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孪村(7)
看着众人尴尬的神色,沈辞年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说话,众人就当他默认了。
反正全民投票已经发起,不认又能怎么样呢?
好歹沈辞年做过方恪的老师,总不会忍心看方恪真的进狱吧?
会议结束,这些位高权重的高玩们一个个从小门离开,走进电梯。
沈辞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
出了大楼,放眼望去,人类的城市都是这样差不多的一座座楼房,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困住一个个庸庸碌碌的人。
养殖蜜蜂似的。
住在四四方方的大盒子里跟住在骨灰盒里其实是一样的。
沈辞年回到自己重新订的酒店,走进这个轮流租住的“大号骨灰盒”,眼眸遥望远方不算强烈的苍白阳光。
老实讲,他有点饿了。
要不也不能躺得好好的,忽然心血来潮跑到人类世界来找人。
怎么就找不到呢,真奇怪。
他觉得方恪应该是,怎么却不是呢。
真奇怪,似乎每一个人类都是这样奇怪。
……
方恪决定不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就要满脑子绑架沈辞年的画面没办法思考了。
他已经找到书房,刚刚踏进去,书房门忽然关闭,还咔哒一声上了锁!
【你很少来五楼,但他是五楼的常客,他在五楼读书的时候你在院子里快乐地跳房子,他站在窗边遥望过你的身影,但他的眼中没有羡慕,只有怜悯。】
【“弟”,他说,“你上来吧。”】
【你不同意,你玩得正开心,于是他越发可怜你,你像个野孩子那样无人管束,你都已经五岁多了,甚至还没上过一天幼儿园。】
【“弟,上来吧,哥带你跳房子。”他说。】
【于是你真的上去了,哥哥的跳房子规则很不一样,他用游戏和耐心教会你算术。】
【触发通灵游戏:跳房子。当你遇到需要左脚单脚跳的格子时,你必须用手比划一个十以内的数字,同时哥哥嘴里会说出另外一个数字;当你右脚跳时,你必须说一个数字,而与此同时哥哥比划一个数字。当你们比划的数字相加等于你说出的数字时则你赢,当你们说出的数字相减大于哥哥比划的数字时,则哥哥赢。】
这是什么鬼!!……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数学题!
【十以内的加减法对你还是很轻松的,不是吗大侦探】
不知是不是错觉,0221的语气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游戏成功玩家将获得村长的笔记,游戏失败玩家将被困在书房里,永远留下来写那些做不完的数学题~直到精神崩溃灵魂破碎为止~】
【加油吧大侦探,三分钟后游戏开始~】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
还剩三十秒……一点头绪都没有……
最后一秒钟过去,方恪硬着头皮还是开始跳房子,还有一些时间,开头都是需要双脚跳的,最后才是两个单脚跳,但……
完全没办法静下来思考。
一格……两格……
很快来到双脚的最后一格,此时方恪已经控制不住手颤了。
他抬起右脚,左脚鹤立着跳到了格子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比了个0的手势,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一个数字“7”。
0是十以内的,接下来无论对方比划什么数字,他直接念出7就行了。
7-7=0,对方报出的数字永远不可能小于0,也就是说只要对方第一轮报什么,他第二轮就比划什么,他就至少永远不会让对方赢,对方不赢,那就是平局。
而他第一轮比划的零是有可能在第二轮相加等于他报出的数字的,只要对方第二轮比划的数字等于对方第一轮比划的数字就行,因为零无论加任何数字永远等于数字本身。
方恪再次深吸一口气,换成右脚跳:“7”。
【哥哥比划了7,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呢,你们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恭喜你大侦探,你们比划的数字相加等于7,你报出了数字七,你赢了。你们说出的数字相减等于0,并不大于哥哥说的7,哥哥输了。但他似乎是故意输给你的,就跟当年哄你学算术一样。】
【通灵成功,获得村长的笔记本、获得记忆残片。】
【请玩家闭上双眼,认真感受。】
【你看到了空荡荡的院子,这似乎是你童年的某个午后,这是某个盛夏的尾声,凉爽的秋即将来临,但闷热依旧如常,你跟哥哥提议玩捉迷藏。】
【哥哥再一次躲进了那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找困了,这一次你没有哭,你找了个凉快又舒服的地方打算睡一觉。】
【你睡在了冰柜上,冰柜上铺着棉被很舒服,棉被下方就是冰柜也很凉快,你一会就睡着了。】
【冰柜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上,那是哥哥用钥匙打开冰柜钻进去后忘了拔出来的,你的脚无意识踢到了钥匙,冰柜竟就这么被锁上了!】
【亲爱的大侦探,哥哥从小教你要仔细观察生活,为什么你这次却如此粗心大意你睡得那样死,棉被虽然很隔音,但哥哥用手拍打过玻璃滑板,你为什么没发现哥哥绝望的呼救呢】
【日光沐浴不到的阴影处,你睁开了原本紧闭的双眼,你的身体随着拍打在震动,你无所谓地跳下了冰柜,你没有回头看一眼,甚至还顺手拔下了钥匙。那一年你才七岁。】
【主线剧情一“杀人游戏”已完成,原来过去的每一个游戏都是你想杀死哥哥的预谋。】
【恭喜玩家进入下一章节。】
方恪目光闪烁了一下,第一次见到副本还分章节的,跟他以前在手机上玩的一个恐怖网游仿佛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该不会受了它的启发吧?
给版权了吗就敢写……
【没有哟亲,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哟~】
【恭喜你进入主线剧情二:“祭品”。被神选中的你天生就能在睡梦中魂魄离体,神在庙里呼唤你,但你并没有过去。】
【过去的日子你以魂体状态听到了很多东西。】
【婴儿时期他们没有给你上户口,没有给你名字,你迟早都要死在神坛上,黑户的身份会省去不少麻烦。】
【他们从不让你出家门,就跟其他双胞胎家庭一样,你们这些被选中的祭品从生到死都应该被藏起来,偶尔有外地人看到你了,你的父母就管你叫哥哥的名字,假装你是哥哥。】
【你是方恪吗?你当然不是,你是“喂”,你是一个祭品,就跟猪头羊头牛头一样,你是个死物。】
【他们养猪一样养着你,给你吃喝也保护你不让你因为意外提前死亡,他们不教你识字也不教你说话,因为没那个必要。】
【那些和你一样被束之高阁的“你们”曾在夜里无数次偷偷贴着玻璃窥探过外面的街道,但密不透光的窗帘总是很快被一双高过你很多的手拉上。】
【你就像一只井底之蛙那样,你的天空只有楼房围起来的那一块天井,你甚至认为天就是长方形的。】
【哥哥是你的救赎,你童年里的梦很少,因为你的生活实在太单调,直到哥哥开始注意到你,从此你开始做很多梦,你的梦中大部分都是哥哥的身影。】
【哥哥偷偷带你出门,带你去森林玩,你们在那里用树枝搭小木屋,哥哥甚至拿出他珍藏的圣诞老人陪你在肮脏的泥土上玩过家家,他压低声音故意模仿老人的声调给你讲过很多故事,有美好的童话也有吓人的鬼故事。】
【你闭上眼睛,真的想象出一座建在林子里的木屋,你想象着村头老人的样子,就像哥哥的玩偶一样,皮肤苍白眼神呆滞,你抖了抖身子,你冒出一个念头:老人就是尸体。】
【腐叶的气味被你想象成尸臭,你害怕了,提出要回家。】
【哥哥带你穿梭林中准备回家,你看着哥哥的背影,哥哥的背上有光斑,是圆的,天也是圆的不是方的。】
【“我有名字吗”,你问他。你说话不太利索,他弄了很久才理解。】
【“你有,我叫方恪,你叫方圆,我是你哥。”】
【哥哥给你取了名字,这是你们俩的秘密,你曾经觉得,他是一束从五楼书房窗口撒下的天光,你仰头看天井的时候,能看到那里在发亮。】
【如果不是他,你不会懂得天空其实可以辽阔到一望无际,没有边框能束缚自由的蓝天。如果不是他,你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只有一条窄街和对面的邻居,而是很多很多有趣的花花绿绿。如果不是他,你会一直浑浑噩噩像没开智的孩童,你会永远都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供品。】
【你曾经以为会永远喜欢哥哥,可后来你为什么又杀了他呢?大侦探,你真的全部遗忘了吗?你真的一点都没办法与之前的自己共情吗?你真的感受不到那种无形的痛苦吗?你的心一点波动都没有吗?你不会愤怒那种不公吗?为什么被选中的是你为什么该死的是你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诞生就是你的原罪】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遭受不公,为什么他为人类赴汤蹈火却换不来一丁点真心感谢,为什么他的母亲要被放弃,为什么他跟他的母亲一样也被放弃
真的是因为他性格恶劣吗?
第32章 孪村(8)
理智在被侵蚀,情绪被调动的一瞬间,积累已久的深怨顷刻爆发。
手指在颤,心口锥痛,身体左半边麻得动都动不了。
胸口不断起伏,那里像是一块大石头压着,很闷。其实可以呼吸,但想不起来该怎么做才能寻到氧气。
偏头痛在发作,像是谁拿着锯子在割他的三叉神经,所有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可他耳边却仍然在嘈杂。
“夫人,老爷说明天预约了一个情侣副本……”
“她不回来了。”
“你在闹什么?我是为了人类!”
“放他去前线,还能死得其所。”
后来耳边渐渐只剩下两个声音,一左一右绕着他的耳朵不断循环往复。
“她不回来了。”
“死得其所。”
“不回来了。”
“死得其所。”
方恪蹲下来,捂住耳朵,他的眼神很凶很凶。
是任何人接近都要吓得后退的程度。
可那眼神其实藏着悲恸,其实藏着一丝哀求。
其实只表达了两个字:救我。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人来救他,只有唐县经年不化的大雪,那些雪越堆越厚,寒风越来越凌冽,像一把把刀子割在全身,像一条细鞭直接抽在了脸上。
只有看不见的无数双眼睛跟踪、监视着他,把他用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困在这名为“同族”和“道德”的笼中。
然后驱使他,奴役他,命令他做一个先行者,强迫他开垦副本、拿走他获得的一切、再对着他的眼睛啐两口。
“他早晚要投靠诡异的,你看他那不人不诡的可怖样子。”
“榨干他的价值,让他死得其所。”
“那不是他对人类的贡献,那是他该做的。”
其实他不在意,其实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那些声音还在继续,方恪的脊背依然挺直,他捂着耳朵神情痛苦,但其实还能撑住,缓一缓就好,有根烟就更好了。
直到,那个略微清冷的声音响起。
“方恪同学,我没有义务照顾你。”
像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理智告诉他这是事实,情绪雕塑的自我却在以极快的速度崩塌。
为什么……
是不是,方恪不值得伸手。
不值得被拉住。
【我不想玩了。】
【哟哟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要认输吗?认输后你的灵魂就归我了哦~】
方恪看着面板上血色的“是”,疲惫地点了一下。
没反应。
【哎呀呀,好像没办法认输呢,书衣大大让本系统转告你,他费了那么大心血写的副本,你必须玩完。】
玩个屁。
方恪站起来,拉了把椅子,瘫坐在上面。
【咋了嘛这要死要活的,快起来,游戏要继续了。】
【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0221也有些急了,开始不断刷屏,血红色带感叹号的三个大字不断在方恪视线里飘过。
就不。
【祖宗,爷爷,我求你了,快起来,大大要不高兴了。你起来行不行我只是个打工诡,我也苦啊,咱俩别互相为难行不行】
【祖宗欸,你把这副本好好玩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老师的秘密,这总行了吧】
0221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对不起主神大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是故意卖您的,我实在没办法,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一小诡计较,都是老板逼的,冤有头债有主有事您找领导……
方恪总算是动了,0221谢天谢地尤其谢诡神,破天荒头一回好声好气哄着方恪。
【那咱继续了哈】
0221小心翼翼避开剧本里可能会刺激到方恪的台词,心里一万个妈卖批,语气却不得不带上点安慰。
妈卖批,打工人打工魂,打工的都是人下人!
