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今秋,谢清樾无缘庶吉士拟录名单,与皇帝辞行,领了戍边将领的职务,便要启程了。
如今京中皆称他为谢小将军。
沈樱的后院如今晒满了草药,她在京中设了“都兰蒙药”分号,仰仗沈氏药局“关照”,她如今生意做得极好。
檐角的桂花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谢清樾来时,正撞见她蹲在石桌边翻药材。竹筛里摊着刚烘干的草药,阳光落在她发顶,染得
浅褐色头发泛着暖光。
他脚步放轻,沈樱听见动静回头。
见他穿着身极威风的墨色戎装,腰束玉带,显得身材十分英挺。
她眼睛一亮,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末:“你来了。要走了吗?”
谢清樾笑了笑,走到石桌旁坐下:“嗯,明日就走,来看看你。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
“他们应当不缺什么,我写封信,你替我带过去吧。”
“好。”
“谢小将军,北境风寒,你既去了,要多留意身子。”
谢清樾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话我也要对你说。都兰,你要保重。京中不比金陵,这里面形势复杂,你千万别与他们多掺和,若是觉得累了,便回楼烦来。”
他从腰后取下一只牛皮小包,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有些疑惑。
“这里面是把火铳,若情况危急,你尽管拿出来使。寻常人不会有这个,只要能保住性命,往后天南海北,如何都行。”
沈樱打开布包,拿起掂了掂,沉得压手,枪管冰凉。
“你倒费心,连这个都替我想着。”
“这把是军中匠师改良过的短铳,后坐力小。”他伸手过来,指了指枪身侧面的暗槽,“火药分了三包藏在夹层里,用时把这小栓拉开,填药、扣扳机就行。”
沈樱点点头,把火铳放回牛皮包:“多谢,这个对我来说很有用。”
“我倒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
他伸手,忽然将手掌落在她头顶,沈樱一怔,并没躲开,他放得极克制,只轻轻地揉了一下,便挪开。
沈樱抬手拢了拢被揉乱的发丝,没说话,只弯了弯唇角,像是,默认了这片刻的亲昵。
谢清樾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触感,他轻咳一声,极为不舍。
沈樱转身往屋走,拿出纸笔,在石桌上摊开,就这样写起信来。
谢清樾目光落在院角晒得半干的草药上,竹筛层层叠叠排着,陈府如今已搬进了西街的大宅子,这后院里全是沈樱的药。
“在想什么?”沈樱写完最后一笔,把信纸叠好。
谢清樾回神,接过信仔细揣进内袋,他在想,往后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沈樱眼底带着点笑意:“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吧。”
谢清樾忽然问起:“你们家的那个小家伙快出生了吧?”
沈樱笑道:“是,若菱这几日都不怎么出门了。”
日头渐渐西斜,桂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陈锦时从翰林院回来,穿着圆领绯红的补服,前后缀着鸂鶒,头戴乌纱冠帽。
“阿姆,我给你带了枣泥糕,刚蒸出来的。”
陈锦时刚进院门,见石桌旁两人相对而坐,檐下桂花簌簌落在肩头。
他脚步顿了顿,随即笑着走上前,红袍上落下影影绰绰的日光:“谢将军怎的来了?可是明日就要启程?”
他在沈樱身后站定,弯腰在她跟前放下食盒,轻声问她:“喝茶了吗?给你温一壶热龙井吧。”
谢清樾起身,与他略一拱手,目光落在他绯红官服上:“有些日子没见了,最近在翰林院可还习惯?”
陈锦时目光从沈樱身上挪起来,与他回礼:“倒还算习惯,不过是每日跟着掌院学士抄录典籍、整理奏章。“
说罢,他转身往屋中走去,不多时便提着一把铜壶出来,壶身还冒着细白的热气。
他将茶杯摆到石桌上,斟茶时动作轻柔,热水注入杯中,茶叶缓缓舒展,飘出清冽的茶香。
谢清樾眼眸从两人之间掠过,随即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开口道:“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却也藏着不少门道,你性子……如今倒是沉稳多了,凡事要记得留个心眼。”
陈锦时放下茶壶,视线从桌上的火铳上扫过,颔首应道:“谢将军,倒是你去北境天高路远,万万保重身子,晚上留在府上多喝几碗羊肉汤,也算为你践行。”
沈樱这时收起桌上的纸笔:“汤还在灶上煨着,锦时,你去瞧瞧,里面加了草药。”
陈锦时应了一声,官袍还未换下,抬步便要过去。
院子里,沈樱对谢清樾道:“我给你备了些药膏,抹在脸上能防皲裂,你带上吧。”
谢清樾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陈锦时已从灶房里出来,谢清樾收回视线,沈樱正将药膏塞进谢清樾的布包。
她把布包递过去,又很快收回。
陈锦时提着汤煲出来,如今府上院落宽敞又大,陈锦行夫妻倒不常与他们同用晚膳了,何况张若菱如今不怎么见人,沈樱也不去扰她,省得还要劳动她起来问安。
今日便就陈锦时与谢清樾二人陪她用饭。
壶身缠着麻布,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带着羊肉与草药混合的暖香。他将汤煲放在石桌上,先给沈樱盛了一小碗,汤匙轻轻撇去浮沫,才递到她手边:“阿姆先尝尝,看咸淡合不合口。”
沈樱接过碗:“多谢,谢公子,你也请便。”
谢清樾正要动,却见陈锦时拿起另一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他:“去了那边可喝不着了,谢将军,今天你要喝个够。”
谢清樾接过碗,抬眼看向陈锦时,对方面容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他笑了笑:“多谢。”背向椅子上靠去,仰起头打量陈锦时,不知想了什么,似笑非笑,“陈锦时,你最终还是变成了,你最讨厌的样子啊。”
沈樱一怔,缓缓抬头看陈锦时,他垂下头,伸手拂去沈樱肩上的花瓣,动作间,腰间玉带轻轻晃动,在日光下映出一点微光。
沈樱将目光转向谢清樾,谢三公子,你变了,变得有点“坏”了。
谢清樾如今好像正是,从前不顾一切的,从不知体面为何物的陈锦时的样子。
陈锦时最讨厌什么人,最厌恶什么模样,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谢清樾将要远离宅门、朝堂,在礼教熏陶下长大的谢三公子即将要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因此他今日变得肆意、无礼。
他朝陈锦时挑眉。
陈锦时放在背后的手轻轻蜷了蜷,抬眼看向谢清樾,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只是那笑未达眼底,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人总是要变的,我小时候顽劣,不知多少次惹阿姆生气。从前觉得不屑的,如今才知是立身之本。”
他单手勾着沈樱背后的发,沈樱握紧了碗沿。
“毕竟……我自小身体不好,不像谢将军。阿姆教会我一个道理,人生断然没有十全十美,一处得意,自然在另一处失意。”
谢清樾视线仍落在他身上,继续问道:“哦?你如今何处得意,何处失意?”
陈锦时没直接回答他,只望着沈樱道:“阿姆喜欢我如今穿着这身绯红官服。”
谢清樾没有再问下去,沈樱放下碗勺:“谢公子,祝你鹏程万里。”
谢清樾怔愣片刻,眉尾耷拉下来:“都兰,你也不该困在这宅院里。”
沈樱朝他温和笑着:“我喜欢这里。”
谢清樾神情逐渐落寞:“也是,楼烦实在太苦了。”
“楼烦有楼烦的自在,京里有京里的安稳,如今我守着药铺,看着府里平平静静,就很好。”沈樱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院角晒得半干的草药上,竹筛里的叶片还带着阳光的暖意,又说“其实我如何都行。”
谢清樾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汤面泛起细小的涟漪。他望着沈樱眼底的笑意,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只要你好……”话到嘴边,他顿了顿,终究没说下去,只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将剩下的话咽进了肚里。
“我知道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日头最后一缕金辉掠过檐角,被暮色悄悄吞了去,后院的光线渐渐沉下来。晒了一天的草药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混着桂花落了满地的甜润气息,在微凉的晚风里慢慢散开。
谢清樾已经辞行,沈樱站在门边一直望着他走远,眼中的情感不知是不舍,还是对他所要去之处的向往。
陈锦时回房换了常服,头发梳理整齐之后
,皆披散在肩头。
后院清净,下人们都聚集在前院,寻常不会过来,这处清净的院子,便唯有两人居住。
沈樱拢了拢衣襟,转身往屋里走。
陈锦时缀在她身后,给她披上狐裘。
沈樱拿起谢清樾给她的火铳,细细擦拭干净,打算收捡起来。
陈锦时问她:“你会用吗?”
她轻轻点头:“谢公子教我了。”
她回头看他,火铳在她手上利落地转了一个圈,冰凉的枪管映着冷冽的光,枪管正指向他。
“对了,你会吗?”
陈锦时脚步一瞬也未顿住,他继续上前,靠近她,目光落在她握着枪柄的手上。她手指纤细,却将那沉甸甸的短铳握得稳当。
直到两人距离不过三尺,他缓缓站定,目光落在沈樱平静的脸上:“金陵的军营里没有这个,想必是禁军里才有的。”
沈樱握着火铳的手没动,指尖轻轻扣在扳机上,声音很轻:“听说这个杀人很厉害。”
他握住她的手,枪管正抵在他胸膛上,问她:“你有想杀的人吗?”
沈樱轻轻摇头:“暂时没有。”
她拿下火铳:“你看,填药的暗槽在这里,拉开小栓就能装上火药。”
她将谢清樾教她的那些悉数复述给陈锦时。
陈锦时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静静听她教他这些,随后只望着她的眼睛。
沈樱抬眼望他,他长发披散,眉眼在灯笼微光里显得格外沉敛,方才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淡了几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他们离得很近,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他已经硬了,但他仍专心致志听她说话,说另一个男人教她的话。
“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阿姆。”
沈樱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它杀过人吗?”
“也许吧。”
“你有想杀的人吗?”她忽然抬眼问他。
陈锦时喉结动了动:“若是我想杀人,不必动用这个。”
在风吹过的沙沙声响里,沈樱问他:“那你会怎样?”
他慢慢转身,背对她时抬手解了腰间束带,露出一截紧实有力的腰腹。目光掠过她脖颈,抬手便扣住了她的下颌,指腹带着薄茧,力道不重,却精准地让她抬脸看着自己。
随即,他拇指缓缓滑向她的颈侧,顺着纤细的脖颈,掌心完全贴住脉搏,指尖轻轻按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就像这样,我可以轻而易举将它折断。”
话音落时按着她脖颈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力道带着掌控感,沈樱清晰感受到脖颈被扼住的压迫,她的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
他眼底的光褪去了温和,望着她时,只剩沉沉的暗火。
如果不是她,大抵会真的认为眼前人要把自己脖颈折断。
他危险地逼近,扣着她脖颈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却轻轻抚上她的发顶,温热呼吸扫过她的耳廓:“阿姆,你会害怕吗?”
