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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大婚


    三月廿二,举民游神。


    晨曦微露,街头巷尾已是一片胜况,长街两侧驻足信奉淮仙的百姓,在众手中提篮,篮中盛以瓜果食馔。


    远处锣鼓之音愈近,不消片刻,一行仪队浩浩荡荡地游来,镶金嵌银的步撵向众人行近,步撵之上,正立一尊玉面碧清神像,他双臂微拢,犹如为民祈福,步撵一侧环着獠牙青面,身披窄腰宽袍的教徒,百姓乍见神祇莅临,捻香一路随拜。


    祝好被一双大手牢牢牵着,她的身量只在此人腰下,他步子迈得极快,显然已忘自个儿所牵是个将满五岁的女娃娃。


    “啪。”


    长街人如潮涌,摩肩接踵间,将她的糖葫芦碰撞在地。


    祝好细眉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牵着她向前的那人方才顿足,他身后映着朝阳,分外眩目,令祝好难以瞧清他的面貌。


    “大哥哥,我的糖葫芦……”


    “待寻得你父亲,让他再给你买串新的不就成了?区区一串糖葫芦,有何好哭的?适才见你迷途不也未曾哭闹?”


    言尽,祝好被他拉着挤进一条里巷。


    “大哥哥,你走得太快了!对了!大哥哥,你知道游街的那尊神像吗?有好些人嫌恶,亦有人尊崇,我姨母便不喜,说那是堕仙,不是神仙。可我阿爹呢,逢年三月廿二便会带我去斋里祭拜哩!我阿爹说,恶与善不当以众口而论,他若能护大家平安康泰,那就是好神仙啊。”


    “我阿爹说,自我出世,每隔几日便要发一次高热,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周岁,后来,阿爹背着我去斋里拜神仙,我就长到这么大啦……大哥哥,我鞋掉了!阿爹要骂我的!”


    “……喂喂喂!另一只也掉了!大哥哥,你真的知道我阿爹在何处吗?你不会是……人牙子吧!”


    那人终于停下步子,祝好一头栽在他的腰处,一股冷冽的甘松香萦绕在她鼻尖。


    “大哥哥,你好香。”


    他鄙夷地觑她一眼,面


    色不大好。


    他见女娃娃光着两脚屈指站在青石地上,长街不乏落有沙砾,眼见人来人往前遮后拥,两只童靴不及他手掌大小,难寻为其一,他懒得为此卖劲是其二,他低眉略思,一手将女娃娃捞起稳坐他的肩头。


    “大哥哥,阿爹也经常这样给我骑大马嘞。”


    “……本君不是大马。”他一顿,补充道:“若再胡言,将你丢了。”


    祝好不知,这位游侠似的大哥哥举着她绕过几条巷弄才将她送至阿爹跟前,她只知,阿爹教诲她,礼顺人情,人须视礼而重,方可立足。


    她应当与大哥哥道谢,那人却只留给她一道后影,他走得决绝,祝好急着从阿爹怀中脱身,光着脚丫往回追。


    终于,祝好触及他的袖袂,原是不绝于耳的锣鼓声却骤然泯灭,连及山川崩绝溃不成军,一切的一切,凡双目可视之处,皆褪作一片苍苍灰白。


    她终究未能得见此人真容。


    祝好两眼圆瞪,她在惶惶中惊醒,她已许久不曾梦寐,一时竟难以分清梦中之景是儿时曾发生的,还是一场虚构的梦境。


    窗外日华浅浅,显然方至晨时。


    祝好撑着榻沿坐起,只觉脑际昏昏沉沉。


    轩窗半掩,早风徐徐,将她绣着山栀子的帷幔吹起。


    不对……


    祝好宛若被一盆冷水浇彻,她猝然清神,她分明,应当身处炽灼的烈火才是。


    祝好撩开帷幔打量四周的布景,只见一应陈设如旧,黑漆嵌螺小几置玉壶春瓶,几株昨日自院中新采的野花在瓶中含苞微露,玉刻湖光山色屏风与窗景两两相映,方连帷幔所绣的山栀子朵数与枝梢走势皆与她闺中的别无二致,祝好万分笃定,她所处之地,的确是双亲离世前为她布设的闺房。


    八足圆杌上置笸箩,祝好昨夜将将收尾的抹额正拾掇其中。


    她怀揣着不安下塌,敞开壁柜暗层,木匣犹在,祝好揭开,一纸存单犹自横卧正中,她却因方才一连串的大动令左腕隐隐作痛,祝好卷起左手袖衫,一道半指宽的灼伤赫然闯入眼帘,伤处抹有浅色膏剂,若未牵扯伤处,是不大疼的。


    昨夜种种因此痕在脑际越发清晰,火光烛天并非梦境所致。


    祝好处身房中,环视周围陈设,恍然想起在她濒死之际觑见的一抹身影。


    他自光焰中走来,星火伴身,活似自炼狱而来的魔头修罗。


    虽则只是一道模糊的人影,方连眼鼻也难瞧清,祝好却莫名肯定,此人正是宋携青。


    若她猜得不错,此地应是松鹤居。


    祝好随手理清睡得稍显松散的衣襟,她将存单收入袖囊,推门而出。


    内屋虽与她的闺阁一致,推开门后的外景却是大有径庭。


    此屋正对一汪小池,池深水浅,一眼即可澈底,沿池栽着几株凌波仙子,长势蔫蔫,未绽先萎。祝好拐入游廊,向着大宅主门而去,她一脚方踏入前院,不期然几道论言顺风送入她的耳中。


    “嗳!你们说说,这人神如此大费周章,她家烧便烧了,何必劳心费神地变一屋与她闺房一样式的?既如此,变都变了,何不干脆将焚毁的宅院通统反本还原!”


    “此事倒并非最相烦的!折腾得是,他竟命咱仨在提亲当日捧着琐物伫在宅外为其助阵,啧,两位姐姐,这小人神该不会当真痴恋上里头的那位凡人姑娘了罢?不若何苦事事躬亲至如此境地呢?”


    祝好悄声藏在廊柱后头,前院三位女子正是宋携青提亲当日随行的女使,三人环圈站在百年榴树下遮阴,只见那日诵读礼单的女子将手中扫帚一丢,“两位好妹妹尽是新人,自是不了解此人,‘痴恋’?他怎配谈情爱?他不过是身有天罚,不得已而利之,只好妥协娶了凡女……”她做了个抹颈的手势,阴恻恻道:“不若,宋琅早将她杀了!”


    “哦,还有。”濯水转身,逼盯祝好藏身之地,“既然醒了,烦你随我走一趟,他且候着呢。”


    祝好迈出一步,指向自己,“我?”


    “不然还有谁?”


    ……


    祝好随濯水行去宅外,一辆崭新豪奢的车舆歇在侧街,她抬头见此宅的匾额不知何时已换成“宋宅”二字,祝好踩着矮杌上轿,濯水则是坐在外头驱车。


    祝好稳坐轿中,她将车帷卷起一角,淮街熙来攘往,偶有稚童嬉语传声入耳,祝好透过幔子隐约可见濯水驱车的侧影,她问道:“上哪儿寻他?”


    濯水尚不及答,祝好的身子倏然朝斜里歪去,车壁摇晃,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须臾后,车舆方才平复稳当。


    外室传来濯水波澜不惊的腔调,“莫慌莫慌,驱车是我今个儿方学的,是以不大谙练,不过,应当不会出差池,至于上哪寻他?嘶,他临前说是唤什么‘漱玉楼’,绕过前边那处巷道应当就是了?”


    该死!濯水暗骂。


    若不是宋携青下令不许她三妖以术法行便,她怎会沦落到为一介凡人驱车?更甚命她作仆婢丫鬟为他的新婚小院洒扫!岂有此理,将她仨幻化成人就为给他干这些个烂事?


    “你与宋……”祝好沉吟,“你与仙君可是熟识?”


    “我说,你喊他名儿有何不可?我又不会密告与他,还有,我可与他这种恶人不熟,只将将初识一百余年而已。”濯水猛拽缰绳,待越过一处小摊,马车彻底停下,“到了。”


    祝好闻言,猫腰出轿,正巧撞见濯水在一侧轻抚马驹,为利驱车,她将两袖卷至小臂处,祝好觑见她手腕内侧的几片金鳞道:“既然世间孕有神祇,是否亦栖精怪?譬如……说书大爷典故中得道化形的小妖。”


    濯水的手微微一顿,她笑时目有狡黠,“哦?那你觉着……我像什么妖怪?”


    “狐狸精。”祝好几乎脱口而出,她见濯水的神情有一瞬木讷,不禁“扑哧”一笑,祝好补充道:“并非贬辞,说你像狐狸精只因小娘子生得千矫万态,妙丽得很,话本里不皆是这般道来?狐妖者,天成国色。不过……若你真是妖精,当是鳞类小妖?水里游的那种?”


    祝好见濯水只是盯着她,迟迟不作应答,遂道:“适才你与另二人所言,可是有意说与我听?的确,我初与他相交时,也觉着他恨不能杀我解愤,可如今,我却不这般觉得了。”


    “他平素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倨傲作态,名声更是一片狼藉,他此人所言多是讥诮,罕见半句好话,不过……”祝好言此,蓦然抬首,只见玄衣郎君斜倚二楼槛栅,俩人的视线不期然相撞,春风迎往,她目视宋携青,从容道:“虽算不上好人,大抵也不是恶人。”


    祝好思及,初遇宋携青时,他虽以威逼而诱,端得妥妥一恶人像,可她仔细回想往间种种,他从未真正的伤害过她,顶多……奚落她几句。


    濯水听言,双眉直皱,她面显不忿,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与宋琅只相识多少时日?人间的一月算得了什么?他就是个坏种,为人时是人渣!为神时是神渣!不若怎作‘堕仙’?此等小人怎配尊神?不过是投得一手好胎!拾得几分运道方列人神!撇开双亲不论,宋琅算个屁!其人皆殒,宋琅一人怎配苟活?他此人,活当下十八层……”


    濯水舌口如缠结忽止,她倏觉周身一道戾气逼近,濯水话锋一转,昧着良心道:“仙君他风流倜傥,凤表龙姿,风度翩翩……”


    祝好:……


    宋携青以手支颌,独倚槛栅,他唇边虽噙着抹笑,然四周却环着一股子愠气,宋携青瞥了眼慌不择路,只得暂避祝好身后的濯水,他轻笑一声,“濯水,你所言不错。本君却是头回知晓,一只锦鲤小妖竟如此能舌利齿么?你既已将人送到,便回宅清扫。”


    他顿了顿


    ,压低声音道:“令那一只狸猫与那条虺蛇好生歇着,你一人作劳足矣。”


    他见濯水领命后一溜烟地钻入偏巷,宋携青方才朝祝好道:“来。”


    ……


    漱玉楼是淮城饰物珠宝行的翘楚,可承揽制定等诸多事务,淮城本就富实,千金之家不在少数,是以白日里多是千金贵妇串游在此楼,可今日的漱玉楼却显得清寂,大门也不见来客出入。


    大成民风开放,不曾立有临婚佳人不得晤见的道理,反倒多是二人亲自置办迎亲当日所需的物什,两家尊长只需在身后为此开支遂可。


    漱玉楼的掌柜是位身姿曼妙的妇人,她见祝好上楼,赶忙迎前道:“啊哟,想必小娘子便是宋夫人了?瞧瞧,生得跟朵娇花似的!怪不得宋公子愿为夫人挥金将漱玉楼包揽竟日,宋夫人喜欢什么样的款儿?要我说,既是成婚所佩,其冠当属金嵌玉的好!不知宋夫人您……”


    祝好难以招架这股热劲儿,她早已被起首的三字“宋夫人”噎得不轻,宋携青品出她的困窘之处,言道:“我与翩翩未及成礼,掌柜尚不宜以’宋夫人‘相称,翩翩面薄,唤她祝娘子便好。”


    掌柜连连点头,她抱愧道:“是是是,您看我,嗐呀,一乐呵就口无遮拦了!”她挽着祝好步至宝架前,指向一顶金银累丝点珠翠冠道:“祝娘子可喜欢?此冠头面的大小饰正好是九十九件!寓意新婚夫妇长长久久!玉簪六支,簪花两支……以拉丝、累丝、点翠的手艺制成!祝娘子……”


    “掌柜。”祝好出言打断,“我想与宋郎君独自挑可方便?若选好心仪的头面,我再知会掌柜您?”


    掌柜闻言先是怔愣片刻,而后迅即回过味来,哎呀,即将新婚,俩人自是满腹情思需诉,于是掌柜豪爽道:“方便方便!我在主楼候着哈,若二位打算清账或是推荐款型,尽管差使我。”


    言罢,掌柜晃着丰腴的身条儿,急急下楼。


    楼阁不大,端得是一份雅清,阁中多以绿植帷幔作缀,祝好见宋携青仍倚在不远处的观台前,她状似不经意地说:“多谢。”


    台前那人回头,“昨夜火势汹汹,祝宅已是一片灰烬,官府尚未验明失火原因,我不宜干涉。尘寰之事,自有定数,我之所以救你,不为私利,而是你本就不应陨身野火。好比今月,你虽几经死境,却可从中赢得一线生机,换而言之,我救你,也只是你命数中本该并存的一环,是以,你无须道谢。”


    祝好依旧难以通解宋携青意下的自命天道如许怪论,依他此言,自众生降世,不论大小事皆已被所谓的天命而定局?她偏不信,好比尤衍伏身法狱,分明是她与淮城的百姓戮力齐心拼死争来的结果,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天命”便将万众的努力统统否决呢?


    既如此,难不成她就算什么事也不做,尤衍也会因命数、天道而伏法?就算她什么事也不做,无须拼尽全力的苟喘,她依旧能活下去么?


    岂有此理?她之所以能够揣着一口气活到现在,虽然不乏有宋携青的帮助,更多的却是她自己搏来的结果。


    她并非天道命数的提线木偶,她应该将自己的命攥在自己的手里。


    祝好心间虽是这般作想,却因宋携青昨夜的相救之恩懒于辩驳,她只是声色平和地道:“不论仙君以何言相对,我只知,昨夜在火海中将我救出的确确实实是仙君,既如此,我就应当对仙君申谢不是么?父亲自小教诲我,‘礼顺人情,人须视礼而重,方可立足’,何况……我一人处世,只余双亲留给我的小屋,只余他们所藏的嫁妆,仙君不只救了我,甚至令我唯有的惦念也完好的回到了身边。”


    “宋携青,谢谢你。”


    宋携青已近百年不曾听闻旁人同他道谢,更是不见旁人当着他的面以全名相称,他莫名觉着有些不适,却难将此情道清,只知并非嫌厌。


    他转眼另处,指尖拨弄临窗的一株兰花,“你若诚心道谢,还不快定下首饰头面?嫁衣尚未相看,想来婚仪之事还得枉耗不少时日,本君可不愿将闲时虚耗在你身上。”


    祝好随手一指,“不必挑了,这顶遂可。”


    宋携青闻言,上下扫她一眼,小娘子穿着从简,更不见金钗钿合相衬,一头乌发只以一支素面扁钗挽起,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倒好,全凭自己的姿容撑着。


    “耳珰、腕钏、璎珞、玉玦?”他微顿,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并非我多事,漱玉楼的规矩便是如此,包揽此楼者,少须购齐十件饰物,你看着挑?若不见合心的,就随意挑个十来件,大婚之后变卖或者转赠皆可,大不了,丢了。”


    祝好望着满阁珍饰,联及他所言,不免怔住,而后,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宋携青。


    嗯,神仙的银子不是银子。


    ……


    待祝好与宋携青将后日大婚所需的物什一一备齐后,皓月已从浅薄的云中钻出小角,俩人途径一家为死者扎纸人、裁制寿衣的凶肆,正巧撞见方絮因从小铺中步出。


    方絮因的母亲虽已故去好些时日,却因关涉兄长的案子,方母的尸骨迟迟未葬。


    三人相顾,方絮因率先点头交好。


    祝好见她的面色已大抵平复,身上也换上了洁净的春裳,三人并未行近,只互相见礼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远去。


    祝好走得极缓,眼见方絮因的人影彻底没入月夜,她才退回方才经过的那家凶肆,宋携青不曾阻她,也不曾跟随,横竖祝好这么大个人,到点自会归家,何须他忧虑?若他需得时时经意祝好,岂不受累?


