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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烛火渐弱,只剩一点暖光映在帐幔上,软乎乎的暖意。


    陈锦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与她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枕在她的腿弯里,那是一种多么沉稳踏实的爱意。


    鼻尖都是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气。


    他的呼吸温热,拂过她的小腹。


    都兰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梳理着。


    他的头发比在金陵时硬了些,他的皮肤比小时候粗糙了些。


    他身上的一切变化都是那样明显。


    从不驯到温顺,偶尔还是会露出獠牙,但他奉上鞭子,以便她随时教训他的越界。


    帐外的风偶尔掠过,带着草原的凉意,帐内却暖得像盛着一汪温水,把两人裹在里面。


    她一只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牛皮鞭子,没有说话,只是用鞭梢轻轻划过他的脊背,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陈锦时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


    那样的姿态,像是在献祭,又像是在祈求。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唇上。


    她没有落下鞭子,那么代表她是认可的。


    他便继续长驱直入,在获得许可后,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阿姆……”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欲望和渴望,“我想要你……现在就想要……”


    他猛地翻身,将都兰压在身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他的吻不再局限于她的唇,而是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处处滚烫。


    活了这么多年,都兰第一次有种顶不住的感觉。


    男人的直白与疯狂让她双腿发软,他毫不掩饰的爱意叫她心口发涨,她淡漠已久的心也在叫嚣着。


    她为何永远会在陈锦时和谢清樾之间选择陈锦时,大抵是因为,只有他这般直白热烈,只有他能不顾一切地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都兰不是看重这些的女人。


    在她心里,与谁成婚,与谁过上一辈子,都可以,谢清樾也是极好、极合适她的。


    但是当陈锦时出现时,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目光转向他。他的求爱是那样的直白热烈。他猛地翻身,脸上的神情近乎癫狂,仿佛在献祭自己。毡房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更加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在毡房的外层毡布上。


    她想,谢清樾大抵是做不到这样。


    当她为自己选择陈锦时而找来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时至此刻,她才承认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她喜欢狂风骤雨,发了疯的一条狗在狂窜,她喜欢他身上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欲望,她喜欢疯狂,喜欢原始。


    都兰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都兰几乎要晕厥过去,陈锦时还在她耳边含糊不休,滚烫的呼吸混杂着粗重的喘息。


    “阿姆……看看我……”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汗湿的后背上,那里肌肉线条紧


    绷如拉满的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极致的占有,“我是你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都是你的……”


    他身上带着毁天灭地的野性,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


    毡房外的风沙愈发狂暴,毡布被拍打得嗡嗡作响,仿佛要与他们之间的灼热交织在一起,将这方小天地彻底点燃。


    都兰的意识早已模糊,只剩下身体最本能的沉沦。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指甲深深陷入他紧实的皮肉。


    天刚蒙蒙亮,毡房外就传来了牛羊的哞哞咩咩声,夹杂着远处牧民赶早放牧的吆喝。


    这处草场不只有苏赫一家人居住,婚礼过后,一切都恢复如常。


    都兰是被羊毛毯外的凉意惊醒的,睁开眼时,陈锦时还埋在她胸口。


    “醒了?”图雅撩开毡帘喊了他们一声,把刚挤好的奶桶放在火塘边的矮凳上,顺手拿起挂在柱子上的羊毛巾,“阿爸说今早要去东边的草场看看巴图家新下的羊崽,你们去不?”


    都兰还赤身裸体,撩开眼皮朝外看了一眼:“图雅,现在还早呢。”


    图雅太冒昧了。


    都兰低头看了眼还埋在自己胸口的陈锦时,他抬起头看她,睫毛颤了颤,眼底还蒙着层惺忪的雾,看起来乖得不行,突然埋头,一张嘴,一咬下。


    都兰拽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咬牙切齿:“陈锦时!”


    “就一会儿。”他搅动着舌尖,含混不清地说道。


    他舌尖的触感带着刚睡醒的温热,惹得都兰脊背发麻,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些,轻轻揪着他头顶的发丝。


    图雅站在帘子后面,笑着道:“也不早了,妹夫,阿爸也叫你过去呢,说火塘里要用的干牛粪快见底了,叫你去坡下的柴垛里抱些回来。”


    都兰感受到胸脯上那人喘了下粗气,随后慢吞吞地从毯子里钻出来,直起身,赤裸的肩背还带着昨夜的红痕,被晨光一照,格外刺眼。


    他倒是坦然,随手抓过一旁的外衣裹在都兰身上,自己则拿起长袍往身上套,这楼烦的男子衣物,他穿不太明白,腰带缠了半天也没系明白。


    两人磨磨蹭蹭收拾好,掀开毡帘,图雅正背对着他们喂门口的牧羊犬,见他们出来,调侃似的道:“阿爸都催了两遍了,小年轻精力再是好,好歹也等着天黑了吧。”


    都兰接过图雅手里的肉干,也蹲下喂了会儿牧羊犬:“什么小年轻?”


    图雅脸上似笑非笑:“妹夫知道我在说什么。”


    陈锦时也蹲下身:“待会儿去看看巴图家的羊崽子吧,叫阿爸等我们。”


    都兰抬起头,戏谑地看向图雅:“怎么了?要不要我给阿兄送点草原神药玛咖?”


    终于轮到图雅脸红了:“他才不需要那个东西呢!妹妹还是留着给妹夫吃吧,这晚上干,白天也干的,再年轻的身子也遭不住啊。”


    都兰被图雅的话逗得笑出声,伸手拍了下她胳膊:“我都不想说了,那些年我才十来岁,你刚嫁给我阿兄,大白天的,在那土坡上,偏还叫我看见,你这个当嫂子的也好意思!”


    图雅指使陈锦时:“先去抱牛粪,回来再跟阿爸去巴图家。”


    陈锦时张着耳朵留在这儿,还想听,都兰把他推着走:“快去吧,明日你又得回衙门做你的陈大人了,还不趁着今天多帮阿爸干点活。”


    “那我先去,你在这儿等着我。”说着,便抄起墙角的竹筐往草场西侧走。


    清晨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沾湿了他的裤脚,远处的牛羊群慢悠悠地啃着草,偶尔传来几声哞叫,倒衬得草原格外清静。


    等他抱着满满一筐干牛粪回来时,都兰正坐在火塘边煮奶茶,苏赫已经收拾好了马鞍,靠在毡房柱子上抽旱烟。


    见他回来,苏赫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正好,奶茶快煮好了,喝碗热的再走。


    陈锦时把牛粪倒进火塘边的草垛里,凑到火塘旁取暖。


    都兰看着他从什么都能靠银子解决事情的公子哥儿变成草原糙汉,心中五味杂陈。


    遥想起多年前,她上房补漆,他一边看不惯,一边不得不帮着她干。


    都兰给他盛了碗奶茶,又递过一块奶豆腐:“刚切好的,你尝尝。”


    几人喝完奶茶,牵着马往巴图家走。


    刚走到草场边,就看见巴图正蹲在羊圈旁。


    都兰凑过去看,那羊羔浑身雪白,缩在羊圈里像团小毛球。


    陈锦时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羊羔的背,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忍不住笑:“真小,跟兔子似的。”


    苏赫蹲在一旁跟巴图聊起今年的牧草长势,都兰则帮着给其他羊羔添草料,陈锦时也跟着搭手,学着都兰的样子把晒干的草料撒进羊圈。


    陈锦时撒草料没那么耐心,一叉子下去,大半干草都飘到了羊圈外头。


    都兰斥责他:“往羊跟前递,别甩那么开,人家都吃不到!”


    她手臂往围栏里伸,刚下崽的母羊过来蹭了蹭她的手背。


    陈锦时换了个动作,见她裙摆上沾了泥,忙拉过她:“刚下过雨,羊圈边上泥多,别蹭衣服上。”


    都兰瞥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瞎讲究什么呀瞎讲究。”


    陈锦时面露委屈:“这裙子是你前几天刚做的,脏了多难洗。”


    说着就蹲下身,拿袖子帮她擦裙摆上的泥印子。


    图雅看了直笑:“你给她擦了,一会儿又蹭脏了,何必呢。”


    都兰想拉开他,又不忍心打断他,等他给自己擦好了吧,她更是动也不敢乱动了,不舍得把衣服又弄脏。


    他站起身:“好了,现在干净了。”


    都兰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把草料塞回他手里,指了指羊圈里的羊羔:“赶紧撒你的草,再磨蹭阿爸要生你的气了。”


    陈锦时接过草叉,这回当真认真做起来。


    苏赫跟巴图聊完,走过来拍了拍陈锦时的肩膀:“不错,干活越来越像样了!”


    陈锦时扯起嘴角笑了下。


    等收拾完羊圈,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风也暖了些。


    图雅帮着巴图家媳妇做了午饭,铜锅里炖着羊肉。


    几人围坐在矮桌旁,说起朝廷新政的事来。


    “陈大人,这半年以来,你们朝廷已经为我们楼烦做了这么多事,又是送种子,又是送药材的,真就没什么目的?”


    陈锦时握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问话的巴图。


    巴图脸上带着几分直爽,不喜欢藏着掖着的弯弯绕绕。


    陈锦时放下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斟酌着开口:“朝廷确实有目的,但目前在这里能全权替朝廷办事的只有我陈锦时一人,我是苏赫家的女婿,我管他朝廷有什么目的,办不办是我说了算。”


    苏赫没说话,只是端着碗轻轻吹着热气,轻轻瞟了陈锦时一眼。


    巴图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地问道:“这也,也不太好吧,呵呵。”


    几人正围着矮桌说笑,毡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陈锦时的随从勒着马在门口翻身下马,显是连夜赶路过来,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封皮的文书,神色有些急切:“大人,巡抚衙门急递,皇上新令。”


    陈锦时心里一沉,放下碗,接过文书。


    指尖刚触到封蜡就觉出分量,这是军机处直接递来的密令。


    他展开一看,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苏赫看他脸色不对,粗声粗气问出口。


    陈锦时把文书递到苏赫面前,声音沉了几分:“朝廷要在楼烦南部的草场推行军屯,派五千兵士过来,一边驻守一边开垦土地种粮,说是稳固边防。”


    “什么?”苏赫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南部草场是咱们答兰部落和周边几个部族的冬牧场!冬天牛羊全靠那里的干草过冬,开垦了地,我们的牛羊吃什么?”


    巴图也急了,一拍桌子:“这不行啊陈大人!”


    巴图家毡房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陈锦时看着众人神情,心里很是疑惑,皇上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


    与他出发前说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他太清楚军屯背后的心思了,朝堂上的那些老东西始终觉得楼烦“难以驯服”,想借军屯把兵士安插在草原腹地,既控制草场,又能随时牵制部落。


    “巴图大哥,阿爸,你们先别着急。”陈锦时稳了稳心神,“这只是初步政令,还没定下具体开垦的范围。我明天一早就回巡抚衙门,先把这事压下来,再写奏折跟皇上陈情。”


    事情要办下去还需要流程,再说五千兵士从哪儿来,谢清樾、赵德胜他们都是自己人,不是朝廷三五天调得动的。


    苏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女婿,这事你可得跟朝廷说清楚!南部草场绝不能动!我们楼烦人靠草原吃饭,没了草场,就算朝廷给再多粮食,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陈锦时点头,目光坚定,“我会跟皇上说明白,军屯要是逼得部落没了活路,边境反而会更不稳。而且……”他顿了顿,看向都兰,“我绝不会让都兰和部落里的人,冬天没地方放牧。”


    都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陈锦时轻轻点头,转头看向巴图和苏赫:“阿爸,巴图大哥,这个消息万万不能传出去。”


    苏赫点头:“我知道。”


    并州巡抚衙门,清晨,晨雾还没散尽,谢清樾驱马赶来。


    “都兰,你怎么样?”