沈樱微微仰头,指尖覆上他掐在她脖颈上的手背,声音平静:“不会,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他不舍得离开,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脉搏,温热、纤细、脆弱。
在全然压迫的危险中,沈樱有些心猿意马,一旁的手忍不住掐他腰侧。
她仰头,眼尾微微上挑,那双素来温和的眸子带着点不自知的媚意,褪去了所有防备,甚至含有隐隐的渴望,瞳仁里清晰映出他的身影,他长发披散,眼底沉得晦暗。
陈锦时只是一怔,扣在她脖颈的手彻底松了力道,只剩指腹还在恋恋不舍地轻轻摩挲,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遗憾。
“阿姆是单纯信任我不会伤你,还是……如果是我,就算掐断它,也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问出口,大概是他察觉到,沈樱并不是一个很在意性命的人,如果人生必然会走向终点,那么,被他折断脖颈,是她可以选择的死法之一。
不是愿意,是可以。
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没有倾向和偏好。
她就那么仰头望着他,眼底只有细碎的光,仿佛在说:“你看,我们最终会走向什么结局呢?”
“都可以。”她声音很轻。
这话也不是全然的纵容,也不是全然的交付,更像是对生命的淡漠。如同知道注定有一些羊群度不过冬天,注定后院的草药会在太阳下晒干。
她的手在他腰侧轻轻地抚蹭,抓着他的衣摆,颇有些将自己重量依赖上去的感觉,陈锦时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
天未亮透,陈锦时捧着一摞典籍走进值房,案头堆叠着待校勘的奏疏。
值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同僚打了两碗热粥走进来,笑着打趣:“陈大人每日最早来,这才卯时初,你案头的活计就堆成山了。”
陈锦时抬头笑了笑,接过粥碗:“昨日掌院吩咐的奏疏,今日巳时前要校勘完,早些动手,免得误了时辰。”
李大人调侃道:“首辅大人有意栽培你,要是我,也巴不得天没亮就过来干活。”
陈锦时一愣,淡淡应道:“分内之事,本就该做好。”
巳时刚过,陈锦时将校勘好的奏疏整理成册,用红绳系好,送到掌院处。
掌院翻看,见批注详尽,字迹工整,对此人甚是满意。
“锦时,你算是今科进士里年纪最小的,我本还担心你年纪轻不能担事,在外又素有你顽劣的传闻,如今看来,你很适合入翰林,你性子沉,乃宰辅之才。”
陈锦时颔首不言,对方是否由杨敞示意,才这样褒奖,还是当真以为他能力不凡,他不甚在意。
他只是习惯了,做什么事情就要做到最好,他不喜欢被人压下去。
掌院将奏疏放在案上,目光落在他身上:“下月东宫经筵,需派翰林随侍记录,你且跟着去,往后这类差事,少不了要你接手。”
陈锦时躬身应是:“学生定当尽心。”他垂着眼,只盯着地面砖块纹路。
东宫象征未来权力,他陈锦时位列二甲第七,之所以能得多方看重,无非是因为他年纪最轻。
皇帝有此评判:“还未及冠,便能站到金銮殿上的,少之又少,点他个二甲第七,已是足够,半大的小子,要是得个探花,未免叫他太猖狂。”
这话陈锦时自是不知,他只知自己名次在谢清樾前面,那就够了。
走出这里,日头已生得颇高,同僚张大人凑上来,笑着递过一本翻旧的典籍:“刚从书库找着的,你要的《边军粮草考》。”
陈锦时接过:“多谢。”
张大人摆摆手:“不用跟我客气,往后我还得请你多关照。”说着压低声音,“听说这次经筵,首辅大人也在。”
陈锦时没接话,只低头翻阅,目光落在“北境粮草运输需避雪季”的字句上,忽然合上,对张大人道:“今日值房的活计若忙完了帮我把这份奏疏抄录一份,我去趟兵部。”
“去兵部做什么?”
“前几日校勘的军饷奏疏,有几处与兵部存档的旧册不符,我去核对一下。”
陈锦时说得例行公事,实则是想借着核对的由头,打听一下北境戍边的粮草供给。
待他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西斜,官服的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提着抄录好的册子,往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街角的糕点铺,想起沈樱喜欢吃枣泥糕,便拐进去买了两盒,用纸包好揣在怀里。
回到府中时,先到兄长处请了安。
“哥哥,嫂嫂近日身子可好?”
陈锦行刚在书房写完给金陵的信函,见他进来:“多谢关心,她很好。今日倒回得早,活计忙完了?”
“是,我先回后院了。”
陈锦行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沈樱正蹲在石桌边,将晒干的草药收进竹筐,她穿着素色的布裙,发间别着一支简单的木簪。
场景与他白日里见惯的锦衣华服、琉璃瓦截然不同,却让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回来了。”沈樱抬头看见他,笑着起身。
陈锦时走上前,将怀里的枣泥糕递给她。
自从搬进这座宅子,他们便住进了一间屋子,内院从不让下人进来,唯有旺儿帮着洒扫。
这里处处都打理得雅致简单,却透着温馨。
沈樱接过糕点,打开纸包,一股甜香扑面而来。她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眼底带着笑意:“你倒费心。”
陈锦时张口咬下,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看着沈樱眼底的笑意,他忽然觉得,那些在翰林院应对的门道,朝廷里日日处事的繁琐,都值了。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动作温柔,与白日里在朝堂上沉稳应对的模样判若两人。
眼底的沉敛渐渐散去,逐渐显出另一面。
这张榻是陈锦时挑的金丝木,亲手在床头雕了她最喜欢的海棠,被褥枕头都是两人一起选的料子和芯子。
沈樱刚解开外衫系带,身后那人便沉沉抱上来,浑身都带着克制不住的滚烫。
他下巴抵在她肩窝,声音压得很低,混着呼吸落在她耳边:“阿姆,你那么温柔地同我讲话,我却想脱光你的衣裳,我好无耻。”他手掌上她背,一下摸到她后背系带的轮廓。
沈樱身子微微一顿,没回头,只任由他抱着,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滚烫,还有贴在自己后背时,那克制不住的紧绷,像弦上的箭,带着隐忍的急切。
“刚从兵部回来?”
“嗯。谢清樾不是叫我帮他查查粮草的事情?”
他俯身下去,叫她在榻上躺下。
沈樱你呢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布料时的触感,他轻而易举解开她的衣衫。
他学会很多讨好她的方式。
“先把药喝了。”
他抬起头:“好。”
喝下药以后,还有不少时间可以用来讨好她。
他的手在她腿上摩挲抚触,鼻尖蹭过她的锁骨,闭着眼睛,纵是睫毛扫过她的肌肤,也能引起一阵细微战栗。
片刻后,他抬起头,忍着凶性问她:“还需要什么?”
他等不及了。
第57章
她手掌抚着他的脸,他这些日子是沉敛了许多,但总是会在这种时候,露出半分凶相。
她指腹轻轻蹭过他下颌的粗粝,带着点扎手的触感,他乖乖收敛了几分凶相,只定定望着她,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意味。
“还需要,陈锦时,你下去。”
他取过他的枕头垫在她腰下,随后露出獠牙,朝她咬下。
她十指嵌入他的发间,像一只天鹅般仰起脖颈,喉间溢出轻哼。
如今终于可以肆意,在这座院子里,再无人可以打搅,也无人可以听到那些声响。
他不必再捂住她的唇,他喜欢让她高声表达,温热的呼吸与汗水交织在一起。他感受着她的细腻,她的温厚,她轻微的颤栗。
他轻轻松开,等她缓和下来,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很乖地等待她。
她轻轻呼气,将他的头颅托上来,托到胸前,她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的手顺着她的腰侧慢慢往上,像是在描摹她的轮廓,从纤细的腰肢到柔软的肩头。
“阿姆……”他眼底含着水汽,喉间带着满足地喟叹。
有着可怕力量的身体,现在正乖顺让她抚摸欣赏。
沈樱感觉自己在享用一个男人,他在忍耐欲望,等待她垂青。
她双腿绕上他的腰,身体朝他贴近,这是一种许可。
紧接着是耳边毫不掩饰喘息的声音。
沈樱没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肩颈,让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颈窝,一边啃咬。
唯有在这样的时候,触摸到他浑身爆发力量的滚烫身体,听着他温热的呼吸和不加掩饰的粗重喘息,她才不再是那个对生命淡漠地旁观者,而是真切地被人需要着,被人爱着。
她需要被陈锦时抱着,需要被陈锦时需要,被他索取,被他祈求,
他从不压抑自己的渴望。
窗外,树枝混着晚风发出沙沙的响,屋内,金丝木的床榻结实沉稳,被褥间弥漫着咸涩气息。陈锦时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急促,他轻轻吻着她的颈侧。
“阿姆,你把我的枕头弄湿了。”他鼻尖蹭过她细腻的肌肤。
“嗯。”她喉间带着未褪尽的喘息,听见他轻声的哼笑。
沈樱收到了沈家的请帖,说下月是她外祖母七十大寿。
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家总有意无意与她来往联系,她懂了对方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她这个外孙女,值得来往罢了。
到了这一日,沈樱还是备了礼,乘着马车前去。
庭院里的宾客多是族亲,她一个也不认识,笑着应付着。
身后却靠上来一人,她回头,正是舅舅沈仲礼。
“小樱,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沈樱一怔,扬起笑意,很快认出对方:“是舅舅,我收到舅舅给的礼物了。”
沈仲礼拉着她的手腕:“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外祖母。”
沈樱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穿过庭院里喧闹的人群,绕过载着老桂树的影壁,便到了后院的厢房。
沈老太太娄氏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串佛珠。
沈樱缓步上前:“给外祖母请安。”
老太太睁开浑浊的眼打量了她片刻,没说什么。
沈仲礼上前:“母亲,小樱给您贺寿来了。”
老太太终于张口:“模样随她,周正得很,如今年纪不小了吧,可说亲事了?”
沈樱垂下眼眸:“还没有。”
老太太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忽然道:“我听说谢三公子对你有意,谢家不错。”
沈樱有些诧异:“您如何得知?”
“谢家夫人曾在杨府宴席上提过你,稍一打听便知。”
再有,谢清樾临行前一天到访陈府的事情也并不是秘密。
沈樱攥了攥袖口,没否认,但:“外祖母见我只为说这个吗?”
“女孩子家,身边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何况你如今与我沈家脱不开关系,你的婚事我自然上心。只要你答应谢家,我自会为你添上一份嫁妆。”
沈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她对这番话十分反感。
她头一回理解了陈锦时。
因为她差一点脱口而出:“外祖母之所以愿意认我,便是因为可以借我攀上谢家的高枝吗?”
“你与沈家如今已是一条船的人,沈樱,我也是为了你好。”
沈仲礼连忙张口:“母亲,小樱这才来几次,你别吓着她了。”
沈樱就算说不出上面那句话,也怕自己说出,她早已与陈锦时“暗通款曲”。
她警告自己维持体面,就像教导陈锦时的那样。
沈樱抬起头时,脸上已重新挂上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浅得很:“外祖母的心意,沈樱心领。只是谢公子已戍边北境,沈樱如今想留在京城。”
老太太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等他年底回来与你完婚,你自可入主谢家家宅,留在京中为他打理后宅,这又有何不可呢。”
沈樱没再接话,她与这老太太,实在无话可说。
只是确定,这件事情背后应当没有谢清樾耍的小心思,他懂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罢了,不说这个。陈家二公子在翰林院当差,平日里很忙吧。”老太太又问。
“忙是忙些,他倒应付得过来。”
“你有个侄女今年刚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该见见。”
说着,老太太朝沈仲礼使眼色,沈仲礼看了眼沈樱,叹了声气,便要去叫人。
沈樱手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
却张口道:“外祖母,锦时如今极受杨首辅看重,他家五姑娘也对锦时颇为欣赏。”
老太太脸色一沉:“你瞧不上自家的姑娘,怎的还帮着别家的说话,你也不想想,那杨家的小姐嫁过去,能敬重你吗?”