【如果哥哥不教你说话识字,你就不会懂得父母话中的含义。父母谈话从不背着你,他们以为你听不懂。】
【救赎你的光,原来也正是导致你陷入深渊的恶魔吗?】
【如果神选中的是哥哥,那么现在备受宠爱的就是你啊。】
【你觉得自己比哥哥聪明,比哥哥更有心机,你也确实如此,如果你们在正常的家庭,你会比哥哥更加受到重视。】
【哥哥不是你的光,他只是刚好站在光下罢了。】
【年幼的你决定杀死哥哥,杀死这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你不知道,与此同时,哥哥想送你逃离孪村。他想救你的命。】
【你还记得盛夏的蝉鸣吗,哥哥牵着你的手,用布条蒙住你的眼睛,跟你玩盲人摸象。】
【哥哥想把你送给人贩子,让人贩子把你卖了总比你死了好,祭祀的日子快到了,同样年幼的他也只能想到这个不太完美的办法了。】
【他怕你哭闹引来村里的人,于是骗你玩游戏,你却误认为他嫉妒你的聪明,认为你是个威胁,想送走你。】
【你故意踩到捕兽夹,然后大哭起来。】
【人贩子吓跑了,可惜林子远没惊动村里人,哥哥没办法,只能带你回家。你怎么哭也不停,他在旁边一直哄你,你一说想玩捉迷藏,他马上就同意了。】
【父母回来的时候,你还躺在冰柜上,你一如既往装作痴傻的模样,他们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担心你着凉病死,抱你下来。】
【母亲要做晚餐,她打开了冰柜,瞬间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
【她看见了哥哥冻成冰块的尸体。她一直把哥哥当作唯一的孩子看待,如今……如今……】
【她抱住你,安慰你,抚摸你的头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就叫方恪。”】
【哥哥的户口成了你的户口,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父母却迟迟不送你去庙里,有一天晚上起了很大的风,你第二天醒来时发现父母都死了。】
【父亲拿着砍骨刀上吊了,母亲的头滚到了床底下。】
【你惊慌失措地下楼,看见哥哥被剥下的皮坐在沙发上,厨房正炖着肉骨汤。】
【为什么呢?事情变成了这样。】
【孪生成了诅咒。】
【你受了刺激,逃出森林后就失忆了,流浪的时候被福利院带走,后来你有了新的父母,但你的精神已经不再正常。】
【你总是出现幻觉,你总觉得养母给你炖的排骨汤是人肉,你甚至在睡前看见了她砍人腿的画面,养父母说你生病了,你确实是病了,可你不承认,你觉得他们想误导你,他们不想让你回忆起真相。】
【你总觉得自己应该曾经有过一个哥哥,是养父母杀了哥哥吗你从此在心底埋下一颗要做侦探的种子。】
【你离开家十年,孪村的人一户一户死去,那里最终成了鬼村。】
【那一个个从小跟你一样被选中的孩子被做成了纸人,亲人在他们的尸体上糊上米纸,画上笑脸,把他们摆在庙里,烧给神龛上的双面佛。】
【大侦探,这就是你一直追寻的真相。可笑吗?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天真幼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简单看待一件事,你终于发现哥哥不是随意可以抛弃的物品,他是你的亲人,当时的你怎么会那样想,怎么会觉得是他毁了你的一切呢?】
【长大后的你再也不能与小时候的你共鸣,养父母供你读书给了你很好的教育,你人性里的阴暗早就被压下,最早给你宠爱的哥哥却回不来了,他的皮融化进了沙发,他的肉和骨头都在锅里煮烂了。】
【你翻开父亲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已经染了血,诉说着一个悲剧:我不知错在了哪里,我不知上天为何不让多子村延续生命,有一天我得到了神迹,神给了我指引,我那时不知道,那便是噩梦的开端。】
【不给他名字,是因为总叫他名字就会有感情,有了感情我们就舍不得了,我们从不教他说话,但我知道这个孩子比我们都要聪明,也许他渐渐自己听多了就会了吧,我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我希望他听懂我们谈论的是怎样可怕的事情,然后逃离多子村。你看,我还是习惯叫它多子村,我应该叫他孪村才是。】
【神啊,我和妻子都是老实人,做村长的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假公济私,为什么……】
【亲爱的孩子,亲爱的方圆——你哥哥给你取的是这个名字吧当你看到这本笔记时,我和你母亲大概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应该很大了吧,或许已经成年,祂杀光了全村人,早晚有一天会想办法叫你回来的,就请你替我们……再把它请回地底吧。】
【你获得了村长的提示:茶在左,酒在右,茶是门前花坛栽的菊花茶,酒是你们出生那年酿的喜酒。】
【果在前,花在后。果是祠堂遗照前的一颗菩提果,花是烧干的锅底你哥哥肉上长出的一朵并蒂莲。】
【五样祭品是哥哥陪你玩过的游戏道具,森林的小木屋、侦探手杖、画房子的粉笔、捉迷藏和盲人摸象的蒙眼布还有……哥哥最心爱的圣诞老人玩偶,它被你们落在了森林里,后来再也没有找到。其实我和你们的妈妈一直知道你们在外面玩的事情,有时候我们会站在窗边一起看着你们快乐的笑脸,我们感到无比幸福。】
【最后,两件邪物是冰箱的钥匙和哥哥的皮。把这些摆放在佛像前,哥哥和我们都会帮助你。】
【孩子,忘了对你说一句:“欢迎回家”,还有一直欠着你的……】
【“生日快乐。”】
第33章 孪村(完)
听见这四个字的心情其实很微妙。
就好像隔着一扇窗,窥见了别人的幸福。
就好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贫苦的一家人在圣诞节围坐火炉快乐聊天。
而他依然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一人。
划亮火柴,点燃一根烟,烟雾里充斥着他的幻想。
然后在天快亮时,死去吗。
方恪缓慢站起身,起来时头又有些疼,他的神经总是不能安静,没日没夜敲着他的太阳穴,打鼓似的,震得天灵盖发凉。
方恪行尸走肉般起身,找齐了最后需要的东西,走向东边的神庙。
他按照要求摆放好祭品,点燃三根香。
香雾里,渐渐显露出无数身影,孪村已经故去的人们又回来了,他们一个一个没入神像,义无反顾,无所畏惧。
方恪在一旁看着,内心却没有多少触动。
没办法共鸣,他不是那个剧本里的“方圆”。
他不是那个回家的侦探。
可心里其实有一点难受。
没有理由,就是有一点难受。
天亮了,孪村的怪异都消失了,只有两盏人头灯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父母的双眼,侦探跟哥哥在外面玩的时候,他们就那样不远不近看着,默不作声,暗中守护。
方恪埋了双面佛,再回头时,那两盏灯不知何时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发现他躺在医院里,就好像之前都是错觉,这一切只是侦探的一场梦。
方恪缓缓闭上双眼。
【副本“孪村”已通关,通关等级:ss,剧情探索度87%,评价:来自副本作者的祝福——小汤圆,生日快乐。】
【获得奖励:阴劵x2。】
【获得来自系统0221的揭秘:玩家年终有两个号,另一个号叫“青天白日”。】
青天白日!!
太震惊,以至于根本没工夫在意0221念祝福时管他叫的什么。
现实中,方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快,眼前短暂一黑,又倒了回去。
青天白日没有搭档!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
那他老师是不是……
没有伴侣。
方恪忽然就振作起来,他再次起身,这次慢了点,给头脑缓冲的时间,他穿着一次性拖鞋,跑进浴室刷了牙洗了脸,换上沈辞年昨天给他买的那一大包东西里面的新衣服。
他凝视那条椅子上的长鞭许久,最终把它拿起来,缠在了腰上,用宽松的毛衣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喊了客房打扫进来,嘱咐他把旧衣服拿去洗,然后便拔出房卡走了出去。
他打开手机,想发消息给朋友让他帮忙找个人,却在余光扫过的瞬间看到了一个身影。
从生理学上来讲,那个人是他父亲。
方济民伸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方恪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拿出阴劵,交给他。
方济民忽然钳住他的手腕,他不明所以,以为方济民要假惺惺的要他回家过生日,他心里烦躁,立刻就要甩开,后腰却忽然一痛。
意识开始模糊,恍惚之间他被人按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侧脸上压了只手,摁着他的力道很大,他的耳朵都被压扁了,很不舒服。
有人在给他的脖子上套什么东西,他忽然惊醒过来,像一头发狂的豹子那样拼命挣扎。
但无济于事。
他想摘下项圈,但项圈内部很快探出一圈细刺,直接扎进了他颈肉里。
一次性的,没有缩回按钮,这个项圈戴上就再也取不下来了。
那是给缓刑的死刑犯用的,防止他们不回监狱。
为什么。
他不是死刑犯。
他又做错了什么?东西他拿到了,他也交出来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他只是想去找个人。
只是想去找个人。
方恪因为麻醉已经在渐渐涣散的瞳孔固执地盯着走廊尽头的方向,可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很快,他的眼睛就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不服!凭什么!他什么都没干!
已经闭上的眼皮被他硬生生掀开,他抬起无力的手,想要给按着他的人一拳!