    都兰站在门口等他:“我没事,人都来齐了,你快进来吧。”


    谢清樾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门口的兵卒,大步往里走。


    赵德胜正跟陈锦时对着一张地图皱眉,桌案上还堆着厚厚的文书,旁边几个随从围站着,神色都有些凝重。


    谢清樾走到桌前,目光落在已经标注好的地图上,沉声道:“刚才在城外听说了,朝廷派的督办已经到了?怎么会这么快,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到了,在隔壁喝茶。”陈锦时面色沉重地看向谢清樾,“皇上或许是被朝堂上的人说动了,觉得军屯能一劳永逸控制边境,不愿意慢慢等了。”


    谢清樾蹙着眉头,定定看着他:“陈锦时,这如果是皇上的旨意,你我都不能抗旨。”


    陈锦时正要张口说什么,大不了他再也不回京那话。


    谢清樾又道:“你别忘了,你还有兄嫂在京。”


    陈锦时话卡在喉咙里,指尖猛地攥紧了桌角,指节泛白。不抗旨,难道要奉旨把刀剑举向都兰他们?


    桌下,都兰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让他稍稍平复。


    她迟疑着开口:“楼烦东部有片沙地,或许能改成耕地用,不必占我们的牧场。”


    正说着,那位督办好似是等急了,叫人过来又催了一遍。


    “人到齐了吗?督办大人在等各位过去商议。”


    陈锦时站起身,对来人沉声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督办穿着青色官袍,坐在椅子上喝茶,见他们进来,几人互相拱手行了礼。


    “督办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坐下喝口茶,晚上我来安排,美人、美酒、最好的羊肉,要什么有什么,保管你满意。”


    督办冷笑一声:“陈大人,皇上有封手书在我这里,是给你的。”


    陈锦时心里一沉,督办放下茶碗,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


    “陈大人,皇上派我来之前,特地叫我叮嘱你,‘以朝廷为重,莫因私废公’。”


    陈锦时眼神冰冷的抬起,接过信,展开一看,皇上的字迹力透纸背。


    信上首行便是“贺陈卿新婚之喜”。


    陈锦时猛地合上信,忽然明白皇上为何下此旨意。


    算算时日,正是他打败谢清樾,顶替谢清樾成为都兰未婚夫的那一日,消息从楼烦传回京城。


    皇上若是看得惯他们二人和和美美,三年前也不会将都兰逼走。


    皇上在提醒他,“朕很不爽”。


    “陈卿,二选其一吧。好好办事,别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陈大人,皇上的意思,你该明白了吧?”督办放下茶碗,“军屯之事,容不得拖延,要么,三日之内配合丈量草场,开始垦地,要么,你就等着皇上问罪。你私下娶了位楼烦夫人的事情,也该好好想想回了京怎么交代。”


    夜里,并州衙门的厢房布局像极了他们从前在京城的家。


    一样的雕花窗棂,一样的紫檀木案,只是家具制式都少了金陵的温润,多了一丝凛冽。


    陈锦时伏案写作,都兰走进来,在他案边放下一碗甜汤。


    一切都跟从前一般无二。


    就连陈锦时正写给皇上的折子,用的也尽是当年在她窗前学的策论。


    那时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就坐在他床边,手里拿着针线。


    “在想什么?”都兰见他停笔,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落尘,指尖触到他紧绷的肩线,“写了这么久,歇会儿吧,甜汤要凉了。”


    陈锦时回过神,转头看她。


    月色落在她眼底,像盛着一汪浅湖,和三年前在庭院里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猛地一拽,将她抱在膝上,搂住她的腰,头埋下去。


    “在想,”他声音咬牙切齿,狠狠朝她脖子上咬下去,“你当时到底给玄澈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到现在都没忘了你。”他抬手捏住她,她微微一怔,又听他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你的一举一动,你知道怎么让人爱上你。”明明嘴上在问罪,他的神情近乎痴迷。


    都兰浑身轻颤了一下,偏过头,让他发烫的呼吸落在颈侧:“怎么了?这次的事情跟他有关吗?”


    陈锦时的手没停,声音哑得厉害:“你说,这次的事情我要是办不好,他会不会借机杀了我,再把你抢了去。”


    都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轻摸着他的后颈:“不会的,太子是个很好的人。”


    “其实他放我来楼烦,是个陷阱对不对?”陈锦时抬头看她。


    “我当时,也只是想投靠他一些,帮帮锦行。”她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声音软得像月色。


    她试图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勾引”太子。


    可惜这样的解释最能勾起陈锦时的疯狂占有。


    他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手指收紧,在肥润的肉上掐住五指红痕。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都该照拂的。”


    他力道重得让她微微蹙眉:“你做得未免有些太多了,阿姆,你不必这么无私。”


    但他想起,太后崩逝后,太医院里确实有不少人遭了殃,陈锦行很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都兰被掐得闷哼一声,指尖用力攥住他的手腕,试图让他松些力道,眼眶却不自觉地泛红:“我只是尽我所能,而他恰好送上门,又向我抛出好感……”话没说完,声音就带上了点的颤音。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阿姆,他盯上我们了,他不想让我们好过。”


    陈锦时抬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戾气爆发,喘着粗气吻上她的唇。


    她绕开他的舌含糊不清道:“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切,带着他未散的戾气与深藏的恐慌,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触碰,确认她真的在自己身边。


    陈锦时打小就知道,家中兄妹三个,不是谁都那么幸运。


    丧母之人能再次拥有“阿姆”,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长大后,拥有都兰也是。


    他只是侥幸,暂时“抢”到了她。


    第67章


    母亲会爱她的每一个孩子,需要爱的那个务必要使尽全力,才能获取母亲的偏爱。


    获得偏爱的孩子是幸运的,但要占有母亲全部的孩子是无耻的。


    他如果全部占了,别人怎么办?


    母亲生来有大爱,他要全心全意的“闯祸”“撒娇”“奉献”方能吸引她的目光,得到她的垂怜。


    如果他稍稍松懈一点,那么她就会转身去爱别人。


    原来这就是母爱吗?


    —


    陈锦时抬头,唇角挂着晶莹,忍着凶性问她:“阿姆,还需要陈锦时做什么?”


    他的衣领湿透了,嘴唇,下颌,都还残留着水渍。


    都兰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脊背,感受着他紧绷的肌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她偏过头,亲吻他的耳垂:“不需要了,够了。”


    陈锦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手臂收紧,从地上爬起来,将她抱到案牍之上。


    都兰抬手顺着他的头发,指腹轻轻摩挲他耳后敏感的皮肤。


    她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他身子一僵,头垂在她肩膀上,单手解了自己裤带。


    此时此刻的京城,皇宫内,暮色正顺着飞檐翘角往下沉。


    新帝端坐在铺在明黄色软垫的榻上,目光落在一份刚送来的密报上,唇角噙着一丝难辨的笑意。


    “这么快,陈卿连婚事都办好了啊。”他抬眼看向躬身侍立的内侍,声音平淡无波。


    内侍忙回话:“回皇上,是。”


    “当年朕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让先皇否了杨家的赐婚请旨,把朕好好的棋盘打乱,好在他尚且得用,帮朕处理了后续麻烦。”


    内侍躬身回话:“是,要不皇上也不会这般重用陈大人。”


    皇帝轻笑一声:“朕看他可怜,才放他去楼烦三年,可是见他们真的这样美满了,朕心里倒是不得劲了。”


    内侍垂着头,不敢接话。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望向窗外沉沉月色,声音冷了几分:“陈锦时太聪明,朕一向是惜才的,端看这次他这次要怎么办好军屯的事,要是办不好,朕要让他孤独终老。”


    内侍擦了擦汗,笑着道:“皇上说笑了,他要能办好这件事儿,才得孤独终老呢。”


    话音落下,玄澈也笑起来。


    千里之外的并州衙门里,案牍上的公文被扫到一旁,宣纸散落满地,都兰指尖抵在他汗湿的脊背,感受着他每一次的紧绷与颤抖。


    他胸腔剧烈起伏,还有藏在疯狂下的不安。


    都兰抬手搂住他脖颈,她知道他心里很不安,否则他不会这般失态,以至于收不住力道,弄疼了她好几次。


    她只能安抚他。


    她偏过头,吻上他泛红的耳尖,声音很软,故作娇态。


    也许这样的娇态并非故作,是身体吃了他的力,受了一些疼痛感,不得不露出的神态。


    案上的墨汁被两人的动作碰洒,掉在地上晕开一片墨。


    屋内响起滴滴答答的声响。


    窗外风声渐歇,他的动作逐渐疯狂:“只有我能这样对你,只有我。”


    她仰头,吻上他的唇,舌尖轻轻勾舔过他的齿间,唇角涎液沿着口角滑落,承受他更深入的搅动。她大抵不能理解他的不安,每一次当做最后一次做就好了,人生哪能一直无休无止地做下去,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至于明天还有什么困难等着他们,也没关系。


    都兰裸露的背脊抵在窗棂上,抵出一道红痕,她温柔抚弄着他的头颅,在他耳边喘息。


    她后来把头仰到窗外,可以透过榕树看到月亮悬在天上,她狠狠掐住他的头发,“啊——”,好了,好了。


    他把她的腿从肩上放下来,指腹沾着她腿弯的湿度。


    他低头,在她肩膀上落下一吻,似是安抚。


    她坐在案牍上,轻声喘息着:“我给你说的,东边有片沙地,或许可以耕种,你可以写给皇上看看。”


    陈锦时替她擦拭的动作一顿,埋头下去亲了亲,咬了一口:“你现在还想着他。”


    她拍打他的背:“我跟你说正事呢。”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她揪着他的头发,脚尖勾起。


    “只是需要费些功夫罢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都兰的指尖陷进他浓密的发间,呼吸还带着未平的颤意,仍耐着性子哄,“你就这么写吧,我也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陈锦时喉间溢出一声闷哼,牙齿却松了力道,只是用唇瓣轻轻蹭着。


    “阿姆都发话了,我自然听阿姆的。”


    像只闹脾气又舍不得真伤人的兽,他抬手拢了拢散落在她腰间的发尾,她的腰腹也汗湿了,抬头看去,一张脸透着湿漉漉的红,满是欲色。


    她抬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平那处因紧绷而凸起的肌肉线条,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嗯?锦时。”


    他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瞧瞧他的阿姆,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他抬起上身,眼底嘴角挂着湿痕,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去,她轻轻避开。


    “我知道。明天我就叫人去勘测。”他拇指在她下巴轻轻摩挲着,带着几分委屈,“阿姆,你嫌你自己。”


    他抹了一把嘴唇,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喉结滚动了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你嫌我还是嫌你自己?”


    都兰别过头,手在他头顶往下按:“做你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又平稳,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朦胧:“对了,阿爸叫你帮他晒毛毯,前些日子被雨淋湿了,你晒了吗?”