沈樱笑道:“做人阿姆的,自然要给他找最好的。”
转过身时,她眼底平静无波。
沈仲礼刚要迈出去的脚步顿在
原地,尴尬地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了,母亲,小樱才刚来,请她出去吃席吧。”
沈樱随舅舅出门,眉心蓄着烦躁,心里不住地想,陈锦时是她的,是她的。
别说是沈家的侄女,就是首辅家的女儿也……
这念头在她心底转了一圈,脚步更加轻快。
沈仲礼走在她身侧,见她神色缓和,松了口气,劝道:“小樱,你外祖母就是这样,一辈子操心家里的事,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当初若不是她强烈阻止,你母亲也不会……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舅舅放心,我明白。”沈樱点头。
沈仲礼做事承袭沈家习性,专横、强硬,当初若不是她上门认了回亲,陈锦行在太医院只怕还要被她舅舅打压许久。
但沈仲礼待家人是极温和的,沈樱有些能感受到。
她只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单独告诉舅舅,母亲的事情。
她从楼烦来金陵时,母亲特地嘱咐过她,在沈家人面前,就当她已经死了。
沈樱没有在沈家待多久,只是从沈家出来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人。
一个身穿灰布袍的小太监悄然走出,脚步轻得像阵风,径直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沈姑娘,我家主子有请,烦请移步一叙。”
小太监说话时,眼神规规矩矩落在地面,唯有腰间低垂的暗纹宫牌,彰显了他主子的身份。
沈樱脚步一顿,虽不愿沾染这些,但她绝无可能忤逆那位。
“劳烦引路。”
那小太监引来一架玄黑色马车,请她上去,马车拐了几条街,到了一处僻静雅致的院子。
院内栽着几株修竹,石板两旁铺着青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兰花香,那人今日应是没有燃檀香了。
这里的景致极合她心意,小太监引她进了正屋,屋内只点着一盏青釉瓷灯,光线柔和,男子身着常服,长发只用一根墨玉簪束着,正坐在床边看书。
沈樱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玄澈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平和:“不必多礼。”
小太监退后,关上了房门。
沈樱心下一惊,却听太子道:“沈姑娘,孤很欣赏你们异族女子,不似中原女子总有那么多规矩,孤倒不好跟她们相处。”
沈樱张了张口,接纳了与太子单独共处一室。
太子抬手示意她坐下:“有件私事想托你帮忙。”
沈樱依言坐下,鼻尖嗅进极清澈的兰香。
“殿下请说。”
“孤母后进来总觉心口发闷,夜里难以安睡,太医开了不少方子,效果却不佳。”太子亲手给她斟了茶,“不过也是,太医院那些人,尽是攀关系、走人情爬上来的,太后年纪大了,被蛊惑也是有的,父皇也只能顺着她老人家的心意。”
沈樱一怔,心下觉得不妙,陈锦行入太医院,的确是由安郡王府引荐到太后跟前进去的。
听太子这意思,等太后驾崩,只怕要重新整顿一番太医院。
“孤听闻沈姑娘擅长用蒙药与药膳调理身子,尤其是安神的方子,不知你可否进宫一趟,给孤母后看看?”
太子将茶盏推抵到她跟前,沈樱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有些发寒。
“殿下谬赞,民女不过是略通些北地调理之法,比不过太医们医术精湛,若贸然为皇后娘娘诊治,万一有差池,民女担待不起。”
玄澈目光落在她脸上,面上带着几分了然,好似极能体谅她的难处:“沈姑娘不必过谦。太医院那些人,循规蹈矩惯了,方子用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不出差错,却未必对症。”说完,他换了副面貌,低声示弱,“还请沈姑娘怜惜怜惜我们,我们只是出身皇家,身份尊贵,却极难得人真心相待。”
沈樱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抬眼看向太子,他眼底示弱的恳切不似作伪。
他好似很懂该如何拿捏她,尽管他们只是第二次见面。
沈樱不会为利益动摇,也不会为强权压迫,但她受不得这个。
“民女可以一试。只是诊治需得仔细,还请殿下容民女先看看皇后娘娘的起居记录与过往脉案。”
玄澈闻言,眼底瞬间褪去那几分示弱,露出舒展的笑意,从案上取过一个册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母后近半年的起居注与太医院开的方子,沈姑娘可拿去细看。”
沈樱接过册子,指尖触到封面细腻的锦缎,低头翻开,里面字迹工整,详细记录着皇后每日的饮食、作息,还有太医院开具的药方,多是安神宁心的常规药材,的确如太子所说,循规蹈矩却难见成效。
她将册子收起来,抬头道:“待民女先仔细看过。”
玄澈点头:“嗯,大约三日后,东宫经筵结束,孤便接你进宫。”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香囊上绣着的纹样,忽然笑道:“沈医师秋日爱用什么香囊?孤闻着似有草木香。”
沈樱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香囊,是用的晒干的甘松与野菊,布料上绣着简单的兰草纹,是她亲手做的。
“回殿下,秋日干燥,民女习惯用甘松、野菊混着少量陈皮制香囊,既能安神,又能清燥气,比熏香更温和些。”
玄澈闻言,目光亮了亮:“孤记下了,改日孤也叫下面的人做个一样的用用。”
此话一出,沈樱一愣,犹豫了片刻,解下腰间香囊赠他:“既殿下喜欢,若不嫌弃,这个便拿去用吧。”
他那样说,她倒不好不赠他了。
偏他也极守礼数,并不是主动问她要。
可她若不赠他,便显得她极不识好歹。
他收得也干脆,只因:北地女子大抵是没有那些以香囊为定情之物的习性的。
“沈姑娘亲手做的物件,孤很喜欢。”他语气温和,伸手接过。
“殿下不必客气。”
他放在鼻尖轻嗅,甘松的清冽混着野菊的微香,果然比熏香更显清爽,便笑着收下:“既如此,孤便却之不恭了。往后沈姑娘若在京中遇到难处,尽管派人去东宫递话,孤定当尽力。”
沈樱起身躬身告退:“时辰不早,民女便先告辞。”
玄澈点头,示意小太监再送她出去。
待她走后,他低头,把那枚香囊系在腰间,轻笑了笑。
陈锦时从翰林院回来,沈樱正坐在院里翻看皇后的脉案,见他回来,她朝他招招手:“过来,坐下喝药。”
她将一碗汤药推过去,陈锦时走过去坐下,尽管这药闻着与平常的有些不同,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下。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她递过一块蜜饯。
他擦去嘴角渗出的药汁:“阿姆,天还没黑的。”
“我知道。这是安神的汤药。”
陈锦时含着蜜饯,甜味冲淡了药苦,他低头看向沈樱手中的脉案,埋在她肩头道:“又是谁来烦你了?”
她顿了顿,只摇摇头,没直说。
他又问:“你今日去沈家如何?”
沈樱放下脉案,看了一会儿半空,随即说道:“我外祖母想让我嫁给谢清樾。”
陈锦时埋在她肩头的脑袋便猛地抬起,眼底的温软瞬间褪去几分,变得凶厉:“她可真讨人厌啊。”
沈樱蹙眉看他:“不许对外祖母不敬。”
他喉结动了动,紧紧箍住她肩:“她算个什么东西。”
直到看见她眼眸里的警告,他逐渐退让,避开眼神,软下来:“那你怎么说?”
沈樱嘴角噙着浅笑:“我自然不会听她的。”
陈锦时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他继续埋在她颈间,声音闷闷的:“因为我不能娶你。”
虽说他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个,但女子活在京城,总会被“婚事”二字烦扰。
也许她也为此感到遗憾呢?
“我在想……等我在朝上站稳脚跟后,能不能请皇上赐婚?”
沈樱心里一惊,喃喃道:“不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皇上怎么可能允许。”
“可我能怎么办呢?阿姆。”
她察觉
到他的无助与委屈,只说:“这是从一开始,你就应该做好准备的事情,陈锦时。”
一开始她只说,他们可以试试。
从不代表从一而终,从不代表一生一世。都兰也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本性具备多偶性,就像她从未真正拒绝谢清樾。
她也绝不是为了感情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除他以外,她的人生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方面。
“阿姆,别不要我,永远也别不要陈锦时。”
他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不要。
“我不会不要你的。”
她侧过头吻他,他像一只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小狗,在她探入的一瞬,便张唇接住她的吻。
她拧着他的耳朵,他会发出又疼又爽的哼唧。
东宫经筵如期举行。
文华殿内,檀香袅袅,案几依次排开,朝中重臣与翰林学士分坐两侧。
太子玄澈身着常服,端坐于上首,神色沉静地听着讲官讲授《资治通鉴》。
陈锦时作为翰林院随侍,手持纸笔立于末席,目光落在案上的记录册。
讲官讲到“亲贤臣,远小人”,玄澈忽然抬手打断,语气平和却带着储君的威仪:“老师所言极是,只是辨明贤臣与小人,需观其行、察其心,而非仅凭出身门第定论。”
他话音落时,起身踱步,忽然将视线落到末席的陈锦时身上,原因无他,陈大人腰上系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香囊。
玄澈微微笑着:“陈大人,你有何见解?”
陈锦时握笔的手一顿,抬眼硬上太子的目光,见对方视线温和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压下心头惊诧,躬身行礼,语气平稳:“回殿下,臣以为,亲贤臣重在信,远小人贵在明。如殿下所言,出身门第不足为凭,但若能以行事辨人心,以实绩定优劣,自能让贤臣安心,让小人无隙可乘。”
他如今极会说这样的套话,上位者大抵爱听。
直到他忽然看到,太子腰间的香囊,布料纹理、兰草纹样……
他目光凝住,太子堂而皇之地将它系在腰间,一股阴暗的火气顺着心口往上冒。
那个充斥着檀香味的情事浮现眼前。
他如何不知,他的阿姆,真正肖想过与太子。
虽说生而为人,脑子里想的东西多了去了,脑海中如何的不堪与疯狂都有可能,或许她只是一闪而过,可他恰恰知道了。
这就不一样了。
太子出生高贵,对外仁厚端方,性情温润,又极有威严。
阿姆会肖想他,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隐隐察觉,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赞许,后来更是隐有亲近。
“陈大人所言,恰合孤意。往后东宫经筵,你常来随侍。”
此话一出,无人不知,陈锦时就要青云直上。
陈锦时躬身应下,面色看不出任何,藏在宽袖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太子温润,在床上定比他更温柔。
呵!
回到府中,沈樱真坐在石桌边熬药。
见他回来,她笑着道:“今日太子经筵顺利吗?可入了他的眼?”
陈锦时步步逼近:“托你的福,他很喜欢我。”
沈樱一愣,手腕已被他掐住。
他的舌尖强势地钻进去,霸道地缠吸,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要从舌根那里断掉了。
“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晚辈。”
她的后背被他抵在石桌上,他的手掌恰好贴在那里,没有被他撞痛。
他扣住她后颈,吻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劲。
沈樱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前日她给太子香囊时,便想到了,今日东宫经筵,陈锦时会看见。
她本不太确定,太子今日会将香囊挂在腰间。
如今是确定了。
那么,怎么办呢?
