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北境苦寒,远离中枢,这实在不算一个好差事。
陈锦时进士出身,又是新帝一手提拔,年纪在朝上算是最轻的,做事利落又漂亮,大可留在翰林院走储相之路。
玄澈未尝没有劝过他,仍然如他所愿,对他降下“恩赏”。
退朝后,他随皇帝入御书房。
“朕只给你三年期限,三年后,你当回朝。”
陈锦时垂首,面目较三年前要冷厉得多。
“皇上,三年后臣可以回来,只是皇上得许臣一道恩典。”
“你放肆!”
陈锦时非但没有跪下,反倒站得更直,这三年来,他为玄澈做了不少事,足以成为他的底气。
沈樱给玄澈留下的那个陈锦时,恰好是乖顺的那个。
照他说来,玄澈该感恩,对阿姆大大的感恩。
皇帝手中的朱笔“啪”地搁在御案上,墨汁溅出几滴,明黄龙袍下的手,却未真的摆出行罚的姿态。
陈锦时迎着帝王的目光,眼底是藏不住的执拗。
玄澈轻笑一声:“要朕给你们两个赐婚,你就好光明正大地娶她,你倒是想得美,倒是让朕背了个不顾伦常的骂名,叫世人说朕荒唐。”
陈锦时顿了顿,声音放低:“臣不是求的这个。”
娶是要娶的,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别人替他背骂名,他奉圣旨娶了他的阿姆,叫世人看着反倒是他无辜。
他向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只要皇帝不罚他,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他做就做了,他正大光明地做。
只是不知道,三年过去,那人还在等他吗?
玄澈猛地抬眼,像是从未看清眼前的人。
“那你要什么?”
“臣要陛下允诺,三年后若新政在楼烦落地,众部落愿归心,便永久减免楼烦三成贡赋,且许他们自选部落首领,朝廷只派官督导,不直接辖制。”
他想,沈樱大抵想要这样的结果。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帝王指尖点着御案,“朝堂老臣会说你‘通敌’,说你助长部落气焰,到时候,朕要保你,都得费一番力气,更别说提拔你。”
玄澈喉结动了动,想起三年前与她在马车车厢里,她说:“楼烦人大多不愿归顺,但若被朝廷真心当做自己人,便愿意配合朝廷做些事。”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落下一个“准”字,墨迹力透指背,随后“唰”地一下扔给陈锦时。
“朕给你这道恩典,也给你三年时间。若是成了,你回朝,朕给你吏部尚书的位置;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臣愿永不回朝。”陈锦时接过圣旨。
玄澈轻笑,咧着嘴讽刺:“你倒想得美。朕要砍你的头!”
楼烦的风总带着股野劲儿,四月里还卷着残雪。
刮得都兰家毡房的毡帘“啪嗒啪嗒”直响。
都兰正蹲在炉边搅奶茶,铜壶里的奶沫翻涌,混着砖茶的焦香,将毡房里的寒气散了些。
谢清樾坐在一旁,手里削着木楔子,要给棚圈加固。
昨夜的风雨压塌了一角,羊群差点被压在下面。
“听说朝廷要派个抚边使过来,权力给得大,叫巡抚也不为过,应该过些日子就要到了。”
前几日谢家送来的聘礼刚到,苏赫看过聘礼,感受到远在京城的谢家的心意,见之并不敷衍,才松了口。
苏赫说过些日子便给两人办个订婚的席,把周边几个部落的亲戚朋友都叫过来聚一聚。
楼烦人是极重视订婚宴的,在真正举办订婚宴之前,谁也不能称为都兰真正的未婚夫。
“巡抚?什么巡抚!”苏赫粗声粗气地问道。
都兰手里的铜勺也顿了顿。
苏赫正挑了十条羊子出来,准备宰了给都兰办席,另外还有两头牛。
谢清樾用白话给他解释:“就是朝廷派来管咱们楼烦事务的官。”
苏赫重重哼了一声:“我们楼烦有各自的部落首领管,用得着朝廷来管?”
谢清樾削木楔的动作没停,笑着道:“您别担心,朝廷这次是讨好咱们来的,就是初来乍到的巡抚,也得哄着乡亲们行事才行呢。”
苏赫道:“管他什么官儿,要想在咱们地界上做事,先给乡亲们一家发十头牦牛再说!”
都兰起身给苏赫倒了碗热奶茶:“只要咱们楼烦能有个安稳日子过,不用被两边官兵赶来赶去的欺负就行。”
谢清樾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将木楔子放在地上,拉住她的手细细安抚:“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们一家受委屈。”
都兰反倒笑出声,也没抽出手,朝苏赫说道:“十头牦牛值多少钱呐,要真能一家发十头,那朝廷可真是对咱们掏出心窝子来了。”
苏赫接过奶茶,却没喝,眉头依旧皱着:“我不是说气话!前些年来了个什么官,说要管我们,张口就要我们每户多缴两头羊的贡赋,说是什么边疆防务费。后来赵将军出来交涉,才把那人给赶到他们并州衙门里去。”
他放下碗,提起刀往羊圈走,“这次来的小子若是还敢胡来,我就一刀把他砍了!”
都兰摇摇头,表示不认同:“人家是朝廷命官,阿爸,我可不想你被捉去砍头。”
苏赫提着刀往羊圈走时,脚步却放轻缓了些,显然是没那么气了,家里马上要办喜事,他才不管什么巡抚不巡抚的。
圈里的羊是去年秋末从湖边赶来的羯羊,毛发光顺得像揉过的羊绒,他在羊群里转了两圈,挑出最壮实的三头,绳子往羊犄角上一缠,却没立刻拉走,反倒伸手摸了摸羊背。
按楼烦
的规矩,订亲席上的肉得让“福气人”来宰,得是家里儿孙满堂、夫妻和睦的长辈,图个新人往后日子安稳。
他心里已经盘算好,午后就去隔壁部落请额吉娜仁过来,娜仁不仅会宰羊,还会用羊血做查干伊德,是楼烦出了名的巧手。
毡房里,都兰已经把铜壶里的奶茶倒出来,晾在一旁温着。
她从木箱里翻出一块靛蓝色的毛毯,是前年苏赫去呼城换盐时给她带的,边缘绣着卷草纹,是汉人绣娘的手艺。
按规矩,订亲时女方要给男方送毛毯,上面的摆上奶豆腐和风干肉,叫压桌礼。
谢清樾从土灶里掏出几个烤得焦黑的土豆,拍掉灰递给都兰:“先垫垫肚子。京里又来了信,说我大哥和二哥已经在往楼烦来的路上了。”
都兰点点头:“阿爹说下个月先给我们办订婚宴,等秋天再办婚礼。”
对楼烦的人来说,冬天到来之前,都算很好活的日子,一到了冬天,纵是再富贵的人家,都得屯够粮食、干柴和草,然后窝起来过冬,至于出门乱走,那不是开玩笑的。
谢清樾把烤土豆掰成两半,自己咬了一口:“那正好,还能赶在第一场雪前,咱们把自己的毡房挪到山坳里,选个你喜欢的位置,冬天住着暖和。”
都兰笑着咬了口土豆,绵密口感混着炭火焦香,暖了心口。
“等你哥哥们来了,咱们一起去湖边打黄羊。”
谢清樾抬手,注视着她的笑眼,得到允许一般轻轻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好。”
正说着,毡帘被风吹得“啪嗒”响,苏赫牵着三头羊从外面进来,羊蹄子踩在毡毯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他把羊拴在毡房角落的木桩上,擦了擦手:“娜仁傍晚就到,要跟咱们一起吃饭。你们两个去西边那片坡上摘些沙棘回来,熬成酱。”
都兰“噢”了一声,站起身,披上外衣便要出去,谢清樾跟上她。
楼烦的四月,坡上的沙棘刚结出小小的橙红果子,带着几分酸涩。两人提着竹篮,踩着没过脚踝的青草,走得慢悠悠。
谢清樾时不时弯腰,帮都兰拨开挡路的带刺枝条。
“我大哥来信说,京里这段时日不太平,老臣们似乎与新帝政见不合,老跟他对着干。”
都兰许久未听过这些事了,也从未主动打听过。
新来的巡抚是谁谢清樾也不知道,但大抵猜测,是皇上身边极信任的近臣,应当是新人,不会是朝上那些老东西。
都兰轻轻“嗯”了一声,对此事没多少猜测。
太子即位,天下万民皆是他的臣民,皆要对他俯首。
当初赶她回楼烦的正是太子,是如今的当权者太子。
“陈锦时”才更像是一个已经远去的梦。
当权者宣判她应该摆脱的情意,她怎敢再肖想。
只能,再也想不起他,再也不会想起他。
“不管怎样,只要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安稳了就行。”
谢清樾点点头:“是啊,等咱们订完亲,我就跟阿爸学鞣制羊皮,给你做件新的羊皮袄,冬天骑马打猎就不冷了。”
都兰也点头:“好,那我就去打最大的那只黄羊,给你做个毛领,配你那身铠甲,好看得很。”
两人说说笑笑,竹篮很快就装满了沙棘果。
回到毡房时,娜仁已经到了,正和苏赫在羊圈旁说话,手里还提着一皮囊马奶酒。
见他们回来,娜仁笑着扬起酒囊:“都兰,陪我喝点。”
都兰摆手,说晚点再喝。
“我先去把沙棘果熬了。”
其其格凑过来,要吃桌上的奶豆腐,图雅不在,谢清樾一把将她拎到膝上:“要吃哪一块?”
其其格指了指最边上那块:“要方方的那个!”
谢清樾把奶豆腐细心掰成小块,递到她嘴边,还不忘叮嘱:“慢点吃,别噎着。”
小姑娘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脆生生道:“姑父,你生得真好看。”
都兰正往铜锅里倒水,闻言回头笑,谢清樾耳朵尖都红了。
他这些年,其实一直有点自卑来着。
自己如今长得太黑了,在军营里历练得身材太过魁梧,一点也不秀气。
都兰好像喜欢漂亮的男子。
娜仁凑过来,捏了捏其其格的脸蛋:“咱们其其格眼光好着呢!可是,这个人还不是你姑父呢,你可别乱叫。”
都兰把沙棘果倒进铜锅,拿着木勺搅了搅,盖上盖子。
走过去弯腰捏了捏其其格的脸蛋:“他哪里生得好看了?”