    陈锦时的动作一顿,将她抱着往榻上去:“没忘,晒了的,放心吧。”


    都兰被他稳稳放在榻上,指尖还勾着他的衣摆,声音软得发黏:“真晒了?别又忘了,阿爸昨天还念叨呢。”


    陈锦时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指腹蹭过她泛红的脸颊,眼底带着笑意:“真晒了,就晾在院角那棵榕树下,风大,估计现在都干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翻了两遍,没晒皱。”


    都兰这才松了手,往被褥里缩了缩,眼皮渐渐发沉:“那就好……”话音刚落,呼吸就变得平缓,显然是累极了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陈锦时就醒了。


    昨晚写好的要快马送回京城皇上手里的折子,一半沾了墨痕,一半被她的臀坐得湿漉漉的。


    难得比她醒得早一回,她呼吸轻浅,他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臂起身。


    院外,赵德胜已经带着五个勘测队员候着了,每人背上都驮着布包,里面装着测土的木铲、量水深的木尺,还有块画着格子的麻布。


    “陈大人,怎么说?”


    “先去东边沙地看看,若有希望改成耕地,也能说服皇上一二。”


    一行人刚走到门口,都兰披着外衣跟出来,晨雾沾湿了她的发梢,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锦时,怎么不等等我。”


    陈锦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忍不住攥了攥:“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们要去东边,那边全是沙地,没有人带队,极容易走失的,人和马都陷进去也是有的。”都兰说着,转身回去穿衣服,“等着,我跟你们去。”


    都兰抓起搭在椅上的外袍,麻利地穿好。


    赵德胜拦了拦她:“都兰,你在家等着就好,我们很快回来。”


    “我从小在那些地方跑,哪块地能走、哪块地危险,我比你们清楚。再说,你们测土要找水源,我知道沙地深处哪里有水源,省得你们瞎找。”


    陈锦时没再拦她,有些事情,有她在还真能少不少麻烦。


    一行人骑着马出发,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一片土黄色的沙地。


    都兰率先下马,踩着沙砾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抓起一把沙:“表层是细沙,底下应该有黏土,再往前走一些。”


    都兰攥着沙子捻了捻,指尖残留着细沙的粗糙感,她朝着沙地深处指了指:“往这边走,约莫半里地,底下的黏土更厚,还能找到潮土。”


    陈锦时跟着她往前走,沙粒钻进鞋缝,硌得脚底板发疼。走了约莫一刻钟,都兰忽然停下脚步,弯腰用手刨了刨沙子,底下果然露出深褐色的黏土,她往黏土上洒了点水,黏土立刻黏成了团。


    “快在地图上标注!”赵德胜眼睛一亮,立刻让队员拿出工具。


    有人用木铲挖深坑,有人用麻布铺在地上记录土层厚度。


    要说服皇上不动


    草场,就得把沙地改为耕地的可能性尽可能的详述在奏折上。


    陈锦时蹲在黏土旁,指尖按压着湿润的土块,感受着它的黏性:“这沙地的保水性不错,只要掺上牧场的黑土改良,种粟米或者燕麦都成。”


    都兰则转身往沙地另一侧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弯腰在沙地上踩了踩:“这里的沙子更实,底下应该有暗水。”她让队员拿来木铲,往下挖了约莫两尺,果然有清水慢慢渗出来,浸湿了周围的沙子。


    “这里只要有水源,引水灌溉就完全没有问题。”


    陈锦时松了口气,拿出纸笔仔细记录数据。


    要是真能把这片沙地改成耕地,对楼烦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沙地改耕地如今只能说是“有望”,皇上若是非要说他等不及……


    陈锦时在心底琢磨着最快速度的改良方案,诸如持续投入腐熟肥料,掺入粘土淤泥一类的办法。


    无论如何,也需要两年时间。


    他抬头看向都兰,想跟她商量,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沙尘卷着风往这边扑来。


    “是那个督办的人!”赵德胜先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才来了两天,他娘的急个什么?老子怀疑,皇上是叫他这么办事的吗?!”


    只见十来个侍卫骑着马奔来,为首的人举着督办的令牌,到了跟前勒住马:“陈大人,督办奉皇令,限你一个时辰内回衙门,带他去南部草场开始勘测,你若再拖延,休怪督办大人拿你做抗旨处理!”


    陈锦时眼底带着冷意:“究竟是谁违抗皇令?皇上此番派我来是安抚部族、稳固边防的,不是让你们强占牧场,若是逼反了牧民,督办他该当何罪?”


    那侍卫冷笑了一声:“牧民没刀没剑的,不过一群血肉之躯,反就反了,朝廷随便一支军队也能剿灭了他们!”


    陈锦时猛地往前一步,手按在腰间佩剑上,眼底的凶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几步上前跳起,举剑砍向来人的头。


    “他们是血肉之躯,可我陈锦时还挡在前面!岂容你这贱人挑衅!”


    寒光闪过,剑尖“唰”地抵在侍卫咽喉前。


    侍卫吓得浑身僵住,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袍。


    陈大人的动作太快了!他刚才绝对可以一剑捅穿自己!


    他不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吗?


    “再敢多说一句话,我现在就砍了你!”陈锦时眼神狠戾,声音里没半点温度,“回去告诉你们督办,想动草场,先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至于皇令,我会亲自写奏折向皇上陈情,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都兰伸手悄悄扯了扯他衣袖,陈锦时一张脸顿时变得扭捏起来,他的确是许久没有这样粗莽地办过事了。


    侍卫哪还敢多待,慌忙带着人策马逃走。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赵德胜骂了句:“早该这么治他们!”


    陈锦时收剑入鞘,指腹还残留着剑柄的凉意。他转头看向都兰:“刚才没吓到你吧?”


    都兰摇摇头,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是他们先口无遮拦,你没做错。”她顿了顿,冷声道,“听他那样说话,我也恨不得砍了他的头。”


    都兰想起多年前一家人险些被砍头的经历,她深深地意识到,无论是哪一方朝廷,谁也没把他们的命当命也就是了。


    陈锦时攥紧她的手:“那人胡乱传令,我跟你保证,皇上绝无此意。”


    都兰知道这个。


    这些年皇上一直在按照她当初给他提的建议行事,只是这次的“军屯策”下得有些激进。


    这恰好表明了皇上信任陈锦时,他既要给陈锦时找麻烦,也在等着陈锦时这份奏折,看他要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听他这样说,都兰反倒笑起来:“昨晚还说他坏话,今天就帮他说起好话来了。”


    陈锦时义正言辞地纠正:“我不是帮他说话,是不想你担心。他绝不会真的当人命如草芥,否则我也不会给他做事。”


    都兰垫脚帮他拂去肩上的沙粒:“我不担心,回去写奏折吧。”


    这天苏赫从家里的草场赶过来,第一次进了并州的衙门。


    苏赫拎着个布袋子,被人请进来,带了羊肉干和奶豆腐过来,手上还牵着其其格。


    陈锦时一出来,刚弯下腰:“岳父大人……”


    其其格就挣开了苏赫的手,小短腿“噔噔噔”朝陈锦时跑过去:“姑父,姑父呢?”


    小姑娘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眨眨眼。


    陈锦时被问得一乐,伸手把她抱起来,掂了掂:“你只有我一个姑父,你问谁呢?”


    都兰从里屋出来,伸手接苏赫带给她的吃食。


    “阿爸,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肉干了?”


    苏赫瞥了她一眼,把布袋子往案上一放,语气没什么起伏:“图雅前儿晒的,念叨你爱吃,非让我送些来。”


    他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陈锦时背上的其其格身上:“这丫头来找谢将军,昨晚兴奋得半宿没睡。”


    都兰走过来,伸手捏了捏其其格的脸蛋:“谢将军现在不在,我替你找他去。”


    说着,她转向苏赫,“阿爸,草场那边最近没出什么事吧?京里来的督办前些天差点打算强闯草场。”


    苏赫脸色沉了沉,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口差:“没什么事,但有几个牧民说,夜里看到他们的人在牧场边界转悠。”他看向陈锦时,“女婿,你到底有没有能耐?在你们朝廷,那人官儿大还是你官儿大。”


    陈锦时把其其格放下来:“督办是皇上亲派过来的,手上有皇上的令牌,在此事上多了‘奉旨行事’的由头,还真把我压制住了。”


    苏赫哼了一声,都兰端着刚煮好的奶茶走过来,给两人各倒了一碗,说起“奉旨行事”,她心里却想起来一个东西。


    门外通传,谢清樾来了。


    其其格蹦得老高,张开手臂往外跑去:“姑父!”


    谢清樾将她抱起来,在手臂上掂了掂:“其其格,你好敦实!”


    其其格扬着下巴道:“那可不!阿妈说,小孩子得多吃肉才能长得敦实,其其格每天都吃。”


    陈锦时的奏折费了些功夫才辗转进宫,呈到御前。


    薄薄一张册子,在御案上放着,玄澈坐在一旁,只淡淡瞥过一眼,并没有拿起来看。


    内侍问道:“皇上不是一直在等陈大人的消息吗?怎么不先看看?”


    玄澈拿着一本闲书在看,倚在龙椅上,冷哼了一声:“不用看,朕也知道他写了什么。朕不是在等他的消息,朕是在等他在他老丈人跟前出丑的消息,等他护不住他一家老小的消息。”


    “皇上说笑了,”内侍给皇上添了茶,“陈大人要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也枉费您的栽培和看重。”


    玄澈合上书,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拿起那份奏折,翻开只扫了几行:“就这?”


    他没有耐心看陈锦时详细写的沙地的土层、水源,甚至改良所需时间和人手。


    “朕没有那么多耐心等他。”


    内侍问道:“那皇上打算如何回复?是准了他的奏请,还是……”


    “朕要把他逼急!让他惹恼他的老丈人!让他不得不在两方之间站队!”


    玄澈把奏折扔回御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给督办下旨,不必等了,立刻带兵去牧场勘察,把姿态做得激进一些,但是切记,只做震慑,万不可伤及牧民以及牧民财物!”


    十日后,并州衙门里,气氛有些紧张。


    谢清樾刚从边防回来,带来了个坏消息:“督办等不住了,不知从哪儿调了一队兵士,就扎在南边草场外。”


    苏赫一听就急了,拍桌而起:“别以为我们牧民没武器!我这就回去通知大家伙儿,跟他们拼了!”


    陈锦时连忙伸手拦住他:“岳父大人!千万别冲动,要是硬拼,你们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苏赫脾气急,打开他的手,指着他鼻子道:“你究竟是哪方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不信任你!”


    都兰起先没吭声,见两人这副模样,赶紧上前拉住苏赫的胳膊,声音软下来:“阿爸,我跟你回去。”


    “陈锦时,做你该做的事情,别抗旨。”她对他如此说道。


    陈锦时被留在原地,一脸无助。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旨意从京城发出。


    “等督办与楼烦牧民两相争斗到了高峰,别等陈锦时拿主意,朕命谢清樾到时候派兵镇压督办一方,明面上是谢清樾救了他们南边的牧场。那边的人一向信任谢清樾,这一下,谢清樾往后帮朝廷进贡楼烦良马,再劝他们归顺于朝廷,就要容易得多了。”


    陈锦时成了那边的女婿,就不好用了。令玄澈感到意外的是,一直被他忽视的谢清樾,竟在楼烦极得人心。既然如此,收服边境的事情,何不交给谢清樾来办呢。


    “皇上英明。可万一要是谢将军也向着那边,不按照皇上您的旨意行事呢?”


    “谢清樾不是陈锦时,没那么疯,也没那么蠢。再说臣服于朕,对楼烦人又没有坏处,谢清樾有什么不能做的?何况他家里老小都在京城,他早晚得回来的。”


    内侍连称“皇上英明”,又问:“陈大人的事情往后要叫谢将军接着办,那陈大人做什么呢?”


