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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佞臣


    祝好彻夜未眠,顶着眼下一对乌云便踏出了宋府。


    她与响玉无话可谈,他在前头闷声驱车,祝好则瘫软在车内,追想昨夜宋携青同她的寥寥数语。


    宋携青虽未提及昨日与梅怜君之间的叙谈,却简略谈及了撑花。


    撑花死了。


    直至昨夜,祝好才敢被迫翻开金殿上的那场短暂、压倒性的厮杀。


    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朝二人劈斩而下。


    她之所以活着,只因“于殊”已死,换言之,她在金殿之上,也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以祝好,以自己的人身重回百年前的瀛朝偷生。


    祝好与撑花谈不上熟稔,更无甚交情,可那日,拖着半死的她躲过一次次追捕的也的确是撑花,而将她卷入死局,置之死地的亦是撑花。


    她五内百味翻涌,究竟是何滋味,祝好辨不分明。


    车轮轱辘,车壁上的香球也跟着晃了一路。


    车帷自外掀起,刺目的艳阳如金针扎入眼底,祝好抬手遮了遮,扶着车壁缓缓下车。


    一道灼热的视线顿在她身上,祝好循目看去,响玉却已飞快地别开眼。


    二人俱是无言,响玉将信物递与守门的狱卒,一路无阻地行至最深处的监房。


    李弥彰见来人是祝好,方才在腹里打好的求告之词被他撕得碎作齑粉,他盯着牢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娘,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你来作什么?使些腌臜手段得贵人相助,如今特来羞辱我,是吗?”


    怪不得她非得为那人说话!原是这般龌蹉的勾当!好一对狗男女!


    “我非为折辱李学士。”祝好腔调平平地道:“我此来是想请李学士出狱,到底是我先动的手,断没有我一人独善的道理。”


    李弥彰一脸“你也知道”的神情,却更惊异于她“学士”的敬称,在大瀛,学士之称非德高望重的长者不能得,亦或是文采斐然的学子方可受。


    而今的他,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在此之前,我尚有一问请教李学士。”祝好抬起一双倦眼,就着牢中昏昧的天光端量李弥彰,“为何污宋琅清名?是学士诚心厌弃此人,还是……为博噱头?”


    宋琅么?


    李弥彰哑然一笑,他与宋琅是同科进士,行于仕途,若想平步青云,无疑两点,一则,仰仗家族荫蔽,二则,


    惊才绝绝足以教人轻忽出身微末的瑕疵,纵是白屋寒门,亦可凭真才实学挣得一片天地。


    前者,他不可望亦不可及,后者,他够上了,但显然还不足以敌过那些金贵不可一世的宗族荫蔽。


    而宋琅呢?他诚然出身不凡,奈何此不凡,于妄在瀛朝立足的他而言却成了一根倒刺,毕竟他的身份可是未来的一城之主,瀛朝岂能无所畏忌?偏生此人竟凭着世无其二的雄才,跻身朝野,乃至成为当朝帝师。


    而他,李弥彰,什么也没能捞着。


    原以为青灯黄卷、十年寒窗,等着他的合该是赫赫声名,无上尊荣,青史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他一无所得,一无所能。


    他只在翰林勉勉强强捡了个博士虚衔,终日无所事事,不得重用,眼看着官场中人的阿谀逢迎,看着那些人在史籍上将黑的描成白的,将白的描成黑的,看着胸无点墨的庸碌之辈却一个个越过他而身居高位。


    李弥彰月月只盼领着勉强够添补家用的碎银烂铜。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他的风云之志逐渐消磨殆尽,终在一时意气之下,愤而辞官。


    如今,他连那点聊以度日的碎银烂铜也没有了。


    反观宋琅,紫绶金章,帝王之师,与他云泥之别,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他怎能不妒?


    可若只为此等私心便去污他清名,倒也不至于如此下作,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敢断言宋琅当真是清白无暇?


    李弥彰倚在晦暗处,笑出声,“我家尚有阿嬷需奉养,你又懂得什么?”


    此言无异于在答祝好的前问,宋琅贵为帝师,又身兼淮城的少君,都城的百姓一听是他,自然也就嗑着瓜子围上来了,身为街头的辩才,须得先聚人气,方可得金银。


    “可宋琅不仅有母亲需奉养,还得顾全一城的子民。”


    “李家,与你年迈的阿嬷拿不出索赔的银钱吧?你不在家中的日子,年及八旬的老嬷怕是生计维艰……而你也无友人可解眼下的困局,更遑论什么旁的倚仗。”


    “李学士,如今,我予你两条路可选。”祝好轻转手中攥着的灯柄,烛火明明灭灭,她全然无视响玉面上是何等的精彩,只道:“其一,继续呆在此牢蹉跎,其二,同我回宋府谋一份差。”


    ……


    帝王已半月不曾上朝,虽则这位少年君主原就不热衷于政务,于早朝本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一连半月不露面,倒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朝臣们尚在暗自揣测可是帝王的龙体抱恙,而另一边,却惊起一桩轰动朝野的大事。


    帝师上书将淮城献予大瀛,从此淮地归大瀛版图,瀛人还未表态呢,反倒是淮地的百姓一轰而起,将瀛帝连带着自家少君骂得狗血淋头。


    淮城的百姓本就对少君入瀛为官颇有微词,如今听闻宋琅打算将淮城拱手相让,美名其曰“迎淮地的子民还家”。


    他们才不稀罕!当年可是瀛国先弃他们如敝履,如今又谈何还家?


    静室内,响玉将淮城百姓的偏激反应一一向宋携青禀明。


    淮城百姓为表抗议,围堵在他叔父,也就是如今的代行城主的居处外久久不散,甚至于往他的松鹤居砸烂菜叶与腥鸡蛋。


    宋携青一时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淮城的百姓铁骨铮铮,誓死捍卫家园,愁的,却也正是淮民根深蒂固的执拗。


    淮城地处要冲,腹背受敌,若非虎视眈眈的邻国,便是蠢蠢欲动的部族,淮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莫说养一支精锐之师,即便凑合成军,粮草补给亦是一道棘手的难题,如何与诸国各部相抗衡?长此以往,淮城只待被人吞吃入腹。


    再且,倘若他日大瀛与旁国兵戈相向,若自淮城借道,免不得又是一场民生涂炭。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淮城重归大瀛羽翼,得其庇护。


    可依眼下闭锁多年、固步自封的淮民而言,归瀛等同于羞辱,再则,如今的大瀛也已是摇摇欲倒,其君主也昏昏不明。


    此番上书意在投石问路,却足以从中窥得不少症结。


    响玉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他哀哀长叹一声,“陛下怕是早存了收复淮地的心思,如此亦可断少君一臂,横竖是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谁知……”


    他偷眼一瞧宋携青的神色,“不防咱们淮民抵死相抗,陛下只得假作善人,驳回少君的奏请。”


    “你以为淮民以死相谏,是好事么?”宋携青语气平淡,难辨喜怒。


    响玉一时语塞,踟躇半晌,只得将话峰一转,闲话家常似地将祝好今一早入狱的巨细说了。


    前半段宋携青尚且神色如常,待一听祝好不仅带回个男子,还正是她向他开口要从牢中捞出的那个男人时,响玉清楚地瞧见自家少君眼底掠过的一抹不悦,就连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纸上,他也浑然未觉。


    留给宋携青怔仲的时间并不多。


    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阑入内院,气不及喘匀,便急声道:“少君!外头有个妇人抱着个屁点大的娃子跪在府门,说……说是于将军的遗孀,听闻此人是从城西一路三跪九叩到得宋府!她非要少君给个交代不可!眼下都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宋府之外,久已人如潮涌,放眼望去,不见首尾。


    宋携青行至府门时,余光瞥见祝好已立在阶前,不远处还杵着个青衫书生,正是李弥彰。


    他收回视线,径直跨过门槛,将视线落在众人自发让出的一方空地上。


    只见空场上跪着个年三十左右的妇人,背上用粗布绑着个稚子,虽是暮春时节,都城的日头却已十分毒辣,将母子二人的唇晒得皲裂渗血。


    “忠将蒙冤,佞臣欺天!”妇人仰天高喊,声嘶力竭。


    妇人额上的新血旧血相交错,半干不干的黑红血渍顺着鼻梁而下,两手因长久摩擦地面而破皮见肉,形容甚是骇人。


    她一见府内簇拥着一人行出,便知当间儿器宇不凡的郎君身份了。


    妇人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攥住宋携青的下摆,“于家世代忠君,你怎敢杀我夫君!你怎么敢!国有似尔乱臣贼子,岂非亡瀛国祚!?”


    四下私语渐起,如蚊蝇嗡鸣,众人伸长脖颈,生恐错过这场好戏。


    忽闻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方才还艳阳高悬的天穹,转瞬乌云压顶,黑云翻墨,白昼如夜,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天光。


    “我要面圣!我要觐见陛下!我要在御前状告你这个祸国奸臣!”


    “夫人所求,本官心知肚明。”宋携青冷言:“本官不妨告诉夫人,夫人之求,不可得。”


    二人言如哑谜,教众人不明其中的机锋,忽然间,电闪雷鸣,豆大的急雨倾盆而下,围观之人或散或躲,钻入街边茶棚下避雨的百姓仍不忘探头张望。


    妇人纹丝不动,任凭急雨打湿麻衣与背上的稚子,妇人恍若不闻稚子啼哭,只一个劲地咒骂宋携青,歌功颂德帝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宋携青立在门檐之外,浑身俱已透湿,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坠在眼睫上,他甫一眨眼,一柄足以容下二人的花伞在他头顶撑开,将漫天风雨、压境乌云隔绝在外。


    一侧目,果然是她。


    祝好执伞而立,素衣如雪,在这混沌的天地间,宛如一株迎风雨摇曳的玉兰。


    而她手中竟还执着一伞,在她正欲向那妇人行去时,宋携青握住她的腕,将人带至身后。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张开,走近妇人跪立之处,伞面微倾。


    背上的稚子得了遮蔽,渐渐止住抽噎,妇人枯瘦磨血的手直指宋携青,嘶声力喝:“好个道貌岸然的奸贼!如今倒来假作慈悲了?!”


    说罢,妇人连滚带爬地挣出伞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她额前滑落,她一步一叩首,朝着皇城的方向艰难挪去。


    宋携青抬手扶额,拳抵眉心,淡道:“此妇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暂且收押府邸,候审发落。”


    立时,响玉领着几个府卫上前,将妇人连同背上的稚子拖入宋府。


    李弥彰若有所思地觑向宋携青,他官拜帝师,虽只一身虚名,却不至于拎不清将此妇收入府中,意味着什么罢?


    雨幕如织,将众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唯有此伞在灰蒙的天地间撑开一方清明——


    作者有话说:大抵还有3-5w字


    第92章 屈膝


    眼见妇人与稚子生生被宋府的家丁拖入门内,围观之人无不为苦命的母子二人捏了把冷汗。


    府门一闭,将外头窥探的视线尽数隔绝,再无人能窥见半分。


    门闩落下,将长风疾雨锁在府外,妇人面色惨白,稚子


    气息微弱,响玉指挥着一二家丁将母子二人半搀半架着向前。


    宋携青垂眼一扫几近昏厥的母子二人,他静默片刻,终是道:“寻一处清净些的地安置,派几个人守着于夫人,未得我令,于夫人不得踏出宋府半步。”


    响玉爽快应下,要论府中最僻静又能住人的地儿,无疑是偏院了,奈何偏院早已塞满各方别有用心之人送来的莺莺燕燕,自然不宜母子二人留居,响玉暗自计较,看来还得另寻一处屋拾掇一二。


    要他说,少君就不该管这档子破事!这妇人既没眼色又不知进退,若真想闹事,就该让她闹个够!何必揽下这麻烦?


    待响玉护着母子转入廊下,宋携青方才侧首,望向为他默默撑伞的祝好。


    她也淋了不少雨,平日里迎风轻扬的发丝眼下湿漉漉地黏在颊畔,春衫浸透,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清亮的眸子因风雨吹打微微泛红,衬得可怜见。


    他的余光掠过早立在廊下避雨的李弥彰,宋携青神色未变,只收起视线落回祝好身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来见我。”


    祝好不问缘由,只轻轻一点头,末了,柔声叮嘱了句,“你也记着洗浴,莫着凉。”


    宋携青“嗯”一声。


    ……


    静室内,缱绻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缠绵在空气中。


    他其实极少点香,亦不喜熏香,响玉一听祝好要来,便自顾自地点上了,只道是姑娘家偏爱这些风雅之物。


    宋携青懒得拦,便随响玉去了。


    彼时,祝好已在静室落座多时,她捧着家仆递上的姜茶浅啜,茶汤渐尽时,宋携青才搁下手中的一卷籍册,抬眼望向她。


    祝好见他总算得了闲,提着裙上前,二人皆已洗浴,青丝未束,湿润地垂在肩头,祝好靠得近了,几缕青丝便与他的纠缠在一道。


    女子却不避不退,一双眼直直落在他胸前,问道:“伤如何了?”


    她今日倒是比昨夜知礼,不再直性地扒扯他的衣襟,而是先问了句:“宋携青,让我瞧瞧好不好?”


    此刻的静室唯余二人,室内虽点着香,可她靠得那样近,宋携青早已辨不出旁的香,只可闻眼前女子身上幽幽拂散的清甜。


    她用的是什么皂角?竟如此沁人?……她既在宋府,照说二人的用物应同一,为何独她身上散着此香?还是……她生就有的么?


    宋携青喉结微动,不自然地偏头一避,身子微微后仰。


    “孤男寡女,你……”


    祝好当即喊停,闭着眼也猜得出他要掰扯些什么,她唇角微弯,眼清而亮,“少君方才淋了雨,我不过是想一窥伤处罢,我站得端,行得直,心无杂念,倒是少君字字不离孤男寡女……”


    她忽地倾身,湿润的发尾扫过宋携青的手背,“莫非……少君以为除却探伤,我另有所图么?还是……少君在怕些什么?若少君当真只是顾忌劳什子孤男寡女,少君尽管唤一众家仆前来围观,如此,便不算孤男寡女了。”


    宋携青辩才尽失,眉微蹙,只道:“油嘴滑舌。”


    他却不再多言,而是搭上腰间的革带,缓缓解开,衣衫半褪间,露出曲线分明的臂膀,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一道半掌长的刀伤结着暗红的痂。


    宋携青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耽搁太久,他正打算拢衣,不防一抹黏腻的温热覆上伤处。


    女儿家的手心柔软,余有淴浴后的潮意,似一滴滚沸的蜜,顺着伤处渗入肌肤,烫入骨髓。


    他如雷击般一颤,浑身僵住。


    这般隐秘的伤处,平日掩于衣内,她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触碰?


    祝好的指腹轻抚过宋携青的伤处,温热且急促的呼吸擦过她的耳垂,祝好顿住,抬起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眼。


    静则静,却似压着万丈狂澜,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垂涎近在咫尺的猎物。


    她收回手,朝他浅浅一笑,“痂是何时结的?昨夜给你的药可用了?此药是街摊一个小童非塞与我的……他说得神乎其神,摊前倒是冷清……我见小童衣衫褴褛,大抵是家中艰难,便想着收下试试。”


    “自然……我已先请人验过此药无毒无害才拿给你的。”话到此处,祝好的声线忽而低下,讷讷道:“宋携青,我身上并无瀛朝的铜币,只好教小童今日来府中跑一回,你看啊,宋携青,此药非我所用,对吧?是以,若是等等那孩子来了……”


    话音未落,祝好的腕间骤然一紧,他将人往前一带,祝好踉跄着半跌在他身上,宋携青的另一只手正箍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他浑然不知自己握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烫,多半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指腹正有意无意地在她腰侧摩挲。


    祝好倏地噤声,宋携青眼眸深沉,嗓音沙哑:“你当我是试药的,是么?”


    此话听着有些发酸,祝好主动凑近,双手捧着他的脸,“携青,那你告诉我,可有用?”


    宋携青微微睁大眼,忙偏头避开,手臂却不受控地将人捞得更近,膝头相抵,在这方寸之间,温度节节攀升。


    女子玉骨冰肌的锁骨上垂落一缕湿发,只见发尾的水珠没入衣襟起伏处,隐约透出几分旖旎春色。


    他移开眼,不再计较拿他试药之事,只道:“未敷此药时,痂软而溃脓,如今好多了。”


    祝好黛眉轻扬,宋携青不至于在此等小事上与她打马虎眼,不想市井小童的伤药竟真有奇效,念及宋携青身居朝野,位高而权轻,动不动便是遇刺啦中伤啦,待小童来了,可得多备着些良药。


    她是极喜与他亲近的,奈何眼下的姿势或多或少教她腰肢酸软,可她若当真偎入他怀里,此人八成又得端出劳什子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分明他也喜欢同她亲近,嘴上却硬得很,明明他的嘴亲着是软的……


    想罢,祝好退开一步,起身活动筋骨。


    虚倚在怀的温香冷不丁离去,宋携青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的指尖摩挲女子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压下异样,问她:“你与撑花,可曾伤及陛下?伤在何处?”


