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寄苍海(三)
俯身,小心地在琼华眼睑落下一吻
她们向村民打听那日发大水时的来向, 无奈人们当时只顾着逃跑,慌乱之下混淆了方向,问了几个人得到的都是矛盾的答案。
暮色沉沉压下来, 怪风无声地漫卷,远处老树枝桠在剧烈摇晃, 近处的草叶却纹丝不动, 海面上白浪翻涌如潮,耳边听不到半点风声浪响。
琼华静立刘家门前, 垂落身前的发丝轻轻浮动,她摊开手,感受着莫名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海水呈现出不自然的暗色,她望向海面,忽然有了猜测。
那日的大水,或许是从那处鲜少有人靠近的海岸边缘袭来的。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看着她的眼问道:“猜到了?”
琼华点了点头:“先往那处去吧。”
阴司客跟在两人身后, 这个时辰,渔村的人已经不敢外出了, 远远望去,只零散几点烛光。
她们来到琼华原先推测的岸边, 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方才看着似要有所波澜的海面,此刻又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琼华却愈发笃定, 这里就是她们要找的位置。
她四处张望, 一回头苻黛正看向不远处的石堆。
“怎么了?”
苻黛说:“那处有些不一样。”
阴司客挥着长鞭甩过去, 半途却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壁障, 悬停在半空再难前进分毫。
她收手:“是那处没错了。”
琼华走近几步,试探地伸出手,这次却没有什么阻拦,三人很快站在了高大的石块之下。
乍看这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既然有人想护着这块石头,那就一定有非同寻常之处。
琼华抬指𝔁 ??抚过潮湿的石壁,身后却在这时响起海浪声。
她转头,目光莫名紧盯着一处。
“那里……曾经站着过什么人。”她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指腹,恍然明白过来,这块石头藏着不知谁人的心事。
阴司客猜测:“心魔?”
琼华却瞥向沉默着的苻黛。
片刻后,那人回视:“是执念。”
苻黛倏然后退半步,单手结印,眉心绛毫泛起一瞬刺目的金芒,金光如涟漪般以她为中心迅速朝四周漫开。
石块之下的沙石剧烈震颤,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着。
然而就在沙石即将浮空而起的瞬间,一切震动戛然而止。
苻黛眉心微蹙。
琼华眼见那骤然退潮的海水重新拍打上沙岸,她想起关于鲛人族的传闻。
和巫女一样,鲛人一族因为体质独特,并没有形成特定的族群,只是人们习惯性地将其划分成了妖族的一部分。
它们同样流着至阴的血。
琼华上前,在苻黛身侧单膝点地,用力划破掌心,鲜血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滴落石面。
下一瞬,原本沉寂下去的沙石再度摇动,果然随着那缕金光浮空而起。
苻黛指尖微挑,将其引向琼华方才所指的方向,正是有人曾站在那儿过的痕迹所在。
刹那间,海水如畏惧般缓缓退去。
一道高逾十丈的浪墙耸立,却在岸边不远处,海面凹陷出一道巨大的漩涡,四周海水被疯狂卷入,漆黑的水流急速旋转,不知通向何处。
琼华扭头问苻黛:“你刚才是设下了结界?”
苻黛点了点头,扫了眼她还在滴血的掌心,又从拿出个帕子递给她。
这人爱干净,连帕子都是香的。
琼华随手把血擦干就要往前走,苻黛却不满地拧眉。
“不是让你擦手。”
琼华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是在怪自己把手帕弄脏了。
苻黛抿了抿唇,垂眸抽回她指间那方软帕,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她模仿着记忆中琼华为她包扎手指的动作,在对方手上系了个规整的结,动作虽生疏,但至少能止血。
不等琼华有什么反应,她已经握住了那截纤瘦的手腕,足尖凌空轻点,带着人转瞬掠至漩涡正上方。
琼华只来得及给一旁的阴司客丢下一句“跟上”,就被呼啸的狂风刺痛了双眼。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涡流,她凌乱扬起的发丝和苻黛的纠缠在一起。
耳边传来苻黛依旧冷淡的嗓音:“抓紧。”
琼华本能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尽管如此,落下去时巨大的吸力还是险些将两人分开。
熟悉的失重和窒息感让琼华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甚至忘记了屏气。
直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一眼注意到下方的鲛人石像。
石像周围环绕着的蓝色光晕似乎将其与海水隔开了。
因为无法开口,琼华直接单手圈住苻黛的腰,飞快朝那处游去。
落地的瞬间,她总算能恢复呼吸。
漩涡封闭,阴司客被拦在了海面之上。
“应该就是她了。”琼华说。
眼前的石像和寻常鲛人的体型差不多大,传闻中鲛人相貌吓人,其实也不过是人身鱼尾,以及过分长的指甲和耳尖。
琼华走近了些,这才发现,鲛人眼下,竟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珠。
“……鲛人泪。”
苻黛突然说:“有人来过了。”
鲛人死后因执念而石化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渔村水瘟还不过月余,应当是另有鲛人故意来到此处,借此鲛人的毒为祸乡里。
琼华迟疑片刻,缓缓伸出手,指腹蹭过那珠石化的眼泪。
顷刻,环绕着的流光突然𝔁 ??开始加速流转,眩晕间,她看见那滴石泪竟逐渐变回透明,顺着冷冰冰的面颊滚落。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琼华闭上眼,被风浪裹挟着卷入妄境中。
*
琼华是在剧痛中惊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灼烧感便席卷而来,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生生剥开浇上了滚烫的岩浆,那痛楚钻心刺骨,连骨髓都在战栗。
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上一世被徒手剜出心脏时没有,遍体鳞伤地跳下万恶崖时也没有。心中不自觉腾起的恐惧,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
这里是哪里?
她似乎有着和这具身体完全不一致的感情。
耳侧传来平静的海浪声,她感觉自己翻了个身,艰难地睁开了眼。
突然闯入视线的,是海边的一道白色身影。
琼华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处石块的阴影下,此刻望着的方向,也是她在岸上时感受到过的。
白衣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海岸边,那人不顾及湿透的裙摆,蹲下身掬起一捧海水,垂眸安静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流走。
琼华仔细辨认了片刻,才敢确定,那道身影属于苻黛。
她正想开口,这具身体却不受控地发出了难以分辨的怪声。
白衣女子错愕地转过身来,和苻黛目光相接的刹那,琼华只觉得这具身体更痛了。
苻黛在原地惊疑不定,见她痛苦的模样,还是一步步走近。
看着她赤裸的双足,琼华忽然意识到,这人方才是想寻死。
只是,人在死前怎么能那么坦然呢?
她看起来毫无负担,自在又轻松,这样无忧也无虑的人,心无挂碍,应当更享受人间烟火才是。
苻黛在她身前蹲下,视线扫过她全身,最后轻声问:“你是鲛人?”
琼华这才低眼看向自己,方觉双手已化作尖锐的利爪,原本行走自如的双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失去了光泽的鱼尾,触目惊心的伤口横在其间。
她张了张口,发出的调子让面前的人露出疑惑的神色。
苻黛说:“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也是此刻,琼华才明白,鲛人的妄境,是让她们来经历一遍她死前经历过的一切。
“你伤得很重。”苻黛看着她,“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鲛人同样听不懂她说的,以为她又要去寻死,拼命地摆动着鱼尾,竟将她卷了起来,拉到了面前。
苻黛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村子里流传着鲛人的传说,那些潜藏深海的人形怪物,生着森白利齿,暴戾恣睢,被它们咬住的猎物,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想,传言也不尽可信。
苻黛将手轻轻搭在鳞片上,指了指渔村的方向,又指了指她受伤的鱼尾,示意她自己只是去为她拿药。
琼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
等苻黛转身,她又用那条鱼尾,戳了戳对方的背,像是在索要一个承诺。
一个她还会回来的承诺。
苻黛安抚般拍了拍她,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这一片很少有人会靠近,因为有段时间,人们总能听到此处传来哀鸣,将其视为不详的征兆。
琼华却知道,就在这附近,妖族会大肆抓捕鲛人,她这一身的伤,也是出自妖族之手。
鲛人常年生活在海水中,痛感极其敏锐,也难怪她方才痛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信任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凡人,担心她会误闯妖族的地盘而丧命。
终年居于深海,与世隔绝的鲛人,如何能识得人心算计。
恰与传言相反,它们生性单纯,因为言语不通,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虐待,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琼华靠着石壁等待苻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利爪,完全没个人样。
鲛人此刻,似乎是在担心自己会伤到那个白衣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苻黛才带着药回来。
她在琼华身侧蹲下,取出一罐药,将粉洒在伤痕上,刺痛感让琼华本能地蜷起鱼尾,又缩成了一团。
苻黛也有些不忍心,但不上药,这伤口怕是要发炎,她说:“你且忍忍,这是外伤,我们凡人的药也是有用的。”
见琼华还是蜷着一动不动,她干脆伸出手臂,示意她咬着自己。
以为琼华没懂她的意思,她又将手往前伸了几分,直接抵上了她的唇。
琼华张嘴咬了上去,却没用力。
药粉再度洒上伤口,她喉间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别开脸,怕自己真的咬伤她,疼得四处扑腾。
上完药,苻黛用袖子为她擦去额上冷汗。
琼华看着她,也不知被迫做出这些的苻黛心中在想些什么。
苻黛靠坐着石壁,抱着膝盖望向前方的海面。
她知道身边的鲛人听不懂,却还是想问:“海底是什么样的?”
鲛人听不懂,琼华却听得分明。
夜色至深,昏昏沉沉睡去的鲛人在梦中听到了令它安心的声音。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那人轻声说,“我不贪恋人间。”
岁月如轮,有人向往高山流水,她却觉得此生圆满,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
她转身看向沉睡的鲛人。
心向苍海,所以选择葬身海底。
如果这小鲛人会说话就好了。她心想,她眼里的海,和自己应该有很大的不同。
苻黛目光落在琼华的眼下。
和琼华住在同一间房里,每个夜晚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安,梦里似乎总有东西在缠着她,不将她拽下深渊就不甘离开。
那人靠近了些,伸手碰了碰鲛人的尖耳。
苻黛垂着眼俯身,小心地在琼华眼睑落下一吻。
*
琼华身上伤口太深,药空了几罐才好了些。
苻黛整日和她一同坐于石下,动弹不得的郁闷似乎消散了,她想到妖族喜爱她落下的泪,虽不知为何,但想必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
她试着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甚至用手抠了抠还没长好的新皮肉,疼得她想打滚,眼泪却还是不出来。
明明在妖族手上,她整日有流不尽的泪。
不过,她从妖族逃出来时,身上还带着一颗鲛人泪。
落泪成珠,主动交出眼泪,等她回到大海,希望苻黛不要忘记她。
琼华将鲛人泪托在手心,她怕伤到苻黛,离得远远的就用鱼尾去戳她。
苻黛看过来时,眼底有一瞬间的惊讶。
鲛人泪,在渔村的传说里,是无比珍贵的东西。
她不想收的态度很明显,鲛人却装作没理解她的意思,眼神有些委屈可怜。
无奈之下,她只好伸手接过。
鲛人甩了甩鱼尾,似乎很开心。
今夜要下雨,鲛人淋雨不受寒,凡人却未必。琼华把苻黛推回了渔村。
回去的路上,苻黛路过药铺,想来再买几罐药,结账时荷包内的鲛人泪险些掉出来,她连忙放回去。
转身时,有个男子正狐疑地盯着她。
偷看被发现,那男子讪讪一笑,没话找话:“你这是受伤了?小姑娘的要注意着些。”
她“嗯”了一声:“谢刘叔关心。”
苻黛抬了抬眼,留了几分心。
这人姓刘,不出意外便是那刘家人。
这时的他,还略显寒酸,前来买药,也是捕鱼时摔了跤。
睡前,苻黛虽疑心那刘叔会来偷窃鲛人泪,可她此刻待在她人的虚影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等她再睁开眼时,是被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的。
她立刻坐起来,扯过被子:“刘叔,你这是……”
刘叔见把人吵醒,索性不装了,叉着腰道:“今日药铺内,你荷包里的,看着可不像珍珠的色泽。”
苻黛平静道:“刘叔看错了,就是寻常的珍珠。”
“哦?那你拿出来给我瞧瞧。”
“做什么要给你看?”
她下了床:“你深更半夜闯入我家,我倒可先告你个欲行盗窃之罪。”
刘叔气红了眼,又怕她真把邻居都招惹来,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担心他会再返,苻黛一夜未睡,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出门,带着药去找琼华。
来到石块阴影下,她忽然发现,鱼尾上的伤已经好得个大概。
琼华鱼尾能摆动的幅度更大了,甚至在她想要坐在沙石上时,用尾巴给她垫着。
苻黛眼底竟有了几分笑意。
只是那笑意很快消散,因为她意识到,伤口痊愈,也意味着琼华会回归大海。
本该如此的。
那日她会溺毙在深海中,琼华也是她不该遇见的人。
可如今,一向通透的她,心中竟有些不舍。
苻黛忽然起身,指了指渔村的方向,要琼华等她片刻。
她想拿来纸笔,为这小鲛人做一幅画。
方踏进门,苻黛突然动了动手指,一抬头,那白衣女子已经走到几步之外去了。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女子要死了。
苻黛回头,在身后看见了拿着白绫和馒头的刘叔。
他趁女子不注意,从后死死勒住她的脖颈,又将足有两个拳头大的馒头硬塞进她嘴里。
随后,他打翻点燃的烛灯,床褥很快烧起火光。
女子被白绫束住了手脚,她被勒得调整不过来呼吸。
刘叔翻遍她的荷包也没找到鲛人泪,只好开始搜这间房。
“我知道你把那鲛人藏哪了,一大早你就去海边找了她。”
女子暗中挣扎的动作一顿。
“你若是不交出鲛人泪,我马上带着全村人将它捉住,那可是妖族,你敢护着妖!”