    “召他回京。”


    —


    一日,玄澈坐在御花园里喝茶听戏,日子好一个悠闲惬意。


    自他上位,朝堂已经稳固下来,接下来只要再解决一下边疆大事,他这个皇位便坐稳了,再没有老臣敢挑他的刺。


    计划都已筹备周全,旨意也都降了下去,只待谢清樾顺利收服楼烦,回朝复命。


    内侍捧着边疆寄来的公文匆匆走来,玄澈的摇椅一停,瞥了对方一眼:“如何?谢清樾是否已经‘救了’他们,从此被楼烦众人感恩戴德?”


    “皇上,出岔子了,别说谢将军出兵镇压了,督办跟那些牧民,就连闹也没闹起来呢。”


    玄澈瞬间从椅背上坐直:“苏秉直竟敢违背朕的旨意,连个督办他也当不好吗?”


    内侍从北境来的信里取出一块玉佩:“皇上,您看这个,见您的玉佩,如见本人,您说您怎么能把这个随便送人呢?苏大人他见了这个,不好再行事了呀。”


    玄澈起先没认出来,后来看着看着,认出来了,面容像凝固住了一般,随后慢慢绽开一抹笑。


    “朕既给出去了,自然是随她行事。只是,时隔多年,她敢动用这个东西,定是知道有代价的。”


    第68章


    苏赫也没想到,南边牧场的事情,最后是都兰给解决的。


    那日都兰突然从家里陈旧的木箱里翻出来一块玉佩,谁也不知道这块玉佩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拿出来给督办一看,那人再也不敢做什么。


    见对方退兵,不再纠缠牧场,都兰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不该时隔多年突然动用太子给她的东西,这意味着太多了。


    意味着,她仰仗了他的好意;意味着,她千里迢迢传达至皇宫一个消息,她知道他不会怪她用这个解了自己的危机;意味着,时隔千里的两个人,再次由她主动建立了联系。


    若不是苏赫性子太急,真要率领着乡亲们跟督办打起来,都兰不会用这个。


    不管怎么说,牧场的生活平静下来,苏赫一家开始筹备过冬的事情。


    霜降过后,牧场的风就带了硬茬子。


    清晨起来,毡房顶上都结着一层薄霜。


    苏赫天不亮就起来了,套上厚实的羊皮袄,扛着木耙去草场收最后一批干草,切成小段收进草垛,冬天喂牛羊全靠它。


    都兰跟着起来时,灶房里的铜壶已经烧得冒热气。


    她把前几天挤的鲜奶倒进大木盆,加了点凝乳块。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搅拌。


    图雅抱着其其格进来,手里拎着一筐从地窖里翻出来的土豆:“今天吃土豆吧,都兰,待会儿来帮我削皮。”


    其其格被放下来,她穿着小羊皮靴,围着灶台转圈圈:“姑姑,姑父什么时候来呀?”


    “你问的哪个姑父?”


    “大姑父。”


    都兰笑着把她的手挪开:“应该快了,阿爸还等着他来了把羊圈好好修一修。”


    “哦,那小姑夫什么时候来?”


    说话间,苏赫扛着一捆干草回来,额头上冒着汗。他把干草扔在院角,接过图雅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西边草垛够了,下午去把地窖再挖深点,把肉干和土豆都挪进去,不然冬天冻坏了。”


    都兰对其其格道:“小姑父往后没事不会来了。”


    陈锦时午后赶过来,在进入冬天之前,都兰家里又很多事情需要筹备,他不得不过来帮忙。


    “陈锦时,等入冬了,第一场雪下下来以后,你就不要这样来回了,大雪封了山,两日的路程,你在路上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不是开玩笑的。”


    陈锦时跟苏赫一起加固毡房的门框,用羊毛绳把毡布勒得更紧,晚上睡觉才不进风。


    “那我不走了吧,就留在这里,跟你们一起过冬。”


    都兰瞪他一眼:“那怎么行?万一衙门有什么事,连你人都找不着。”


    入冬的时候,苏赫身上老毛病犯了,干不了重活,偏生这时候图雅又有了身孕,都兰实在走不开,家里缺不了她这一个劳动力,她不可能放下家人,陪陈锦时到并州去。


    楼烦的冬天,是需要一家人紧紧陪伴在一起度过的。


    陈锦时便道:“无论如何,每半个月,我定会来见你一次。”


    都兰没吭声,她知道陈锦时的性子,谁也拗不动的性子。


    不知他有几分本事,能在深冬时穿越两座大雪山来见她。


    苏赫斥责道:“女婿!你开什么玩笑!到时候你要是死在半路了,没人救得了你。”


    陈锦时只是笑:“岳父放心,我身体健壮着呢。”


    苏赫还想骂,却被图雅拉了拉袖子。她对着苏赫摇了摇头,这新婚时期的小两口,为了见面连命也可以不要,哪里能分得开,劝是劝不动的。


    陈锦时帮着苏赫把家里要过冬的草、粮、肉干都屯好了,毡房、羊圈,都是重新加固过的,一家人都已经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他便独自回衙门去了。


    雪下得不大,没能完全覆盖山路,却给草原上铺上了薄薄一层冰层,空气冷得浸骨。


    都兰换上了厚厚的羊皮袄,把其其格抱在膝上教她汉字。


    其其格握着小木炭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写字。


    都兰问她:“想先学个什么字?”


    “先学其其格的名字。”


    小姑娘学得认真,很快学会了。


    都兰问她第二个想学谁的名字,其其格看了她一眼,眨着眼睛卖乖:“学姑姑的名字。”


    都兰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扬起温柔的笑,这孩子真可心。


    第一场雪下透后,草原就成了冻硬的白壳子。


    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家人都用上了陈锦时事先备好的,从京城里买来的擦脸油。


    其其格的脸也被抹得油亮亮的,除了这些,谢清樾也派人从军营了送来了许多东西,还给其其格带了一件虎皮小袄。


    苏赫早上出门,得先拿铁锨铲开门口的积雪,开门的时候,雪块灌进来,幸好先在门后隔了一道帘子,好让风雪透不进来。


    入冬没过多久,雪就没到膝盖了,一脚踏下去,雪粒子顺着裤脚往靴筒里灌。


    都兰比苏赫起得更早,灶房里的铜壶早烧得“咕嘟”响了。家人一起来便能喝上热热的奶茶。


    家里如今物资比从前筹备得好得多,全得多,便是无论如何也冻不死、饿不死的。


    苏赫从羊圈里回来时,棉裤腿全湿了,冻得邦邦硬。


    他坐在火塘边,把裤腿凑到火苗旁烤着。


    都兰劝他:“往后要外出的事情交给阿兄来做,你膝盖上本就有伤病,现在知道痛了吧。”


    “嘿嘿,不痛,就出去了一会儿。”


    苏赫嘴上硬,都兰都看在眼里,转身从毡房角落里翻出个布包。


    她蹲下身,把药膏涂上去。


    陈锦时来的那天,雪下得正紧,他骑着马,从雪雾里钻出来,活像个雪人。大衣领子里、眉毛上全是雪。


    都兰听见马蹄声,掀着毡帘望出去。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陈锦时!”


    她站在门口,要跑出去迎他,嗓子喊得十分费劲。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这两天雪下得正大。”


    陈锦时勒住缰绳,雪沫子顺着衣角簌簌往下掉。


    他咧嘴一笑,下了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囊:“我不来,你们就打算整日吃干粮?”


    说着,他掏出一包点心来,塞到她手里。


    “快进毡房里,火塘一直烧着的。”


    她牵过他的手,能摸到他冻得发僵的指节。


    一进到毡房里,他浑身瞬间暖和起来。其其格穿着虎皮小袄扑过来,仰着小脸:“大姑父,你可算来了,给其其格带了糖吃吗?”


    陈锦时的包袱里有给其其格的糖,都兰掏出来给他。


    只是陈锦时没太听懂:“什么大姑父?”


    苏赫解释道:“你是大姑父,谢将军是小姑父,你也别闹,其其格可是把你排在前面的。”


    陈锦时正要闹,都兰端着奶茶过来:“先喝点,暖暖身子。”


    陈锦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接过奶茶一饮而尽,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


    天刚擦黑,苏赫往炕下的火道里添了最后一把干牛粪,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很快就把炕面烘得暖融融的。


    “这下睡觉可暖和了,女婿,你试试。”


    都兰把早前晒得松软的羊毛褥子铺展开,又叠了两床厚毡子放在炕沿边。


    其其格早早就脱了鞋,小脚丫踩在炕上。


    图雅在另一头喊她:“快过来,别打扰你姑姑姑父睡觉了。”


    图雅和牧仁他们在炕的另一头,苏赫和沈清沅睡在中间。


    其其格笑着扑到陈锦时脚边:“大姑父,我要跟你睡!”


    陈锦时正要把她抱起来,图雅过来拎着她后脖子,捂着她的嘴走了。


    万籁俱静,毡房里的火塘还剩最后一点橘红火星,都兰借着微光帮陈锦时解开腰带,目光轻轻转动,柔软得能裹住人,将他的眉目刻进眼里。


    “下次别这么冒雪来了,你看你,脸皮子都不嫩乎了。”都兰的声音压得低。


    陈锦时攥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裹:“我答应你的,半月定要来一次。”


    毡房外的风雪早歇了,只剩火塘余烬偶尔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混着家人匀净的呼吸。


    都兰刚往炕里挪了挪,就被陈锦时从身后轻轻揽住,他掌心贴着她腰腹,带着刚刚暖透的温度,怕惊动了那头的苏赫。都兰往后反手一掏,耳后便传来一声轻喘。


    “阿姆想不想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唇瓣擦过耳尖,热气痒得她蜷了蜷身子,“皇上想召我回京,你说他又想搞什么鬼。”


    都兰没回头,指腹狠狠碾过,他闷哼一声,连声道:“你说我能抗旨吗?我不想回去。”


    陈锦时的手臂紧了紧,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得更拢些,好似不在意她的手在做什么。


    她轻声问道:“什么时候?”


    “最晚拖到明年春天吧。”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上,卑微着,颤声问出口,“你跟我走吗?”


    他对此实在没有把握。


    她若是愿意回去,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


    陈锦时的手臂忽然收得极紧,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都兰沉默着,是啊,她若是又回去,当初纠结的那些又算什么?


    “你已是我的妻子,阿姆,已经没有人可以反对了。”


    都兰在想,回去要经历些什么?