咔哒——
是某个按钮的声音。
“唔——!”人体难以承受的电流瞬间将他贯穿,脊椎骨断了一样提不起来力气,他想要蜷缩起来,但做不到,太疼了,好像连着头发丝连着手指甲脚指甲都在痛,牙齿酸得好像要掉了,舌根处也在剧烈疼痛,好像谁要把他的舌头扯出来。
最疼的其实是五脏六腑,他的肠子似乎要被电烂了一样,灼热的烧痛让他的嗓子眼仿佛在冒烟。
他也确实是在冒烟,一头染黄的头发全部炸了起来。
鼻孔和嘴角不断往外冒出细烟,他抽了那么多次烟,第一次不是内外循环,是直接从体内冒出去的。
他好像是要死了。
这是他的生日礼物吗。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
年终……他在心里默念。
想…想见你。
他意志力再强大,也还是没能抵过生理本能。
他昏了过去。昏睡时被人塞进了车里。
从A市开车到唐县,一共八千公里路程,在雪路上跑了将近五天,方恪都没醒。
这期间路上随行的陈伟每半天给方恪注射一支营养液。
来的时候开飞机,回去却要坐汽车,陈伟内心憋屈得很,但他看了看旁边更惨的某人,只能叹了口气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领导怎么想的,就不能先问问他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为什么没人问他方恪为什么要上高速方恪又不是故意找事,他才是跟方恪对接的人,别人不知道情况他还能不知道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他的意见
“可怜孩子”,陈伟随手给方恪把头发整理了一下,“好像还在读高三吧,还没成年吧,跟我家那傻儿子一般大。”
“我儿子跟你一样大的时候,除了写作业就是偷摸玩手机,哪有那么多罪受。”
“年老师是个好人,哎,希望他好好照顾你吧。有时候看着你生活一团糟,我就会想到我儿子,我儿子啥也不用管,衣服他妈妈给他洗,饭他妈妈给他做,上下学也是他妈妈接送,他妈妈辛苦,我呢,时不时给家里打点钱,休假还能带我儿子打雪仗……”
“咋就没人想到你还是个娃呢。戴这种东西,以后你走到哪里都要被歧视,你这一辈子都毁了。”
“你以为我想监视你啊,还不都是工作,我看着你从十五岁长到十七,好几次寻死觅活,你以为我想拦着你啊,我还不是想着就让你死了算了,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有时候都看不下去,那我能怎么办,都是工作。”
“方恪”,陈伟忽然哽咽了一下,“这是我最后一次监视你,以后这任务就交给年老师了,我的工作圆满结束,我要调回去了,我可以经常回家陪老婆孩子了,你好好生活别再自杀了。”
“这是我儿子最爱吃的薯片,明天是你生日,你明天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哪怕就这么一天呢?好好过个生日,生日是最重要的,过年都没自己生日重要,年是大家的,生日是自己的。”
陈伟声音不大。方恪听不见,他的耳膜受了很严重的伤,不太听得见声音了。
他其实已经醒了,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一点都看不见了。
另外一只视力也严重受损。
如今国民体质普遍增强,曾经100毫安就可以致死,现在也不过200。
那是240毫安啊。方恪等级再高也是普通人,不是超人。
他们开会的时候却只考虑到了高电流带来的疼痛会让方恪短暂失去行动能力,没有一个人考虑他受不受得了,他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不可逆的伤害。
沈辞年五日前已经先回家了,他换了套郊外的别墅,考虑过位置和很多因素,然后购置了一些方恪的东西。
位置他早就发给司机过,车停在别墅门口,陈伟将方恪从车上抱下来,“一起”生活两年多,这是陈伟第一次感受到方恪的重量。
几乎没有重量,比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还轻。
皮下没有肉,只有骨头。
年近五十的陈伟想到自己家胖乎乎的儿子,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国服第二怎么……怎么……
难道不应该看着很瘦实际有很多肌肉吗?怎么…怎么真的都是骨头。
他把人交给沈辞年,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还恍然难以相信。
直到他的手摸到薯片袋子,才瞬间醒来。
忘记给了。
……
这是沈辞年第二次看见方恪脆弱得不像个人样。
方恪的小腿有多细呢,最细的地方大概还没有沈辞年两根手指宽。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像物品一样被送进了他的家门,而这个人的亲生父亲竟然对他露出感激的眼神。
沈辞年到底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电话给私人医生,再回到沙发前,就看见方恪已经坐起来了。
缩在角落里,失去焦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沈辞年身旁的花篮。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威胁天敌的时候,其实身体在轻轻颤抖。
第34章 用牵引绳教他走
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别墅大院门被打开,一个白大褂提着药箱的青年在茫茫夜色和滚滚飞雪里走近。
沈辞年把人接进来,那人换了拖鞋,就直奔方恪。
方恪的状态不太妙,脊背弓着,拳头半握,似乎随时准备进攻。
“你得把他抱着,这个样子我可不敢靠近”,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头灯戴好,“或者你拿绳子给他绑起来。”
沈辞年思索片刻,走过去按住了方恪的双手,“没关系,现在可以了。”
“那你得压稳了,最好把他腿也顶住。”
“可以”,沈辞年膝盖刚顶进去,就听见方恪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方恪在哭,眼神依旧是凶狠的,可因为主视眼失明,他不太好的右眼看什么东西都是偏的,他想瞪沈辞年,实际瞪的却是空气。
“罢了……”沈辞年松开方恪,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把人抱到了腿上。
这样总可以了?
一直等到方恪彻底安静,医生才上前,检查了眼耳口鼻,又拿听诊器皱着眉头听了半天。
“等他情绪稳定些后你带他上医院拍片子,他肺问题很大应该是抽烟引起的,另外心脏处有异物,不清楚是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不太妙的声音,以我做国际战地军医八年的经验来看,那可能是一颗在引爆边缘的炸弹。”
“有人在他体内植入了炸弹,原本是稳定的,但现在……过强的电流毁坏了炸弹的电路,我恐怕它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两只耳膜都有不同程度穿孔,我给他开些药物,你每晚喷洒消毒,暂时不考虑给他戴助听器,他的耳朵能够自愈。”
“眼睛的话,不光是视网膜脱落的问题,人类这边是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等奇迹。目前医术水平有限,暂时只能给他开点眼药水减轻他的痛苦。”
留下药物,医生就走了,沈辞年抱方恪去了二楼,想把他放下来,可衬衣袖子被揪得很紧,方恪嘴巴紧紧抿着,抓着沈辞年的手在轻微颤抖。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味,沈辞年弯下身,为了让方恪听清,离他的耳朵很近,“乖,不走,这是我家,我能走去哪。”
方恪还是不肯松手,心脏的地方很痛,眼睛没了视网膜保护,很不舒服,睁开不舒服闭着也不舒服,光源太强刺激得它们在不断流泪,沈辞年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关了灯,可陷入黑暗却让他更加不安。
黑暗里好像有无数谩骂诋毁的声音要将他吞没,好像有无数双手想从他身上撕扯下一块血肉分食,好像有无数张深渊巨口永远不知贪婪地等着喝他的血。
他恶狠狠地抓住沈辞年的袖口,使劲扯着,好像要把所有不满都悉数发泄。
可所有动作都在沈辞年的手抚上他脸时消失。
他凭什么呢?沈辞年又不欠他的。
他终于松开了手,像是把一切都松开了、放弃了,连着这条烂命一起,都不要了。
沈辞年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去浴室洗了个毛巾来给他擦脸。
他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像一个失去生命的布娃娃,任由沈辞年摆弄。
沈辞年擦猫一样把方恪的脸一点点细致擦过,手指轻柔擦他的耳朵,没擦太深,随后拿来消毒的喷雾,对准方恪的耳朵喷了进去。
耳朵很不舒服,又痛又痒,方恪忽然弹起来,使劲甩了甩脑袋,想把药水甩出去。
还没甩两下,脑袋就被沈辞年的小臂钳住了,他动弹不得只能忍受这怪异的麻痒,任沈辞年又给他另一只耳朵也喷了一遍。
喷完耳朵,沈辞年拿起眼药水瓶子,沉思着考虑。
身为诡神,治个眼睛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治好了要怎么解释,他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暴露自己
沈辞年最终还是扒开了方恪的眼皮,将眼药水滴了进去。
他俯身,再次贴近方恪的耳朵:“你不是有诡主吗,联系它过来给你治眼睛。”
方恪脑子发懵,一时没听懂这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的神情骤然愤怒起来,直接朝着沈辞年挥了一拳——打了个空。
他立刻打出第二拳、第三拳,在第四拳即将打到沈辞年的一瞬间,他的手被接住了。
“我没……”他咬着牙,胸口剧烈起伏了很久,轻轻从沈辞年手心抽回自己的拳头,用很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只想要你。”
想要他什么?沈辞年忽然心中微动。
有点可惜了,其实他有几个瞬间对方恪动过一点点念头,但当年他毕竟答应了那个人类,他是个守信誉的诡,所以即便那个人类骗他感情,他目前也没有染指其他人的打算。
方恪没听见答复,默默翻了个身,背对着沈辞年,眼药水因为身体倾斜溢出眼眶,湿了枕巾。
沈辞年给他盖好被子,离开客房回到主卧,洗漱、处理工作、上床。
夜深了,沈辞年习惯早睡,方恪却睡不着。
他将手伸到腰间,解下那条鞭子,抱紧。
寒风把梦境吹散了,现实总给他沉痛的一击一击再一击,心脏在往下坠,很想明天不醒来面对,想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看到模糊失真的世界,想把烦躁的记忆埋进土壤里,等绿芽布满坟头时,也许他会在某个春日暖阳照进白骨的片刻,感受到解脱。
想引爆自己,让心脏变成一地残片,让每一个践踏过它的人都不会认出来这曾经是一颗心,让它烂掉,烂得不能再烂,这样就不会再感到疼。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求救,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是,一直都是。
永远都会是。
当万物都睡着,方恪睁眼到天亮。
六点,隔壁传来洗漱声,六点一刻,沈辞年换好正装,走近客房。
“你在家里休息,还是跟我回学校”
方恪没动。
于是沈辞年关上了门,门外脚步声渐远,很快没了动静。
方恪在卧室里待了一整天。
别墅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司机小唐和一个厨娘米姐。
家庭医生李进不住在这里,但离这里不远,下午的时候小唐开车接他过来又查看了一遍方恪的情况。
米姐中午的时候给方恪把饭端了进去,方恪一点都没动,睡着不起来。
沈辞年回来时,就看到客房里原封不动的早饭和午饭,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其实心里有一点隐怒,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他坐在床边,推了推方恪,还没反应过来,方恪忽然发难,狠狠咬住他的胳膊。
沈辞年只是微微皱眉,心里有一瞬间想:狗牙该磨了。
他就着这么个奇怪的姿势把方恪从床上捞起来,放在餐桌上。
方恪不想吃,他想饿死自己算了。
死了就死了。
可调羹伸到嘴边,鼻子里钻进了一丝香甜。
他又有些怔愣了,这是什么?蛋糕吗?
