的乐音乍成穿云裂石之势,令人的心境犹如巨浪击石,涛涛不竭。


    最终,在一片纵谈与丝竹声中,祝氏以八千两赎下曾经妙绝此城的清倌之首。


    众客一面唏嘘祝氏的不尽之财,一面叹惋未能亲睹乔眉之容。


    ……


    月朗星稀,百花楼鼓乐齐鸣。


    陈妈妈因今儿个将乔眉以重金高卖,加上玉沙首日为倌的客源出人意外,她因堆笑挤出的褶子不曾淡去,豪爽地自腰囊里拨了些银两在楼内庆贺,为诸妓及女侍发放裳银。


    这当口儿,玉沙一人枯坐暖阁,兀自拆卸髻上的步摇玉笄,她望着铜镜之中姿容绝艳的鹅蛋脸,不免哑笑,左右大多数人已知她的貌相,亦知她作清倌前是乔眉的女侍,那么,她戴不戴面纱有何分别?她自打踏入此楼,就没想干干净净地脱身,既如此,不若放手一搏,凭借乐技揽客的同时,以色辅之,彻响花楼。


    她才不要成为第二个乔眉,她只愿做艳压乔眉的新魁。


    玉沙卸下最后一支簪,有人叩响她的房


    门。


    “进。”


    来人是个纤瘦干肤的小姑娘,她弯着背脊,怯生生地道:“玉姐姐,我是柳儿,陈妈妈遣我在小阁服侍您,今后,玉姐姐尽管差使我。”她抿了抿唇,踌躇再三方道:“玉姐姐生辰吉乐。”


    女侍者,及笄之日方可成妓子,是以,众人下意识将今日视作她的诞辰。


    小姑娘不敢直视她,一双眼慌促地游移四旁,蓦地,定在暖阁犄角。


    玉沙循着视线望去——墙角立着一把脱漆断弦的琵琶,她笑了笑,“赏你了。”


    在柳儿惊诧的神色下,她补充道:“行了,你退下罢,今夜陈妈妈在正厅发赏钱,倘若去晚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捏着袖角,迟徊不决,玉沙没好气地重复一遍,柳儿方才躬身退下。


    玉沙轻喟一声,随手抽出木屉,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花卉银笄压着一纸云蓝笺,她将其展开——


    「玉沙,生辰吉乐」


    云蓝笺上书下的祝词为两日前,玉沙自然认得此迹。


    何况,惟有此人情知她确切的诞辰。


    而她,之所以拖延两日……


    玉沙将银笄别入发髻,“乔姐姐,我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鹧鸪天佳人》宋苏轼


    遥叩芳辰,生辰吉乐——清曹雪芹《红楼梦》


    bb们,透露一下,我是幼师辛者库宫女专业,最近刚刚开学尊嘟很多事情,还撞上中秋md,需要排节目家访七七八八的……我的时间就像海绵里挤的水T^T


    我只能保证不坑+不水+质量T^T


    哎呀


    看似单恋,实则小宋的爱意也要藏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