    小铺狭窄,四下堆叠手札的各色纸人,偏斜的木架上悬挂几身泛黄落灰的寿衣,铺内只余一位独眼阿婆,祝好轻声问道:“方才入肆的女娘,在阿婆铺中置了什么丧物?”


    阿婆停下手中扎活,她缓缓抬头,见来人是位小姑娘,想着未有祸心,便解释道:“不过是一身陈年寿衣,外加几个纸箔金锭,说是后日治丧,急着用……小姑娘,你到此也为置办丧物?”


    祝好摇头,她从腕上卸下一只品相中等的白玉镯,此镯是漱玉楼的掌柜见宋携青出手阔绰而赠,掌柜的硬是将此镯顺入她的腕间,不容她推却。


    祝好将白玉镯递与阿婆,“那位女娘回铺中取物时,烦阿婆给她换一身新裁的寿衣。”


    祝好离开凶肆后,并未急着回到宋宅,也未一观焚毁的祝家。


    她独自一人入得一家银号,祝好将存单转交一侧的小厮,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小厮自旋梯步出。


    他怀揽竹笥,言道:“祝姑娘,存单书录的银数尚需对验,加上钱款较巨,须得暂候几日,然我怀中之物,祝姑娘可立即取走,也是您家父生前的意思。”


    祝好步履沉沉,她走在灯火渐晦的长街,怀中紧搂竹笥,只觉捧着火炭般炙热。


    爹爹留了什么给她呢?


    祝好难捱心神作祟,她实在等不及回到居处再揭秘,只见长街少有人踪,祝好轻手轻脚地掀开笥罩一角。


    宋携青路遇祝好时,所见的一幕便是——小娘子合抱竹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


    流光如箭,转眼已至婚期。


    祝宅既已焚毁,祝好只得与宋携青同居一檐下,不过……近日几乎见不得他的身影。


    天才蒙蒙亮,苍穹泛着一抹青灰,玉壶中一株月白春菊长势甚好,已绽至全盛之势。


    祝好绰起昨夜提前备好的巾帕铜洗净好面,她随意套了件素衫,手拈玉壶中的春菊便出了门。


    城尾东郊离内城尚有一段路程,好在她事先请了车夫。


    待她抵达方家,天幕已褪青灰,当空万里无云,如一块簇新的坯布,赤日尚蔽山峦。


    迎亲多是昏嫁,吉时定在日沉之际,加上洗浴梳妆的功夫,她只需在申时前返回便可。


    方家之外,并未听见她意想之中的哀乐鸣奏,只闻萧萧败叶顺着风势涡旋渐成靡靡之音,外门虚掩,祝好轻而缓地推开,木制的门扉早已破败不堪,腐朽的木屑随着此举被


    震落。


    方家寸居,小院更是狭窄,若以“院”相称,倒不如谓之屋前的一块空地来得确切,虽为陋室,家中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正门所对,是一处草草搭建的灵堂,但见两侧悬着丧幡,狭小的前院将将好摆着两副做工糙劣的灵柩,方絮因正伏在柩上浅憩,灵堂上的奠烛火光幽微,晨风徐徐,一侧的奠烛应风熄灭。


    祝好轻手轻脚地步至堂前,将熄灭的奠烛再次引燃,顺势将手中春菊置于方母的牌位之下。


    赤日自峰峦升起,今朝的第一缕天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伏柩而憩的姑娘身上。


    祝好朝灵堂与棺柩处俯身一拜,她在方絮因尚未醒来时便已离去。


    祝好赶回宋宅时,卖粉妪与喜婆早已在闺房候她多时,二人见祝好入内,凑趣道:“我们还当新娘子临意出逃了呢!正要唾骂宋郎君连个心仪的小娘子都留不住!真真教人发笑!”


    俩人打牙配嘴一通后,本想帮着祝好解衣梳洗,奈何祝好执意自己来,俩人着实拗不过她,只好退在外室等着。


    祝好淴浴罢,便被卖粉妪按在锦杌上为她傅粉盘髻。


    嫁衣是祝好与宋携青一道挑选的,准确来说,倒也算不上什么挑选,两位当事人对婚宴并不上心,只是走个过场,掌柜荐举哪身便是哪身,二人只粗略比了比身量,倘若合身,便由宋携青买账。


    妆髻已了,卖粉妪正要取出早间送来的嫁衣,却被祝好阻止了。


    祝好自柜橱抽出一方竹笥,她揭开笥罩,自里头提出一身朱殷夹螺青色绣百纹蝶嫁衣,每一只花蝶皆是独一色,不只如此,卖粉妪虽不通绣艺,也能看出此衣上的绣工绝非出自一人之手,虽如此,却可将百蝶绣得栩栩欲活,可谓绣技之卓绝,百蝶仿若要从锦缎上翩跹而出,主蝶之上,甚至镶着珠玑宝玉。


    卖粉妪见这嫁衣大吃一惊,她一介外行,都可以轻易瞧出此衣价值不菲,且缎面绣物繁复,非旬月可完竣。


    嫁衣重工繁缛,只她一人帮着祝娘子穿戴还是有些难度的,她匆匆唤来几个粗使丫头打下手,单是一件里衣便要磨去不少时辰。


    论说祝好本应在祝宅等着宋携青迎亲才是,怎奈前些日的一把大火将祝宅烧了个净,请来操持这场大婚的喜婆冥思苦想,总算生出一计,新郎官既然无法到新妇家迎亲,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娘子游街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宋携青原本心不甘情不愿,然而一思及此举的确是婚嫁不可推拒的大事,也就应诺下了。


    酉正时分,日薄黄昏,合宜婚嫁。


    这般时辰游人早该回家用膳,今儿个长街却站满了百姓,大伙儿一见宋宅游街的喜轿浩荡而来,自觉的退至两侧,为仪仗腾出大道。


    人丛中有提着花篮的小童,小孩儿们见新妇的喜轿到了跟前,便一把把高捧篮内的花瓣洒向喜轿,几个胆壮些的小童不忘高喊:“祝姐姐!新婚快乐!愿姐姐与宋哥哥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众人闻言,无不抚掌大笑。


    ……


    待一众折回,天色已然擦黑儿,祝好被喜婆搀着下轿。


    面上的喜盖是香云纱所制,轻薄且走风,因此,祝好可以透过盖头隐约瞧见模糊的景况。


    祝好被引进垂花门,直入里院,搀着祝好的喜婆将她托付给宋携青,他掌心生冷,反之,祝好的手心却如火燎般炙热,宋携青不禁皱眉看向祝好。


    忽然,夜风急袭,将祝好的喜盖吹远。


    他见小娘子眼尾泛红,显然是暗自抹过泪的,就连粉艳的胭脂都难以遮掩她的哭痕。


    倒是不难看,反因眼下的一抹润红显得她楚楚动人,教人心生旖旎。


    今夜明月如昼,云天曜星,皎月与望楼相衔,里院不知何时栽下的万草千花,乘东风送来阵阵清馨芳泽。


    祝好身穿朱殷夹螺青色绣百纹蝶嫁衣,头顶金银累丝点珠翠冠,她满袖春风,衣袂翩翩间,几只飞蝶迎风招展,祝好只须站在原地,便似争得百蝶垂爱,她满头珠玑随之摇曳,在长夜里熠熠作闪,她本就生得极美,又得月华怜爱,使得她分毫不亚天宫的仙娥。


    她活像粉蝶仙子,暂落尘寰。


    二人四目相交,眼中皆闪过一缕错愕,随即双双转眼它处。


    祝好这才发觉内院已是观者穈集,她瞧见好些熟悉的面孔,多是府衙对簿时,立在堂外围观,或者与她共诉尤衍罪行的平头百姓。


    偏角里甚至站着施春生,他牵着清规,迎着她的注目,对她微笑。


    祝好百感交集,却难以言清此时的心绪,明明在几日前,此城的百姓对她避若蛇蝎,风言恶语。旦夕之间,却放下一切见地,忽地对她那样好,甚至到此处参与这场虚假的大婚,可是,也的确是淮城的百姓,令堂上的她或多或少激涨奋勇。


    她赫然瞥见不远处身着素净裙裾的女子,祝好的喜盖恰巧飘落在她的肩头,此人正是方絮因。


    祝好眼鼻皆酸,莫名追思近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埋头细看身上的百纹蝶嫁衣,一针一线,皆是母亲与父亲一同为她绣成的。


    嫁衣的肩、袖两处有些大了,她的母亲与父亲,希望她在出嫁之日,身量能再高些,身板儿能再壮些。


    祝好自从失去双亲,便觉着天命与她不公,待她从稚童长成小娘子,忽然彻悟,天命并非只刁难于她一人,世间生灵,多遇玩笑与不公,却又总在祝好濒死之际拽她一把。所幸,她方及十八,尚有很长的年岁与之相抗,她要在漫天风雪中,茁长成一株参天古木,雨不动,风不摇。


    方絮因揣着喜盖向她走近,顺手将喜盖递给了一侧的宋携青。


    祝好嗓音微颤,问道:“你怎来了?”


    此话并非质问,只是今日虽是她与宋携青的婚宴,也是方絮因母亲与长兄的丧礼。


    方絮因眼中蓄满泪,她思及母亲新裁的寿服,与今晨一株盛绽的月白春菊,方絮因反道:“此话理当我问你,你怎来了?”


    俩人不约而同的掩袖失笑,祝好笑着笑着蹲踞在地。


    此时此景,将宋携青的思绪拽回与祝好同行置备婚仪物什的那日,直至愁云掩月,长街渺无人踪,祝好依旧未归。日近暮春,夜间闷燥,他闲游宽解,偏巧撞上蹲踞在地,嚎啕大哭的祝好。


    他不大清楚祝好是不喜旁人撞见她哭,还是不喜他撞见她哭,左右祝好一见到来人,便捂着面强忍着,只余断断续续的哽咽自喉间溢出。


    宋携青将喜盖重新往祝好面上一遮,随后打了个响指。


    唯独濯水与另两位女子不见有何异常,其余众人俱是顿步就地,方连呼吸皆滞。


    宋携青仰头望月,“快些哭。”


    ……


    二人在喜婆的督促下拜完堂,祝好在一众的哄闹声中被送入新房。


    祝好落座榻前,偶有气喘干咳,只觉一应的婚仪令她身心交瘁,自从身受坠崖与笞刑,她的身子骨便如内院长势蔫蔫的榴树,难医其根。


    不知端坐了多久,祝好两眼愈阖之际,忽闻门外游来平稳的步履声。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被来人推开,一阵夜风灌进里屋,将祝好的倦意尽数拂去。


    祝好坐立不安,心下慌作一团,她到底是头回成亲,虽知宋携青对她无意,祝好也是存着互利的念头与他成的婚,可宋携青总将“作戏须作全”挂在嘴边,若依他此言,洞房花烛夜岂不是大婚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若她要与宋携青行床笫之事……


    祝好耳热,她着实难以遐想下去。


    她借着摇曳的火光,透过香云纱喜盖,只能隐约窥见宋携青昂然的影廓,随即,一柄青玉祥云如意挑入她的视线。


    然而,却只挑开喜盖一角,玉如意便飞速的抽退。


    她忽听身前之人问:“于今可有心仪的郎君?”


    祝好因他奇离古怪的一问稍感茫然,里屋陷入长久的寂静中,倏地,花烛应声炸开。


    宋携青扯松衣襟,他瞥向一侧的镜台,只见轻浅的咒缕攀上颈骨,犹如荆棘藤蔓在春阳雨露下茁长、缠绕。近日,他与祝好同栖一檐,咒缕并未生痛,色泽也已渐渐淡去,唯有的存疑之处,便是二人已遵礼拜堂,祝好已是


    他名正言顺、三书六聘迎娶的妻,然而神祈导致的天罚仍未彻底消失。


    他此前虽不愿直面症结所在,今夜却已拜堂,咒缕仍在,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宋携青对此问颇有耐力,花烛燃至尾端,他终于听见祝好低低的一声:“未有。”


    此言方落,祝好忽觉一只宽大的手掌隔着香云纱捧住她的面颊。


    她一颗心狂跳,正想出声探问,眼前的身影却愈来愈近,她紧攥嫁衣,反复搓弄缎面,以此来缓解急剧的慌促感。


    宋携青虽未揭开喜盖,祝好却清楚地感觉到俩人的前额相互抵倚摩挲,她的下颌有暖风轻拂,是他徐缓的呼吸。


    祝好打算抢掀喜盖,指尖尚未触及香云纱丝毫,悬空的手腕却被人反钳,下一瞬,他的唇分厘不差地覆上祝好的唇。


    香云纱轻薄,在此亲举下,仿若空物,宋携青双唇的温乎及气息教祝好意乱无措,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只觉自己不消片刻便会气绝而亡。


    宋携青抬眼,他略扫镜台,只见颈骨缠绕的咒缕近乎透明,宋携青发觉祝好的身子频频后仰,他眉峰微皱,反手扣住她的后颈。


    直至咒缕淡如无物,宋携青这才松手,他退出一步,静默之间,宋携青正对着祝好诚心道:“祝姑娘,多有冒犯。”


    宋携青犹记,起初只需祝好与他拜堂、书婚契,而今的走势却与前天差地远,与他先前托祝好办的事只多不少,诚然此事的根源是她失手将绣球抛到他的玉像所导致,可祝好不论如何,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朝一日,她总会遇着钟意的郎君,因此,论他明面对祝好如何嫌长道短,他心底仍有几分自疚。


    不过,也仅限几分。


    祝好掀开喜盖,映入眼帘的是宋携青泛着明黄烛光的下颌。


    身上的朱殷喜服令宋携青冷峻的眉目因暖光衬得柔和,宋携青襟处微松,颈与半截琵琶骨明晃晃地坦露在祝好眼前,他颈项泛红,喉结处的一点红痣如炽焰中的火星。


    俩人沉默地错开眼,皆未提方才之事。


    祝好面红耳赤,思及濯水口中的“天罚”,自知他是出于无奈,何况她也没吃亏,无须揪着此事不放。


    祝好低着头,手指搅弄嫁衣上的一只迎蝶,一半瓠瓢递至她的眼前。


    新婚夫妇需共饮合卺酒。


    祝好匆促接过,她本就不大会饮酒,因着一时吃紧,她下意识地将一整瓢醇酒猛灌肚中。


    祝好呛得直咳,此酒入口辛辣不说,舌尖似受细刃擦磨,祝好头眩眼花,身前的宋携青竟莫名变成了数十个。


    她浑身瘫软,耳际传来万蝇作鸣,窗边一轮明月分外刺目,她思绪滞住,倒在喜榻上不省人事。


    ……


    九重天流云变幻,琼楼金阙远远落在宋携青身后,他已褪去婚服,拾玉阶而上。


    他忽而顿步,面挂冷笑,宋携青转身——池荇在三尺外笑得色飞眉舞。


    池荇的指节压在自己的下唇,“携青君,这里……”


    宋携青抬手轻点唇处,却不见手上沾有口脂,他举目平视池荇,心下一股无名怒火滋长,他竟被池荇耍了。


    他分明是隔着喜盖吻的她,香云纱所制的喜盖虽薄似空物,可他自知分寸,始终不敢冒进,也不愿过甚唐突了她,既如此,小娘子的口脂又怎会轻易地沾到他的唇上?


    最为可笑之处,他竟真因池荇随意的一句,自主上钩。


    “巫山云雨,春风一度……”池荇因宋携青一道凌厉的眼风生生将后头的污言秽语给咽了回去,他干咳几声以掩窘态,“其实,我倒觉着,你大可长居凡间与祝娘子厮守?庸人一生,于众神而言,不过一弹指顷,何况……”


    “何况?”宋携青困惑之余,淡淡道:“我与祝好,三清四白,何以厮守?你不必频频出言试探,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池荇端量着宋携青,他拖长尾音道:“何况,祝娘子的命数只余三年。”


    宋携青神色如旧,“何以见得?尘寰运命,为神者也难干涉,池荇君如何能知?若我记得不错,私阅命簿者,当受判处。”


    “携青君折煞我也?我怎有此胆?祝娘子的命簿多亏父神相告,他知你近日因此事心烦意冗,遂请命天帝,自主掌人间命薄的天使处略悉祝娘子之命,父神令你宽心,她既因自命而陨,届时,神祈理当自解。”池荇耸肩道:“人间三年,不过此界三日,你既对她无意,熬熬也就过了。”


    宋携青追思祝好,不论她处身何等绝境,眼中燃着的星火也从未灭去,可笑天命最擅嘲弄,想活命的人往往短命,不想活命的人偏偏长命。


    不过,诸事既了,天罚已解,他与祝好又有何干系呢?