闻起来的确有奶油的味道。
他忽然偏过头。
是蛋糕又怎么样,他又不想过生日。
眼角却有点湿润。
沈辞年很有耐心,等了他很久。
等到他终于自己低头,咬走那一勺蛋糕,沈辞年就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小狗听话,当然要及时给奖励。
蛋糕被推到方恪面前,手里被塞了勺子,沈辞年没有催促他,就让他自己拿主意怎么吃。
光吃奶油也行,挑出水果不吃也行,吃得糊一脸也行,没人说他的不是。
只是偶尔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给他擦一下脸和下巴。
“脏猫似的”,语气里却并未有嫌弃,有的只是很浅淡的笑意,“要我给你擦”
“好吧,方恪同学,我给你擦。”
方恪忽然就想起犯烟瘾那天的大雪,他在便利店门口买了烟,长长吐出一口烟雾,缓解内心的难受。
那天的大雪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在雪中看见了那个戴围巾穿风衣、眼镜挂在脸上显得斯文又儒雅的男人。
他坐沈辞年的车回家,沈辞年那天也是这么问的他,好像熟人间开玩笑似的。
“方恪同学,要我帮你系”
“好吧,我帮你系。”
是沈辞年先做出熟稔样子的,是沈辞年引导他,让他误以为自己跟他很熟的。
是沈辞年撩拨他一湖心水荡漾起来,又告诉他那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
他沈辞年对谁都这样,对你方恪更没有任何不同。
他沈辞年就是这样绅士的人,不是对你特殊照顾。
他沈辞年不是个dom,你到底在这无理取闹什么
奶油吃太多,有些发腻,腻得他想吐。
他把蛋糕推开,想用筷子夹点黄瓜清清口。
手在抖,眼看不清,夹偏了。
于是他猛然摔了筷子,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要走。
走了还没几步,就被花瓶绊倒。
他趴在地上,脸朝下,眼睛死牛一样干瞪着,嘴巴抿成一条难过的细线。
好啊,好,他如今沦落到路都不会走了。
腰上落了双手,沈辞年没让他这样狼狈地趴很久,走过去就把他扶了起来。
“先吃饭,吃完歇一会,我教你怎么走路。”
一顿,像是怕他不能理解,沈辞年补充:“用牵引绳。”
第35章 小狗上主人床了
什…么
方恪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猛然僵在了原地,在脑海中木讷地思索沈辞年是不是跟自己说了“牵引绳”三个字。
听错了吧……
怎么可能呢。
沈辞年没让方恪发呆太久,牵着人回到餐桌前,他很有耐心,哄小孩一样哄着方恪把碗里饭吃完,这才起身。
“在这里等我,乖一点,别让我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沈辞年上三楼,拿着最小号皮质项圈下来时,就看见方恪独自乖乖坐在椅子上,很安静。
很乖。沈辞年弯身,把皮圈收到最紧,拴在方恪的右手腕上。
他余光瞥到方恪左手腕上的手表,上面显示七点三十四分,显然已经完全损坏了。
沈辞年微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跟着我走一圈。”
方恪抿着嘴唇站起来,觅着微弱声音走过去。
听不清,看不明,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手上那根牵引绳。
像一座指引返航的灯塔,无论他偏离到何处,只要灯还亮着,就能找回回家的路。
沈辞年咬字很清楚,语速很慢,尽量让方恪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
“集中精神,随行的时候我不会跟你说话,你自己判断你的视线与现实究竟偏离了多少,我要求你在三个晚上的时间内把这个偏差值刻在心里。”
方恪握了一会手指,又在握够之后松开,“嗯。”
“之后我会带你出去”,沈辞年注意到方恪的紧绷,安抚,“没必要紧张,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是去医院。你很聪明,家里的家具摆放位置你很快就能记住,所以你可以提前计算并反应,因此我需要带你去陌生的地方,以便观察你是否可以独自出门。”
“……嗯。”
手上的确是一条牵引绳,方恪跟着沈辞年往前走的时候,内心还在起伏不定。
是牵引绳,又怎么样?
这不是一场调教,这仅仅是沈辞年对他的康复训练。
也不算康复训练吧,总之目的是让他习惯这糟糕的视力,然后可以自力更生而已。
然后呢?沈辞年要放他走让他回他自己家里去,再次独自一个人烂着
他这棵树病了,沈辞年就把他拔出来,移栽进一个大盆,悉心养护着,等他好了,再把他连根拔起塞回病土里,是么?
沈辞年永远只会把项圈套在他手腕上,因为他脖子上已经有了项圈。
那代表着人类和玩家会的意志,所以沈辞年不想碰是么。
即便沈辞年是青天白日。
方恪走神太久,连手腕上的动静都没能注意,什么时候绷紧的绳子松了都不知道,就那么撞上了沈辞年的胳膊。
沈辞年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没摔。
“方恪同学,你最好认真点”,沈辞年语气很平和,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否则老师真要罚你站了。”
“你滚。”方恪终于肯开口说话,甚至还用力跺了一下沈辞年的脚后跟。
他有点不爽,沈辞年好像在逗小朋友一样。
沈辞年挑了挑眉,不可否认,他很爽。他从前就很喜欢逗小孩,尤其逗得人家气急败坏的时候,他打从心底里感到愉悦。
于是他笑眯眯道:“走个路都走不好啊?方恪小朋友几岁啦”
方恪果然气急败坏,捏着拳头仿佛要捶他,语气也很冲:“你在放什么屁!”
很可爱。就是那么一个瞬间,沈辞年想买个声控尾巴安在方恪身后。
只要一听到声音,方恪就会像小狗一样开心得摇尾巴。
即便方恪在骂人的时候,尾巴也会诚实地摇起来,显得像口是心非那样。
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沈辞年遗憾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方恪的前世他看过了,真不是他要抓的人。
可怎么就这么巧,他遍寻唐县都找不到,唯一找到的有点符合的还偏偏就不是呢?
书衣那小子该不会骗他吧?
应该不至于,按人类的话来讲,书衣是他狂热粉丝,没道理骗他。
沈辞年不再想这些,他牵着方恪就在一楼转了转。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解开方恪手腕上的皮圈,准备抱人上楼。
方恪用力推开他,压根不让他抱,跺着脚扶着楼梯自己上去了。
气性还挺大。
方恪也不管自己进的是谁的房间,进去连鞋也不脱,直接往床上一倒,就开始生闷气。
沈辞年刚进自己的卧室,看到这一幕,差点没忍住把人拖去三楼教训一顿。
鞋不脱,澡不洗,衣服不换直接上床,谁教方恪这么过日子的
忍住,忍住,心平气和。
沈辞年保持微笑,把床上的人抱起来,无视方恪的挣扎,强行丢进陶瓷浴缸。
“要我帮你洗么”他皮笑肉不笑,“好,我帮你洗。”
方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抓着手按在了浴缸边上,沈辞年把他衣服扒了,搓猫一样搓他,搓得他想发火,偏偏怎么用力都起不来,只能顶着一脑袋泡泡越发生闷气。
烦死了。
方恪又在心里拳击沈辞年。
沈辞年给方恪洗头的时候发现方恪的头发已经被电得没什么用了,他走了出去,拿着电动剃头刀进来。
只能剃光头等着后面再长了……
方恪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拿了个什么东西进来,听到嗡嗡的声音还以为沈辞年要给他刮腋毛,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不肯抬起手臂。
他没腋毛,小时候他妈给他错用了别人的过期脱毛膏,导致他那里后来怎么也不长了。
这事让沈辞年知道了,不得在心里笑死他
方恪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沈辞年一会敢笑,他就用力拍水,把沈辞年弄一身洗澡水,然后再站起来,对着沈辞年的脸来一拳。
方恪怎么想也没想到沈辞年竟然把那玩意儿放在了他头顶。
干嘛?不喜欢他的黄毛打算把它剃光
方恪握紧拳头。
沈辞年盯着那剃头刀看了一会。
如果现在剃,等会水里会不会全是狗毛
他把剃头刀放到一边,决定先洗狗。
方恪突然就变得很不配合,他洗一下,方恪就瞪他一眼。
身体僵硬得仿佛要成为一块化石,不使点劲压根掰不动。
沈辞年强行把方恪洗干净,水擦干,换上睡衣在肩上披了块浴巾,然后拿起剃刀就要开始剃头。
方恪一直在动,不是躲剃刀,就是伸手要抓他,护着头发死活就是不听话。
沈辞年见状,直接取走他身上的浴巾,然后像卷鸡肉卷那样把方恪用浴巾卷了起来,手臂也卷在里面,跟昨天一样钳住方恪的脑袋,启动推刀。
过程异常艰难,好在最后还是剃完了。
方恪快气炸了,沈辞年刚刚解开浴巾,他就飞快走了出去。
路过沈辞年的时候,一点也没避着,故意踩着他的脚过去。
他踢掉拖鞋,钻进被子,缩在角落里。
沈辞年收拾完浴室,出去看见方恪霸占着他的床,扶了扶额。
小狗未经允许上主人床了,这还得了
像是预感到什么,方恪冲着他大喊:“别动我!”
他就要睡这里。
就要!
沈辞年无奈地走出去,从客房把药拿进主卧。
给方恪喷药又是一场体力较量,最后以方恪撕坏他睡衣袖子告终。
很多个瞬间沈辞年都想上去拿鞭子下来抽死方恪,最终还是给忍了下来。
不气不气,这人跟你没关系。沈辞年喝着牛奶,同时递给方恪一杯,看见方恪喝一半又剩着,眼神变得晦暗不明,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他已经按上次的量只给方恪倒了一半了,方恪还是给他剩一半
故意剩一半想指望他喝小狗嘴兜子吗?
方恪就是这么想的,他眼睛不断看向模糊成清朝老片的沈辞年。
不是不喜欢浪费吗,喝一下又不会毒死。
喝一下怎么了。
……
方恪万万没想到沈辞年隔天晚上抱了只布偶猫回来,还把他喝剩的牛奶倒给猫。
难怪家里有牵引绳,原来沈辞年养猫。
“小汤圆真乖”,沈辞年摸摸猫脑袋,猫一边喝牛奶一边呼噜呼噜蹭他手。
“你叫它什么”方恪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什么小汤圆
“喵~”小猫躺下来翻肚皮,歪着脑袋让沈辞年摸肚子。
“乖猫”,沈辞年压根不理方恪,他把猫抱起来,猫很亲人,攀上沈辞年肩膀就开始舔沈辞年侧脸。
方恪越看越生气,越是看不清越是容易联想更多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误以为沈辞年在亲猫!