    江稚已有半月不曾临朝,他登基三载,在此之前,最久也不过辍朝七日。


    可江稚既能驳回献城的奏疏,又能在事发当日即刻下令缉拿撑花与祝好二人,足见性命无恙,然半月不朝,连他也不见,想必多多少少还是伤着了。


    而关于伤情,撑花在信上却只字未提。


    祝好闻言先


    是一怔,他既肯问及当日在殿上的细情,便是真信了她来自百年之后的新朝。


    只是……伤在何处……


    她绞着衣袖,难得羞人答答。


    祝好垂眼往自己身下一瞥。


    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女儿家并无那物什,祝好略显闪躲的眼定在宋携青身上,一寸寸下移,最终凝在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宋携青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方才因她而心猿意马之处,此刻如浇冷水,不只失了先前的灼热闷胀,竟还隐隐泛起一阵幻痛。


    ……


    转眼二日,万寿节至,瀛都处处笙歌萦耳,彩绸悬枝,花灯映彻长街。


    瀛朝有制,天子寿辰,宫中大宴之后,天子需得御驾亲巡,意在与民同乐。


    身居帝师,宋携青自当入宫赴宴。


    不出宋携青所料,金殿之上,并不见江稚的身影,少年帝王只遣人备下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并数名绝色乐妓助兴,可出人意料的是,江稚竟撇下宫宴,离宫巡街了。


    彼时,祝好牵着祈安准备出门,祈安正是于将军之子,如今不过垂髫之年。


    宋携青只明禁妇人不得出府,却未限制这半点大的孩子,若总拘在深宅大院,漫道孩童,便是大人也得闷出病来,更何况他母亲的精气神不佳,祈安又是泼猴似的乐性子,将母子二人凑在一处也不利母亲静养。


    祈安没什么心眼,祝好借着几颗饴糖便将人哄得眉开眼笑,乖乖随行。


    今日既是圣寿,瀛都内外必定张灯结彩欢、沸反盈天,宋携青前日拨了她些许银钱,虽不算丰厚,倒也足够带着个孩童逛逛街市,买些小玩意解解闷。


    谁料一大一小才迈出宋府,迎面便见旌旗猎猎,仪仗森严,其上盘踞的龙纹昭然揭示着来人的身份。


    六匹红驹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金碧相辉的华贵銮驾,銮铃脆耳,随行之人齐齐跪伏在地,风声凝滞,銮铃寂静。


    浮尘未定,斜里又驶来一驾三驹并驱的香车,列前侍卫森然,为首的正是身着轻甲的梅怜君。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梅怜君上前搀扶,轿中人款步而下,幂篱垂纱,难窥真容,然此人步步生仪,端方大气,径直朝龙纹金轿行去。


    霎时间,只听山呼震天:“陛下千秋!寿与齐天!”


    衣着华美的幂篱女子闻声执礼,梅怜君单膝触地,轻甲铿然,祝好见此,忙拉着祈安一同伏身跪拜。


    直至众人的膝盖跪得生疼,烈日晒得汗湿重衣,銮驾才缓缓掀起厚重的帘帷。


    江稚踩着宫娥伏低的脊背,步下銮驾。


    祝好隐在人丛中,不着痕迹地一扫圣颜,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不远处跪着的梅怜君与弓腰执礼的幂篱女子。


    史册有载,遂平帝姬曾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而破相,烟瘴呛失其嗓,想来这位幂篱女子便是了。


    祝好恍惚忆起史册上关于遂平帝姬与梅怜君的结局。


    前者在宫变的倾轧下玉碎珠沉,后者为护霞阳百姓死守关隘,落得个客死他乡。


    以至于百年之后,阿吟化作一缕孤魂,仍在人间徘徊,一遍遍踏上归乡之路。


    她的膝下压着的裙裾隐隐洇出一抹血红,大抵是磕在了碎石上,祝好紧咬下唇,将锐痛尽数咽下。


    祝好眼下无疑是一副叩首跪地的屈服姿态,眼底深处却渐渐升起一簇新火,或可燎原。


    世道对女子是何其的苛刻?时至今日,她不只想救宋携青,还想救她,救她们。


    也想救自己。


    她妄以小小的身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瀛朝,挺直脊梁,站起来。


    第93章 相峙


    今日到底是天子诞辰,少年帝王身着厚重显贵的衮冕,他立于层层宫卫的簇拥圈中,并未即刻命人平身,而是缓缓掠过在众,最后将视线定在半掩于府门光影之间的祝好与祈安身上。


    日来的个中消息早已递至御前。


    老师府中竟破天荒新纳了个女人,此女当街生事,引得素来不问俗务的老师亲赴狱中捞人,足可见老师对此女的宠用,另,于殊的妻儿游街跪行,咒骂老师,却将赞誉尽数往他这个无所作为身居九重只知鲜衣美食的君王头上扣……其妻沿路三叩九拜,只妄求一个教她丈夫瞑目的公道。


    江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在榻上缠绵多时,今日倒要亲自会一会这出好戏。


    他在宫卫及飞龙卫的拥护下缓步走向祝好,口中另道:“阿临免礼。”


    幂篱女子闻声不动,仍躬腰执礼,江稚脚下一顿,可有可无道:“都平身罢。”


    如此,幂篱女子才随着众人徐徐起身。


    江稚在祝好一臂之外站定。


    圣意昭然,是以,放眼望去,唯祝好与祈安仍跪在府阶之下。


    祈安虽是个皮猴儿似的性子,大多时候却是个听话的,眼下却不知怎的,竟使了牛劲想挣脱祝好,御驾当前,祝好岂能纵他使脾气?任祈安如何挣扎,她也不松开半分。


    谁知这孩子竟似吃错了药,指甲掐进她掌心的嫩肉里,疼得她眉心一跳。


    祝好暗骂一声,待此事一了,看她不想出百八十种收拾他的法子。


    眼前天光忽暗,一道身影将她头顶的日头掩去,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和缓的神色下却隐着一丝莫测的深意:“老师很喜欢你?”


    心绪急转间,祝好利口答道:“回陛下,帝师大人只心系大瀛社稷与陛下龙体,是以,大人于民女的喜欢实不敢当,倒是常听帝师大人提及陛下圣明,大人近日不得面圣,心中甚是牵挂,今日见陛下御驾亲临与民同乐,想来帝师大人连日压在心头的磐石终于得以落下,民女想着,待大人回府,或可一沾陛下的恩泽。”


    “哦?”江稚挑眉,挡在他身前的宫卫先是上前在祝好的袖囊、鞋履间捏了捏,再三确定并未私藏利器后,方才自江稚的身前退开一道口子,年少的帝王又近两步,忽地捏住她的下巴,“沾朕的什么恩泽?”


    这一问,算是将宋携青如何喜爱她的话头揭过了。


    祝好低眉顺目,摆足恭敬的姿态道:“帝师大人一听闻陛下龙体康健,夜里再不必辗转难眠,大人心中郁结既散,自然也就多了些闲情愿多陪民女一时半会儿……如此,不正是沾了陛下的恩泽?”


    “民女斗胆一言。”她的嗓音忽而一颤,面上倏然漫起一抹薄红,转眼间又褪作苍白,好一会儿,才见祝好细声道:“帝师大人重担既卸,方能在百忙之中……容得下民女这等微末之人,若非如此,帝师大人十句话里,总有五六句绕不开陛下呢。”


    话一脱口,她颜色陡变,祝好以额触地,急着置辩道:“陛下恕罪!民女……民女绝非是在埋怨陛下独占帝师大人的心思,而是……而是……”


    江稚维持着一贯疏冷的笑,阶前跪地的女子“而是”了好半晌,也没见“而是”个什么来。


    老师竟喜欢这样的女人么?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欠些火候……


    他松开钳制着祝好下颌的五指,却未叫起。


    江稚只一见这女人担惊忍怕拉着身侧的稚子连连伏地叩首的作态,他便更觉着兴味索然了。


    恰在此时,江临上前,朝江稚比划一通,江稚面上的假笑顿收,皱着眉问不远处的梅怜君:“她在说些什么?”


    梅怜君欠身一礼,回道:“陛下,遂平帝姬已在奉珠殿为陛下备着生辰礼,恭请陛下移驾一观。”


    江稚笑笑,亦有所指地朝江临道:“不急,生辰礼既在奉珠殿好好搁着,难不成还会长翅飞了?又不是朕的海东青,一飞进奉珠殿便没影儿了……”


    他见江临又待抬手比划,江稚当即侧首,佯作未见,转而倒是对跪着的祝好道:“行了,起身罢。”


    闻言,江临抬至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江稚转眼将审度的视线落在祈安身上,正待开腔,府门内却踉跄着奔出一妇人,她披头散发地直冲御前,宫卫与飞龙卫见状,当即将江稚层层重围,将妇人逼跪在府阶之下。


    妇人抢地呼天地道:“陛下!陛下臣妇有冤啊!”


    若在平日,他是没闲心听这些个蝼蚁哭诉些无足轻重的冤屈,可一想此妇当街咒骂老师,字字句句还不忘对他歌功颂德……


    江稚觉着好笑,他个继位三载,屠戮忠良、无所作为、荒废朝政的君王有何功有何德可颂咏的?


    他倒是想听听这妇人会如何咒骂宋琅,江稚压下嘴角略显讥诮的弧度,端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有何冤屈?但说无妨,朕今日出巡,为的不只是与民同乐,更要下听民生啊……”


    祝好死死按着想要扑向母亲的祈安,她心中惊疑不定,于夫人分明受响玉照管,如何出的屋?


    府门内,响玉隐在檐柱后,手压剑柄。


    妇人的额重重砸在阶上,一声声颤在众人心头,祈安哇哇大哭,“阿娘!阿娘!”


    妇人仿若未闻,祝好直觉额上的青筋随着叩首声而跃动,她颤着手,仍不忘使劲钳制着挣扎的祈安。


    梅怜君与江临的视线相触,又迅速岔开。


    江临本欲上前搀扶妇人,却见她猛地自髻间拔出一支银簪,直抵喉颈。


    江临只好却步,江稚眼皮一跳,在宫卫的拥簇下连退数步。


    梅怜君道:“于夫人,今日陛下圣寿,不宜见血光,还望夫人暂且搁下其簪,夫人有何冤屈,且慢慢道来。”


    妇人不理会


    ,反而将银簪愈发地抵近,一滴殷红的血珠明晃晃地自颈间滚落。


    祝好隐有猜断,眼见身侧死命挣扎的稚子,只觉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妇人仰天恸哭,厉声诘问:“于家三代从将,满门忠烈!不是镇守边关,便是清剿逆贼,我夫君的父亲战死在庆军阵前,他怎会委身降庆?夫君虽失迹三载,然陛下在殿上可允我夫君自辩的机会?可曾探问他失迹的三年来,遭际了何事?”


    其时,天子仪仗外已围聚了不少百姓,无一不伸长脖子,嗑着瓜子静观这场百年也难遇上一出的惊天大戏。


    妇人此言,观者俱是不解,不是说此妇不避帝师威仪,当众咒骂其人么?不是说此妇将夫君之死尽数归咎于帝师么?而今她话锋陡转又是闹哪出?


    不等众人回过味,妇人续道:“满朝文武尽是天子的利剑!如今大瀛内忧外患,陛下却将剑锋直指自家肱骨!直指当朝的良将!臣妇今日便以血明志!教天下百姓一观大瀛的笑话,国有此君,国祚安能长久?若翎王殿下尚在,大瀛何至于此?”


    又是大哥……江稚面上不显,眼底却一寸寸阴沉,纵使大哥仍在又如何?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不曾将大哥引离大军,登基继位的还不是他?


    虽则帝位不过是老不死舍他的补偿……思及此处,江稚轻笑出声,哪儿是舍他的?分明是……


    他冷眼睨着阶前的妇人,下一瞬,银簪刺破咽喉,妇人倒地,喉间汩汩溢血,双眼犹睁,气息已绝。


    祝好忍泪松开祈安,稚子嚎啕着扑向母亲渐冷的尸身,梅怜君上前一步,到底还是默言退回。


    众人茅塞顿开,妇人原先咒骂宋琅称颂天子,不过是面圣的权宜之计。


    说到底,若无帝王默许,帝师岂敢在金殿之上持剑诛将?


    要不了多时,此骇闻便会游遍四海,天子本性荒唐,经此一事更添暴戾,眼下虽得飞龙卫震慑,无人妄敢私议,那之后呢?江稚的名声只得越发狼藉,德不配位,失却民心,何以君临天下?


    先帝的几个兄弟尚且封在都外,无不虎视眈眈,窥觎非望,如今大瀛内忧外患交迫,天子极位三年,纲纪废弛民心尽失,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几个叔父定在暗中窥伺,只待时机成熟,指不定哪日便挥师京都,随便寻个“清君侧”的由头遂可杀进瀛都。


    名声么?江稚轻嗤,他何须这些虚名?此妇莫不是自以为算无遗漏,巧计连连?


    他嫌恶地一扫妇人的尸身与趴在上头啼哭不止的稚子,淡淡道:“岂能这般轻易地死了?再者,她称是于将军的夫人她便真是了?此妇日前有辱朕的老师,赏她个……”


    “五马分尸。”


    短短四字,足以教在场的一众膝头一软。


    几名宫卫上前,正欲将那啼哭的稚子拉开,祝好已先一步上前,祈安不顾死活地扒着母亲的尸身,祝好与梅怜君合力,才将祈安拉开。


    宫卫见状,径直扛起妇人的尸身便要离去。


    “慢。”


    众人回首,见是一位长衫玉冠的俊雅郎君。


    黎清让近前施礼,温声道:“今日陛下千秋圣寿,臣以为,不宜见血……”


    梅怜君闻言,眼睫轻轻一颤,却听其人谄媚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贤明圣德、承天景命,今圣寿,陛下天子之躯,岂容此妇沾染污血晦气?依臣之见,不如先将此妇借草席一裹,待过今日,再行五马分尸之刑。”


    名声、民心、青史,江稚无所不屑,更何况所谓的晦气?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沉抑气氛下,帝王忽而一笑,他望着街头瑟缩的百姓吩咐:“正因今日是朕的千秋圣寿,才需及早祛除晦气……想必围观的百姓得见妇人自决也沾了不少的污秽之气罢?来人,将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尽数收监……”


    他道:“废去双目。”


    宫卫应声暴起,将四周的百姓围困,江稚噙笑,漫不经心地向着銮轿而去,他的一脚已踩上宫娥的脊背,忽而回身,将注目顿在祝好身上:“你,随朕入宫。”


    祝好强压下嫌恶,俯身一拜,“陛下明鉴,非是民女不遵,只是……”


    江稚打断她,“任你如何巧言利口,纵有千般托词,只要你推拒朕,便是抗旨不遵,抗旨便得杀头,懂么?”


    他无视四周的一切暴乱,好整以暇地转动指尖的玉戒,言道:“老师不也在宫中?朕亲自引你见他,你合该感激涕零才是。”


    江稚扫了眼号啕大哭的祈安,眼底泛起一丝玩味,“若是犯怵,不妨教这孩子陪你一道?”


    她如何听不出此言意在恫吓威逼?


    百姓或伏地颤栗,或泫泪叩首,祝好目不忍视,如受钝刀凌迟。


    她双手持平,正待应声,却在人声嘈杂中听得一声马嘶。


    所过之处,尘烟拂荡,他横越一切动乱,向她而来——


    作者有话说:皇帝是纯变态见不得人好的内种


    第94章 劲草


    宋携青翻身下马,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阶下静立的祝好,不知是扫见了什么,他的眉端几不可察地一蹙。


    因着他一来,原被宫卫围堵之处自觉地退开可供一人行经的小道,众人屏息静气,连架着妇人尸身的侍从也不得不暂且缓下步子。


    宋携青步履从容地向江稚行去,他周身清冷,眉宇间压着常年不化的霜雪。


    他在江稚三步外站定,略行一礼,“臣恭祝陛下万岁千秋,圣寿无疆,愿大瀛海晏河清,万邦来朝。”


    此话一落,四面寂然,唯听风声过耳。


    江稚扯开一笑,上前虚扶宋携青,免去他的礼,温言道:“今日御厨备下的宴席不合老师的口味么?老师怎的早早回了府?”


    宋携青回以一笑,声调却显得有些淡漠,“非御厨之过,乃是臣心有挂碍,陛下已半月未曾临朝,今日陛下圣寿,亦缺席宫宴,臣自然是食不甘味,无心宴饮,索性及早回府处理积压的公文,臣行在半途,却听闻陛下竟已出宫与民同游,且驻跸寒邸,臣惶恐,弃轿换马,匆匆赶来。”


    不等江稚应声,宋携青兀自瞥向三两宫卫拖着的妇人尸身,他对上江稚略带看戏的眼,平铺直叙道:“此人自称是于将军的夫人,却无任何证身的凭据,若她并非是于将军的夫人倒也罢了,可若她真是于将军的妻,臣想着,或可知晓于将军三年来的踪迹。”


    言至此处,宋携青抬眼,惶惑道:“臣近日忙于筹备陛下的圣寿,尚不及审问,只是不知……此妇为何死了?”