    宋携青远眺霞云,一笑了之——


    作者有话说:放心,是大写的HE!


    小宋年龄120+,翩翩18,小宋老牛吃嫩草(哼哼哼)


    以往两个人对视,一般先移开的都是翩翩,这一次小宋也很着急的赶紧转移目光啦(嘿嘿)


    现在的小宋:听天由命懂不懂?


    以后的小宋:就你要让我老婆si?好好好,去你的听天由命,不听了!


    第23章 血亲


    天际飘来几片阴云,将酷烈的日头掩去大半。


    祝好伫足祝宅外街,自幼伴随她长大的宅院已是堆集的废墟,风从远处刮来,挟着扬尘灰烬。


    祝家走水已过半月,祝好却是头回鼓起勇气来到此地。因张谦革职,祝宅失火的案子还是林主薄定的论,林主薄经过半月的详查,将此灾判为寻常的失事走水。


    一则,火源点是祝好闺房的临院,此院是她双亲生前的居所,自今已旷废十余年,祝岚香将此屋的文玩玉器尽数移到自己的院中,反之将杂物残货堆叠在此。经府衙详查,失火的根由是檐下悬着的纱灯被夜风吹落,加之轩窗未掩,火星子顺风飘入里屋,恰巧撞上夜间闷燥,以致火势滔滔。


    二则,林主薄已推问祝家仆役,皆未自众厮的口中探得异处,众人所言一致,不见破绽。


    三则,火源点远避家奴住地,反倒临近祝好的闺房,是以,众厮察觉烟幕早已夺门而出,唯独留她这个“主子”困身火海,幸得宋携青相救。既无人因此丧命,也不见逾常之处,更未有亲证之人,就算此事当真有人在后头操纵,也只能以寻常的失事走水结案。


    祝好对此颇有疑点,祝家有规,各屋的灯盏需在子夜熄灭,既如此,一间堆叠杂物的荒室为何未将纱灯灭去?窗扉未掩倒也罢了,偏巧纱灯竟被夜风吹落,更巧的是火星子竟不偏不倚地扬入了里室?


    祝好将此疑陈诉与林主薄,二人寻得主责此屋的丫鬟妙理。


    妙理回话时抖似筛糠,她结结巴巴地申说,事发当日,她口腹南郡友人送来的蕈菇,她不过是院中洒扫的粗使,厨艺方面只堪凑合,蕈菇未熟,她便急着尝味,导致有些中毒。她神思不清,行至院内熄灯时,晃眼未将檐灯灭尽,不意夜风大作,小窗未掩,酿成火情。


    虽说妙理经大夫查验,体内确有余毒未消,可祝好总觉着不对劲。


    祝宅失火既因妙理而起,她自当赔付祝好相应的偿银,然妙理到底只是个乡野丫鬟,双亲早逝,她哪来那么多的银子?祝好念及她方将十六,又同她一般,自幼失亲,便令妙理贴身随侍,与她共理家中的琐事,以此来还清债务,虽说每月的薪给是休想有了,却胜在食宿皆全,又是妙理失错在先,她自是依的。


    “行者让路!退避街侧!哎!都说了!别挤!往两边靠一靠啊!”


    “扔就扔!可别砸到我二人头上哩!”


    祝好闻声侧目,见是两名衙役手拽腕粗的铁索,拖着的正是尤衍。他披枷带锁,跪地膝行,四围百姓,操着烂菜叶与禽蛋砸向尤衍。


    堂审之


    日,尤衍仍以为审案之人是张谦,便放言此案若真是他所为,他愿跪地膝行示众。


    祝好讥笑,他倒是自取其咎。


    二审终了,大理寺少卿裴应忱也已查清,林主薄令媛之死,与清规其母受辱自戕之案皆与尤衍相干,事后,竟相继一众百姓向裴应忱控诉尤衍的余恶,府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其罪多至近百,直令裴应忱无法在堂审后立即回京。


    直至今晨,尤衍一案总算立定,此人作恶多年,害人无数,当受死刑。寻常死囚多是秋后问斩,然尤衍此人,多活一日无不是对冤魂的侮辱,是以,裴应忱下令,待尤衍膝行七日,遂可将他就地正法。


    而祝岚香……祝好笑了笑,尤衍自个儿不好过,自然不愿见旁人好过,他呈上的与祝岚香同谋的书契皆是真迹实证,不论祝岚香如何强辩,已无甚大用。


    是以,祝岚香落得个协同之罪,然祝岚香拼死咬定此事与她绝无干系,她对尤衍所谋毫不知情,甚至不惜撞身牢狱以证清白,府衙只好再次复审,结果便是,除却尤衍呈上的书契,祝岚香的确不见其它的可疑之处,便只判她伏身牢狱一载。


    祝家名下营有布行与成衣铺,祝父与祝母更是顶尖的绣技师,十几年前,祝好双亲健在,两家铺行的生意可谓红火,三天两头的供不应求,然而,自祝母离世,祝父患疾,两家铺行也就日渐低沉。


    祝父在祝好五岁时病故,两家铺行暂交与祝岚香代理,她不通绣技,吝啬绣娘与缝工的月银,便将人给解雇了,另自外乡应招了几个低廉的小工,令铺行的质量急剧下跌,不出几载,生意别了昔日的胜景,祝家便被淮城新张的铺行给比了下去。


    祝好得在祝岚香服狱的这一载,将祝父的死因查明,另将两家行铺重新拉回正轨。


    尤衍察觉到祝好的视线,他侧过身,俩人隔着淮街与行人对望。


    他穿着囚衣,因着多日膝行两腿不住渗血,尤衍灰头土面,尽显狼狈,他觑见立在对街的祝好,双目猛地瞪大,眼白一刹皆红,尤衍恨不能冲过来与她斗个玉石俱焚,然而,他尚未起身,已被监守的衙役压制,并催促他向前膝行。


    祝好瞥向另处,正好撞见妙理手托她前些日绣竣的抹额穿行在人潮而来。


    妙理虽是个年方十六的小丫头,却生得相当壮实,一身劲儿更是不输同龄的儿郎,因此,帮了祝好不少事。她的两颊虽冒着雀子,胜在唇鼻玲珑精巧,加上灵秀的杏眼,倒显得活气有神,然因她年岁尚小,心性不大稳当。


    妙理将抹额平整的置在手心转交祝好,“祝姐姐,因尤大公子膝行示众,往返行街拥挤,我迟了将近半刻钟,妙理向姐姐赔不是,祝姐姐如何罚我都使得。”


    经过半月与妙理的相处,祝好八成确定,就算失火根由不只因妙理的差错,她也不至于受旁人的支使点火,妙理顶多是主使之人用以障目的片叶。


    若真是她一人之失,因妙理与祝好的境遇相同,宅院也非她有意焚毁,祝好又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呢?


    她接过抹额,捏着袖为妙理拭去鬓角的汗液,“你既已将此物送到,我又罚你作什么?”


    祝宅既成废墟,祝岚香伏身牢狱,祝好便将家仆尽数遣散了。自双亲离逝,她便不再是娇养深闺的小姐,再则,家中诸事,多是她与妙理同作,祝好更愿将妙理视作妹妹,遂令她以“姐姐”相称。


    妙理起先自是不依,不许她以小姐称之,她便恭称祝好为“夫人”。


    祝好想起宋携青,因利而合的姻亲,她怎算夫人?


    祝好纠正妙理数次,昨个儿才肯喊她姐姐。


    她打量手中抹额,对妙理道:“已是晌午,你先回宋宅备菜,我晚些归家。”


    妙理厨艺不精,却稳胜祝好。


    妙理点点头,“宋公子……”她忽地顿住,小姐非要教她以“姐姐”相称,既如此,宋公子岂非得唤“姐夫”?


    是以,妙理小声问道:“姐夫今日可会归家?我需多备他的份吗?”


    自新婚之夜离去,可见他所谋已成,既如此,他又怎会回来?


    “不必,往后只有我们。”祝好捏捏妙理的腮帮,“你只需唤我姐姐,不许唤他姐夫。”


    ……


    祝好立在折哕斋九十九阶下,她敛起裙裾,缓缓地拾阶而上,两侧修竹散溢幽香,令她心旷神怡。


    祝好每上十余阶,胸脯便闷痛难忍,干咳连连。


    青玉所雕的神像正奉主殿,祝好入得内殿,行近端量,果见神像额间的裂纹未及修缮,祝好取出亲手绣的抹额,眼望与宋携青七分相像的玉像道:“得罪。”


    祝好将裙摆缠上结,眼见供案不高,只堪到她腰处,然玉像三尺,置于神龛,她踮脚只能触及神像的肩颈。祝好铆足劲攀缘上案,待她立稳,三两下将抹额系在玉像额上,恰好把裂纹遮住。


    古松作景,流云为边,松鹤腾翔,如此雅致的抹额衬得青玉神像儒雅俊逸,祝好满意一笑。


    “此事因我而起,如今,我算是将功补过了。”言罢,祝好忽见一抹熟悉的青影晃上阶顶,她急着跃下供案,不慎崴伤脚踝,可她口中仍不忘解释道:“我为着将抹额系在玉像上,才出此下策,擅攀你的供案,仙君莫怪!我下次真不敢了……”


    抬首间,但见此人一袭青衫,端得一副文人君子风。


    只身形逼肖,来人却非宋携青。


    祝好不及细思心下的一点失落因何而起,施春生已然道:“祝娘子安好。”


    他见祝好不言,且神色略显消沉,施春生望眼神像,续道:“玉器难缮,我与家中长辈思谋近月,也未寻得妙法,筹资重雕一尊新像也不切实际,是以,只好将此事一再拖延,分明我家已收祝姨母用以赔补的二十两,结果……此事还得烦你解决。”


    祝好猛地抬头,诧异道:“折哕斋与你家是何关系?”


    祝好先前便觉着奇怪,用以雕琢此像的青玉色泽透润,肉眼几不见纹瑕,她将此像砸出条裂纹竟只收其二十两!若此斋真与施春生有关,也就说通了,只因,他自小偏护她。


    施春生回道:“我母亲姓宋,我的外曾祖父,是仙君同母异父的手足。”


    “仙君是我远隔数代的血亲,仙君殒故,方得民众供奉成神,他死时,遭人分解四肢,斩下头颅,弃于荒郊供野兽果腹,至此之后,淮城日临天灾,百姓苦不聊生,解肢斩首之人莫名暴毙,荒郊野兽尸横遍野。直至百姓为他承修玉像,奉为淮仙,此城才重归平静。”——


    作者有话说:小春的外曾祖父是小宋的亲弟弟,是以,小宋是小春的长辈,应该叫声伯曾祖父。


    翩翩嫁给了小宋,是以,翩翩是小春的伯外曾祖母(作者先笑)


    小宋为人的时候经历了很多凄惨的事情,还好现在遇到了翩翩,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哒!感谢在2024-07-1803:53:54~2024-07-2103:1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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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恶林


    祝好思潮翻涌,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淮城人氏,父亲在世时,逢年三月廿二亦会携她至斋中祈神,她知晓淮城所供神祇前身不过是凡胎浊骨,可她从来不知,宋携青作为凡人时,曾受此极刑,甚至未全尸骨,她更不知,施春生与宋携青竟有着如此微妙的关系。


    在此之前,她从未试想探解宋携青的前生。


    她凝视施春生良久,浑然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何等的惨白。


    直到脚踝扭伤所致的隐痛袭来,令祝好倒吸一口凉气。


    施春生惊觉祝好崴伤右踝,遂将她方才的一应异色皆归在此因上。


    “我送你回家。”


    施春生言辞决然,


    不容她推拒。


    他很是遵礼,何况她已嫁作人妻,因此,施春生隔着手绢及俩人的衣物虚搀祝好,她本就体弱,加之崴伤脚踝,单是下阶便耗多时。


    所幸两人方步出斋门,迎面便撞上车夫,施春生不宜与她同乘,此行有碍她的名声。


    临行前,施春生踟蹰许久,终是按捺不下满腹的疑云,他问道:“你……夫君可是久未还家?”


    无怪他这般问,她与宋携青的婚仪铺张扬厉,淮城无人不晓,都说祝家小娘子苦尽甘来,寻得个万般好夫婿,然则,自大婚之后,众人往往只见祝好自宋宅出入,整整半月,皆不见夫妇二人同行,难免令人生疑。


    施春生此问不为私欲,只悬心她无人照拂,他虽知有妙理随侍,然祝好幼时自成犟劲,向来能忍,他实在难以宽心。


    祝好闻言,含混地答:“他啊,近日寻得一桩生意,因路途遥遥,加上重务缠身,宋……夫君他难以日日往返,我与他,多以书信往来。”


    祝好此言,施春生作为一介无足轻重的外人,自然不好再论其事,他见祝好乘舆行远了,方才折身离去。


    妙理已候祝好多时,她见祝好一瘸一拐地自车舆下地,忙不迭上前搀扶,妙理翻出家中备下的金疮药,仔细涂在祝好的伤患处。


    祝好与妙理用过午膳,她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中。


    临窗案上散着书卷,以及堆叠成山的账册。


    祝岚香伏身刑狱,两家行铺虽仍在营运,却与一滩死水无异,入账几不可见。祝好原先不大会盘账,于算筹诸法亦难通解,她在半月间以勤补拙,自阅算经,或是请教商者,才勉强悟出账中的玄妙。


    自她双亲离世,两铺的掌柜随之被祝岚香撤换成亲信,祝好近日批阅账册时,察觉不少零头都未实打实的记录在册,反倒私入了旁人的腰囊,两铺生意既无盈利,索性关张歇业,顺势将两铺的掌柜裁退。


    银号已将双亲遗留予她的嫁妆送还,统共三百两。


    依双亲在世打理两铺的盈利,三百两倒不算巨额,只是碍于祝岚香的眼目,少则方易成。


    不论布行还是成衣铺,所用的布料皆是劣品与过时的旧款,这也是诱致两铺日渐衰微的成因之一。祝好若想重新开张,此难须尽快解决,譬如怎么降低折损将仓储中的陈货售清?


    祝好手头除却双亲遗余的三百两,仅只婚仪所置的头面首饰,时至今日,她也懒得再与宋携青客气,左右眼下的居处也是他所赠。是以,祝好将婚仪的饰物尽数典当,获银两百两,祝好叹惋,可惜宋携青昔日上祝家提亲的聘金通通焚于火事,不若她早成了一方财主。


    祝好既已知两铺的症结所在,自得速速解难。


    已至四月,春裳滞销,若她赶在入夏前裁出新衣,得此城小娘子的青眼,或可破局。


    祝好当机立断,以三百两自南郡购入上乘的丝织锦,走的水路,不消七日便可运抵,祝好另以一百两翻造两家的铺行。她雇请得当的缝工及绣娘应任,两职和数共十人,每人足月薪给五两,祝好每月需支五十两,所剩的银钱还需数着用。


    她雇佣的绣娘与缝工技法尚可,然试样图纹拿不准,祝好自认眼光不错,可于丹青作画谓之蠢才,因此,她还需寻一位画工。


    ……


    翌日清早,祝好跛脚步出宋宅,妙理非得跟着,祝好清楚她的担忧,可妙理比起照拂她,尚有重任在身——监工。两铺尚在翻造,自得有人盯着才安心,妙理虽然万分不愿,到底还是依着话去了。


    祝好搭乘车舆,手中提着食篮,赴往刑狱。


    膳食经由狱役查检,另将髻上锐利的银簪拔除,狱役确定祝好身上再无利物,方才令她入内。


    时过半月,祝岚香不仅骨瘦形销,就连平日眼中的精光撒刁皆已抹平。


    祝岚香见来人是祝好,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祝好的左膝,“翩翩啊,你可算来了!你告诉裴大人,说你原宥我了好不好?求他减缓刑罚,一年使不得啊!翩翩!姨母连日不敢合眼,每夜耗子都在姨母的身上爬啊……”


    “姨母当真不知!真不知尤衍买你是为陪葬啊,姨母立誓!立毒誓!翩翩救救姨母!姨母给你做牛做马也成啊!”