苻黛碰不到实物,只能看着女子交出鲛人泪。
但刘叔没有放过她,他怕被告发,又怕事情败露,所以要伪造出走水的假象。
苻黛被隔绝出大火蔓延的房外。
心寄苍海的人,死在了火场里。
*
琼华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时便起了疑,她迅速起身,恰和迎面走来的五个男丁对上视线。
看见他们手上熟悉的渔网,她明白了什么,转身就想逃。
可身后的海域布满妖族眼线,她想逃,就必须从远处另一边缘跳下。
她修养多日,已经能在海岸边挪动,可还没等她转身溜逃,为首的人忽然拿出熟悉的鲛人泪。
自己的眼泪,她怎么会不认得。
那人说:“你若想逃,她可活不了。”
鲛人听不懂,那泪珠却足够让她停下。
刘叔赶紧让其他几人将她捆起来,用渔网将她兜住。
他想尽法子让她哭,想多得一些鲛人泪,可她偏不顺他的意。
直到看见他手心鲛人泪上火烧过的灼痕。
她微微张大了眼,刚才还倔得一滴泪不肯掉的人,此刻眼泪却像是断了线。
刘叔贪婪地伸出手去接,没想到那空中的鲛人泪,落地竟碎成了齑粉。
琼华怔怔地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
蓦地回首,只见那鲛人已挣破渔网,鱼尾上缠绕的麻绳竟将拉扯它的人吊至半空。
凄厉的哀嚎声中,她纵身跃入苍茫大海。
风止。
万物凝滞。
琼华飞扬的长发如帘幕般落下。
苻黛呢?
她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不知是不是鲛人的感情还未彻底消退,她忽然心口一痛。
“琼华。”冷淡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听见苻黛说:“能解开渔村鲛毒的不是鲛人泪。”
而是那女子的眼泪。
她们赶至那间刚被扑灭的房屋前。
琼华避开定住的人群,在女子面前蹲下。
女子的白衣下摆已被烧灼成焦黑的花,在满地狼藉中诡艳盛放。
苻黛指尖微曲。
她看破红尘,最后竟会为一个鲛人动心。
琼华抬起手,抹去她悬而未落的泪。
耳边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凡尘寿数终有尽,你我相逢在将死之时。”
【作者有话说】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来源《诗经·曹风·蜉蝣》
本来想给鲛人和白衣女子取名的,但想到最后她们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是没取[奶茶]
第32章 壁上观(四)
媚狐子媚狐子媚狐子
琼华还没反应过来, 四周𝔁 ??景象骤然扭曲。
墙壁如蜡般融化,人影似水波荡漾,所有景物都如同被打碎的镜面, 裂成千万片锋利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巨力撕扯而来,将她们二人硬生生拽离地面。
苻黛在强大的吸力中稳住身形, 瘦长的手握紧了琼华的手腕:“妄境要消散了。”
额间突然传来的阵痛让琼华无法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反应。
她用力拍打着额角, 脖颈上青筋浮现,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皮肉里。
苻黛察觉她状态有异, 攫住她自残的手,把人往身前一揽,在妄境彻底消散前回到了海底。
两人刚落地,琼华便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苻黛眼疾手快将人扣进怀中,拇指抵住她下颔,强硬地抬起那张冷汗涔涔的脸,目光寸寸扫过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
琼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滴泪珠, 她无力地枕在苻黛颈窝,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苻黛皱眉去掰她的手:“松开。”
这鲛人借琼华的身体, 把属于自己的意识带了一部分出来。
它的意愿与那白衣女子相悖,才会让琼华这么煎熬。
琼华耳边一片混沌之声, 仿佛被浸在深水里,所有声响都隔着一层厚重的膜,沉闷而模糊。
她不肯松手,抓得越来越紧, 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苻黛有些阴翳地抬眸。
她沉声威胁:“你是想整个鲛人族陪你一起死。”
见石像没有任何反应, 血伞绕着她飘荡的裙裾倏然一转, 在水中化割出数道凌厉的银线, 如离弦之箭,直逼它而去。
横切向脖颈的前一刻,琼华手中泪珠忽然主动滚落在地。
苻黛瞥了眼,抬手收回伞。
琼华也很快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眉心,还没等她自己站稳,就见那卧倒的石像忽地腾空而起,悬浮在水中。
表面的石壳片片脱落,露出鲛人原本模样。
那具身躯被水蓝色的荧光缠绕,渐渐也化作一缕轻烟似的光雾,徘徊流转于虚空。
琼华突然被怪力拽向光雾中心,苻黛下意识抬手欲拦,很快明白鲛人的用意,便又收回手。
只见琼华浮于流光之中,下一刻,那缕光缓缓没入她心口。
它将自己的灵气,全数渡给了琼华。
这几乎是一种强硬的恳求,将所有奉献,求的是为它、为鲛人族雪恨。
琼华捂着快要胀开的心口踉跄落地,苻黛上前几步接住她,忽然伸臂将侧方的泪珠纳入手心,带着人游向海面。
身后,沉寂十余年的鲛人石像彻底消失,海面重归平静。
她们二人回到岸上时,天色还是昏沉沉的。
阴司客好不容易等回她们两人,刚迎上来就察觉到琼华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琼华摇了摇头,皱了下眉意识到不对:“这是什么时候了?”
阴司客:“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璇霄阁的人正到处寻你们。”
琼华有些虚弱地喘.气。
鲛人寿命很长,底下那只起码活了数十年,还有这十余载的执妄加持,她一时压制不住。
苻黛的结界设得很巧妙,不让其他人进入海底,但又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在其内。
琼华扭头对阴司客说:“璇霄阁来了不少弟子,总有认识你的,你不能同我们一道回去。”
“你想知道鲛人的消息,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颗鲛人珠出现在黑市的交易桌上。”她咬牙,“这世间贪恶的孽,有一个巫族就够了。”
她绝不让无辜的鲛人沦为第二个巫族。
*
琼华和苻黛回到住处时,所有人将她们围住。
消失三日,回来时似乎身上无伤,她们自然好奇那海底藏着什么,又是否拿到了鲛人泪。
琼华说:“拿到了鲛人泪,但暂时无用。”
“无用?这是为何?”
“不知。”她随口胡诌,“兴许是时候未到。”
鲛人不愿救渔村的人,可偏偏它的鲛毒要靠那女子的眼泪来解。
琼华还没有将它的灵气吸纳入体,自然也无法肆意运转,要想借泪珠解毒,必须要等到灵气彻底融入她体。
她强撑着受了众人的轮番询问,冥萝总算被这动静吵醒,跑过来抓着她和苻黛的衣摆仰头就哭。
一初见她们二人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冥萝很担心你们。”
苻黛后退半步想避开冥萝的靠近,结果对方哭得太专心,一点儿没察觉,越哭越凶。
她把琼华拉到身后,直接无视还在问个不停的弟子回了房。
苻黛瞥了眼窗外,问:“今日是几日了?”
琼华双手支在桌面,闻言抬了抬脸:“……算算时间,又要到十五了。”
“鲛人很快会得到消息,最慢两日便能赶来。”苻黛侧目,眯起眼,“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身有暝玉,这些人不会知道。”
苻黛说:“鲛人不通人言,势必会攻击渔村,你躲不掉。”
“所以我不能调和这股灵气。”
苻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不怕死?”
琼华扯了下唇角:“我不敢死。”
苻黛压低了眉,第一次情绪外露。
琼华不明白这人在气什么,鲛人攻击渔村,无论是死弟子还是死长老,她都能得到她想要的。
半晌,苻黛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嘴硬。”
琼华愣了一瞬,别开脸。
她自然知道,苻黛能暂时替她压制体内暴走的灵力,至少能缓解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可她偏不肯开口求救。
不是记恨,只是要她向曾经轻贱过自己的人低头,她宁可独自一人忍痛。
房门被叩响,有人为她们送来了热水。
琼华道了谢,没和苻黛推让,率先来到屏风后的浴桶边准备解衣入浴。
她刚散下头发,忽然瞥见地面上不属于她的人影,一回头,苻黛不知何时竟跟了进来。
琼华解束腰的动作一顿:“你进来做什么?”
苻黛不说话。
琼华莫名和她对视片刻,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转念想到魔殿内自己也曾撞见过她沐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僵持在这里反而会更不自在。
琼华索性脱下外衫和里衣,又偷偷瞄了眼苻黛的方向。
这人还不走是要看她连白绔也脱下吗?
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她耳根漫上血色。
片刻后,苻黛抬手结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为她疏导有些紊乱的灵息。
琼华愣住,心口处撕裂般的痛楚逐渐消失了。
做完这些,苻黛转身出了房。
琼华把自己泡进温水里,半张脸浸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红透了的耳朵。
苻黛这样,显得像是她在使小性子。
万恶崖令人闻风丧胆的鬼佛,刚才居然在……哄她。
说出去谁会信。
*
聻鬼跟在苻黛身后,卖力地蹦起来,挥动它两条短得可怜的胳膊。
苻黛没心情同它们玩闹:“做什么?”
聻鬼着急地指了指自己镂空的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弟子。
它原形态无法开口,只有代替他人化成人形时才能说话。
苻黛直接拒绝:“吵。”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烦闷,走出了庭院,衣摆上挂着只银镂小人。
等她再回来时,十二只银镂小人齐刷刷赖在了她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苻黛拎起爬得最高的一只,神色有些不耐,却隔空将手边一间房内的村民抓出来,把聻鬼丢在了他身上。
“说。”
聻鬼生怕自己来不及说完,语速飞快:“她是巫女,是巫女!巫女最擅巫蛊之术,是媚狐子!”
苻黛:“你想说什么?”
凉飕飕的语气让聻鬼缩了下脖子:“佛女不会在意人,佛女不可能关心人,是她的巫蛊术,佛女不能上当……”
苻黛须臾未语。
妄境中那一吻,她已分不清,是女子所为,还是她心中所想。
但聻鬼说得没错。
她不可能在意人,也不可能关心人,她天生做不到这些。
只是不能让琼华死了而已,琼华对她还有用。
“我有分寸。”
聻鬼心满意足地离开,好不容易又变成人了,它总要玩闹一通。
琼华刚换好衣服,见苻黛还没回来,便拉开门探出头朝楼下望。
结果一个人从她门前横过,嘴里重复念着:“媚狐子媚狐子媚狐子。”
那挑衅般的声音,分明就是聻鬼。
琼华关上门,也不再等了,钻进被子里很快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苻黛回来时的开门声,那人似乎站在床边注视了她片刻,她挣扎着想睁眼,还是被困意拉入沉睡。
*
次日清晨,琼华和苻黛被玄霄子唤去。
琼华略去不可说的,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给他听。
玄霄子思忖片刻,看向两人,那目光不知是关心还是探究:“没受伤就好。”
琼华不着痕迹地试探:“刘家曾害死鲛人,死得不无辜……”
“不无辜?”玄霄子笑道,“琼华,你年纪小,认为以命换命便是公道,可处于弱势的凡人,哪有还手之力?”
琼华在心里冷笑一声。
玄霄子又看向苻黛:“你说呢?”
苻黛并不想理会他,晾了他片刻,玄霄子还当她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意识到她不开口,她们会被留在这一整日,苻黛才淡淡道:“已死之人,不论无辜。”
“已死之人,不论无辜。”玄霄子重复一遍,郎声大笑,“仇者罔伦,戮者恣睢,强者为尊,众生皆刍。”
琼华看了苻黛一眼。
还真是狂妄。
玄霄子不知,这人当真强大到可以不计后果。
“只是,在璇霄阁,这种话还是要少说,这种想法更是不能有。”
玄霄子背着手,从苻黛身侧走过,抬手想拍拍她的肩。
苻黛面无表情地侧肩躲开。
也不知玄霄子看没看见,他倒是脚步不停,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试着把琼华耳朵红的心理活动直白地写出来了,以前都非常隐晦,你们更喜欢哪种[让我康康]
感觉琼华和苻黛特别适合家教伪师生梗,塞if线番外里[害羞]
思路打开,没有人理我的话,就相当于没有人反对[奶茶]
第33章 唇齿寒(五)
发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穿她冰凉的体温
鲛人族来得很不是时候。
因鲛毒死去的村民越来越多, 从妄境中带出来的泪珠也烫得厉害,琼华想试着催动它,体内不属于她的灵气却躁动得更厉害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急不得。
明日便是月劫夜,鲛人或将出现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渔村周围藏了不少想趁机捡捡便宜的妖族, 苻黛说得没错,这局面对她很不利。
琼华站在窗外, 盯着远处的无波无浪的海面,此时夜已深,黑暗里连浪声都有些沉闷。
后颈处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她本能向前缩了缩,却反被那只冰冷的手扣住了脖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苻黛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冷了:“你在发烧。”
琼华躲不开她的手,“嗯”了一声:“意识还很清醒。”
苻黛收了手:“附近的妖族,是玄霄子引来的。”
琼华忽然眉头一皱, 分心听她说话的同时,目光紧锁着看似平静的海面。
“他可能会将你我二人分开。”
鲛毒除鲛人泪外无解, 但想得到鲛人泪,就必须靠近鲛人, 这是难以破解的死循环。
所以玄霄子引来妖族,想借它们之手,减少天剑楼的伤亡。
仙门修士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要他们与妖为伍, 他们宁可以死殉道。
玄霄子只是担心天剑弟子再有折损, 他的声誉会更糟。
他心中无道也无苍生。
琼华无心去猜测玄霄子的好与坏, 或许是体内的灵气让她与鲛人产生了微弱的感应, 苻黛话音刚落,她猛地把人扯进怀里,抱着她从窄窗里跳了出去。
身后,一道巨大的水柱自海面拔地而起,几乎要触到云端,远远望去,仿佛与天相接。
鲛人操控的水流狂暴肆虐,所过之处,庭院建筑如同脆弱的沙堡,瞬息之间土崩瓦解。
苻黛被她捂了个猝不及防,抬手抵在她腰侧,方抬起眼,那道连接天地的水柱里,隐约可见鲛人扭曲的身影。
琼华抿了下唇,解释道:“水柱里可能有鲛毒。”
她跳窗时,半边胳膊被粗糙的木头划破,素白的门服被鲜血染红,浑身都湿透了。
被她护在身下的苻黛倒是一滴水没沾到。
苻黛看着自己因为撑着地面而蹭上泥污的手心,即使知道琼华护着自己只是因为她百毒不侵,此刻也有些愣神。
从她离开万恶崖到现在,为数不多的狼狈,居然全来自琼华。
一个凡人之躯,活了不过十余年的……巫女。
巫女。
苻黛不知想到什么,聻鬼那夜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回荡,她眉心一皱,突然把挡在身前的琼华推开了。
琼华一脸莫名。
就见这人向后跃至高处,原本沾满污泥的门服又变回了初见时那罗刹般的仙衣。
她垂眸俯视时,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苻黛掌心一翻,血伞扭曲变形,转瞬化作一张狰狞的骨弓。
琼华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起身,箭矢擦着耳际飞过。
她错愕抬眼,苻黛挽弓搭箭的动作利落漂亮,眼底却是少见的烦躁。
身后,不知何时来到琼华身后不远处的鲛人被箭贯穿心口,溅起漫天幽蓝血雾。
琼华恍然明白过来,苻黛这是在借鲛人泄愤。
那支本是护她的箭,偏偏要贴着颈侧飞过,让琼华明白,这人泄的愤,还与自己有关。
她又哪里惹到这尊鬼佛了?