    他仪态恭谨,微微垂首,问:“可曾冲撞到陛下?府中下人疏于看管,臣定当严惩。”


    “她是自戕。”江稚笑言:“冲撞谈不上……只是朕听闻,此妇曾当街咒骂老师,朕待老师亲而重之,是亲师更是重臣,岂能容旁人对老师恶言泼语?”


    帝王饶有兴味地问:“不知老师以为……此妇该轻饶还是重惩?”


    “臣谢陛下厚爱。”宋携青视线微移,落在号啕大哭的祈安身上,“臣乃陛下之师,辱臣便是藐视陛下威严,是以,依臣之见,此妇自当赐死,然,此妇既


    已自决,倒也算以死谢罪了,只是,臣以为,尚不足以轻饶此妇。”


    江稚来了兴致,“哦?老师以为,人死也死透了,还能如何惩处?”


    宋携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此妇虽死,却尚有一子,不如将此子贬为奴籍,囚于臣府中劳作,以儆效尤,陛下以为如何?”


    所谓奴籍者,不得为官不得为良民,无地无家无自由,只一生苦役,至死方休。


    江稚闻言大笑,语气却已转冷,他一字一顿道:“只是如此么?若朕告诉你,她不仅辱你,还斥骂朕!你又当如何惩处?!”


    帝王震怒,宋携青当即跪地,“回陛下,是臣的主意。”


    江稚皱眉,顿觉好笑,“什么是你的主意?哈,老师莫不是要说,妇人当街指斥朕,是老师的授意吧?”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利落。


    众人无一不噤声,他竟敢为一个涉嫌通敌卖国的将军夫人揽下詈骂天子的大罪?疯了不成!


    宋携青垂首一拜,道:“臣半月不得面圣,夙夜忧思,臣不敢忘先帝临终之言,命臣务必好好辅佐陛下,臣惟恐有负先帝所托,更惶恐臣不得陛下待见,陛下半月不朝,边境急报如雪,庆国虎视眈眈,陈兵瀛国边陲,日日操兵,威慑瀛军,不只如此,朝政积压于案,民生多有待决,臣得先帝抬爱,擢陛下之师,却进谏无门,不得已……”


    他顿了顿,续道:“臣不得已出此下策,借妇人之口,以惊圣听。”


    “你是在数落朕的不是吗?!”


    帝王尚处在少年介于青年的变声期,眼下因震怒的一吼而嗓音嘶哑。


    “是也不是。”宋携青迎上江稚凌厉的眼,“臣惶恐。”


    可眼底哪有一丝一毫惶恐的意味?分明是举棋若定的从容,与隐在恭顺之下的锋芒。


    “辅佐陛下,是为臣的本分,匡正君过,亦是臣作为帝师的重责,何况臣受先帝临终委任,岂敢有半分懈怠?”宋携青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臣听闻,一朝臣子之所以敢于纳谏,正是因其君贤明惜才。”


    “陛下少时在庆为质,臣有幸在陛下归瀛时擢为其师,是以,臣深知陛下含仁怀义,说到底,正因陛下是位惜才爱才的仁圣之君,臣才敢有如此胆气直言上谏。”


    江稚静默须臾,忽而一嗤:“老师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是个才高八斗的诤臣?”


    宋携青笑了,“臣惶恐。”


    “啧……”江稚摆摆手,“行了,你起身罢。”


    宋携青倒也不客气,他依言起身,余光扫过被宫卫钳制着的百姓,道:“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非得废去这些百姓的双目?”


    江稚眼角一跳,心道宋琅今日是没完没了了,铁了心同他唱反调,江稚冷笑道:“妇人死在此处,多晦气?百姓既见此等秽物,若不废目去晦,他日染上晦气该如何是好?依朕看,这眼还是废了好。”


    他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问:“怎么,老师又想劝教?”


    “臣不敢。”宋携青拱手,微微一笑道:“原本是晦气难消,可有真龙天子坐镇,何等邪祟敢近百姓分毫?”


    “晦气”的始作俑者黎清让眉峰一抽,他真是服了宋琅的一张巧舌。


    他个自幼研习兵法、横枪跃马的糙汉虽自诩在朝堂上已练成三寸不烂之舌,对上昏君时的谄媚之词也能信手拈来,可比起这位帝师,到底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琅生自便是当佞臣的好料子,又或者,真如外界传闻一般,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之臣。


    帝王不知第几次对着宋携青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听江稚淡道:“朕乏了,摆驾回宫。”


    言罢,江稚再不多看宋携青一眼,径直踩着宫娥的背登上金銮。


    宫卫上前请示:“陛下,百姓与妇……”


    车帘半掀,一颗胡桃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额上,宫卫疼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揉。


    金銮内传来低哑的嗓音:“交由老师处置。”


    一众人伏跪在地,恭送圣驾,待金銮仪仗行出一段距离,江稚仍可听见宋携青不疾不徐的声线:“今日在场的百姓,须得各自誊写一份贺表,以颂陛下圣德,庆贺陛下圣寿,若有人胆敢代笔,便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枉费陛下为尔等驱除邪祟、消弭晦气的恩典……”


    江稚听得额角隐隐作痛,命御者快马加鞭。


    行至半途,嘈杂声之外另有一道孩童彻天的啼哭,江稚心烦意燥,问了句何事。


    御者勒马,宫卫疾步上前查探,须臾便折回轿前,躬身回禀:“陛下,前头一户人家诞有双子,从此便霉运缠身,眼下打算送走一子,这户人家的女人抵死不从……正搂着孩儿当街哭闹……陛下,卑职这就命人清道……”


    此事在瀛国不足为奇,双子降世,古来便是不祥之兆,多少人家或弃或送,更有甚者将婴孩扼杀在襁褓中,当街哭闹的人家捏着鼻子将双子抚养至今已是难得,奈何近年来祸事连连,这才不得已送走一子。


    回禀的宫卫久候不得圣意,正想遣人清道,忽见金銮上的珠帘轻晃,两侧待侍的随行宫娥卷起帷幔,只见帝王步出,却不下轿,只居高临下地一扫纷乱处,江稚好整以暇地问:“他们打算将哪个孩子送走?”


    宫卫不曾料及帝王竟会过问这等琐事,好在他方才已问得分明,回禀起来倒也利索,“回陛下,此户人家打算送走幼子,留下长子。”


    江稚闻言,却是笑了,他高踞金銮之上,冷眼睨着因御驾威仪而连滚带爬退至街尾的一大家子,吩咐道:“将长子带过来。”


    远处,妇人抱着个牙牙学语的三岁稚子,眼见身穿甲胄的侍卫掠走一旁的大儿子,妇人慌神道:“别带走!都别带走啊!”


    漠然不动的丈夫与公婆一见最疼爱的大儿子被一众甲士掠走,却不敢多言,瞧瞧这乌压压不见尾的仪仗,八成便是圣驾巡街!定是自家惊扰了天子,不若何至于抱走他们家的大儿!


    可……要掠,便掠这死娘们非得护着的幼子啊!这蠢妇莫非不知诞双子乃大凶之兆?养了这些年,平白遭了多少人的白眼与无妄之灾,如今既下定心送走一个,自然是留长弃幼。


    比妇人怀中的稚子略显壮实的大哥被拎到御前,堪堪三岁的孩童哪见过如此阵仗?他早已吓得哭天喊地,叫娘唤爹。


    江稚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只冷冷吐出二字:“杀了。”


    ……


    御驾渐行渐远,众人才敢直起身来。


    黎清让难得一见梅怜君,当即扭头寻人,却见其人早已策马缀在公主的仪仗之后。


    他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一步追上前,谁知梅怜君连眼风也未施舍半分,反倒是身下的烈马一个扬蹄腾起,正踹在黎清让的大腿根。


    梅怜君勒紧缰绳,冷哼:“谄佞之徒。”


    黎清让捂着大腿根暗暗叫苦,她是在骂宋琅吧?甭管怎么看都是宋琅担得起这四字啊!


    眼见梅怜君是追不上了,黎清让心头火起,转而去寻宋携青,却见那谄媚之徒已携着一众家仆折回府中,唯余据传是宋琅新纳的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他挑挑眉,想来这姑娘应也是被各方势力强塞入宋府的了,不若宋琅何至于那般不懂得怜香惜玉?


    宋府的大门掩闭,门闩也落紧了,妇人的尸身亦已运回府内,祈安伏在阿娘身上一抽一抽地嚎哭。


    祝好一仰头,身子骤然一轻,腰间缠上坚实的胳臂,宋携青还未打招呼便已将人拦腰抱起。


    他见小娘子的一双眼仍浸着水雾迷朦凝在祈安处,宋携青不觉放软声调:“万事有我,你先随我来。”


    宋携青就近将她抱至一间厢房,慎之又慎地将她放在矮榻上,垂眼看去,膝上虽已不再渗血,可斑驳的血迹凝在素色罗裙上,却显得尤为刺目。


    他眼下倒是顾不得所谓的男女大防了,宋携青挽起她的裙,一寸寸卷起还算宽松的罗裤,他取来清水,动作极轻地为她拭净血污,后自袖中摸出她先前塞


    与他的伤药,宋携青指腹沾着药膏,轻柔地涂抹在祝好的伤处。


    所幸,伤只一处膝头,创口也不算深,只擦破些皮,眼下泛着红肿,宋携青抬眼,见祝好颦着眉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眉心还沾着细碎的沙泥。


    宋携青皱眉,抬手轻拂,定是方才向江稚叩首时沾上的。


    他一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却仍迟上一步。


    宋携青俯身轻呼她额上的红痕,又去吹她膝上的伤处,他本想再近几分,小娘子却顺势撞入他的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背衣。


    宋携青身形一僵,却未推开她,他在心内挣扎一瞬,抬起手,生疏地轻抚祝好的背脊。


    怀里的人儿打颤,宋携青的衣襟已濡湿一片,他心头绞痛难言,彻底将常挂嘴边的男女大防抛诸脑后,只将人搂得更紧,附在她耳畔温哄:“我的错,我来迟了,吓着你了……”


    “不是,我不是在怪你……宋携青,不许自疚。”祝好微微仰头,从他怀里探出一只泪眼,“是我……是我一无所成……近日还总是平添麻烦事,今日我若是被带入宫中,岂非得牵累你……”


    宋携青抚上她泪湿的颊畔,抵着她的额,二人的气息相交,一切的亲昵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好似他同她本就该如此相依,“没有,你没有添麻烦。”


    宋携青拭去她眼尾垂着的泪,他抿唇,方才在御前的能言巧辩在此刻却不受用了,他的唇翕张反复,磕磕绊绊地道:“你能来我身边……我……翩翩,我……”


    他何其有幸。


    无端的情愫在心海里翻涌,明明识她不过一月,为何一见着她便如此的想靠近她,怜爱她,他自以为绝非轻易动情的性子,这些年也从未起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偏偏一见着她,恨不能永生跟在她的左右。


    心内的绞痛,独独对她的温言软语,无一不在侧证,他喜爱她。


    宋携青抚上她微凉的手,这才发觉祝好的掌心竟印着细小的指甲血痕,依着甲印的大小,只能是那孩子所为。


    数了数,有四道。


    浅是浅,药还是得上,上好药,宋携青的唇贴在她的手心轻轻呵着气。


    怀里的小娘子将鼻涕眼泪尽数往他身上蹭,而后抽抽嗒嗒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他到底想要什么啊……他都是皇帝了,他还不称心吗……”


    完全是一句带着一时意气的赌气话,宋携青顺着她起伏的背,轻喟:“若他当真有所求反倒是好事一桩,可是翩翩,他偏是一无所求又贪得无厌,如此,才最是棘手,无隙可入。”


    恰如那妇人,自以为以死相逼遂可搅动风云,妄借黎民之口非议君王,掀起百姓对苛捐杂税的重怨,教江稚民心尽失,从而挑起各方诸侯、势力揭竿反叛。


    殊不知那人所求非是君圣虚名,自然不会因此而惶惶,反倒处在大厦将倾的危局中乐此不疲。


    “我才不管他想要什么……”祝好猛一吸鼻,将他圈得更紧,“宋携青宋携青……”


    “在。”


    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字,宋携青则是耐着性子一声声应下,祝好渐渐止住哽咽,道:“我定要救你们。”


    是她痴人说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她绝不白白走这一遭。


    ……


    见祝好小睡,宋携青方才离开厢房。


    屋外暮色已深,响玉跪在青石板上,他哄着祝好少则也有两个时辰,倒不知响玉在此地跪了多久。


    不过,倒省得他好找。


    “此处留不得你了,今日便收拾行装离开瀛都,不论是回淮城还是另谋去处,我不拦着。”


    响玉宁可宋携青狠狠骂他一顿,宁可受以重刑,也不愿见宋携青如此疏离淡漠地遣散他。


    少君彻底对他失望了是吗?


    可即便重来一次,他仍是作此选择。


    自妇人游街叫屈,便是存着必死的决心,故而大夫诊出她早已服下七日之后发作的剧毒时,他与少君也没多少惊异。


    既然以身为饵,少君又何必强留呢?倒不如纵她入局,好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浊些。


    他们的少君虽是淮城的少君,可少君如此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君子,又怎会谋害忠良之将?!分明是昏君的手笔!凭什么是少君背负千古骂名?


    宋携青轻按眉心,一双眼落在他身上,淡问:“若我今日迟来半步,她便得落得个五马分尸,她虽已饮毒,然死,却不得全身,你以为如此,于将军在九泉之下是会对你感恩戴德还是怨入骨髓?来日,他们便会颂你为英雄么?”


    他一想方才隐卫来报,江稚当街诛杀双生子中的兄长,宋携青隐有揣测,一叹道:“若于夫人此举可教他惶悚难安倒也罢,可你安知瀛国大乱不正是他所求的?”


    响玉听不明白,他是瀛朝的君主,纵使平日荒唐,又岂会盼着江山动荡?


    “响玉。”宋携青又是一叹:“素日里我对你多有纵容,你年岁尚小,我也不只是将你当作寻常下属,可在公事上,我到底是你的主子,是与不是?”


    响玉讷讷点头,心下发紧。


    “好,我既是你的主子,你却违逆我的意思,私放于夫人出府,响玉……”宋携青反问道:“我作为主子,还能留用你么?”


    言罢,他也不等响玉回话,径直转身离去,“还是那句话,收拾好行装自去便是,还有,休在此处哭闹。”


    屋里那人好不容易被他哄着睡下。


    宋携青转出厢院,行穿在略显破败的小亭重楼直往后门,马车已备,妇人的尸身也已梳洗妥当,换上簇新的寿衣,沉眠棺中。


    尸身是等不得头七再葬了,他太了解江稚,只怕他心思一转,又起了兴致,非得将尸首五马分尸,教人死后也不得安宁,至于葬地,便与于殊一道葬在郊外的密林深处,只须掩好行踪,便再无人可打搅二人。


    宋携青决意同行,亲自送夫妻二人最后一程。


    他随口问起孩子的状况,原也与翩翩差不离,哭累了便昏昏睡去,然而当一众正准备启程,那孩子却踉踉跄跄地追上前,死死抱着与他齐高的车轮道:“大人……大人我想送送母亲。”


    子女送亲,天经地义,宋携青自然不加阻拦,只将半点大的孩子一把捞上马车,行途中,宋携青盯着不过五六岁的祈安,颇有深意地道:“回去后,抄四十遍千子文。”


    祈安不明就里,碍于寄人篱下,他不敢多问,只得乖乖点头。


    何况……阿娘曾说,他们是好人。


    及至月破残云,一行人才将将安抵密林,祈安见宋携青行下马车,也忙跟在后头,连滚带爬地骨碌落地,放眼一望,早有仆从先行掘好墓穴,只待送葬的人一到,便可下葬。


    祈安一头扑在棺上,纤瘦的小手轻抚还算精良的棺木,宋携青问:“可要再见见你阿娘?”


    他只一见母亲,必难割舍,祈安皱着一张苦瓜脸直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砸在棺木上,“多谢大人,可我不能再见阿娘了,见着气不喘口不言也不能睁眼看看我的阿娘,我……我会难过,阿娘见我难过,又怎么舍得同爹爹安心地去?”


    宋携青不再多言,只吩咐人好生下葬。


    随行的老木匠也已将墓碑镌好,匠人双手奉上,上刻:于夫人之墓。


    祈安虽年幼,却已识得些字,眼下一见新刻的墓碑,泪水不由分说地决堤,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墓碑铆足劲道:“我娘才不叫什么于夫人!我娘叫向劲草!”