他松开她时,指腹摩挲着她被吻得红肿的唇,眼底翻涌着暗潮,声音沙哑得像淬了沙。
“阿姆,陈锦时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沈樱眼底一闪而过一丝,极不明显的,疯狂的光。
脱口而出的话却是:“陈锦时,你该过回正常的生活了。”
“什么叫正常的生活?”他抚着她的唇,歪头问道。
“你睁眼看看你的同窗、同僚,幼时的玩伴,谁不是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那样的生活才是你该过的。”
“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
沈樱沉默良久,终于张口:“我不是最好的,那是我答应你父亲的,要好好照顾你,所以……大概你错认了那般情愫。”
“阿姆,你是说,我想把你*死在榻上,属于一种错认的情愫吗?”
“……”
他的面孔又瞬间柔软下来,显得楚楚可怜:“可是,阿姆,我已经全都给了你。”他拉起她的手捏在胸口。
沈樱一怔,是呢。
“对不起,是我不对。”她立刻道歉。
“我原谅你了。”他头埋上去。
第58章
翌日,玄澈派来的马车准时停在陈府门外。
沈樱抱着整理好的药箱与脉案册子,刚走到门口,便见陈锦时立在廊下,一身官服尚未换下。
她有些惊诧:“这个时辰,你好像不该在这儿。”
“阿姆,你要进宫?”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她药箱上。
他朝她伸出手,十九岁了,陈锦时生得伟岸,性子沉敛,瞧着极为可靠。
沈樱还是没有将东西递给他,攥在手里,淡淡点头:“是,你去吧,你当值要紧。”
她走近两步,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玉佩穗子。
门前一太监躬身上前:“沈医师,请吧。”
陈锦时立在原地,脊背绷得笔直。
马车上并无旁人,沈樱坐上马车,撩开车帘看他。
“陈锦时,你乖乖的。”
他垂下眼眸,睫毛长长的,看起来很乖:“嗯。”
马车驶入东宫,竹影婆娑,处处种满了兰花。
玄澈已在正厅等候,见她来,亲自起身相迎。
腰间那枚香囊随动作晃动,格外扎眼。
“沈医师来了,孤带你到坤宁宫。”
沈樱肩上挎着药箱,手上还捧着不少东西。
他语气温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
“是。”
玄澈引着沈樱往坤宁宫走,廊下兰草成簇,细碎的花瓣沾着晨露,香气清透得漫在空气里。
他步子不快,恰好与沈樱并肩,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臂弯里的脉案册子上,语气随意似闲聊,仿佛还带着丝轻笑:“沈医师可准备好了?”
沈樱如实回答:“民女昨夜对照娘娘过往脉案,发现太医多用重镇安神之药,虽能暂稳心神,却易滞涩气血。今日对方子有些思路,只是还需看娘娘今日脉象是否相合。”
玄澈点点头,忽然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沈医师,你肩上的药箱,瞧着怪沉的,孤来提吧。”
沈樱顺着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肩上,有些诧异。
太子身份尊贵至此,竟愿意……她一时不知他是何意。
他似乎喜欢独来独往,走这条路时,身边并没跟着那位脸熟的小太监。
但他又很是自知尊贵,否则也不会,路已经走了一半,才提出要替她提箱子。
“多谢殿□□恤,只是民女力气尚可,不敢劳烦殿下。”
她垂着眼,没去看太子的神色,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玄澈收回手:“孤忘了,沈医师不是京中那些娇客。”
沈樱顺着他的话抬头,眉头微微蹙起:“民女听闻,杨首辅家的五小姐,也是女中豪杰,学问见识不比男子差。”
“你说她啊……”两人说话间,已到坤宁宫门前。
守门的宫女见太子引着人来,忙要通报。
掀开门帘前,太子回头,靠近她的耳朵,低声多说了句:“孤告诉你一个秘密,杨家当真在新科进士中挑中了你家陈大人为婿,只怕不日就要请皇上赐婚了。”
新科进士中,陈锦时虽名次不算十分靠前,却在长相、年纪、家世、杨芷薇的心意上被杨家综合考量。
沈樱怔愣抬头间,太子已跨门进去,他唇角扬着笑,似乎当真替她高兴,告知她这一件喜事。
殿内暖炉已经燃起了银丝炭,暖意裹着淡淡的瓜果香漫开来。
皇后斜倚在铺着雪狐毛垫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听到动静,只掀了掀眼皮,语气平淡:“来了。”
玄澈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语气放柔:“母后,儿臣那日与您提过的沈医师,您让她诊诊脉,看看是否合心意。”
皇后抬眼望过来,沈樱跪地问安。
“
起吧,不必多礼。”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透着久居深宫的疏离。
玄澈上前一步,示意宫女搬来绣凳,亲手搭了脉枕。
沈樱谢过落座,暗道一声失礼,深吸一口气,随后指尖搭上皇后腕间,凝神片刻,收回手,抬头道:“娘娘脉象中带着郁结,想来昨夜依旧难安。”
皇后没立刻应声,目光转向玄澈。
玄澈微微点头:“是。”
“娘娘气血本就偏虚,民女今日备了些自己晒的合欢花与陈皮,可加在茶饮里,娘娘可先试一剂。”
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就按你说的办。”
沈樱刚要起身写方子,玄澈已从案上取过纸笔递来。
有一瞬间,太子靠得近极了,那触感极轻,却让沈樱心头一紧。
她落笔写下方子,笔锋利落,却难掩此刻纷乱的心思。
杨家看中陈锦时,于她而言,算不得苦恼。
她只是在想,对方“选中”他的这件事情,可会过问他?
陈锦时不会愿意的。
沈樱既希望他答应,也不愿他被逼迫。
这是一种极复杂的情感。
那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坦途,但他因无法从武而被迫从文,一步步走到如今,若是不能随心所欲,那有什么意思。
她跟随太子走出坤宁宫。
“若母后吃了这方子有用,过些日子,少不得再请你来一趟。”
沈樱垂头:“无事,殿下尽管吩咐便是。”
廊下兰草沾着晨露,被风一吹,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香气漫得满径都是。
玄澈走在沈樱身侧,脚步不快,语气随意似闲聊,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究:“沈医师,孤瞧你心绪不佳?”
自从得知了那件“喜事”过后。
沈樱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药箱带子,声音平静:“殿下多虑,民女只是在想娘娘的脉象,琢磨着后续可以怎样调整方子。”
玄澈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看向她:“沈医师如此上心,孤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沈樱心神一颤,太子为人好生细腻妥帖。
怪不得民间人人称赞他。
“孤听闻城西一家名为凝香阁的酒楼,药膳做得极好,尤其是那道玉露琼浆羹,用的是鲜菌与雪蛤,最是滋补安神,不如孤今日做东,请沈医师移步尝尝?”
沈樱眉头轻蹙,她并非心思迟钝的女子。
虽说她从楼烦来,太子待她也并不遵从许多“男女大防”的礼数。
沈樱垂眸望着地面,脑海中浮现许多思绪。
“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民女粗鄙,只怕消受不起。”
玄澈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既如此,孤便不勉强了,孤派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
沈樱回到陈府,坤宁宫的太监随后便到,皇后给她赏了些东西。
沈樱有些受宠若惊,她本以为皇后不过看着太子的面子,才见她一面。
“劳烦公公跑一趟,还请替我谢过娘娘。”
沈樱恭恭敬敬把人送走。
陈锦行正好回来,在院子里坐下,与沈樱闲聊一会儿。
“锦行,最近在太医院如何?”
陈锦行坐在石凳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尽量想做些实事,但之前上的船,如今也下不去了。”
他苦笑一声,眉宇间尽是郁结。
沈樱想起太子说的话,忽然觉得自己今日应该答应太子的。
她免不得要提醒陈锦行一句话:“太子的意思,好似早做打算要整顿太医院了,锦行,你处事要更加小心一些。”
陈锦行抬眼深深地看向她:“阿姆,你真的不必再替我操心这些,我自己选的路,自然要自己承担。”
沈樱轻轻笑着:“我们是一家人。”
陈锦行深呼一口气,忽然道:“阿姆,陈锦时是你的人。”
沈樱一愣,不懂陈锦行说这话的意思。从陈锦行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他终于承认了什么。
“你该自私一些,真的将他据为己有。”
就算她真的要他成为她的奴隶,他也会心甘情愿。
沈樱站起身:“我去看看若菱。”
她转身往厢房走,脚步有些发飘。
那样的念头她不是没有过,可陈锦时始终是她的孩子,她要看着他前程大好、鹏程万里。
她总会将那个念头压下去,就算在与陈锦时做到极致,意乱神迷之时,她拉过他按在他腰间的手,承受他的抵死碰撞,她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陈锦时,你是我的,一辈子都这样吧,我要你全都属于我。
厢房里,张若菱正坐在床边绣虎头帽,见沈樱进来,忙放下针线起身。
沈樱连忙按下她:“你身子重,千万别动。”
张若菱笑着坐下,手轻轻覆在已经大得明显的肚子上,眼底满是温柔:“阿姆放心,锦行说我这胎稳得很。”
沈樱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那顶绣了一半的虎头帽上,针脚细密,边角还缀着小小的绒球,透着满心的欢喜。
“你这帽子绣得真好看,还缺些什么小物件儿?我也给孩子绣一个吧。”
“小衣裳、小帽子都有了。阿姆,听说你最近也忙得很,就不必替我操心这个了。”
沈樱笑着摇头,指尖轻轻抚过虎头帽上的绒球:“我晚上闲着也是闲着,总要给孩子一点心意。”
……
他的衣领湿透了,嘴唇、下颌,都还残留着水渍,手指湿而黏。
他抬起上身,开始亲吻她:“阿姆,今日你身上又有那股气味。”
铜镜上被她的体温和呼吸熏得雾蒙蒙的,然后印上她的掌印,“啪”的一声。
她喘息着问:“什么气味?”
他掐起她的后颈,扣住她的腰:“太子的味道,他碰你了?碰的哪里。”他将镜面上的雾气擦拭干净,让她仰起头,“阿姆,看看,你真美。”
她抬起头,唇微张着,眼神淡漠,她在欣赏自己,不着寸缕的自己,是很美的躯体,被他压得弯曲,也在审视他。
他目光沉沉,锁着镜中交叠的身影,平日里沉静的眼眸此刻染着浓烈的占有欲,发丝凌乱地贴在肩头,沾着薄汗。
“碰哪里了?”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厉害。
忽然俯下身,吻落得又轻又急,从她的肩颈一路往下。
他的手掌宽大而灼热,紧紧扣着她的腰。
他的衣裳并未完全褪下,衣襟被扯得散乱,胸腹上留着淡红印子。
他喉间也溢出轻喘。
他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样子,她觉得受用极了。
“大概是,手?他递东西给我,好像蹭到了。”
他攥起她的手,往后拉扯着,她不得不肩往后仰,他低头咬住他的肩头,轻轻厮磨。
“阿姆,太子府上已有两位侧妃,他不干净,你别叫他碰你。”
她被他拉得后仰,除了背脊与臀弯成一道弯弯的弧,几乎与他交颈接吻,耳鬓厮磨。
喉间溢出细碎的闷哼,她忍不住咬住他的耳垂,故意在他耳边,叫他听见。
他腾出一只手抚过她汗湿的发顶,眼底尽是未褪的情潮。
“我们与太子总要打交道的……嗯——”
她迷蒙着湿润的眼,望向镜中,受不得自己这副模样。
她轻咬着下唇,已是极尽隐忍。
“阿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很美。可他跟谢清樾不一样,你招惹了他,就很难再违逆了,你知道吗?”