琼华化诀换下湿透了的门服,也变回苻黛给她的广袖云涯裙。
她没再管苻黛,飞身掠至玄霄子身侧,收敛了神性的螭攸此刻看起来不过一柄普通的骨剑,在她手上并不起眼。
玄霄子身上没碰到一点儿水,他看着海岸上密密麻麻的鲛人,沉声道:“鲛人族都快要灭亡了,一个渔村竟让它们倾巢而出。”
琼华也有些疑惑。
这通天水柱弄出这么大阵仗,分明是想要将她们一举绞杀。水浪中必是携带了鲛毒,可奇怪的是,被波及的弟子虽多,却无一人显出中毒的迹象。
鲛人因为鱼尾,身形看起来很是高大,锋利的利爪足有半条胳膊长,尖锐的长耳让它们的听力远超常人。
琼华不想杀鲛人族,却又要让玄霄子对她信若芍韵。
她回身,四下寻找着冥萝和一初。
仙门弟子与她无关,但她要护着冥萝,一初是她在玄机门唯一认识的人,为了打开归真洞的门,这人也不能死。
冥萝和一初同住一屋,琼华朝着两人房间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正前往玄机弟子先前临时修筑好的机关房的两人。
频频回头的冥萝也在此时发现了她,晃着胳膊,像是注意到她的伤,焦急地向她招手。
琼华有些意外,毕竟她的伤口已经被衣服盖住了。
她来到两人身侧,借机往她们耳后点了一滴自己的血,冥萝却抱着她没受伤的那条胳膊不让走。
“等等!我有药!”冥萝边说边着急忙慌地摸荷包。
琼华不想拂她的好意,但不远处鲛人寸寸逼近,竟有一人直取玄霄子而去。
那鲛人的意图太过明显,就是想要玄霄子的命。
其它鲛人也随之四面八方散开。
琼华来不及反应,将冥萝和一初推进机关房,提剑转瞬拦在玄霄子身前,替他挡下鲛人挥来的利爪。
她体内灵气忽然开始不安分地躁动,琼华抬眼和这鲛人对视,本以为它会卸力,没想到它瞪圆了眼,爪上力道又重几分。
玄霄子挥扇将它逼退,结果这方才还追着它不放的鲛人,竟换了个目标,一招一式直劈琼华而去。
玄霄子正欲解救,又有几个鲛人前来将他围住。
看来鲛人知道他是璇霄阁长老,也是这群人中对它们最有威胁的人,所以想第一个除掉他。
琼华被这鲛人发疯般的进攻逼得连连后退。
不是认出她体内的灵气了吗,怎么反倒杀她杀得更凶了?
她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和比自己体型大一倍的鲛人对抗,还要克制着体内的邪煞之气,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
鲛人似乎嗅到她身上的血味,很快注意到她抖得厉害的左臂,当即抬爪挥去。
琼华挡得快,不防它还有条尾巴,整个人被缠住重重甩下去。
她做好了摔断骨头的准备,落地前却被那柄熟悉的血伞撑住后背,勉强稳住了身形。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抬手接回血伞。
“你以为它会认你体内的灵气?”
琼华实在不想理她。
又是这幅嘲讽的语气,不用猜都知道,自己又犯了蠢。
苻黛不在乎她的态度:“无法压制的灵气不会听命于你,它自然不信是鲛人主动奉献给你的。”
所以在这鲛人眼里,琼华是抢了它族人灵气之人,没了灵气,鲛人就会灰飞烟灭。
琼华蜷了蜷手指。
难怪这鲛人杀红了眼。
苻黛瞥向她正在往下滴血的指尖,也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鲛人重新朝两人逼近。
螭攸感应到琼华的血,剑身开始剧烈震颤,琼华猛地握紧,下意识看向玄霄子的方向。
果然,像是察觉到那一瞬闪过的神力,玄霄子抬头望了眼天。
可螭攸越想护主,琼华就要用越大的力去压制它,本就重伤的手臂,此刻抖得更厉害了。
没办法,为了掩盖螭攸身上的神兽特有的气息,琼华咬牙,在一息之间闪至鲛人身前,往它肩头狠狠一刺。
蓝色的血溅满剑身,还不等琼华下一步动作,天际忽然爆发出一声轰鸣。
她来不及反应,一脚踹开鲛人,转身拉着苻黛躲开了直直劈下的雷电。
地面猛地颤动。
被踢开的鲛人看着眼前焦黑的巨坑,惊疑不定地看向琼华的方向。
那处却没有人。
离得最近的玄霄子根本来不及闪避,整个人被震飞,撞在墙面喷出一口血。
苻黛带着琼华传送到了机关房附近。
她们和鲛人对峙的地方很空旷,螭攸引来的雷不同寻常,玄霄子定然会起疑。
琼华也没想到苻黛居然能在那种情况下带着自己离开。
雷电会导致灵力的紊乱,尤其她们还靠得极近,若是出现了一丁点的偏差,苻黛和她都会被电成焦尸。
不过,来到此处,玄霄子就不会怀疑这雷电和她有关系了。
像是知道自己不小心惹了祸,螭攸缩进她袖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
琼华摸了摸它,安慰道:“没事。”
神兽和神器,在当今已经极少出世,就连天宫的神君都未必能见到。
和神女一样,神兽和神器都是集日月精华,山川灵韵而生,凝万物灵机,秉地脉化形。
螭攸更为特殊,它是神兽,却被琼华以巫血喂养长大,兼具了化作神器的力量。
护主本能下无法控制还未修成的神力,再正常不过。
何况,螭攸初生灵智,和那些上古神灵比起来,年岁太浅。
玄霄子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琼华看着他身边只因雷电余韵就魂飞魄散的鲛人,微微蹙起了眉。
还不等她细想,受了她一剑的鲛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它脸色微变,却又将目光看向一动不动的玄霄子。
琼华心念一动。
要让玄霄子完全信任她……
苻黛只觉身侧掠过一道残影,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想做什么,想抓住她制止。
指尖堪堪擦过琼华的衣袖,只撕下半片飘飞的衣料。
这人竟还将螭攸朝她怀中一抛,眨眼间已经挡在了玄霄子身前。
鲛人利爪如刃,狠狠划破她单薄的脊背。
霎时间皮开肉绽,五道狰狞伤口豁然撕裂,鲜血淋漓地暴露在咸涩海风中。
深可见骨的爪痕,不断溢出来的血珠凝成红晶,又重新刺入皮肉。
琼华几乎生出一种整个人被撕裂的错觉。
袖中泪珠烫得有些灼人,贴着她的手腕滚落。
鲛人愣在了原地,随后注意到了那泪珠。
这个女子方才从雷电之下救了它一命,她身上有着族人的灵气,还有一颗特殊的鲛人泪。
它见周围活下来的鲛人已经不多,趁着众人惊愕的时间逃回海里。
琼华闭上眼。
她知道要怎么才能吸纳那鲛人的灵气了。
玄霄子也没想到琼华会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下这对他致命的一击。
他总算能动,想要接住往下落的琼华。
衣袂翻飞间,苻黛倏然截住他的去路,抢先一步掠过他身侧,将琼华揽入怀中。
她单手拦着琼华的腰,看清这人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时,眉心皱得更深。
其她弟子赶来扶住玄霄子,苻黛避开琼华的伤口将人抱起来。
擦肩而过时,玄霄子视线一顿。
中鲛毒者,脸上和脖颈上都会立马浮现出明显的异色。
琼华却没有。
*
天剑楼楼主和新收的座下弟子伤得一个比一个重,青玉宗的弟子忙得打转,玉衡长老轮着给两人渡内力才稳住伤口恶化。
天还没黑,苻黛便锁上了房门,设下层层结界,隔绝琼华身上汹涌的邪煞之气。
她没见过琼华这般。
琼华觉得自己快要被烧死了。
她浑身滚烫,仿佛有万千毒蚁在血肉下啃噬,每一寸筋骨都灼烧般剧痛。体内未吸纳的鲛人灵气更是如同野火流窜,所过之处激起难言的燥热。
两种痛楚交织纠缠,逼得她将身体蜷缩到极致,十指深深陷进臂弯,却仍忍不住阵阵战栗。
鲛人,半人半兽,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和动物一样,有发.春期。
巫女一旦进入无漆森,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人交欢,所以从不提及床笫之事。
荼蘼曾和她聊到过鲛人一族,顺口提了一句,鲛人重欲。
那时的琼华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鲛人的灵气,也陷入这种痛苦。
涉世尚浅,情窦未开。
琼华觉得羞耻,却又不甘被这种低俗的事情支配了理智。
她强撑着站起来,抓起闷头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螭攸就想离开。
螭攸比她懂得多,这会儿只想装死。
苻黛不知道她潮.红的脸为什么突然染上戾气,但她就这样出去,不出半刻钟就会被人发现。
她抬手把人拦下。
琼华却避她如蛇蝎。
苻黛不悦地拧眉:“你想做什么?”
琼华靠墙滑下,抱着膝盖,轻哼:“……杀妖。”
要那股灵力为她所控,杀了那些曾折辱过鲛人的妖,为它雪恨,这就够了。
至少,要比现在这幅模样要轻松得多。
她庆幸苻黛不懂。
可又因为不懂,苻黛才会在她面前蹲下,咬破指尖,想要和往常一样替她压抑月劫夜的灼烧感。
琼华避无可避,冰凉的指腹点上她脖颈的刹那,她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又立刻松开。
见她又想破门而出,苻黛直接抓住她挣扎的手腕,将她压在不算厚的床褥上,强硬地要为她点血。
太近,也太冷。
苻黛身上没有温度,像一块千年的寒冰,被藏在万恶崖底下太久,阴冷蚀骨,让人不敢靠近。
只有她可以。
跪在她腰侧的双膝,扫过她颈窝的发丝,隐隐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檀香……
琼华有些失神,她半睁着眼,恍然间想起那日浴池里,氤氲雾气下,苻黛锁骨上那颗浅浅的黑痣。
察觉到身下人不再挣动,苻黛垂眸瞥了一眼,随即撑起身子欲要下榻。
她未曾注意到琼华有些涣散的瞳孔,刚直起腰身,猝不及防被一双手臂缠住。
硬生生将她拽回,跌坐在这人滚烫的腿上。
灼热的鼻息骤然贴上颈侧。
琼华整张脸埋进她肩窝。
发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穿她冰凉的体温。
苻黛僵住。
就在她想要把人推开时,缠在腰上的手倏地收紧,琼华突然张口,尖牙刺破她咽喉。
【作者有话说】
琼华是攻琼华是攻琼华是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害羞]
应该没有错别字,有也改不了,敏感肌高审我,我一直在哭[爆哭]
第34章 唇齿寒(六)
不是恨意驱使的撕咬,而是暧昧交错的纠缠
刺痛如毒藤般自喉间蔓延, 细密的麻意顺着脊骨攀爬而上。
苻黛眼睫轻颤,本能地仰首想躲,却被腰间那双手更狠地按回去。
如同烧红的铁链, 即使隔着布料,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传递着令人战栗的灼热。
后仰的脖颈绷出脆弱弧度, 却正好让琼华的齿尖能更深地楔入, 越是挣扎,腰上的禁锢越像要将熔进她骨血。
琼华的唇.舌覆上那处渗血的伤口, 痛感被另一种温热湿滑取代。苻黛喉间滚动,瘦削的手指插入她凌乱的发间,攥紧发根向下一扯。
硬生生逼着她仰起头来。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拉长的轮廓随烛光轻轻晃动。
苻黛湿润的眼眸低垂,掠过琼华迷离的面容。
发丝被扯紧的微痛让她细眉轻蹙,眼尾却不受控地染上绯色。
微张的唇瓣上还沾着血,殷红一点,衬得她目光愈发灼亮。
柔软的发丝从苻黛指间滑落。
她忽然加重两分力道, 看琼华吃痛时下意识的皱眉闭眼,咬唇闷哼的模样, 倒是和平时倔强的性子有大不同。
脖颈上的黑纹,因为她的血已经逐渐淡去, 可琼华的体温却并没有回降。
苻黛总算察觉到不对劲。
她松了手,转而掐住琼华的下颔,迫使对方仰起脸,指尖摩挲过那层薄红的肌肤。
琼华忽然轻握住她的腕骨。
苻黛抬眼, 目光落在她唇上时, 腕间似有若无的触碰, 突然变得存在感十足。
鲛人灵气作祟的猜想刚刚成形, 她便在对方渴望的眼中意识到,琼华想要吻她。
不是恨意驱使的撕咬,而是暧昧交错的纠缠。
苻黛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看出她的走神,琼华趁机拉开她的手猛地逼近——
“鲛人鲛人鲛人!”
结界出现了瞬间的波动,变成人形的那只聻鬼直接穿了进来,话音刚落,他就保持着抬腿的动作愣在原地。
苻黛当即挡住琼华将她放倒在床上,偏头睨了聻鬼一眼:“出去。”
聻鬼欲哭无泪,老老实实退到门外,郁闷地靠着墙边蹲下。
它托着腮帮子,蔫头耷脑地在地上画圈圈。
早知道发现鲛人也讨不着好,还不如装作没看见!