其其格鼓着腮帮子道:“姑父的皮肤红红的,亮亮的,牙齿白白的,就好看。”她说着,伸手去摸谢清樾的脸,“而且姑父的手臂粗粗的,硬硬的,能把其其格托在肩上。”
图雅正回来,看见小女儿张嘴就乱说,正要把她拉下来,都兰却忍不住笑出声。
谢清樾更加局促了。
也只有小孩子会认为他身上的这些是优点了。
都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就你嘴甜,等会儿给你吃烤饼。”
“好耶!”其其格欢呼着搂住都兰的脖子,又偷偷回头冲谢清樾眨眼睛。
朝廷派来的巡抚,比谢家两兄弟到得还早。
他好似没乘皇帝给他安排的车驾,还无视了一路等着招待他的县令,骑着马,飞快奔到了楼烦大地。
虽然正是春天,楼烦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风仍裹着沙粒,打在马背上簌簌作响。
陈锦时停在山坡上,勒住缰绳,□□的黑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草地上刨出浅坑。
玄色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官袍,墨发再也不会被风吹得打在脸颊上,或是随着发带随风飞舞,而是整整齐齐束在了水澹嵌珠的紫金冠里。
比三年前更显冷硬的眉眼,正望着这广阔无边的茫茫大地。
风从遥远的戈壁卷来,漫过连绵起伏的矮坡,坡上刚冒芽的青草稀稀拉拉,像被大地随手撒下的碎绿,在风中瑟缩着贴紧地面。
极目望去,天是压得很低的灰蓝,与地平线处的土黄色草原融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有几棵枯黑的沙棘树孤零零立着,枝桠扭曲如爪,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满世界呼啸的风。
这是一个人间至寂寥的地方,也是一个人间至美满的地方。
皆在一人罢了。
没有飞鸟,没有走兽,只有风不知疲倦地穿梭,卷起沙粒打在岩石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这片土地在低声叹息。
这里的空旷,不是开阔的舒展,而是连光阴都仿佛被拉长的寂寥。
今日的青草会枯,明日的毡房会迁,连朝廷派来的官、部落里的人,都像是风中的沙,不知会被吹向何方。
天地这样大,人这样小,每个人的命运,都像这草原上的草,看似自由,却早已被风与土地,刻下了无法挣脱的轨迹。
陈锦时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来了,命运会将他带去何方。
阿姆,可以给我指条路吗?
身后跟着的两名随从赶上来,低声道:“大人,要不要先去并州知府通报一声,叫他们接待。”
楼烦的地界之下,属朝廷管辖的边城是并州,并州以外,便是孤独自由的楼烦大地。
陈锦时身为巡抚,他的巡抚衙门便在并州城内。
只是他来得太早了,知府只怕还没接到消息。
“不必,先回衙门。”
随从愣了愣,连忙催马跟上。
他们跟着陈大人从京城一路北上,早已摸清这位大人的脾性。
向来只重实效,不看虚礼。
马蹄踩过刚冒芽的青草,惊起几只跳鼠,倏地钻进地洞没了踪影。陈锦时勒住马,目光落在前方那顶挂着晾晒羊毛的毡房上。
此处还在并州边界,不算深入楼烦,他摇了摇头,那不可能是她家。
他实在想她。
只因她一句“勿念、勿寻……”。
时至今日,那些思念忽然涌出来,他攥着缰绳,心口浪潮翻涌。
那些强压在心底的思念,此刻像挣断锁链的野兽,疯了似的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他以为自己够冷静,够克制,可真站在此地,想象着她或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着、立着。
所有的伪装和“听话”都碎得一干二净。
黑马被他勒得焦躁地刨着蹄子。
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阿姆……”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来了。”
风更猛了,卷起他的玄色披风,像一面破败的旗帜。
他调转马头,声线冷静:“回衙门。”
七日后,并州知府府内传来丝竹之声,空气里都飘着酒肉的香气。
知府江之昀穿着最高规格的官袍,领着一众属官候在门口。
自巡抚大人抵任,只在衙门处理公务,拒了所有应酬,今日这接风宴,还是底下人软磨硬泡,又以“需与巡抚大人商议边境防务”为由,才请动这位天子近臣陈大人。
日头偏西时,一队人马终于出现在街口。
陈锦时骑在黑马上,青蓝官袍外罩着玄色披风,周身围着一队护卫官兵,好一个威风凛凛。
他睨视众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模样。
随从翻身下马,刚要通报,江之昀已快步上前,拱手请道:“巡抚大人,府内已备好薄宴,还请移步。”
陈锦时一直走到门口,才勒停马,目光扫过一众官员,在谢将军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颔首。
“不必多礼,先谈正事。”说罢,他翻身下马,径直往里走。
江之昀连忙跟上,擦了擦额上的汗。
京里新派来的这位抚边使大人,原是从二品,皇上特地给他加了兵部侍郎衔,可见其信重。如今是正二品,总揽并州与楼烦之地军政、民政、司法、监察,此人可算是江之昀顶头上司。
进了正厅,宴席已按规制摆开。
陈锦时落座主位,按品级,谢清樾如今也比他低上不少,坐在离他有些距离的末席。
谢清樾自愿守疆,而不是留在京中听家人安排,如今自然认可自己官阶不如陈锦时。
他本也不在意这些,只是见到对方有些惊诧,一时怔在原地。
陈锦时也瞧见了他,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口像是被刺狠狠扎了一下。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开口:“都坐下吧。”
丝竹声响起,江之昀先举起酒杯起身:“大人初到并州,一路劳顿,下官先敬您一杯。”
陈锦时抬手虚扶,语气平静:“本官此来,只为落实新政,安抚部落,这些,都离不开谢将军兵马配合。”
他端起酒杯,朝谢清樾举了举。
谢清樾同样举起酒杯:“大人言重了,只是下官的兵马,只对敌人出手,从不伤及百姓。”
“自然。”陈锦时颔首,指尖摩挲着杯沿,话锋一转:“听闻上月塔木部落与边城守军起了冲突,缘由是盐车被扣?”
提及公务,谢清樾敛起神色,
江之昀抢先道:“他们盐车要入并州,上月守军见他们盐车超载,只是按规矩扣了一半,没成想他们当场就动起了手,啧,这北方蛮夷是不太好管制。”
陈锦时眉梢微挑,没说对此事满不满,只冷冷看向江之昀:“江知府,本官来告诉你皇上即将要推行的新政,往后部落采买盐、粮,只要不违反规制,不许苛责,若是对方运力不足,官府还须出面协调帮助,务必让他们感受到朝廷的诚意。”
江之昀擦了擦额上冷汗,连忙应下:“是,下官明日就去安排。”
江之昀从陈锦时嘴里察觉到新帝的意思,似是为了找补自己方才的立场,忙捡着话来说:“部落里与咱们的关系早不像前些年那么紧张了,大家平日里相处起来都是极友好的。就像咱们这位谢将军,下月初六与苏赫家女儿订亲,陈大人到时候也去喝杯喜酒。”
陈锦时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几乎要嵌进掌心。
方才还清晰的话语声像是被隔了层厚厚的毡布,嗡嗡作响。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苏赫家的女儿,是谁?”
谢清樾沉沉看了他一眼,起身拱手:“苏赫是楼烦西北部答兰部落的首领,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为都兰。”
陈锦时垂眸,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掩得严严实实。
再抬眼时,那点失态早已被压成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口的灼痛,只淡淡朝谢清樾颔首,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既是喜事,本官若得空,自会去凑个热闹。”
她教他的体面做人、体面处事,时至今日,他已有足够的能力融会贯通。
满意吗?阿姆。
话音落下,他甚至还朝谢清樾举了举杯,像是在真心道贺。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此刻胸腔里像是被狂风卷过的草原,荒芜一片,连带着那些支撑他走到这里的念想,都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沙砾。
他强撑着坐直身子,指尖依旧稳稳摩挲着杯沿,仿佛只要维持住这副镇定的模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包括那个在心底早已溃不成军的自己。
宴席后半程,陈锦时再未多言,只静静听着谢清樾与江之昀商议边境布防,偶尔颔首。
席散时,天色已暗,他拒绝了江之昀安排的住处和美人,独自回去。
黑马踏着石板路,蹄声“嗒嗒”,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原来楼烦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一片寂寥——
作者有话说:本作者不语,只一味静待发疯现场
第62章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
“都兰”
“都兰”
他忽然勒住马,黑马焦躁地刨了刨蹄子,冷硬的眉眼间终于泄露出一丝脆弱。
他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她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风卷着夜的凉意灌进领口,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应该听她的话,三年前就听她的话。
阿姆一向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的,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自顾自地追来,便只有活该面对这样的寂寥。
他是乖孩子,他也不该把她的生活、她的选择搅得一团糟。
对吗?
他如今站在楼烦大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会怪他不告而来吗?
他会令她难做吗?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陈锦时却像没察觉一般,只是低头望着黑马的鬃毛。那鬃毛被风吹得凌乱,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
随从见他停在原地,连忙上前:“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陈锦时回神,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厉:“无事,回衙门。”
随从跟着往前,却听他忽然问道:“答兰部落在哪儿?”
随从闻言一愣,随即躬身回话:“大人,答兰部落远在楼烦腹地,快马要一日路程。”
陈锦时勒着马缰的手紧了紧,黑马似是感受到主人的焦躁犹豫,又不安地刨了两下蹄子。
随从又道:“大人,去答兰部落前要先过黑风口,听当地人说,那地方沙砾跟刀子似的,过了风口还要绕开一片沙丘,大人从京城来不知,白日里沙丘会跟着日头挪位置,稍不留意就会走岔,夜里还常有狼群出没,若是要去,得多带些兵马跟着。”
“嗯。”
天刚蒙蒙亮,草原的风还带着夜的凉意,都兰掀开毡帘,给自己套上温暖的毡靴,踩着沾着露水的青草走出来。
走到羊圈旁,解开栅栏,羊群“咩咩”叫着涌出来,踩着草叶往远处的坡地去。
她手里提着竹篮,弯腰捡起地上的羊粪蛋。
这是最好的燃料,晒干后烧起来无烟,还带着草木的气息。
回到毡房时,苏赫已生好了火。
铜壶在土灶上“咕嘟”作响,砖茶的焦香混着奶味漫出来。
都兰放下竹篮,从粮袋里舀出半碗炒米,倒进煮好的奶茶里,又拿了块奶豆腐,用小刀切成方块摆在木盘上。
这些不过是他们一家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
饭后,她搬着小木凳坐在毡房门口,手里拿着羊毛线团和织针。
这是去年秋天剪的羊毛,经过清洗、晾晒、捻线,如今要织成厚实的羊毛毯,到时候拿到新家的毡房去用。
阳光慢慢爬高,落在她手上,羊毛线在指尖穿梭,偶尔有风吹过,而她身上披着厚实的,牦牛毛织成的围巾,便觉得十分幸福满足。
牧仁说,谢清樾这几日都不来了,新来的巡抚到了,衙门里事多,恐是要商量一些公务。
都兰也没觉得有什么,本来谢清樾往常也在她家待不了多长的时间。
大概一个月也只能抽出两三天的时间来她家住。
苏赫在一旁哼笑道:“倒是不知道新来的巡抚是个什么人。”
牧仁道:“等谢小将军来了,你问他也就是了。”
部落里的日子还照常过着,答兰部落是个小部落,苏赫是首领,但并没有管多少人。
直到几日后的清晨,都兰刚把羊群赶到坡地,就见部落口来了两个穿着官服的人,骑着马,手里捧着一卷赤色的文书。
苏赫已经闻讯赶过去,毡房外很快围了些好奇的族人。
“苏赫首领,奉巡抚大人之令,特来告知,官
府在几大部落设互市,部落可凭牛羊、皮毛换取盐、粮、铁器,我们朝廷会派专人维护秩序。”
两位官兵交代了一番事宜,骑着马便要赶往下一个部落了。
苏赫接过文书,眉头渐渐舒展:“这倒是个好事。”
有人搓着手念叨:“这下可方便了,我家那把镰刀早钝了,改天拿到泰赤乌部便能换。”
都兰站在坡上,看着底下人一边欣喜,一边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坑等着他们跳下去,手里的鞭子拿着轻轻晃了晃。
她心里泛起一阵异样,这新政与她三年前大着胆子跟太子提的差不多。
又过了几日,牧仁笑着从泰赤乌部回来,手里拿着新的马鞍和刀具。
他一看见都兰,便忍不住跟她说起市场上的热闹。
“市场上竟然还支起了汉人的医帐,大排了长龙,不过我可不信汉医,就没去看。”
图雅正给其其格梳辫子,闻言笑道:“你是怕丢饭碗吧。”
牧仁嘁了一声:“咱们家光是养牛放羊就够活的了,往后没人找我看病,我乐得清闲。”
他拿着新买回来的物件,感叹道:“不过这汉人做的铁器是真好。”
都兰听着两人说笑,也跟着乐呵起来。
“有汉人的大夫到泰赤乌部了?”