    祝岚香近乎癫狂,祝好俯身轻抚她的额鬓,“姨母,这些不重要。”


    祝岚香声色嘶哑,“怎么不重要?”


    祝好揭开食篮,一盘色泽诱人的烧鸡映入眼帘,祝岚香伏身牢狱半月,吃的尽是淡饭黄齑,岂能架得住眼下萦鼻的喷香?


    祝岚香活似累日未进食的恶狼,迅速抓起一把鸡腿,还未咬下,却听祝好道:“翩翩听闻,姨母身在牢狱夜不成寐,是以,翩翩特在烧鸡中入了一味药。”


    “何药?”


    “荑苓。”


    祝岚香闻言,鸡腿乍然落地,她眼含怔忡,惧怕证实自己心下的意想,“你方才说的不重要,是什么不重要!?是我不论知不知尤衍所谋都不重要?对不对!你压根不在乎?你……只不过,想让我永困狱中是与不是?!”


    祝好追思早逝的父亲,双眸氤氲水雾,“姨母慌什么?荑苓无毒,否则,狱卒怎会让翩翩入内?”她将祝岚香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温声道:“翩翩唬你的,好了,姨母,快些吃吧。”


    “体魄康泰之人服用此药,可有安眠、昏睡、缓痛之效,只尤琅年事已高,服用此药才在梦中失了命,姨母又在怕什么?好了,姨母,快吃吧。”


    更何况她什么都没放呢?不若她根本踏不进狱中半步,可笑她的姨母却骇成这样。


    祝岚香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祝好,她眼中蓄泪,蕴有悲悯,偏偏面露凶焰,集至善至恶为一身,犹似堕魔的弥陀。


    “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祝好!你明知我未与尤衍合谋,你却为一己之私谋陷于我!”祝岚香跌坐在地,一遍遍地重复,“你会遭报应的。”


    祝好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嗤笑道:“那便看看,你我的报应谁先至。”


    ……


    今日是尤衍膝行示众的第六日,待明早金乌高悬,便是尤衍以命告慰九泉亡魂之际。


    他的两膝血肉模糊,暴露在囚衣下的皮肤因烈阳晒得黑红交加,尤衍滚圆的酒腩似被扎破,泄得瘪平。


    布衣芒屩中,尤衍蓦然掠见一身锦衣纨裤,此人正是他的好弟弟尤蘅。


    尤蘅向监管尤衍的衙役抛出一锭银,而后,他行前两步。


    他眼见尤衍蓬首垢面的鬼模样,只觉畅快非常,他浮想尤衍将幼时的他丢入荒井,想起尤衍的羞辱,逼使他饮尿溲。


    何谓手足情深呢?哥哥。


    尤蘅取出水囊,伸手朝向他,“兄长,润润喉。”


    “阿蘅,你离得这般远,要让哥哥膝行向你乞讨吗?”


    尤蘅果真向前几步,待二人仅隔一臂之距,尤衍状似疯魔,急掠而来,将他扑倒。


    尤衍两手掐在他的颈处,狞笑道:“阿蘅,若有孽债,随哥哥到地府说去。”


    尤蘅难以喘息,两名衙役想将尤衍拽开,岂料尤衍身如泰山之重,始终未扯开分毫,尤蘅面呈青紫,艰难道:“兄长……阿蘅本不愿你死,只愿兄长伏身刑狱还万众清明,奈何兄长作尽恶行!无人不盼你下地狱!”


    尤衍仰天狂笑,手下力劲不减。


    飞云掣电间,一柄剑鞘朝尤衍飞旋而来,掷其后颅,令他当场晕厥。


    尤蘅喘着粗气起身,他拂去身上的浮尘,恭敬地对来人作揖,“裴大人。”


    今个儿正是裴应忱返京之日,街侧暂歇车舆,随侍伫足。


    裴应忱手执长剑,锋刃在天光的辉映下铮亮眩目,“尤蘅,斧柯不到处,恶木易成林,莫教恶林发荣滋长,以至将良苗铲除。”


    尤蘅俯身,“草民


    不解,烦请裴大人赐教。”


    “猎户曹资虽非日日宿在崖下的茅屋,却未否认茅屋是他的长居之地,然此屋所用的茅草及材木成色尚新,不及两月。”裴应忱接过衙役递上的剑鞘,只听宝剑铮鸣,锋刃入鞘,“裘道长倒是处理得干净,不过,干净过甚,反之生疑。”


    裴应忱目露寒光,“几人言之有据,实证集全,竟似作戏一般,各执唱本。然此案确为实案,亲行者亦是你家兄长,哪怕操纵此案的幕使自行归案,也只能落得个撺掇之罪。”


    尤蘅抬眼,“裴大人是要定草民的罪?”


    “你明知此罪难定,何须此问?尤二公子,你却非草莽,勿教心间的丘壑徒生芜秽。”


    言尽,裴应忱旋身朝车舆行去,身后喧噪骤起,尤蘅回首,竟见尤衍已然转醒,衙役难以逆料,令他脱身链索,直向此处奔突。


    几名衙役将尤蘅层层护住,尤衍表面冲他而来,临末竟是一头撞在立柱上,众人始料不及,只见尤衍额正鲜血如注,他霍然倒地,双目裂眦,气却已绝。


    他杀不死尤蘅,比起斩首示众,不如自我了结。


    尤蘅面不改色,心境无澜。


    他朝前迈出一步,瞥见裴应忱的怀中偎抱着一名女子。


    裴应忱的手覆在女子的双目上,声色温润,“上轿。”


    女子嗔道:“裴同学!我下轿还不是因为你将香囊落在栈房了?这可是大成独一无二的黑猫警长限量版香囊!”


    裴应忱眉目和缓,与处身公堂判若两人,“是,我的错,我去取。”


    待二人乘着车舆行远,尤蘅仍可侧闻言笑——


    作者有话说:斧柯不到处,恶木易成林——出自清陈炳《杂诗》


    这个案件到这里就彻底结束啦!还有差不多两章结束第一卷,下一卷小宋跟翩翩开启感情线!


    这一章还梦幻联动了一下,裴大人跟末尾的女孩子是预收《我在大理寺为尸入殓》的主角嗷,女主赞赞是现代穿古~喜欢的阔以收藏一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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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风波


    淮城的四月显得燥热,祝好离开刑狱,乘舆途径一家书肆,令车夫歇了轿。


    此肆正是施家所营,既然行经此地,正好挑两册关于制衣的书典。


    祝好前脚方下车舆,便见施春生矮坐门槛,他手捧卷书,蹙眉作思。霍然一道倩影将他眼前的日辉掩去大半,施春生思潮忽滞,抬首间,但见祝好立于三步外。


    祝好惊觉所立之地有碍他阅卷,她忙着往一侧挪步,施春生见祝好的腿脚仍有些不便,他温声道:“无须移步,我不过大略翻翻。”他将书卷顺手收起,起身笑问:“祝娘子来此置书?”


    祝好颔首,“想着挑些制衣的书典,倒不知可有。”


    “诸类图典书籍皆全,随我来。”施春生顿言,“你……崴伤应当尚未痊愈?可需扶掖?”


    昨日他之所以不曾问言,而是先斩后奏搀她下阶,只因那时祝好方方崴伤,面色惨白,哪怕她推拒,他也不会放任祝好一人离开。


    “不必,我已无碍。”


    制衣典籍所售寥寥,是以,列于排尾,哪怕现在是白日,肆内也显得昏黑,施春生将四周的烛架通统点燃,以免祝好磕着碰着。


    施家书肆宽绰,好在施春生自幼穿行于此,对各类书卷摆放的位置烂熟于心,不消片刻,他已将祝好引至陈列制衣书典的木格前。


    祝好过目,架格高矮适中,就算列于顶格,她也可以轻易放取。祝好各挑一册男女服饰典籍,恰好瞥见不远处的架格上正列算筹经法,她顺手抽出一卷,便随施春生往柜台行去,只待付好账,即可归家。


    儿时她与施春生常在肆中嬉闹,或是咿唔朗诗,晃眼已过十余载,祝好步履未停,眼风四扫周景,陈设装潢如旧,抬眼间,她瞥见一册墨灰外封的典籍,祝好顿步。


    她上前几步,自木格抽出,上书:淮仙录。


    施春生发觉祝好尚未跟上,他转身便瞧见祝好捧着此籍,他道:“书如其名,载记折哕斋淮仙,倒无人品阅。”


    倒也是,谁会有此闲暇到书肆只为一册不伦不类的神怪典籍?何况,此仙还是恶名昭彰的堕仙,更遑论有人翻阅此书。


    然而,祝好买了。


    她有点兴趣。


    施春生挑眉,并未究问。


    书肆与凝棠坊相对,祝好一出肆槛,恰巧看见方絮因立在坊前窗台,正和苍颜白发的掌柜笑语,祝好尚未行近,则声先唤:“絮因。”


    方絮因循声望来,见是祝好,而后察觉她行举艰难,赶忙上前搀扶,问道:“腿脚怎么了?可寻大夫看过?”


    祝好未将攀爬供案导致崴伤的糗事相告,只以不慎跌跤为由搪塞,随之动问:“絮因,来买香糖果子?”


    方絮因言否,她搀着祝好在坊前的长杌上就坐,“我不喜甜食,来到此处只为将新绘的淮景送至。”


    她解释道:“孟阿翁便是凝棠坊的掌柜,他无妻无子,一人独守此坊过活,昔年我为母亲的药钱偶在此坊作零工,一来二去也就与孟阿翁相熟,他不仅赠蜜饯教我捎回家给母亲尝鲜,甚至认我作孙女。”


    “我尚未出世,自己的阿翁便已西去,我自是珍重孟阿翁的这份情谊,后来,孟阿翁偶见我作画,他时时夸许我,是以,我妙用绘淮城之景,将其拓在封裹的油纸上,此法倒常被人称道,不过,我也就随手一画,并无大伙儿说得那般好。”


    祝好望向坊台,果见上置几幅图纸,坊前的买客已是捱三顶五,因此,孟掌柜未及将绘图收好,祝好行前几步细看,首图所绘是折哕斋,只见笔触细腻,着墨明快,一砖一瓦皆与之无二。


    祝好握住方絮因的手,惊诧道:“絮因,你画得真好!”不等方絮因回话,祝好问道:“絮因,你除了绘些景观,可曾绘些其它?譬如,着装衣饰?”


    “衣物?”方絮因沉思片刻,虽不明祝好何出此问,依旧认真地答:“近些年不曾绘过,儿时倒是给母亲为我缝制的绢娃娃绘过衣裙。”


    祝好乘胜追击,“絮因,可寻得营生?”


    她见祝好两眼放光的憨态,揶揄道:“怎么?祝掌柜有美差推介?”


    “嗳,此事说来话长。”


    祝好将大致的因由与她言明,方絮因听罢,眸色稍有动容,临末却是道:“祝好,此事……我尚不能当即应诺,并非我不信你,而是,我不大信我自己,你可否给我些时日,我试着起绘,待你过目,若觉得尚可,你我再谈。”


    祝好笑了,“依你。”


    ……


    祝好回到宋宅,还未踏入大门,便被斜里作家仆打扮的男人拦住,“祝姑娘,我家公子托话,尤衍事了,先前所允姑娘之事,已可相告,若祝姑娘信我家公子,尤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祝好回想祝岚香在牢中的神情,她也想及早证实自己心中的判断,是以,她在家中留下字条,便与尤家家仆同去。


    祝好被请入尤家时,偌大的外院停着副做工精微、华贵非常的棺材,祝好只大略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尤家轩敞,家仆领着她七拐八绕,尤家贵为淮城首富,其祖身尊开国左相,宅邸皆依一品命官的规制所建,或可以“府”相称,放眼整座淮城,惟有宋宅可与之伦比,然宋宅端得却是松闲大雅之风,楼阁亭台皆可弄风吟月,而尤宅,端


    得泱泱大风,一眼展望,皆为鸿图华构,似以金玉所砌。


    家仆在一处八角亭敛步,他将洒扫的奴仆遣散,朝祝好微微躬身后,也转入暗处。


    尤蘅未让她久等,待下人不见遗影,他徐步踏入亭中。


    他拂袖道:“坐。”


    祝好依言落座,离他颇有些距离,“望尤公子长话短说,以及,您此前曾应诺我,有件物什或可助我为父立案,还请尤公子勿要食言。”


    尤蘅面上微笑,“尤公子”之称倒是有趣,尤衍尚在时,他只配得个二公子之称,除却一身浮名虚誉,尤衍处处压他一头,可如今,尤氏本家只他一位直系公子。


    “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祝好暗嘲,她对尤蘅是否言而有信不甚清楚,然而,她知晓,尤蘅不堪以“君子”相称。


    “你们祝家,孕有双女,一位是你母亲,另一位是祝岚香,家道虽不算巨富,却可保衣食无虞,自古姻亲大事多是双亲做主,你的母亲与祝岚香也不例外,你的外祖母不舍将闺女嫁入旁家,是以,为二人频招赘婿,与城郊北村的铁匠兄弟结亲,虽是手足,气性却千差万别,你父亲向学,与你母亲研习绣技,夫妻二人在城中新张衣坊,生意不赖。”


    “反观祝岚香之夫,却是个不成一事的,他只求安居,仍以打铁为生,她眼见你母亲鲜衣好食,加上自己的夫君沉郁无趣,心下生出不甘。”


    祝好打断他,“你为何对我家如此稔熟?”


    尤蘅失笑,“你姨母与我家家仆私通,诸事始末,皆自他的口中知悉。你母亲难产辞世,连及你父亲也一蹶不振,祝岚香因此愈发放肆,可她到底并未与你姨父和离,并借你母亲的亲缘,自荐照拂你的起居衣食,你父亲因丧妻之痛体况渐虚,难以兼顾你,又念及祝岚香的夫君是自己的胞弟,便请祝岚香长居在祝宅。”


    “然她明面替已逝的妹妹照应遗女,实则是为与我家家仆偷情,乃至侵吞你双亲的产业,而祝岚香的夫君忙于锻铁,只一人栖身城郊北村。”


    “某日,她与家仆私通被你父亲撞见,你父亲盛怒,要将祝岚香斥逐,甚至扬言教胞弟与她和离,祝岚香百般央求,更以你为由求得他的原宥,祝岚香表面与家仆断交,实则二人私情频密,家仆为我父亲暂理一家药坊,祝岚香一面唯恐私通之事闹大,一面想尽早侵吞你家的产业,她生出祸心,想借家仆之便将你父亲铲除。”


    祝好的两眼已如烟雨蒙蒙,她浑然不知十指已嵌入手心,殷血浸甲,有如新染的绮丽蔻丹。


    “你父亲疲弱,荑苓混药再好不过,可此药只许体魄康泰之人服用,未免歹人以此作祟,大成有律,置购荑苓者需持医师手书与钤印,然而,对于暂理药坊的家仆来说,此事不成难处,然他并无害人之心,可祝岚香怎甘于此?”


    尤蘅将一纸文书置于亭案,只见纸表泛黄,四角卷边,显然年头已久,“祝岚香以参观为由,百般恳求家仆携她入药坊,她趁家仆不意,窃取荑苓,药坊的开支有详录,不出三日,此事便被我父亲知晓,家仆眼见你父亲因他之失殒命,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祝岚香品行低贱,既得家产,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家仆?”


    “她将家仆委弃,家仆又遭我父亲轰逐,他怎能不恨?”尤蘅将文书往祝好座前移来,“荑苓虽是祝岚香私窃,却只可将坊中遗失的药材记在家仆名下,此书便是她行窃荑苓的凭据。祝岚香虽以财帛命家仆守口,逼迫他远避淮城,然年经十余载,金银早已散尽,他年前返回尤宅,乞求我父亲舍他一份差,我正好在场旁听,可我父亲并未理会此人。”


    “祝姑娘,我知他行踪。”尤蘅以指点书,“时隔数载,仅凭一纸文书恐难为父立案,家仆曾想控诉祝岚香,奈何他一人独木难支,加之已收受祝岚香的财帛。可若你二人合谋,此事并非全无胜算。”


    祝好望着他,心下冷笑,“尤公子,你有何求?”