房内,苻黛朝浴桶内的温水中丢进两颗化冰石。
床上的琼华又把自己蜷了起来,后背被汗水湿透,颤抖的发丝都透着可怜。
苻黛刚要走过去,就见装了半天死的螭攸突然诈尸,从门缝底下钻出去,和那只聻鬼一起吹晚风了。
她俯身把琼华额间汗湿的碎发撩上去,屈指蹭过湿润的眼尾,露出那因她而生的绛纹。
门外聻鬼被螭攸咬得嗷嗷直叫,苻黛收回手,把人轻轻放入浴桶内,这才推开门,冷眼看着胡闹的一鬼一兽。
聻鬼疼得直甩胳膊:“就是媚狐子!就是就是!”
螭攸尾巴快要甩飞也死死咬着他不肯松口,喉间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苻黛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什么鲛人?”
聻鬼伸手掰螭攸的牙,边回答:“我在海里看见了鲛人,是伤媚狐子的那只!”
苻黛思忖片刻,反手加固结界,转身下了楼。
螭攸立马松了口,被拦在门缝外进不去,又怕被人发现,只能趁机咬住苻黛的衣摆,一路爬上她肩膀。
聻鬼要把它拽下,突然被苻黛从村民身上撕了下来,顿时变回了银镂小人,蔫头耷脑地趴在她另一边肩膀。
海风轻拂,掀起苻黛的长发与衣袂。她浮过浅浪,指尖随手结印,一道灵光直坠海浪之下。
水浪炸开的瞬间,两只泛着幽蓝灵光的鲛耳仓皇探出水面,待在水底确认她的容貌后才彻底浮出。
似乎认出眼前的是从它手上救下过琼华的人,它迟疑着向前靠近,态度谨慎得像犯了错认罪的孩子。
苻黛不为所动,却见它在几步之外突然停住,缓缓摊开利爪。
掌心之中,一颗鲛人泪静静躺着,月华之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苻黛微怔。
鲛人喉间溢出几声含糊的低鸣,尾巴不安地拍打着海面,溅起稀碎的银光。
像是担心她不信任自己,它怯怯地后退了些,将捧着鲛人泪的手臂竭力前伸。
它的想法纯粹得近乎天真,琼华救了它的性命,所以它绝不该伤害琼华。
琼华刺的那一剑,权当偿还了先前的袭击。
送出鲛人泪,恩怨两清后,它还是要渔村付出贪心的代价。
苻黛觉得琼华身上有着奇特的矛盾感。
她能在血月下穿针引线,将割下的头颅再缝回脖颈,也能在阴冷的晚风里,亲手为落难的稚童压实潮湿的坟土。
最是心狠,最是心软。
苻黛曾对她的这份心软嗤之以鼻。
自万恶崖爬出的鬼佛,骨子里刻着弱肉强食的法则,正如她所说的,已死之人,不论无辜。
但此刻月色下映射出莹莹冷光的鲛珠,无声地撕开了她固守的认知。
原来世间羁绊,还有利益和算计之外的第三种形式。
螭攸歪头盯着鲛人看了半晌,瞳孔一缩,终于认出这个伤了琼华的仇人。
它喉间滚出威胁的低吼,声浪惊醒了出神的苻黛。
她正要制止,忽觉肩上一轻,余光瞥见螭攸身形暴涨,转眼间化作了石块大小,鳞爪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苻黛:“鲛人泪可使琼华背伤痊愈。”
螭攸进攻的姿态停了一瞬,绕着鲛人转了一圈 ,抓起鲛人泪又回到了苻黛身侧,将珠子叼在齿间才缩回原先的大小。
鲛人还在低吟着什么,苻黛听不明白它的语言 ,却见它身后的海面下,隐隐又浮现出第二个鲛人的影子。
聻鬼立马蹦了两下。
苻黛抬手,指了指那道人影。
鲛人回头看了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同伴唤出来,片刻后,在一声鸣叫里,另一只鲛人被聻鬼附身。
眼前两个鲛人开始交流,螭攸等不及想要为琼华疗伤,但没有苻黛,以它目前的实力,还无法冲破那层结界。
没过多久,先前的那只鲛人忽然转身面朝大海,抬爪从海面上凝起巨大的水球,蓝色血液卷入其中的瞬间,便隐隐呈现出鲛人的影子。
它将这具假鲛人的尸体放置在沙石之上,又和聻鬼说了两句什么,待聻鬼跳离后,很快便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螭攸忽然钻进她披散在肩的长发下躲着。
苻黛明白过来,手中虚幻出弓影,身后脚步声响起的同时,离弦之箭直射假鲛人的心口。
血雾弥漫,她侧过头,看着被螭攸那声低吼吸引来的玄霄子和其她弟子。
“鲛人泪。”她指间夹着那颗珠子,“可愈琼华之伤。”
苻黛解开了结界,螭攸也暗中从她身上下来,回到房间,硬生生将冰水中清醒了几分的琼华咬醒。
脸上的潮.红和黑纹都彻底褪去,苻黛不知何时为她伪装的中毒异象便露了出来。琼华换好干衣,趴回两层床褥上。
她处于暂时的记忆缺失状态,方才失控后的举动抛在了脑后,趁着这片刻的安宁,总算捋清了事情脉络。
那道通天水柱下无人伤亡,并不是因为没有鲛毒混杂其中,而是因为投入的鲛人血太少。
雷电余韵都能震出血雾的鲛人并不是实体,鲛人感到渔村的时间之所以比苻黛说得要晚,是因为它们需要时间来凝练这些虚灵。
灭渔村是为了报仇,杀玄霄子则是为了向妖族证明它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它们亦不愿对与此事没有半点牵连的璇霄阁弟子下杀手,这也是为什么在那样浩大的阵势下,弟子们多只是皮肉之伤。
或许昨夜,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真实的鲛人,因为鲛人族已经再承担不起伤亡了。
但她为玄霄子挡下致命一击,鲛人被迫撤离,目的没有达到,却让更多妖族知道了此处有鲛人族存在。
琼华能感受到,附近的妖族越来越多。
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她应了声,苻黛和玉衡长老便推门而入。
冥萝扒着门框,红着眼张望,又被合上的门扉挡住了视线。
玉衡长老将鲛人泪滞于掌心灵力中心:“伤你的鲛人已死,鲛珠能愈合你身上的伤,只是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琼华看了眼苻黛,略一点头,背过身去脱下里衣,露出五道可怖的抓痕。
皮肉重生的过程很煎熬,她瘦削苍白的脊背绷如满弓,细密的汗珠顺着脊沟滚落,垂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肩,随着压抑的颤抖微微晃动。
苻黛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动,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悄然蹙起的眉心。
许久后,那伤痕重塑,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几日后也会逐渐淡去。
琼华单手撑着床褥,撩起汗湿的额间碎发,眸色比寻常重了些,衬得嘴唇惨白。
她重新穿上衣服,冥萝在门打开的瞬间就跑进来,趴在床边,瘪着嘴,因为一初叮嘱过不能哭,所以憋着眼泪仰头看她。
琼华看向门外的一初:“师姐,进来吧。”
一初这才进来,柔声问:“师妹可好些了?”
琼华点了点头:“已经好多了,多谢师姐关心。”
一初松了口气:“原以为鲛人族所剩无几,不承想此番竟大举现身,好在妙音坞也派来了不少弟子。”
妄境中的事琼华只与玄霄子简单说过两句,其她弟子对此还一无所知。
琼华倒是有些好奇,若是她们知道了鲛人族才是受害方,又会作何反应。
“天剑楼主提到,渔村附近潜伏了不少妖族,所以要将弟子分为两队,一队留在渔村,剩下的往四方散开,顺带降服些妖。”
琼华听得好笑。
话说得这般好听,妖族若是向鲛人出手,璇霄弟子怕是还要分心去助妖族之力。
一初看向苻黛:“听楼主的意思,是要苻黛师妹同妙音坞弟子同去灭妖。”
苻黛没理会。
一初也从传闻中听到过这位师妹的性子,对她的反应倒是没有太意外。
“师妹你重伤刚愈,楼主要将你留在身侧才安心,再者,青玉和玄机两派弟子也会留在渔村,若你旧伤复发,还能即使治疗。”
这和苻黛猜测得一致,琼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借着揉冥萝的动作替她抹去了先前点在耳后的血。
巫血能让她们不受鲛毒之扰,如今附近妖族越来越多,巫血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夜已深,我与冥萝不打扰了。”一初拉过冥萝,“鲛人不知何时会再犯,师妹好生休息。”
待她转过身去,琼华忽然喊道:“师姐,你耳后有脏物。”
说着,起身替她擦去那点血痕。
一初愣了愣,眼底柔色愈显:“多谢师妹。”
两人离开后,琼华转过身,见苻黛坐在木椅上,神色莫辨。
“你倒是不嫌脏。”
琼华不明所以:“什么?”
苻黛却不再多说了,她推开窗户,找见个落单的弟子,将聻鬼丢了下去。
不出多时,聻鬼便带着那弟子的身体,避开众人的视线敲响了房门。
“那鲛人说了什么?”
聻鬼挠了挠头:“它们无意伤媚狐子的同门,但那个老头必须死在这里,鲛人族太难生存了,妖族甚至想入海抓它们走。”
“还问了为何媚狐子体内会有它族人的灵气,只是仙门突然来人,它们只好先逃。”
妖族也有海妖,若是真的丧心病狂到了这种程度,鲛人族便再无立身之处。
只有杀了颇具名望的玄霄子,才能在妖族面前立一立威。
琼华没去追究为什么忽然被取了个媚狐子的外号:“它们不会来太多人,昨夜的鲛人绝大多数都是虚灵。”
苻黛略一颔首,她方才在海边时便猜到了。
琼华又问:“那鲛人泪是怎么来的?”
苻黛撑着下颔,偏头看向她。
“送来的。”
冒着被妖族和仙门发现的风险,在海面下徘徊许久,直到被聻鬼发现。
【作者有话说】
有洁癖的苻黛觉得帮人擦去脏污是不得了亲近的大事[狗头]
第35章 见天光(七)
露出了布满烧伤疤痕的另外半张脸
妙音坞的弟子不好相与, 行事孤傲,到了渔村后也不见同其他派别的弟子交谈,只肯向几位大师姐询问情况, 眉宇间尽是疏离之色。
几个弟子熬药时还在议论:“据说之前有人不慎碰到妙音坞弟子的法器,便被拽着打了一架呢。”
“那可是她们的宝贝, 外人更是瞧两眼就脏了。”
“也不知谁会倒霉和她们分到一块。”
琼华看了苻黛一眼。
据说妙音坞的排外性很强, 往日里下凡历练甚至会有意无意将不是本派别的弟子隔绝在议事圈之外。
不过依苻黛的性子,这般做派反倒正中她下怀。
渔村坐落于凡间与妖族的交界地带, 四周有成簇的高林,不知蛰伏着多少恶妖。
苻黛不屑与妙音弟子交谈是一回事,但被对方刻意排斥又是另一回事。那支队伍里唯独只有她一个外人,琼华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她绕过几间错落的矮屋,寻到苻黛所在之处。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妙音弟子,此刻竟围着苻黛搭话。
琼华挑了下眉,靠在一旁, 看她眉心微蹙,半句不想理会的模样。
毕竟在旁人看来, 苻黛可是一箭射死鲛人,取来鲛人泪救了自己一命之人, 妙音坞弟子对她好奇倒也正常。
片刻后,那位把玩着玉笛的师姐不知说了什么,一直兴致缺缺的苻黛忽然懒散地掀起眼帘,分出去了半点目光, 像是被勾起了些许兴趣。
琼华眨了下眼。
就见那位师姐收了玉笛, 朝苻黛走近两步, 又说了一长串的话, 似乎弯眼笑了笑。
琼华转身准备离开。
倒是她多虑了,苻黛这样的人,走到哪都无需担心遭人冷遇,向来只有别人费心费力讨好她的份,何曾见过她看人脸色。
“谁在那?”忽然有人厉声问。
琼华足下生风,几个起落便将跟来的人远远甩在后方,转瞬已回到大师姐身侧。
“穿着𝔁 ??门服,不知是哪派的弟子。”前去追赶的师姐折返回来,眉梢微扬,“这身法倒是敏锐。”
闻言,苻黛朝她追赶的方向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另一边,琼华跟在大师姐身后,对方何时停下的脚步也没察觉,直直撞了上去。
大师姐抵住她的额头,失笑:“在想什么呢,谁惹你不开心了?”
琼华含糊道:“只是在想鲛人族何时会再犯。”
师姐宽慰道:“上次它们折损惨重,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如今妖族四起,猖獗异常,不知妙音坞那些弟子能否招架得住。”
“苻黛师妹那性子,同她们一道,也不知会不会遭冷落。”
琼华别过脸去,目光落向远处:“倒是相谈甚欢。”
师姐有些意外:“你瞧见了?”
“路过。”
师姐唇角微抿,强压下笑意:“师妹这般,莫不是醋了?”