沈辞年把猫抱到腿上,当着方恪的面给猫的耳朵滴祛耳螨的药液。
小猫很信任沈辞年,一点都不动,即便耳朵不舒服,也只是轻轻晃了晃蓬松的大尾巴。
“小汤圆真乖,一会奖励你小鱼干。”
把猫放到地上,沈辞年拿起方恪的药,拍了拍大腿,笑:“过来,我也给你祛祛耳螨。”
祛你妈的耳螨。
方恪不想自己还不如一只猫,他恨恨地躺了过去,把脑袋枕在沈辞年腿中间。
沈辞年一只手安抚似的抚摸他的脸,另一手给他耳朵里喷了药,他忍着没动。
可能是因为某些较劲的心理在作祟,他也想听到沈辞年夸他真乖。
然后他会扬起下巴对沈辞年不屑地说一声:“你在放什么屁。”
第36章 快被逼死的方恪
沈辞年没夸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侧脸,示意他换只耳朵。
方恪抿住唇,翻身。
脸换了一边,眼睛离沈辞年的小腹很近。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微不可察地往前挪了一点,把脸埋了进去。
沈辞年拿着喷雾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动作。
沈辞年的另一只手转移到了他背上,轻拍着安抚。
方恪把脸藏起来,脑袋靠着沈辞年,这种依靠的感觉给了他最原始的安全感。
就像小时候,总喜欢用枕头把自己围起来,或者睡在两个枕头之间的凹陷里,左右都有依靠都有枕头挡着,心里就格外安定。
正躺着脑袋就被包围,侧躺着脸颊接触到枕头边边,像是睡在谁和谁的中间。
很小的时候是睡过的吧?他不记得了。
记忆里的所有颜色都悄然褪去了,刻在他脑海里的最终只剩下母亲离开那天黑色的连衣裙、红底黑边的高跟鞋、蕾丝的遮阳伞。
只剩下白色的手术室和绿色的围着他的一群人。
只剩下那天的耳鸣,和眼睛看到的模糊的灰暗天空。
方恪知道自己性格不好,自己其实很任性。
但他这一刻就是想独占沈辞年的温柔,即便他知道这温柔不是沈辞年对他的例外,他此刻也当作例外了。
他就这么当作了,如何呢,沈辞年又不会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这会的方恪是脆弱的,沈辞年喷完消毒的药水,手掌盖住方恪的耳朵轻轻揉。
方恪身上正在散发一种海盐的气息,像是从大海吹上岸的海风,发咸发苦,像是谁的眼泪积成大海,而海边又卷过来跳海的人。
沈辞年没立刻催方恪起来,等方恪自己坐起身离开他的腿,他便俯过身,贴近方恪的耳朵,轻声:“你做得很好。”
“很乖”,光溜溜的脑袋被摸了一下,“去洗澡,水给你放好了。”
方恪没动,他看着沈辞年。
“别锁浴室门,有事叫我,我就在这等着你。”
闻言,就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方恪弄不懂自己的心,为什么要为这么一句话安定,他只是缓缓站起来,走进去。
他没摔,正常走路,走得可能比平时慢一点,但还是成功进去了。
脱掉家居服,踩进浴缸里,温水只能没到他小腿,他慢慢躺下来,感受着水流的包裹,仰起头,像天鹅那样露出修长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脸也沉入水面以下。
离他很近的位置放着一支洗面乳还有一瓶沐浴露,置物架的位置调整过,他一伸手就能够到。
沈辞年好像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忽然想起进来前沈辞年说在外面等他。
于是他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干,只是把自己洗干净,换上沈辞年早就放在一旁的睡衣,走了出去。
整个别墅都开着暖气,睡衣薄一点正合适。
沈辞年靠着窗边的位置,在电脑桌前备课。
方恪看了他一眼,没过去,他不想回客房,他也不打算问沈辞年的意见,直接上了沈辞年的床。
沈辞年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左手边有水果可以吃。
方恪正吃着水果,沈辞年的手机响了,有人打来了电话,具体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听见沈辞年说:“好,我会转告。”
挂断电话,沈辞年转过身,就看见方恪一动不动坐在靠左的床头,水果也不吃了,就沉默着发呆。
“方恪”,沈辞年走近后才开口,“明天晚上你有个副本要下,阴劵可以容纳两个人进副本,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你带诡异研究院的院长下去,你父亲说……”
沈辞年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隐瞒:“这次行动你可以不回来,但务必安全把院长送回来。”
“如果你自己独自回来了,他们会接走你,关你进御灵人监狱。”
方恪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沈辞年拿起桌上的牛奶,递给方恪。
“喝吧,安神的,睡前我给你滴眼药水。”
方恪不接,原本伸直的双腿慢慢屈了起来,他用手环抱着腿,环抱着自己。
“你,去吗?”他声音不大,像是从什么很深的洞里传出来的,语气轻得像是风一吹就要逝去。
“你明白的”,沈辞年拍了拍方恪左肩,“阴劵只能容两个人。”
“你身体的损伤并不会反应在灵魂上,这一点你想必很清楚。”
“在副本里,你不需要我照顾什么。”
方恪忽然抓住沈辞年的手,声音微微颤抖,“你…陪我去,好…好吗?”
“方恪,你很清楚,我不能。”
“求你”,方恪用两只手一起抓住沈辞年的手,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求你……”
他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他明白他在要求沈辞年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是……
他可能快要被逼死了。
他烟瘾好像犯了。
他不再求沈辞年,他松开沈辞年的手,到处在床上摸烟。
在哪里……在哪里……没有……为什么都没有……
明明他到处都扔了有,为什么找不到……
他忽然恍然大悟,他不在他蜗居的那个小房子里。
他忽然有一点崩溃,他抬起手,不管不顾到处摸沈辞年的口袋,手不停地扒拉,似乎这样就能找到那根不存在的烟似的。
“给……给我一根…一根烟……”,方恪的眼睛已经充血发红,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特别可怕,他猛然凶狠了音调,“快给我烟!”
他扬起拳头,“给我!不然我揍你!”
沈辞年无视他的威胁,退开半步,将牛奶安全放回桌上,然后伸手把方恪上半身揽进怀里。
“安静”,他并不急言令色,只是很平静地说出这个命令,“现在,安静,别让我听到你说话。”
方恪愣住很久,烟瘾有一瞬平复,但很快更凶猛地返了上来,他忽然发狠,拼命咬住沈辞年的肩膀!
“我明天陪你去”,沈辞年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轻轻抚摸方恪的脊背,像在安慰一只应激的猫,“松口,我给你换根磨牙棒。”
什么磨牙棒方恪脑子有一瞬宕机,下意识松开牙齿。
沈辞年看准时机,卡住他牙齿,给他把嘴掰开,然后抽身而去。
方恪用舌头顶了顶发酸的牙膛,心里又开始渐渐升起一股烦躁。
沈辞年怎么可能真陪他去,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到一个人影在移动,那个人影手里拿了东西又好像没拿,他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更加烦躁,在他再一次发作之前,沈辞年塞了一根洗干净的细长胡萝卜到他嘴里。
方恪把胡萝卜拿出来,丢掉,嘴唇一抿:“有病。”
他躺下去,翻身用被子盖住自己。
然后独自忍受烟瘾漫长的减轻过程,没有再发狂,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他在被子里一阵又一阵颤抖,身上时冷时热,脑袋晕晕乎乎,舌根酸软无力,肺里很痒很想咳嗽。
都忍着,连着那深海般的窒息感一起,都忍着。
就这样,靠自己忍,可以忍下的。
沈辞年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关掉电脑,洗澡上床。
关灯前给方恪的眼睛滴好了药。
他将方恪捞过来,圈在臂弯里,方恪枕着他的右胳膊,他的左手就搭在方恪腰上。
这是一个,人类大部分的家长对害怕自己睡的幼崽的守护姿势。
他猜测这样可能会让方恪好受点。
感受到方恪悄悄移动,看上去是想往他怀里窝住,他没动,只当作不知道。
方恪一直在挪身体,直到脊背靠上温暖的躯体。
想被人围起来,像柔软枕头铸就的城墙那样,把他围起来。
想像一只小狗那样被主人收养,想像个不能自理的小动物那样被照顾被保护,想找个沈辞年那样的主人,可以把他养得很好。
可是他是一只瞎眼的孤狼。
沈辞年不要他。
他会咬沈辞年递来食物的手,沈辞年抛弃他也是理所当然。
没有人会喜欢恶犬。
这种疯狗,就应该关进收容所或者安乐死。
沈辞年感受到臂弯里的人好像在哭泣,他有些无奈,哄孩子一样把方恪翻了个身让方恪的脑袋埋在自己肩膀处,然后手掌轻轻拍打方恪的后背哄睡。
“你乖点,明晚我便陪你去。”
“我不。”方恪的声音有点闷。
有点闷,听起来很像一只乖狗。
“你乖”,沈辞年给小狗顺毛。
“我不。”
“我明天陪你下副本。”沈辞年很耐心地哄他。
“谁要你陪。”方恪伸手试探着抱住沈辞年的腰,脑袋却扭到了另一边。
“脑袋转过来,这么着要落枕的。”
“要你管。”方恪手圈住沈辞年的腰然后在沈辞年背后交握后,就不动了。
这样,就够了。
抱紧了,跑不了。
“好,我不管。”沈辞年轻拍方恪脊背,“睡吧,我在这。”
心里和身体好像都好受了一点。
方恪闭上眼睛,竟然慢慢睡着了。
沈辞年骗了他,又怎么样呢,他明天自己去深渊赴会,也没什么。
……
红日初升,天光大亮。
第37章 突如其来的坦白
这是一个休息日,沈辞年留在家里陪方恪。
早上用牵引绳遛着方恪出去在小树林里转了一圈,雪下得太久,枝丫迟迟不见绿意,地上也早没有了落叶。
这些树已经经历了两年整的冬日,再不开春,它们恐怕要因为缺乏阳光和温度死去了。
他们在林子里踏雪而行,把整齐的雪地踩出两行平行脚印。
方恪脖子上围着沈辞年的围巾,他把鼻尖以下都埋在围巾里,呼吸的味道是温暖湿润的。
沈辞年随时观察方恪的脚步,在他即将发生偏离时勾一勾手指,牵动连接两人的那根绳索。
方恪就会调整方向回到正轨,冬日的阳光依旧苍白,沈辞年走得不快,惬意得仿佛在遛狗。
但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只是必要的复健运动,不是他们各自心里所想的那样。
不是便不是吧。沈辞年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方恪亮闪闪的光头上。
再过几个月,小狗换毛了就好看了。
黄毛瞅着实在扎眼。
不是便不是吧。斯人已逝,也许他该放下了。
沈辞年忽然停住脚,伸手拂去方恪头上的落雪。
已经一百多年了,也许他该重新开始了。
但他心底仍留遗憾,暂时还没有现在就重新开始的打算。
他还是很想听到那个小骗子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的。
先把人找到,听到想听的道歉,然后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他准备放过他那个小圣徒了,做神主的不能太斤斤计较。
沈辞年伸手,唤回走到他前面去的方恪:“过来,我牵你回家。”
“哦。”方恪以为他说的牵是牵绳子,下一秒手就被牵住,他一瞬间有点懵,然后飞快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我自己会走!”
他用力推开沈辞年——并踩了哦不跺了沈辞年一脚——然后闷着头往前走——然后在家门口迷路——然后被沈辞年不由分说捉了手——老实了。
被人牵着手的感觉真的好奇怪,好奇怪怎么这么奇怪,心里面涨涨的,快把他难受死了。
他不想把手交出去,可是沈辞年已经牵住他不止一次两次了。
为什么……即便如此,即便已经一张床睡过了,沈辞年还要把他当陌生人吗?