    “祝姑娘何苦将我比作大恶之人?我只不过……”尤蘅低喟,他望了眼内院败谢的春花,“我想同三娘说说话,可她不愿见我。”


    “是,我曾以她母亲作局,令她难赴府衙对案,可我从未想将她的母亲推入死局!我多次遣人寻方大郎归家,也曾命家仆喂粥与其母,岂知为时已晚?”


    祝好斜他一眼,声色激切,“你若不以她的一片赤心设局,她阿娘何至于饿殍?”


    尤蘅面无悔色,只道:“我以家仆的行踪作为酬谢,只为见三娘一面,我知她信你,祝姑娘可愿与我做这个交易?”


    “正因她信我,我怎能作践此情。”祝好起身,“我只将你今日之言转告絮因,余下的,她自有定夺。”


    ……


    妙理认得几个字,祝好此行已在家中留下字条。


    一来——交代她行去何地,免得妙理忧心。


    二来——若她在尤家险遭不测,妙理见她久不归家,或可禀官府寻人。


    然则,她方出尤家高门,便见妙理急如风火地狂奔而来,祝好寸心猛跳,她在尤家未及半个时辰,妙理怎会这般吃紧?八成是出了旁的岔子。


    妙理上气不接下气,憋红了脸道:“不好了!自南郡运往的丝织锦遭水匪劫掠!一匹未剩……”


    南郡贩商只顾出售锦缎,不顾货匹承运,祝好置购丝织锦的三百两早已尽入贩商的腰囊,水路船只是她与旁家商贾共赁的,若因货船与船夫之失方可寻码头索偿,可遇着水匪却是无法。


    祝好胸口发闷,干咳几声方道:“月泉码头可有遭水匪抢掠的商贾滋事?”


    妙理迷惘道:“并未听闻,况且……只祝姐姐的货物遭水匪行掠了个干净,其余商贾或多或少还剩些。”


    祝好攥紧前胸,“可有船工遇险?”


    妙理搀着祝好,她摇头,“无人遭水匪残害,祝姐姐,你大抵不知,月泉码头方换主事,正是祝亓公子,姐姐是公子的表妹,虽说祝夫人因谋陷姐姐下了牢狱,可祝亓公子应辨黑白?不若,我们……”


    妙理惊喝,“姐姐!你手心怎么了?”


    “无事,我们走吧,妙理。”祝好声调平静,“此外,布行不必翻造了,付清劳工应期的薪给,将人辞了。”


    妙理扶着祝好入轿,赶忙取出手绢缠在祝好渗血的掌心,“祝姐姐,我们去寻祝亓公子吗?”


    祝好倚在车壁,拭去额间的冷汗,“不是的,我们回家,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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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反噬


    人一旦有事可忙,时日便同溪涧奔流的泉水,急景流年,晃眼间,已至五月。


    淮城东临汝江,除开大成官府设有的码头,民营码头也不在少数,月泉码头便属庶民营运,运货所需的酬金较之官营要来得划算,她的表哥自京都返乡便是为了盘下月泉码头,以此营利。


    淮城一年最多两三起水匪行抢案,较之临州海滨已安稳太多,然汝江支流不下十道,官府虽已力打水匪,到底难以自根源除害。


    祝好上月自南郡置购的丝织锦遭水匪劫掠,一匹未剩,她对此只觉疑点重重。没有船工因此丧命自是一桩喜讯,可疑点也在此处,水匪向来横暴,往年撞上水匪的船只或多或少都有人因此命丧,而此次,十余位船工竟连皮肉伤皆无,再说众多商贾的行货,只偏偏她的


    货物被扫劫一空。


    祝好想起她的这位表哥,以及因她伏身刑狱的姨母,她很难不将此事与祝亓扯上关系。


    府衙虽在清查此事,然汝江之阔,匪寇手段心术了得,并非囿于一方,而是穿游海滨州县抢掠,着实难以擒获。


    可她若贸然前去与祝亓对质,岂知不是他精心设下的圈套?祝好诚然气愤,最终还是被余下的一丝理智安抚。


    倘若此事当真与他有关,这三百两的丝织锦,权当她赠予祝亓的礼,来年开春,她还有更大的厚礼等着送给他。


    三百两,不久之后,她挣的银钱比起三百两只会多不会少。


    祝好表面冷静,手下翻书的力道却不见轻。


    只听“嘶啦”一声,祝好手中虚捧的书典被撕破一道口,正是那册淮仙录。


    祝好低头一瞥,指尖停留在一段文字上:嘉瑞三年,宋琅致仕,弃帝师之位返淮城任一城之主,同年,宋琅将万民弃之度外,向反军递降书,不服者,皆被宋琅斩于剑下,其弟与之相抗,宋琅不顾手足血亲,斩手足头颅,其母殁于兵乱。


    祝好将淮仙录推到一旁,时过百年,史册方可以假乱真,何况是这种东西?是以,她始终保持中立。


    祝好按下思绪,拈来几张绢纸,正是方絮因半月前送来的,她不仅细绘了衣裳全身,乃至衣饰、图纹都一一另起新纸画了,由此可见,方絮因对此事很是重视,二人洽谈后,祝好如愿将她收入麾下。


    因上月布匹遭掠一事,祝好的资金颇为吃紧,初涉商道,她尚有许多事未悟明白,身侧也没个熟谙此道的长辈帮衬,两家铺行对她而言着实难任。


    祝好决定将布行转卖,以此补救亏损的三百两丝织锦,另将双亲留给她的嫁衣典卖,嫁衣不论布面还是上头的珠玑宝玉皆是上乘,只一件遂可得百两。


    她虽万般不舍,却得以大局为重,待来日殷实,再将嫁衣赎回。


    成衣铺已翻造完竣,细思当初一口气自南郡购入大批丝织锦,后因贪小而失大,令货物自价廉的水路盘运,实在过于鲁莽,吃一蛰长一智,祝好此次只从本城的布行择匹,且品质只堪中流。


    祝好已悟出一二门道,富家千金只瞧得上以上品缎面所裁的裙裾不错,可她们对衣铺的名气也有所求,光顾的皆是城中首屈一指的衣布行,祝好既是新张,自然不比名铺,千金小姐瞧不上,底层百姓也因天价难以消费,眼比天高此乃大忌,她应当先将目光放在中流百姓上。


    绢纸所绘是一件齐胸衫裙,以烟粉为主,水绿相衬,襟处绣荷,虽说款型不算独一枝,却有着不少小巧思,譬如寻常的衣铺避忌粉、绿两色相撞,倘若难以将此二色与裙裾的细节相融,极易显得土俗,祝好与方絮因虽是初次尝试,效果却不赖,夏风往还,着裙的小娘子如同一株婷立在清池的娇莲惹人喜爱。


    新店开张,也是将陈货售出的最好时机,因陈货的质料与款型皆已过时,买客入得衣铺,首选定然并非陈衣旧衫,为此,这些陈货只会越积越久。


    于是,祝好心生一计,只要新张当日买客在铺中支销达五十文,即可赠一件陈衣,以此大增买客的兴致,何况五十文并非大钱,虽说陈衣不比新衣,然分文不取便可轻得,谁人不喜?新张当日也可请乐师在衣铺外街热闹热闹,引得行人围观驻足,打响热潮。


    祝好除了为绣工示范新款衣裙的纹样绣法,闲时亦会绣些小玩意儿,她比起裁衣,还是熟谙绣技,虽然开的是衣铺,却可卖些手绢、香囊类的小物什,她绣的纹样也是时下盛行的款儿。


    一切都只待下月。


    ……


    醇舍是淮城独一档的茶馆,来客多是文人雅士,斟杯清露对窗嘲风咏月,以诗言志。


    二楼雅间却凝着一股死寂。


    尤蘅与方絮因落座良久,二人迟迟不言。


    尤蘅不知从何开口,方絮因只觉无话可说。


    终于,尤蘅生硬道:“三娘,我已近两月不曾见你,听闻近日你同祝好作事?可觉得辛劳?倘若受累,你与我说,如今的尤家我在主事,你愿以何营生,我都为你安排。”


    方絮因两手捧着一盏浮瑶仙芝,只半壶就得数十两银,真真富室豪家所饮的玉液金浆,若换作昔年的她,定觉得自己配不上此饮,可此时方絮因的心境却已今非昔比。


    她微微抿一口,茶香浓郁,入口生津,不过一刹清甜,转而却是长久的苦涩,方絮因舌面紧绷,迟迟不见回甘,她不喜。


    譬如眼前人,虽是高高在上,堆金积玉的尤家家主,可她不喜。


    “翩翩待我极好,我过得也不错。”


    此言不假,祝好只在自己的开销上节衣缩食,却不见亏待手下人,祝好更不吝将绣技亲授她与佣工,如今她已习惯以小字唤她。


    方絮因拨转杯盏,瓷面绘着一株风信子,“我与尤公子,已无言可对,若无要事,便同尤公子拜辞,我不似公子,日日得闲,浅斟低唱。”


    “三娘……”


    方絮因沉声打断他,“我虽不曾与公子提及,然公子识我十三载倒底未能看出,我不喜‘三娘’之称。”


    尤蘅微愣,此名是她父亲所取,经她此番点拨,他才悟得其中首尾,尤蘅负疚道:“阿因,我别无他意,我只是,只是觉得此名显得你我二人亲昵,未想惹你不快。”


    他望着眼前荆钗裙布的女子,含情脉脉道:“阿因,我们重归于好,你切莫对我这般冷淡好吗?堂审之际,我想你也知,我说的那些浑话还不是因为尤衍也在场吗?我又怎会对你无情呢?以及,你阿娘之事,我已竭力相救,怎耐回天乏术,我心甚痛。”


    “我且问公子。”方絮因起身,与他对视,“若我与公子重修旧好,公子当我是何人?如果只是稍有些爱慕的小娘子,此情太过单薄,还是说,公子想娶我为妻?或者像尤衍尚在时,你我二人,得将这份情谊藏到底,只能过着暗约偷期的日子?”


    尤蘅当即接道:“阿因!我自然想娶你,可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如今尤家表面是我在掌权,可亲族皆对我父亲的产业虎视眈眈,世伯想让我娶门当户对的商贾千金,不过,阿因放心,我尤蘅,定然不会委屈你。”


    方絮因好似听到一则天大的笑话,她讥嘲道:“不劳尤公子费心,你到底还是在乎我的出生,你若不是打心底瞧不起我,又怎会将‘门当户对’说与我听?你何必以世伯作托辞?尤蘅,你听好,我方絮因,昔年寻你借的债,我会清还的,从今日起,你于我而言,只是债主。”


    言尽,方絮因撂下茶盏,头也不回的离开雅间。


    她步出醇舍时,瞧见祝好在一侧踢碎石解闷。


    方絮因颇为无奈,“你何必大费周章的跟来?分明是我决心与他说清的,怎好烦你守在此地?”她上前一步,探了探祝好的手温,“今日风大,切莫因我受寒了,虚症最重护暖,就算临了夏,也不可掉以轻心。”


    祝好卖乖道:“遵命,不过呢,我当真不是为你在这候着的,今日我与一商贾谈及一桩极好的买卖,正好途径醇舍罢了。”


    “哦?”方絮因将信将疑,“祝掌柜好生了得。”


    二人笑作一团,互搀着行远。


    ……


    随着一卷儿夏风拂拂,淮城新迎暑月。


    宋宅内明灯错落,红绸高悬,盛似新年,偌大的庭院正列三桌,上置佳肴美馔,众人传杯弄盏,语笑喧阗。


    明儿个是祝好新铺开张的日子,虽不知可否顺利重张,复畴昔之景,更不知盈利几何,然祝好手下的佣工克尽厥职,在规定的时日内将新裙完工,祝好身为掌柜,理当请在众饮宴一场。


    鉴于妙理不精厨艺,又有未将蕈菇煮熟的前例,再说了,只她一人难掌三桌宴席,祝好也想让妙理与众人寻乐欢宴,是以,她特地下了血本聘请食楼的名厨饪之。


    今夜月光融融,皎星相随,软风携酒肉喷香,亦有一池新植的清莲发散馨香。


    宋宅正门大敞,耳力敏锐的祝好却闻得几近无声的叩门之音。


    方絮因循着祝好的目光望去,见是施春生一板正经的孤立宅外,他手中拎着一壶红纸封顶的醇酒,虽未明言来意,众人心下


    却已了然。


    祝好请施春生入座,他将酒搁置在一侧,方道:“对不住,是施某冒然叨唠诸位了。”他面色生红,干脆道:“阿爷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托我前来道贺,此壶青甘露也是阿爷遣我送来的,我来前虽与阿爷提了祝娘子不胜杯酌,加上如今的身子不宜饮酒,可阿爷他一身犟骨……”


    施春生的阿爷自是施毓,提及酒量,祝好追思大婚之夜,她竟因区区的合卺酒酩酊烂醉,一觉到清早,祝好的神情略显古怪,忙道:“哪里的话?说到底,还是我欠了考虑,少了施家一份请帖,烦你与……施夫子惦念着我。”


    再怎么说,两家的长辈到底是世交,虽然之前因施家大郎的事稍有龃龉,然施毓已在二审时向大众明清原委,再则,祝好日前听闻,因施毓将自家罹患遗代隐疾的事公诸于众,以至于同施春生原有婚约的谢家上门退了婚。


    祝好虽痛恨施家瞒报隐疾,可她对施家的嫌隙,已大抵释清,施毓是她曾经的蒙师,亦是她的长辈,她理应将请帖递至施家。


    方絮因眼观二人之间的气氛,她早已窥得其中的玄机,施春生应当喜欢祝好,碍于她已结亲,不得不压下情思,想到此处,方絮因一股怨愤忽生,眼见在座皆与祝好交好,她直接开口问道:“翩翩,你新张衣铺这么大的事,宋公子怎的不归?”


    席上一霎安静,只闻蝉鸣声声,显然此事皆问在众人心头。


    祝好哭笑不得,她顿觉宋携青在外行商的托词难以站稳脚跟,她低敛眉目,左右宋携青不会回来了,祝好干脆道:“他忙于生意,奔波南北,不得闲暇往返,而今我新张衣铺,也难以离开此城与他同居,我二人思虑良久,打算和离。”


    只要她不另嫁,也未将婚契撕毁,她与他的婚约便不算作废,不知是祝好入戏太深,还是虚症作祟,她的心头竟似有磐石重压。


    众人缄默之余,妙理当先反应过来,说:“是他福薄!祝姐姐这么好,如今是淮城顶漂亮的小娘子!明日之后,便是淮城顶顶貌美多才的女掌柜!往后更是淮城顶顶顶娇俏的第一绣娘!”


    妙理年纪小,心性本就不稳,眼见宋携青与祝好没了瓜葛,她猛地一顿奚落,“他先前向祝家提亲,说什么,不以何为生,只仰赖亲族数代荫庇,而今怎的好端端的忙于生意了?”


    她学着宋携青当时的语气和神态道:“‘携青此生,唯求翩翩一人慰后生’,我呸!他准定在外养旁的女人!”


    方絮因忙将妙理的嘴捂严实,“动箸动箸!每一道肴馔尽是真金白银!好日子尚在前头,怨我提这些个晦事,翩翩要什么款儿的男人寻不得?”


    言罢,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施春生。


    施春生发现症结所在,问道:“你要与他和离?日子可定下了?若是如此,此宅属你名下还是?若他执意收回,你可有居处?”


    祝好打哈哈道:“嗯,他已将此宅赠我,他与我,从此两不相欠。”


    妙理:“明日一早我就将大门的匾额换成祝宅!”


    在众或有嬉笑,或有杂谈,末了,方拾箸品菜。


    ……


    九重天诸景奇异,玉阶彤庭,唯有宋携青所居的小院远避东华软尘,宛若他一人独世。


    他再次梦见百年前的那场血雨腥风,弥天亘地的尸骨铺就一条看似得胜的血路,他行足其中,恍然间,好似他的头颅也堆叠于此。


    只一刹,他骤见一尾锦鲤跃离水玉雕斫的小缸,余霞成绮,绯色残阳如血幕笼罩瀛宫,锦鲤在窗台扫尾挣扎,他掠过轩窗,瞥见她的尸身——华裳血浊,金钗偏斜,灼伤早已将她的貌相毁尽,唯余她的一双眼,临死却难瞑目。


    宋携青缓缓睁眼,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猛地呕出黑血,他上衣松散,绛紫的咒缕如藤蔓般攀至下颌。


    宋携青抬眼,双眸凝着一股死气,他随手捻诀,指尖聚起微弱的青光,眼见四周结界方成,不过一瞬,竟被另一道金芒轻易化解。


    池荇瞬移跟前,逼问道:“宋携青,以你如今的伤势能挡住谁?究竟怎么回事?本君且问你,你与祝好可有夫妻之实?”