琼华闻言一怔,羞恼道:“师姐莫要胡说,我怎会这般幼稚。”
师姐见好就收,抿唇轻笑不再多言。
这两人素来形影不离,苻黛师妹出了名的拒人千里,没见她和除了琼华外的人说过话,如今两人刚分开她便结交了新友,难怪琼华要吃味。
这反应,倒也有几分可爱。
苻黛同妙音坞的人离开没多久,海面便出现了异常。
琼华将从妄境带回来的泪珠收好,很快来到了玄霄子身旁。
玄霄子叮嘱道:“鲛毒凶险,难以化解。玄机门精通御器机关之术,最擅远程制敌,你们以剑法近身交战切记莫要中伤。”
琼华点头:“弟子明白。”
以玄霄子的修为,鲛人想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绝非易事,但为避鲛毒侵袭,玄霄子同样也会处处受限,施展不开。琼华必须抓紧这双方缠斗的间隙,先将体内躁动的灵气彻底炼化。
妄境中,她短暂地和那鲛人共用过一段记忆,在与那女子相遇前,它方从妖族手下逃脱,方向便是靠近那片海域的高林。
刘家已死,再除去这些与鲛人族有仇怨的妖族,便完成了嘱托,灵气自然会归属她。
琼华且战且退,节节落败,看似不敌那鲛人的攻势,实则每一步后退,都不着痕迹地向那密林方向移近。
师姐忧她伤势未愈,正欲赶来助她,却被鲛人拦下,险些受伤。
琼华头也没回进了密林。
她身形一闪,倏然掠至鲛人身侧。
剑光横斩,参天高树的阴影下,那颗头颅高高飞起,连带着整个虚灵身躯化作点点幽蓝光粒消散于林间。
琼华无声落地,很快体内灵力开始疯狂躁动。
她猜测得没错,这附近有伤过鲛人的妖。
为掩踪迹,她纵身跃上枝头,借着浓密树影的遮蔽悄然前行。
不过几个起落,妖族交谈的声响便愈发清晰。
她屏息凝神,稳稳停落在这群妖族正上方的枝干,连片叶子也不曾惊动。
高林内藏有不少毒蛇毒蝎。
琼华脚踝上缠着只毒蛇,蛇牙卡在她踝骨间蠕动,每吸一口血,身体便泛起妖异的红光,尾巴还吊在半空晃悠。
树影之下是一群修为颇高的狐妖。
它们尚未完全化形,皮毛间仍夹杂着未褪的兽征,偏又生性爱美,将毛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不分雌雄。
琼华召出螭骨剑,将其悬于顶空,在阴气弥漫泛滥的高林之中,她再无顾忌,邪煞之气毫无保留地灌入剑内。
汹涌剑意席卷而起,四方树枝尽数被绞入漩涡,碎叶如淬毒的暗器般向狐妖飞射而去。
狐妖慌忙运起妖力抵挡,琼华凌空握住剑柄,身影如鬼魅般穿过纷乱叶雨,稳稳落在它们溃散的阵型中央。
叶落,狼狈的狐妖顿时将琼华围住。
琼华双指卡着毒蛇的舌颚,指腹蹭抹过尖牙上未舔去的血液。
只见她脚下,不知何时已涌现无数毒蛇,如黑色涟漪般层层扩散,转眼便向狐妖而去。
对付这些狐妖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狐妖连连惊慌后退,却被螭攸剑上散发出的黑雾如枷锁般缠住四肢和脖颈,细丝将它们裹成茧蛹,毒蛇趁机钻入咬上它们足踝。
被吸干血的狐妖成了干瘪的柴尸,缕缕秽气自体内抽离,被螭攸剑尽数引近,最终凝聚在琼华手心之上。
苻黛不在身侧,没有聻鬼为她渡入。
琼华将螭攸插进地面,剑锋震开的煞气化作屏障,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她盘膝而坐,试图独自调和秽气和那些逐渐温顺的灵气。
体内像是岩浆翻涌,秽气在经脉间横冲直撞,灼烧般的痛楚令她喉间漫上一股污血。
就在这剧痛抵达顶峰时,一缕清凉灵气自丹田升起,如寒泉般流过灼伤的脉络。
她在这两种极端中被撕裂成了两半,螭攸剑忽然有一瞬间的异动,她猛然睁开眼,瞬间拔剑指向身后。
阴司客长鞭如毒蛇吐信,狠狠抽飞趁机偷袭琼华的妖族。
还未收回鞭势,森白骨剑已抵住她侧颈。
她被迫仰首,看清了琼华眼底未褪的血色,如暗夜前的残阳,猩红刺目。
“琼华?”
她挥鞭捆住骨剑却被瞬间弹开,眼见琼华尚未清醒就要刺向她,阴司客矮身躲过狠厉一剑,足尖点地急旋,趁势绕至她身后,反手一掌拍向其灵穴。
琼华吐出污血,眸色总算清明。
阴司客却心有余悸。
她的鞭子全然不敌琼华,方才那一剑若是没有躲过,她性命难保。
而距离琼华离开魔域来到仙门还不过月余。
“胆子不小,敢在此处炼化秽气,若非你的剑护主,妖族早趁虚而入了。”
螭攸缩回琼华袖中又探出半个头。
琼华拭去唇角血迹:“你怎么还在此处?”
阴司客收了鞭:“只是来提醒你,许多妖不是为了鲛人泪而来,璇霄阁这些年来除魔除妖,它们想借机复仇。”
琼华思绪有些混乱:“……你担心我?”
阴司客:“我的暝玉还在你身上!”
琼华瞥了她一眼,也没道谢,转身径直离开这林子。
阴司客本想追上去,不知为何忽然脚步一顿,抬头望向上空。
“你……”
话音未落,就见琼华已然飞掠至高空。
在她下方,又有一个鲛人加入了同玄霄子的缠斗。
只是,玄霄子到底是一派长老,鲛人显然已露败象,手臂上数道狰狞的伤痕,玄霄子似乎看破其它鲛人多是虚灵,唯独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
琼华腾空而起,衣袂翻飞如垂天之云,她掌心托举的泪珠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幽蓝暝光,霎时间,无数海水被牵引而起。
巨浪翻涌化作水龙卷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遮天蔽日的庞大水幕。
琼华险些被卷走,水珠飞溅在她眼中,乱飞的衣袖暴露出她纤细瘦弱的手腕,青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她竭力将双手拉开,漫天水幕凝聚成庞大球体高高悬于渔村之上。
倾盆暴雨裹挟着净化之力,如天河决堤般冲刷着渔村的每个角落。
瓦砾间的血污,焦土上的秽气,尽数在这甘霖中消融殆尽。
水球爆裂,琼华被大力震开,失去重心向下摔去。
她下意识抬手挡住打在脸上的雨箭,袖中螭攸本能就要现身护主,琼华已然被人拉住。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一初受到冲击,两人重重砸在木柱上。
琼华磕到额头,疼得一只眼睛睁不开。
她连忙要拉起挡在她身前的一初,昏暗中,她意识到,一初的面具在强烈的撞击中碎裂,露出了布满烧伤疤痕的另外半张脸。
闪电如利剑劈开天幕,刺目的白光将整个渔村彻底照亮。
琼华也在那一瞬看清了一初的半边容貌。
她眉心一皱,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二更[害羞]早上一更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第36章 见天光(八)
琼华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一初也怔了怔, 雨滴落在她烧伤的侧脸,她蓦地抬眼,和远处屋檐下的冥萝目光相接。
她立刻抬手捂住, 侧过脸,让湿透的乌发替她遮挡住部分视线。
琼华只觉得那转瞬即逝的熟悉感不会是错觉, 她捡起地面的面具碎片, 用法术修复后递给她。
一初接过的手在发抖。
她察觉琼华的视线,细声道:“吓到你了。”
“没有。”琼华说, “只是在想,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初重新戴上面具,闻言摇了摇头:“不会的。”
琼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给出的答案不是肯定的是或不是,反倒像是基于某种猜测下的笃定。
一初烧伤的半张脸布满狰狞的烧伤疤痕,皮肤扭曲黏连,像被大火烧过的树皮,已经完全坏死无法治愈,甚至难以分辨之前的相貌。
那熟悉感来得很快,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琼华忽然意识到, 她与一初并非是见过,或许只是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 让她记得住,却又想不起来。
身后雷声炸响,轰鸣动天,大地都随之微微颤抖。
袖中螭攸不安分地扭动, 琼华将它按住, 这才回头, 望向天际。
只见天边骤然裂开一道耀眼的光隙, 冲散了暴雨后的昏暗,一束璀璨流光自云端倾泻而下,落在海岸焦沙边。
螭攸忽然咬住琼华手腕。
她抬起眼,流光之上,几位神官踏云而落,一位女子静立其间,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晕,自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清冷气度。
玄霄子愣愣地看着,待认清那女子容貌,即刻行礼:“璇霄阁玄霄子,恭迎神女。”
琼华愣了愣,那竟是当今世间唯一的神女。传闻她极少下凡,甚至不常露面,今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小小渔村?
只是一颗鲛人泪,绝不至于请来这么多神官。
授课的夫子曾提到过,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她们的朝向又是那日螭攸引发的天雷所劈之处,莫非这些神官此番前来,是发觉了神兽现世?
若真是如此,琼华倒是想将螭攸送回天庭,那处荟聚着世间灵气,滋养着天上万千灵植与天神。
螭攸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不满地用力咬住她的腕骨,身体将她整条手臂缠住,恨不得钻进她皮肉里。
琼华低了下头,刚想让它安分点,却见那神女落地后,竟朝她走来。
下垂的眼尾让神女看起来无辜无害,极好相处,她脸色不知为何似乎有些苍白,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是你催动鲛人泪,解救渔村于鲛毒?”
*
“若是神官当真下凡,救下一个渔村应当不是难事。”妙音坞弟子道。
苻黛停在几步外。
她们同样在一处高林落脚,这里阴气颇盛,先前应当藏有不少妖族。
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纷纷,她想起出发前那女弟子同她说的话。
“据我师傅所言,前些天天庭似乎有动静,不出意外,会在这几日下凡。”
“天庭下凡,必然是有大事发生,可如今三界之内,只有渔村这一处大乱,若神官当真是为渔村而来,你们天剑派可就要在仙界声名大噪了。”
螭攸引发了天雷,神官定是为了此事前来,若是他们猜测出是神兽现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琼华重伤刚愈,体内还有尚未平和的灵气,虽然身佩暝玉,若是不能在神官下凡前将灵气调和体内,只怕会露馅。
她正思忖着,海面便腾起了异样。
鲛人再度来犯,却没有靠近她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虚灵维系不了多久,鲛人应当是想速战速决。
妙音坞众弟子神色骤变,手中法器纷纷亮起灵光。苻黛眸光微凝,很快察觉到这高林深处妖气翻涌,数十道妖气正缓缓逼近。
这架势,倒不像是为了鲛人泪而来,而是要围攻仙门弟子,报一报旧仇。
凡是阴界邪祟,无论妖魔鬼,无人不闻万恶崖鬼佛之名。
阴司客当初能瞬间认出她,正是因为在九幽魔域之中,但凡修为通天的魔头,无一不曾在她脚边如同蝼蚁般卑躬屈膝。
苻黛翻身踩上枝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握住血伞幻化而成的骨弓,一箭射中躲藏在暗处的妖。
要这群妖死在认出她之前,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见行踪已然暴露,妖族不再躲躲藏藏,从四面八方跳蹿出来,竟直接将妙音弟子彻底包围成圈。
苻黛隐在叶林之中,又位于高处,众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她的容貌。
这种喽喽,或许听过她的名讳,但未必能认出她这张脸。
只是,鬼佛额间绛毫无人不知,她将其幻化成朱砂痣骗过了仙门,却骗不过阴界之人。
妙音坞那位女弟子抬头和她交换一个眼神。
她位居高处,又有如此高超的箭术,只要速度够快,为她们牵制住前方妖族,破局便不是难事。
苻黛一箭三发,却引得妖族忌惮,纷纷想要先除掉她。
那女弟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要求会将苻黛置于何地,只是在这样突发的状况下,她只想保住同门的命。
苻黛无畏无惧,她的箭能在空中急旋,无需担心有人靠近。
却在这时,她余光里出现了那道掠至高处的身影。
幽蓝暝光映在琼华侧脸,瘦长的手为了控制住泪珠绷出血管,狂风细雨打湿她衣裙,紧贴腰身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腰。
单薄的肩背上不知压着多么沉重的过往,她说要成邪神,却总是为些不相干的人心软。
她有些出神,自然也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射出的箭能替她挡下想要跃上来的妖族,妙音弟子却因为她这片刻的停顿而愈发吃力。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本还游刃有余的局面全然翻转,妙音弟子节节败退,不少人都受了伤。
苻黛听见有人直呼她的姓名。
她皱眉看过去,就见那女弟子正用一种怨毒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舍命保她们是她理所当然的义务。
妖族杀得正欢,分不出心去听她说了什么。
苻黛收了骨弓,置身事外地俯视着艰难抵抗的众人。
女弟子咬牙,她善用笛音化作灵力与对手抗衡,可眼下妖族已逼至眼前,她空不出手吹笛。
不知她们传了什么密语,忽然分行三路闪至妖族身后。
那女子受了重伤,捂着肩头,抬起眼看苻黛:“师妹,你且留下善后!”
说罢,众弟子竟原地消失,空余她们的法器在原地,片刻后也一同消散。
妖族面面相觑,终于明白过来,妙音坞弟子与法器同生同死,方才她们所持的不过是法器幻影,所以能随时化作流光遁回真身所在之处。
它们转而看向树上苻黛。
苻黛倒是没想到这群人还留了一手退路。
她撑起血伞挡住滂沱大雨,轻盈落在众妖中心。
聻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镂空的嘴角笑意似乎更深。
*
琼华看着眼前的神女,竟从她那双眼中看出几分苍凉。
她抿了下唇,却说:“不是鲛人的眼泪。”
神女有些意外:“不是鲛人泪?”
“是渔村恶人为夺鲛人泪,害死的无辜女子的泪。”
神女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鲛人泪有何特别?”
琼华眸光微敛:“妖族争相掠夺,在黑市卖出天价。”
“这是鲛人族为祸渔村的原因?”
琼华点了点头:“妖族得到消息,在附近潜伏已久。鲛人族近些年来濒临绝迹,早已无路可退,此举也是逼不得已。”
泪珠带来的甘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苦苦忍受鲛毒的渔民昏睡过去,不久后会健康地醒来。
神女闻言垂下了眼帘:“人世间有太多不公,妖族作恶,鲛人无故受到牵连。”
琼华眼睫微颤,神女的声音再度在耳侧响起。
“神族会插手此事,还鲛人族一个公道。”
琼华指尖发颤。
她想说还有巫族,被赶尽杀绝的巫族,上一世无一人生还,不明不白地死在阴暗潮湿的牢里。
可她不能,巫族牵扯到多方的利益,神女的话未必管用。
雨后的海边暗沉得厉害,一轮冷月挣破层云,惨白的光泼洒在平静的海面上。
侧方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妙音弟子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青玉弟子连忙赶来搀扶。
琼华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后方,却没看见苻黛的身影,她心下莫名不安,直接就近拦下其一弟子:“苻黛呢?”