牧仁点点头:“是,帐子外头挂着草药,还有人拿着小本子记东西,说是能免费看病、给汤药。”
说着,苏赫也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也是喜气洋洋的。
“嘿!你别说,这新来的巡抚有点东西!”
都兰瞪着眼:“阿爸,你见着他人了?”
苏赫点点头,把布包往矮桌上一方,解开绳结,露出里面两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巡抚衙门的人发的。这包是麦种,说是奈寒,咱们楼烦的土地也能种,还教了怎么耕地、施肥。另一包是治牛羊疫病的药粉。”
都兰凑过去,拿起那本农耕册子,陌生又熟悉。
牧仁又嘁了一声:“汉人能比我们更了解牛羊疫病该怎么治?真是送些不值钱的好处过来,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苏赫倒是改观了一些:“至少现在咱们得的都是好处。行了,我得把这些种子给部落里的人发下去。”
都兰指尖抚上册子上画着的犁地的图样,旁边标注着“深耕三寸,留足行距”,连怎么分辨土壤好坏都写得明明白白,心里那点异样又涌了上来。
不知怎的,她想起从前陈锦时给她抄来的养花手册。
图雅把灶上焖煮着的羊肉端下来,等着一家人都回来。
羊肉的香气漫出去,都兰帮着图雅摆好木碗。
“姑姑,这册子上画的是什么呀?”其其格凑过来,小手指着册子上的麦种图样,眼睛亮晶晶的。
都兰笑着把她抱到膝上:“是能长出麦子的种子,秋天能磨成粉,给你做甜饼吃。”
其其格欢呼一声。
苏赫送完种子回来,部落里也很少有看中这玩意儿的。
说到底,楼烦人还是以放牧为生。
苏赫在饭桌上坐下,图雅给他端了一碗羊肉,他“啧”了一声,看向都兰:“你方才不是问我,看到他人了没有,我看到了!”
牧仁问:“在哪儿看到的?”
“他今日就在泰赤乌部,看着挺年轻,挺俊的,跟个小白脸儿似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冷生生的,不怎么爱笑。要不是他看起来怪冷的,我还说,叫他晚上来咱们家吃饭呢,嘿嘿。”
说着,苏赫不好意思地捋着下巴笑。
牧仁又嘁了一声:“人家是什么人物?我说阿爸,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了。”
其其格托腮憧憬:“我也好想看见……也不知道他跟姑父哪个生得好看。”
图雅轻轻戳了戳其其格的脑门:“怎么跟你姑姑小时候一模一样。”
都兰忙从羊肉碗里抬头,瞪眼,她小时候怎么了?
图雅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
牧仁嘁了一声:“花痴嘛。”
都兰一口羊肉噎在嗓子里。
苏赫把其其格拎到膝上抱着:“下回赶集阿爷带着你一起去,叫你看看那位巡抚大人与谢小将军哪个更俊。”
其其格咯咯直笑。
牧仁道:“别了,阿爸,你干脆下次真的把那位巡抚大人请到咱们家里来吃顿饭得了。”
牧仁这句话显然是在笑他阿爸没有自知之明,苏赫在整个楼烦都是自大得很的。
毡房里哄堂大笑,其其格拍掌欢呼。
苏赫被架上去,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小子,我要真请来了怎么说!”
都兰一边笑着一边给台阶:“巡抚大人忙着公务,哪有功夫来,别乱开玩笑了。”
其其格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直到半个月后,苏赫去泰赤乌部给部落里的人领农具,正好又碰到巡抚大人带着随从在集市巡查。
苏赫是个胆子大的,一鼓作气,便走上前打了声招呼。
“巡抚大人好啊。”
陈锦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哪能不认识苏赫呢,从他见苏赫的第一眼就把此人的面貌刻进了脑海里。
“苏赫首领,有什么事吗?”
苏赫搓了搓手:“你吃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呢?”
陈锦时扬唇笑着:“吃的羊肉,你们楼烦的羊肉真是太好吃了,我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就很喜欢吃。”牧仁阿兄寄过来的羊肉,阿姆亲手煮给他吃。
他拢在宽大袖子里的手轻轻蜷起,微微发着抖。
他还能与眼前老丈人说些什么话题呢?
他不敢冒昧,又不甘心,始终就这样与对方不远不近。
哪想苏赫眼睛一亮,趁机往前凑了两步:“大人爱吃就好!咱们这儿的羊,都是放着野坡长大的,肉质紧实,烤着吃、炖着吃都香!不瞒您说,我家那丫头手艺好,炖的手把肉,保准你连汤都能喝光!”
陈锦时神色一动,连忙上前,目光紧紧锁住老丈人,喉结动了动,咽了咽口水:“是吗?”
“那可不!”苏赫拍着胸脯,“不光炖肉,奶茶也煮得香。我家就在答兰部落,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大人今儿一定得跟我走一趟,回去尝尝。”
陈锦时身边的随从正想拦,陈锦时状似沉吟了片刻,笑着道:“苏赫首领盛情相邀,锦时不敢扫兴,那便叨扰了?”
苏赫没想到巡抚大人真的会答应,咧嘴笑着,搓着手道:“那太好了!”
说着,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陈锦时也是练武的身子,也被他拍
得一踉跄。
“大人别见怪,咱们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部落。”
随从给陈锦时牵来一匹高大黑马,正要派几个官兵跟上,被陈锦时制止了。
趁着苏赫去牵马的间隙,他少不得要回头与属下嘱咐几句:“要是我晚上没回来,不必着急,也不必来寻,千万别来找我。”
随从应了声,又问:“那明天呢?”
陈锦时藏不住嘴角的笑:“我就是一年没回来也别来找我。”
说着,他已翻身上马,随从挠着头纳闷。
还不到黄昏,两人骑在马上并肩沿着河畔往答兰部落走。
河畔的春阳暖得正好,洒在洒在泛着粼光的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刚解冻的河水带着融雪的清冽,哗啦啦地淌着,偶尔有几尾小鱼摆着尾巴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的青草上,沾成细碎的露珠。
远处的羊群像一团团滚动的白云,慢悠悠地啃着草,放羊的姑娘甩着鞭子,调子轻快的牧歌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河水的气息,格外欢快。
陈锦时骑着马,□□黑马好似也心情愉悦,马步迈得一蹦一蹦的。
只见坡地上的新草密匝匝地铺着,像一块柔软的绿毯,一直铺到天边。远处的雪山还带着残雪,白得像顶帽子,衬着底下的绿草、碧水,颜色鲜明得像幅刚画好的画。
原来楼烦这么美,原来这里一点也不寂寥。
嘿嘿,他在去她家的路上。
黑马似乎也贪恋这春日的景致,蹄子踏在河边的软泥上,慢悠悠地走着,偶尔低头啃一口路边的嫩草。
苏赫一直朝他傻笑,陈锦时回以他同样的笑。
他今日是世上最快乐的小男孩。
即将要回到妈妈怀抱的小男孩。
苏赫只觉得,新来的巡抚实在平易近人。
陈锦时只觉得,老丈人实在和蔼可亲。
实际上,苏赫正想着怎么把巡抚大人带回去给牧仁看看,他苏赫这张脸,就是巡抚大人也得给几分薄面,说来就来。
苏赫心里打着小算盘,嘴上也没闲着,指着远处一片开得正盛的小黄花笑道:“大人你看,那是金雀花,咱们草原上的人都爱摘来泡奶茶,喝着带点甜香,等会儿到了家,让都兰给你泡一壶尝尝!”
陈锦时面上笑得有点腼腆,低声道:“还是不劳烦小姐了吧,她又要煮羊肉,又要煮奶茶的,累着了可怎么办。”
苏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想喝牧仁泡的?那也行!”
“……”
两匹马继续前行,远远的,陈锦时心里越来越紧张,下意识放慢了马的速度,苏赫没察觉,他正扬着嗓子朝部落里大喊:“看看谁来了!”
陈锦时的心被那声喊揪紧了,下意识勒住马缰,黑马打了个响鼻。
苏赫那声喊带着他独有的洪亮,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部落的宁静。
牧仁从羊圈里出来,手里还攥着鞭子,听见声音皱着眉嘀咕:“阿爸你又在发什么疯?”
陈锦时骑在高头大马上,牧仁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牧仁被惊吓得险些厥过去。
苏赫下马,朝屋内喊:“都兰呢?”
牧仁,指着西边的山坡,喃喃道:“去放羊了,还没回来。”
苏赫闻言,拍了拍大腿:“咦,怎么偏偏这时候去放羊了!”
声音里全是对巡抚大人吃不着都兰亲手做的羊肉的惋惜。
这个家里,都兰做的羊肉是最酥烂美味的。
牧仁很快回过神来:“我还说晚上简单吃点呢,阿爸,我这就去煮羊肉。”
牧仁煮的也还行,苏赫希望巡抚大人吃了下次还想来。
陈锦时既想朝山坡上望去,心底又害怕不已。
那里隐约能见成片的绿,风一吹,草浪起伏。
山坡上,草叶难得被四月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混着泥土和野花的气息。
都兰枕着手臂躺在坡上,视线追着天上的云。
那云飘得极慢,她的眼珠也极缓慢地转动着。
羊群在不远处啃草,“咩咩”的叫声被风吹得轻飘飘的,她眯着眼,几乎要睡过去。
这是她每日最自在的时刻。
他将马停在不远处,步伐不疾不徐地朝她走去。
都兰起初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却愣住了。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被阳光晒花了眼,她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那人已经走到他头顶,停下脚步。
他俯下身,衣摆扫过草叶,带起一阵极轻的声响,熟悉的气息裹着阳光的温度,一下子罩住了她。
“不认得我了吗?”
陈锦时看着她紧绷的神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面上却仍然似笑非笑。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
黄昏的阳光从他发梢滑落,她忽然发现,他比从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了,唯有那双眼睛,还带着当年的执拗。
就像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神,霸道、恳求、委屈。
她以为自己真的快要忘了他了。
直到真的确定他就在眼前,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念,才像草原上的野草般疯长,疯长。
她轻轻咬住下唇,其实只要一伸手,便能捞住他的脖颈,狠狠抱住他,让他栽倒在她的怀里,让她与他一同倒在草地里。
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概,想到了三年前她留下的那封信,或是,想到了谢清樾。
她最终什么也没做,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
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眶却慢慢红了,酸涩像潮水似的漫上来,从眼底一直淹到心口。
陈锦时看着她忍住不落泪的眼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顺着掌心传上来,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冲动。
他今日这样过来,已经用光了所有冲动。
她三年前的离去是绝情的,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样的绝情和命中注定彻底压垮了他的少年心性,彻底将他打趴下。
他如今做不出任何。
风又吹过来,卷着草叶擦过两人的衣角,明明离得这样近。
苏赫站在毡房前,手搭着凉棚往山坡上望:“陈大人怎么还没把都兰叫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山坡上两人,一人骑在马上,一人牵着马,正缓缓往山下走,他们身后跟着羊群,像一团团白绒球。
陈大人动作极生涩地挥了挥鞭子,把羊群往山下赶,没一下都软乎乎的,倒像是在哄着羊走。
“可算回来了!”苏赫迎上去,嗓门亮得很,“牧仁把羊肉都炖上了,就等你们呢!”