    “劲草!”——


    作者有话说:虽迟但大肥章


    请给翩翩一点点时间[摸头]


    第95章 吃味


    帝王罢朝半月,及至圣寿的第二日,文武百官才终于得见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君主。


    江稚今日本懒于临朝,奈何边境急报如雪,加之宋琅连番上书敦促,他一日不上朝决策,急报便在御案上越叠越高,无法,江稚勉强顶着哈欠懒散地踏入金銮殿。


    他高踞上首,听着一干臣子在玉阶下嗡嗡个不停,好比百来只蚊蝇。


    所议之事,无非是大庆铁骑陈兵在边境蠢蠢欲动,而反观瀛国,粮秣匮乏、战马疲弱、国库空虚,甲胄枪剑非缺即劣……再及,朝中已无堪当大任的良将。


    这也无怪,也就开国之初猛将如云,历经数代兵销革偃,后世的守成之君多喜阿谀逢迎善拍马屁的文臣,谁人还愿走武举之路?一来既无丰厚俸禄,二来无战功可立,倒不如做个巧舌如簧拍马溜须的文官,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封侯拜相。


    直至先帝时与大庆战事又起,仓促间扶植将才,怎奈何……


    阶下手持笏板的百官不约而同


    地朝宝座上的昏君睇去。


    在蠹虫蛀空的危朝之上,何人敢为将?


    更何况……前些时日,不才死了个于殊?


    是以,文武百官争论好半晌,仍无人拿定主意。


    偏生今日帝师告病未朝……


    眼见上首的帝王脸色越来越黑,已显出几分的不耐,显然是急于退朝,众臣见状,无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生恐触怒龙颜。


    这当口儿,吏部尚书梅怜卿越众而出,持着玉笏躬身道:“陛下,臣有一人可荐。”


    江稚闲散道:“爱卿速奏。”


    “臣以为,苍平侯可堪此任,苍平侯原是武将出生,早年随父征伐,也打过或大或小的战役,军中人多称苍平侯骁勇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三年前无故染恙,方转任从文,在工部领了个闲差,如今国难当头,朝中无将,岂不正是苍平侯报效家国之际?”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窃窃私语,多是觉着此法可行。


    不过……梅尚书莫非是糊涂了?他黎清让弃武从文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再说了,此人今日不也告病未朝?!只道是染上风寒,卧榻难起,他若是称病避祸,大伙儿却又无凭无据……若他果真病重,又如何能领兵出征?


    愁!愁!愁!


    再且……嘶,昨日在宋府门外,不少人瞧见这昔日的骁将竟破天荒被云葳郡主的坐骑生生踹了一脚……大抵是弃武多年,身手早已荒疏了……


    诶!等等……云葳郡主?


    正当其时,一臣迈前一步,奏道:“臣以为,若苍平侯难胜此任,依臣愚见,云葳郡主或可当此重任。”


    殿内一静,无人吭气,女人领兵上阵?岂不是教庆人贻笑大方?!


    这人又说了,“我朝并非未有女将的前例,万仪大长公主——云葳郡主的祖母,当年不也以女子之身统帅?先帝在位时,万仪大长公主曾以五万兵敌大庆十万雄师,兵出奇迹,一举夺回霞阳关,想必云葳郡主也该有几分万仪大长公主的将门风骨……”


    话未尽,此人忽地噤声,只因一道锐利的注目直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将未尽之言咽回肚里。


    “蒋钦大人果真愚见。”梅怜卿收回视线,屈膝下跪,“家妹尚幼,且不曾临军对阵,平日虽喜倒腾些兵书,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罢,岂敢与祖母相提并论?家妹只通些花拳绣腿,成日里与纨绔为伍,不是上房揭瓦,便是下河捞鱼,家妹如此顽劣,实不堪此任。”


    良久,朝上寂然无声,只江稚望着伏地的梅怜卿意味不明地一声嗤笑,末了,也不见议出个将领来。


    ……


    梅怜卿一下早朝本想直奔家中,昨日小妹才被祖母碾回梅府居住,值此多事之秋,他以为,不论是大长公主府还是梅府,皆非小妹的安身之所,为今之计,还得尽早将小妹送出都城。


    方踏出宫门,却见吏部的属官匆匆迎上,道是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公孙葭涉嫌科举鬻题,落第举子连日围堵在其府,此事梅怜卿自然知晓,故而公孙家上下亦已软禁在府邸数日,眼见行将水落石出,谁知今一大早公孙家竟好端端地走水了!


    眼下火势是已灭干净了,经查证,公孙大人于鬻题一案确系无罪,原是上月蒋家携重金登门,美名其曰向公孙大人请教一二,然而更深处的谁不知蒋家卖得是什么主意?


    公孙葭身兼翰林院与礼部之职,蒋家岂会无所图谋?不防公孙葭毫不留情面,当即将人逐出府门。


    蒋家家主蒋钦恼羞成怒,便凭空散布公孙大人科举鬻题,煽动众怒,偏巧公孙家的小侄在此时节高中殿试,落第学子一听这哪能忍?一准咬定公孙家使了绊子!众学子以为其中必有龌蹉,纷纷涌至公孙家讨个说法,一时间,公孙府外,群情汹汹。


    蒋家到底出过一个皇后,吏部众人投鼠忌器,谁也不敢上蒋家拿人,只得急急候在宫门外,待梅怜卿坐镇吏部再行定夺。


    再且,今日的火情明显是有人蓄意纵火。


    梅怜卿只好转道吏部,方才他正思忖如何回敬蒋钦对小妹的算计,这不,此人倒自个儿送上门了。


    管他什么皇亲国戚、世家勋贵、既敢作乱,便当伏法。


    人,他梅怜卿今日是抓定了。


    待梅怜卿回府,已是日影西斜的午时。


    梅怜卿前脚迈入小妹的院门,便不由锁眉顿足,只见庭院的空场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仆婢们忙得焦头烂额,竟无一人察觉他的来临。


    不对劲。


    他确有教阿吟搬离的打算,可阿吟怎会未卜先知?


    梅怜卿心下莫名掠过一阵惶悚,他阔步踏入屋舍,仆婢们一见是大人回府忙着躬身行礼,梅怜卿视若无睹,径直迈入内室。


    梅怜君已闻得外间的动静,甫一回头,便见兄长立于房中,面色阴沉。


    大哥一向如此,动辄摆着张臭脸。


    梅怜卿一扫长案上零散铺陈着的珠钗玉佩,蹙眉问:“你这是作什么?”


    “朝中无将,国库空虚,哥哥,我已知晓了。”梅怜君自木屉中取出一支金嵌翠玉步摇随手丢入箱笼内,“这些个首饰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尽些绵薄之力。我也同祖母说了,祖母……亦不阻我,只是若败了……败了,我自会担下所有罪责,绝不牵连梅家,亦不教梅家蒙羞,哥哥且放心,我已同陛下约法三章。”


    “荒唐!”梅怜卿箭步上前,他身量极高,一瞬将梅怜君笼在阴影里,教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梅怜卿将此景尽收眼底,他冷笑道:“你连我这个做大哥的都畏怕,如何上阵杀敌?!”


    他攥着拳,逼着自己吐出教人鄙夷的混账话,“你区区一个女子,如今合该待字闺中!一个女人有何能耐?女子上阵如何调兵遣将?何况是你等细胳膊细腿的白脸小姑娘?两军阵前,岂不是教敌军白白耻笑?!”


    “黎清让安知避其锋芒,弃武从文,你怎就不明白?!他个男人,尚不敢担下此任,你个女人,你怎么敢!梅怜君,你真以为自己有祖母当年的风骨是吗?你真以为,如今坐在朝銮殿上的还是先帝吗!”


    梅怜君早知要遭兄长斥责,却不想他竟说出这般诛心之言,女子又如何?黎清让是孬种,她梅怜君可不是!


    乍一瞬的怵意早已烟消云散,梅怜君昂首扬眉,道:“我若执意去呢?兄长又能奈我何!如今边境告急,庆国虎视眈眈,朝中竟无一将敢于迎战,祖母当年夺回的霞阳关眼看又要陷落,而今,祖母年事已高,便由我来代她!”


    “我非兄长,贪生怕死求生害义,只缩在庙堂做个巧舌如簧连自家妹妹都打不过的文弱官吏!”


    梅怜卿猛地按住胸口,强压喉间行将窜上的腥甜,“你当真要去送死,是吧?不论为兄如何苦劝,你仍执迷不悟,是吧?”


    梅怜君脊背直挺,目光坚毅,“君王昏聩,臣子却不可随之沉沦,我虽是女子,却不比男儿差,我亦想救家国于危难,救民生于水火。”


    “救国于危难?”他颤声冷笑,他的妹妹是有多天真?


    “你可知此去便是赴死?瀛国岂止是无将?根本无兵可遣!所以黎清让他不敢去!你以为如今是什么盛世明君的好日子么?你以为,你此去霞阳会有人顾你的死活吗?梅怜君,除却祖母与


    我,谁会在意你的死活?”


    他厉声再问:“即便如此,你仍要去送死,是么?”


    “我不去。”


    梅怜卿闻言,脸色稍霁,却又被她的后话气得不清。


    “哥哥,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霞阳的百姓又有谁在意?”梅怜君咬唇,“我可以不去,提前是有人能去!”


    “这些与你何干?家国兴亡,何时轮到你一个闺阁女子操心了?!”他强压火气,一字一顿地重复:“为兄最后问一遍,你当真要去送死,是吗?”


    “阿兄,我不是去送死。”梅怜君扬起下巴,对上梅怜卿愠怒的眼,“我此一去,是教霞阳的百姓,好好的活下来。”


    “是,小妹知晓,我此去八成……九成……十死无生,可那又如何?”她忽而一笑,反问:“我只需撑上半月,待霞阳的百姓安然撤出关中,我虽死,她们却生,如此,便是我赢了,不是吗?”


    “混账!”凌厉的掌风迎面劈来,梅怜君不避不退,生生受下一记耳光,“你既连死也不惮,想必旁的更是无所畏了?”


    梅怜卿朝门外待侍的下人吩咐:“打断小姐的腿。”


    ……


    祝好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天明,打眼却在陌生的厢房,身上已换成干净的衣裙,膝处的伤亦已敷好药,甚至已结起一层薄痂。


    她屈膝一闻,药香清冽,正是出自摊档小童的瓷瓶伤药。


    思及此,祝好忽觉蹊跷,卖药的小童怎的还未来府中讨银?


    正思忖间,厢房外隐隐传来低语——


    “祝小娘子可醒了?府外来了个作书童打扮的小子,道是寻祝娘子讨药钱,人瞧着灰头土脸的……莫不是招摇撞骗的小骗子?竟敢骗到咱们府上……”


    “尚未醒罢?少君早间离开厢房时还特意叮嘱了,不得叩门打搅,由着姑娘睡。”


    “依你之见,我这就去将人打发了?”


    “……我何时说过这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直至瞥见房门大敞,自里步出一位俏女娘,俩人方闭口不言。


    祝好走起路来倒是无碍,只碰着伤处才觉着疼,她步履轻盈地上前,道:“快带我见他。”


    俩人见她如此急切,一想少君待这位姑娘格外上心,时不时出入其居所,更是不敢怠慢,忙在前引路。


    但见那小童果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原本还算白皙的肤色不知怎的竟沾满烟灰,细看之下,两鬓的头发丝都被火燎得微微卷曲。


    祝好皱眉,一面取银一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童嗫嚅道:“家中走水。”


    “你前几日为何不来取药钱?今日家中走水反倒……”祝好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敢问你家住何处?”


    小童咬咬牙,整整十五枚铜板!他何尝不想早些来?怎奈不分青红皂白的学子只管堵在他们家大门!数日不得出,好在吏部总算是还大人一个清白!若是再晚些,他岂不是得跟大人一同锒铛入狱!科举鬻题可不是小事!


    “公孙家。”小童斟酌片刻,眼前的姐姐既然肯买他的东西,想来是个良善之人,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我是公孙葭大人府上的书童,平日里帮着大人归整些书册典籍。”


    他家中妹妹自小患有心疾,为筹措药钱,不得不多做些活计贴补家用。


    幸得公孙大人收留他兄妹二人,而且公孙大人虽是个朝臣,医术却也相当了得!尤擅针灸之术!每每妹妹患疾,大人无需用药,只消几根银针,便可保妹妹无恙。


    只是生自娘胎里的心疾,终究难以根治。


    大人的药房里摆着好些奇药,见他可怜,便允他拿些成药去卖,只不过叮嘱他咬定是从江湖游医处得来的方子。


    公孙大人既不愿教人知晓他精通医术,那么,此事他自然不敢多言。


    却见身前貌若天仙的姐姐眼珠子一转,攥着铜板的手忽地一顿,只落下十枚铜板。


    小童瞪圆眼惊道:“不是说好我为你赊账,你回头便还我十五枚铜板吗!”


    “对呀。”祝好点头应和,偏又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只是我今日尚须采买,生恐银钱不凑手,不如……明日我亲自登门,将余下的五枚铜板给你送去,可好?十枚也成,只当是利钱了。”


    “你分明是瞧我年纪小,耍着我好玩!”小童不干了,气得脸颊红彤彤,抓过十枚铜板转身便走,“另五枚我不要了!你休要寻我!否则我家大人准你好看!”


    祝好踮起脚尖,目送小童渐行渐远,她执意道:“明日我必登门相谢,不仅还你药钱,还得多向你买几瓶伤膏……”


    公孙葭?


    祝好试图与记忆里的某桩传闻、某一人对上,待她回过神,竟已游行至李弥彰的住处。


    此人虽是她捎回府的,却因日内变故迭生,险些将他忘在脑后,好在宋携青多有纵容她,并未将李弥彰逐出宋府,甚至于……直至今日也未追问她带回个男子的缘由。


    屋门半掩,祝好透过一隙门缝瞧见李弥彰正襟危坐在矮案前,他一手提笔,一手压着册眼熟的墨灰封皮线本。


    祝好暗道不妙,顾不得膝上将将结痂的伤,只一个箭步夺门而入。


    李弥彰老远见一身杏裙的小娘子疾步闯入,裙裾在风中翻飞,半散的青丝拂过她因急促喘息而微张的朱唇,他秉笔的手莫名一顿,竟忘了遮掩案上的线本。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各自攥在线本的一角上。


    因此一遭,笔杆自李弥彰的指尖滑落,骨碌在案上时,砸出一朵不大不小的墨花。


    祝好低头一看,正好瞥见一行小字:宋琅为博明慈帝垂青,当朝诛戮良将于殊。


    “于夫人哭夫,祈安丧母,难道你不在场么?”她的峨眉皱成一座凸起的小山峰,喝道:“可为着赚几个破子你仍要往他身上泼脏水?”


    李弥彰一怔,这些时日他一再琢磨,她究竟要教他做什么?宋府又有什么破职可谋?


    如今对上她因愤懑而微微泛红的眼,他忽有所悟。


    他回想这几日的种种,他李弥彰绝非愚钝之人,心下已然明了,自然也看得真切。


    宋琅非但无过,甚至为着素不相干的人与事倾力周旋。


    李弥彰从案上摸回笔杆,笔锋一甩,将线本上已成文的字句划去,末了,他将笔折断,抬眼迎上祝好,“行了吧?”


    他委实不明白,眼前的女子是何等的纤弱,分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已,怎敢在御驾前睁着眼胡拉乱扯?还有宋琅,他不是素有奸佞之名么?又为何偏与皇帝不对付?


    李弥彰隐隐觉着,此二人怕不是都有些疯病。


    他垂眼眈着被墨迹掩盖的字句,眼下宋府既供着他的吃喝,他自然不便如此书,不过……


    他李弥彰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若有一日被逐出宋府,或是穷途末路,他照样捡起笔杆子借着宋琅当噱头,换几文活命钱。


    正思量间,忽有轻如鸿毛的一物什拂落在他鼻尖,李弥彰眉头一皱,搁不住倾身打了个喷嚏。


    祝好忙将半散的发捞回,她退一步,歉然道:“失礼了,李学士。”


    他正暗自诧异这女人除却在宋琅面前竟也有稍稍温婉的一面,却又见她猛地撑案而起,一张芙蓉面几乎揉作一团,恶狠狠地对他道:“眼下被我逮个正着,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划去了,谁知你日后……”


    “祝好!你休要欺人太甚了!”李弥彰怒极反笑,面上闪过一丝教人戳破心思的局促,他索性撕破脸皮道:“若你们肯日日供我衣食住行,按月舍银,教我不至于饿死街头,李某自然不会再撰写有损宋大人清名的文章,便是命我为宋琅写些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也未尝不可……”


    祝好闻言一愣,果然文人多厚皮。


    她正欲再言,余光却自大敞的门外掠过一道青影,祝好心头无端一紧,哪还顾得上什么李弥彰赵弥彰,她提起裙裾,举步便追。


    眼见青影行将隐入花木深处,祝好唤道:“宋携青,你等等我……”


    那人的步履不受控地放缓,祝好忍着膝间隐隐的刺痛拦在他身前。


    晨风


    拂过,她额间已沁出细汗。


    宋携青面色阴郁,视线在她膝处飞速地一瞥,不见洇血,方移开眼。


    他浮想将才撞见的一幕——女子的青丝垂落在男人鼻尖,二人隔案相对,男人倾身迫近,无一不刺得他两眼生疼。


    她为何能与旁的男子也那般亲近?她不是说心悦于他吗?不是说是他的妻吗?