那弟子捂着伤口,没答话。
琼华眸色骤然转冷,压着翻涌的情绪,又重复了一遍:“苻黛在哪?”
“围攻的妖族太多,师妹留下为我们善后。”
“妙音弟子全身而退,”琼华抬手拽住他的长发,狠声问,“你们留她一个人在那?”
她在师姐赶来前甩开那弟子,转身朝她们来时的方向去。
*
参天高树的枝叶间漏下零星的月光。
苻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伞沿滴落的雨滴还未触及指尖,一缕冷色便烙在她掌心,霎时皮肉翻卷,升起焦烟。
她恍然间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从佛像中出来。
那时的万恶崖终年笼罩在浊雾之中,连月光都无法穿透那厚重的雾瘴。那里没有昼夜更迭,只有永恒的混沌与死寂。
她是被人丢弃在崖底的,那些人为了逃命,甚至没敢多看她一眼。
从佛像中走出来的第一道目光,她抬首望向了上方。
同样是雨后的月夜,她试图逃离崖底,不曾想,仅仅只是靠近微弱的月光,便宛如被业火灼伤,痛感那么清晰,让她一时有些怔然。
琼华喂给她的血已经用尽,眼下这般,竟与那夜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被妙音弟子丢在这里,见不得月光,四周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苻黛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底浮起几分自嘲。她垂眸收手,伞面微抬正欲继续前行。
步子忽然不着痕迹地一滞。
琼华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空荡荡的,独自站在清冷月色里,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湿衣被镀上一层很淡的银边。
成了打破现实与回忆的唯一变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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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眠夜
掌心的温度也同样令人心悸
琼华寻她寻得急, 此刻呼吸也有些不稳。
两人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对视片刻,琼华才总算回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大师姐的那句玩笑话。
因为苻黛谁也不亲近的性子,所以总是站在一个旁人都无法靠近的位置上的琼华不知何时起, 已经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
可这特殊若是离了结契,又能保留几分。
她动了动手指, 总算注意到对方灼伤的掌心。
她几不可察眉心微蹙, 来到苻黛身前,抓着她的手腕, 将自己的血抹在伤口表面。
不出片刻,那溃烂的伤口开始愈合。
琼华后知后觉,她的血能让万物死,却能让苻黛活。
她问:“为什么一个人留下?”
苻黛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掌心:“她们逃得快。”
琼华有些烦,脱口而出:“那就全杀了。”
言罢,她又开始后悔。
妙音坞弟子前来助力玄霄子,自然不能死在这里,否则玄霄子又会陷入旁人的口诛笔伐中, 甚至最后会怀疑到她二人的身份上。
她以为苻黛会嘲笑她的说法,但没有。
苻黛连手都没有抽回, 任她抓着,一向没有情绪的眼落在她懊悔的神色上:“杀不了。”
琼华松了手, 别过脸,闷声道:“回去吧。”
苻黛跟在她身侧,道:“神女和神官恐怕会逗留几日,你且将螭攸藏好。”
神女与神兽神器间会有某种奇特的感应, 螭攸被喂巫血长大, 或许这感应会淡些, 但终归还是在的。
“暝玉未必能骗过她们, 切忌与神女走得太近。”
“我明白。”琼华说,“明日便要回璇霄阁了,玄机门会留下帮渔村修葺房屋。”
她们回到渔村时,两位长老与神女神官已经先行回了门派,此处条件不好,怎么也不可能让神女宿在这种地方。
琼华还惦记着一初的事,夜里想来同她谈一谈,正要敲门,却听见门内传来冥萝的哭声。
隔着门缝,她看见一初竟摘下来面具,似乎有些无奈地看着身前的冥萝。
她说:“很久之前的伤,早就不疼了。”
一初想重新戴上面具,冥萝却不让。
倒是奇怪,冥萝不是个任性的人,更不会逼着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虽然一初答应取下面具,但显然还是有些为难,她担心会吓到冥萝。
冥萝异常的固执,生疏地施出她刚从玉衡长老那学老的法术,希望能愈合那可怖的疤痕。
可她才学没多久,灵力在她手上浮现片刻又渐渐消失,只剩冰凉的小手贴在一初坑洼的半张脸上。
一初失笑,轻握住她手腕:“别看了,不吓人吗?”
冥萝连连摇头。
就在琼华要叩响门扉时,却见冥萝忽然身子前倾,亲了亲一初那只坏死的眼睑。
她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疼了一初,一触即离的懵懂的亲吻里带着几分怜惜。
一初怔住了,微微睁大了眼,早已失去感知的皮肤此刻竟有些发痒。
琼华也愣了愣。冥萝虽然心智不成熟,对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但并非全然不懂。
至少,不会对她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
“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着实让她惊了一瞬。琼华下意识后退两步,却撞到了来人的身上。
她回头,见苻黛已经抬眼向门缝内望去,手比脑子快,竟直接捂住了她的眼睛。
直到感受到她纤长的睫毛扫过手心,琼华才如触电般猛地收回手。
“别、别看了。”琼华转过身,把发烫的脸藏进夜色里,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腕离开。
苻黛目光从她拽着自己的手移到她慌乱的背影上,须臾,抿了抿唇,却没有抽回手。
琼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慌乱,也不知道自己发烫的不只是脸,还有握着苻黛的掌心。
温度也同样令人心悸。
渔村事已平,琼华回房洗漱完就钻进被子里,小小的房间内,床榻也很难挤下两个人。
她躺在内侧,面朝着墙,屋内烛灯已灭,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偶尔的海浪声。
苻黛在床侧站立许久,那双蓝眸隐匿在漆黑的夜里,无声注视着装睡的某人。
不知过了多久,琼华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塌陷。
苻黛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脊背,但很快又收回,似有若无的檀香传来,她意识到苻黛拉下了床帘。
床褥和枕头都是从门派内带来的,此刻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琼华稍微偏了下头,耳朵压在枕头上的话,传来的属于她的心跳声就太清晰了。
脑海里不受控地回想着今夜在一初门前看到的画面,场景逐渐扭曲,忽然变成了她和苻黛的脸。
琼华猛地睁开眼,后背渗出细汗。
她想起了月劫夜发生的事。
受鲛人灵气情潮的影响,她居然……咬了苻黛一口。
如果不是聻鬼突然闯进来,她似乎是想趁苻黛不注意吻上去。
琼华把自己蜷起来,握成拳的手心已经湿透。
难怪这两日苻黛的领口总是掩得很严实,原来是为了遮住她的牙印。
竟然没杀了她吗……
琼华把脸埋进被子里,整个脑袋像烧起来一般。
苻黛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千百年来活在永无天日的万恶崖下,即使是黑夜,她也能将眼前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琼华的速度根本不足以挡住她看向屋内的视线。
渔村的最后一夜,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人一夜没合眼。
*
次日,留在渔村的弟子准备启程回璇霄阁了。
琼华为了催动泪珠已经耗费太多酒精力,昨日又一宿没睡,此刻眼底下一片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
师姐给了她一罐清心安神丸:“渔村条件有限,睡得不好吧?”
一初留下与其她玄机弟子一同修葺屋舍,冥萝跟在她们身边,还在练着玉衡离开前交给她的法术。
琼华接过安神丸,道了声谢。
她从鲛人那拿到泪珠,替长老挡下致命的一击,最后又降下甘霖救下整个渔村,别说天剑楼了,青玉弟子都对她改了观。
至于那些妙音坞弟子,除妖不成反做逃兵,甚至弃同门于不顾,松风长老得知此事后已经下了严罚,率先将她们传回了门派。
神官向众多弟子了解了那日天雷降下的情况,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在璇霄阁暂歇几日。
渔村之难顺利解决,璇霄阁决定借着此处机会,好生招待一番神女,为她安排了上好的住处,还欲在几日后办一场宴席。
鬼见青被解了紧闭,琼华去看她时,她的命魂花已经种出了芽。
“我前几日去了观稷塔附近,发现阁主似乎经常夜里去往那处,还会隐蔽自己的行踪。”
琼华颔首:“那你也应当看出来,观稷塔内并无异样,所谓镇派之物受损不过是借口。”
“但阁主却像是受了伤。”鬼见青说,“他脚步有些虚浮,我跟了一路他都没有察觉。”
“对了。”鬼见青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查到,阁主与芍韵间也偶有往来。”
这不正常,阁主有事自然是先与几位长老协商,在芍韵之上的镇派弟子不计其数,怎么也轮不到她联络阁主。
琼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又看向她的命魂花:“这花还要多久能种好?”
鬼见青隔空碰了碰:“……还需月余。”
琼华:“归真洞的机关不能随意搬动,想要修好需要不少时间。”
“无妨,我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两月了。”
那几位妙音弟子这会儿还在受罚,趁着一初还没回来,琼华去了玄机门。
玄机弟子多需彼此间协助作战,所以情谊甚笃。
琼华找到玄机门的大师姐,想要打听关于一初的往事。
她在渔村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璇霄阁,那位大师姐自然认得她,也听说了一初为了救她撞碎了面具之事。
“一初……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那位大师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进入玄机门那日起,就总是对身边的人很好。”
最初来到璇霄阁时,她非常抗拒与人接触,担心吓到别人,也格外没有安全感。
所以但凡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受宠若惊,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师姐没有细谈她的过往,只说她家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全家人无一幸免,若非被路过的玄机弟子救下,她的命也不保。
琼华垂下眼:“一初师姐的脸和眼睛当真没有半点希望了吗?”
那师姐摇了摇头:“她伤势太重,如今完好的脸是玉衡长老亲手为她换上的,另外半张脸已经没有换的必要了。”
琼华抓住了她话的重点:“所以,一初师姐如今烧毁的那张脸,是她原本的容貌?”
师姐应了声是。
琼华便更加笃定,她曾在哪里见过一初,可在重生之前,她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无漆森。
回到天剑楼时,冥萝正蹲在她房门前,逗弄着聻鬼变成的仓鼠。
见她回来了,掌心托起其中一只:“姐姐,我听长老说门派过两日要办宴席,是不是会有很多人?”
琼华看了眼屋内的苻黛,见她并未制止冥萝和仓鼠玩乐,便将冥萝带进了房内。
“姐姐,她们都说你同神女说过话。”冥萝走近了些,“神女是不是比阿宁厉害,她能治好一初师姐的眼睛吗?”
琼华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未开口,就听她继续道:“我只远远看过神女一眼,她好像也很虚弱。”
琼华动作一顿:“虚弱?”
“是呀。”冥萝说,“我前几日看的医书上说,神女这是先天的身子不好呢。”
【作者有话说】
琼华总算快要开窍了[哈哈大笑]朋友说苻黛有点冷脸萌[害羞]
埋几条线,两个人下次出差就要在一起了,好鸡冻[捂脸偷看]
其实今天突然的二更是因为昨晚把明确心意的心理过程捋顺了,一时间有点兴奋没忍住[狗头]
第38章 似旧人
是在等我,还是觉得我会留下你一个人
琼华想起那日神女和她交谈时, 的确给人一种病弱之感。
神女若当真先天有疾,那必然是化形时出了意外,致使大道根基受损, 也就注定了其修行之途必然劫难重重,心性稍有不定便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也难怪神女降世已然数百年, 却从未在众仙门前露过面。
苻黛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抬眼看过来。
琼华猜到她是有话要说,待冥萝离开后便关紧了门窗, 在她对面坐下:“怎么了?”
苻黛摩挲了下指尖:“神女数百年来不曾下凡,玄霄子是怎么一眼便认出她的?”
琼华没往这方面想,她思忖片刻,猜测道:“神女身上或许有不同于神官的地方?”
苻黛摇了摇头:“天庭女官女将居多,若真如冥萝所说,她身有疾,轮不到她下凡查天雷之引。”
琼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神女此番别有目的?”
苻黛“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琼华很轻地蹙了下眉,似乎不太高兴。
苻黛眸光瞥向她:“你很信她?”
琼华没应声。
“因为她救了鲛人族?”
琼华抿了下唇, 还是没说话。
她对神族的人没有好印象,甚至想连同那些虚伪的神官一起杀了才好, 但神女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正如她捡到螭攸时,螭攸虽然撕咬着鸟禽的尸体, 那双瞳孔里还带着掩盖不住的血性,但琼华还是选择带它走。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关头,选择将鲛人族的经历说给神女听。
她赌了一次,就像她选择将螭攸养在身边一样, 这次她也赌对了。
苻黛扫过她低垂的眉眼, 有些不悦。
“你还是没看清。”
琼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怔怔地对上她的眼睛。
苻黛却起身, 留给她一道背影。
“救下鲛人族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琼华以为她又会离开,没想到她只是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户,让日光泄了进来。
从这个方向看去,正对着远处神女暂时居住的寝居。
如果是神女救了鲛人族,那巫族就不会是如今这个境地。
琼华看懂了她的意思。
这话其实还带着另一层含义。
决定进入璇霄阁的那日起,琼华就从来没有怕过最后的结局,无论能否复仇,她会真正活下去的可能好像都不大。
她只是不敢死在为族人报仇之前,但缠着她的那些噩梦让她总在靠对死亡的幻想来喘上一口气。
但她今日却从寡言少语的苻黛这得到了肯定。
虽然这肯定是无声的。
——如果没有她,鲛人族必然会走向灭绝,所以巫族也会因为有她而重获新生。
琼华坐在原处看了她一会儿,起身也来到窗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苻黛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变化在渔村时最明显。
难道是进了妄境,体会了一次寻常人的情爱,便有了几分人性?
这几日天气有些转凉,清晨刚下过一场细雨,她开口时,唇边便呵出几缕若隐若现的白雾,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开。
她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想看看苻黛顶着那样一张素来冷若冰霜的脸,说话时吐出白雾会是什么情景。
可等她偏头时,却有些诧异地发现,苻黛似乎,没有在呼吸。
琼华愣了愣,伸出手在距离她鼻尖不远处停留了片刻。
苻黛疑惑地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琼华问:“你不用呼吸吗?”
苻黛反问:“佛像需要呼吸?”
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琼华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你不会也没有心吧?”