她不是中原人推崇的纤柔美人,一身健骨,却丰肌细腰,流盼明眸。
她微微抬臀,丰姿如山河动荡,他几乎要缴械投降。
美人从不约束自己对他人的引诱,那是对方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沈樱也不是例外,她总能从男子的“拜倒”之中获取满足。
对方是优秀男子,便更甚。
陈锦时好像知道了这一点,他低头,狠狠咬住她,动作带着几分不管不顾。
她被他这一动搅得气息大乱。
都兰与中原女子的区别便是,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忠贞观念。
陈锦时既为她狠狠沉迷,却从不敢要求她什么。
就算是谢清樾出现,他也只敢要求自己,自己把敌人逼退,而不是要求她。
对方是太子,他也只能说上两句酸话,太子不算干净,也不忠诚,不值得她侧目。
她若只是肖想一下,他堪堪忍受,他抚摸着她身后的发丝,想想吧,阿姆,我知道你喜欢想象。
只要那个人不是父亲,他都能忍受。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抚过她汗湿的鬓角,指尖顺着她的下颌线往上,描摹着她饱满的唇形,语气带着几分痴迷:“你好美,连动一下,都让人神魂颠倒。”
她抬眼望进镜中,见他眼底情潮翻涌,微微抬臀,故意蹭了蹭他,张口咬住他的手指。
她的声音含糊而黏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陈锦时,你是我的。”
活了这么多年,沈樱第一次有种想不管不顾的感觉,男人的直白与疯狂让她双腿发软,他毫不掩饰的爱意叫她心口发胀,压抑已久的心在叫嚣着想要,她想要他。
他扣着她腰地手收得更紧:“是,我是你的。”
她咬着他的手指,舌尖轻轻厮磨,眼尾泛着因情动而起的红,映在铜镜里,像团燃得热烈的火。他被这一下搅得浑身发紧,扣着她腰的手几乎要嵌进她的肌肤,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阿姆……”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低头吻上她的唇角,将她含在口中的手指轻轻抽出,转而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陈锦时这个人永生永世都是你的。”
他的眼眸里只有她的身影,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她抬手,轻轻按住他的后颈,让他贴近自己,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与心跳,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纵容:“那你便记好了。”
他立刻应下,俯身吻得更深,从她的唇一路往下,落在她颈间,轻轻啃咬出淡红的印子。
铜镜里,两人交叠的身影缠缠绵绵。
他怔怔看着她,眼眶忽然有些发热,猛地将她紧紧抱住,力道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屋内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相拥的两人,静谧而温暖。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太敢相信,他们竟然心意相通了。
她会因他而情动。
她失了一些理智,开始向他提出诉求。
陈锦时自然对她无有不应。
坤宁宫的旨意下来,皇后初三要去相国寺进香,点了陪侍的臣子,玄澈特地将陈锦时拟了进去。
陈锦时接了旨,正思忖间,太子又给沈樱传了旨,要她当日在皇后身旁随侍。
这日清晨,天刚擦亮,沈樱换上太子一早送来的碧色宫装,领口绣着细密的兰草纹。
他有意为之的细节她能够察觉,但依旧眸色平淡。
沈樱堆着铜镜最后理了理鬓发,东宫派来接她的马车已停在门口。
公公见她出来,忙躬身行礼:“沈医师,太子殿下吩咐,让小的送您到皇后娘娘那里去。”
沈樱颔首上车,马车与皇后凤驾汇合时,才发现队伍比预想中更浩荡。
沈樱坐在随行的青蓬马车里,撩开车帘一角,队伍正要重新启程,她的车厢里忽然上来一人。
“沈医师,孤的马车忽然坏了,又不好去打搅母后,可以与你同乘一辆吗?”
她抬眼,那人已坐了进来,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兰草香混着龙涎香,瞬间填满了不大的车厢。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颔首道:“殿下客气。”
不知怎的,想起陈锦时说他不干净那话,她总想笑。
但太子今日做得太过明显刻意,她有些招架不住,只轻轻蹙了蹙眉,想着怎样摆脱对方。
但陈锦行的命,她还想保一保,少不得继续同太子周旋。
玄澈目光扫过她手边的药箱,笑了笑:“沈医师真是细心。”
沈樱淡淡道:“皇后下旨请民女随侍,民女不敢不上心。”
玄澈语气随意,像是闲聊:“你身上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瞧着绣样可还合心意?”
沈樱指尖落过衣袖,触感细腻,她穿着他送的衣服,显然他倾注了一些细节和心意的衣服。
“殿下费心了,民女很喜欢。”
她唇角噙着笑意,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玄澈神情也轻快起来:“沈医师今日心情极好?”
沈樱瞥了他一眼,她虽姿态恭敬,眼神却是轻飘飘的,像俯视众生。
她抿着唇,忽然问道:“听闻殿下府上已有两位侧妃。”
玄澈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孤及冠之年,父皇母后便替着操持的。”
“嗯。”她轻轻点头,只当作是随口问问。
玄澈看似温润,却何等精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一时二人都没再说话,直至马车停在相国寺山门外。
沈樱被请到了皇后身边侍奉,她不是正经女官,但皇后甚喜爱她,虽不与她交谈,却叫她一直跟在身边。
她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山门处,陈锦时正站在朝臣队列里,绯色官袍在晨风中微微晃动,身姿挺拔如松。许是感应到她的视线,他忽然侧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她相撞,那双已经习惯沉静的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张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敛藏,只微微颔首示意。
沈樱心头微热,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皇后刚由宫女扶着下车,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语气平淡:“山路湿滑,让侍卫们多留意些。”
沈樱上前搀扶,与玄澈各站一边。
山路蜿蜒,两侧古松枝叶交错,晨露顺着松针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皇后朝后看了一眼,忽然道:“太子,你去把杨五小姐请过来。”
玄澈应是,又道:“母后,何不把陈大人也请来。”
“陈大人?”皇后似乎并不太知道他。
“回母后,陈锦时是今科进士,此人性子沉稳,儿臣瞧着是个可用之才。”
皇后“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颔首:“一同叫来伺候吧。”
沈樱垂下眼眸,微微蜷起掌心,玄澈又站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沈樱稍稍退后了半步。
不多时,宫女引着杨芷薇和陈锦时走来,两人俯身问安。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臣陈锦时,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似是听说了什么,望着两人,温婉笑着点头道:“本宫瞧你们二人,正是相配得很呢。”
陈锦时垂着眼,姿态恭敬,余光往沈樱那儿瞥了一眼。
她正一手扶着皇后,另一边站着太子。
沈樱似有所觉,微微侧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玄澈轻咳了一声,皇后侧头看他,他低声提醒:“母后,事情杨家还没定呢。”
皇后抿了抿唇,笑道:“有什么的,本宫就能做主,那杨敞还敢说什么不成?”
沈樱抬手替皇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披风,轻声道:“娘娘,山路风大,不如先往前走走,前面的亭子可避避风。”
皇后点头,迈步往前走去。她虽习惯待人冷淡,心底却是极喜爱沈
医师的,她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神力。
皇后无心之言,却叫身后两人听了个清楚。
杨芷薇闻言一怔,瞥了眼陈锦时,没说什么。
陈锦时盖下眼睫,好藏住阴沉眸色。
沈樱扶着皇后手臂,脚步稳当,却寻机回头沉沉递了一眼:陈锦时,别发疯。
他勾起一侧唇角,冷哼了一声。
第59章
亭子里,宫女已备好热茶。
皇后坐下后,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对沈樱道:“你也坐,今日不过是本宫想出来透透气,寻了个进香的名头,你们都不必太守规矩。”
沈樱瞥了眼山下侍立的两列官员,没吭声,也不敢坐。
直到太子又吩咐了一回:“沈医师坐,母后已经吃过几剂你开的方子,正好今日再劳你请个脉。”
沈樱坐下,玄澈亲自替皇后搭了脉枕。
她指尖搭在皇后腕上,闭目凝神片刻,心绪极乱。
陈锦时在看她。
那样的视线穿过层层阻碍射过来,让她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样的感受。
大概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并不想与他认识。
她收回手,垂眸道:“娘娘脉象较先前郁结之态已平顺许多,想来近日歇息得宜。”
皇后闻言轻笑,抬手拢了拢袖口:“多谢,你先前给的方子,本宫用了很好。”
玄澈颔首,将刚温好的茶盏递到沈樱面前:“既脉象无碍,往后便劳沈医师多进宫走动。”
沈樱双手接过茶盏,眉心微蹙:“殿下,民女只是一介游医,皇后娘娘凤体尊贵,这只怕不妥。”
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便直接命令:“往后你便每月进宫两回,本宫瞧你性子稳当,比那些只会捧着章程说话的太医顺眼多了。”
沈樱心头发紧,忙垂下眼,却也只能应下:“是。”
“既歇得差不多了,便去前殿进香吧。”
皇后说罢起身,杨芷薇作势要上前搀扶侍候,皇后特地点了沈樱:“你来。”
沈樱微微一怔,上前扶住皇后手臂。
玄澈唇角微扬,忽然道:“这相国寺的香最是灵验,沈医师待会儿不妨也拜一拜。”
前殿香火鼎盛,氤氲的烟气裹着檀香味漫在空气中,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透着几分肃穆。
沈樱止住了脚步:“皇后娘娘恕罪,民女不能进去。”
皇后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她:“为何?”