    昨日她分明还伏在他怀里啜泣……抱着他不肯松开分毫……


    为何今日却……


    宋携青抬手轻按眉心,大抵只是他多心了罢,何况……不管他二人百年之后当如何,至少眼下是一身清白,既无甚干系,她与何人在一处,与何人亲近都是应当的不是么?他究竟在介怀什么?别扭什么?即便如今她说不喜他,厌弃他……


    心绪如潮,翻涌难平,他在心内反复挣扎,如一尾搁浅的鱼,时而得以喘息,时而憋得窒闷。


    宋携青忽又忆起方才的一幕幕,二人的低语一字不差地钻入他的耳内。


    他眼眸深长地眈着她,忽而平铺直叙地唤了个只教他生疏的名:“祝好。”


    只见身前的小娘子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将他方才自欺欺人的说辞击得粉碎。


    什么祝翩翩?


    ……她果然是在骗他——


    作者有话说:翩翩:喜欢的人当然只告诉小字就好啦[哈哈大笑]


    小宋:她连名字都骗我!


    第96章 骗子


    随着梅怜卿的一声令下,流风凝滞,枝头的雀鸟也噤了声。


    众家仆面面相觑,大……大人是要将谁的腿打断?


    “还不动手么?”梅怜卿冷眼含霜,一扫合围在屋外却无动于衷的家仆,“莫非觉着本官在说笑?”


    众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皆拿不定主意,虽则大人一向对小姐管教甚严,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人很是护着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竟要打断小姐的腿?!再且……他们上前,也万万打不过小姐啊!


    风声鹤唳,无人敢动。


    正僵持间,忽闻院外传来纷杂的步履声,下一瞬,门房火急奔内,通报道:“大人!苍平侯他他他……”


    门房尚未将舌头捋平,只见锦衣白面的郎君已携春风跨入庭院。


    彼时,梅家兄妹亦已伫足庭中。


    随黎清让一同入院的,还有望不见尾的红木抬箱。


    梅怜卿眼角一跳,诘问道:“你这是要陪她胡闹?还是有旁的什么把戏?”


    黎清让笑笑,指挥着一众随行仆役将箱笼次第排开,他施施然道:“我倒是想请教大舅子,你这是唱得哪出?”


    满院寂静,梅家兄妹无不是一脸“生人勿近”的神情,唯有黎清让端着满面春风,好不恣意。


    “你瞎攀什么亲?!谁是你大舅子?”梅怜君瞪他一眼,呸道:“不是风寒在身,卧榻难起么?果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正常的男人一听“孬种”这称呼大抵都要闹上一闹,黎清让闻言,反倒笑得更欢了,梅怜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梭巡,淡道:“不论如何,云葳郡主所言不差,侯爷的确不当信口攀亲。”


    在众一听梅怜卿疏离至极的称呼惊得纷纷侧目,只见本人面上并无赘余的神情,他冷着声道:“舍妹屡屡忤逆尊长,几次三番以下犯上,作为其兄,今日便打断这孽障的双腿,逐出梅家,自此以后,此女再与梅家无甚干系。”


    “兄长当真要如此?”梅怜君原以为方才不过是兄长在气头上,谁知他仍不见松口,她倒是不惧这些个家仆奴役,若真要打断她的腿,放眼院中,谁堪敌她?可若兄长非要将她逐出梅家……


    母亲与父亲已故,如今的一家之主是兄长,家谱上的笔墨,原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如今,兄长为阻她赶赴霞阳,不仅要打断她的腿,还要与她断绝血亲。


    “哦,既如此,本侯也不便再唤什么大舅子了,原也不想多出个冷脸子亲戚……”黎清让挑挑眉,指着一干红木抬箱道:“本是备下的聘礼,既然梅大人要与阿吟断绝血亲,聘礼自然也不必留在贵府了……”


    他神色悠悠地指挥着一众仆役将所谓的嫁妆一一抬出,末了,黎清让踱至梅怜君身前,一改正色道:“我与阿吟的亲事是打小定下的……阿吟同我走罢?”


    眼前人眸光似刃,恨不能将他活活剜了,黎清让不禁干笑一声,移前几步,只以二人得以听清的声量道:“阿吟,不论你想做什么,我绝不阻你,只要你今日同我走……好么?”


    梅怜君纹丝不动,他仍不死心,继续游说道:“我母亲的身子已不大好,只日日盼着你我成婚,阿吟,若你过门,往后不论是何决策,再不必看梅怜卿这只公虎的脸色,我与你……”


    “你全我孝道,我助你离京,两相便宜,可好?”


    梅怜君蓦地抬眼,她生平头一遭觉着与黎清让成婚能捞着些好处。


    也是,嫁入侯府……自然不必再受兄长的掣肘,何况……兄长竟拿打断腿、逐出梅家威吓她?


    ……黎清让当真可信吗?


    她凝着他生就含笑的桃花眼,试探道:“你若真放我前去霞阳,我便……”


    “我知晓,阿吟此去霞阳,便回不来了,对罢?”黎清让嘴角的笑意却未减,他温温道:“我也知,阿吟绝不甘只囿于金笼,阿吟,你且信我,我会放你走的。”


    一方庭院不知不觉间自鼎沸的喧噪落回死寂,梅怜卿一眼不错地望着自小悉心照护的妹妹跟着男人走了。


    天光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临了,融在一处,再难辨清。


    黎清让说,他定会代他护好阿吟,护她一生太平,护她自青丝作华发,什么劳什子霞阳断不会教阿吟挨近一丝一毫,他虽鄙视黎清让平素里没个正形,可他清楚,清让打小喜爱阿吟,多年来不曾变心,既如此,他愿姑且信他一回。


    他眼下待行之事,须将梅家人摘得干干净净,阿吟必须走,甚至于……


    “夫君。”


    梅怜卿回首,望见妻子正倚在门廊下对着他笑。


    他方才的冷眼霎时被春水浸润,梅怜卿快步向前,将容音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阿音,陪我再用一回膳,晚间我便草拟一纸休书……明日一早,我命人送你回娘家。”


    容音闻言点点头,抬手捏捏梅怜卿的脸,“你方才凶神恶煞的……我都怕阿吟夜里魇着……”


    “有吗?”他一时讷讷,“阿音……你不知,阿吟太过皮实,我若不……”


    “好啦,我知我知。”她忽而捉起他的一只手,覆在尚还平坦的小腹上,“临走前,先为孩儿取个名罢?”


    梅怜卿喉咙一哽,将妻子搂入怀中,“对不住阿音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你瞧你,怎的又哭啊……”容音顺着他微颤的脊背,轻声道:“对了,今早贵人瞧着好多了,饭菜用得也比平日多些,夫君若是得空,不妨先去拜望贵人,左右膳食还未备好。”


    她踮脚为他拭去眼角的湿润,柔声道:“我在小花厅候着夫君,可好?”


    “嗯……”梅怜卿在妻子的眉心落下一吻,这才抬步行出小妹的居院,直往府邸一隅偏屋而去。


    还未踏入窄小的里院,已见一人立在大好的天光下。


    梅怜卿望而止步,实则他与之宋琅有何分别?甚至较于宋琅,他更当得起“奸佞”二字,正如小妹所言……他梅怜卿不过是个蜷缩在庙堂,仰赖一副巧舌谋取高位的文弱官吏罢。


    不,他与宋琅的阿谀谄佞终究还是不同的,宋琅始终保持中立,不偏倚任何一方,而他么……


    梅怜卿对上院中人转过的眼,他一整衣冠,深深一揖:“殿下,臣的立场,从未变过。”


    ……


    寝殿之内,四角皆置熏炉,黏腻似蜜的浓香浸满肺腑。


    江稚衣襟半敞,斜倚在凌散裙裳小衣的玉阶,他向下一瞥,只见阶下横陈着一众宫娥妃子。


    他微微抬手,立时有宫娥拢着大敞的衣裳屈膝为江稚斟满酒,江稚漫不经心地啜饮着,待见底了,两指钳着酒樽在玉阶上重重一磕。


    飞龙卫卫长应诏入殿,正见天子常年啃啮的手指自宫娥纤细的颈滑入深壑……


    他慌忙垂首,额抵着砖。


    裂帛声、女人的哼叫、摩擦之音齐齐撞入他的内耳。


    不似在承欢,倒似被什么扼住咽喉。


    很快,殿中重归平静,帝王道:“拖出去。”


    卫长这才颤巍巍地抬眼,只见宫娥伏在阶沿,颈间遍布咬伤与掐痕,一袭榴色红裙翻卷竟似残花。


    此人,已无声息。


    江稚疲乏地撑起身,他居高临下望着一众跪伏殿中的美人,轻喟道:“可惜。”


    他本不沉溺此道,偏生那日撑花行刺……


    往往越


    是力不从心,因人心作祟,越是逞强好胜。


    “将她们拖下去,剜眼再杀。”帝王忽而一笑,眈着他问了句:“你可瞧见什么了?”


    卫长骇得近乎将身子埋入砖隙,“回陛下,卑下耳不闻眼不见……”


    江稚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飞龙卫自殿外涌入,将底下的女人一一拖走,正当卫长也将退至殿门时,帝王百无聊赖地一问:“边境如何了?”


    卫长垂首欲禀,不妨一宫娥死死扒在槛处,瞪着江稚破口大骂:“你个人模狗样的阉皇帝,自个儿软着根不行!拿我们泄气,没皮没骨的阉皇帝……”


    戛然而止。


    骤起的血腥气只一息便掩过殿内黏腻的浓香。


    直至宫娥尽数被飞龙卫拖出殿中,呼嚎与咒骂声自耳畔退远,卫长方才叩首回禀。


    “瀛国西境的各部小国已整合兵马逼近霞阳,原以为是庆联结周境的小国部落打算一举伐瀛……庆军却无端撤兵退守……”


    底下人禀罢,抬眼便见宋携青将庆地送来的密信递至烛上。


    眼见火舌将狂草横飞的字迹彻底吞灭,宋携青嗤笑一声。


    密信?还真生怕旁人不知,命人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捧入宋府,怎么?嫌他在朝中还不够受人挤兑?还不够教百姓人人喊打?抑或是,为他高戴一顶里通外国的赃帽?


    底下人按例再禀:“祝姑娘近来时常往公孙府上走动……且每每必换一身粗布补丁的衣裳,还家时总是沾灰带土的,两手还时不时沾着墨痕。”


    宋携青皱了皱眉,她出入公孙府所为何事?


    公孙葭年事已高,前一阵的科举鬻题案虽已昭雪,却已向帝王乞骸骨,不日便要启程回乡。


    ……


    祝好尚在公孙家誊抄医典。


    雀声怀抱着一叠被火燎作残卷的医书行出药屋,他望着伏在石案上奋笔疾书的祝好神色复杂难明。


    雀声正是摊前叫卖伤药的小童。


    此人究竟意欲何为?五日前披着一身破补丁的粗衣登门还他药钱倒也罢了,竟在大人面前……哭眼抹泪,谓之无家可归,食不果腹云云。


    她不是宋帝师的夫人吗?在公孙家装什么难民?哭什么穷?


    雀声一溜烟跑到公孙葭跟前,将祝好的事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末了,不忘添上一句:“大人,您不是不喜教外人知晓您擅医术吗?如今却纵那表面仁善、内里塞满心眼的女子登堂入室……”


    公孙葭大人却只闲哉哉拉长一对儿耳廓,嗓门儿大道:“雀生啊,你说什么?老夫耳背啊!你大点声!再大点声!”


    “……”


    雀声只得深吸一口气,凑在公孙葭的耳畔大点声再大点声地重复一遍,谁知公孙葭听了,捋着一把花胡子长须道:“雀声啊……我已辞官啦,怎的还满口大人不大人的?再者,若那丫头果真识字,想誊抄房里半残半破的医典便由着她抄嘛……左右是残篇断简,又有何用?”


    雀声:“……”


    大人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听他剖析利弊!真是气煞他也!


    祝好忽觉一道灼热甚至可以说是略带敌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她搁下笔,抬眼望见小小的一只雀声立在门廊下,便朝他招手,“雀声,你来得正好,你可否上前……”


    雀声不动。


    “三个铜板。”祝好见他仍不挪步,咬咬牙,比了个五。


    雀声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步。


    祝好指着书上一处焦黑的大窟窿问:“你可还记着此处原本写着什么?”


    她见雀声将怀里的典籍重重一搁,两手叉腰,下巴高高扬起,偏是不答一字,祝好扶额,“再五个铜板,好了吧?”


    雀声眯着眼打量她,他当然对银子铜板很是动心,此刻却支支吾吾,小嘴张了又张,末了,两手一摊道:“我不识字,况且,亦非大人的徒弟,我虽作书童,却也只需为大人洗笔研磨规整书册……”


    祝好:“……”


    经由她多日的观察,已有八成把握公孙葭大人便是百年后人人称道的贾圣医。


    祝好惦记着百年之后名动天下却记载残缺的勾魂针法,若将此针传世,李沅的父亲便有救了……可连日来翻遍医典,也不见一点半点此针的记载……


    即便寻得……也只是残篇断简了。


    祝好抵着笔杆思忖,公孙葭尊长既未点破她的身份,而是容她入府,管她饭食,如此纵容,实在不合常理……


    寻常人早该防着她,偏生尊长一而再再而三地由着她。


    祝好轻叹一声,随手再翻几页,手下压着的医典无不缺页少章,一时竟不知从何处抄起,无怪乎公孙尊长任由她翻阅……


    蓦地,祝好翻页的指尖一顿。


    一行因火舌舔舐得犯糊的字迹跃入眼帘:邬山有一药,花叶不相逢,枝呈卷,叶如竹,夏生,冬败,取鳖血浸之可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便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余下的字句已难辨清,然仅仅数言,足以教祝好如雷击顶。


    远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一人——施春生。


    施家的遗代隐疾不正与此书上记载的一般无二吗?莫非……施家并非天生隐疾,而是……


    祝好凝神细思良久,这些时日她除却披阅残卷,还时不时为公孙葭摇扇端茶、揉肩捶背……思及此处,祝好撂下笔,搁下雀声,径自寻公孙葭。


    这会儿公孙葭正横卧在院里竹编的摇椅上,丽阳将他花白的须发照得似镀上一层碎金的银丝,他半阖着眼,摇着蒲扇,嘴里哼着蜀地的乡音小曲,一派闲适。


    祝好轻手轻脚地上前,自公孙葭手里顺过蒲扇,为他摇风,公孙葭眼皮未抬,只道:“啊,雀声啊?行囊可都拾掇妥当了?再过个几日,咱们该启程回蜀中了。”


    “尊长,我是祝好。”


    公孙葭支起老骨头,上下一扫祝好,又躺了回去,“是你这丫头啊。”


    祝好一时无言,这程子,公孙葭不是耳背便是目昏,可他分明将将辞的官,何至于此?


    她斟酌再三,终是下定心道:“公孙尊长……终究还是盼着那些医道典籍得以传世对吗?否则怎容我入药屋翻阅誊抄。”


    公孙葭不言一字,祝好想了想,继续道:“医典多已是残篇断简,尊长,恕我愚钝,纵使誊抄也难以补全。”


    “正因是残本,我才由着你翻阅,这可是祖传之物,若非如此,岂能容你近前?”公孙葭一把顺回蒲扇,“你啊,早些死心,老夫不日便要带着雀声那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尊长这会儿倒是不耳背不眼花了?”祝好莞尔,又不依不饶地将方才瞥见的遗代隐疾之毒说了,她问:“尊长……此毒可能解?”


    公孙葭摇扇的手一滞,视线掠过她因连日抄书而磨出薄茧的指腹,复又一摇蒲扇,缄默不言。


    既是残本,这丫头到底在抄些什么?不是问东问西,便是打听勾魂针法。


    如今世道腐败,朝廷多蠹虫,纵有回春妙手,能医皮肉之疾,也难治膏肓之症,再且,迄今为止,未尝遇着个称心的徒儿,既如此,医典烧了也就烧了。


    思及此,公孙葭摇扇的手又是一滞,合意的徒儿倒是有一个,只可惜宋琅那小子志不在此,亏他当年途径淮城,将尚在玩泥巴的宋琅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


    早知如此,不如任那一根筋的倔小子一命呜呼。


    莫非是那小子回心转意,所以教自家媳妇先探探口风,抄抄医典?


    ……也不对,宋琅当年才那么点儿,怕是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


    祝好蔫蔫地回了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熟门熟路地摸到小厨房。


    揭开食罩,见里头依旧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并一碗莹润饱满的大白米饭,祝好不由捂着嘴笑。


    待她餍足,门外掐着点似的迈入一身黑衣劲装的带刀侍从。


    “祝姑娘,少君在书房候着。”


    日来忙于他事,竟险些将宋携青忘了。


    她不再耽搁,膝处的伤也好利索了,提着裙裾穿过一重重雕花洞门直往


    书房而去。


    门扉大敞,显然是在等她。


    祝好抿唇压下唇角的弧度,端出一副同他前些日一般无二的冷脸。


    方一迈入,身后的门扉便被人轻轻掩上,祝好抬眼,案前端坐之人手持书卷,神色专注。


    祝好出声提醒:“宋携青,书反了。”


    那人瞥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搁下书卷,问:“近日去何处了?”