无情无念,无挂无碍,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游刃有余所以完全不必忧心的坦然模样。
不管靠得多近,无论距离有多暧昧……都那么平静。
琼华无声地哼了下,别开脸,假装没看见苻黛看傻子般的目光。
她本意的确是调侃,毕竟天下妖魔鬼神,只要是化作人形的,就不可能没有心脏。
一初她们恰好在宴席开始的前一天赶了回来。
琼华本想问问苻黛会不会对一初那半张脸有印象,毕竟自从她重生后离开无漆森,苻黛就一直在她身边。
但转而一想,连她都记不清的长相,更别说走路不看人的苻黛了。
璇霄阁向来清修寡欲,这般举阁同庆的宴席,百年间也难得一见。
琼华无意参与进这难得的热闹里,见苻黛合了眼打坐入定,便自顾自在一旁逗弄着螭攸和又变成仓鼠的聻鬼。
苻黛在她们的房间设下了屏障,那些神官只要不靠近,就无法察觉到屋内混乱的灵力。
螭攸还记恨着聻鬼一口一个媚狐子,任它们在自己身上排排趴也不搭理。
琼华正欲捣个乱,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听说阁主也会出席呢。”
“阁主?他这两年不是都在闭关修炼吗,何时出的关?”
“这倒是不知,不过既然阁主都现身了,想必今夜定然不会无趣。妙音坞弟子抚琴弄萧,更有仙子水下舞曲呢。”
魏长庚?
迎接神女这等贵事,他出面倒是不意外。
想到鬼见青说的,琼华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她本想探探魏长庚的底细,或许能从他的一举一动间看出些猫腻来,毕竟谁会闲的没事天天往观稷塔那处去呢。
结果在大殿内坐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一问才知他正在主殿内于神女神官议事。
琼华打算晚些时候再来,她包了些店内的糕点想带回去给苻黛尝尝,毕竟从进入渔村起,她就因为嫌弃一口东西没吃。
“琼华师妹。”
温和的嗓音从身侧传来,琼华动作一顿,不太自在地回了个招呼:“……一初师姐。”
一初看出她的拘谨,似乎轻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
“这两日可休息好了?”
琼华点点头,干巴巴地说:“好多了。”
“你不用这般不自在。”一初师姐弯着眼,全然没有半点被偷看的不悦,“那夜我知道你在门外。”
琼华眼神有点飘忽,越说越心虚:“对不起师姐,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本是去找你……”
一初:“无妨,冥萝她……确实很突然。”
琼华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冥萝今年也有十六年岁了。”
殿内明净敞亮,雕花长窗纳入天光,从她凝望的角度望去,窗外疏影横斜,风过时,枝叶轻叩窗棂,发出稀碎的声响。
她静默良久,眼睫微颤,眨了下那只坏死的眼睛,忽而轻声道:“冥萝心思单纯……我一直,是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的。”
话音才落,一片落叶恰被风送入窗内,她伸手去接,那落叶便飘摇着落在她手心。
只可惜,落叶已枯,一拈便碎。
“我听冥萝说过,她有个姐姐,她入璇霄阁便是为了找她。”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枯叶边缘,待回过神来,枯叶早已碎成齑粉,稀碎的叶屑沾了满手,被窗外透入的风一吹,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她许是将我当成了姐姐,又或许是可怜我。”
“冥萝从来不是可怜你。”琼华不知该怎么劝,“她想治好的是你的眼睛。”
一初愣住。
殿内一时静默,旁人的喧闹似乎被她二人隔开了。
“师姐,你总怕这幅面容会吓到旁人,觉得连自己都不敢直面,更遑论她人坦然相待。”琼华垂眼看着她的指尖,声音轻却清晰。
一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面具。
“可若连你都不肯接纳自己,”琼华将她遮脸的手轻轻拉下,“又怎么愿意相信别人会接受你。”
“冥萝已经失去了姐姐,你将她当作妹妹,便不要拒绝她的好意了。”琼华继续道,“阿宁是她曾经的名字。”
初次见面,她向你介绍的,就是本来的自己。
希望你也如她一般赤诚勇敢。
一初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我……我本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如今留在玄机门已是捡回一条命,不敢再奢望一颗真心。
琼华想起那位师姐说的,一初的家人都葬身于那场火海。
她刚想问什么,就见一初袖中滚落出的一支发簪。
“这是……”
渔村里玄机弟子提到的,她花高价买来的那只支发簪?
见一初想要收回去,琼华鬼使神差地问:“我能看看吗?”
一初有些犹豫:“上面有血迹……不知是谁的。”
琼华弯了弯唇:“是我自己要看的。”
发簪样式极简,素银簪头却有着暗红的血渍,簪身斑驳的陈旧血迹已经发黑,分明是个旧玩意了。
琼华指腹轻轻抚过,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异样。
一初忽然说:“师妹可曾听过妙音坞的蔚瑾师姐和天剑楼的蘅芜师姐?”
琼华怔了怔:“怎么了?”
一初张了张口,却又摇头:“没事。”
琼华从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上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正要开口,却又想到,若是她懂得鬼见青的痛,会不会愿意帮鬼见青修复机关?
还不等她说什么,忽然来了个玄机弟子,称玄机门主正唤一初去办事。
一初拿回簪子,与她告了别。
琼华只得先回屋,刚出殿就撞见了自家大师姐。师姐见她要走,想留下她:“一会儿有舞曲看呢。”
琼华晃了晃手上的糕点:“苻黛还在房间里。”
师姐懂了,侧身让出了路:“不如让苻黛师妹一同出来观赏?”
琼华想了想:“她应该不喜欢这种场面,我试试吧。”
一路上倒是热闹,琼华上楼时,却发现苻黛打开了窗户,就坐在窗前,望着楼下。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你在等我?”
苻黛收回视线:“太闷。”
琼华进了房间,把糕点放在桌面:“还是觉得我会留下你一个人?”
她此刻心情倒是不错,没察觉自己话中的几分暧昧。
苻黛摊开掌心让仓鼠跳到自己手上,没理会她这句话。
也不知是觉得无趣,还是被猜中了心思。
琼华打开油纸,十几只仓鼠全都涌了上来,抱走两块坐在桌沿,脑袋挤脑袋地啃。
苻黛瞥了一眼,下一瞬,琼华已经隔着油纸托起一小块递到她面前:“甜度适中,不腻。”
苻黛别开脸,须臾又伸手接过。
琼华望着楼下的喧闹,忽然道:“我怀疑一初失忆了。”
眼睛受到这么严重的损伤定然是撞到了硬物,因此失去之前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苻黛看她:“怎么?”
“我总觉得她很熟悉,只是想不起来了。”
还有那支发簪,都给她一种不太真切的熟悉感。
还没把话题延续下去,便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嬉闹声,妙音弟子似乎是要开始演奏了。
琼华探头去望,想到师姐说的,转头问苻黛:“要去看吗?”
苻黛眉心微蹙,拒绝的话已到唇边,却在垂眸时瞥见楼下灯火映入对方眼底,朦胧光晕里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希冀和紧张。
喉间的话语辗转几番,最终视线一偏,不再看她:“……随你。”
琼华本没抱多大希望,闻言有些意外,随即抿唇压下笑意。
她二人绕过小清泉,来到殿外时,恰好碰见了鬼见青。
琼华叫住了她:“你不会是想趁机靠近归真洞吧?”
鬼见青被她拉住,摇头:“我知道玄霄子派了弟子看守。”
“那你怎么会愿意来?”
鬼见青脸上有些不耐:“我师父逼的。”
话音未落,远处回廊转出一行人。
为首男子眉目如淬寒霜,通身气度不怒自威,正是久未露面的璇霄阁主魏长庚,而他身侧的女子白衣摇曳,行走间似有月华相随,便是神女。
鬼见青抬了下眼又收回视线,看不出半分敬意。
她张口想和琼华说些什么,那神女便从她们面前那条路走过。
鬼见青动作顿住,猛地回头。
却见那位神女不知为何也驻了足,落后魏长庚几步,同样回头看着她,无意识地捂着心口。
四下莫名静默无声,只有清泉在石间流动,溅起稀碎的水光。
神女鬓边步摇随风晃动,她看着鬼见青,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发现本周榜单又被发配边疆了[哈哈大笑]
明天还二更[捂脸偷看]把埋线章放完,后天两个宝开始单独出差[害羞]
明天的二更应该是下午和晚上哦[彩虹屁]
所以多多评论奖励我吧[摸头]
第39章 恶夜魇
握住她抽离的腕,贴在自己过分烫的脸上
玄霄子闻声回首, 脸色微变,他正欲上前,却见鬼见青掌心寒光乍现, 一支莹白玉箫已然在手。
瞬息之间,鬼见青的身影倏地掠至神女面前, 玉箫如刃, 直抵她苍白的颈侧。
却在触及肌肤的刹那生生顿住。
指节发白,玉箫嗡鸣。
鬼见青收了箫, 却一把扣住神女纤细的脖颈,将她狠狠抵在墙上。
神女鬓间步摇落地,碎玉声里,她痛苦地弓起腰,因为疼痛而红了眼尾。
几名弟子慌忙上前想要将两人分开,鬼见青手中玉箫却蓦地一挑,冰凉箫管抵着神女下颔逼她仰首。
琼华清楚地看见,她唇瓣微启, 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在四目相对间, 将那不言而喻的问题咽了回去。
松风厉声呵斥:“蔚瑾!”
鬼见青退开两步,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她甚至没有道歉,转身没入长廊阴影中。
神女捂着脖颈闷咳几声,指缝间现出刺目的红痕。她抬眸望向那道远去的背影,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如藤蔓般顺着血脉疯长, 顷刻便爬满了四肢百骸。
松风带着歉意来到她面前:“神女可有恙?我这便唤青玉弟子前来。”
神女却抬了抬手, 眼尾挂上浅淡的笑意, 全无怪罪之意。她目光掠过人群,再次望向长廊尽头早已空荡的转角:“无碍……方才那是哪位弟子?”
松风揽下罪责:“是妙音坞下弟子,管教不严是我之过。”
神女轻轻摇头,随着魏长庚入了主殿。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也跟着人群在主殿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从方才的乱子来看,玄霄子与神女确实不像是初见时的恭敬了,松风倒是护徒心切,真信了鬼见青那套仙髓被抽修为全废的说辞。
鬼见青虽然对璇霄阁弟子没什么好脸色,但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更何况,她绝不会故意让松风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突然对神女出手,完全是她下意识的举动,若非理智回笼,琼华怀疑鬼见青真的会伤人。
可她与神女素未谋面,哪来的怨?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苻黛忽然轻声提醒:“玄霄子。”
琼华闻言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玄霄子。
看他刚才的反应,似乎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神色间的意外不似作伪,却有些过了头。
不像是错愕鬼见青的无礼,更像是惊讶。
殿内殿外弟子都在小声议论着此事,她们对妙音坞的蔚瑾早就有所耳闻,却不曾想她竟如此大胆。
天庭神女,也是如今世间唯一一位神女,若是在璇霄阁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苻黛在议论声中与她悄声道:“这百年来,天庭灵力满溢,世间灵脉却紊乱驳杂,再要天地孕育出一位神女,难如断弦重续。”
何况就如今六界间倾斜的牵制来看,妖魔鬼三界绝不会再放任新一任神女出世。
“你是说,”琼华皱起眉,“她很可能是世间最后一位神女?”
仙若是得道亦可成神,可那是万年也难得一遇的骄子,若世间再无神女,天庭势必会日渐衰微,即使地位依旧牢不可破。
苻黛没碰桌上的茶水点心,抬眼看她,却没说什么,又移开了目光。
夜色渐沉,妙音坞弟子为了缓和气氛,已然登上云台,列坐白玉栏杆侧前,素手轻拨琴弦,一缕缕凝成实质的灵力化作流光,随着乐音在夜空下流转。
点点星辉被颤动的琴弦震碎,自弦上迸溅,与檐角悬挂的琉璃灯错映。
台下水面如镜,舞女摇曳的水袖似漫天流萤,足尖轻悬水面,结起水晶般的冰莲。
琼华被周围的赞叹声吸引去目光,就见舞女身形一旋,倏地没入水中,纱衣在水下缓缓浮动,似烟似雾。
琼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
流动的水袖在她眼中成了拖拽她脚踝的铁链,将她一次又一次拽下腥臭的水面,比窒息感先来的,是几乎要冲破鼻腔的眩晕感和反胃感。
苻黛注意到她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侧目看她唇色竟有些发白,眉心一蹙:“你很难受?”
琼华却看着她后方。
水面映月,波光粼粼,舞女掠出水面,广袖一展,足尖点动泉面漾起涟漪,却是朝这处方向飞来。
琼华在惊呼声中被握住手腕环入舞女怀中
冰凉的还带着水珠的手臂圈在她腰间,苻黛眸色冷了几分,起身看着琼华被带到水面之上。
“师姐莫怕,水下可以呼吸。”
琼华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带着落入水中。
刹那间,彻骨寒意漫过腰际,她呼吸骤然凝滞。
分明能在水下自由吐纳,可当那熟悉的冰凉没过发顶时,记忆如潮水倒灌。
不是清澈的灵泉,是记忆里那腐臭的脏水。
牢口窄得像井,连屈膝都难,水牢的铁链绞紧踝骨,她只能像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被拽下去,污水灌进耳道的闷响,狱卒的嗤笑模糊传来。
“受不住就求饶啊……说句好听的……”
她疯狂抓挠石壁,指甲翻裂,血丝甚至无法溶于水中。
那些沉淀在心脏深处,每日夜里才会缠上她的记忆,比泉水更快地漫上来。
肮脏的井水。
每次下沉前头顶传来的倒计时。
浮出水面时,永远差一寸才能看到的门外的微光。
……
舞女飘逸的水袖拂过她脸颊,像极了水牢里浮动的绿藻。
琼华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她混淆了时间,在总算可以自由活动的泉水中,陷进了噩梦。
舞女一时竟拽不住她,琼华脱离了束缚,沉入水底。
苻黛察觉到水下异样,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掠至水面之上,纵身跃入冷泉。
她看见琼华不断下沉,长发如泼墨般散开,却放弃了挣扎,被无形的重量托向更深处。
苻黛将人扣进怀里,只觉她浑身僵硬冰冷,抖得过分厉害。
她把人搂得更紧,带着人破水而出。
琼华剧烈呛咳,恍惚间仍死死攥着她的衣袖。
岸上乐声早停,众人只见琼华靠进苻黛怀中,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抱住她。
苻黛对上殿内一众长老的视线,淡声道:“她怕水。”
说罢,带着人回到住处。
大师姐备好了温水,想要帮着将琼华扶进浴桶中热一热身子,却被苻黛拦在门外。
她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就将她拦在屋外的门。
苻黛生疏地为忽然开始发热的琼华换衣。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曾受到过怎样的虐待,也不知道其间横陈过多少触目惊心的鞭痕。
只在确切看到过分纤细的腰肢和手臂时,莫名泛起密密麻麻的异样感。
她隔着一层被子挨着琼华躺下,灭灯后拉下了床帘。
不知宴会现在如何,她压在被子上的指尖蜷动,那种陌生的酸楚让她感到有些无措,甚至难以入睡。
直到后半夜,耳侧传来琼华无意识的喃喃声。
她撑着胳膊凑近了些查看,却见琼华鼻尖和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口中还在低声重复着什么。
苻黛侧耳去听,隐约分辨出“魔族”和“水牢”的字眼。
她心下不免有些疑惑,琼华并不怕水,今夜怎么这么大反应,是和她口中的魔族水牢有关?