    宋携青不语,凤眼阴晦地望着衣上污血,他神色不快,寸心窝火。


    池荇见样,了然道:“若依凡人的年岁算来,你早及百岁,既如此,一个大老爷们在床笫之事上忸怩什么?你眼下未遇着心仪的仙子,为人时也不见与谁家小娘子结亲,宋携青,你守身如玉给谁看?”


    “你昏睡了足足一日!人间已过一载,祝好只余两载短寿,而你,撑不过天界的两日!命薄之人素来缘浅,想来她今生也无姻缘,你又何必顾她?只待春宵一夜,你便可脱身,何况,此事本就因她而起!宋携青,你若这般耗下去,你二人,一个都别想活。”


    池荇面色古怪,迟疑道:“你……莫不是断袖?再或,你可是有隐疾?阳虚?阴痿?”


    宋携青闻言也不恼,他神情淡漠,仰身倒在茫茫的云雾中,“并非因她,只是我日来思清,我本就视生死漠之,百年前如此,眼下更是如此,身陨之后,不论化成风,还是幻化作雨露,皆不足为道,何况,我本就该死,我与祝好,皆是命薄之人,既如此,我死我的,她死她的,何必与天道苦搏。”


    “你可记得,百年前,你为何应允我与父神以人神在世?”池荇思及彼时的宋携青,他一身傲骨落跪在诸神近前,不论以何为诱,他尽是一身死气,他不愿活着,甚至对‘成神’二字嗤之以鼻,直到父神唤出那女人的名氏,他的眼底才升起一丝浅淡的辉光。


    池荇见宋携青的眉眼稍有动容,追问道:“父神替你寻得她的消息了,你不想见她?”


    宋携青低笑,“人间百年,也不曾探得她的分毫,如今,我要死了,他却觅得她的消息了?你们当我是三岁稚子么?”


    池荇化出一截枯枝,“宋携青,你当我与父神哄骗你?”他将其搡入宋携青怀中,“将你的神力引入枯枝。”


    宋携青依言照做,只见枯焦的枝木隐隐泛着青光,眨眼间,枝头竟冒出一抹新绿,干枯的枝身亦在无声中变得莹润、饱满。


    “它并非寻常的朽木,只草植类小仙方可使其复生,然九重天神祇之众,此等小仙数不胜数,不过,如今至少知她应是花神,父神会好寻得多。”池荇问宋携青,“可愿活了?”


    池荇见他不言,只顺手披了件外衫,他问道:“你去哪?找祝好?”


    “琴瑟宫。”


    池荇压下火气,沉声道:“宋携青!什么时候了?你去琴瑟宫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为求姻缘。”


    宋携青懒洋洋地回:“祝好的命薄不可窥,姻缘能看吧?”


    池荇:“月神远游未归!琴瑟宫只她的徒儿松樾,不过是个仙童,天资再如何出众,又有何用?等等,你看祝娘子的姻缘作什么?”


    宋携青不睬他,一人行去——


    作者有话说:放心,我们小宋那方面很行的()


    第27章 逢君


    赋玉裁算是淮城小有名气的成衣铺,方至辰时,坊外已围聚好些小娘子,店小二站在外街,扯着嗓子吆喝:“诸位小姐莫挤,莫挤啊!赋玉裁今日买客盈门,若有赶时间的小娘子,可至新张的赋云裳瞧瞧!亦是我家掌柜名下的衣铺,做工与用料皆属上乘!每件只好不差!”


    论及赋玉裁的掌柜,自然是祝好,此铺便是她一年前翻造新张的衣坊,犹记新铺开张时,祝好碰得满鼻头灰,开张数月生意不温不火,因着每月付与伙计月银的重压,她险些将住宅外赁,直至半年前,淮城首屈一指的琼衣坊被买客揭露以劣等面料充当上品,因此失却大批熟客,祝好名下的赋玉


    裁方见起色。


    琼衣坊的常客因失去处,祝好瞅准时机,千方百计推销拉客,小娘子们发觉赋玉裁不单款型不赖,用的布料也与卖价切合,祝好的成衣铺自此翻身,在淮城风生水起,她鼓足干劲,将此前转售的布行以两倍金赎回,于昨日更名为“赋云裳”重张。


    赋玉裁卖价亲民,再则只售成衣,而赋云裳卖价偏上,不仅售成衣,也可承接特制。祝好寻思,既然第一家已在此城混得小有名气,是时候可以尝试将目光放在此城钱囊优裕的贵女上了,因此,不论依买客的要求,还是告知身量请祝好特制,抑或指派铺中的绣娘与缝工裁定皆可。


    昨个儿新张此铺时,她未在赋云裳帮衬,而是忙于另一桩要事,依方絮因与铺中主事相告,来到赋云裳置衣的小娘子寥寥无几,祝好满腹狐疑,既有首铺打响名头,怎会闹个如此清冷的惨像?她深思一夜,也未能窥得其间的玄妙。


    方絮因识破她的愁绪,上前宽慰道:“赋云裳昨日新张,常言道‘万事开头难’,赋玉裁不正如此?指不定啊,过一阵儿来此置衣的小娘子就把门槛踏破了,翩翩,往好处想,至少眼下我们不再因储金而发愁了,再怎么着,比起去年已顺风太多,你说是不是?祝掌柜?”


    “你啊,身子不好,五劳七伤的,思虑又重,猴年马月才能将身子养好?可别赋云裳刚名扬,你这个做掌柜的就倒下了。”


    祝好看过来,对她牵强一笑,“不愧是方解语花。”她言罢,借问:“几时了?”


    方絮因不假思索道:“约莫巳时?”


    祝好“噌”地一下站起,她低呼一声,风风火火地朝外奔去,人影儿方消,只眨眼的功夫,方絮因便见祝好自大敞的铺门处探出一只脑袋,“絮因,我去狱中一趟!若春生到了,你教他稍候片刻,或是……你帮着量量他的着衣尺寸!”


    方絮因低低应声,近期因新铺务繁,竟险些将此事忘了,今日本该是祝岚香刑满释放的好日子呢。


    赋云裳离刑狱不算太远,可祝好的身子骨儿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她方出赋云裳,绕过一条街,额上已是冷汗涔涔,她蹲伏在地,寻思着先缓上一缓,顺带瞧瞧可有车夫途径。


    邻前支摊的茶商见是祝好,就手一杯温茶递上,“祝姑娘,又出外谈买卖?瞧瞧,满头汗!将就喝杯粗茶润润嗓?要我说,祝姑娘索性购一辆香车,再雇个马夫,岂不方便?”


    祝好接过杯盏,她牛饮似地猛灌,边道:“不粗!不粗!好茶。”


    祝好赞同他的法子,只她一直未得闲时购置,眼见自己如今的这幅狼狈样,的确应将此事提上行程了。


    前边卖糕食的大娘道:“祝娘子,解解饥?可需用些云片糕?早上新做的喱!新鲜。”


    一侧年迈的老妪插嘴道:“云片糕容易噎着,不若尝尝阿婆的凉糕,横竖尝个新鲜,分文不受呢。”


    自从尤衍判刑,施家释清风谣原委,淮城百姓待祝好甚是亲善,她若走在街肆,少不得淮民向她寒暄问暖。


    祝好笑颜推谢,恰见一辆车舆行经,她挥别在众,乘车行远。


    商贩们眼见载着祝好的车舆拐入另街,方才起首侈谈。


    “诶,你们说,祝姑娘这是去哪儿?怎的把自己弄得疲乏不堪?依我拙见,祝姑娘的身骨急需卧在软榻好生养着,这三天两头的在外奔忙,如何能好?”


    “今儿个自是为她姨母!哎?你不曾听说?今日啊,本是她姨母祝岚香尽刑释狱,结果怎么着?祝岚香!杀人了!”


    “我晓得!我晓得!害得是祝娘子的家父!说什么,以‘荑苓’入药作毒,林主薄,哦不,如今须尊称一声‘知府大人’,他已查明祝岚香十余年前的确行此腌臜事!还有人证!恰是她的老相好!此人曾在尤家任仆!你们说说,这种女人,尚未与自己的夫君和离,竟这般大胆!”


    “嗐,不过也跟‘休妻’无二致了,她的夫君,正是祝娘子家父的胞弟,她杀的,可是他夫君的兄长啊!真真是血海深仇也!何况,自祝岚香去年入狱,也不见她夫君来探视啊!听闻他早就拾掇好行囊远避淮城!想来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怎可不避?怎敢不避?”


    ……


    刑狱一贯阴湿,祝岚香的囚房在深处,随着祝好深入,步履与衣料窸窣声惊起狱道的硕鼠,刑狱散出的秽气与森然的布景令她难以喘息,祝好扶壁歇息,片刻后,方才抬步向前。


    不远处传来动静,紧接着,祝岚香着一身残破脏污的囚衣猛劲儿扑在牢门上。


    祝好在牢外站定。


    经过一年的苦狱折磨,祝岚香可谓不似人样儿,祝好险些未将她认出,而她身后的牢壁之上,污血拂墙,望而生畏。


    祝好强逼自己将怵意敛去,她笑吟吟地道:“姨母,一年未见,翩翩特来狱中探望姨母,此次前来,想必也是翩翩与姨母今生的最后一面,姨母犯下重罪,从今以后,可不许任凭亲族探视了,顶多一载一省,不过,翩翩两铺生意不暇,难以抽身,是以,翩翩只见姨母一面遂可,免得多见犯呕。”


    祝岚香表情狰狞,她从喉中啐出一口浓痰在祝好靴侧,她似被恶鬼抽去全身人骨,瘫软地匍匐在潮湿生霉的地砖上。


    祝岚香痴笑许久,她的眼神变得空疏,以平静的腔调说着狠戾的恶言,“一年前,你费尽心机地将我祸及此狱,正是为放手清查你父亲之事?祝好!昔年是我祝岚香小瞧了你,若我早知你是个祸害,是个扫把星!我一定,在你父亲西去时,送你与双亲重聚!”


    彼时的祝好那么小,脖颈那般纤细,只她轻轻一掐,这孽障遂可一命呜呼!


    “如此说道,姨母行差踏错至此,竟是因不够心狠么?”祝好面作怜悯之色,微微啜泣道:“姨母,翩翩也不够心狠,依姨母凶杀之罪,理应偿命,可是,翩翩不舍姨母就此去了,是以……翩翩特向知府大人为您求得一份情。”


    “姨母今后可以好好苟活着,与狱中硕鼠共生,夜夜同塌而眠,姨母将囿于不见天日的刑狱,直到青丝作华发,脊背弯佝偻,狱外的锦天绣地,皆与姨母无关,直至姨母化作一抔之土偿我父亲之命。”


    祝岚香闻言,身躯一颤,她狼狈地从地砖爬起,打量立在牢外的祝好——华服轻纱,云鬓高挽,她虽然面显病态,无颜落色,胜在容貌姣好,只往那一站,活似病弱西施。


    祝岚香紧紧抓着牢木,高声质问道:“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平不是吗?!凭什么将我许给下贱的打铁匠?凭什么你母亲过着鲜衣美食?凭什么她与丈夫琴瑟和鸣?”


    “我呢?什么都没有!世人皆说,欲得何物,需以己力谋之,我争了啊!抢了啊!我为自己拼命了啊!我有什么错?普天之下,谁的手没有沾染血污?我有什么错?!历代开国皇帝,不也曾大肆行掠弑民!弑臣?因利而谋罢,岂有对错?我有什么错?你以为,我不想做个好人么?”


    “祝好,你干净?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审判旁人的模样?你明知我不曾与尤衍共谋,你却为一己之私,将我诬蔑入刑狱整整一年!再则,你父亲本就事重身衰,我若未从中作诡,他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不然怎会服下一剂荑苓就再难转醒?你不会真以为是我将你的父亲送入死牢吧?是你啊!祝好!我姐姐若未因你难产而死,你父亲,怎会一蹶不振,患上心癌?你个扫把星!”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与我,才是杀死你父亲的同谋啊。”


    祝好按捺心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我的父亲起初也只是一名打铁匠啊,姨母。”她顿了顿,猛咳几声方道:“我的确不是好人,也不干净,可我为人十九载,从未谋人性命,我难论史


    籍国君,也不判对错,而你,将自己的龌龊心思与君王较之,你不觉得可笑么?”


    祝岚香不作声,她颓然倚在牢门,眼泪滚落,她攥着牢木的手指粗糙,指甲不长,却参差不一,她当着祝好的面,将小指伸入口中嘬啮,甚至于有些手指的甲盖早已掀飞。


    她直勾勾地望着祝好,眉眼愈发柔和,右手却已蓄力穿过牢木,试图触及祝好,“翩翩,姨母尚有一桩要事未及相告,你母亲临行前托我务必转告你,翩翩啊,凑近些,姨母说与你听好不好?姨母自知罪孽深重,只求将你母亲的所托说清……”


    祝好不买她的账,反而倒退一步,“如此重要之事,想必我母亲已然知会父亲,何须由你开腔?我父亲曾说,母亲惟愿我长命百岁,福满安康,姨母又想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若真有何事,可同狱中硕鼠论谈,诉翩翩不再奉陪。”


    祝好转身离去,祝岚香疯魔似的鬼叫,她的五官刹那间扭曲,却只能囿于此牢,亲眼目睹祝好的身影消失在阴湿昏暗的牢狱中。


    祝岚香跌坐在地,痴痴发笑。


    ……


    祝好乘车抵达牢狱时,虽算不上碧空万里,却不至落雨的境地,可她眼下方出狱门,天际竟霖雨阵阵。


    门外空荡荡,她分明令车夫在外候着,如今却不见人影,她今日未带伞,倒不知该如何回去。


    犯难之际,一侧的役卒上前,他将一柄铃兰花伞递到祝好跟前,言道:“方才候在此处的车夫家中生事,不得不提前下工,他临走时,天上已然落雨,故留此伞给姑娘,车夫说,倘若日后有幸再遇着姑娘,可折半收价。”


    祝好盯着此伞微怔,而后,方才谢着接过,她的身子今非昔比,受不得半点风雨,可她需回赋云裳,今日她与施春生有约在先。


    长街风狂雨横,她的下身裙裾只顷刻尽湿,祝好掩唇低咳,所幸刑狱离赋云裳不远。


    祝好再踏出一步,须臾之间,周围雨帘不再,宛若神迹。她顿在原地,思绪如云纷乱,她将花伞高举,蓦地,一双男子的青缎云靴闯入她的眼帘。


    她举目,骤见晴明。


    她如鲠在喉,眼见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始终难言半字。


    宋携青与她脚尖相抵,他仍是这般高挺,她需仰头看他。


    他脸色煞白,如若死灰,一缕似藤蔓的绛紫长条自颈处蜿蜒至右颊,细看藤蔓上刻有似咒缕的古文。


    祝好遥想一年前,也是在一场雨幕与他初会,依旧在春三月,此人仙姿如旧,低垂的凤眼却蕴有一簇炽火,或可燎原。


    祝好的一颗心莫名狂跳,时经一载,他虽不在身侧,祝好却可通过诸多物事联及他。


    譬如,她常在书典古卷中窥见宋携青,再比如,只因一壶青甘露便思及与他大婚时的合卺酒,抑或她于折哕斋的匆匆一瞥,也会下意识地将形影错认成他。


    雨虽散去,然惊风未息,风声狂肆中,一辆车舆飞驰而过,所行之地,激起数丈水花,宋携青将掌心覆在她紧攥伞柄的五指上,他将伞柄斜压,因车舆高溅的积水恰被伞面阻绝在外。


    宋携青的掌心滚烫,一年前,他襄助她不少琐事,祝好远年近岁,还是头一回与一名男子有如许葛藤。


    往常她思及宋携青,寸心总是如云掩月般朦胧,她已许久不曾见他,难窥其间的缘由,不论祝好如何奋袂,也难以将云雾拨散。


    时隔一载,祝好再次见到他,她隐隐有所悟,她何以自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物中念及他。


    她兴许,有那么一点,喜欢宋携青——


    作者有话说:这卷完成啦!(作话有点长,可以下滑,很喜欢跟大家谈论及说明剧情呜呜~)没人看当我没说(哼)


    下一卷的名字叫“动凡心”懂得都懂()


    翩翩幼年因为双亲早逝,所受的境遇都不大好,唯一的玩伴便是小春与他哥,然而因为小春的阿爷畏惧遗症被揭露,所以多年来以己命胁迫小春令他远离翩翩,直到尤衍的事情发生,他阿爷才良心彻悟,所以这么多年来,翩翩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


    正因如此,她遇到了小宋,刚开始她也明白自己与小宋不过是因利而合,他多次救她于危难也是如此,可是翩翩也知道,小宋其实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小宋跟别人不太一样,虽然是存有利用的对翩翩好,但是他又是真的无所不能(毕竟不是正常人类),翩翩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孩子这么亲密(毕竟小春多年都不曾与她当面相见了),翩翩又正值少女时期,而小宋这么大岁数了,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是什么事情没见过(现在小宋对翩翩的感情停留在有好感,但是不是爱情),所以翩翩先心动是必然的。


    但是,在感情上,祝翩翩绝对不会输(叉腰)


    小宋心动之后,也绝对不会让翩翩在感情上觉得两个人有悬殊。


    祝翩翩绝对不会因为感情被虐,我很爱很爱女鹅,大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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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缠绵


    妙理今日自市集买了一条肥实的鲈鱼,她的厨艺倒是大有精进,据市集的大伯说,鲈鱼滋补养气,对祝好的身子颇有益处,妙理眼见内院清理得差不多了,正想入灶间备菜,待祝好回家,便可用上热乎新鲜的饭食。


    她方撂下扫帚,祝宅的主门猛地被人敞开,因其声如雷,若说是被踹开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妙理见有一青年男子紧握祝好腕处直奔主屋,二人举步如飞,她只粗略瞥见男子的相貌,虽不大清晰,可妙理心下锁定,此人正是与祝好和离的宋携青。


    妙理愤恨地操起扫帚,她嚷嚷着要将宋携青这混账打晕,谁知她才追了两步,祝好已被此人搡入屋内,大门也在一瞬间掩闭。


    甚至是她家小姐闩的门。


    妙理扛着扫帚僵在原地,难道并非此人纠缠不清?不若小姐怎未呼救?