    她迟迟未来寻他,他也迟迟寻不得合适的由头见她。


    如今,他想通了,为何想见她非得编一由头?就不能想见便见?


    “少君不是时常命人跟着我么?我去了何处,您岂会不知?”祝好行前,语带戏谑,“少君今日怎的有闲时留心起我来了?前些时日,不是恨不能我消失才好?”


    宋携青皱眉,“我何曾……”


    “您是未明言,可我同你说了好些,你曾好好应过我么?”祝好在对案站定,托腮问他:“宋携青,那日你到底在恼些什么?”


    ……她当真不知他在因何气恼么?


    宋携青搁在膝上的手几度松开又攥紧,祝好见他又哑巴了,正打算离去,不妨才转身,冷不丁腰间一紧,双足悬空。


    他将祝好压在案沿。


    宋携青俯身,二人呼吸纠缠,衣料相摩,他撑开两臂,将她困在一隅之地,祝好眨眼时,纤长的眼睫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下颌。


    气氛陡然变得黏腻、闷燥。


    见她不避不退,他心头越是堵得慌,若是旁人,她也不避么?


    宋携青喉结一滚,指腹在她唇上轻轻一压,“骗子。”


    祝好只觉莫名,正欲开腔,檀口微启间,粉嫩濡湿的舌尖却先抵在他的指腹上。


    一股酥麻自指尖窜向宋携青的四肢百骸,他想退,祝好先一步攥住他的衣襟,宋携青迫于撞入她的眼底,听她诘问:“我骗你什么了?”


    她的唇未搽唇脂时竟也是嫣红莹润的么?他全然不知祝好在咕叨些什么,只一眼不错地凝着她的唇。


    若他贸然亲她,她可会恼他?


    第97章 杀意


    书房内无香,唯有经年累月书卷堆叠逸散出的清木幽韵。


    他只是一味地眈着她。


    眼神抚过她的眉眼、鬓发,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祝好的眉颦起,见他迟迟不应,不止如此,他的注目愈渐空疏,好比隔雾看花。


    细火窜上祝好心头,与她独处时竟也能恍神……祝好欺身上前,两手撑在宋携青的肩上,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不大疼,也未破皮。


    比起咬,倒像是……被她亲了下。


    可他又在温软的唇瓣覆上时,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贝齿抵在皮肉上的触觉。


    宋携青抬手,指腹摁在颈间的月牙痕上。


    濡湿、燥热。


    濡湿的是她留在颈间的香液,燥热的是他,眼前的小娘子如浸春水的丝帛,将他的一颗心勒紧。


    宋携青想起左肩上的咬痕并背上几道抓痕,他深望祝好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你笑什么?”祝好推推他,“宋携青,你方才在发什么愣?我何时骗你了?”


    他一再摩挲她咬过的侧颈,忽而逼近一步,膝低着她的膝,“你唤什么名?”


    “翩翩。”


    “他唤你祝好。”


    四下一时俱寂,祝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娘子坐在案上,足不沾地,悬空轻晃。


    耍着他玩,竟如此有趣么?


    宋携青迫近,扣住她的腰肢,掰正她的脸颊,二人的视线撞在一处,宋携青还未出声,祝好却先一步环住他的脖颈,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宋携青,翩翩是我的小字,祝好是大名……你我是夫妻,我想你唤小字,想你同我亲近。”


    他身上的愠气一瞬被她浇灭。


    她的吐息温热且黏湿,吹红他的耳垂,女儿家绵软的身躯紧紧贴合着他,而他不知何时,已将祝好彻底困在方寸之间,膝头抵入深处。


    宋携青的两臂渐渐收紧,试着回抱祝好,他难得好声好气地道:“百年之后,我当已化作一抔黄土,你如何成为我的妻?”


    祝好本打算松开怀抱再仔细告诉他,谁知他却将她抱得更紧,无法,祝好只得埋在他的颈间,含糊不清地问:“宋携青,你可信世有神祇?”


    “不信。”他于鬼神之说一向嗤之以鼻,然而一想怀里平白出现又实打实的温暖,立时改口:“嗯,信。”


    祝好笑了,仰头看他,“那不就是了?既有神祇,世间的万般不可能,便有了可能,譬如……隔着百年,我遇着你,你遇着我。”


    他终于松开她,却仍扣着祝好的手腕,宋携青的视线一寸寸在她的面上流连,好似非得寻见破绽不可,良久,宋携青竟未刨根究底,只闷声道:“翩翩,为何留他在府?他……于你有何用处?”


    言下之意,世间岂有李弥彰能做而他宋携青不能为之事?为何她宁可寻旁人,也不愿寻他?


    祝好自然清楚宋携青所指何人,亦知他的弦外之音。


    “宋携青,我万分不喜李弥彰……”祝好眼睫低垂,平铺直叙地道:“他提起笔杆,泼你一身污墨,我厌极了他的所作所为,然笔可作刀,既可伤人,亦能载道。”


    宋携青琐眉,他何须旁人提笔为他讴功颂德?


    祝好读懂他眼底的情绪。


    “我绝非教他闭目塞听,只一味编撰谄媚之词……甚至他一字不写亦可,你这般好,我只想教他亲眼看看你,看看真正的你。”她的眼清亮如叶上的一汪露,轻轻一眨,“所以……暂且留他在府上可好?”


    宋携青不喜李弥彰,亦不喜祝好的说辞,溜须拍马她倒是无不精通……真正的他?


    刍狗而已。


    正待驳回,小娘子忽而踮脚在他的喉结一吻,她对着他笑,眉弯弯眼也弯弯,“好不好?宋携青。”


    只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便燎得他气血上涌,宋携青掐着颈间的灼热,指节泛白。


    他是不喜李弥彰,奈何他甚喜翩翩。


    宋携青故作冷淡地“嗯”一声,算作应下。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宋府内院花木扶疏,所望之处,无不温润可爱,反观府门之外,却是一番肃杀之气——玄甲银枪的飞龙卫列在传旨太监的两侧,流风不动,山雨欲来。


    祝好往铜镜张望一眼,钗环齐整,衣鬓得体,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们专挑宋携青被官署缠身的日子前来,祝好倒无意作徒劳的抵抗,更无意拖延入宫的时辰。


    她正盘算着该如何寻机面见江稚,反倒是江稚先一步召她入宫了。


    史册对此朝的记载本就寥寥,祝好仔细回想每一个字句,一一将载记的大小巨细反复咀嚼、研磨。


    自入此间以来,她未曾影响百年之后史书上既定的轨迹。


    一切仍循着史册上的记载进行——庆退守,诸部小国合围霞阳关,阿吟不日便与苍平侯成亲。


    接下来……便是阿吟身死霞阳,遂平公主身死宫变。


    而昨日,江稚下了一道与如上纷争毫不相干的旨意——将遂平帝姬赐婚与宋携青。


    祝好想起淮仙录上记载的一句——明慈帝为宋琅与遂平公主赐婚,因宋琅品性不端,恶


    迹昭着,遭遂平公主抗旨。


    昨日一下旨意,江临当即求见江稚,请他收回成命。


    江稚对此不置可否。


    这昏君待旁人无不是薄情寡恩,唯独对这个妹妹不大一般,大抵是因江稚自庆为质归国不久,遭了场火事,是江临拼死将他推出火海,自己则毁了容貌,哑了嗓子。


    赐婚的旨意本就在祝好的意料之中,因此她无甚波澜,反倒是宋携青……


    她只一想昨夜,那人在她屋外来回踱步,分明焦灼万分,却迟迟不敢叩门的模样,祝好便觉好笑。


    行过宫门已是晌午,艳阳将琉璃瓦灼得熠熠眩目,宫卫将她锁在一处年久失修的偏殿。


    一眼望去,窗台上积着厚灰,一株枯荷伶仃而立,干瘪的莲蓬低垂。


    日影西斜,枯荷残影也随之西斜。


    终于,殿外游来步履声,锁链窸窣、锁簧转动。


    江稚入殿时,正见女子蜷缩在窗下。


    殿内幽暗,唯有窗下一隅浮动着细碎的金尘。


    见他来了,女子慌手慌脚地伏地而拜,青丝委地、罗裙逶迤、珠钗乱摇。


    宫娥引灯,为他搬来铺着软垫的玉座。


    江稚扫她一眼,仍不解老师为何独独待她不一般。


    反正他瞧着很是一般——有色、拙笨、畏死、谄谀。


    如此货色,宫中比比皆是。


    思及此,江稚眼底浮起一丝轻挑的笑,不知老师听闻宠用的姬妾入宫,会是怎样的神情?老师是会入宫要人,还是索性将人拱手相送?


    “上前。”


    祝好以膝代步,缓缓近前。


    屈膝弓腰不过是皮相之苦,若身骨未软,气节未消,这副皮囊如何卑躬,又有何妨?


    不多时,宫人鱼贯而入,置上一副象牙棋。


    他问:“可会下棋?”


    祝好低眉顺目,答道:“回陛下,民女略通一二。”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谁想三局终了,祝好未尝一胜。


    祝好举目,飞速一扫江稚。


    她的确称不上精通,却也绝非蠢材。


    第一局她有意自陷危局,却发觉江稚根本无需任何让步。


    他骄奢无道,残暴不仁,自他登极以来,庙堂之上乌烟瘴气,忠良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苛捐杂碎压垮平头百姓的肩背。


    可他的棋路却精妙入神,攻守有度、算无遗策,与他在朝堂上的荒唐行径判若两人。


    江稚兴味索然,胎脚将棋盘踹翻,一颗颗象牙棋四散飞溅,落地声声清脆。


    “……陛下,若在平日,民女虽不能胜陛下,却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女子已知趣地跪在下首,扬起声调道:“宋大人同民女下棋时,也曾输过一二呢。”


    江稚笑了,讥诮道:“你倒是愚妄,老师不过是让着你,你竟老着脸皮当真?”他支着下颌,话锋一转道:“为何是平日?”


    此问一出,下首头脑简单的女人眼尾倏地泛红,低声道:“宋郎要娶遂平帝姬,民女……民女自然心不在棋局上。”


    “怎么,你是在怨朕?”江稚冷笑,双眼如一柄尖刃抵在她的咽喉,他着实想不明白,宋琅究竟多么纵着这女人,竟养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性子,“即便他不娶阿临,也绝无可能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是朕的老师,自当娶京中的贵女,娶宗亲的掌珠,就算朕不赐婚,淮城也不乏有人惦记着他的婚事,为他择一个贤良淑德、门第相当的闺秀。”


    他缓步下阶,忽而钳住她的下颌,“你哪点占了?”


    江稚用力颇大,祝好吃痛,睫羽轻颤,一滴泪悬在眼尾,将落未落,江稚眸色一暗,浮起嫌恶,他猛地松手,生恐泪落在他的手背。


    “身为帝姬,不应为国为君分忧解难么?”祝好抹尽泪,鼻尖微红,她续道:“话本里不都是如此么?若将遂平帝姬送入庆国和亲,或可延缓战事……”


    “庆?”江稚哈哈大笑,嘲讽道:“果真是个深养在内院的蠢物,庆军早已退守,你连这也不知,怎敢为朕出谋献策?”


    “民女曾听宋郎提及,庆国此番退兵,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待小国诸部与瀛国两败俱伤,再行渔翁之利,一举吞并瀛地。”江稚见祝好抿着唇,支支吾吾地道:“何况,前些日于将军竟自庆国送还?庆国至今也未给个由头,为何于将军在他们手中?如今又为何‘好心’放归?将军既在庆地……翎王殿下没准也……”


    她的语调跳脱,非高即扬,江稚不难品出女儿家争风吃醋的酸味,“为帝姬与宋郎赐婚,倒不如将她送入庆国和亲,一则牵制庆国,二则探探翎王的下落……”


    话未尽,映在眼底的一切或颠簸或旋转,一眨眼,祝好的咽喉已被人狠狠扼住,江稚逼近,五指渐收,“朕倒不知,你究竟是蠢钝如猪误打误撞地生出一计,还是……忽然开窍长脑了?”


    “若他尚在人世,阿临定会不顾死活地助他归瀛。”江稚喃喃自语,手下力道渐重,他瞧着女子因气血不通而涨红的脸及逼出眼角的泪,他心底的暴戾在四肢百骸滋生、翻涌、奔窜。


    她正如一盏精雕细琢的缕空花瓶,金镶玉裹的表象内里却空空,只徒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愚不可及,脆而不坚。


    如今,花瓶正被他攥在股掌之间。


    老师一贯闲静少言,一无所好。


    杀了她,老师可会动气?


    第98章 斡旋


    祝好喘不上气。


    恍惚间,似有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她不谙权术,亦不善心计,于诡谲的朝局更是雾里看花,可她心头还压着许多未竟之事,怎能就此撒手?


    江稚钳住她的咽喉,将她掼在冷硬的砖面,阵痛与寒意自祝好的脊背窜上,她的两手嵌入江稚掐着她的指隙,妄图挣得一息生机。


    她不大明了,江稚忽然之间发的什么疯?方才究竟是哪一句触及了他的逆鳞?还是哪一桩事犯了他的忌讳?


    她的神思已近溃散,强留最后一丝清明苦作揣想。


    是为遂平帝姬与翎王?


    ……不对。


    虽曾提及二人,可她的死活与此二人又有何干?


    若她死了……若她死了,大抵也唯有宋携青在乎。


    而江稚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除却宋携青,再无旁的由头。


    脑中绞缠的丝丝缕缕渐次理清,根根分明。


    可她挣不开。


    身下早已汗透,也顺着额鬓滑入两眼,刺得她辣疼。


    祝好不再挣扎,手脚颓然垂落,如一具断线的傀儡。


    暂缓片刻,她屏息凝神,暗自蓄力,绷直两腿,打算给江稚正中一脚。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生生收势。


    ……她要死了。


    外头的气进不来,里头的气出不去。


    她憋得脑中嗡鸣阵阵,好似有人持着棒槌在她颅骨重重一砸。


    这一脚兴许能为她挣得片刻喘息,可之后呢?飞龙卫的刀枪怕是得当即架在她的颈上,如此,她仍是走不出此地。


    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刹那,祝好浑身痉挛,猛地呛咳。


    江稚脱手,疾退数步。


    立时间,宫娥拈着香帕上前,又有宫娥急急自殿外端来清水,为江稚净手。


    江稚面色沉沉,居高临下睨着平躺在地上,大张手脚、喘气如牛的女人。


    祝好赌赢了。


    她想起方才那人钳住她的下颌,却因一滴将坠未坠的泪,飞速撒手。


    祝好没忍住笑出声,她也不明白是在笑什么,因何而笑,大抵只因还能笑出来,为此而笑。


    她微微仰起脖颈,见那狗皇帝仍在搓洗沾着她口涎的手背,他的眉宇间尽是嫌恶之色,仿佛撞着什么腌臜似的。


    “杀了我,陛下能得到什么?”祝好喘息未平,吐字时喉中如撕裂般作痛,可她万不能钳口待毙,趁着还能开口,祝好继续道:“杀了我,陛下只能得一具无用的死尸。”


    “哐——”


    江稚将净手的金盆掀飞在地,祝好避无可避,溅湿大半。


    玄纹靴碾上祝好的五指,江稚俯身讽道:“你活着,朕又能得到什么?”


    祝好一字不吭,身子蜷起,齿关打颤。


    江稚面有不爽地移开脚,心下更是低看了她不知几等,区区小疼小痛竟也受不住,老师果真是将她作娇花养着的。


    祝好低眉道:“妾在帝师枕边侍奉,陛下甭管命妾在大人耳畔吹什么风,妾皆可效劳,多少权贵往大人府上塞过美人,可大人何曾亲近?若妾今日命丧此地,他日陛下若对大人动了心思,再费神栽培新人,往宋大人府上安插眼线,唯独舍妾一枚现成的好棋,岂不多此一举么?”


    女子泪光盈盈,紧捂被靴底碾过的五指,“更何况……宋琅他就一定会亲近陛下送去的


    人么?”


    “眼下倒是伶牙俐齿……奈何朕并无试探老师的必要。”江稚冷嗤一声,“你,终究是个无用之人。”


    “陛下,此言差矣啊……”祝好强撑着想要起身,到底是气力不支跌回地上,“所谓未雨绸缪,妾愿做陛下悬在帝师枕边一柄暂未出鞘的刀,只要陛下想,民女随时可拔剑出鞘,狠狠扎上宋琅一刀……”


    江稚眼眸一动,低笑出声,他再度俯身,指腹挑起祝好苍白的下颌,“你既是老师心尖尖上的人,竟如此轻易地背主求荣了?”