陈锦时牵着缰绳,走到门前,抬手,要扶她下来。
他忘了,她下马一向不需要人扶的,他刚伸出手,她已稳稳站在草地上,站在他跟前。
苏赫接过缰绳,将马牵到一处去吃干草。
都兰掀开毡房的帘子,穗子扫过手腕,侧身请客人先进去,她今日穿了件靛蓝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羊毛织的腰带。
图雅早迎在门口,也上前招呼:“巡抚大人,快进来坐!”
她将炕上收拾了一番,目光落在陈锦时脸上时,怔了一瞬。
与都兰对视一眼。
苏赫还真没说错,小伙子长得真俊呐。
苏赫在外头喊:“都兰,你去把羊赶进圈里,然后赶紧进来帮忙。”
都兰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陈锦时的目光跟着她,直到门帘落下遮住她的身影,才被苏赫一把拉回神:“先来尝尝牛肉干!”
粗粝的手掌塞过来一块深褐色的肉干,陈锦时被他盯着,咬了一大口,嘿嘿笑着。
咸香混着孜然的味道,嚼起来越嚼越香,口感扎实。
“咱们楼烦的人,出门放牧都揣着这个,比汉人那些甜腻糕点顶用多了!”苏赫自己也抓了一块,嚼得“咯吱”响,眼里满是得意。
陈锦时又咬了一口,牛肉干的咸香混着香料味在舌尖散开。
真的很香。
图雅端着铜壶进来,奶茶“哗啦啦”倒进瓷碗,热气裹着砖茶的焦香飘过来,她把茶碗推到陈锦时面前:“大人是从京城来的,就怕吃不惯咱们粗茶淡饭。”
陈锦时忙道:“嫂子客气,我很喜欢。”
图雅笑了笑,转头朝里屋喊:“其其格,快出来给客人问好!”
其其格一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头,一双圆眼睛偷偷瞧着客人,显然是不好意思。
苏赫笑得拍腿:“哟!这倒是少见,还有让你其其格感到害羞的人!”
其其格被苏赫说得脸一红,攥着衣角从门后挪步出来,被图雅一把拎到巡抚大人跟前。
“问好!”
“姑……姑父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又飞快躲到图雅身后,只露出一双亮
晶晶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图雅拎着她狠打:“管谁叫姑父呢?叫错了!重新叫!”
陈锦时紧绷着的眉眼总算松缓下来,忙笑着摆手道:“不必,不必,小孩子不懂事。”
图雅解释道:“她是这样的,见着俊俏男子便喊姑父,喊谢小将军喊惯了,以为姑父是那个意思。”
陈锦时握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笑意里顿时掺了点不易察觉的涩。
苏赫没瞧出他的微妙变化,嚼着牛肉干笑道:“清樾那小子模样长得周正,性子又稳,这些年帮家里做了不少事,我做了主,等秋天把都兰嫁给他。”
都兰正好掀帘进来,听见这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没有反驳。
陈锦时抱着茶碗,滚烫的奶茶隔着碗烫得掌心发疼,他却跟没知觉似的。
还是都兰先发现了他。
她走过来,弯腰轻轻把他手里的茶碗挪到桌上,声音放得软:“先晾一会儿,等会儿再喝吧,这个很烫的,你小心些。”
他怔怔地望着她,她还是他的阿姆啊……
陈锦时适时张口,声音沙哑,带着只有都兰能听懂的,无可奈何的情绪。
“是,谢将军跟我说过了,邀我下月来吃席。”
都兰忍不住回头看他,她心里并不平静。
她与谢清樾的婚事是建立在,“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陈锦时”的念想上。
让陈锦时亲眼看着她同旁人成婚,这非她所愿,也非他该受。
她与陈锦时当初只是不该继续在一起,而不是他做错了什么,需要得到她的惩罚。
她轻轻蹙起眉头,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也不该是。
归根结底,陈锦时,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要么一辈子也别来,既然来了……
你的再次出现,扰乱了我的一切,而我……你知道的,阿姆从来不愿让你难过的。
第63章
牧仁煮好羊肉出来,视线在两人中间转了转。
苏赫挑眉:“是吗?那你到时候尽管来,到时多吃两锅手把肉,再叫部落里的人都见见你。”
要开饭了,图雅招呼陈锦时坐在一方矮凳上。
牧仁把炖着羊肉的铜锅端下来,揭开锅盖时,乳白色的汤雾裹着肉香涌出来,引得其其格一阵欢呼,小爪子扒着炕沿喊:“好香啊~”
她小心翼翼往陈锦时身边靠:“姑父哥哥,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都兰没忍住摸了摸其其格的头:“其其格,你想坐在哪里都可以。”
“姑父”这个词对其其格来说好像成了用来形容英俊男子的专用称呼。
但出现在她家的英俊男子实在不多,再加上其其格与她姑姑都兰在审美上有些相似之处,目前有幸被其其格称为“姑父”的便只有两人而已。
但陈锦时脸上的笑意绽开了些,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陈锦时往旁边挪了挪,给小姑娘腾出位置:“当然可以。”
其其格立刻像只小麻雀似的挤过去,仰着小脸看他:“姑父哥哥,你比姑父还要好看一点点。”
她捏着手指示意:“就这么一点点。”
图雅连忙瞪了女儿一眼:“净瞎说!快吃你的肉。”说着,给其其格碗里放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羊肉。
都兰垂着眼,默默盛了一大碗,专门挑的肥瘦相间的,一只羊身上最好的部位,递到陈锦时跟前,低声道:“尝尝看,牧仁煮羊肉的手艺也很好的。”
陈锦时没来得及伸手出去,她已经放下了,然后退回自己的座位,一切就像不经意间发生的一样。
他低头看着碗里奶白的汤,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羊肉香气,心里却五味杂陈。
苏赫道:“都兰,把客人照顾好。”
“嗯,知道。”她轻轻点头。
饭桌上,苏赫兴致勃勃地跟陈锦时聊起部落里的事,从牛羊的长势说到最近的天气,又说起互市给部落带来的好处,三句不离对陈锦时的夸奖。
都兰与陈锦时默契地都没提,他与陈济川的关系。
否则难免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一堆盘根错节的关系来。
事到如今,都兰不过是觉得没必要再提起从前那些关系,而陈锦时,大抵是再不想承认。
那是背在他身上的枷锁,要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谢谢。”陈锦时低声道谢,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温热的汤汁滑进喉咙,暖得他胸口发闷。
苏赫的脸膛因为喝了酒,红得像块烧红的炭,嗓门也比平时大了不少:“陈大人,我叫都兰把马奶酒拿出来再陪你喝两杯。”
都兰手撑着桌子,额头抵在手背上,懒懒地斜看过去,酒足饭饱之后,她神态有些慵懒。
眼睫还半垂着,斜着眼从苏赫和陈锦时身上扫过。
听苏赫叫她,便要起身去取酒来。
图雅在一旁道:“陈大人明日恐怕还有公务,阿爸,别再劝人喝酒了。”
“陈大人是我们部落的贵客,不喝好了再走,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苏赫招待不周!”苏赫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都兰站起身,她喝酒不上脸,只是眼底泛起了些迷蒙水光。
“好了好了,阿爸,我就取一坛来,喝光了就放人家走吧。”
陈锦时目光未从她身上离开过,但他只是装作醉了,便放肆地将目光黏在她身上。
都兰转身进了屋,很快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羊皮酒囊出来。
酒囊是用整张羊皮缝制的,她走到挨桌旁,蹲下,将酒囊放在桌上,扒开塞子,一股浓郁的奶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瞬间弥漫了整个毡房。
“这是今年新酿的,陈大人尝尝。”
都兰说着,给陈锦时面前的银碗里倒了满满一碗,又给苏赫倒了一碗。
苏赫举起酒碗一碰:“来喝,嘿嘿。”
陈锦时看了看碗里的酒,又看了看都兰,她眼神清澈,只带着一丝酒后的迷蒙,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只不过她看着他时,眼眸还是如同往常的那样温柔似水,柔柔地看着他,仿佛他的所有诉求她仍会满足一般。
但他怎会呢?怎会再敢提出什么呢?
他实在是怕了她的忽然离去。
马奶酒刚入口时是淡淡的奶香和甜味,咽下去之后,喉咙里才泛起一丝辛辣,后劲十足。
“好!好酒!”陈锦时称赞了一声。
都兰坐到他身旁去,温柔替他添酒。
酒液在银碗里晃荡,映着都兰低垂的眼睫。
她的指尖纤细,握着酒囊的口。
温热的酒顺着碗壁滑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喧闹的毡房里却格外清晰。
陈锦时的目光,从她握着酒囊的手指,一路滑到她的肩,滑到她的颈窝,他曾经最爱痴缠流连之地。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整个人都网了进去。
都兰知道他在看着她。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给他倒好了酒,推给他:“慢点喝,这酒很烈的。”
语气像是调侃一般,她只是很快地与他凑近了一下,又很快撤开。
“好,听你的。”他低声说,声音带着沙哑。
都兰坐到一边,手放在其其格的头上一下一下地抚摸,脸上一直扬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的笑,侧脸在油灯的光线先柔和得像一幅画。
他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闷,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心底情绪翻涌。
几日一晃而过,离都兰与谢清樾订亲的日子只剩三日,谢清樾总算从军营里抽身过来。
他来的时候,都兰正坐在毡房门口织着羊毛毯,见他回来,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你来了。”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谢清樾盯着她看了半晌,都兰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赫从毡房里迎出来,如今对谢清樾态度好多了,拍着他肩膀:“快进屋歇着,图雅刚炖了羊肉。”
图雅也笑着招呼:“谢将军快进来。”
谢清樾往里走,唯有在与都兰擦身而过时,与她说了声:“你知道了吗?陈锦时来了。”
都兰神色一僵,随后跟着进了毡房。
一家人刚坐下,苏赫便开始念叨三日后的订亲宴是如何安排的。
谢清樾神色复杂地看着都兰,试图从她脸上确定清楚事情的肯定性。
苏赫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图雅和牧仁偶尔搭话。
谢清樾一直看着都兰,看了许久。
直到饭后,二人来到山坡上,放任羊群自由吃草,他们站在树下。
“都兰,如果事情需要有什么变化,你大可以直说。”
都兰将手臂揣在胸前:“谢清樾,你让步太多了。”
“我看他很可怜的样子。”谢清樾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更可怜。
都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对草原女子来说,她前半生嫁给一个男人,后半生改嫁给另一个男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始终没太有“定要做出一个选择”的想法。
事情该由两个男人自主争夺才对。
哪怕她过两日便要与谢清樾订亲了,陈锦时到时候定会伤心,她也只会心疼他的伤心,不会做什么,除非他自己来争,来捣乱,来搅乱一切,那么她会偏向他,这是她的偏爱。
“都兰,”他声音低沉,终于,带着一丝疲惫,“感情不是羊群,可以放任自流。它需要人去经营,去守护。”
都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谢将军,我在草原上长大,习惯了放任自流,十多年前,有人邀请我去金陵生活,我便去了金陵,三年前,有人叫我回家,我便回家了,半年前,你向我父亲求娶我,我便答应了。”
谢清樾沉默着。
“所以,你若真的不愿相让,大可摆出态度来,你若说你要让,我就真的走了。”
哪怕谢家的聘礼已经千里迢迢地送了过来,也丝毫不能成为她的枷锁。
哪怕曾经与她两情相悦、抵死缠绵过的陈锦时,如今追了过来,她也不会立马转头向他。
她人生中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让她难受,也不让她后悔。
大抵陈锦时如今不甘却不敢上前的极大一个原因,便是出于她的淡漠。
无人能左右她,哪怕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无人能绑架她,就算是婚姻。
就算是抢来了,她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桎梏。
“好。”谢清樾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我知道了。”
都兰没有说话,只是重新转过头,望向远方的草甸。
她有些遗憾,遗憾谢清樾的坚定,又遗憾陈锦时的畏缩。
虽说她放任自流,但心底的天平,其实早就在往一侧倾斜。
那天晚上,陈锦时在她家待到很晚,他被苏赫灌得烂醉,苏赫感到很骄傲,客人在他家里得到了很好的招待。
苏赫叫都兰给陈大人收拾一张炕出来,又叫都兰把陈大人扶到炕上去歇下。
都兰照做了,陈锦时栽倒在她的胸脯上。
她冷眼将他放下,脱了他的鞋。
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什么过界的动作。
毡房里灯火昏暗,苏赫的鼾声已经响起,像一头得到满足的黑熊。
空气中带着一种温热的、迷醉的感觉。
都兰站在炕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平日里他冷冽的眼神此刻被醉意掩盖,显得温顺而脆弱。
她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轻轻解开了他腰上的系带。
她的动作很轻,他一直睁着眼看她,什么也没做。
连一声轻唤“阿姆”的撒娇,也没有。
她有些遗憾,她给了他不少机会。
解了外衣,她开始解里衣。
这个简单的动作,显得格外漫长而暧昧。
她听到他的呼吸清晰而急促。
她说:“脱了睡吧,舒服一点。”
都兰的指尖触碰到陈锦时里衣的布料,那是一种细腻的丝绸,与她身上粗糙的羊毛长袍截然不同。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秘密。
陈锦时依旧睁着眼,那眼神不是平日的冰冷疏离,也没有了醉酒后的迷蒙,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渴望,还有一丝挣扎。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胸前游走。
都兰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及皮肤下脉搏的剧烈跳动。她的指尖也有些发烫,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点燃一簇细小的火苗。
他那天什么也没做,都兰回想着。
订亲的前一日夜晚,谢清樾和他的两位哥哥都过来苏赫家的毡房住下了。
另外还有一些谢清樾在官场上的朋友,作为宾客,和娜仁额吉一样,提早一天在苏赫家住下了。
包括陈锦时在内。
苏赫亲自招待的陈锦时,甚至安排他晚上就睡在自己的炕上。
毡房里挤得满满当当,一片喧闹的景象,图雅穿梭着给客人添茶,都兰端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穿过,从毡房里出来,站在羊圈前平静地喘息。
部落里的亲朋们围在篝火前载歌载舞,必定是要饮酒作乐一整晚,迎接好日子的到来。
谢清樾见她出去了,便忙起身跟出去:“都兰,怎么了?”