    祝好思绪纷乱,这一路她被宋携青攥着手腕,他步履如飞,祝好只能牵强地跟在他身后,耳畔是疾风呼啸,脑际是鼓点阵阵。


    待二人奔至内屋,祝好早已精疲力竭,她跌伏在美人椅上,半眯着眼端量宋携青。


    宋携青亦在看她。


    他右颊的绛紫藤蔓冶艳又诡异,从始至终,宋携青虽未言一字,祝好却已知他此行的目的。


    他与她成婚,救她于水火,皆因祝好去岁抛在他玉像上的绣球,他因所谓的天罚,不得不与她作戏。


    宋携青虽以三书六聘迎娶她,二人也共饮了合卺酒,他甚至吻了她,天罚却从未连根拔起,它匿于宋携青的体内,宛如虺蛇观机而动。


    祝好深知宋携青厌恶这些琐事,他不喜任人摆弄,不喜淮城,何况他今番前来,面色阴沉得骇人,是以,他此行,定只为将此事自根源解决。


    祝好与他心下皆明,新婚夫妻需行之礼,他二人唯一未履行的要务便是……圆房。


    宋携青朝她迈进两步,以此拉近二人的距离,因祝好瘫于美人椅上,宋携青启言时,微微俯身,“时过一载,如今可有心喜的郎君了?”


    祝好忽闻此问,虽有些心虚,她明面上倒是神闲气定,祝好直视他,回道:“尚未。”


    “好。”


    宋携青的双眼如墨氤氲,敛去一切映影,他斟酌良久,仍未将此行的目的剖白,祝好知他所想,遂道:“宋携青?你……大可不必觉着负疚,我明白,此事因我而


    起。”


    宋携青未因她此言觉着诧然,反之轻淡道:“烦你最后一回。”


    言尽,他缓缓倾身,两臂支在美人椅的边沿,祝好被圈在狭窄的一方,她身上弥散着药草的清香,宋携青步入里室时便已闻得内室弥漫的药香,只她身上飘散的更显浓郁。


    他身在九重天,于他而言,只一日不曾见她,可依人间的时日算来,他与祝好已别一载。


    这一年,她变了许多。


    譬如,衣着不再随意,云鬓不只以素钗挽之,她今日着一身海棠红蝶戏水凤尾裙,因祝好蜷缩在一角,可见她半露的锁骨,与雪白纤细的颈,祝好高束的随云髻以琉璃珠蝶步摇点缀,宋携青已察此髻的小巧思,只她举步时,珠蝶便如凌空翩飞,好不恣意。


    她如今的境遇大有起色,无须瞧人脸色过活,唯独不见好的,便是她的身子骨,她面显苍白,与他不遑多让,祝好虽已搽粉点唇,他却不难窥清祝好的病容与暂掩深处的死气萦萦。


    眼前的小娘子睁着一双杏眼看他,宋携青早已识破她浮于表面的从容,心下竟觉好笑。


    大婚吻她时,尚隔着一层香云纱制成的喜盖,这一次,二人纠缠的境地自然不止于此。


    他俯身,二人的鼻尖轻轻一触,下一瞬,两唇相覆。


    祝好紧攥美人椅两侧的扶手,与大婚时轻浅自持的吻不同,也非狂风雨骤,宋携青反复碾过她的上唇,每每辗转至下唇都有意放缓力度,他仍未撬开她微张的城池,却已从中品出一丝玉兰香,想来是小娘子唇脂的余味。


    因大婚时的经验,祝好虽不至于因亲吻气绝而亡,她却觉得喉中刺痒难耐。


    蓦地,宋携青被祝好推开,他的下唇殷出血珠。


    她咬了他。


    宋携青拭去下唇悬着的血珠,“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祝好不及回话,只一味地干咳,宋携青见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唇被他堵着,她怎么咳嗽?自然只得咬他……


    祝好见宋携青的下唇微微生肿,她眼神飘忽道:“对不住,咳疾委实难忍,我记着,您可令伤口瞬间愈合?那……”


    宋携青似笑非笑地望着祝好,方才直呼他大名,眼下生事,便以“您”尊称,她倒是能屈能伸。


    他不答此问,也未将下唇的伤抹去,左右不过丁点儿破皮,他倒是不觉得痛,只觉她……


    落雨之故,祝好身下的裙摆已湿,许是如此,教她咳疾愈烈,宋携青无声捻诀,祝好被骤雨打湿的衣裙在瞬息烘干。


    宋携青起身,他右颊的咒缕已退至颈下,然他此行,只为彻底将天罚解开,于是道:“来榻上。”


    祝好将鬓角垂落的碎发理至耳后,才小声应好。


    榻上铺着今早新换的芙蓉锦被,散着一股皂角的幽香,祝好正卧榻间,她的两手无处安放,只好攥拳置于前胸,宋携青俯身迫近。


    他留有半臂之距,两手撑在榻间,有心与她的身子隔开,祝好听他说,“倘若你半途转意,可随时知会我,不必强忍。”


    祝好撇过头,“嗯。”


    虽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祝好却觉腰身一松,是宋携青将她的腰绦解开了。


    春衣素来轻薄,卸下腰绦,只余一件素面里衣,祝好脑际如雷劈下,她猝然扭头,眼睫轻颤地锁住他,祝好莫名升起胜欲,“光脱我的,你的?”


    宋携青:“……”


    他垂眼敛去其间的流光,祝好难以探清他的神情,宋携青顺着她的话解开腰间革带,衣物窸窣声搅扰祝好的神思,她起码穿有里衣,宋携青倒好,竟将上衣褪了个干净,露出宽肩窄腰,结实的胸膛与紧实的手臂,似藤蔓般的绛紫长条自心口延至锁骨。


    祝好故作镇定,她略扫一眼,接着再看两眼,她倏然发觉,宋携青身上的藤蔓竟已消去。


    她初次经事,以免因咒缕生骇,是以,宋携青暂且将此咒消于表面。


    宋携青再次俯身,不见她排拒,才彻底压身而下。


    他吻上祝好的唇,宋携青竟也难明脑际昏沉为何,此前,不论为人时,还是身在九重天作散仙,他都不曾浅尝男欢女爱,亦对“情爱”二字不以为意,然宋携青以为,此行合该为一桩易事,全凭男女二人之意,可他如今,竟因此行顿觉艰巨。


    他应对祝好无情,祝好对他应如是,然他不论对祝好可曾情动,宋携青终归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清心寡欲百年,陡然浅尝云雨,神魂竟为之颤栗,宋携青愈见生烫的掌心已下意识地抚上祝好的腰肢。


    她在他掌心不住发颤,宋携青再度被祝好推开,祝好面红颈赤,耳垂红得竟似悬血,她攥拳抵在宋携青的胸膛,“窗。”


    宋携青会意,自她身上离开,他方行两步,竟被自己气笑,他只抬眼掠扫窗处,半掩的小窗便立时合上,何须他亲自关?


    祝好攥着被褥侧卧榻间,她的里衣被他压得满是褶皱,襟口最是松乱,宋携青可见半掩在其间高耸的雪峰。


    只差一步,遂可成事。


    不如尽快了结。


    宋携青一闪念,抬指挑向祝好里衣的束绦,却被祝好冷不丁地拍开。


    他立即抽身,“可是后悔了?”


    祝好以气音答:“妙理……在偷窥。”


    宋携青眼望小窗,果见一抹黑影掠去,如此距离,他为人时便可察觉,如今列为人神,竟还需她提醒?


    他朝窗处屈指一弹,青光飞梭间,只闻一声闷哼,黑影骤然倾倒。


    她飞速坐起,祝好原就松散的里衣自肩头滑落,茫茫风雪骤止,宋携青窥见先前隐匿在雪暴之中的高峰,祝好尚未察觉,只顾诘问宋携青,“你将她如何了?”


    宋携青转眼另处,“睡过去了。”末了,补充道:“并未磕伤。”


    祝好松了口气,这才发觉里衣竟已褪至胸脯之下,她面颊如火烧般滚烫,忙将脑袋捂进被褥里。


    宋携青问:“可以继续么?”


    “嗯。”


    祝好坠入乌天黑地,他倾身将她压于榻间,祝好的里衣彻底被挑开,她活似一只大肉粽,被人一层层剥净。


    祝好侧闻衣物窸窣,祝好一颗心狂跳,简直要从体内蹦出。


    不过几息,了然无声。


    宋携青再次将她压在身下,他的肌肤燥如热炭,将她紧紧裹着,宋携青试着吻她的颈,渐次移下,蓦地,他将她揽入怀中,二人几乎重合,祝好小腹被似有若无地抵着碾过,她一双眼睁大,不适地低呼出声,同时一脚胡乱往他身上一踹,又将他推开。


    宋携青默数,这是第三次。


    他的语调却很有耐心,“是转意,还是……我不知轻重,教你觉着疼?”


    祝好虽闷得满头大汗,她却不愿自被褥探出,“你可能将屋里变得与极夜一般,青天白日的,如此荒淫无度,不大好。”


    宋携青:“……”


    她蒙在被褥里,哪见得到什么天光?若只为教他难以瞧清,再黑的天,他既非凡人,又怎会看不清?


    宋携青虽觉得她多此一举,却依言照做了。


    他见小娘子总算舍得自被褥钻出,她面红得可怖,宋携青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心悸声。


    宋携青握在她的两只脚踝上,将其微抬,他屈膝移前,抵在她的腿肚,只差一步——


    作者有话说:呜呜改了两次……


    看过第一版的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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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错乱


    芙蓉锦被不再是皂角的幽香,只余二人缱绻前戏时的潮润,他握在祝好脚踝上的掌心分外黏湿,她被他困于狭窄的榻间,祝好汗渍打湿鬓发,胸脯剧烈起伏,雪峰亦在延绵的山脉中显得亭亭妙丽,她微张着唇喘息,分明祝好唇上的口脂已被他吻去,她的唇却不减冶艳,她诚然是美丽的,是诱人的,抑或在潜意识里勾着他的神魂。


    宋携青握于祝好脚踝上的力道不禁加重,他将祝好拽至近前,令她的膝抵着他的腰,宋携青将她的里衣自两侧拨开,他彻底俯下身,二人的肌肤相贴,再无阻隔,俩人不禁为此颤栗,宋携青的指腹探入其间,千钧一发之际,他


    猝然止步。


    宋携青道:“祝好,他日你会逢得倾慕的郎君,他对你亦是万般珍爱,若你心生踟躇,哪怕只有一点……”


    祝好不言,她含着一双湿润的眼,在宋携青看来,她已是精疲力倦,难以应答,或者,她确乎在忖量此事。


    祝好的确难以作答,她应当有些喜欢宋携青,她却不知,如此迷朦的情愫可维系到何时,她该将此事摆明告诉他么?他此人……罕见好话,尽是讥语,祝好摸着黑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喜欢他什么?皮囊?无所不能的神通?至少当下她不打算知会宋携青。


    宋携青对平白冷受祝好的白眼颇觉莫名,为此,他深感自己混账,祝好定已生悔,只不过碍于此事因她而起,加上他的身份,才未敢推拒。


    百年前,世人对他的诟骂不可枚举,痛骂他“混账”也是常事,宋携青此前不以为然,如今,他直面祝好,直面他日与祝好系有红线的情郎,宋携青方真正领悟到“混账”二字,他的确混账,若祝好对他有情,他兴许能将此事贯彻至底,可祝好又没瞎,怎会喜他?


    宋携青下界寻祝好前,先往琴瑟宫走了一遭,月神掌诸界姻缘,然她周游百年,琴瑟宫唯留她的徒儿松樾,宋携青只好托他一探祝好的姻缘——她今生的红线,与施春生的相缠。


    虽则松樾有言,琴瑟宫执掌的姻缘线只是大略的走势,千万年来,亦有那么几个人对不上的,松樾道:“依我自古籍所阅,万人之中,大抵有一人脱离红线束缚,有终身未嫁娶的,也有与旁人厮守的。”


    松樾打量他,目露深究,“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么?既如此,何须介怀?你要是喜欢她,直接抢不就好了,左右与她有姻缘的无非尔尔凡人,你赢面还是很大的,她若不愿,你便强取豪夺,听说过这词么?若难以通解,可至花市买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宋携青皱眉,“我何曾说过喜欢她?”


    松樾闻言,狐疑地瞥他一眼,松樾如今的相貌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近千岁,他神态老成,只言行举止分外荒唐,可他到底是月神的嫡传弟子,九重天万年来方盼得一位如此天资卓越的神童,各宫诸神皆视松樾为香饽饽,他从未窥错“情”一字,可眼前的人神却这般呛他?


    他“啧啧”两声,男人最懂男人,口不应心再正常不过,人神此言是反问,倒并未直接否认。


    日后老婆跟人跑了,也就老实了。


    宋携青早已耳闻月神门徒是万年难遇的天纵之才,未承想,他竟是这幅浪荡模样,宋携青问道:“若你喜欢的姑娘倾心他人,你也抢?”他追想松樾之言,扯了扯嘴角,“强取豪夺?”


    松樾摆摆手,“嘶,你这般问,教我如何答?我不曾有喜欢的小娘子,何以较之?再则,你令一个他日执掌诸界姻缘的月神谈情?你倒是风趣……你若问,我素喜的鲜花糕只余一份,然欲买此糕者非我一人,那么,人神君,我不妨告诉你,妙品之人,定然是我。”


    远思回笼,宋携青压下杂欲,他打量身前丰姿冶丽的小娘子,眉间微不可察地显露动容之色,祝好其实是个好姑娘,然他应当尚未对祝好萌情,至少情爱甚渺。


    他发觉天罚已退至体内,咒缕不再显于表肤,身上也不再刺痛。


    她尚未与施春生定情,却只余下两载短寿,宋携青难以迈出最后一步,此行不单夺人所爱,他要夺的小娘子,还是他后辈的心尖人。


    他抚上心口,不知此次的咒缕可维系至何时。


    宋携青起身,他将散落在地的衣物随手披上,祝好眼前虽是无边长夜,两耳却已闻得响动,她将被褥紧捂前胸,“你……”


    “祝好,穿衣。”


    她思绪微钝,好似窥见什么不得了的隐秘一般,祝好压低声音道:“宋……此等隐疾,也不是无从根治,你切莫自暴自弃,你放心,我铁定不会将此事秘告他人的。”


    难怪!