沈樱垂眸屈膝,语气恭谨却坚定:“民女自幼随族中长辈信奉长生天,贸然入殿焚香,恐冲撞了菩萨。”
这话一出,玄澈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沈樱紧抿的唇上,路过她时,轻声向她道了声:“抱歉,孤之前不知你信仰。”
皇后沉默片刻,自顾迈入殿中:“倒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你既不便入内,便在殿外的银杏树下候着吧。”
沈樱松了口气,连忙谢恩:“谢娘娘体恤。”
众人鱼贯进入大殿,沈樱立在殿外的银杏树下,仰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刚舒了口气,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陈锦时站在不远处,绯色官袍在树影里格外醒目。
“你怎么没进去?”她虽是疑惑,却面露警示。
她希望他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做什么。
“殿内人多,没人注意我。”陈锦时目光落在她脸上,“难怪,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过进寺庙。”
他从不知她有着那样的信仰。
沈樱拢了拢披风,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与他多说。
“好了,你进去吧,所有人都在,你该出现在太子与皇后面前。”
陈锦时往前走了两步,树荫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暗沉:“我看你心绪不佳。”
沈樱摇摇头,身体转向另一边:“别究根问底,陈锦时。”
陈锦时声音沉缓柔和:“我没有究根问底,我只是想说,怎么样能让你好一点。”
沈樱攥紧了衣袖,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我不会好了。”
“你不喜欢这里。”
“我可能要走了,陈锦时。”
那人猛地怔住,绯色官袍在树影里微微晃动。他终于等来了让他恐慌已久的“宣判”。
沈樱避开他骤然委屈的目光,望着远处山路上的石阶,声音发涩:“我从前只说过,我绝不会不告而别,所以,我想我应当告诉你。但现在是时候了。”
陈锦时上前一步,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若你只是不愿沾染宫里那些事,我去替你与皇后娘娘说。”
沈樱轻轻抽开他:“不是这样的,不止这些。”
他眼底翻涌着慌乱,喉结滚动:“是因为杨芷薇?沈樱,就算杨家请了皇上赐婚,或是皇后下旨,我拼了死也不会娶她。”
沈樱微张着唇,连忙捂住他的嘴,她丝毫不为此而感动,似乎难以理解。
“别钻这种牛角尖,陈锦时。人生本就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和选择,我希望你能走出来,看看外界。你可能会觉得我对你残忍,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不陪你在这里待了,陈锦时,我没有义务在这里陪你一辈子。”
陈锦时猛地攥住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手,眼底的慌乱翻涌成惊涛骇浪:“走出来?走到哪里去?没有你的地方,于我而言都是绝境。”
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陈锦时不得不露出更加狰狞的面目来传达情感。
沈樱用力抽手,却被他牢牢按住,她无奈地偏头:“陈锦时,我以为你一早便明白的,我们能有这样一段时日,已是老天眷顾,是偷来的!并非名正言顺,并非顺理成章,而是说不清道不明,永远没有前路可言。”
她叹了声气,望进他的眼眸,真挚地劝他:“我们都应该知足了。”
她这样望着他,用包容万物的眉眼,用最真诚温柔的话语。
他只能缓缓松开她的手,眼眶发红,却又无能为力。
她一向活得克制,欲望于她而言向来懂得如何收止,从不会任其泛滥。
就算在他们极致抵死缠绵之时,她也只会泄露三分欲,纵是那三分,已经足够他神魂俱失地沉醉,巴不得把自己倾泻而出,方才叫涌泉相报。
他与她当然不同,堪称完全相反,但是,她身为阿姆,如此教育着他: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我们都要学会忍耐和取舍。”
“阿姆,我可以不要这些功名利禄,我只要跟着你走。”
“不可以,我不允许,如果你这样做的话,陈锦时,我会彻底丢弃你。”
她对他的情感很复杂,不是单一的占有或是喜爱,她教养他长大,自然对他多了一些期待。
她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他,怎会接受他放弃自己苦读十年换来的功名前途。
只是在命中注定一事上,她欣然接受,而他偏执地不愿认命。
他苦笑一声:“你说得对,我今天不该究根问底。是我错了。”
在他对她的所有温和的、紧逼的提问中,他注定没有一次能对得到的答案满意。
杨芷薇止步于五步之外,尽管两人声音不大,但她恰好听力不错,面上只飞快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如常,悄声离去。
众人拥着皇后从大雄宝殿出来,皇后脸色颇好,笑着对沈樱道:“今日进香顺心,住持说后山的禅房清净雅致,恰逢今秋第一场霜降,晨起能瞧见满阶霜叶映着晨光,倒是难得的景致。”
听皇后这意思,玄澈便道:“母后,儿臣这就递信回宫,请示父皇。”
“不必,本宫自有主张。”
沈樱屈膝应下:“都听娘娘的。”
“既如此,便让宫人收拾几间禅房出来。”
杨芷薇原在一旁沉默,忽然道:“娘娘,臣女前几日读《水经注》,见‘江出岷山,其源可以滥觞’,总好奇是何等模样?”
皇后将视线投向太子,太子又看向陈锦时:“陈大人
好似对山川地理颇有见地,不知可否为杨小姐解惑。”
陈锦时忽被点名,看向始作俑者杨芷薇,竟洞察了几分她的心机。
躬身应道:“山势陡峭之处,江水初时只是山涧细流,绕着青黛色的峰峦蜿蜒,岸边多生箭竹,风吹过便沙沙作响。待流至宽阔一带,几条支流汇入,水势才渐渐壮阔。”
杨芷薇立刻接话:“不知平原段的江水,与上游又有何不同?”
“平原江面宽了数倍,水流也平缓许多,岸边多是稻田,春日里绿油油一片,与上游的险峻截然不同。当地百姓多在江上修水车,用来灌溉农田,倒算是‘因地制宜’的巧思。”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聊得投契。
陈锦时的目光往沈樱身上瞟,她立在皇后身侧,垂着眼,仿佛对这话题毫无兴趣。
入夜,沈樱住在紧邻一片松林的禅房,屋里摆着一张雕花木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墙角的博古架上还摆了两盆小巧的文竹。
她进屋时,宫人正往炭盆里添银骨炭,她笑着谢过。
直到夜半,玄澈到访,这实在太不符合礼数。
她心头微怔,起身整理了下衣襟,才推门相迎。
只是心底到底添了几分忐忑。
玄澈立在廊下,月色洒在他素色常服上,褪去了白日里的皇子威仪,多了几分温润。见她出来,玄澈笑着抬了抬手中的棋盒:“夜里难眠,特来讨教几局棋,不会扰了你清净吧?”
“不会。”沈樱待他也懒得周全礼数,说着侧身让他进屋。
沈樱坐在桌旁,对面是太子,两人中间摆着一副棋盘,黑白棋子交错,玄澈正拈着衣袂黑子,低头似在思索,沈樱垂眸看着棋盘,心不在焉。
“沈医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神情沉静地落子,并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她也并不擅长此道。
她很快就可以输掉,如果玄澈想与她把这盘棋下得久一点,需要绞尽脑汁地琢磨,比起单纯的赢棋来说,会更难。
沈樱心想,自己已经将拒绝说得很明显了。
她不擅长说更直接的话语。
玄澈何等通透,可惜他不是个好人,他是太子。
“孤可以良娣之位迎你入东宫,你出身异族,孤不能给你更多了。”
他终于把话说出口,对于身份之高如太子,他已经盘旋得够久了。
沈樱紧盯着他,姿态和神情可算极为失礼。
不过太子多次以她为异族女子的缘由,也从未对她做全礼数,否则也不会深夜到访,她认为自己同样不必回礼。
但她不只是这样。
沈樱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太子双眼。此人太傲慢了。
她手指轻轻挑起,一翻,“唰啦”一声,所有棋子应声落地。
“我就不说他了,你连谢清樾的乖顺都比不上,我凭什么要你?”
玄澈一愣,温润的眉目间闪过一丝错愕。
“乖……顺?”
沈樱总算懂了陈锦时的“掀桌”是一种什么感觉。
原来是这样。
可惜陈锦时长大了,他再也不能体会这种滋味。
她不知道看似温和的太子明天会怎样对待她,但她做都做了。
玄澈怔了半晌,才缓缓收起脸上的错愕,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隐隐的愠怒。
他弯腰,随手捡起一枚落在脚边的黑子,指尖摩挲着棋子边缘:“孤好像,这才开始认识你。”
他缓缓站起身,身影逐渐盖过她,压倒性地盖过她。
“你说的‘他’是谁?”
谢清樾是她可以脱口而出的人,玄澈反而并不在意。
但是那个“他”……
这话像根针,戳中了沈樱。
“你不说,让孤猜一猜。”
他步步逼近,温润的眉眼中竟夹杂着一丝戏谑。沈樱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绝不蠢笨。
曾经有那么多的细节浮现出来,又有跟前此人缄口不言彰显“禁忌”,好像不难想到。
玄澈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警惕,忽然收起了愠怒,慢悠悠猜测:“是陈锦时吗?”
他语气笃定。
沈樱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太子殿下,是又怎样?”
“孤原本很欣赏他,或许借着你的关系,要给他一条通天的路走,现在,可惜了。”
沈樱收了笑,脊背挺得笔直:“殿下这是在逼我吗?”
“如果孤是呢?你还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话里的傲慢,让沈樱十分难受,她几乎后悔招惹了太子。
陈锦时说得对,太子不可违逆,无论他要给他们什么,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得接住。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冷了几分:“殿下身份尊贵,这天下的臣民,自然都是随你处置。”
玄澈眸色沉了沉。
他原以为她性子是不可多得的敦厚温柔,却不知,她把这锐利的一面独独给了他。
他很不满。
“孤不会处置他,孤只会让他往后在朝堂上,步步维艰。”
沈樱定定看着他,攥紧的袖管里,指尖几乎嵌进掌心,面上依旧绷得冷硬。
玄澈蹙着眉头,沉沉看了她许久。
最后,他退后半步:“开个玩笑,孤刚刚只是说,‘如果’。”
他放缓了语气,恢复了温和面容。
他想告诉对方,对方没有看错他,他大抵是个好人。
她仍保持警惕,便听他道:“但孤莫名想惩治他一番,要不在明日天亮以前,你走吧。”
沈樱猛地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玄澈避开她的神情,弯腰拾起案上的棋盒,将散落的棋子一颗颗往里收:“孤也有自尊的,对你,孤已经很宽容了。况且一开始……罢了,你家的那个在太医院的小子,孤答应你,将来会留他一命。”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母后那里孤会去解释。你若还留在这里。孤以后再看着你们两个,碍眼。这个理由可以吗?”
沈樱沉默片刻,终是道:“我需要告别。”
“告别?”玄澈将最后一枚棋子放进盒中,合上盖子,语气平淡,“今日白天,不是告过了吗?”
她猛然抬头:“你……”
玄澈抿唇浅笑。
她总算得知太子为何今晚句句都能扎中她的一颗心。
到头来,她还是后悔了,后悔招惹太子,他看似面善。
尽管换来了陈锦行的一条命。
但她在与太子的交锋里,实在输得彻底。
后来她想,也不算输,太子到底对她心软了。细数起来,她赢的更多。
只是提前一些离开而已。
“后山有条小路通向山外,没人会拦你。”
“孤今晚事事被拒,总不能,这么一点小小的命令,都无权发出吧。”
“孤已经很大度了,沈樱。”
沈樱点头,是,对方已经很大度了。
“不过孤要提前与你说好,陈锦时必须娶杨芷薇。”
沈樱怔住,抬眸质问。
“杨家手握重权,连孤也并不十分放在眼里。杨敞为他最赏识的女儿选了两个女婿,孤绝不能让她嫁给另一个,明白吗?”
沈樱虽不懂其中关窍,可也大抵明白太子之意。
所以,这才是太子一开始看重陈锦时的原因。
他出身不高不低,却偏偏,陈老将军已经死了。
太子今晚种种,实在令她眼花缭乱,节节败退。
但她又不得不说:“殿下,你是一个好人,还请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玄澈唇角含笑:“自然,陈锦时若成杨敞女婿,我必不会再动陈家,包括那位陈太医。”
他收起棋盒,点了点桌上纸笔:“坐下,留封信,按我说的写。”
沈樱望着案上笔墨,指尖微颤。
她深吸一口气,她还有路可走吗?
她提笔,玄澈俯下身来,身形笼罩住她。
太子是个好人,可惜于她而言,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不可违逆。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落笔却异常坚定。
“锦时亲启:此别后,草原为家,山水不相逢。你我缘分,止于今日。往后,勿念,勿寻,专注仕途,方不负十年苦读,不负我八年教诲。”
写完,她抬眸看向太子。
玄澈继续命令:“再写,太子为明君之相,请务必追随。杨家小姐之芷薇,万不可以命相拒,当真心待之,莫负良缘。”
沈樱咬紧了牙,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墨汁在笔尖凝滞片刻。
玄澈催她:“你方才说了,孤是个好人。”
“是。”
“你也说了,杨家对他来说,称得上是好姻缘。”
“是。”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想嫁给他?”
她指尖泛白:“不,我不能。”
“那便落笔吧。”玄澈语气平淡,就这样宣判了她与陈锦时的结局。
笔终究还是落下。
“这个你拿着,出了山,到南渡口,见玉佩如见孤,会有人护送你一路往北,直至回家。”玄澈将信纸折好,又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每个字都是违心之言吗?”