“里面太吵了,我出来歇一会儿。”
谢清樾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篝火,火光映照着人们欢快的脸庞,歌声和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浓浓的喜庆气息。
“你现在在想什么?”谢清樾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
都兰沉默了片刻,正要张口,却见陈锦时从谢清樾身后出现,她有些诧异。
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地阴影,勾勒出一张凶厉而阴沉的面容。
他的眉眼本就生得深邃,此刻更透着寒光。
沈樱忽然觉得,他眼底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阴郁,里面翻涌着嫉妒、不甘和压抑。
高挺的鼻梁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极紧,彰显着他内心极致的隐忍。
她心头一跳。
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苏赫站在门口喊人:“谢小将军,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清樾深深看了陈锦时一眼,只好离去。
都兰避开陈锦时的眼,他今日好似变了个人。
毡房里的笑闹声被厚厚的毡帘隔绝在内,那轮冷白月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草地上叠出纠缠的轮廓。
“都兰。”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夜风还低。
“陈锦时,你为什么会来楼烦?”
她先一步质问,原以为他们会在两条路上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一直走到底的。
她不懂他为何要到这样的地方来。
“因为你啊,阿姆。”陈锦时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像踩在都兰的心尖上,每一步都让她的心跳更快一分。
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酒意,那是一种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是金陵的桂香,京城的墨香,又夹杂了楼烦的雪气。
他停在她的身前,很近很近。都兰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体温,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可,可我……”
她恍然抬头,想起来,若陈锦时领皇命来到这里,太子一定知道他们会再次相遇,那太子定是不再介怀他们二人之间的私情。
那会不会,太子告诉过陈锦时,三年前她留下的手书,是被逼迫而写,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试探地看他,想从他眼底找出答案。
若是他知道了真相,那他定会破罐子破摔。
若是他不知道,都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继续瞒着他对三个人都好。
可若是他知道的话,为何前阵子来她家里会是那样的态度。
都兰现在猜,太子还留了一手。
太子是个好人,却不会是个大善人。
陈锦
时并不知道那封信不是她的真心话,当真以为她对他绝情至此,希望他此生勿念勿寻。
那他如今这是……
陈锦时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了。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深邃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和阴郁。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他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脸,苍白而慌乱。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为什么不看我?”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还有一丝疯狂的偏执,“就算你此生不要我来找你,可我陈锦时是什么人?”
阿姆,你不知道陈锦时是什么人吗?
都兰的嘴唇动了动,心跳得飞快,快要跳出胸腔。
陈锦时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的冲动,猛地低下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掠夺性。他的唇很烫,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唇瓣。
都兰的大脑一片空白,但下意识回吻。
她不需要他禁锢住她,便双手缠上他的脖颈。
他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用力。
而她与他势均力敌,她接住了他的吻。
渐渐的,他察觉到她的情意,在她口腔中搅动的舌忽然一顿,在她主动掠夺时,反倒退缩起来。
他隐隐感觉到,这其中,好似有些他不知道的隐情。
在那一顿里,他怔愣的一瞬间,都兰已经开始惩罚他。
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都兰!”
声音有点不受控的颤。
她恼怒他一般,喘着气挪开唇,抵在他肩头时,轻轻喘息着,说道:“怎么现在才来!”
嗓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她蹙着眉头,事情如今已经不太好办了。
要么永远别来,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接收到她肢体传达的情绪,她在埋怨他,她在对他的某些行为感到不满。
陈锦时起初以为她的不满在于他的到来。
他一颗心猛地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封信!
三年以来,他当真以为字字是她真心之言。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炸开。
都兰在想,陈锦时不该这样畏首畏尾。
那么一切都是因为那封信。
甚至,她觉得他该在她离开的当天,就快马追过来!
陈锦时本就会放弃在京城的一切,一心一意追随她的!
他接受她的惩罚。
“阿姆,我还以为你当真不要我了。”他呜咽着说道。
他伏在她肩头,因为疼,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所有伪装和克制在瞬间撕碎,都兰狠狠地惩罚着他。
“是我蠢……”陈锦时声音哽咽,他万分自责,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他猛地将都兰打横抱起,往毡房后的马房走去。
毡房里是家人,毡房外是部落里的亲戚,两人无处可去。
他们上了一匹马上坐着,都兰背紧紧贴在他猛烈跳动的胸膛上,他紧紧拢着他。
他提着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要逃离一切。
夜风在耳边呼啸,他低头,吻覆上去,急切而霸道,从她的唇一路吻到她的颈窝。
他们在马背上颠簸,依偎着。
宾客都已凑齐了,好似一切都没了回旋的余地。
但这里不是金陵,也不是京城,这里是楼烦,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每一个吻都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压抑许久的渴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都兰没有丝毫抗拒,她热烈地回应着,双手紧紧攀着他的手臂,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不知跑了多久,陈锦时勒住了马。他们停在了一处背风的山坡下,这里远离了部落的喧嚣,只有虫鸣和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
“都兰,若是我不来,你真的会嫁给谢清樾。”
都兰在山坡上躺下,闭上眼,“嗯”了一声。
他朝她压下来,攻击性和压迫感笼罩住了她。
“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受伤的质问,身体却像一具野兽。
都兰伸手温柔抚摸着他的脸颊:“对不起。”
他伏在她的胸口狠狠哭泣。
—
谢清樾站在毡房前等了许久,才等到二人共乘一匹黑马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都兰脸上,她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清亮却安定。
而陈锦时一如既往,脸上扬着属于胜利者的笑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主动走上前。
“明日是都兰与我订亲的宴席,宾客们都已经在了。”
谢清樾只是陈述事实,他不介意两人刚才做了什么,都兰忍了三年了,见到旧情人,身体上有些欲望也是应该的。
都兰抬头,在谢清樾的身后,苏赫从毡房里走出来。
苏赫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陈锦时身上:“忘了说了,我们楼烦订亲有个老规矩。”
谢清樾和陈锦时同时看向苏赫。
都兰的心头却猛地一跳,她似乎预感到了苏赫要说什么。
苏赫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按习俗,在我们部落的订亲宴上,随时欢迎有觉得自己比新郎更配得上新娘的勇士站出来,只要挑战新郎,战胜新郎,他就可以代替新郎与新娘订亲。”
苏赫转身看向谢清樾,“谢小将军,你也别觉得委屈,明日就算没有陈大人,我们部落,还有泰赤乌部的几名勇士也会前来挑战你,都兰可是我苏赫的掌上明珠,受欢迎得很!”
订亲宴上,前来挑战的勇士越多,自然也代表着新娘有多受欢迎,多风光,只不过从前苏赫不认为有谁能战胜谢小将军,那些勇士前来挑战,也只不过是为都兰涨涨气势罢了。
第64章
如今却不一样了。
陈锦时骑在马上,扬声问道:“苏赫首领,请问怎么挑战?”
“很简单。”苏赫说,“就是摔跤。只要能在公平的较量中战胜新郎,就算挑战成功。”
他的目光充满审视地瞟向陈锦时,意味深长,同时,满是轻蔑的笑意。
作为都兰的阿爸,他简直爱死了这等场面,看着几名勇士为他女儿争斗得头破血流的场面。
都兰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苏赫身后,对此事不发一言,也不打算为任何一个人说话。
陈锦时也翻身下马,走到谢清樾面前,眼神坚定:“谢将军,明日订亲宴上,我会向你挑战。”
谢清樾看着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好,我接受你的挑战。”
夜幕四合,毡房内灯火通明。苏赫正与牧仁、图雅围坐在炕桌旁,喝着马奶酒,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明日的订亲宴。
图雅这时候才知道,陈大人也对自己家小姑子情根深种,明日要与那些勇士一起,挑战谢小将军。
陈锦时不在这儿,图雅朝着众人“啧”了两声:“陈大人这身板,能行吗?”
楼烦的勇士个个长得有他两个宽,谢小将军这两年吃牛羊肉吃的,也长得越发魁梧,跟头黑熊似的。
这些人打架,陈大人一个读书人
凑什么热闹,他站在这里面,跟个小白脸儿似的。
苏赫开口道:“只有最勇敢、最强壮的勇士才配得上都兰。”
都兰走到炕边坐下,要说担心陈锦时,还是有点担心的。
要拼武力,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兰心里清楚,陈锦时不大可能打得过谢清樾。
但陈锦时如果不被打死,就一定不会认输。
谢清樾要想赢,除非把陈锦时打死在台上。
那么,谁会赢呢?
苏赫看了都兰一眼,笑着问:“都兰,你想谁赢?”