还要跟他说,他们不熟吗?
他记忆忽然回到进孪村副本前的那个傍晚,街上车水马龙,红绿灯闪烁着奇怪的光晕。
沈辞年忽然跟他说:“过马路了,我牵你。”
忽然想起更久以前的便利店门口,沈辞年脖子上戴着的就是他现在正戴着正把脸埋进去的围巾。
沈辞年说:“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
这段关系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穷追不舍,是沈辞年先迈出那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他才跟着走的。
是沈辞年……先主动收拾他的麻烦的。
“年终”,方恪指尖轻触沈辞年手心,就在这个不太明媚的早晨,他坦白了自己。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dom”
像是戳破了什么窗户纸,沈辞年却并未有惊讶或不解的神情。
于是他骤然明白了一切:“你是。你早就知道我是那个……”
一顿,他继续,“那我们可不可以……”
“暂时不可以”,沈辞年很明确地拒绝了他,语气是温和的,目光也很柔和,“以后不一定。”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以后。为什么不能是现在。为什么总是在让他等。为什么他总是等不到,等到了也可能从眼前溜走
方恪又有点想发疯了,他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悄然攥起,并随时决定在现实里给沈辞年的鼻子来一场拳击。
是dom又怎么样,他很喜欢又怎么样一句话不合他心意,他就照打不误。
“拳头松开”,沈辞年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着方恪,“我希望你明白,你是想跟我玩过家家的游戏,还是真的想让我……”
沈辞年凑近,那个被方恪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被沈辞年轻而易举说出口。
“想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把你的一切都交付给我,基于对你的宠爱,我会照顾你、引导你、管束你,永远站在你身前,为你解决一切麻烦。”
“如果是后者,那么抱歉”,沈辞年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我现在暂时做不到,我们认识时间不长,我对你…抱歉有点直接,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目前没有爱。”
方恪没松开拳头,反而攥得更紧。
“如果是前者,一场虚情假意的游戏。那么我可以奉陪。但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清楚后再给我答复。”
即便是假的……也想要。
可在明知是假的前提下,他真的能够慰藉自己的心吗?
短暂的放纵疯狂之后,得到的恐怕是更加庞大的空虚。
“我想要……”方恪停顿了一下,偏开头,耳根微红,继续说,“你,站在…我这边。”
“我可以站在你这边,不必要以你希望的方式。方恪同学,对某件事某个人持有与大众不同的看法是我的人身自由,而不是因为某段关系带来的特殊。”
方恪不说话了,他把头低着,直到走回客厅,他也一言不发。
沈辞年同意了,但不是他想要的。
沈辞年以同意的方式拒绝了他。
沈辞年又这样,总这样,挑不出错,也就无从反驳。
最后只能把千言万语从嗓子眼里哽回去,然后转化成无尽的沉默。
他如此温柔、体贴、讲道理。
可偏偏这把温柔的刀子最是能找准他的软肋在哪里。
一刀扎下去,精准、恰当,刚好够他安静,把那些心思都被迫收回去,又不至于太伤他的心。
更多时候,分寸是一种疏离。
好像昨晚抱了他一夜是假的似的,他们仍然是陌生人。
方恪窝在沙发上,发呆。
沈辞年在跟家庭医生通话。
大概四十分钟后,沈辞年走过去,手搭住方恪肩膀:“明早从副本回来,李医生会来家里给你秘密做一场手术,把你心脏里的炸弹取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它还是一枚定位器,取出来后会做成项链,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带在身上,至于爆炸功能,我不打算保留。”
“没必要”,方恪皱了下眉头,“我不可能配合你。”
沈辞年便收回手,“行,随你。”
他给李进发消息取消行程,转身去喂猫。
“呼噜呼噜”,布偶猫蹭着他的小腿,尾巴向上翘起,顶端微微卷曲。
“喵~”小猫抬起脑袋,向沈辞年讨要抚摸。
沈辞年给猫喂了块冻干,让它自己吃着,去洗手台前洗手。
“喵”,小猫跳上洗手台,爪子扒拉透明水柱,肉垫沾到水,便甩了甩爪子。
“小汤圆,我是不是要把你惯坏了啊?”沈辞年用手捧水给猫喝,“水碗里的不喝,非要我喂你才好喝”
沙发上的方恪脊背一僵。
他想到了昨晚没喝的那杯牛奶,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分层了。
他咬住唇,不想跟猫比。
“我看看,是不是要驱虫了”,沈辞年点了点猫脑袋,“明天让宠物医生过来给你驱虫。”
“乖猫要按时驱虫,小汤圆最乖了是不是”
“喵~”
方恪越来越不高兴,脸很臭。
沈辞年和这猫一唱一和的到底在说谁
他坐不住了,噌一下站起来,咚咚咚往楼上走。
“喵~”
“哦他不乖,上楼梯这么大劲很不礼貌是不是,没事,我们不理他。”
方恪脚步一顿,随即更用力地上楼。
一上午他都没下来,直到沈辞年喊他吃午饭。
那只也叫“小汤圆”的猫竟然跟他同步下楼,走在他前面,做示范一样肉垫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看不清猫优雅的走姿,但猫尾巴轻轻缠在他腿上,好像在让他跟着学。
“……有病。”
有病的人养有病的猫。
学个屁学。
方恪我行我素,啪嗒啪嗒下了楼。
猫有些不解地坐在楼梯上,探出脑袋观察这个暴躁的人类。
沈辞年撑着脑袋坐在餐桌上,打量着方恪的神情与那只猫如出一辙。
优雅、高贵,带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方恪一律通通看不见,沈辞年看他看久了,他就抬头露出一个非常凶的神情。
“看屁!”
“嗯”,沈辞年一点都不生气,“是在看你。”
“……”
方恪想站起来揍人。
但最终只是把青菜塞进口中,用力嚼。
他埋头吃饭,吃着吃着,忽然开口:“你……真陪我去”
“把饭咽了再说话。”
“你怕我喷出来!”方恪瞬间炸毛。
“我怕你呛着”,沈辞年叹了口气,顺毛摸方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
好像长了一点发茬起来,短短的,硬硬的,手感不是很好,扎手。
方恪的头发看来偏硬,果然符合犟钟标准。
方恪闷了一会,再次开口,这次咽干净了:“你真去”
“你…怎么去”
“你也知道我是青天白日了”,沈辞年随口扯了个谎,“在深渊有点关系,书衣算是我朋友。”
“跟诡做朋友”
“不行么。”
“谁管你。”
方恪埋头继续吃饭,隔了一会,又开口:“你…别让别人知道了。”
第38章 花样百出的作死
被人知道了,就有沦落到他同样处境的风险。
方恪低下头,嘴角不注意沾了饭粒。
“有点好奇。”
沈辞年用纸巾擦了一下方恪的嘴角,见方恪挑食,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夹了块鱼肉到方恪碗里。
他继续说:“你是在关心我么?”
“我关心你”方恪把鱼肉夹出来,丢在面前的桌上,不吃。“怎么可能。”
沈辞年挑挑眉,再次夹了一块过去。
方恪把它扒拉出来,还没夹出去,沈辞年筷子宽的那一头就抵在了他手背上,似乎是一个警告。
方恪抬头,直视沈辞年,目光丝毫不惧。
挑衅似的,他把那鱼肉直接夹进沈辞年碗里。
他就不吃。说不吃就不吃。
挑个刺麻烦死了,他没那个耐心去应付一块鱼肉。
吃个饭对付一下得了,不死就行了,管它这啊那的。
“明目的,多少吃一点”,沈辞年帮他把刺挑了,鱼肉再次夹回去。
明目,他的眼睛还有明亮的可能吗?
方恪一筷子狠狠扎进鱼肉,然后再次丢在了桌上。
他把饭扒完,丢下碗,也不等沈辞年吃完,独自上了楼,进了主卧,用力关上门,还把门给反锁了。
米姐从厨房探出脑袋,有些小心翼翼的:“神主,是……是我做的菜不合小少爷胃口吗”
沈辞年扶了一下眼镜,镜片上闪过雪白寒光,“不是,以后在人类世界唤我先生。”
“先生”,米姐很快反应过来,改口,“您和少爷什么时候回深渊晚饭还做吗?”