    她其实不怕被人唾骂,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


    但是当初是将军将她带到金陵,教她识字、礼仪、汉人的那一套。


    维护好陈家的名声、在外的体面,是她的责任。


    她现在要亲手打破这一切,叫人知道她所维持的“体面”,就是和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睡在一张炕上。这违背她到陈家的初衷,也违背将军对她的期盼。


    陈锦时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轻喘:“够了,阿姆。”


    他撩过被子,翻身而起,喘着粗气吻上她的唇。


    都兰的呼吸猛地顿住,她忽然想躲,后背却抵着温热的羊毛褥子,退无可退,只能任由他的吻慢慢往下,落在她的颈窝。


    毡房里静极了,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偶尔混着苏赫在另一头翻身的动静。


    惊得陈锦时瞬间顿住,额头抵着她的肩,轻轻的、哑声的、无奈的笑。


    陈锦时见她不吭声,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动作放得极慢。


    沈樱双手攀上他的肩:“回去以后,我得去看看你父亲。”


    陈锦时牵住她的手:“是该去,我跟你一起去。”


    他伏在她的身体上方,鼻息间全是彼此的气味,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两人也不是头一回这样收敛着,极致深入地抵入,却全然不能肆意。都兰习惯性地咬住下唇,伏在他胸口。


    苏赫又翻了个身,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陈锦时再次顿住。


    都兰嫌他怕这怕那的,索性把他推下去,压在身下。


    小时候她听见牧仁和图雅把一家人的炕晃得嘎吱乱响,也不过是盖过脑袋睡过去。


    陈锦时仰视着她,她两只手撑在他腿上,腰肢柔软而灵活。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起来,她真是神女。


    后来,听到苏赫不耐地“啧”了一声,不知醒没醒,但掩过被子继续睡了过去。


    都兰的发丝垂落在他脸颊,一下一下地扫过。


    他抬手想扶她的腰,就被她轻轻按住手背。


    她俯身,唇瓣离他的眉眼不过寸许,呼吸拂过他的鼻尖,痒得他喉结轻轻滚动。


    房顶的积雪偶尔滑落,“簌簌”声混着苏赫的呓语。


    借着月光银辉,他看见她睫毛轻轻颤动,红唇微微张起,溢出喘哼。


    他轻轻喟叹,心甘情愿被她掌控所有。


    但有时候,她意识到他已经完全长大,也到了她不能掌控的地步。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余韵。


    他没再做别的动作,只是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


    风雪欲来,他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呼吸渐渐平稳。


    清晨,苏赫推开房门的声响吵醒了他们


    ,雪粒从房顶簌簌落下。


    都兰披了件羊皮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见牧仁和图雅正坐在火塘边添干牛粪。


    “醒了?”苏赫头也没抬。


    都兰有些感到尴尬,但目光扫过一家人,全都面无异色,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昨晚她是有些冲动了,早上想起来,有些害臊。


    都兰“嗯”了一声,起身走到灶房门口。


    她看见陈锦时正弯腰钉栅栏,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深色大衣。他手里的锤子一下下敲在木钉上,动作稳而有力。


    “怎么不多穿点?”都兰走过去,把手里的厚围巾递给他。


    陈锦时回头笑了笑,接过围巾随意往脖子上一绕,继续手里的活:“不冷,”他指了指羊圈里,“我给它们找了块旧毡布盖上。”


    都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羊圈上多了块灰褐色的毡布,被绳子勒得紧紧的,挡住了寒风。


    这时,毡房里忽然传来其其格的哭闹声,夹杂着图雅的哄劝。


    其其格许久没有哭闹过了,都兰一愣,不知又是什么把她惹恼了。


    都兰连忙往毡房走,刚掀开门帘就听见其其格带着哭腔喊:“小姑父真的永远也不会来其其格家了吗?”


    “怎么了这是?”都兰走过去把她抱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谁欺负咱们其其格了?”


    其其格趴在她肩头:“阿妈说……小姑父往后没事不会来了……”


    都兰心里一软,谢清樾从前一段时间常常来她家,要么帮着干活,要么帮着带娃,其其格对他割舍不了情感是正常的。


    大人知道,像这样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该再有事无事的来往了。


    可小孩子心里只想着,从前待她很好、陪她玩耍的人说不来就不来了,称呼惯了的姑父也不能再称呼了,没这个道理。


    都兰叹了声气,抱着其其格坐到炕边,轻声哄:“没谁说小姑父再也不来了,小姑父是去军营做事啦,等开春了,草绿了,他说不定就来看其其格了,到时候还能带你骑马,好不好?”


    其其格眨了眨满是泪花的眼睛,看着倚在门边的陈锦时:“是不是因为大姑父来了,小姑父就不来了?”


    陈锦时目光静静落在都兰身上,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他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其其格面前,声音放得格外软:“不是的,大姑父和小姑父是好朋友,大姑父答应你,等春天来了,他就会来看其其格。”


    图雅在旁边叹了口气:“好了,不哭了,一会儿吃完早饭,让大姑父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其其格这才点头,从都兰怀里滑下来。


    —


    陈锦时身着藏青色官府,案头堆着一摞摞卷宗,正俯身站在案前。


    “陈大人,这是昨日各驿站送来的雪况呈报。”书吏轻步上前,“谢将军派人来问,粮草运输可会受到影响?军营里要得急。”


    陈锦时抬手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纸上的字迹:“传我命令,让沿线驿卒备好除雪工具,再调二十匹壮马支援,务必保证粮草三日内运到军营。”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笔锋一转,在卷宗上批下“加急办理”四个字。


    三日后,谢清樾特地赶过来谢他一回。


    谢清樾从黑马上翻身下来,外面飘着细雪,他肩上落了层薄薄的雪,他抬手掸了掸,玄色披风扫过地面。


    陈锦时特地从衙门里迎出来,谢清樾朝他拱手:“多谢,此番粮草能及时送到,多亏你调配得力。”


    陈锦时避开他的礼,伸手引他往里走:“谢将军客气,分内之事。”


    两人走进衙内偏厅,书吏早已备好热茶,水汽氤氲着飘起,驱散了几分寒意。


    两个聊了些边境防务和粮草储备的事,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都兰家里怎么样了?往常过冬都是我照看过来的,听说图雅又有身孕了,今年只怕不好过。”


    陈锦时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谢将军,都兰家今年有我照管,自然也不会不好过。”


    —


    这日,苏赫撩开毡帘,蹙眉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风雪。


    算算日子,陈锦时又该来了。


    “都兰,这样的天,你说他还会来吗?他不该来了。”


    苏赫只不过是撩开帘子看了一会儿,就被刺骨的寒意逼得缩了回来,那风里带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不过片刻,脸上都覆了一层雪沫。


    寒风已经快要将毡房拔地而起。


    “这风刮得太硬了,看来已经到了每年冬天最难过的关卡了。”


    苏赫连忙进了屋子,这几天,谁都不能出门去了,好在羊圈上盖了厚厚的帘子。


    都兰也摸不准陈锦时,他是执拗的性子,但也不是不要命的傻子。


    他应当不会来了。


    图雅一直卧床休息,家里人轮流照顾她。


    其其格坐在炕上,还问:“姑姑,大姑父什么时候来陪我堆雪人?”


    都兰捏了捏她被火塘烤的红彤彤的小脸蛋,柔声道:“外面很冷,其其格不能出去堆雪人。”


    又过了两日,都兰朝外望去,算算日子,陈锦时今日若是还没到,便是真的没有启程。


    她松了口气,他还算聪明,知道自己不该来。


    陈锦时骑着马刚过山口,原本还能辨清的路就被突然卷来的白毛风吞了个干净。


    风裹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往衣领、袖口钻,他刚拉紧缰绳想找个避风处,马就突然惊了。前蹄陷进了被雪盖住的冰窟窿,嘶鸣着不肯往前。


    他咬着牙跳下马,雪瞬间没过膝盖,冰冷的雪渣顺着裤腿往靴子里灌。


    他想把马拽出来,可风太大,刚一弯腰,风雪就往嘴里灌,呛得他直咳嗽。


    更糟的是,风一刮,天地间全是白茫茫一片,连太阳的方向都辨不清了。


    他只能牵着马,凭着模糊的记忆往都兰家的方向走。


    苏赫家开始吃晚餐,铜锅里的奶茶飘着乳白热气,裹着焦香,其其格流着口水,一边望着碗,一边望着锅。


    苏赫下午烤了羊肉,图雅坐在炕沿,手里剥着煮软的土豆,时不时往其其格碗里递一块,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都兰有些心不在焉。


    桌上的盘子渐渐摆满,油亮亮的烤羊肉、焦香粉糯的烤土豆,还有一碟腌得脆爽的酸白菜。


    “大姑父是不是今天来呀?”其其格声音脆生生的。


    图雅哄她:“这两天雪太大了,大姑父不来了。”


    都兰微微怔住,所有人都确定,陈锦时没有来。但他从没有说过他不会来。


    她忽然站起身:“阿爸,我得出去看看。”


    苏赫蹙眉拦住她:“开什么玩笑?天已经黑了。”


    “我总觉得,他不会不来的,他现在都没到,定是出事了。”都兰越想越忧心忡忡。


    她没听苏赫劝阻,抓起炕边的厚羊皮袄裹紧,从灶房里抄起一把锋利的短刀别再腰后,再把羊皮囊灌满热奶茶,摸出火镰和火石塞进袖带,又往兜里塞了两把干牛粪。


    “我就顺着常走的路找一圈,不去远地方。”


    苏赫把谢将军之前留下的燃烟塞给她:“遇到危险放红色这个,我出去找你,要是安全就放蓝色这个。”


    第69章


    都兰收好燃烟,裹好面罩掀帘便穿进风雪里。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但她将自己包裹得很好,她眯着眼,顺着陈锦时往常来的路走。


    她对这样的环境很熟悉,她可以在雪天里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从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走了没多久,她掏出火镰火石,咔嚓几声打出火星,先点燃了一小簇,借着光亮继续往前。


    只要沿着熟悉的道路走,找到人不难。如果他来了的话。


    雪地里,陈锦时正和马一起蹲在一处背风坡下,在深夜的雪地里,他并不是全无生存能


    力。


    他可以在此处窝上一晚上,天亮了再往都兰家走,他预估着,应该离得不远了,现在就算他还能走,马也不能走了,他不敢贸然前行,天黑了,他不知道此处离都兰家还要走多久。


    不知走了多久,都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马嘶声,心里一紧,连忙朝着声音地方向走。


    “陈锦时!”都兰喊着冲过去,穿得多的缘故,身形显得有些笨重。


    他猛地抬头,看见那团熟悉的身影正举着火把往这边来,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大抵是,想投进她怀抱里,抱着她哭一场,向她诉说自己这一程的苦楚,好得到她的安慰和怜惜。


    他坐起身:“都兰!你怎么出来了?”张口却是责问。


    都兰走进了才看清,他的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霜,嘴唇裂了道小口子,她带着厚重的身躯扑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见你迟迟不到,不得不出来找你。”


    他扑腾着站起身接她,她扑倒在他怀里,心底一阵后怕。


    她若是不来,他当真打算在这地方待上一晚不成?


    一想到这儿,她倒在他胸膛上,锤了他两下,又费力地爬起。


    陈锦时托起她:“我很好,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出来寻我,万一我不在,你岂不是要……你可真是胡闹!”


    她掏出兜里的干牛粪,转过身在背风坡下挖了个浅坑点燃,又把装着热奶茶的囊袋递给他,“先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她摸出蓝色燃烟点燃,好让苏赫知道“找到人了,安全”。


    他的大氅上都积了雪,都兰伸手替他拍去,她若是没来,他若是一个人在这里过夜,明早起来,只怕全身都要被雪覆盖,按照现在的雪量估算,他躺着不动,明早身上能积上半人高的雪。


    陈锦时握住她的手:“我倒庆幸我来了,要不然,你这一晚上要找我到什么时候?”


    都兰剜了他一眼:“你还说!要不是知道你就是这般性子,我何苦出来找你。”


    他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两人倒在雪地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笑着道:“所以这不是刚刚好么?都兰。”


    “我们两个但凡错开一点,便碰不上彼此了。”


    “我们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个奇迹。”


    他这么说着,都兰再也责怪不了他。


    她希望他没来,可他若是真的没来,她今晚却一定会出来找他。


    “怎么样?现在能走了吗?”


    陈锦时指了指马腿:“马腿有点冻僵了,怕再陷进冰窟窿,本来想着等天亮了再走,它也能歇歇。”


    他说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蹲了太久,脚麻得差点栽倒,都兰赶紧扶住他,脚没站稳,又跟他抱着摔了下去。


    一时间,两人在厚厚的雪堆里翻了两个圈,谁也没能爬起来,厚重的毡靴在雪地上蹬了两下,两人忽然笑出来。


    他一把抱住她,她挣扎了两下,瞪他:“做什么!”