可从她们二人离开万恶崖后,琼华并未见过魔族的水牢。
不知为何苻黛忽然想起了在魔域时,月劫夜琼华失控时对阴司客说的话。
——芍韵死了,你也不该活。
见琼华似要醒了,她挥手点燃了烛灯。
她垂眼看着对方苍白的唇,指弯拭去她鼻尖的汗珠,却见琼华在这时睁开了眼。
纤长湿润的睫毛颤抖着睁开,水雾氤氲的眼底是未散开的慌惧。
四目相对时,那股陌生的异样感再度袭来。
鬼使神差地,苻黛原本拭汗的手指微微偏转,指节顺着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蹭。
冰冷的指节蹭过湿润的泪痕,收手时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隐晦地揉散了蹭下的泪珠。
琼华显然还没清醒,本能地握住她抽离的腕。
合上眼,将那冷冰冰的手,贴在自己过分烫的脸上。
眼泪顺着眼尾滑落,流进苻黛手心。
苻黛这次听清了。
她说,好疼。
*
冷月如钩,悬在嶙峋的崖顶,惨白的光投落在陡峭的石壁,衣袍被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那人垂眸望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崖壁间传来摩擦岩石的窸窣声,一股腥风自崖底猛然掀起,巨蟒自深渊中探出脑袋,血口大张时,獠牙上还挂着毒涎。
嘶吼的声浪震得树枝摇晃,蛇信几乎要舔上来人的面颊,威胁着让他离开。
来人后退两步,向下张望一眼,却要朝这蛇蟒行礼:“多有打扰,小人有事请寻万恶崖鬼佛。”
蛇蟒却一反常态,绝不让他靠近半步,竖瞳如两盏幽绿的鬼火,喉间仍滚动着低沉的威胁。
那人退后半步,袖中手指无声掐诀,嗤屑一声,转瞬消失在崖边。
阴司客正在房中拨动着那只兔子的耳朵,此时已然深夜,她白日里修炼,此时竟无半点困意。
忽然,桌上烛火扭曲一瞬,她猛地将兔子藏进袖中,打开了房门。
来人的身影隐入夜色。
她沉声道:“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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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沧溟枢
为她换衣,还帮她沐浴
“是你。”
鬼见青看着屋外的神女, 眉心压得很深:“你来妙音坞做什么?”
神女被她拦在门外也不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寻她,只是昨夜一夜都没睡安宁,脑海中满是这个初见即出手伤她的女弟子。
“我想知道, ”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 还是问出了口, “你为何讨厌我?”
鬼见青靠在门框上,抱臂睨她:“就是讨厌你出现在我眼前。”
这话已经相当难听了, 神女忍着心口处泛起的疼,却固执地问:“为什么?”
鬼见青不仅烦她出现在眼前,更烦她摆出这幅受伤的表情。
她压下那股不知从哪来的烦躁:“你是神女就要天下人都喜欢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追着问。”鬼见青转身直接甩上了门。
神女吃了个闭门羹,却还是站在她屋前,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头高挂,耳边传来妙音坞其她弟子的嬉闹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叠成小方块塞进门缝里。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这么做。就像是……希望她能在下一次见面时, 首先想起她是谁。
但鬼见青却没再来到门前,自然没有也没有发现她留下的纸块。
*
琼华半夜醒来一次后抓着苻黛的手又睡了过去, 她力道不大,苻黛却整夜都任她握着。
日光晒进来,手背和她相贴之处捂出了热汗,见琼华总算要醒了, 苻黛才抽回手, 若无其事地擦掉黏腻的汗液。
睡梦中都在流泪的人, 醒来之后眼睛有些红肿, 琼华撑着胳膊坐起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回过神时才注意到,一桌之隔的苻黛居然也没起床。
就那么靠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晚的事琼华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宁愿这回全忘了才好。
她装作没注意到苻黛的视线,自顾自下床,结果掀开被子就是一愣,血色瞬间爬上脖颈,连带着脸和耳朵都红了个遍。
“衣服……谁帮我换的?”
她还抱有那么一丝丝的期待,万人敬仰的鬼佛,总不能亲手为她换衣,也许她是施的术法也说不定呢。
苻黛却一句话否定了她的幻想:“我。”
琼华当场哑了。
苻黛继续道:“你沐浴后换下来的湿衣还在盆内,起床后记得洗了凉着。”
听这话的意思,她不仅给自己换衣,还把她剥干净丢进了浴桶里。
这人是故意的吧。
琼华没回答她的话,下床跑到衣柜里取下干净的门服换上。
明明可以不用说出来,她看到自会去洗的好不好……
她正无声咕哝着,结果一转身,苻黛就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人走路没声,被她盯着时甚至都很难察觉,琼华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也不知在她没发现的时候,这人这样盯过自己多少次。
“你看我做什么?”
苻黛的目光瞬间换上几分探究。
她走近几步,问道:“你去过魔族水牢?”
琼华愣了一瞬。
她清楚地明白在苻黛面前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但听见这个问题时,她还是难免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苻黛自然没放过她这下意识的反应,追问:“何时去的?”
琼华收敛了情绪,否认道:“没去过。”
“从离开无漆森的前一刻起,我就跟在你身边,去没去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的话无可反驳。
苻黛直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她步子比往常要快些,只是从背影琼华都能看出来,这人又生气了。
气什么?
她说的话没有一丝漏洞,这人是在恼自己猜错了失了面子?
她看着苻黛走到门前,门便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一般无声地滑开。
苻黛刚迈出门槛,脚步忽然一顿。微风卷着几片枯叶从门外扑进来,擦过她的衣角,竟在半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她抬头看向高处,眉心一皱。
琼华追上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她也怔住了。
只见蓝天白云之下,自内而外地晕开一片暗浊的灰翳,云絮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天光寸寸暗下来,仿佛天空正悄然溃烂。
*
观稷塔内一如往常,被关在其中的邪祟依旧平静,像是被关押了数百年,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斗志。
魏长庚站在塔外,仰首凝视着天上异象,神色十分凝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我已别无选择。”
玄霄子侧身站在台阶之下,闻言也从天际收回了目光。他躬身行礼:“我明白。”
他匆忙地回到天剑楼时,天际异象已然恢复寻常,仿佛只是突然出现,给他们一个警告。
大师姐突然被叫到书阁时还有些意外,她行了个礼:“师父可有急事?”
玄霄子问:“琼华和苻黛她们现在在何处?”
大师姐想了想:“应当是在晨练。”
“速唤二人来我书阁,有要事交代给她们。”
大师姐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师父如此着急,连忙应下。
门内弟子都在议论那转瞬即逝的天边异象。
琼华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中场面,不知那代表着什么,便问身侧的苻黛:“天象有异……是为灾?”
“是凡间灾祸将至。”
凡间灾祸,也就是与天庭无关。
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样的灾祸能引来天象?
联想到鬼见青说的话,琼华蹙眉:“难道是观稷塔内的邪祟?”
可是镇派之物分𝔁 ??明并未受损,怎么可能压不住那些邪祟。
苻黛还未开口,大师姐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她们面前。
“两位师妹,师父唤你二人去书阁议事。”
琼华抿了下唇:“知道了。”
看来,她那一下没白挡。
玄霄子这是要她们两人去办芍韵没办完的事了。
两人很快来到书阁,还未抬手敲门,门边从内自动打开了。
玄霄子似乎等了她们二人多时,等人进来后下了道结界掩人耳目。
他神色难得如此严肃:“今日唤你们二人前来,是有件重要之事要交由你们二人去做。”
琼华上前一步:“弟子定当全力完成。”
“今日巳时的天,你们可看见了?”
琼华回头看了眼苻黛,点头应道:“看见了,只是不知那是何意?”
玄霄子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在你二人进入天剑楼前,有一师姐名唤芍韵,她曾是我座下弟子,后在比试中胜出,成了镇派弟子。”
“只可惜,前段日子下山办事出了意外,殒命人间。”
琼华没搭话,等着他继续说。
“璇霄阁是仙门中位列前茅的门派,手中管有一塔,名唤观稷塔。塔内关押着数百年来不死不灭的邪祟,它们作恶多端又在阴气极盛的塔内修炼这么久,若是逃出观稷塔,整个人间都将遭殃。”他边说边转身,从书架中抽出一卷纸画。
“观稷塔能镇压住这些邪祟,是因为其间有璇霄阁镇派之物万象盏。”他展开纸画,“可如今,万象盏已是强弩之末,怕是撑不了多久。”
琼华接过那纸画,看着其上画着的器皿:“这是……”
“沧溟枢,沉入沧溟之底的神器。”玄霄子看着她们,“唯有此物,能与万象盏结合,再度压下躁动的邪祟。”
沧溟,又称东海,是距离灵山极为遥远的海域,千百年前曾归属神族。
“为师亦知此行凶险,沧溟枢能久久压在海底不被有心之人窃走,正是因为其内有着可怕的排斥力,灵力修为越深者,愈是难接近其分毫,你二人初入门派,虽天资卓越,但总归修行日浅,若非天机示警,为师断然不会让你二人赴险。”
琼华想说什么,却被玄霄子再一次的开口打断。
“待你二人携沧溟枢而归,璇霄阁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会破格将你们升为镇派弟子。”他一字一句,“亦可进入观稷塔。”
这对琼华来说是无上的诱惑。
她想查明巫族的飞来横祸,便与这个观稷塔脱不了干系,她还要为巫族复仇,想借观稷塔内的妖灭璇霄阁满门。
苻黛敷衍地颔首。
琼华亦道:“事关苍生,弟子二人,定然不负师父所托,带回沧溟枢。”
玄霄子目露欣慰,满意地点头:“事态危急,时间太紧,你二人今夜便收拾好包袱,明日上路吧。”
“是。”
她二人正要退下,玄霄子忽然叫住她们,提醒道:“沧溟内有一幻境,进入幻境之人,会看见平生最害怕之物,若无法从中脱离,便会一直困在其中,再也无法逃离。”
这也是沧溟枢始终没被偷走的原因之一。
修为高深者进不去,修为较低者,进去后便再也没出来过。
她们从书阁内出来。
苻黛看着画中的沧溟枢,道:“这不是他让芍韵所寻之物。”
琼华点了点头:“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能进入观稷塔,一切便有了分明。
她指尖微颤。
查明真相,放出观稷塔内邪祟,报仇灭门,再借邪祟之力吸纳邪煞之气。
成邪神……不再遥远。
巫族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需要躲躲藏藏,不再成为交易的商品。
*
出发去沧溟前,琼华还记着归真洞之事。
她趁着入夜,来到一初房前,叩响了门扉:“一初师姐,是我。”
一初还没睡,很快打开了门:“琼华师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她侧身给琼华让出条路,待人进来后关上了房门。
时间紧,琼华直入主题。
“一初师姐,上次你提到蔚瑾与蘅芜……你对她二人的事知晓多少?”
一初显然没料到她来此是为了问这个:“我也只是从师姐们口中听到过些零碎,真真假假,知晓得并不多。师妹问这个做什么?”
琼华:“那师姐可知,如今天剑楼归真洞不许弟子随意祭拜?”
这个一初倒是有所耳闻,不过事情至今已经过去两年,传出来的话早已历经千人之口,美化得合情合理。
“楼主突然改了门规,实则是为了防住蔚瑾师姐。”
一初闻言愣了愣:“这是为何?”
“蘅芜师姐离世得太过突然,蔚瑾师姐觉得死因存疑,想要见最后一面,楼主却一反常态,甚至下令,尤其防着她进入归真洞。”
一初不了解事情全貌,没有过早下论,但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似乎有了几分动容。
琼华开始胡编:“蔚瑾师姐为了寻找真相,离开师门,却遭到袭击,被硬生生抽出仙髓,如今修为全废,派中人本就对她不喜,这下更是沦为笑柄。”
一初轻声道:“怎可如此……”
“蔚瑾师姐之所以还坚持留在门派内,求的只是能够再见蘅芜师姐一面。”
一初抿了下唇:“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见她成功上钩,琼华脸不红心不跳:“我今日前来,便是求师姐能够出手相助。”
一初内心早已将她视作知己,连忙道:“师妹尽管开口便是,相爱之人不得相见,余生漫长如何能释怀,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定然不遗余力。”
“多谢师姐,只是这忙有些棘手。”琼华道,“归真洞本只需种下命魂花便可进入,如今安置命魂花的机关已经老旧,我听闻那机关原先便是由玄机门主所设,若是师姐能将其修复,进去便不是难事。”
闻言,一初倒是松了口气:“这忙算不得什么,只是机关无法带离,归真洞外又有弟子看守,要想溜进去修复,怕是要好一段时日。”
琼华弯了弯眼:“时间不是难事,我先替蔚瑾谢过一初师姐了。”
【作者有话说】
当然不会那么顺啦[捂脸偷看]
本文预计35w字[摸头](预计预计预计)
应该没有漏掉的线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