“早点做”,沈辞年查看了一下手机上的信息,“他六点就要走。”
方恪一共从孪村带回两张阴劵,只要写上游戏ID,六点就会准时把上面的人拉进去。
但六点进的事实上并非副本,虽然它“名为副本”,但实际是一道门。
一道通往诡异世界的大门。
那后面的危险对人类来说根本难以想象,但好在阴劵会护着他们,书衣安排了灵车在门口接,他们要穿过一整座噩梦之城,在无数噩梦级和少数主宰级的大诡虎视眈眈下进深渊。
至于沈辞年,他想回就回,不过是个念头的事。
下午四点一十,深渊级大诡“食梦诡”伪装的人类少妇米姐开始准备晚餐。
同为深渊级大诡的“摆渡诡”司机小唐在一楼佣人的房间看似呼呼大睡,实则诡气早已铺散开,守护着别墅的宁静。
倒是那家庭医生李进是真的普通人类,所以没让李进住这边,只是在周围买了套公寓给他住着。
虽然诡异有更多神奇手段,但人类会更了解人类的身体。
五点多一点,饭菜端上桌,米姐洗完手上楼,敲了敲主卧门。
咚咚咚咚——
“少爷,饭好了。”
经过两天的修养,方恪的耳膜好了一些,已经不太影响他听东西了。
只要不是声音太小。
方恪没有出去,也没有理会门外的人。
食梦诡见方恪不理她,只能先下楼。
“先生,我叫不动他,还是您来吧。”
“嗯,人敲三诡敲四,下次别敲错了。”
沈辞年脚步平缓上了楼梯,敲了三下,“开门,出来。”
不动。
沈辞年在门外等了一会,没继续敲,只是语气平和道:“下去吃饭,快到六点了,等会来不及了。”
“先吃饭,一会我陪你去深渊。”
方恪把门打开一条缝,眼睛闪着凶光,“放屁。”
微顿,其实有点颤抖,但他用凶狠掩饰住了,“没有阴劵,你怎么穿过噩梦之城,你只是……”
“只是哄我。”
“我不吃饭了”,他把眼皮垂下,盖住不太能见强光的眼睛,“你自己吃吧。”
沈辞年目光沉了沉,但最终还是温温和和道:“好。”
他转身下楼,食梦诡垂首站在一旁,“先生,是不是我做饭不好吃……我…还是回深渊吧……”
桌上是食梦诡忙活了一下午精心制作的晚餐,晚餐有鱼汤,食梦诡在厨房就把所有刺都用诡气挑了。
“不关你的事”,沈辞年安慰了一句,“你手艺已经可以了,去休息吧。”
没有辜负她的好意,沈辞年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特意多喝了点鱼汤。
食梦诡似乎收到了鼓励,眼睛亮了亮,下去休息了。
沈辞年收拾了自己的碗筷,把给方恪留的饭倒回电饭煲保温,然后坐在沙发上看书。
人类的书有些很有趣,沈辞年最近在看《梦的解析》,这是一本心理学专著,但内容很有意思,作者是一名医生,书中所分析的都是他患者的梦境,写得很真实。
有时候沈辞年也分析人类的心理,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偶尔也不那么有意思,比如……
比如此刻,电子钟走向17:45,但楼上仍仍然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让他稍微有一点薄怒,但不至于太放在心上,他继续阅读。
方恪以一个极度颓废的姿势躺在沈辞年的大床上。
双手放在小腹的位置。
胃病在发作,原因是不吃晚饭。
那又怎么样。
他把自己折腾死了又能怎么样
他是方恪,他死了才叫大快人心。
反正又不会有人发现他正在生病,反正又没人在意他正在生病,反正他病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哪次有人说:你可以不下副本了,好好休息。
没有,没有人会心疼一个恶棍。
方恪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暖气还开着,他却将窗户大开,冷热交织,寒风吹拂他脸,他搬了沈辞年的椅子坐在窗前,后背还是热的,前身却已经冰冷。
单薄的睡衣简直和没穿衣服一样,挡不住什么风。
有雪飘进来,后背也很快凉了,暖气抵抗不住寒流。
18:00整了。
灵魂瞬间抽离躯体,他的脑袋垂下去,好像在安睡。
18:01分,卧室门把手转动,沈辞年用钥匙开了门,进屋感受到寒气微微皱眉。
他看向窗边的方恪,走过去,抬手关了窗户。
摸了摸方恪冰凉的身体和发烫的额头,沈辞年只觉得这个叫“方恪”的人类真是有本事。
太有本事了,三番五次惹他生气。
他脾气很好的。
他进浴室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然后把方恪脱得光溜溜抱进去。
闭着眼睛的方恪,眉眼其实看上去很乖。
长得是很乖,但干的事一件比一件气人。
沈辞年让他独自泡着,等方恪慢慢把身体都泡热乎。
他从浴室出来,倒了水冲感冒药,又从抽屉拿支退烧针出来。
想了想,又去倒了一杯水,冲胃暖舒。
等药凉的时候,他上了一趟三楼,拿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那东西被他放在床头柜上,很轻微的一声“啪嗒”。
他把方恪从浴室抱出来,水擦干,衣服换好,药也正好温凉不那么烫了。
把药喂完,沈辞年将方恪放趴在床上,拉下他一角睡裤连着短裤一起,然后推了推针管,把空气排干,一点不手软的扎下去。
这种小针来效快,就是可能会让人屁股疼。
沈辞年半点不心疼方恪,推针管的手法一点也不温柔。
做完这些,他把窗边的椅子搬到床边,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垂眸看方恪,看着方恪温度下去,脸上红晕退散,他便闭眼。
下一瞬,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人消失。
……
灵车,就是殡葬车。
所谓的座位,是两具透明冰棺,可以遮掩他们身上一部分灵魂的香味,免得有诡管不住自己,找他们麻烦。
倒不是司机怕麻烦,他是书衣大人的司机,他是怕耽误了时辰,书衣大人在祭日这天不高兴。
灵车缓缓穿行,噩梦之城的天空和地面都是扭曲的,像是梵高笔下光怪陆离的世界。
红色的天空,黑色的建筑。
这里有树,但树叶们是血丝一样黏腻的一坨东西,
噩梦之城也有监控,监控是一只只不知道什么生物的眼球,眼球还连着神经,那些神经和血管融入墙角或者电线杆中,眼球不断转动,监视着城中的秩序。
被无数这样的眼睛盯着,难免会感到压抑。
像是做了场噩梦似的,大口喘息着想要醒来,但身上仿佛趴了个人,怎么也醒不来。
于是绝望在梦境里蔓延,心脏狂跳,仿佛要抛弃它的主人,做一个逃兵,破膛而出,跳动着独自逃离这个梦境世界。
身侧棺材里,老人正在本子上疯狂记载信息,这是人类第一次进入噩梦之城,所有的一切都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都是为后来者铺路。
他主动请命进来,即便为此死在这里,也值了。
为了人类的未来,他不怕牺牲。
更何况,有一个强大的玩家会用生命保护他。
他丝毫不怀疑方恪会不听话。
研究院跟方恪合作太多次了,他培养出来的宝贝人才一个个都被方恪安全送了回来。
为了人类,为了这一捧诡异笼罩下冰冷寒夜中的薪柴,研究院的每一个人都自愿将系统奖励的点数用在精神力上,他们的体力普遍较弱,但那不重要,方恪会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一点毋庸置疑。
老人看了一眼方恪。
第39章 他做过这场噩梦
方恪背对着院长蜷缩在冰棺里,他对噩梦之城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他来过这里,在很多个午夜梦回的瞬间,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这样一座城池。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总会做噩梦,他梦见自己在地牢里,面无表情扣着被关押的人类的眼珠,他身后似乎正坐着一个人,似笑非笑,给他的威胁很深。
挖眼睛的手在颤抖,鲜血好像溅到了他的脸上。
内心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煎熬。
后来,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监控。
他站在灯下,头顶是同志的眼睛。
看着他,转动着,露出仇恨的神情。
他不敢抬头,他的头越低越深。
耳边是一声一声的“叛徒”,一声接着一声的“走狗”,一声比一声怨毒的“不得好死”。
他不知道是否流泪。
但方恪醒来时,发现耳鬓一片冰凉,风吹过湿润,那里就格外冷。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要做这样的梦,他只是在潜意识里仇恨诡异,或许还有一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可能有很多荒唐的情绪:愧疚。
在母亲被诡异杀死后,他的仇恨便再一次加深。
年终……是因为跟诡异做了朋友,所以十多年不下副本的吗?
方恪的内心其实很复杂,他无法克服对诡异的抵触心理,却也无法对沈辞年……
他闭上眼,无助地蜷缩着,丝毫不顾及身旁冰棺中,院长讶异的眼光。
方恪这是怎么了?听说……安全局那边对他用刑了?该不会伤到方恪的灵魂了吧?
院长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好多东西都是他们院里研究的,比如可以抽离灵魂的仪器,比如可以困住灵魂的捕灵笼,都是从主系统这只诡异上获得的灵感。
当然也有针对御灵人的加强武器,比如可以包裹灵魂的防护罩,比如可以对诡异造成伤害的各种灵异武器。
御灵人,顾名思义就是可以驾驭自己灵魂的人。
每一个都弥足珍贵,研究院研发的一些基础性的东西都会由安全局分发给他们免费使用。
但院长忽然发现,方恪身上没有一件属于研究院的产品。
可能人家不屑吧。
院长心里有点不高兴,仿佛被人给瞧不起了,他的小眼睛不断打量着方恪,不满中还有一丝担忧。
别真的伤到灵魂了吧?安全局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
他前段时间听说安全局有高层提议,等方恪退役后,就通缉方恪,为了人类社会的安全和稳定,这种恐怖分子就应该控制起来。
他不了解这种事情,也不太关心,只是真正见到方恪的时候,他忽然察觉方恪比他孙子的年龄还要小得多。
这个年龄,应该还在读书吧?读书好啊,最好是读理,有用的知识可以武装人类,可以来研究院为人类出一份力。
读文也行,光有武力还不够,还得有人会安抚民心。
读艺也可以,他没什么偏见,都很支持,大雪封了很多道路,很多偏远地区或者住在山里的居民都无法出门,艺术和媒体可以慰藉他们无聊的心,让他们保持信念不要轻生,让他们知道人类还记得他们,部队早晚会去救援他们,或者给他们送去物资。
院长跟玩家会和安全局的想法都不太一样,玩家会和安全局是为人类整体考虑,院长却觉得应该落实到居民家里才算有用。
空谈和想当然可救不了人类。
院长说话了,跟方恪说的:“你读几年级啊上的高中还是初中啊?”
方恪不理。
“高中就要选课了,读理好啊,你那么聪明,以后可以来研究院啊。”
“你现在在前线,对诡异接触又多,来研究院肯定比去其他地方好啊。”
倘若方恪来研究院,那么他或许还能阻止安全局的行动。
他可以有理由:进了研究院,十几年都难以出去一次,还怕什么危害社会
他想保方恪也是有理由的,不是因为这一面之缘,是因为他觉得方恪确确实实是对人类有杰出贡献的。
没有方恪,研究院的研究员恐怕十不存一,哪里有现在这个技术突飞猛进的势头。
人还是要知道好歹,恩将仇报算怎么回事?方恪再危险,顶天了也就是稍微任性了点,他小时候还有叛逆期呢,他就不相信会长和局长没有过叛逆期。
他就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好像分不清黑白恩仇,前段时间的全民投票他就觉得很荒唐,他命令研究院所有人都投了反对,结果赞成票数还是高达97%。
怎么了这是,现代人脑子都秀逗了?
真应该让他们加一加精神力点数,糊里糊涂的像什么话!
“方恪,这次就先谢谢你保护老头子我了,我们研究院的产品你为什么不用呢?这都是很有用的东西,现在产量还比较低,只能给高等级玩家用,后面才能普及,按理说即便你这个等级,关键时刻也是绝对能够保命的啊……”
什么产品。
方恪有点不耐烦:“闭嘴,好吵,你说的东西我不知道。”
“不知道”院长被噎住了,他喃喃,“怎么会不知道呢,不是应该第一个就给你用吗?”
这次出来,他自己身上就戴着一套,虽然深渊很恐怖,但这多多少少能有一点用,万一一会起什么冲突,还能挡一挡余波。
方恪要是没有的话,岂不是要纯靠灵魂强度承受
可怜的孩子,那得多痛呀。
安全局太不是个东西。
不过他虽然有点同情方恪,但还没有糊涂到把自己的装备让给方恪用,他是带着使命来的,他活着把情报和数据带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灵车还在噩梦之城中行驶,噩梦之城、幽灵乐园、地狱庄园、因果蛛洞等十座隶属于十大深渊级诡异的领地像十个守卫那样簇拥着诡神所在的深渊,它们都是深渊的护卫之城。
深渊的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洞,黑色的浓雾笼罩着洞口,下方的一切都无法被窥探。
神的意志,不容窥视。
比起自己的城池,深渊级大诡还是更愿意待在深渊里,那里更接近神,神散逸的气息对他们来说是大补。
沈辞年回归深渊的一瞬间,八道目光瞬间向他投射而来。
深渊的主人回来了,深渊里的黑雾开始活跃起来,书衣从黑雾里走出,单膝跪地一根一根亲吻沈辞年的手指。
“神主,您也是来赴宴的么,书衣荣幸之至。”
沈辞年威严的目光扫过那八只诡,缓缓开口降下神谕:“一会任何人不得当我是神,我今日的身份是书衣的老朋友。”
书衣有些惊讶,随后狂喜,“是。”
既然是老朋友,那勾个肩搭个背不过分吧?