    陈锦时抱着她一动不动,望着天感慨:“你知道我想这一天想了多久了吗?阿姆。”


    都兰一愣:“想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凉,这样猛吸一口,人并不舒服,鼻尖都红起来了,鼻腔里一阵刺疼。


    他埋进她穿了厚厚皮袍的胸前,他想尽可能的体会,她的怀抱有多温暖,她能给他什么样的庇护和安全。


    他是如此贪恋她,他想成为一个,不依赖她、仰仗她便不能活的人。


    沈樱抽开他,拿出马身上带的狐皮毯子,铺在雪地上。


    “我带的干牛粪够烧一阵,先把马腿暖一暖吧,咱们不能把它扔下。”她把火堆往马身边挪了挪。


    陈锦时抱着她,将她裹进毯子里。


    风雪仍然呼啸着,彼此身上的热气相互传递着。


    他指尖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抚着她微凉的脸颊:“阿姆,今天是我不好。”


    都兰没说话,他的手掌很暖和,紧紧握着她,指腹反复摩挲着她的掌心。


    陈锦时微微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都兰解开面罩,露出半张脸:“不怪你,就像你刚刚说的,你若不来,我今晚不知要如何。”


    他的吻顺着她眉心往下,掠过她的鼻尖,最终落在她有些干裂的唇上。


    他的嘴唇也出现了干裂,两人的唇瓣摩挲着,混着呼吸,温热舌尖舔过时有些发疼,尝得出腥甜的滋味。


    他喘着粗气,忽然将她拥紧了。


    都兰感受到那处,黑夜里,风雪里,互相呼出的热气,就像是灵魂也交织在一起。


    “陈锦时,不可以。”


    “阿姆,我想这一天很久了。”陈锦时的声音混着呼吸,落在她的唇瓣上。


    都兰的心忽然一软,被他放在毯子上,被他完全圈在怀里。


    火堆噼啪响着,马在一旁低低地嘶了一声,它好像也舒服一些了。


    彼此体温交融着,滚烫着拥抱在一起,皮肤紧贴的一瞬,陈锦时低喘了一声,他难以形容那样的触感。


    这一刻,他好像变成了她真正的孩子,从她腹中托生出来的孩子,他是如此迷恋此处禁地,循回往复、辗转碾磨。


    外界风雪呼啸,雪落在头顶冰凉,毯子里却如火炉滚烫。


    火堆的光、马的低嘶、风雪的呼啸,构成了他们的全部天地。


    雪粒子落在他们身上的瞬间,便会被这热度烘得瞬间融化。


    他低头吻去她脸颊上的细汗,动作放缓了些,都兰睁开眼,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凑近亲吻他。


    他需要她给他很多很多爱,很多很多亲吻。


    “冷不冷?”


    她轻轻摇头。


    他想,他本该成为蜷缩在她怀里的那个,那是他无比渴望的一幕。


    但他的身影,最终还是盖过了她。


    他会全然将她笼罩住,压倒性地盖住她。


    都兰仰躺着,迷蒙的眼,又一次意识到他已完全长大。


    他令她得到了满足,但少数时候他比较叛逆,他想吊着她一些,比如悬吊出去一半那样,等着她恳求他。


    她知道,他也有一些想掌控她,他想让她祈求他一些什么。


    都兰愿意满足他的想法,便张口,祈求他:


    “我很喜欢你,你要对我好一点,好吗?”


    “阿姆最喜欢陈锦时的哪里?”


    “最喜欢……”她轻轻抬了抬下巴,指尖顺着他的胸膛往下,划过他的皮肤,“喜欢你的手。”


    陈锦时俯身咬住她的唇瓣,“还有呢?”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都兰抬手圈住他的脖子,将唇压上他的胸膛:“喜欢这里。”


    陈锦时低低地闷哼出声,吻落在她的耳尖:“阿姆,叫出来好吗?陈锦时喜欢听。”


    都兰想要得到想要的,也要好好哄他才行。


    他“嗬嗬”地呼吸着,在她肩头,手掐在她腰上,有些力不从心,头忽然垂下,栽在她胸前。


    “陈锦时,你怎么了?”


    都兰扶起他的肩,看到他骤然变得苍白的唇。


    “陈锦时!”


    他扯起嘴角,僵硬地笑着:“阿姆,我,我好像犯病了。”他捏着她腰,嘴唇和脸颊变得苍白,手臂变得无力,上半身全然倒伏在她身上。


    都兰从怀里掏出药瓶,这么多年了,她的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过来。


    她在他身下,一边倒出药丸,手被他忽地捏住。


    他俯身吻她,从她口中艰难地获取气息。


    她不能供给给他太多,但她的气息实在香甜,就算他只能吸进极少的几丝,也已足够。


    他像是不要命一般,极尽用力地喘息着,她耳边的呼吸逐渐变得刺耳,他太用力了。


    真像是奔着死而去的。这又不是最后的机会。


    都兰往他口中塞了一粒药,逼着他吞下去。


    “陈锦时,别不要命,日子还长。”


    马在一旁打了个响鼻,等到风雪渐小,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他从她腰间起来,靠近她,浑身还带着进犯的气势,然后俯身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像小时候一般依恋。


    “阿姆。”


    他的呼吸还是不轻


    松,像穿过层层阻碍才从外界吸进去,从身体里呼出来。


    马在一旁甩了甩尾巴,踏着马蹄走了两步。


    陈锦时裹好衣物,低头吻去她眼尾的泪。


    “雪停了,咱们往回走吧。”


    都兰点了点头,撑着毯子想坐起身,却被陈锦时轻轻按住。他先将狐皮毯子裹在她身上,又弯腰把她打横抱起。


    “我抱着你走。”


    都兰顺势圈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温热的颈窝。


    他手腕上挎着马绳,马跟在他们身后,蹄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响。


    走了没多久,远远就看见家里的方向亮着灯烛。


    “是阿爸。”都兰轻声说。


    陈锦时脚步顿了顿,抱着她加快了些速度。


    “原来我已经走得这么近了。傍晚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叫我再也辨不清方向,不敢再走。”


    苏赫举着火把迎上来,看见陈锦时,连声斥责:“胡闹!我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来了!这种天气出门是要死人的知不知道!”


    陈锦时低头心甘情愿领骂。


    “阿爸,别骂了,我认错,都是我的错。”


    苏赫亲自替他掀开门帘:“臭小子,还不快进来!”


    牧仁也从炕上爬起来,蹲在火塘边点火煮奶茶。


    “妹夫,饿着了吧,我给你煮点甜的,你先垫垫肚子。”


    都兰独自走到里间去铺床,陈锦时还站在那儿挨骂。


    苏赫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你不要命正好,死了都兰也好改嫁给谢将军。”


    陈锦时急了,连忙上前一步:“那可不行!岳父,你不能这么做事!”


    都兰铺好床,从掀开隔帘出来,瞪了苏赫一眼:“阿爸,怎么说话呢。”


    “我说错了?他要是死了你还给他守一辈子寡不成?咱们楼烦可没这个规矩!”


    苏赫喘着粗气说,朝着都兰,胡子都飘起来了,显然是气得不行。


    陈锦时有些泄气地坐下,牧仁把奶茶端给他。


    “阿爸,我看妹夫命大着呢,你就别担心了。”


    苏赫说:“我有什么担心的,都兰嫁谁不是嫁?谢将军可干不出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来。”


    —


    陈锦时抚边的职责,经由皇上旨意,转交给了谢清樾。


    可惜楼烦众人并不知晓,谢清樾万不得已领命,但不得不做。


    乡亲们对他很是信任,许多事情他做起来,比陈锦时做起来,要容易得多。


    陈锦时虽身为苏赫的女婿,但很遗憾,出于一种奇怪的原因,大家并不信任他。


    他就算当真给乡亲们一家发上一头牦牛,也不如谢清樾得民心。


    “陈大人抢了谢将军的亲事,谢将军多可怜,咱们得多向着谢将军些。”


    “谢将军总不可能做对咱们不好的事情,他要做什么,咱们无条件配合就是了。”


    “谢将军要为军营收购楼烦良马,咱们必须得把家里最好的马选出来给他。”


    陈锦时身为苏赫家的女婿,知道皇上让谢清樾做什么,但他不打算告知苏赫。


    “别与阿爸说,此事乃大势所趋,不可抵抗,若是叫他知道了,反而增添麻烦,甚至伤亡。”


    楼烦夹在两国之间已久,向一方臣服,是不得不的事情。


    既然当今朝廷的皇帝还算宽容讲理,何不顺势而为。


    都兰相信,谢清樾能办得好这件事,能让乡亲们没有反抗和不服地办妥此事。


    谢清樾向每家每户收购良马,又以完全合理的金银数额作为交换,事情可谓两全其美。


    两方交割的那日,雪又在落,却比前些日子温和多了,像在楼烦大地上撒了把盐。


    谢清樾身着戎装,带了一队兵马,亲自查验每一匹马的牙口与蹄子。


    乡亲们围在一旁,脸上全然没有对寻常官府之人的戒备,反而有人主动地上热奶茶:“谢将军,暖暖手,这马您尽管挑,都是咱楼烦最能跑的种。”


    陈锦时站在远处的坡上,身上裹着都兰亲手给他缝的厚皮袍。


    他刚收到了京里来的旨意,叫他开春后,负责押送楼烦进贡的良马回京。


    “进贡”二字格外体现在旨意里,看来皇上铁了心要他在楼烦做个坏人。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陈锦时脸上,谢清樾如今倒是春风得意。


    傍晚,乡亲们散了,谢清樾牵着一匹黑马朝他走来。


    “陈大人,瞧瞧这匹马。”


    只见此马背宽阔如覆平板,腰背紧实无多余赘肉,四肢修长且骨骼粗壮,蹄子坚硬如铁,鬃毛与尾巴浓密顺滑,走动时随风扬起,像披了层流动的黑纱,眼睛大而亮,瞳仁澄澈如墨玉。


    谢清樾将这匹马放到陈锦时手中:“这是今日我见到最好的快马。”


    陈锦时看到落到自己手中的缰绳,眉头皱了皱:“谢将军这是何意?”


    谢清樾抬手在马背上轻轻抚过,那黑马温顺地甩了甩马尾,鬃毛柔顺。


    “都兰会喜欢这匹马的,带她回京的路上,有它在,路会好走许多。”


    陈锦时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眸子渐渐暗下来。


    他还不知道都兰是否会跟他一起回京,苏赫会不会放人。


    若他们知道,这次乡亲们出手的马,都被他从谢清樾那里“夺走”,带回了京城献给朝廷,他这个“苏赫女婿”的身份还坐不坐得稳都不好说了。


    谢清樾笑道:“都兰会跟你走的,她哪次选的不是你。”


    陈锦时轻轻摸了摸马颈,黑马像是通了人性,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他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弛。


    风也变得柔和,掠过渐渐解冻的草原。


    春天就快要到了。


    “其实苏赫也不想都兰待在草原,他从前说过,都兰不适合这里。”


    “为什么?”陈锦时有些诧异。


    “当初若不是你定要牵扯她,她从你家离开后,药铺早就开遍金陵大街小巷了,她原本就没想过要回来。”


    陈锦时恍然大悟,从前忧心的,害怕都兰不愿同他回京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强烈的自责。


    两人正说着,都兰骑着一匹白马从胡杨林里穿出来,昂首朝谢清樾示意:“阿爸让我来叫你们回去吃晚饭,谢将军一起。”她勒住马,目光落在那匹黑马上,眼睛亮了一瞬,“真是一匹好马!今日新得的吗?”