    “陛下……妾只为求一条生路……”虚脱在地的女人泪落连珠,她呜咽道:“妾之所以跟着帝师,只为苟全性命,如今妾已明了,宋琅护不住妾,天底下的生死原不过是王公权贵动动嘴皮的事……”


    她含泪睇向江稚,乖顺道,“在大瀛,在煌煌瀛宫,陛下动动手指头便可定妾的生死……”


    “是以,民女愿为着苟全性命,侍奉陛下。”


    江稚恍惚一瞬,一道陈年旧疤数不清第几次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在庆地时,他命如草芥,任庆人折磨,生死也只是王公权贵的一句话。


    一朝归瀛,那些人看似待他恭顺敬重,实则……不过是碍于旁人之威,他千难万难地重见天日,却只能囿于他人的影子下过活。


    时至今日,他到底又是谁呢?


    他勒逼自己将反复撕裂的旧伤重新裹扎,静待它结痂、伤愈,旋即,他的眼直刺祝好,“你又凭什么以为,老师会为着你入宫?此举无异于从朕的手上夺人……”


    下一瞬,殿外有人通禀:“陛下,帝师求见。”


    祝好与江稚俱是一笑,江稚撑着膝头缓缓起身,压低嗓音:“想活命是吧?好啊……”


    他想起昨日宋琅递上的辞官奏疏,以及未向他坦明的庆地密信。


    江稚眼底更添深冷,“那么,出鞘,杀了老师。”


    自相残杀的戏码,他百看不厌。


    ……


    宋携青正待硬闯,殿门倏然洞开。


    祝好跌跌跄跄地奔外,双腿一软,如折翼的碟往宋携青身上扑。


    在祝好看不见的身后,殿内殿外的视线交汇作一处,如两柄刀锋相抵,刃芒交错。


    殿门徐徐合上,将里外两重肃杀之气尽数隔绝。


    宋携青乍见她的一刹,心脏猛地绞起,寸寸捣碎,又在触及她的一瞬勉强补缀、缝合。


    眼前的人儿浑身透湿,辨不清是汗是泪,他指节微颤,捧起祝好碾至肿胀的手呵着气,偎上侧颊。


    祝好这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又红又肿,许是方才几近窒气,浑身的血如冰凝,喉咙行将断裂,手上的碾伤便也忽略了,将将在狗皇帝面前重在作戏,佯装出一副疼得齿关打颤,难以言声的模样罢。


    宋携青俯身,不顾殿外待侍的一众宫人,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他低哑道:“翩翩,我们成亲吧。”


    祝好眼睫轻颤,眼底漾起一缕诧异。


    “翩翩,我带你回淮城,见我母亲……叔父、弟弟,牵着你走过我自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宋携青将她拥入怀中,抵在她的颈窝,低低道:“不要百年之后……就现在,好不好?”


    依史册所载,他也该辞官回淮城了。


    她闷闷地:“嗯……”


    宋携青心下一紧,“……‘嗯’是何意?”


    祝好在他颈侧一蹭,“百年之后,帝师可是入赘的祝家……”


    宋携青笑了,“好,我入赘。”


    隐约间,她半披半散的发髻微微一沉,祝好抬手探去,抚上一支花卉状的携珠步摇。


    殿下玉阶悠长,宋携青背着她行行重行行,小娘子圈着他的颈,裙下双足轻晃,“宋携青,你知不知道,百年之后,你将步摇簪在我髻上时,并未告知我它的蕴意……你啊,闷葫芦似的……我竟不知如雪岭之花的宋郎君久已对我生了心思……还只当是你随手赠的。”


    “翩翩。”他柔声唤她,“眼下……我早于百年倾慕你,步摇也早于百年为你簪上。”


    祝好捏捏他泛红的耳垂,笑言:“你我也早于百年结为夫妻。”


    ……


    江临素喜豆腐,不论是炸的、煎的,抑或是炖得软烂的,凡以豆腐入馔,她无不喜爱。


    儿时父皇曾含笑问她,有何志向。


    江临仰起小脸,打着一双乌溜溜的葡萄眼,唇下的一颗美人痣随之一动,“阿临要做太子!”


    父皇默然良久,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又哄,拐着弯解释她为何不能册立为太子,彼时的江临尚还年幼,难以彻悟朝堂礼法、嫡庶纲常,她只纳闷儿,明明与皇兄们一道起早进学,太傅亦不吝赞她聪慧,为何她偏偏做不得太子呢?


    “朕的阿临虽不能任太子,哥哥们却会好好护着阿临……”


    小公主却在心底悄悄地想,旁人护着她,哪有自己护着自己来得气派啊……


    父皇既已有打算,江临也只好乖巧地点点头,转而道:“那……阿临便开一间豆腐铺子!名满瀛都!”


    江临已数不清是第几回陷入旧梦,然而此番梦境未央,便被宫娥急急唤醒。


    江稚来了。


    她更衣理鬓,覆上轻纱幂篱,方才徐步而出。


    一出外,各色豆腐的鲜香扑入鼻尖。


    江稚的随行宫人垂首奉上一道道豆腐佳馔,江稚甫一抬下颌,身侧一宦官上前,振开卷轴,朗声旨意。


    四下一寂。


    陛下昨儿个才为帝姬与帝师强绑了姻缘线,今儿个竟遣帝姬行去庆国和亲?


    江临有条不紊地抬手比划——她不愿和亲,亦不愿嫁与宋琅。


    江稚屏退左右,他抚过妹妹的发顶,几近玩笑地分说逼她和亲的真正原由。


    他有的,他也得有,为此,他构陷江稷,册为太子,登上帝位。


    阿临是他的妹妹,自然也是他的妹妹,同样的,他的女人,也该是他的女人……江稷既已知首尾,他啊,死了最好,若有气在,那么……只好再教他死上一回,死得干净、死得彻底。


    眼见江临在一瞬的欣喜后无故落泪,江稚寡淡道:“阿临,大哥若在,朕一定护他归瀛……”


    他可不曾应诺,回的是人,还是死尸。


    “……阿临哭什么?他是阿临的哥哥,朕不是?”他顿了顿,忽地冷笑,“行了,抹干净别哭了……谁当皇帝,你不都是公主么?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此了,瞎哭什么?待事了,朕接你回家便是……”


    第99章 交心


    苍平侯的婚事并未筹备多久,反倒显出几分仓促,所幸二人本就是自幼定下的姻亲,早些年长辈见二人的年岁渐长,诸多事宜便已紧赶慢赶地着手整备,及至成婚,该备齐的俱已备齐,倒是不见委屈了新妇。


    宋携青与黎清让算不上熟稔,换言之,他与朝中各派都相交甚浅。


    边境风声愈紧,毗邻的小国各部步步紧逼,一夕之间,群狼环伺,势必将瀛国这只僵虫分而食之,朝上日日为着征粮募兵之事想破脑袋,反观江稚,高踞君位又是多日不朝,因而他辞官的消息尚未明发,到底仍挂在帝师的职衔上,是以,黎家才依礼递上请帖。


    云霞灼天,似火燎原,自天际烧至山峦。


    宋府之外,歇着两架马车。


    祝好立在门下,抱臂睨他,“你将我关在家中数日,不仅打算将我强绑着丢去淮城,今日阿吟成婚,竟也不愿携我同去?”


    “我便不能待阿吟的婚仪终了,再行去淮城么?非得赶在今夜?非得此时不可?”她的眼睫低垂,颇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原来那日你说要与我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也不是?你至始至终,只是想将我送走,对么?”


    宋携青静默须臾,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想去黎府?既无请帖,以什么身份呢?”


    祝好叉着腰,明眸清湛,“


    以百年之后,你家眷的身份。”


    他不置可否,她有些小聪明,偶尔一张嘴也不饶人,有些时候,他甚至辨不过她,可偏偏偶或一时,她却不知如何变通。


    “何须百年之后?”他明知她眼下在故作可怜见的,却遏制不住不去在意她,宋携青行至她跟前,顺其自然地裹着她的手,“我是想送你去淮城,当日许下的婚事却非为着障你的目,更不是为着搪塞你。”


    “我是……翩翩,我是真心求娶你。”他顿了顿,飞快改口道:“我是真心入赘祝家……”


    祝好倒是不拘这些个小节,她径自打断道:“宋携青,你行将辞官了,对不对?”


    宋携青一怔,此事他不曾与任何人提及。


    至多不过是将府上本就寥寥的奴仆遣散,以及将祈安送去偏州暂避风头。


    她的出现很是玄妙,一字一言更是奇异,她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百年之后的人,他信,然共处已久,他却从未探问自己的结局,瀛国、淮城的结局、乃至他与她之间的结局。


    缘由无他,他信她,喜爱她,是以,不愿利用与她关乎的任何一切。


    今夜注定诡谲,流风隐伏刀枪剑戟。


    自那日宫中归来,他便听闻江稚命江临前去庆国和亲。


    瀛庆往来便利,传信极速,庆国寄往回音,应下和亲。


    今日是梅怜君与黎清让的大婚之日,亦是江临远赴异国和亲的日子,天光未晓,江临已随一众使者登程。


    两国愿以和亲止戈,看似尘埃落定,然庆国如今的君主不过是个未满总角的毛头小子,江临岂能真与个稚子成婚?如今庆国的大权尽握在军师还真之手,和亲之事显然是经他首肯,可要说动江稚生出和亲的心思,绝无可能是还真的手笔。


    宋携青将视线落在祝好身上。


    眼前的女子似已窥破他心中所想,偏头一笑,“是我。”


    “为何?”


    “我不愿见你娶江临,便以和亲游说陛下……”


    他倏地笑了,屈指在她额间轻轻一弹,“翩翩,今夜事忙,莫要拿我玩笑。”


    祝好反捉住他的手,亦是一笑。


    “我不愿见帝姬死于宫变,她何其无辜,不是么?”浅薄的余晖下,女子眉目清清,淡得行将随风散去,“正如你执意在月出前送我离京,护我远离风波。”


    宋携青蓦地一怔,一双眼再难从她身上挪开。


    她果真无一不知,今夜朝臣多赴黎家喜宴,席上一准喝得烂醉,正因如此,今夜当是宫变的不二之选,只是宋携青不知,若无和亲一事将江临送走,江临行将殒身此乱。


    还有一事,他虽知宫变的主使是梅怜卿,然他身后定有旁人坐首,此人么,宋携青虽有一二猜测,却有待确证。


    他独自一人从淮城远赴瀛都,一人暗夜行舟,看似步步稳当,实则内里也少不得惶然、无措。


    祝好踮脚,在他下颌落下一吻,“宋携青,别什么事都自己扛啊……”


    她抬手指天,“你瞧,日未落,月未升,不如这样,宋携青,我答应你,今夜便离开瀛都好不好?不过……你且留片刻,我们好好谈谈。”


    她身在百年之前的瀛朝,哪怕先知百年,也惊觉世事根本由不得人掌控,更何况,她已稍稍更改命轨,原该殒命今夜骚乱的帝姬,经她的游说,借和亲趋避百年之后史册上既定的死局。


    阿临在庆国虽比不上在大瀛的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但至少……性命犹存,还真此人既是大成的开国之君,亦是他一手倾覆瀛、庆二国,他登上君位不曾诛戮瀛朝旧臣,只将无所作为的蠹虫罢官遣散,庆国的皇权久已蛀空,宗室凋零,新君年幼,权柄尽落在还真之手。


    还真没理由取江临性命,行将覆国的帝姬于还真而言无害亦无利,加之江临姑且算作宋携青的学生,还真凭着宋携青不费一兵一卒入驻淮城,他登极后曾屡次宴请宋携青入朝为官,是以,还真看在宋携青的情面上,庆国大可容下江临。


    人活着,才有重新执棋的可能。


    宋携青与还真应是旧识,具体的渊源,祝好却无从知晓。


    自始至终,她所依托的,不过是百年之后史册上半真半假的载记,以此窥探、更改此朝本应既定的命轨。


    相对的,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宋携青尚不知百年之后史册上既定的种种。


    她与他,眼下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从未真正交心。


    自打被狗皇帝召入宫,便给祝好敲下不小的警钟,她身在吃人不吐骨的瀛朝,生死原不过一瞬之间。


    既如此,她在离行前,得将所知的一应,告诉宋携青,以遏制史册上既定的祸端如期发生。


    同样,她也需从宋携青身上互换更加中用的消息,万不可只倚仗史册上模棱两可或真或假的寥寥几字。


    今夜,苍平侯将助阿吟离都,行去霞阳。


    淮城与之霞阳,有一段顺道。


    故而祝好本也打算离开,只离行的真正缘由,尚不能对宋携青明言,否则,他一准挡在她的道上,再且,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兴许此一去,再不复返。


    二人各怀心思。


    祝好抚上他的眉峰,“我有一事,想请夫君相助。”


    宋携青低声:“……正好,我也有一事,想向娘子请教。”


    ……


    鸾凤红烛一节节矮去,身下的喜榻撒着金钱彩果,硌得梅怜君不适。


    她与清让是自小定下的姻亲,甚至是她托祖母入宫请先帝赐的婚。


    忆及此,梅怜君的唇角不觉一弯。


    台上的鸾凤红烛炸响,她的思绪也随之一晃,晃至十年前。


    彼时的她不过是个六七八的小姑娘,束起发,着一身男儿衣,串至街尾与一窝少年斗蛐蛐,她生就一双慧眼,一身机灵劲儿,每每挑得蛐蛐无一不是最凶猛好战的,更晓得在蛐蛐败下阵来时该戳哪儿教它重振旗鼓,整装再战。


    梅怜君几无败绩,一来二去竟得了个蛐蛐大王的威名,总有一二皮气的少年不给她好脸色,揣着歪心思捉弄她。


    有一回,梅怜君教人识破女儿身,一窝少年眼见自己竟输给个小姑娘,愈发气恼,一一堵着梅怜君。


    拳风将将袭来,却忽地一偏,梅怜君一眨巴眼的功夫,一窝少年已然纷纷趴下。


    咦?她仰头——


    俊气英姿的少年郎向她递去一只手,清朗道:“我唤清让,你唤什么?家住哪街哪巷?我送你回家。”


    梅怜君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她不答反问:“你好生厉害!我雇你教我功夫可行?待我学成了,那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换我护你!”


    彼时的少年虽年少,眉宇间却凝着锐气。


    渐近的步履声将她的神思拽回。


    一柄红缨枪挑起喜盖。


    映入眼帘的眉目依旧清朗,却不及昔年锐利,而是如水柔润,漫上她的心头,险些教她窒气。


    儿时口口声声称当大将军的少年早已撇弃兵戈,转而提笔。


    烛光跃上女子明媚英气的眉眼,黎清让一时怔愣,他强自敛神,不教


    自己陷进去。


    “府外已备好马,舍你一柱香的时辰,若教我追上你……”他将红缨枪递与她,黎清让笑得惨然,“若我追上你,阿吟……你便没命了。”


    梅怜君接过红缨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满室红烛被灌入的夜风一齐扑灭,烛烟袅散,门外悄然映着一道身影,跪地呈上一枚刻着飞鹰的玉牌。


    黎清让将其紧攥。


    来人跪地不退,“侯爷……还望侯爷三思。”


    黎清让反诘:“三思什么?自新君登基,父亲战死,我便卸甲从文,父亲帐下的兵士或分编各营或折庸将之手,如今唯有城外充作戍卫的五千兵马,尔等不是日日盼着我继承父亲的衣钵么?”


    他摩挲玉牌上的飞鹰,“黎家军非黎家所有,凡立于大瀛的疆土,便只是大瀛生民的军队,任谁也折不断他们的脊梁……唯独此枚玉牌,是父亲生前所留,更是黎家历代世承,如今君主昏聩,多少人空怀报国之志却无门可奔,邻国部落紧逼,寸寸犯我国境,朝廷却筹不足粮草兵马,黎家军的锋刃亦在昏君的治下日渐锈蚀……为磨利锋刃,退敌千里,他们会随我离开的。”


    “可……领兵之人并非侯爷啊?!”来人目露惶惧,“侯……侯爷,此一去,再无回头路啊,至此以后,陛下于侯爷再无信任!再且,区区五千兵马,如何抵挡霞阳盟军?!云葳郡主……侯夫人唯有一通死路啊!”


    “侯爷……要教夫人白白送死么?”


    “黎伯。”黎清让沉声,方才温润的眉眼一瞬凌厉,“她哪怕只护上一时,便有一人可免于死乱,怎是白白送死呢?我知阿吟,天底下无一人可劝阻她,那么,我便助她一臂之力,本当上阵杀敌的应是我……我若死了,也就死了,奈何我身负黎家……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黎伯大可宽心,至于陛下,我自有应对之策,断不会牵累黎家一门。”他不再多言,只问:“酒菜里俱已下药了么?”


    “……是,前厅宾客多已倒下。”


    “好,即刻带人合围黎府,不许任何人出入,待我送阿吟出城……随我入宫。”


    ……


    城外二十里地,黄沙漫天。


    道是舍她一柱香的时辰,实则只堪堪半柱香。


    何况,他给她的又是什么劣马?压根儿跑不动。


    黎清让的身后是隐在风沙中的五千精兵,梅怜君面色从容。


    正如他应下放她离去,梅怜君心中清明,纵使他策马追来,也绝不为伤她分毫。


    隔着茫茫烟卷,黎清让将玉牌抛向她。


    她命他伸手,他便乖乖听话,任她的指腹拂过他手掌的每一寸。


    他的虎口与指腹生着粗砺的厚茧,岂是个多年不执兵刃之人?