都兰摇摇头,眼神坚定:“阿爸,不管谁赢,我都会嫁给他,这是咱们部落的老传统,不可违反。”
苏赫又笑着去逗其其格:“其其格想让谁赢?”
其其格扑到姑姑怀里:“我封陈大人做我的姑父!”
牧仁伸手拧她脸蛋儿:“你个小没良心的,谢小将军对你多好,这就把他忘啦。”
其其格摇摇头:“姑姑对我更好呀,我要把更俊俏的那个封给姑姑,稍微黑了点、壮了点的那个,其其格就勉为其难,留给自己好了。”
这话一说出来,哄堂大笑,图雅拧着其其格的耳朵:“你倒想得美呢,还留给自己。”
毡房内的气氛温馨而热闹,家人之间的欢声笑语,驱散了夜晚的寒冷,好似无论明日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接受。
泰赤乌部的几名勇士如约而至,个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不知是几个曾经那位黑铁的分量。
虽说部落的传统是这样,但一般两家人已经谈好的婚事,中途若非有定要抢亲的勇士出来“捣乱”,前来挑战的勇士都是新娘家事先请过来压场子的,看着魁梧,实际上不会出真招式为难真新郎。
今日泰赤乌部的勇士们却得了苏赫的另一道指令。
“今日要拿出些真招式来,我可不想看着他们两个在场上为了争我女儿玩儿过家家的游戏,叫亲戚们看了笑话,你们要拿出楼烦勇士真正的勇猛来!”
订亲宴的酒席围了一圈,坐满了人,场地中央,用木桩围出了一个摔跤场。
苏赫作为裁判,站在场边,高声宣布:“按照规矩,挑战者依次上场,若能战胜新郎,便可取而代之,场上胜到最后的人为真正的新郎。”
谢清樾已换好劲装,他的两个哥哥站在一旁为他鼓舞。
“倒是从未见过这般道理,咱们家连聘礼都已经送上了,若你今日被打败了,咱们难不成还得把聘礼再搬回去?”
大哥谢清安道:“俗话说入乡随俗,既然人家这里有这个习俗,自然要遵守。再说,清樾会被打败吗?”
就在这时,苏赫高声请他过去:“谢将军,请你先上场守擂。”
谢清樾作为原本的新郎,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摔跤场。
他站在场中央,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的人群,最后落在了陈锦时身上,眼神复杂。
陈锦时今日无心逞能,更无心摆出傲慢姿态,他唯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作为挑战者,他可以选择最后一个上场,这是他最大的优势。
苏赫高声宣布:“挑战开始!”
底下吃席的人也顾不上口中嚼的肉了,忙站起身高呼。
其其格被牧仁托在肩上,也拍着小手高喊。
话音刚落,泰赤乌部的第一名勇士便如一头猛虎般扑了上来,目标直指谢清樾。
谢清樾早有防备,侧身灵巧地避开。巴图扑了个空,庞大的身躯差点冲出赛场,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和嘘声。
谢清樾抓住机会,反手抓住巴图的手臂,顺势一拉。巴图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谢清樾乘胜追击,用肩膀顶住他的后背,猛地发力,“嘿!”一声将巴图狠狠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周围响起的全是嘘声,只有其其格拍手夸奖:“姑父厉害!”
但这只是开始。第二名、第三名勇士接连上场,招招都使出了真本事。
谢清樾虽身手矫健,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但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从前听说有的部族嫁女儿,要女婿把全家亲戚喝趴下才算过关。
如今也是见识了,需要把全族亲戚打趴下才能娶回心上人的习俗。
每当谢清樾将一名勇士摔倒,人群就会爆发出一阵嘘声。
“敖其,你可真不行啊!站起来打他啊!”
都兰今日盛装打扮过,一身簇新的红色长袍,端坐在铺着羊毛毯的木凳上,姿态悠闲,那双平静的眼眸一直落在台上。
陈锦时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同样落在台上。
他能清晰地看到谢清樾每一次挥拳、每一次闪避,也能看到他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和渐渐沉重的呼吸。
场上,第四名勇士已经上场,是个比之前几人更加粗壮的光头大汉。胳膊几乎有谢清樾的大腿粗。他上来二话不说,直接一个饿虎扑食,狠狠撞向谢清樾。
谢清樾体力已经耗去大半,人群中开始出现各种声音,夹杂在各种吆喝和起哄里。
苏赫捋着胡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面对对方的冲撞,谢清樾不退反进,就在两人即将相撞的瞬间,谢清樾猛地一个侧身,同时伸出右手,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低吼一声,借着巴鲁前冲的巨大惯性,顺势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巴鲁庞大的身躯被他硬生生地掀飞,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尘土飞扬。这一下干净利落,连苏赫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人群瞬间安静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就算再不愿承认楼烦勇士不如他,也不得不说这一手极漂亮。
谢清樾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喘着粗气,眼神中透露着已被激起的血性。
事已至此,苏赫请来的勇士都已过完招了,谁也不是冲着拼命来的,也不是真的来娶都兰的。
谢清樾用手背抹掉脸上的血汗混合物,终于看向陈锦时。
苏赫对今日情状很满意,虽说楼烦勇士打不过谢清樾,也正好代表了,他给都兰挑的女婿,是最好的勇士。
他开始神情自若地扫视场下,缓缓说道:“还有谁,要上去挑战。”
“苏赫首领,”陈锦时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喧闹,“我挑战。”
他的目光落上去,没有轻蔑,没有傲慢,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谢清樾身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统领千军的威严,是浸淫军营多年而沉淀出的气场。
而陈锦时,在高堂上做了三年小心翼翼体察上意的文官,他身上再没有那种外放的、令人生畏的攻击性,却多了一些新的东西。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掌控全局的沉敛,却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深浅。
他走到谢清樾面前,没有高昂着头颅,微微颔首:“谢将军,承让了。”
谢清樾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起的、属于战士的兴奋。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
“陈大人,请。”
都兰始终平静的眼睛里终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命运总是这样不饶人,时至今日才恍然发觉,陈锦时真的长大了许多,长大到,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大概她对他总有些不同情愫,她怜爱他。
苏赫见此,随意说了声:“开始吧。”
话音未落,陈锦时便动了。他知道自己弱点在哪儿,必须速战速决。
而谢清樾体力也已消耗殆尽,同样打的是速战速决的战术。
面对双方皆是全力一击的碰撞,两具身体狠狠撞在一起。陈锦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胸口像是被铁锤击中一般,剧痛难忍。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年的差距拉开,两人不光是体型上的差别。
“哇!”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这一下摔得不轻,陈锦时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谢清樾虽然也被震得后退了两步,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抗打击能力远胜陈锦时。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看着倒地的陈锦时,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陈锦时爬起来,嘴角闪过一丝邪笑,自己还能扛,再来。
谢清樾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冲了上去,想要乘胜追击,结束这场战斗。
陈锦时瞳孔骤缩,强忍着剧痛,在谢清樾的拳头即将落下的瞬间,猛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呼!”拳头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谢清樾一击未中,攻势不减。他如同猛虎下山,对陈锦时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每一拳都势大力沉,每一脚都带着呼啸的风声。
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颊上,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松动了,嘴角瞬间溢出了鲜血。又一记鞭腿踢在他的腰侧,他疼得蜷缩起来,差点失去意识。
其其格惊呼出声,差点哭出来。
都兰指尖掐进了掌心,但为了维持比赛公平,她脸上绝不能露出任何表情。
谢清樾停下了攻击,居高临下看他,沉声道:“陈大人,三年了,你如今已不是我的对手,你的战场也不在这里,认输吧,滚回京城去。”
陈锦时缓缓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冰冷地看着谢清樾:“我陈锦时从小到大,就没有认输两个字!”
说完,他猛地用手臂撑起身体,再次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尽管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尽管他的身体在颤抖,但他依旧站在那里。
这是楼烦的规矩,他们想成为都兰的丈夫,必须要站在这里战斗。
谢清樾眼中不得不狠厉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攻了上去,这一次,他使出了全力,一拳直取陈锦时的胸口!
陈锦时浑身上下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蛮力,两人顿时绞打在一起。
陈锦时放弃了所有防守,每一次出拳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
他挨了谢清樾重重一拳,嘴角涌出鲜血,却借着这股空隙,将拳狠狠挥上谢清樾的鼻梁。
“咚!”
一声闷响,谢清樾的鼻梁断裂,只觉鼻子一酸,陈锦时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顾身上的剧痛,猛地扑上去,双臂死死地抱住了谢清樾的腰。
谢清樾没有停止攻击,但陈锦时完全放弃防守,只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谢清樾魁梧身躯向后掀去。
“噗通!”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陈锦时压在了谢清樾的身上。
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谢清樾力气已经耗尽,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压在身上的人。
他能感觉到陈锦时滚烫的呼吸,和他身上传来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度。
他心里清楚,再这么下去,两人只会你死我活。
他确定的知道,陈锦时身上已经断了两根肋骨,但他依旧不防守,他不仅不顾自己的命,更是招招奔着取他的命来。
谢清樾开始了自己的权衡。
为了一场婚事,值得吗?
谢清樾迟迟没有起来的动作,陈锦时眼神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谢清樾的眼睛。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谢清樾神色变得复杂,陈锦时好像在期待着,死在这个台上吗?
苏赫开始倒数的时候,他心底仍在权衡,如果翻身而起,他并不确信自己能全身而退的赢过陈锦时。
打死陈锦时吗?他没这么疯。
他看着陈锦时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场较量,他不可能赢。
“我……认输。”谢清樾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苏赫瞪着他,多问了一句:“你确定吗?谢将军。”
谢清樾扭头看向都兰,她仍旧平静地坐着,她似乎知道自己如果做出什么反应,必会影响战局的结果。
她要谢清樾完完全全的,按照他自己权衡认输还是继续打,而不是出于她的偏向。
而她的不偏不倚,也是陈锦时必然要经历的磨难。
他做她的孩子时,她可以无限地惯他、偏爱他、宠溺他。
但他现在争的是她丈夫的名头,那么她也不该再偏爱他。
陈锦时,靠自己。
苏赫走上前,目视着陈锦时身下的,谢清樾的眼睛,又问了一遍:“谢将军,只不过是断了区区一根鼻梁而已,你不会这就不行了吧?”
谢清樾视线从都兰身上收回来,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我认输。”他重复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输了就是输了,愿赌服输。”
苏赫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他看了看谢清樾,又看了看趴在他身上、气息奄奄的陈锦时,最终举起了陈锦时的手臂,高声宣布:“我宣布,挑战者陈锦时,胜!”
其其格在牧仁肩上激动地跳着,大喊:“姑父赢啦!姑姑!姑父赢啦!”
都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她的轻松为的却不是自己能嫁给陈锦时,而是,陈锦时保下了一条命。
他这个人执拗至极,就算她与他说,最坏的情况下,她先嫁给谢清樾,也没什么,他只要活着,她说不定人到中年便改嫁给他了。
只要人还精壮地活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身为男人,目光要放长远。
陈锦时哪里肯听这个。
沈樱最拿他没办法的便是这一点了。
她身为草原女人,原本没有忠贞观念,又向来听说中原男子朝三暮四、三妻四妾。
三年前她从京城离开,对他更多的不舍是来自亲情,毕竟相处多年。
对于同床共枕的情意,她其实一直看得很开,认为互相拥有、享受过一段时日便是足够了。
却没想到,他这般执拗地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要做她一辈子的男人,就得听她的话。
她站起身,走向摔跤场,蹲下身,蹲在陈锦时脑袋旁边,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丸药,又捏起他的手腕查探脉象。
谢清樾被他的两个哥哥扶着,尚且还站得住。
他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陈锦时,眼中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丝复杂的释然。
你好自为之。
他朝都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转身离开了这里。
“陈锦时,你怎么样了?”