    陈锦时笑着把黑马的缰绳递给她:“算我借花献佛,给你的。”


    谢清樾只笑,没有抢白。


    都兰从白马上跳下来,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黑马。


    黑马似乎格外认主,都兰刚坐稳,它便温顺地晃了晃鬃毛,看起来十分潇洒。


    她轻轻夹了夹马腹,黑马迈着稳健的步子转了个圈,都兰笑得眉眼弯弯。


    三个人骑着马朝苏赫家的方向走去,陈锦时稍稍错她半步,看着她裹得厚厚的身躯。


    是啊,楼烦风又大,雪又大,一道道风恨不得把人的皮肤刮出一道道伤痕,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事情,她应当是愿意留在金陵或是京城生活的。


    回到家里时,晚饭已经备好了。苏赫坐在炕桌旁,手里拿着酒碗,见他们回来,朝谢清樾笑道:“谢将军!你可算来了,别说其其格,就连我都有些想你呢!”


    谢清樾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牧仁,先是围着苏赫家的毡房转了一圈,朝苏赫点点头:“看来家里置办得不错,今年冬天怎么样?还好过吗?”


    苏赫笑着道:“好过,好过,我女婿是个能干的。”


    谢清樾一来,其其格往他身上扑去:“小姑父!你可来了。”


    谢清樾将她接住:“其其格,你又长高了,长胖了。”


    其其格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难得的有点害羞起来。


    阳春三月,陈锦时奉旨回京。


    苏赫脸色难看地替都兰收拾包袱,图雅也很是不舍。


    “就不能不走吗?”


    都兰劝慰:“当初女儿嫁给他时,您不就应该想到这一天吗?”


    “你当初走了那么久,我们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陈将军是个极可靠的人,也就没想那么多,可这次不一样,回都回来了,又过去……”日子好像就没那么好过了。


    图雅站在一旁,偷偷抹了把眼泪,又把一包奶豆腐塞进包袱:“这是你爱吃的,京里不一定有,要是不够了,就给家里捎信,我再给你寄。”


    都兰看着他们,忽然鼻子一酸,其其格在一旁问道:“姑姑,什么时候把其其格接过去玩儿?”


    都兰摸摸其其格的头:“等其其格再长高些。”


    陈锦时此行押送良马回朝,谢清樾给他派了一队精兵护送。


    队伍出发时,草原上的花刚冒出嫩芽,风里带着暖意。


    这样的离别,对于苏赫来说,早就见怪不怪了。


    “都兰,不高兴了再回来就是了。”


    都兰坐在马车里,朝父亲挥着手。


    她已经等不及回去见见苏兰舟,好知道自己的药铺如今经营得如何了。


    一行人刚走出胡杨林,得知良马去向的乡亲们涌出来,对着骑在高大骏马上、身着绯红官服的陈锦时扬声斥骂。


    彼时他已是一脸冷峻样貌,这个坏人他不得不当,为了谢清樾接下来的计划。


    他听着身后那些人骂他“骗子”、“忘恩负义”,始终面不改色。


    “说好的公平收购!怎么转头就成了进贡?你这是拿我们的血汗回去邀功!”


    都兰掀开马车车帘,想替他解释,被窗外的陈锦时眼神制止。


    朝廷买马不是没有出钱,但楼烦众人在意的是这个名头。


    究竟是公平互市,还是进贡?他们收的银子不再是交易所得,而成了朝廷


    的赏赐。


    字一改,意思就完全不同。


    谁稀罕要那些赏赐!


    谢清樾站在远处目送他们离去,面容苦涩,等着乡亲们转头看向他,露出受害者的神情,以获取更多同情。


    陈锦时背上被砸了几片菜叶子,直到身后的骂声渐渐淡去。


    谢清樾似乎做了艰难的抉择,终于决定“抗旨”,派兵出去与陈锦时的兵缠打在一起:“这是乡亲们用血汗孕育的良马,你们不能全部带走!”


    众乡亲热泪盈眶地看向谢将军,怎么会有谢将军这么好的人。


    陈锦时放缓速度,侧头看向都兰,声音软下来:“委屈你了。”


    都兰摇摇头,苦笑一声:“比起直接出兵收服楼烦,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上答应过我,将来会减免楼烦三成贡赋,我向你保证,乡亲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谢清樾的人最终夺回了早前与陈锦时商量好的一半良驹,剩下一半良驹跟着陈锦时回京交差。


    都兰知道,朝上必有一部分人仍不把楼烦人当人,整日嚷嚷着出兵收服,他们这次带回去的良马,便能叫那些人消停一些。


    谢清樾“抗旨夺马”负责稳民心,陈锦时则负责在朝廷面前做出他们已然臣服的姿态。


    一切都会平稳度过,按照她能接受的方式。


    只是都兰也没有想到,陈锦时有一天竟能做这样“忍辱负重”的角色,把功劳让给谢清樾。他向来是个心底里憋不住事的人。


    第70章


    队伍行进了一月的时间,终于抵达京城。


    马车刚过永定门,陈锦时骑在一匹高大骏马上,披风被风掀起。


    身后百匹良驹昂首列队,提升整齐如鼓点,油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引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连临街酒肆里的食客都涌到窗边,伸长脖子打量,只盯着那整齐的马队啧啧称奇。


    “陈大人乃先帝钦点进士出身,听说他奉旨抚边,没费一兵一卒就让楼烦人乖乖献上良马!”


    酒肆二楼的客人压低声音,目光紧紧盯着马队前方的身影,语气里满是敬畏。旁边一人立刻附和:“可不是嘛!早前听说楼烦民风彪悍,从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真是给他们脸了!陈大人一去,还不是得乖乖献上良驹,这威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议论声顺着风飘到陈锦时耳中,同样也飘进了都兰耳中。


    陈锦时面不改色,目光扫过众人,已有百姓躬身高喊:“恭迎陈大人凯旋。”


    恭迎他的声势越来越高,陈锦时勒停了马,立在都兰的马车旁,小心地看向她:“我先进宫复命,阿姆先回府,我叫哥哥出来迎你。”


    都兰隔着车帘轻应了声“好”。


    车帘被风又吹开些,她瞥见陈锦时的身影,也看见了那些人看着楼烦“进贡”良马的傲慢神情。


    好似这些东西,本就该是他们的。


    都兰掩下车帘,不去看那些神情,她心里清楚,交易就是交易,她家里的人是收了钱的。


    时隔多年,京城陈府还是那座大宅子,只是如今门槛比从前高了许多。


    都兰下车的时候,陈锦行和张若菱都站在门口迎她,张若菱手上牵着个小女孩儿,比其其格小得多。


    “都兰,你可算回来了。”


    张若菱迎上来,叫手上小女孩儿唤她:“你该叫,该叫……”


    陈锦行上前一步:“叫二伯母。”


    时哥儿事前来过信,只说阿姆这次回来,只做都兰,与从前没什么关系了。


    那小女孩儿便脆生生地叫了句:“二伯母。”


    都兰是陈锦时的妻子,小孩儿当然该这么叫。


    都兰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嘉禾。”


    “真是个好名字。”都兰使人从马车上取下见面礼。


    张若菱侧身让开半步,引着人往府里走:“院子早给你收拾好了,还是你从前住过的西跨院,窗下那株海棠今年开得旺,景致极美。”


    都兰脚刚跨过门槛,闻见一股熟悉的熏香,是她从前爱用的,这阔别已久的院子,很快温暖地包裹住了她。


    “对了,锦云呢?”


    张若菱笑着道:“忘了跟你说了,锦云去年嫁人了,赶明儿我写封信让她过来见你。”


    听闻这个消息,都兰有些失魂落魄,但算算日子,锦云嫁人了也不奇怪。


    张若菱牵着陈嘉禾的手,脚步慢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温和,一边走一边说:“是户好人家,人品端正,去年大婚时锦云还哭着说舍不得家里,如今倒也适应了。唉,女孩子家的,哪能不经历这一步呢?锦云年纪小,是高嫁。女孩子越拖,越不好高嫁的。”


    她眼瞧着都兰落寞的神情,免不得多解释了一句。


    都兰当然想回来的时候,看到锦云还好好地待在家里。


    “你刚回来,先歇着,虽说立了春,京里有些时候还冷,暖阁烧着地龙呢,被褥都是新晒过的。”


    都兰点点头,路过回廊时,瞥见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面的画眉正蹦跳着叫,声音清脆。不是她走时的那一只了。


    一走进屋子里,暖意熏得她有些不习惯,楼烦最热的时候,也不定有这屋子热呢。


    她不禁失笑,真是许久没过过这样的矜贵日子了。


    她躺在熟悉的贵妃榻上,头枕着手腕躺下,舒服地闭上眼,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好。


    丫鬟被张若菱指使着,端着杏仁酪进来。


    “二奶奶,听大奶奶说,您从前就爱吃这个,少糖多放杏仁碎,您尝尝。”


    听着丫鬟称呼她,都兰还有些不习惯,笑着接过,暖意顺着指尖往四肢蔓延。


    “那你们大奶奶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这院子不需要人服侍,你们往后未经我允许,不要进来。”


    都兰嘴角噙着笑,说话却不留余地,丫鬟端着托盘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局促,随即连忙福身应道:“是,我记下了,往后没您的吩咐,绝不敢擅自进来。”


    说着,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都兰握着白瓷碗,勺尖舀起一勺杏仁酪,想着,这些年,张氏倒是把府上规矩立得极好。


    细腻的甜香裹着杏仁的醇厚在舌尖漫开,还是从前的味道,她想起在楼烦的清晨,其其格捧着粗陶碗,碗里是牧民自知的酸酪,撒上一把炒得喷香的青稞,也吃得极香。


    她正出神,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轻轻推开,陈锦时脱下官帽进来,帽檐上的翅膀扇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抬头看向他,轻声道:“宫里的事都妥当了?”


    陈锦时见她半倚在榻上,形容柔美,心下不禁一动。


    她在这样的情境里,总是显得格外温柔。


    “都妥了,你大可安心。”


    他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攥起她的手,托在掌心里,细细摩挲着。


    都兰支着头懒懒看他,只觉他这些年成熟了许多。望着他官服上未卸的玉带,忽然道:“这样的路,你倒真走下来了。我原以为,你在朝上待不下来的。”


    他攥着她的手,圈在唇边细细吻着,轻声道:“我长大了,阿姆。”


    暖阁里的熏香混着杏仁酪的甜香,还有他带回来的松子糖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陈锦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腰间玉带,喉结轻滚,伸手解下。


    正要俯身,却听见院外传来丫鬟轻细的脚步声,带着几分犹豫,倒进来不进来的。


    陈锦时皱了皱眉,扬声问道:“何事?”