“也不是。”
“那你为何这副表情,好似孤欺负你了似的。”
沈樱苦笑一声:“太子殿下,这封信我就留在这里,不过你具体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陈锦时,我就真不知道了。”
玄澈有些疑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沈樱已无心与他多言。
“祝你好运,太子殿下。他乖的时候也是很乖的。”
她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下山去。
既然说好了要走,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
玄澈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手里拿着她写的信,总觉得她还应该给他什么。
如果沈樱能够说得清楚一点,便会告诉他,那个东西大约是叫“陈锦时驯服手册”。
沈樱已经拉开房门,清冷的月光涌进屋内,将她的身影拉得单薄而疏离。
庭院里的风裹挟着松枝的清冽扑面而来,将她鬓边碎发吹得微扬。月光像一层薄纱,漫过禅房门前的青石板,石板缝隙里生着几丛细弱的苔藓,沾着夜露,在月下泛着淡青的微光。
不远处的墙角,两株文竹从博古架被搬至室外透气,细长的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曳,竹影落在墙面,像被揉碎的墨痕,忽明忽暗。
炭盆里未燃尽的银骨炭还剩一点余温,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很快便被庭院里的松涛声盖过。
玄澈握着信纸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凝然不动。
风卷着一片半黄的银杏叶,轻飘飘落在沈樱的披风上,又被她迈步时带起的气流吹走,打着旋儿飘向庭院深处,最终停在那只倾斜的陶盆旁,与未开的菊苞相挨。
沈樱的脚步声干脆,青石板上残留的泥土痕迹,很快被夜露浸润,模糊成淡淡的印记,与满地月光融为一体,只剩那株歪斜的秋菊,在风里微微颤动,像在无声地送别。
陈锦时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
但到底是错过了。
他似有所感,他的脚步停在那只倾斜的陶盆旁,捡起了那片半黄的银杏叶,僵在原地。
他捏着那片银杏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叶片边缘的褶皱,秋露沾在上面,凉意顺着指尖漫进心底。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呜咽声,在空荡的庭院里回荡,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
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抚着脸,压抑的呜咽顺着指缝溢出。
山水不相逢,勿念,勿寻。
—
都兰骑马穿梭在羊群之间,风卷着青草的气息掠过脸颊。
春风刚吹软了冻土,都兰便牵着马,药箱挂在马鞍旁,往东边的阿古拉部落去。
那处有位病人去年冬天寄了信过来,请她过去看看,直到春天河水化了冻,她才收到信,启程过去。
沿途的草芽冒了尖,沾着晨露,远处羊群像散落在绿毯上的云团。
阿兄的吆喝声隔着风传过来:“都兰,后天前能回来不?谢小将军说他大抵是后日过来帮着咱家采沙棘。”
都兰回头扬了扬手:“应当可以。”
话音落,她便上马,调转马头,往河岸东边去。
都兰骑着马,循着记忆往阿古拉部落的方向走,早晨出发,天黑前便到了。
她勒住马,喊了声“□□”,许久才见一间毡房的门帘被掀开。
□□大叔佝偻着身子走出来,见了她,嘴唇嗫嚅了半晌:“都兰!快进来坐。”
沈樱跟着他进了毡房,刚要开口问孩子的情况。
□□便先摆了摆手,声音是被风沙磨过的沙哑:“劳你跑一趟,娃子腊月里就走了。”
说着,他叫妻子给都兰摆上羊肉和奶茶。
都兰怔愣了半晌,似乎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楼烦了。
这里不是京城。
对这样的事情,她应当见怪不怪。
他们当然想悲伤,可是悲伤有什么用呢。
楼烦的人命向来脆弱至此,用尽全力,也只能感慨是孩子命不硬。
“当时河土都冻着,信还没送出去,人就不行了。”
都兰把药箱紧紧攥在手里,硌得手心发疼。
第二日,她走出毡房,外头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凉。
远处的青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草原像一块被冻得发硬的绿毯,望不到边。
天很大,地很广,三年未曾传来,他的消息。
第60章
生命在这里,像草芽一样脆弱,一阵霜,一场雪,便只能归于尘土,连让人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她想起金陵和京城的事情,那些冷暖,都抵不过草原上这一声无奈的叹息。
风卷着枯草掠过马蹄,都兰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的不知是雪沫还是泪水。
她骑着马,慢慢往回走,风把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草地上还带着薄冰碴,马蹄踏过时,发出“咯吱”的轻响。
往回走的路,要经过一片矮松林。松枝上还挂着未化的雪,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落在都兰的肩头,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
她忽然听到林间有动静,抬头望去,只见谢清樾骑着一匹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身上沾着些风霜,见她来,笑着扬了扬手:“猜你今日该回了,特地来接你。”
都兰勒住马,清晨从阿古拉部落离开时,□□给她塞了满满一包袱的馕饼。
明明已经开了春,中午又下起雪来。都兰愣了片刻,声音需要用力一些才能传过去:“你过来走了好一会儿吧,不用特地来接我。”
谢清樾笑着拍了拍马颈,那匹白马温顺地甩了甩尾巴,蹄子踏在草地上发出轻响:“昨日正好在泰赤乌部附近巡查,听说你去找□□了,我便顺路过来。”
都兰分了他一半的馕饼:“先吃些东西吧。”
谢清樾翻身下马,指了指马背:“我带了件厚氅,你要是冷就披上。”
都兰抬头看了眼他马背上鼓鼓的包袱,也从马上下来,摇头道:“我不冷。”
她往前走了两步,一边吃饼一边歇息,一回头,肩上已披上暖意,才发觉谢清樾竟把厚氅取过来了。
“你不必这般费心。”
“草原上哪能不互相帮衬着呢?”
都兰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些年,谢清樾帮了她家很多忙。
无论是夏天帮着转场,还是冬天帮着打草储粮,就算是越冬要修新的棚圈,也总能在家里看到他的身影。
有时候赵将军也会来家里帮忙,与将军有关的所有人都对他们一家很好。
一想到将军已经逝去,她还在承他的人情,她就总是眼眶发热。
谢清樾在空地上搭起架子,架上铜壶,又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两块奶豆腐,放了几片茶叶,很快就煮成一锅浓浓的奶茶。
“尝尝,这是泰赤乌部的奶豆腐。”
都兰
捧着温热的茶碗,看着碗里浮起的奶皮,通红的鼻尖被熏得舒服了一些。
谢清樾这两年不但没有变得更白,皮肤反而更加呈现古铜色,身躯更壮了,冬日里披上狐皮大氅,远远看着简直就像一头棕熊。
都兰都快想不起刚见他时,他腰垂玉带、青衿曳露的样子。
也快要想不起那人,长街策马、玉勒金鞍的模样,如今只怕更是意气风发。
她晃了晃脑袋,她虽未曾听闻京中传来的消息,大抵也知道,那人已是扶云直上的路。
如他所愿,也如她所愿。
“□□家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病得重吗?”谢清樾随口问起。
都兰摇摇头,喉间发堵。
“没撑过冬天。”
谢清樾攥着碗的手紧了紧,只轻轻“嗯”了一声。
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的对待,是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的办法。
歇了约莫半个时辰,雪势渐小。
“咱们启程回去吧。”
都兰将茶碗递给谢清樾,上马时,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身上穿得实在笨重,都兰做起这样的动作都不显得潇洒。
她“哎哟”了一声,才在马上坐稳,随后拢了拢厚氅的边角,将自己拢得严严实实,远看去,她骑在马上的身躯也像一头熊,魁梧而茂盛。
“抓紧缰绳,雪后草坡滑。”她低声叮嘱。
谢清樾翻身上了马,与她并辔而行。
马蹄踏过半融的薄雪,“咯吱”声混着风吹松林的簌簌响,在空旷的草原上漫开。
都兰望着前方连绵的青灰色山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谢清樾带着军营里的汉子,在她家棚圈外堆了半人高的干草垛,手冻得通红,还笑着说:“今年雪下得再大,保管你家牛羊也饿不着了。”
那时她阿兄还打趣,说谢小将军把她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在操持,问他何时给他们家做女婿,当时众人打笑着便过去了。
“你阿兄说开春后要在河边补种牧草,想借几具耧车,我已经让人从营里送过去了。”
都兰道谢:“不过这不妨事吗?”
谢清樾侧头看她时,眼底带着点笑意:“不妨事,营里的耧车本就是备用的,这几日正好空闲,借去用些时日,等你们种完,再送回来便是。”
快到部落口时,远远就见阿兄牧仁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连忙挥了挥手。
牧仁快步迎上来,先帮都兰牵住马缰,笑着拍了拍马背:“可算回来了,雪天路滑,没耽误功夫吧?”
“没怎么耽误,这不就回来了。”
都兰往毡房里走,自己家里此时已是炊烟袅袅,嫂嫂图雅在给一家人做晚饭。
图雅手上还沾着面粉,将一块刚烙好的肉饼包好递给谢清樾:“谢小将军快进来坐,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谢清樾接过肉饼,咬了一口。
毡房里暖意融融,铁锅里的羊肉咕嘟冒泡,香气混着砖茶的醇厚味满载屋里。
图雅拉着都兰坐到炉边,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见有些凉,便把她的手往自己掌心裹着:“早上就该多穿件坎肩,春雪最刺骨头。”
兄嫂都大都兰许多,她在家里受照顾颇多。
都兰从炕头的木箱里翻出一双新做的毡靴,递给谢清樾:“给你做的,试试合不合脚?”