都兰查探过脉象,又轻声问他感受。
陈锦时睁开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手,扣住了都兰的后脑勺,将她的头往下按。
都兰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陈锦时的嘴唇干裂,带着打斗后的狼狈,但吻得却异常用力,仿佛要将都兰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都兰僵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反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回应着这个吻。
其其格好奇地睁大眼睛,正要上前戳戳两个人,被图雅一把拉回去,还捂住了她的眼睛。
“其其格,谢将军现在心情不好,你拿着糖过去哄哄他。”
说着,图雅往其其格手心里塞了一把奶糖,指了指谢清樾的方向。
其其格很快被这件事情转移注意,拿了糖,蹦蹦跳跳地便去了。
这个吻吻得极深,直到两人都快要窒息,都兰才缓缓松开他。
他依旧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场下宾客开始吃席。
“苏赫首领,恭喜恭喜,觅得佳婿。”
苏赫瞥了眼陈锦时,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对着前来道贺的宾客拱手:“同喜同喜,大家吃好喝好。”
“来人,把姑爷抬到毡房里歇息,把牧仁叫过来给他看看。”
都兰站起身,几个年轻的牧民立刻上前,将陈锦时抬上木板。
宾客们一边吃着烤肉,喝着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没想到陈大人打起架来这么不要命!”
“苏赫可真是招了个好女婿。”
苏赫陪着几位部落的长老喝酒,听着众人嘴里的议论,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谢清樾坐在一旁,牧仁过来替他查看伤势。
“呀,谢将军鼻梁伤得有些重,鼻血还没止住,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谢清樾点了点头,牧仁动作麻利地拿出草药和纱布,先是用清水帮谢清樾清洗了脸上的血迹,然后将捣碎的草药敷在他的鼻梁上,最后用纱布仔细地缠好。
“好了,谢将军,这草药有止血消肿的功效,过几天就好了。”牧仁拍了拍他的肩膀,引了句中原名言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谢将军鼻孔里塞着止血的布,其其格看了咯咯直笑。
牧仁脸都黑了,戳了戳其其格的头:“其其格,看到别人受伤了应该笑吗?”
其其格收起笑,摇摇头,伸出手心,手心里放着几颗糖:“姑父,你吃糖,吃了糖就不疼了。”
谢清樾看着憋笑的小姑娘,揉了揉她的头:“谢谢你,其其格。”
牧仁作势又要教训其其格:“教了你好几次‘姑父’的意思了,你怎么还乱叫!”
谢清樾拦住了牧仁,声音的疲惫顿时被驱散了不少:“算了,小孩子嘛,不懂这些也正常。”
他拿起一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似乎真的冲淡了鼻梁上传来的阵阵钝痛。
远处开始唱起歌来,陈锦时被安置在铺着厚厚羊毛毯的炕上,都兰给他盖上了温暖的被子。
牧仁从谢清樾那儿回来,倚在门边看他。
“陈大人,你可得快些养好身子,家里一堆活儿呢,谢小将军落下的活儿,你得接着干。”——
作者有话说:牧仁:不帮家
里捡羊粪蛋的妹夫不是好妹夫
其其格:一个姑父、两个姑父、三个姑父、四个姑父……
第65章
“都兰,他没事吧?”图雅走进来查看情况,瞪了丈夫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陈锦时看着倚在门边的牧仁,扯了扯嘴角:“哥哥,往后家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图雅在炕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陈锦时的脸色,点了点头:“看你这精神头,应该死不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咱们楼烦人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不像在京城那样的。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哪一样都少不了力气。你今后是都兰的丈夫,以后这个家,也得靠你撑起来。”
沈清沅终于从里间走出来,开始仔细打量自己真正的女婿。
“图雅,哪有你说的那么难过,咱们家的日子早不像十几年前了。”
“母亲。”图雅叫了声,把座位让出来。
沈清沅看了陈锦时一会儿。
陈锦时躺着给她请了个安。
“都兰与我不一样,她没我这么执拗,她在哪儿都能活下来。”沈清沅说着,忽然转口问道,“听说皇帝只叫你在楼烦待三年?”
陈锦时点头。
“那也就是了,三年后,你可想好了怎么把都兰带回去?”
陈锦时眼神变得坚定:“岳母大人,所有骂名我来担。”
眼看两人对话又要扯上那些事情去,都兰不爱听,连忙开口:“母亲,三年后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先把这三年过了再说吧。”
都兰心里想,三年,别说羊崽子,人崽子都够生一窝的了,想那么远的事儿做什么。
要是陈锦时不听话,三年后她说不定把他踹了。
沈清沅看了女儿一眼,轻哼了一声,都兰最是洒脱的性子,但愿三年后,别倒霉的又是谢将军,陈大人一走,被都兰薅过来给他们俩带孩子。
别说,谢将军当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都兰真能把他使唤得团团转。
他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不过男女之事,怎么着都是心甘情愿,外人说不清。
转眼金秋时节,草原上的风带着一丝凉意,都兰家已经带着牛羊转场到了水草更丰美的秋季牧场,这里山地背风,他们家整个冬季都会在这里度过。
一封盖着朱红大印的圣旨送到巡抚衙门。陈锦时展开一看,眉头微蹙。
朝廷向楼烦赏赐下来茶叶、丝绸若干,却在文末表示,部落需定期向朝廷“进贡”良马,以表“臣服”。
陈锦时受皇帝所托来此地已有半载,朝廷的好处给出了不少,看样子,这是是时候收点回报了。
他看穿了其中的政治意味,朝上大多数人仍认为,蛮夷应当强硬对待,若是好处给多了,反倒把这些人胃口给养大了。
“臣服”二字,如一根细刺,扎在陈锦时心头。
边境巡抚不好当,难就难在这儿。
他深知以苏赫在内的楼烦所有部落首领,都极重尊严,绝不会认可这样的话。
陈锦时如今已获得了苏赫的信任,就更不能将这样的信任再次打破。
哪怕他是都兰的未婚夫君。
清晨时分,陈锦时骑了一匹耐力极好的蒙古马,两天两夜可以抵达苏赫家现在所在的牧场。
都兰正提着奶桶,准备去挤牛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朝着他们家的毡房而来。
她眯起眼睛一看,是陈锦时。
都兰心中一喜,放下奶桶,快步迎了过去。
“不是说要到月底才来吗?”
陈锦时翻身下马,一把将都兰搂进怀里,用力抱了抱:“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他身上满是风尘,赶路带来的疲惫清晰地刻在脸上。
眼睛里布着红血丝,下颌上冒出了青茬。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都兰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暖暖的:“我也想你。”
陈锦时松开她,牵着她的手,笑着说:“忙什么呢?”
“挤奶呢。”
“我陪你去。”陈锦时笑着说,顺手接过了都兰手里的奶桶。
他的皮肤被晒成了一种浅蜜色,衬得脖颈和手腕处的皮肤愈发干净。脸庞的轮廓也比从前更加清晰硬朗,下颌线紧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锋利感。
一双眼睛里少了朝堂上的算计与疏离,多了几分坦荡与温和,尤其是在看向都兰时,那里面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盛满了草原上最清澈的湖水。
陈锦时挽起袖子,草原上的空气格外清新。
几头奶牛正悠闲地甩着尾巴。
两人一边挤奶,一边聊着天。陈锦时没有立刻提起圣旨的事,只是询问着牧场的情况,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今年的草长得很丰茂,看来夏天的时候,这边雨水很多。”
都兰的手纤长而灵活,握住奶牛温热的乳-头,指节微微用力,雪白的牛奶便如丝绸般顺滑地流入桶中,发出汩汩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声响。
他学着她的样子,伸手去握奶牛的另一只乳-头。入手是温热而柔软的触感,牛奶温热地溅在他的手背上,一滴顺着他的手腕骨,滑进了宽大的袖口,留下一道乳白色的湿痕。
都兰轻笑了一声,伸手帮他擦掉。
他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像是藏着两团小小的火焰,热烈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阿姆。”
桶里的牛奶还在缓缓积聚,散发着极为浓郁的香气。
挤完牛奶,两人提着奶桶回到毡房。苏赫和沈清沅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边喝茶。
“哟,小陈来了。”苏赫笑着朝他招手,“是连夜赶过来的吧。”
陈锦时提着奶桶,笑着走进来。
图雅出来给陈锦时到了一碗奶茶,陈锦时接过,道了声谢,喝了一口。
图雅笑着往陈锦时碗里添了块奶豆腐,指尖碰到碗沿时还不忘叮嘱:“刚熬的奶茶,趁热喝才暖身子,看你这一脸风尘,定是没好好歇着。”
苏赫放下茶碗,指了指炕边的空位:“坐这儿来,正好跟你说说话。今年牧场的草长得旺,下月初打算把东边的羊群迁去河湾,那边的水甜,羊吃了长得快。”他说着,还拿起炕桌上的旱烟袋,慢悠悠卷着烟,眼里满是对牧场的盘算。
陈锦时正细细听着,就见其其格举着个啃了一半的烤土豆跑进
来,小皮鞋在毡毯上“哒哒”响。她凑到陈锦时跟前,仰着小脸看他:“姑父,你这次来,还带糖糕了吗?”
图雅在一旁敲了敲她的脑袋:“又嘴馋,快把土豆吃完。”其其格吐了吐舌头,却没挪步,依旧眼巴巴盯着陈锦时。
陈锦时笑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并州城里卖的桂花糖糕,递了一块给她:“慢点吃,别噎着。”
除了桂花糖糕外,剩下的是都兰爱吃的枣泥糕。
图雅往灶房走:“我去把早上煮的手把肉热一热,让你尝尝咱们刚宰的羯羊肉,炖得酥烂得很。”
都兰坐在陈锦时身边,悄悄握了握他的手,眼底满是笑意。
夜晚,他们躺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羊毛毯子是都兰亲手织的,质感粗粝又软和,铺在草地上。
每一根羊毛都带着她指尖的温度,细密而温暖,像无数个温柔的吻,熨帖地裹着他们。
他忽然想,要是自己能在这样无人打扰的楼烦腹地永远生活下去就好了。
都兰的皮肤细腻光滑,带着特有的健康光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蜜色。
陈锦时的手掌覆在她的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腻肌肤下温热的体温和轻微的颤动,仿佛有生命力在指尖下流转。
两人的唇瓣相触,带着彼此的温度与气息,像两股暖流交汇在一起。
但陈锦时学会了一些新的东西。
在她最神迷,脑海里即将要炸开烟花,脊背蹿升水流是,他骤然抽身而出。她睁开眼看他,抓住他的手臂,面露疑惑。
而他重复:“阿姆,你说你要我。”
这是他的渴望。
她原也以为自己不会屈服,她从来是上位者。
但那股戛然而止的东西令她昂起头颅,像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她把住他结识的双臂,从唇间溢出祈求只语:“求你,时哥儿。”
他浑身一颤,被勾起了心底里最深处,最深处的渴望。
那陈锦时自然会倾尽全力,对阿姆涌泉相报。
宽大厚实的羊毛毯裹着两人赤裸身躯,都兰的脸颊泛着潮红,气息微促。
“阿姆,”陈锦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情事后的慵懒,他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每一寸触感都让他蠢蠢欲动,“你知道吗?我肖想你许久了。”
沈樱捏紧了他的臀肌,感受着其间刚刚迸发过的惊人力量。
“是吗?”都兰在他怀里蹭了蹭,抬起头,眼神迷离的看着他,“什么时候?”