    门外的丫鬟连忙回话:“回二爷,大爷和大奶奶备了晚膳,请您和二奶奶过去用。”


    府上下人几乎全换了,只剩少数几个老人,倒也不敢说什么新来的二奶奶是从前的沈姑娘。


    两人并肩走出来,廊下的鸟还在叫。


    走到正厅门口,陈锦行就站在阶下等,屏退了下人,见她来,忙躬身拱手:“阿姆。”


    都兰伸手扶起:“锦行,不要再这样唤我。”


    陈锦行身姿稍稍


    一顿,又恢复自然,没说好还是不好。


    张若菱轻咳了声,引着两人入席:“快坐吧,菜该凉了。”


    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色,显然是张氏下了功夫准备的。


    都兰笑着道:“这肘子看色泽,怕是炖了三个时辰吧。”


    张若菱笑得含蓄:“我亲自盯着的,您尝尝。”


    都兰咬了口,却是软糯鲜香。


    一家人吃着饭,张若菱顺道开口:“这些年,府上也没什么变化,前两年添了几个洒扫的下人,还有个管账的老周,从前的陈兴年纪大了,回金陵老家带孙子去了。西跨院要是缺什么,您尽管跟我说就是。”


    陈锦行放下筷子,也看向她:“同我说也可以。”


    都兰轻轻点头:“就快到清明了,我打算回金陵一趟,看看将军,锦行,你来安排吧。”


    陈锦时顿时颔首:“是,清明回去一趟也好。”


    一口气吩咐完,都兰才发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倒是习惯坐主位了,也怪陈锦行,对她这般恭敬。


    她有些不自在,多说了句:“锦行,多谢。”


    陈锦行闻言,又放下手中的银筷,神情认真,压低了声音:“阿姆,我答应了父亲,说好一辈子孝敬您,就绝不会变。”


    陈锦时也放下筷子,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都兰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如今这样,我反倒自责得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见你们父亲。”


    张若菱连忙打圆场:“有什么的呀,往后两兄弟该孝敬孝敬,您受着就是了,时哥儿如今这般出息,父亲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桌子底下,陈锦时悄然捏住她的手,凑她耳边低声道:“阿姆,你怎的忽然变得这样正经?我都有点不习惯了。再说,你到底怕我爹骂我还是骂你?好像占便宜的是我来着……”


    都兰眼眶还热着,忽然被他逗笑,猛地抽回手,瞪了他一眼。


    陈锦时嘴角是藏不住的得意笑意,松了神色。


    陈锦行视线淡淡扫过他,端起酒杯道:“如今家里,兄弟和睦,一家团圆,父亲见了,只会高兴。”


    “就是这个理!”张若菱笑起来,也举起酒杯。


    陈嘉禾坐在一旁,看大人们说得热闹,也跟着凑趣,小手抓着一块糕点递到都兰面前:“二伯母,这个甜,你吃。”


    几日后的清晨,西跨院的海棠刚绽出粉白花苞,陈府外忽然来了辆明黄色宫车。


    “太后娘娘懿旨,宣陈家二奶奶即刻入宫!”


    太监嗓音尖细,穿过层层院落传入都兰的耳朵里。


    她对此事早有预料,一则,当初走得急,并未好好与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道别,皇后原是很喜欢她的;二则,就算太后不宣她入宫,她前些日子贸然用了太子玉佩处事,到当今皇上面前,也该有个交代。


    她换上多年前的深绿宫装,铜镜里映出她肃穆的面颊,这张脸不比四年前莹白,颊边透着健康的浅红,肤色成了上好羊脂玉的质地,显得温润。


    唇瓣施了粉黛,不笑时唇线清晰,添了几分疏离的、已为人妇的矜贵雍容。只是那双眼睛,曾映过落日与骏马,此时依旧亮得像浸在清泉里,静而不沉,亮而不灼。


    她抬手理了理宫装的广袖,深绿的绸缎包裹着她敦厚优美的身躯曲线,衬得脖颈愈发修长,年近三十,眼角极浅淡的几丝细纹,给她添了不知多少韵味。


    宫车里暖烘烘的,熏着香,不比在楼烦每日晨起揉着冻硬的毡毯,起来生火。


    正思忖着,车帘忽然被风吹开一角。


    宫墙的琉璃瓦顶,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


    不多时,宫车停在慈宁宫门前,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传来,都兰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踩着小太监搭来的锦凳下车。


    “臣妇都兰,叩见太后,太后圣安。”


    殿内静了片刻,才传来太后冷淡平和的声音:“起来吧,四年不见,你倒还是老样子,只是瞧着比从前沉稳些了。”


    都兰依言起身,垂着眼帘缓步走到殿中,抬眼瞧了太后一眼,殿内并无旁人了。


    太后穿着明黄绣凤纹的常服,鬓边插着赤金镶珍珠的簪子,见她望来,便招手让她近前:“自你走后,宫里那些太医,哀家如何都信任不起来,哀家想着,宫里是时候添些女医。只是可惜,我朝女子习医术的少之又少,唯有你,倒让哀家格外惦念。”


    都兰忙屈膝赔罪:“太后,是臣妇的错。”


    太后抬手扶住她胳膊,都兰一怔,倒是没想过太后待她这样亲近。


    “此话怎说?哀家不是要怪你,你走得仓促,不是你的错。你既回来了,哀家打算封你做女官,今后就专在哀家跟前伺候。”


    都兰垂眸道:“只是臣妇这些年在楼烦,多是治些风寒劳损的家常病症,怕也生疏了宫廷里的杂症,未必能再为娘娘分忧。”


    “当年你只用一副药就缓解了哀家的头痛,哀家信得过你的医术。”


    都兰眼中仍有迟疑,直到太后又问:“你还有何疑虑?”


    她脊背一凉,忽然发觉,此事不是她能拒绝的,太后今日只是通知她罢了。


    话已至此,再无推脱的余地,都兰躬身:“臣妇谢太后恩典。”


    太后笑着点头,命宫女取来一个描金漆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慈宁宫近侍”五个字:“拿着这个,往后在宫里行走,没人敢拦你。”


    都兰双手接过木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跟着是宫女的通报:“太后,贤妃娘娘带着大公主来请安了。”


    太后看向都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正好,让你见见宫里的人。”


    贤妃身着粉色宫装走进来,身后的嬷嬷抱着个两岁的小女孩儿,梳着双丫髻。


    贤妃见到都兰,先是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朝太后行礼:“臣妾见过母后。”


    “起来吧。”太后指了指都兰,“这是哀家新封的女医,往后你们若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以传她去宫里瞧瞧。”


    贤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朝都兰颔首:“大人好。”


    都兰微微颔首回礼,目光落在被抱着的大公主身上。小孩儿粉雕玉琢,却皱着小脸,小手紧紧攥着嬷嬷的衣襟,鼻尖泛着淡淡的红。


    贤妃瞧着她,心里仍有疑虑,斟酌着问出口:“母后,


    宫里这还是头一遭有女医,有什么说法不曾?”


    品级、俸禄、权力……都还没有设立,倒是凭空设出来的一个官职。


    太后沉吟道:“都兰平日只在慈宁宫当值,宫里其他处若要请她看诊,需先经哀家应允。至于俸禄,按正五品女官来算。”


    这话倒是很给都兰体面,虽品级不高,却划定了她不是这宫里谁都使唤得动的。


    贤妃笑着颔首:“母后考虑周全,臣妾也觉得妥当。”


    一连到太后宫中当值数日,太后只叫她每日一请平安脉,其余时候就带着她逛花园,或是听戏之类的活动,令都兰感到意外的是,她至今没有见过皇上。


    好似对方并不打算计较她做的事情,也不打算再与她叙旧情。


    这样也好,对方已是一国之君,若还与她计较什么,她是一点对抗的余地也没有的。


    大抵只是,太后当真喜欢她,想留她在身边做个女官罢了。


    这日清晨,都兰刚给太后把完脉,宫女便端来新沏的雨前茶,水汽氤氲里,太后忽然指了指窗外的紫藤架:“去年这时候,紫藤开得满架都是,今年倒晚了些。你在楼烦,可有这般好看的花?”


    都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藤蔓上只缀着零星花苞,轻声回道:“楼烦多草原,春日里开得最盛的是金露梅,漫山遍野都是,风一吹,香气也能飘出好几里地。”


    “听着倒热闹。”太后笑着呷了口茶,话锋忽然一转,“过些日子皇上要率领众卿到京郊打马球,说起来,你倒可以去参与参与。”


    太后似是才想起来,自己身边这位女医,也是极擅长这一项的。


    都兰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想必场上都是男子,臣不好上场。”


    “是男是女哪有那么重要?”太后放下茶盏,“你身手利落,正好上去表现表现,不能总让那些男人出风头。”


    都兰不好再推脱,只得应下,又为明日同家人回金陵扫墓一事向太后告假。


    太后应允了,又吩咐宫女备了一匣子祭品:“你替哀家给陈将军带过去,也算尽一份心意。”


    都兰双手接过:“臣替将军谢过太后。”


    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夕阳已染红了半边天。


    都兰刚下了宫里的软轿,就见陈锦时穿着官服候在宫门外。


    “久等了吧?我如今比你还忙。”


    陈锦时朝她伸出手,悄悄将她牵住:“没事,以后我都等你。”


    两人很快出了宫,翌日,一家人启程回金陵。


    金陵有许多旧事,说起老宅的院子里的槐树,一到夏天能给家里添多少阴凉,都兰靠在车窗旁,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鲜活的画面。


    她转头看向陈锦时,见他正认真地说着,阳光落在他脸上,温柔得不像话,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直至二房派过来的管家,接过他们手中的行囊,引着往老宅走时,一阵风忽然卷着槐树叶飘来,落在都兰肩头,她伸手去拂,指腹触到叶片粗糙的纹路,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个春夏日的触感重叠。


    将军的棋子落在石桌上“啪”地响:“都兰,该你了。”


    都兰思考已久,正要落子,下学回来的陈锦时忽然伸手搅乱了棋盘:“沈樱,你听我的,下在这儿!我保你能赢。”


    陈锦时就是来捣乱的,偏偏都兰本就棋艺不精,回回都听了他的鬼话,输得一塌糊涂。他们两个加在一起,也不是将军的对手。


    “阿姆?”陈锦时见她驻足,轻声唤她。


    都兰回过神,眼前已不是盛夏时节,而是初春。她定了定神,往老宅深处走去。


    原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可惜斯人已逝,她纵有千般话语,也无人可叙。


    眼前没有将军,没有棋子,只有二房、三房的亲戚们,围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


    陈锦时伸手揽过她的肩,好似要无尽展现二人关系。


    亲戚间有不少人惊呼此事荒唐,但陈锦时咬死了说,都兰就是都兰,一个不过大他几岁的异族女子。


    皇上跟前过了明路的关系,流言蜚语又能如何。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草木潮湿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的老槐树比记忆里更粗壮了些,枝桠斜斜地伸到屋檐下。


    早前回到老家带孙子的陈兴也特地回来伺候主子们。


    “晚膳备好了,房间也都按从前的习惯归置了。”


    陈锦行“嗯”了一声,转身朝都兰恭敬:“阿姆,先回房歇下吧。”


    翌日,天还没亮。


    出城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在山脚下。


    往上的路是泥泞,雾更浓了,连路边的松树都只剩个朦胧的影子。陈锦行和张若菱带着陈嘉禾跟在后面,张若菱怕孩子冷,把她裹得像个小团子,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


    都兰是第一次来这里,将军下葬的时候,她没有跟来。


    她走得慢,陈锦时一直扶着她的胳膊。


    快到墓前时,雾气忽然散了些,晨光透过松枝洒下来,落在陈济川的墓碑上,碑上四个字,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青苔,旁边还立有一碑,是他的妻子,他们的母亲。


    陈锦行走上前,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好。


    陈嘉禾被张若菱抱着,小手抓着一块糕点,小声问:“娘亲,这是给祖父的吗?”


    张若菱点点头,轻声说:“对,给祖父和祖母的,嘉禾跟祖父祖母说说话好不好?”


    都兰蹲下身,伸手抚过墓碑上的字,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忽然就红了眼眶。


    陈锦时蹲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很柔:“阿姆,有什么话,跟父亲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