    宋携青虽想彻底摆脱天罚,可他始终未与祝好行夫妻之实,例如方才,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每一步皆需在小试后敞开大动,祝好原以为宋携青在试探她是否推拒,原来并非他守礼,而是宋携青……压根儿不行!


    思及此,祝好忽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宋携青……


    祝好言罢,迟迟不见宋携青回话,随着一声轻笑,漆黑的内屋陡然大亮。


    宋携青已穿好衣物,只衣襟尚未理正,他猝然握着祝好外裸的脚踝,祝好心惊之余,宋携青已将她禁锢在床笫之间。


    祝好见状,二次出言宽慰,“倒也不必勉强……”


    宋携青的嘴角挂着抹笑,他将祝好的下颌挑起,“你倒是挺善解人意?”


    祝好在这短短的八字中,竟品出一丝宋携青的切齿咬牙。


    他忽生逗弄她的心思,与她越贴越近,只一毫便要再次吻上,“既如此……我们再试试?”


    宋携青见身下紧绷的祝好,他笑了笑,二人鼻息相缠,将要吻上之时,他在祝好的额间弹出一指,青光乍闪间,祝好沉沉睡去。


    他微抬手指,祝好落地的裙裳在瞬间穿戴齐整。


    宋携青踏出旖旎未散的屋室,扫了眼斜倚在窗下昏睡的妙理,接着才将视线落在庭院——与百年前相差甚远,虽然布局依旧,可院中多了人气,空地上栽种各色花草,廊下摆着盆景,斜里悬着秋千,尽是小姑娘家的作派,唯有正中一颗百年石榴古木蔫蔫,宋携青挑眉,此宅有了女主人竟是这般生机盎然的模样么?


    宋携青步前,方推开宅门一角,门外竟兀立着一人,正是施春生。


    施春生原在赋云裳候着祝好,然近午时,仍未见她赴约,通过方絮因得知祝好去了刑狱见祝岚香,他很是忧心,加上忽骤急雨,也不知她可曾携伞,何况她的身子那般羸弱,受不得半点风雨……


    他追到刑狱,祝好却已离开,施春生一路借问行人商贩,据闻祝好被一郎君拽着奔走,朝向当是祝宅。


    施春生疾往祝宅,尚不及叩门,宅门自敞。


    眼前的男子身量奇高,神清骨秀,他认得此人,是祝好的前夫。


    彼时,宋携青衣襟松散,束发凌乱且润湿,他的颈泛红,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祝好的药味,甚至可闻女子表汗的黏腻异香,宋携青下唇红肿,唇角沾着女子嫣色的口脂。


    因施春生鄙弃的目光,宋携青才发觉自己眼下如事后放浪的模样,他抬袖理了理。


    施春生横眉攥拳,他平日最是守礼晓理,然而此时,当即挥出一拳。


    毫无章法可言。


    宋携青偏头避开,他一扫施春生,眸色幽邃。


    此子应是第四代,施春生或多或少流有他胞弟的血脉。


    施春生诘问:“你到底是何人?”


    施春生本想问他算祝好的什么人,岂知气急攻心,误了嘴。


    宋携青抱臂,“你祖宗。”


    言罢,他竟觉好笑,宋携青与后辈头一次晤面,他竟为姑娘对他大打出手么。


    施春生只当是他浑话,觉着此人更是放荡,“你与翩翩既已和离,怎可私入她住宅?”


    宋携青虽已离开淮城一载,可他既是此城的守神,子民的桩桩件件他皆了若指掌,自然也知和离是祝好用以堵众口的权宜之计。


    于是,宋携青道:“不过取个旧物。”


    “宋公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正如一年前你想娶便娶,想弃就弃?你与翩翩方成婚没几日,便将她一人落下……”他逼视宋携青,一字一板道:“你不配为她夫君。”


    宋携青凝眉,许久,他道:“那我不走了。”


    剑拔弩张之际,主屋大门敞开,祝好神思错乱,见二人双双对立,隐约有股不可名状的气氛,她小跑上前,将


    二人往后各搡一步。


    施春生见祝好裙裳齐整,仍是不免侧问:“他可有欺负你?”


    此问一出,祝好陷入苦思,她记着,行去赋云裳时撞上宋携青,之后,她被他一路拽着回到住宅。


    他亲了她。


    浅酌却绵长的吻。


    除此之外,并无它事……只她有一事不明,她为何在榻上醒来?她……睡着了?


    祝好移目宋携青,此人面上倒是坦荡,只着装打扮略显潦草。


    昏睡在窗下的妙理转醒,三人耳闻动静纷纷回头,施春生见祝好不答,只好问妙理,“宋公子可曾欺负翩翩?为何你在外小睡?”


    妙理将将醒,思绪乱作一团,她乍闻此问,怔了怔,“……未曾。”她缓缓道,“昨夜了无睡意,方才难捱困倒,倚着窗便……”


    祝好目露疑色,却不多问。


    她自知眼下气氛吃紧,何况已至午时,想来量身裁衣是不及了,祝好便对施春生道:“他……他年前行商不利,金银尽亏,回来取些用物,该是他的,我应当还,春生,若你明日得空,可随时光临赋云裳。”


    施春生怎会悟不出祝好此言?既如此,他只望宋携青与祝好及早解决私事,好彻底分门别户——


    作者有话说:咳咳咳咳


    虚晃一枪


    现在要是真的做完恨了,我还怎么写()


    下次尊嘟作恨,会在前一章先在作话表明几点发(懂得都懂)


    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主角呜呜呜呜(其实……我是想说),我真的很喜欢把这本的配角再拎出来独开一本hh


    月神松樾跟前几章的锦鲤小妖濯水是预收《悦神》滴主角~搞笑型cp…


    明后天有点事,本来暑假一般都隔日更的,也就是后天,下一章大概率要推迟一下下(鞠躬)


    第30章 解药


    施春生与她约好明日选布裁衣的时辰后,二人相互辞别。


    祝好转身,方才站在不远处的宋携青已然没了影,他一向如此,倏来忽往。


    妙理方入灶间,想来备菜尚需一阵儿,祝好脑中昏昏,行去主屋,打算小憩片刻。


    屋内熏香与药草之气掺混,祝好越来越觉得身子绵软无力,她缓缓行至榻前,只一眼,祝好双眸微震——榻上的被褥扭作一团,榻下的茵褥濡湿生褶。


    她方才因宋携青与施春生扰醒,二人所言无不夹枪带棍,她哪顾得上着眼床榻?


    而今仔细一看,茵褥之上,竟沾着几处难明的津液。


    祝好不知为何,下意识想起宋携青潦草的着衣,以及……她与妙理双双昏睡的怪事。


    她回想妙理之言,朝外喊了一声。


    此宅虽阔,妙理为图方便,通常都在临近的小灶间备菜,是以,祝好方唤不过俄而,妙理推门步入。


    祝好直入正题道:“你近日多在新铺搭帮,膳间需回宅中备菜,妙理,若我记得不错,你近日不都早歇?昨夜更是如此,我与你戌时用好晚膳,事后你连连打盹,食具是我刷洗的,你既早已入睡,怎会了无睡意?”


    妙理一张脸因惶惑紧皱,她双唇翕张数次,仍未将原委说清。


    祝好见她如此,不由双眉微蹙,此事种种,皆显怪诞。若她不知世间真有神祇存在,不知有人之能通天彻地,她确实会将此事轻易揭过,只当她与妙理近日劳思忘忆。


    可她身边有宋携青。


    妙理扫见榻上的一片狼籍,她年纪尚轻,看得不及祝好通透,只惊诧道:“姐姐,你的床怎的又湿又乱?我给你换一套被褥!若是这般午憩,可会受凉的!”


    言罢,妙理正想将被褥收起,祝好急着拍掉她的手,“不必了!你……你接着备菜吧,我自己来就好。”


    妙理虽不明祝好为何两颊生红,可她思及已过午时,祝好尚未用膳,只怕对身子不好,是以,妙理来不及问询,只赶忙回灶间备菜。


    待妙理一去,祝好将窗扉掩紧,她立在铜镜前,将衣裙褪尽,只见身姿婀娜,柳腰柔曼,祝好的肌肤极易留疤,只轻轻一掐便会留下红痕,直至一两个时辰方消。


    而今镜前的自己,除却背上因笞刑留下的陈年旧疤,祝好的脚踝并腿间与颈下皆有轻微的红痕。


    她神态自若地将衣物穿好,后自柜橱取出簇新的被褥,她步至榻前,将其换了,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


    若她所想不错,那么,宋携青应当不会回来了。


    无怪他走得那般起急,甚至抹去她的记忆,祝好心下不免一笑,此举压根儿犯不上。


    她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宋携青,却不至于因此缠上他,岂知他倒是个缩头乌龟?


    祝好使心憋气,她将身上的衣裙再次褪下,自立橱取出新裙,她左思右想仍觉不够。


    她要去洗浴。


    ……


    赋云裳的隔间内,祝好举尺为施春生量身,二人履尖相对,动作间衣料摩挲,施春生垂首看她,祝好的鬓发轻扫过他的下颌。


    岁月静好,窗沿的一盆玉兰盛绽。


    蓦地,有人推开虚掩的门,来人正是方絮因,她环抱一匹朱湛红的缎面上前,见得二人,先是微愣,其后展笑。


    她不动声色地将注目移回,把怀中的缎面转交祝好,“正厅有位李姓姑娘,说是以自家带来的布料裁衣,若是寻常的衣裙倒也罢,她竟想以一匹缎面裁成一件嫁衣,我告诉李姑娘,若是嫁衣形制的裙裳,至少需得两匹布,可她家中并无余布,李姑娘家境不大好,想来在铺中置布亦是无法。”


    “除此之外,李姑娘想在嫁衣上绣桃花,嫁衣的形制加上指定的绣纹,莫说依照赋云裳的价儿,哪怕是寻常衣坊也需五两银,我虽婉劝她到小作坊裁衣,只她非赋云裳不可,而且……李姑娘还望刺绣由你主理。”


    方絮因言此,眸色稍显低沉,她觉着李姑娘的家景与她先前相似,加上听她方才所道的原由,方絮因生了相帮她的心思,于是主动帮她与祝好引线,“李姑娘想着分期交银,例如一月一两,她可付相应的利钱,翩翩觉着如何?”


    祝好听罢只觉古怪,她营商一载,从未见过买衣需分期交银的小娘子,原由有二,其一——不论是赋玉裁,还是赋云裳,虽则前者出价较低,却也算是中流百姓常来的地界,而后者,更是专为富家小姐所设,只是……目前的生意尚未见起色。


    来到两铺置衣的小娘子定然不至于分期,只因大伙儿采买多是量力而行,何况只是件衣裳呢?倘若阮囊羞涩,又怎会来此裁衣买裙?淮城卖价低廉的小坊不可胜数,何苦为件衣裳钱财散尽呢?


    这位李姑娘真是教人不解。


    祝好细观缎面,此匹虽是细麻丝纺织缎,然成色与质地普通,轻抚有些剌肤,贴鼻有股浅淡的异香,似黎檬子,却又不止。她抱着布匹行外,打算亲自会会李姑娘,好在施春生的衣着尺寸已大抵量清了。


    隔间只余方絮因与施春生二人。


    方絮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施春生的面上隐有慌促之色,方絮因调侃道:“先前我不曾看出,你为与翩翩独处竟……昨日我分明已给你量过尺寸,偏偏要让她再量一次?还要站得那般近……”她啧啧称奇,“莫非因宋携青回城,你便慌了?想早些与翩翩阐明心意?毕竟过几日……”


    她叹道:“我能瞧出你对翩翩的意思,她个榆木脑袋何时才能看清?”


    “方姑娘,翩翩并非榆木脑袋。”施春生似被人揪住尾巴,他耳垂泛红,哪哪不自在,“前者不错,我的确想与翩翩独处,才未将已量好尺寸的事告诉她。”他看着方絮因,老诚道:“后者不对,我从未想过与翩翩表明心意,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方絮因闻言诧异,施春生清楚她想问什么,遂接道:“你应知,我


    族患有家传遗症,我父亲与兄长皆因此疾辞世,谁可笃定我不会患得此疾呢?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啊,既如此,何必牵累她?翩翩值得更好的,再者,一年以来,翩翩虽从‘施春生’唤我作‘春生’,可她对我并无意。”


    “情爱无非日久生情与一见倾心,我理当是后者,可翩翩对我既不是后者,时已一载,自然也不会是前者,翩翩合该长命百岁,她会遇见更好的郎君。”


    可更好的,远不是宋携青。


    在此关头,他却难伴祝好身侧。


    施春生想起寻祝好裁衣的缘由,他家旁支的表弟打算应童生试,然资质薄弱,末学肤受,家中长辈延请不少夫子皆是了无长进,施春生一家曾设书塾,阿爷又是秀才,他自幼立地书厨,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称,众人皆以为,他会是淮城除却宋琅与尤琅之父的第三位状元郎。


    然他年至二一,仍未参与任何应试,久而久之,“神童”之名渐渐埋没。


    虽如此,众人却清楚施春生确有八斗之才,不乏其人劝施家重张书塾,施毓如今年事已高,教不得书,可还有其孙施春生啊!虽说前阵儿施家揭露了隐疾,可除开亲事受阻,对名声学识倒不见影响。


    七日后,他需离开淮城,上京暂任表弟之师,为期半载,既然是去上京,表弟门庭尚算宽裕,施春生既为长师,自然不能丢了表弟家的颜面,是以,施春生正好以此由请祝好为他裁几身新衣。


    ……


    李姑娘单字一个“沅”,祝好返宅途中反复推敲李沅所言,直到祝好敞开家门,所见之景方将她的凝思隔绝在外。


    她见有一人着一袭月白长衫立于蔫蔫榴树下,他举止翩然,如仙人之姿。


    祝好心下一哂,他本就是神仙。


    宋携青阖眼,额抵树身,青辉自他贴合树身的指尖延伸,他与石榴古木如蒙一层青纱,迸出壤土的枯根莫名冒出一株小花,弹指一挥间,百年未生枝叶的榴树萌发一缕新叶。


    祝好看得愣神,枯木在他的轻抚下,自一片叶变作十片,百片,无以计数!风起云蒸,掀起他的衣袂,本是垂死的榴树长成参天之木,枝叶扶苏,浓翠蔽日。


    宋携青侧身看她,榴树时隔百年重结花苞,在他身后摇曳颤悠。


    落晖透过枝桠倾洒而下,他自浮光中向她走来,而后站定。


    祝好倚在门柱上,她表面风平波息,寸心却已惊涛骇浪。


    他为何回来了?她与他……不是已……


    既如此,他不该避得远远的么?横竖她对宋携青而言,已无大用。


    宋携青沉吟片刻,“我想与祝娘子,做个交易。”


    祝好闻言,抬眼看他。


    “你应当知晓,因你之失,教我身受天罚啮噬,惟有与你成亲,结为夫妻,方可破局,换言之,你是我的‘解药’,你我二人亦知,夫妻之名,空有名却无实。”


    祝好一愣,她与宋携青尚未成事么?那……床榻,与她身上的红痕……


    祝好瞠目咋舌,莫非宋携青有那方面的隐疾?不若为何宁受天罚折磨也未与她圆房?


    她惊怪之余,又听宋携青道:“除却床事,尚有一法可暂缓咒缕孳生。”


    宋携青眼观祝好,见她神色古怪,心下已知她所想,他微不可察地一笑,只觉祝好此人消却记忆也没什么用,她这脑子该往哪想,还是会往哪想。


    “我望你,可在切要之时……”宋携青的指尖轻点自己的下唇,“自然,我不会只占……你便宜,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祝好了悟。


    不过,他本就并非君子,宋携青分明含笑,眼底却锐利非常,“本君虽说这是‘交易’,却并非在争得你的准予,只是知会祝娘子一声。”


    “作为酬答,本君可为你,荡平一切阻碍。”


    祝好挑眉,如此说来,两边占好的不都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