又可以亲近神主了~
沈辞年偏头看了书衣一眼,书衣搭在他肩上刚准备偷偷摸一摸的手瞬间安分下来,只是老老实实搭在那一动不动。
灵车姗姗来迟,深渊大部分诡对书衣邀请人类来深渊玩很不满,他们想到了百年前有个人类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每天跟在他们伟大的神主身边,玷污他们的神的事,他们就觉得膈应。
司机打开冰棺,方恪瞬间跳下车。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书衣搂着的沈辞年。
这是朋友的样子吗?
他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暴戾。
说不好是愤怒还是什么,这里都是大诡,不好发作,只能忍。
可越是忍,越是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原来青天白日没有搭档是这样的原因。
原来青天白日的搭档是诡。
原来沈辞年有伴了,是一只诡。
难怪沈辞年拒绝他。难怪。
“都看我干什么”书衣招呼众诡和两人,“坐啊,别客气,坐。”
身后忽然出现几卷漂浮在空中的长条画卷,画卷上写满了书法。
那几只诡见怪不怪直接坐上去,方恪有样学样,从容不迫坐下。
即便以他目前的等级,这里任何一个诡都能轻易捏死他,但他没有丝毫恐惧,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沈辞年。
院长小心翼翼坐到方恪身边,看起来很是紧张,他拿着本子和笔的手在颤抖,不断在往方恪那边靠近。
他原本以为只有一只深渊级大诡,可这里竟然足足有八只,要是它们突然发难,只怕是方恪拼死也护不住他。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千万别起什么冲突啊!
偏偏有诡注意到了方恪对诡神不敬的眼光,它愣了愣,然后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人类!你什么意思!你敢对……”
神谕刹那生效,诡异被迫闭了嘴,没说出沈辞年的身份。
它憋了憋,憋出来一句:“你怎么敢瞪书衣大人的,他可是我们这最受欢迎的小说家和剧作家。”
书衣笑着打圆场,“都别动火气嘛,通过了孪村,也算是我的书迷了,今天聚在一起是高兴的,生气就不值当了——”
“老朋友,你坐我旁边”
“不了”,沈辞年看向方恪那边,“还是习惯坐人类那一桌。”
“好吧”,书衣的语气失落,充满遗憾。
他看着沈辞年走过去的背影,眼底闪过毫不掩饰的阴翳和占有欲。
正正好好,被方恪看了个分明。
第40章 方恪原来怕打针
一旁的院长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做出反应,他死死按住方恪的手,阻止他起身。
别傻,千万别傻啊,任性也不是这么任的,一会都得交代在这里!
动作间,沈辞年已经走了过来。
院长并不认识沈辞年,只把他也当作诡异。
不过他身上没有很危险的气息,院长就没把他当深渊级,虽然警惕,但不是很恐惧。
方恪还在瞪书衣,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似乎没放弃起身揍人的打算。
其他诡心思各异,大部分诡不满主神跟人类坐一桌,似乎很偏向人类似的。
院长老了,力气不如方恪大,眼看就快要被挣脱,他狠狠叹了一口气。
什么仇什么怨非要现在起冲突
没能起身,肩膀被一只手压住,沈辞年一言不发,周身气压很低。
沈辞年在生气沈辞年凭什么生气该生气的是他才对!
方恪不服,他强行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左手用力掐着沈辞年的大腿。
沈辞年凭什么对着他生气!
方恪一点不知道自己打开窗户吹风折腾身体的事已经败露了。
他只觉得沈辞年莫名其妙,也许不是莫名其妙,好,好啊,沈辞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小情诡才这么生气吧?就因为他瞪了那只诡一眼,沈辞年就跟他发脾气
好像他方恪没有脾气似的!
方恪越发用力,甚至抓住那一块肉往逆时针方向拧。
沈辞年眯起眼睛,原本搭在方恪肩膀上的手移到了后颈处,拎狗崽子一样捏住那块皮。
方恪一顿,随即更气不打一处来!
沈辞年威胁他!沈辞年凭什么威胁他!
他立刻抬手,直接把那只手打落。
啪——地一声,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好几只诡坐不住了,已经站了起来!
这人类太过分了!敢打他们的神主!找死!
沈辞年一个警告的目光过去,那些诡又悻悻地坐了下去。
神主怎么能这么维护一个外人呢。
方恪没注意到这些变化,他低着头生闷气,手掐着沈辞年大腿外侧就是不肯放。
螃蟹似的……
沈辞年有些无奈,侧头过去,轻声:“钳子松一松,该掐够了。”
不够!方恪越闷着一口气,这口气就仿佛在无限滋长一般,越发生气。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已经对着沈辞年的鼻子一拳头打过去。
沈辞年右手给方恪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禁锢在手心。
方恪就用指甲狠命挖他的手心。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
反了天了。
是他太温柔了,是么
狗爪子该修剪了。
“别挖了”,他声音还算是温和的,“打个破伤风挺贵的,你说呢?”
方恪不吭声。他说什么?他没什么好说的!
方恪不语,只是一味地想把沈辞年手心刨烂。
沈辞年忍着他,甚至还算和气地哄着他:“可以了,再挖要见骨了,怪吓人的。”
“方恪同学,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胆子小能跟诡搞在一起!甚至搞在床上!
方恪越发挖得用力。
沈辞年目光暗了一瞬。
狗爪子也许不是该修剪了,是该修理了。
他若是给方恪把爪子打肿,方恪会不会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啧,那很好看了。
宴会趋于平静,书衣的手下时不时端上几道菜,席位中间却没有歌舞,反而是主系统001站在中间,说着由书衣出品的新副本即将上线,希望各位回去鼓动自己的势力积极参与的事。
主系统偷偷看了沈辞年一眼,叹了口气,“诡异这边的奖励是……神的气息一缕。人类玩家这边的奖励……足够本国生活一年的物资。”
还有个隐藏奖励,它没说,诡神不让。
不说的目的是让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这个东西就可以被方恪自己留下。
而不是被人类高层要走。
一旁的院长在本子上记录下这条重要信息。
物资,是珍贵又稀缺的物资,副本很少奖励这么大手笔的物资。
院长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方恪,他希望方恪能下副本去把物资带出来,那样他们国家就又多了一年的生存希望。
方恪这几年至少已经带出近百年的物资了,这些物资并不会一口气发放下去,而是隔一段时间自动出现在各地仓库中,所以也不用担心过期的问题。
但百年对于人类的历史来说还是太少了,百年之后人类又该如何延续呢?如果那时候方恪已经死亡,而又没有新的足够实力的人顶上去,人类又该如何呢?
即便是排名第三的会长大人,也不过才不到一百级罢了,一百级连噩梦级诡异对付起来都困难,如果方恪真的灵魂消散,人类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为什么有的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能坐在那些高位上呢?
为什么不跟方恪交好,反而要交恶……
院长想到这里,又打量了方恪一遍。
安全局没对方恪的灵魂动刑吧?可千万别伤了方恪的灵魂啊,那是立国根本啊。
那些人是不是觉得百年已经够用到他们死了,所以就肆无忌惮过河拆桥
他们有没有考虑过百年之后人类该怎么办他们只考虑自己活着的时候不考虑后辈的吗?
方恪现在还小、还年轻,身体养好、灵魂不出意外,以后带出千年的物资都有可能啊。
为什么要涸泽而渔,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想不通
方恪感受到了院长灼热的目光,一愣,没理。
为什么要理,他只是个保镖,把人送回去就行了,其它的他不想扯上关系。
他不想进监狱,御灵人监狱不是普通监狱,进到那里面会被日夜束缚起来,没有放风时间,也没有探视的可能。
那不是监狱,那是……
由官方默许的,人体实验的储存室。
用来研究御灵人身体加强的秘密,以研制系统点数的代替品。
有时候,也切割灵魂做研究。
外面的研究院获得的理论基础事实上很大一部分是从监狱里实践出来的。
他不想,不想被这样。
他的灵魂无法逃离躯壳。
他的灵魂强度甚至可以打弱小的主宰级,可他的身体反抗不了人类同胞的电流。
方恪慢慢松了手指的力道,那种无力的感觉没人会懂得。
那种无论做了多少贡献,无论在生死一线走过多少次,却没人在意的感觉,无人能懂。
人们在意的唯有:方恪=危险。
唯有:方恪=威胁大众安全。
所以要把他榨干,像一块甘蔗那样反复咀嚼,直到他只剩没用的渣子,就把他吐出来,让他去死得其所。
都是为了人类好,人类也大都支持,所以有什么不对的呢?不对的是方恪,谁让方恪天生邪恶是一个会跟他那背叛人类的母亲一样投靠诡异的恐怖分子。
他身上的功勋再多,也抵不过一个猜测的分量重。
宴会很快接近尾声,客人一个接一个离席。
方恪和院长再次坐上灵车,院长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太好了。
沈辞年没跟他们一起,目送他们远离,便像来时那样消失。
书衣看着沈辞年消失的地方,那里只余一团马上要散开的黑雾,他伸手把黑雾收拢,捧到鼻子下,深吸一口气,把它们都吸进肺腑,储存在体内。
“神主……”他的目光有一丝痴迷,“我也想去人类世界玩了,您不会怪我违抗禁令的对吗”
“我什么破坏也不干,只是去转一转……转一转……”
……
天已经亮了,现在大概是早上七点。
沈辞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着脸等方恪醒。
该算算账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方恪才睁开眼睛,他一时不太能适应突然模糊的视力,躺着沉默了很久,没注意到床边有人。
不对!他不是坐在窗边吗?怎么在床上!
“醒了”沈辞年递过去两杯药,“喝了。”
方恪沉默着坐起来,接了药,抱着喝,心脏有点颤。
他感觉到沈辞年还在生气,但这次他忽然没底气也跟着生气。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完了,玩脱了,这下要怎么办。
不知道,先走着看。
余光忽然看到床头柜上的东西,他瞬间脊背一紧,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没看很清楚,但,那可能是个,是个……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辞年摸了摸方恪额头,早上的时候又有点烧了,温度好像还不低。
反复是正常的,沈辞年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针管和药剂,推出里面的空气。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听不出来喜怒,“过来,裤子脱了,趴床边。”
“我不。”方恪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盖住自己。
“过来,你在发高烧,需要打针。”
“我不需要。”方恪把脸也盖住,“我不打针。”
“那你是要我打你吗?”沈辞年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泄露那么一丝,见床上的人轻微一抖,他顿了顿,缓和语气,“过来,听话,打个针而已,别怕。”
“谁怕了!”方恪忽然炸毛,把被子拉下来,拳头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