    梅怜君笑了。


    她披着戎衣提着红缨枪,领着五千兵卒在滚滚流沙中绝迹。


    天地苍茫,唯余他一人独立风沙。


    黎清让仰头,见孤星缀天。


    “若我生自荒芜……或是自石缝里蹦出的也罢,无亲无族,再不必受人掣肘。”他仰卧在黄沙之上,喃喃自语:“然我生自娘胎,有父母,有族亲,我既承他们的生养之恩,承宗亲庇荫,如何弃他们于不顾?我既尝亲眷环拥、家常暖意,此生便注定被家常软肋所缚……”


    若有下辈子……他愿作天地野客,无世家之累,无重任压肩,唯愿与阿吟长长久久,再无顾忌——


    作者有话说:阿吟跟清让57章详细写了,所以这章大婚只寥寥几句~忘记的可以回去翻翻[亲亲]


    给翩翩小宋约了Q版人设!是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嘿嘿嘿,可以点击角色卡看哇,小宋怀里有一个绣球!但是被名字挡着了呜呜呜呜


    两只都画得好可爱嘻嘻[哈哈大笑][摸头][捂脸偷看]


    第100章 障目


    太医署坐落于西南一角,近一月来,署内的灯火连明达夜,自皇帝在殿上遇刺,众太医不论品阶高低、资历深浅,无不是熬至漏尽更阑,成日成夜地将一碗碗苦心熬制的汤药往皇帝的正乾殿里端。


    今夜是苍平侯与云葳郡主的大喜之日,太医署中几位品阶稍高的太医也不是不曾收到请柬,然而未得皇帝的亲允,到底无一人敢踏出太医署,只继续扎堆在一处斟酌新方。


    一月已逝,及至今夜,众太医总算悟出几分可行之道,众人急急取来对应的药材,药罐置于炉上,将将起沸,正是当口儿,一股焦烟却随风呛入众人的鼻端。


    热浪裹挟夜风荡开,众人一回头,但见火舌舔舐而来——


    ……


    却说宋携青亲眼盯着祝好登上提前备好的马车,直至车轱辘飞驶入长街深处,他方才理了理凌乱黏香的衣襟,将锁骨上的一抹红痕仔细遮掩了。


    冷风扑面,教他昏胀的神思逐渐清明,宋携青解下另一架车舆前的棕马,他翻身上鞍,直往皇城疾驰,并不打算赴黎府的宴。


    宫门早已下钥,禁军侍卫自然识得当朝帝师,却也不敢贸然放行,只待帝师亮出先帝亲赐可随时出入宫禁的玉令,再行大敞宫门。


    宋携青只一试想祝好方才同他道清的一应首尾,心下便愈渐焦灼,然宫规森森,若非势不得已,不得不循规而行。


    谁知他在襟处反复摸索,也未探得一方精金琢成的玉令。


    宋携青眉头紧蹙,不由追想方才在屋中的一幕幕——


    女子似娇似嗔,言罢首尾,扑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并不规矩,在他身上辗转厮磨,一面谓之时辰尚早,一面纠扯他的腰封……


    ……他与她尚未成婚,她却如此撩拨、挑逗于他。


    宋携青擒住她欲行不轨的两手,不妨她竟借势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宋携青只觉脑际轰然一片,思绪尽散,他浑身滚热,呼吸渐急,神思混沌间,竟教女子轻易地挣脱他的桎梏,虽隔着衣料,然已入夏,裙衫到底单薄,身下的风吹草动无不教他煎熬难捱。


    她俯身,轻咬他的颈,渐次移下……


    闷胀的悸动冲破禁锢,隔着衣料也觉得分明,以及一丝生涩的愉悦,他进退维谷,不敢妄动。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木讷,甚至于……近乎无趣,女子起身,理好滑至肩处的衣襟,只在他颊上一啄,道了句:“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嗯。”他束好半解的腰封,稀里糊涂地随祝好迈出府门,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比无事发生,活似个完事之后只顾提起裤腰带潇洒走人的负心汉,宋携青莫名生出一股子气闷,猛地将祝好摁在怀里。


    一顿半晌,他哑着声低低问:“下次?”


    宋携青不知她可是听明白了,只见女子掩唇一笑,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思绪渐笼,宋携青顿住,不再寻玉令了。


    他轻笑一声,身上哪还有什么玉令?早连同他的一颗心一并教那女贼盗去了。


    宋携青在原地踟蹰不前,也不见取出玉令,一带刀禁卫上前躬身一礼,正打算细问,还未及开腔,紧束的袖口一道凌风袭来,待他回过神,腰间的佩刀竟已被人夺去,紧着胸口一刺,热血汩汩喷涌。


    眼前人的动作快得惊人,谁又能想到,平素里一身书生气的当朝帝师竟有如此身手?是以,一众禁卫竟无一人设防。


    宫门前一片刀光剑影、纷纭杂沓,随着血色蜿蜒,渐渐归于沉寂,宋携青握紧手中的长刀,他刻意收敛了些力道,不妨卧地者有死亦有伤,临了,他将刀尖直指宫门前孤立的最后一名禁卫。


    禁卫攥着一束旗花,欲点燃引来更多的宫卫禁军。


    眼下,生死一瞬,争得便是快慢。


    剑拔弩张之际,却闻破空之音掠耳,禁军应声倒下,箭矢贯穿其胸肺,一击毙命。


    宋携青并不回头,而是疾步上前将半燃的旗花踏灭。


    身后传来轻佻的低笑,


    “宋琅兄,这下你我可算是共谋了?”


    黎清让一身喜服未褪,他收起精弓,朝一侧做家仆打扮的众小厮吩咐:“此处处理干净了,万不可留活口。”


    他扫眼胸口尚还起伏的一二禁卫,将视线落回宋携青身上,问:“你没意见吧?若留活口,届时一拷问,严刑之下必会供出你我,眼下处理干净了,好一并推给梅怜卿。”


    言罢,他语气转淡:“反正……若此一败,我这大舅哥是活不成了。”


    宋携青垂眼,只淡应一声。


    家仆粗略一数竟有几十众,出鞘补刀无不是利落果决,毫不迟疑,若非私养的死士,便只能是佯作家仆的黎家旧部。


    二人不再多言,齐齐翻身上马,驶入宫门,直至并肩穿过二门,黎清让忽而勒马顿住,宋携青也随之停下。


    宫中渐起骚动,想来是有人已发觉宫门之变,抑或是……梅怜卿开始动作了。


    黎清让遥遥朝太医署的方向一望,转而一觑宋携青,“帝师今夜入宫,是为……”


    宋携青面色无波,回道:“侯爷与梅尚书所图为何,我便为何。”


    此言一出,意思也就明了了,此人竟已洞清梅怜卿身后之人,只是黎清让却不知他是从何探得的?梅怜卿曾拉拢宋琅,因此,他知梅怜卿欲行宫变倒不足为奇,猜出是在今夜更是不意外,毕竟近一半的朝臣皆应邀赴了黎府的喜宴,眼下仍醉在酒桌上起不来呢,加之梅怜卿前些时日才与阿吟断绝兄妹之谊,闹得京都无人不知,他黎清让又马不停蹄地求娶阿吟,借大婚广邀朝臣……再没有比今夜更合适的良机了。


    “这可不同……你是为淮城才在意那人的死活,若他活着,你便顺手扶一把,若死了……你自可施施然转投他人……”黎清让一扯马缰,似笑非笑道:“嘛,不过……至少眼下,你与我们的目的暂且一致,算是自己人了。”


    宋携青一听,一贯淡漠的神色扬起一丝笑,“自己人?侯爷指的是……你同梅怜卿亦是自己人么?”


    他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我倒不曾见过所谓的自己人竟要这般争相隐瞒、各怀心思。”


    黎清让眸色一沉,“宋琅,你着实不讨人喜欢……”


    “我用得着你喜欢?”


    他有翩翩喜欢。


    “……”


    夜风将二人的对话吹散在宫道间,只见宋携青打马朝东,黎清让摇头失笑,却是朝太医署的方向去了。


    回想近日宫中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及江稚近来的种种反常之举,至少眼下,太医署定然是这狗皇帝最为看重之地,若想调开宫中禁卫,再没有比一把火烧了太医署更妥当的法子了。


    ……


    东处除却一座东宫,四围还零星散着几屋小宫小殿,多是住些年幼的小皇子小公主,宋携青勒马停驻,却见太医署的朝向已是浓烟蔽空,纷杂的步履声也齐齐涌向那处,倒是无人顾及他。


    彼时,东处一带毗邻的殿宇却不见一星灯火,即便是太医署走水,又何至于此间守备全无?


    宋携青原想先护住皇子公主,再行去正乾殿。


    原因无他,翩翩说了,先帝的子嗣无一不是丧生于这场宫变,奈何其间的细情,史册上却无任何笔墨记载。


    如今他策马奔来,却已是人去楼空。


    一道念头在宋携青的心间破土,顷刻间长成足以遮天的绿蔓,也一带障去他的眼目。


    她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是好的,他却疏忽了一点,史册笔墨向来寥寥,难窥全貌,翩翩也说了,她只知结局,其中诸多曲折细情却是无从知晓,更遑论史册亦是为人所撰,人心难测,笔墨又何尝不能篡改呢?


    宋携青骤然听闻行将生变的一切,心下百味杂陈,五脏六腑都烧作一团,他不及静气,便被一念障目,只顾一股脑地照着翩翩所谓的轨迹行动,不再细细推敲其中的关窍。


    一路行来,好似一切都过于顺当,不论是他,还是黎清让,若他所料不差,梅怜卿之处只怕更是畅行无阻。


    以及,兰元,日前他已与还真通信,亦知这位十年前遭庆国通缉的判将为何还活着了,还真没必要欺瞒他,故而眼下这位传言中可以一敌百的悍将,定然会为江稚肝脑涂地,任其差使。


    宋携青不再迟疑,当即翻身上马,直去正乾宫。


    自观星阁往下望,宋携青疾驰的身影与提着水桶、架起水龙麻搭灭火的宫人化为一点,映在立于观星阁之上的江稚眼中不过是一星蝼蚁。


    此楼乃瀛宫的至高处,夜风也最为刺骨寒凉。


    太医署上空的星河被滚滚浓烟所遮蔽,江稚淡问:“朕所谓的手足们……可都酒余饭饱了?”


    江稚身侧立着个赤着上身的魁梧男人,满面的络腮胡与他臂上的虎头刺青为他更添悍厉,此人正是兰元,他禀道:“陛下,三日前囚于西宫的皇子公主饿至今日方才得了顿饱饭,眼下应当已捆缚妥当,丢进太医署的大火里了。”


    闻言,江稚扬唇。


    他凝着观星楼下愈演愈烈的大火,恍惚忆起自己回到瀛都的第二年,宫里伺候的宦官私下妄议他、轻蔑他,好巧不巧,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内,又是好巧不巧,不日父皇便要移驾行宫狩猎,怎么办呢?


    哦,烧了吧,全部烧死,统统烧死。


    他到底是以太子之尊回的宫,即便这些个贱奴再如何瞧不起他,明面上却不得不对他马首是瞻、阿谀逢迎。


    江稚假称身子不爽,将非议贬低他的贱奴召入寝宫伺候,他借迷香放倒一众人,甚至于掐准迷香的用量,待火光行将吞噬殿宇,这些个贱奴也正好转醒了。


    他目睹了一场人间极乐。


    眼底是那些人临死前惊恐扭曲的神情,他们在地上如虫蛆般扭动着焦黑的残躯,耳畔是不绝的凄厉鬼嚎,鼻端是肉脂炙烤的焦香。


    一时的沉沦,江稚倏然惊觉自己竟也困在了大火之中。


    他尚未登上帝位,尚未亲手将父皇在意的一切一一摧折,他可以死,绝不能是眼下。


    好在……好在阿临来寻他了。


    明明这个妹妹与他相识不过一载,竟不惜舍却自己,将他推出滔天火海。


    火舌一寸寸攀上江临——


    她为何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换的筹码吗?还是这世间……真有人仁善至此,甘愿牺牲自己么?


    江稚连滚带爬地扑出殿外,唤来宫人扑灭行宫的大火,她啊,只余下一口气,本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被大火噬咬得狰狞恐怖,他胃里翻搅,几近干呕,却因她以命相救的恩情,他愿屈膝跪在她跟前,试着为她流泪。


    妹妹气若游丝地睁开一眼,身上大抵已被烈火烘干了,她哭不出来,只颤巍巍地抚上他完好的侧颊,说:“阿稚哥哥没事便好……”


    她说,阿稚哥哥在他国吃了五年的苦头,怎能再生不测?


    何止五年呢?


    他忽地低低笑了,将逼出的泪逼回去。


    只一刹间,他恍然彻悟,所有人待他的好,只因他顶着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顶着那人的名,顶着那人生就是人上人的身份……还有老师,他不当是他的老师,而是江稚的老师,老师又何曾真心地认可过他呢?更何况,老师……看上的学生,从来也只是大哥吧?


    可明明他也是父皇连着血脉的孩子,阿临也是他连着血脉的妹妹。


    即便如此,他自出生便被父母弃若敝履,只因生双子为不详。


    凭什么偏偏是他?凭什么不能是江稚遭弃?


    夜风裹挟烟灰拂上他的眉眼,他终于从往事中脱神。


    直至今日,当年的一幕幕仍清晰地烙在他的脑中,而今再见蔽天的火蛇黑烟,他心内的某一处好似也被点燃了,血液开始沸腾、叫嚣,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动手吧,凡是活物,一个不留。”他居高临下地眺望行将焚作废墟的太医署,“火呢,也别急着灭,将今夜涉事的官员及其亲眷也一并丢入大火……对了,先教他们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妻儿烧死,再将他们投入大火也不迟……”


    兰元应下,转身离去。


    独立于观星阁之巅的一国之君,方才从一段旧梦中抽身,转眼又溺于另一桩旧梦——


    他已记不清是在庆宫的第几个年头,只记着那段时日天上总不见云,亦不见日,唯有剪不断的连绵雨。


    他代一偷闲的狱卒为死牢里的囚犯送吃食,那人身无寸缕,肌无完肤,唯有臂上的虎头刺青尚且安然。


    而他,亦是一身伤。


    今日食盒里的饭菜比以往丰盛,想来是牢中之人的最后一顿。


    他也已饿了数日,至多不过喝些米浆,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用了些食盒里的饭菜。


    若死,他也不愿做饿死鬼,连死刑犯都能饱餐一顿再上路,他又为何不行呢?


    牢中关押之人唤作兰元,据传并非庆


    人,而是达拉部族的武将,因罪投奔大庆,凭一身悍勇为大庆从瀛地攘夺了不少疆土,到底是功高震主,如今战事既平,老皇帝行将就木,太子年幼,自然容不得此人苟活。


    兰元从未与他交谈,唯独此次,当他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递入小窗,那人终于开口,是一嗓子浓厚的异族口音:“你若舍我一条生路,在下一生势必只忠于你一人。”


    哈,他不过一个微末小奴,怎么可能放人?也无如此能耐。


    苟命活着已是天道开恩上天垂怜,他又怎敢险中求福?


    他本不欲理会,那人却兀自续道:“你若助我,伤你的辱你的欺你的,在下必一一为你讨回。”


    ……当真可以吗?


    那些人……那些人抢他的吃食,抢他每月少得可怜的铜板,逼他饮溲,辱他舔靴……当真能一一讨回吗?


    “我、我没有钥匙。”


    “一截比锁孔细些的枯枝便足矣。”


    他软弱了一辈子,为牢里的怪物递去木枝便是做过最大胆的事了。


    他颤着手,听着牢内一阵窸窣,心头升起的悔意直漫他的口鼻,纵使兰元可凭着一截细枝越狱,外间却有狱卒重重把守,岂是兰元轻易能敌?若这怪物将他供出……该如何是好?


    细枝已难取回,他只得拔足狂奔,只想与怪物撇清干系。


    甬道幽深,愈渐逼仄,身后步履逼近,且不止一人。


    步履声戛然而止,一支利箭破空擦过他的耳廓,扎入前头的地缝,断他去路。


    他颤巍巍地转身,入眼的是一位长相阴柔、锦衣披发的少年,其人眉间的红痣艳如点血,肩头慵懒地盘着一只雪狐。


    他依稀记着此人,此人曾入狱探视兰元,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狱卒待其人可谓是毕恭毕敬,尊称他为军师。


    莫非……他们已察他欲私放死囚,如今处置了兰元,该轮到处置他了么?


    少年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带刀侍从,他好整以暇地收弓,逗弄肩上的雪狐,语调悠闲道:“拴子是吧?你可愿同我做笔交易?我许你从此锦衣玉食,而你……只需做一件事。”


    他将头磕破,全然不顾额间血渗入两眼,他得庆幸,苟且至今尚有血可流,他膝行上前,切切道:“只消活着,只消吃饱饭……甭管何事……甭管一件两件……”


    还真笑了,云靴勾起他的下巴,“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唤江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