“从你第一次将我揽进怀里开始。”
他闷声闷气地说:“阿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你的胸好大,早晚有一天能将我闷死。”
他学着白天给奶牛的动作,收紧手臂,将都兰更紧地拥在怀里。
都兰觉得自己有点罪过,他那个时候好像才十一岁吧。她无心之举,但她的双乳本就能哺育一切,她可以是大地之母、万物之母,她永远怀有一颗包容一切的心。
“哦。”都兰恍然大悟地望着天,指尖蹭过他紧实地脊背,感受着那下面蕴藏的力量。
按照苏赫的意思,婚事办得并不隆重。
前一晚,都兰与图雅坐在毡房后的草地上深聊了许久。
夜色渐浓,草原上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散乱。
“明天就要嫁人了。”图雅先开了口,她手里拿着一根草茎,无意识地在指尖缠绕着,“阿爸说不办得那么隆重,是舍不得你。”
都兰望着远处模糊的草甸轮廓,轻轻“嗯”了一声。
“你喜欢他吗?都兰。”
“嗯?”
图雅转过头,脸上露出隐藏了许久的惊讶神色:“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被你当成儿子养大的。”
都兰笑起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对你一直都有这种心思吗?”
图雅像是刚知道了什么炸裂秘密的小姑娘,有许多好奇的问题。
提到从前,都兰的脸颊有片刻泛红,有些感到羞臊,但很快恢复了洒脱。
“是啊,”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图雅被她逗笑了:“难怪阿爸看不惯他。把人从小看到大就罢了,这是咱们一家应该做的,到头来,还得嫁给他,真是便宜他了。”
都兰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托腮望着夜空,缓缓道:“所以阿爸说,不是我嫁给他,是他赘给我们家。”
秋日的阳光,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温柔地覆盖在楼烦草原上。
都兰家的秋季牧场,今天格外热闹。毡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周围用五彩的布条和新鲜的柳枝装饰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煮羊肉、马奶酒和酥油茶混合的浓郁香气。
按照楼烦的习俗,婚礼要在草原上搭起一座临时的“喜帐”。这座喜帐比寻常的毡房大上三倍,用的是最新鲜的羊毛编织而成,上面还绣着象征吉祥的太阳、雄鹰和羊群图案。
陈锦时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帽顶插一根长长的孔雀翎,显得十分英武。
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的长袍,腰间系着都兰亲手缝制的皮质腰带,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绿松石,腰带上还悬挂了餐刀、火镰,这些都是草原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件儿。
脚上一双高筒的皮靴,靴尖向上翘起,靴筒直到膝盖下方。
他的头发不再是中原文人的发髻,而是按照楼烦男子的样式,编织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他站在喜帐外,有些紧张地整理着衣襟,目光不时望向远处的小路。按照习俗,新娘都兰会在家人的陪伴下,骑着马,从自己的毡房缓缓来到喜帐。
没过多久,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欢快的歌声传来。陈锦时立刻挺直了身体,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都兰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牧仁和图雅的陪伴下,缓缓走来。
她一身火红的楼烦新娘装扮,头上戴着用红色珊瑚和珍珠串成的头饰,露出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
她的身姿挺拔,骑在马上,像一朵盛开在草原上的艳丽花朵,耀眼而夺目。
陈锦时的心跳瞬间加速,他快步走上前,在都兰的马前停下。
按照楼烦的婚礼仪式,牧仁先翻身下马,将都兰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然后,陈锦时伸出手,握住了都兰的手。她的手有温暖而柔软,紧紧地回握住他,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两人并肩走进喜帐。喜帐里,苏赫和沈清沅坐在最上方的位置,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婚礼仪式由部落里最年长的萨满主持。萨满手持法器,口中念着古老的祝福咒语,祈求长生天保佑这对新人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然后,陈锦时和都兰一起向苏赫和沈清沅跪拜行礼,敬上了满满的马奶酒。
“阿爸,阿妈。”陈锦时和都兰齐声说道。
接下来,陈锦时和都兰又向在场的部落亲友们一一敬酒。大家纷纷送上祝福,喜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谢清樾也来了,他坐在席间喝酒。
其其格今天很高兴,因为她有吃不完的糖。
图雅没空管她,陈锦时从衙门里给她带了各种各样的糖,装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有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
陈锦时知道其其格喜欢甜的。
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的蒙袍,手里紧紧攥着一颗糖,含在嘴里,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图雅忙乱中注意到她,连忙把她塞到谢清樾手上:“谢将军,劳你管着点她,我还要去席上帮忙,别叫她捣乱就行。”
谢将军也不是第一次帮他们家带孩子了,图雅使唤得都有点习惯了。
谢清樾笑着点头:“嫂子,你尽管忙去吧,其其格交给我就行。”
图雅一走,其其格朝他伸出手,手心里摊着几颗不同颜色的糖:“姑父,你想吃哪颗?”
谢清樾无意纠正她有关于姑父的误解,从她手里取来一颗裹着绿纸的糖:“要这颗吧。”
其其格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儿,等他吃了以后,她便道:“姑父,这是新娘子吃的糖,你吃了糖,就得当新娘子。”
谢清樾一愣:“这话怎么说?”
大抵是小孩子间的游戏,用糖纸颜色来抽取过家家时的身份,在其其格的游戏里,谢清樾得当新娘子。
婚礼仪式已在喜帐内达到了高潮。
萨满吟唱的祝福声越来越高亢,手中的法铃叮当作响,整个喜帐内弥漫着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氛围。陈锦时和都兰并肩跪在毡毯上,低着头,聆听着长生天的祝福。
“锦时,”苏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厚重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苏赫的女婿,是我们答兰部
落的一员。我把都兰交给你,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像守护草原一样守护她。能做到吗?”
陈锦时接过银碗,目光坚定地看着苏赫:“阿爸放心,我陈锦时对天发誓,此生定不辜负都兰,定不辜负部落的信任。”
苏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都兰:“都兰,我的女儿。你长大了,要为人妻了。记住,你不仅是陈锦时的妻子,更是我们楼烦孕育的女儿,你要学着扛起你们家的天,守护好你的丈夫。”
都兰眼眶微微泛红,用力点了点头,接过银碗:“女儿记住了,阿爸。”
陈锦时和都兰手腕相交,将碗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马奶酒醇厚的香气在口中散开,带着一丝微醺的暖意,流遍了全身。
喝完酒,萨满走上前来,用一根系着五彩布条的绳子,将两人的手腕轻轻缠在一起。这是“结发礼”的一种形式,寓意着“永结同心,生死相依”。
“以长生天之名,祝福你们!”萨满高声唱道,“愿你们的爱情如草原上的雄鹰,自由翱翔;愿你们的生活如肥美的牧草,蒸蒸日上;愿你们的后代如春天的羔羊,茁壮成长!”
喜帐内的亲友们纷纷鼓掌叫好。
仪式过后,喜帐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人们开始享用丰盛的婚宴。大块的烤羊肉被端了上来,金黄油亮,香气扑鼻。大碗的马奶酒、奶茶摆满了各个角落。
陈锦时牵着都兰的手,挨桌向亲友们敬酒。每到一桌,都能收获满满的祝福。楼烦的亲友们性格豪爽,喝酒也干脆,一杯接一杯地敬着这对新人。
陈锦时酒量不错,被亲戚们哄着夸着,嘴角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他可以说,就算是被皇上点了进士的那天,也没有今天来得风光。
一碗酒下肚,他忍不住抱起都兰,握住她的腰,一把将她举起,举到天上。
“我爱楼烦!我爱都兰!我爱你们!”他呐喊着,眼底热泪盈眶,渗出激动的泪。
都兰趴在他肩上打他,周围人哄堂大笑。
牧仁指了他一下,跟身边人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这小子就觉得他傻乎乎的,这不是。”
苏赫刚一走过来,正要劝酒,陈锦时把都兰放下,又一把抱住苏赫:“阿爸!我爱你!我爱你阿爸!谢谢你们生下都兰!”
苏赫一张脸涨红,草原上的汉子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可一看眼前这小子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张张嘴,反倒还安慰他:“我知道都兰好,你少喝点吧,唉。”
又转头对都兰,“管管他,别叫他喝多了。”
谢清樾头上戴着被其其格玩闹着戴上的“新娘子”的花环,端着酒碗过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那就恭喜二位,终于修成正果。”
那串用草茎和野花拼凑成的头冠,戴在他头上倒显得有些滑稽。
三人的酒碗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清樾才不过离开一会儿,其其格又搞了一堆事情出来:“姑父!你看我给你找的新头饰!”
谢清樾头皮发麻,陈锦时手指着自己瞪着其其格:“看清楚了,谁才是你姑父。”
其其格往谢清樾头上又插了些狗尾巴草,不满地瞥了陈锦时一眼:“姑父又不是只能有一个。”
周围人笑起来,苏赫都忍不住捋着胡子笑出声:“好样的!其其格!”
真是可惜呀,要不然,他有两个女婿该多好。
谢将军也是很不错的小伙子,上坡下坎,放羊砍柴,都是一把好手。
陈锦时拎着其其格的后脖子,把她拎到自己跟前来。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就一个姑姑,怎么能有两个姑父?”
“为什么不能?”其其格手臂太短了,挣不开他,只能瞪着他。
陈锦时狠狠指着她叹气,却又拿这姑娘一点办法也没有。
“得,随便你吧。”
苏赫一笑:“唉!好女婿!好女婿就是要大气!”
陈锦时脸上扬着笑,酒碗一碰:“阿爸,再来一碗。”
“今天差不多了,”苏赫连连摆手,“你还得回喜帐跟都兰洞房呢。”
喜帐是专门给他们搭建的,装饰得十分华丽。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了整个草原。
“姑父,今晚你跟其其格走吧。”
其其格爬上谢清樾宽阔的背,拧着他的耳朵,似乎看出了他的沮丧和落寞。
喜帐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满室的喜庆。
很难说他们两个不圆满。
谢清樾站在草坪上的火塘旁,干牛粪燃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
“嘶!”
其其格拧得好用力!
“姑父,你不愿意跟着其其格走?他们两个不要你。”其其格趴在他背上,脑袋歪着。
谢清樾弯腰放下她:“我要走了,一个人走。”
天黑了,宴席也散了。
喜帐内,都兰坐在铺着厚厚羊毛毯的炕边,指尖陷进软乎乎的羊毛里。
陈锦时一进来,帐帘晃动的风还没散,他便抬手解了衣扣。
外袍滑落,露出躯干,腰间线条利落又紧实,没有半分赘肉。
他走到她跟前,双膝跪地。
“都兰,”他双手捧着那根用牛皮编织的鞭子,举过头顶,眼神里是极致的虔诚,极致的炽热,“我想上炕。”
都兰打量他的上半身躯干,被谢清樾击打的痕迹还在胸口上横七竖八的亘着,几月过去,在暖光下呈现浅淡的粉色。
她微微仰起头,命令他,声音不容置疑:“陈锦时,现在叫我阿姆。”
他凑近她,浑身滚烫,刚刚还是进犯的气势,然后俯身把头埋下,在她温暖的腹窝里,像小时候一般依恋的,带着点颤:“阿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