图雅在一旁道:“用的是去年秋天新剪下来的羊毛,软和着呢。”
谢清樾接过毡靴,唇角扬起的笑久久也落不下来。
“先试试。”牧仁进了屋,拍了拍谢清樾的肩,“我妹子亲手做的,你可得好好穿。”
谢清樾把靴子捏在手里,笑容尴尬了一瞬。
细心的图雅瞪了丈夫一眼,随后道:“刚从外头跑了一天回来,还是晚上回去了再试吧。”
谢清樾顺势将毡靴妥帖包好收起来。
都兰看着眼前三人,喝了口热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年了,也挺好。
锅里的羊肉炖得酥烂,图雅用银匙舀了一大块,连骨带肉盛进谢清樾碗里:“多吃点,你在营里巡查辛苦,得补补身子。”又给都兰碗里添了勺羊汤,“你也喝,驱驱寒气,这两天跑了那么远的路。
牧仁端起茶碗,喝了口砖茶,咂咂嘴道:“过两天父亲母亲也该回来了,谢小将军,有些事情过了这个时机又得等一年。”说着,他冲谢清樾挤了挤眼。
谢清樾放下筷子,把目光落到都兰身上,笑着道:“都听都兰的。”
都兰低头喝汤,耳尖微微发烫。
图雅伸手将小女儿抱到膝上,也道:“赶着春夏天气暖和办了吧,别拖了,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
谢清樾深深看了都兰一眼,她只小口小口抿着汤,对于女子来说,这样的不拒绝已经表示同意。
谢清樾也笑得腼腆:“明日一早我就写信回家里,不能亏待了都兰。”
图雅听了这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聘礼不用多贵重,心意到了就行,往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才最要紧。”
小女儿又哇哇闹起来,都兰忙伸手帮忙:
“其其格乖,看姑姑给你做一个草编黑山羊。”
牧仁难得正经起来:“我们草原上的人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就认你是个实在人,这些年也帮家里做了不少事,就冲这份心就够了。”
都兰捧着汤碗,汤里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烫。
若说一开始还没能想清楚,但这转眼都过了三年了,她若还说她没想清楚的,未免可笑了。
谢小将军是极好的,他也接受自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她抬眼,正好对上谢清樾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笑意,还有藏不住的认真。她没有躲闪,捧着装了满满羊肉的碗,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跟三年前一样,她的想法并没有发生改变。
人生哪有十全,人生没有十全。
就如同她教导陈锦时的那样。
陈锦时同样在他没有十全的人生里过着,活着。
那么,都兰,谢小将军在这里,你已经该知足了。
谢清樾见她这副模样,笑着应下:“阿兄放心,往后我定会好好待她,不过这信,还是得往家里去一封的。”
牧仁颔首:“应当的。”
第二天一早,谢清樾果然没耽误,天刚亮就写了信,托人往京里送。
生怕过了阵子都兰改主意似的。
“营里的兵卒快马加鞭回京城,应该大半个月就能到,一来一回不过一月功夫。若是夏秋之交办婚事,那会儿草还是绿的,天气也舒服。”
都兰手里的木耙顿了顿:“这样吗?也好。”
谢清樾顿了顿,小声道:“会不会太急了?都兰,你随时可以喊停。”
都兰眼底漫起温柔的笑意,忽然觉得好笑,手里的木耙又动起来,将羊毛摊得平平整整。
她道:“谢小将军,男人有时候,需要强硬一点。”
她觉得陈锦时跟谢清樾简直是两个极端。
谢清樾动作一顿:“我只是怕……”他走上前,接过都兰手里的木耙,认真地帮她摊开羊毛,“要不,晚上你进我屋子里来,先看看我,若是觉得不满意……”
都兰奇怪地瞥了他几眼,
才想起三年前的一句戏言。
说来说去,还不都怪陈锦时,瞎比个什么。
她又不在意那个的。
“谢小将军,有些人是中看不中用的。”
她嘴角噙着笑,忍不住戏谑。
谢清樾握着木耙的手一顿,随即明白过来都兰话里的意思,耳尖“唰”地红了。
傍晚时分,苏赫与沈清沅回到部落,刚进毡房,就看到谢清樾正帮着牧仁修补棚圈的木栅栏。
沈清沅拉着都兰的手问长问短,牧仁连忙给谢清樾使眼色。
晚饭时,毡房里的灯盏亮了起来,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
马奶酒过了三巡,谢清樾放下筷子,这才张口,声音带着几分郑重的颤抖:“伯父,伯母,牧仁阿兄,阿嫂,还有都兰,我知道我是从京城来的,或许跟楼烦的男子不一样,但我向你们保证,往后我会像牧仁兄一样,护着都兰,护着这个家,部落里的事、家里的事,我都会尽全力分担。”
苏赫眼神沉沉地看着谢清樾:“楼烦的男子最重要的便是担当,要护住一家老小,就算护不住,也要重整行装带着剩下的家人勇往直前。你是你们朝廷的人,我不太信任你。”
谢清樾端着酒碗的手一顿,心中的底气还是下去了些。
“伯父,当今圣上对楼烦部落态度不明,朝上确有几个老臣称‘蛮夷要以狠力压之’,但当今太子显然有意推行‘柔远能迩’,去年泰赤乌部遭雪灾,朝廷派来的赈灾粮,便是太子力主调拨的。我留在楼烦任职,一半是为军中差事,另一半,也是受朝廷所托,护着边境部落安稳。”
都兰正摇着拨浪鼓逗侄女笑着,忽然攥紧了把手,垂下眼睫。
当初她与太子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意说说,她站在己方利益,并不认为太子会认可。
却没想到,一切竟真往她想要的方向进行。
苏赫轻嗤了一声:“你们朝廷有什么打算别以为我不知道,先给两个甜果子吃了,往后便要从我们这里得到更多!”
都兰扯了扯父亲的袖子,轻声劝道:“父亲,不管怎么说,咱们这儿是先得到利益的一方,您太执拗了。”
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绝不轻信外人,宁愿封闭起来自己过自己部落的日子。
“伯父,我知道您心里的顾虑,换做是我,也不会轻易信一个外人,朝廷将来的打算我管不了,但我谢清樾在这里一天,就坚决守护你们,绝不受半分来自朝廷的压迫。”
苏赫瞥了眼谢清樾,瞪了眼女儿:“哼,你就向着他说话吧。”
沈清沅道:“不说那些大事,光是咱们家这三年可就承了谢公子不少好处,你对人家态度好点。”
苏赫很听妻子的话,刚刚还一脸凶相的脸,瞬时变得温和:“他若是来咱们家吃饭、睡觉,我绝对是宰牛宰羊欢迎,可他要来娶我女儿,我还能笑嘻嘻的?”
牧仁忙上前打圆场:“先听我说一句,我做个担保,谢小将军绝不是个坏人!”
都兰轻轻笑出声。
谢清樾看见她笑,连忙接话:“绝对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快了不少,但苏赫仍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谢将军是何人,是随时能带着官兵把他家杀得个片甲不留的人。
他女儿跟了他,要是受欺负了,娘家人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苏赫坐回座位,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都兰,我不是听你说,在京里还有个相好吗?要不你再选选。”
这话一出,牧仁和图雅都捂着唇轻笑起来,只有谢清樾脸色难看。
都兰手里的汤勺“当”地碰到碗沿,脸颊唰地红透,嗔怪地看了苏赫一眼:“阿爸,说什么呢。”
自己从前只是喝多了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过一次,她阿爹倒好,动不动挂在嘴边。
“行了,这事儿我今天不答应。”
苏赫一挥手,算是宣判今日定论。
牧仁偷偷朝谢清樾耸了耸肩,谢清樾巴巴地望着都兰,还朝她笑。
“没事,伯父,我会继续努力的。”
图雅抱着小儿子起身:“时候不早了,孩子们该睡了,都兰,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新织的羊绒毯。”
第二日一早,谢清樾已经回营去了,穿着新靴子。
沈清沅问都兰想要什么样花色的被面,她替她操持。
都兰望着一望无际的尚且还是褐色的草原,忽然觉得没有意思。
“都行吧,都行。”
都兰话音刚落,就被图雅从身后拍了下肩。
“什么叫‘都行’?你忘了去年部落里娜仁出嫁,那被面织得在太阳底下跟会发光似的,你当时看的眼睛都直了。”
小侄女伸手要抓都兰垂在胸前的发辫,都兰笑着弯腰,任由她攥着。
她忽然有了兴致:“那要织上格桑花,再掺点金线。”
“这才对嘛!”图雅从毡房里拎出半袋染好的羊毛线,色彩鲜艳极了,“我叫牧仁去镇上捎点新染料回来,保准染出来的你喜欢。”
都兰接过一绺艳红的线,这样暖暖的红令她心里一动:“咱们今天去河边看看冰融得怎么样了,捞点鱼回来晚上烤着吃吧。”
沈清沅立刻应和:“好啊!我这就去拿竹篮,再带上点馕饼。”
都兰把红毛线往旁边一丢,弯腰抱起揪着她发辫笑的小侄女,大步往外走去:“走咯,去河边抓鱼咯!”
其其格被她晃得咯咯直笑。
沈清沅拎着竹篮跟在后面,笑着跟图雅道:“你看她,一说玩就浑身是劲,前儿还蔫蔫的呢。”
图雅道:“阿爸也是,早晚都是要同意的,何必非得较那个劲,搞得谢小将军也怪沮丧的。”
沈清沅道:“苏赫有自己的打算,部落里还有几个小伙子,他打算让都兰再选选。”
图雅一愣,沈清沅已经走上前去。
“咱们先把嫁妆备好,管她之后要嫁谁呢。”
两人说话的功夫,都兰已经抱着其其格走很远了。
一晃又是两月功夫,楼烦的草彻底绿了,风一吹,便掀起层层浪似的草坡。
都兰骑着马,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其其格,其其格手里牵着几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羊羔,往河边的牧场去。
她看着其其格,突然想起另一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
忽然觉得,锦衣玉食好似比不上这样的自由自在。
但楼烦的冬天是真冷,其其格能活蹦乱跳,锦云却不能。
锦云会穿着绣满金线的袄子,坐在雕花木椅上,怯生生地看她。
刚到河边,其其格已经脱了毡鞋,下河淌水去了。
都兰翻身下马,叮嘱其其格当心河里的碎石。
就见河对岸闪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部落里的几个男子,正牵着马往这边走,马背上驼着刚割的新草。
巴图老远就挥着手喊:“都兰!听说谢小将军刚收到了京里寄来的信,正往你家走呢,你还不快回去。”
“姑姑!你看我抓的鱼!”其其格举着小鱼跑上岸,冻得通红的小脚踩在草地上。都兰连忙蹲下身,用帕子擦干她脚上的水。
都兰抬起头应了巴图一声。
其其格又蹲到河边看小羊吃草,都兰提醒她:“其其格,把鞋子穿上,别光着脚。”
两人在河边玩了一会儿,远处有人喊他们回去。
喊他们的是图雅,她挎着竹篮站在坡上,扬声笑道:“都兰,谢小将军在毡房里等你呢,还带了京里捎来的蜜饯,其其格要不要吃?”
其其格一听“蜜饯”,立刻蹦起来,拽着都兰的衣角往坡上跑,刚穿上的毡鞋踩得青草沙沙响。都兰跟在后面,看着侄女扎着小辫的背影,想起方才巴图说谢清樾收了京里的信。
进了毡房,暖意混着奶茶香扑面而来。谢清樾正坐在炉边,脸上扬着笑意。
看来他家里给他回的信令他很满意。
“我母亲还问你了。”
都兰诧异抬头:“谢夫人问我什么了?”
“问你在楼烦住得还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婚后可以回京城去。”
说着,谢清樾垂下了头,都兰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虽说苏赫还不同意婚事,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早晚的事。
何况这回从京中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皇帝驾崩,太子玄澈上位。”
都兰帮图雅卷着羊毛线的手指微微收紧,三年前,太子逼她在深夜离开的景象仿佛近在眼前。
当初听太子口风,太子有意将陈锦时归为近臣培养,如今想必那人更
是风光无限。
都兰很想向谢清樾问一句他,但始终未能出口。
谢清樾见她指尖顿在羊毛线上,眼睫垂得很低,好像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新帝上位后,太子党官员都得了擢升。有关北境的新政,想必之后会陆续降下来。”
都兰捏着毛线团,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羊毛,终是没有将更多问题问出口。
她想起三年前在相国寺的银杏树下,他红着眼说:“没有你的地方,都是绝境。”
瞧,他如今不也把这绝境走通了吗。
什么绝境不绝境的,本就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苏赫正好回来,大步迈进毡房,谢清樾立马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垂首:“我家里寄来的信,聘礼单在这儿,聘礼已经在路上了,箱笼重,走得要慢一些。”
苏赫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坐下,接过礼单翻看起来,都兰打量他,见他一边看,一边勾起了唇角。
都兰轻轻摇着头,看来命运已定。
她一向随命运而走,如此也好。
太和殿的金砖泛着冷光,陈锦时身着青色圆领袍,立于百官之列,目光落在阶下那方通体鎏金的铜鹤上,指尖稳稳攥着笏板。
新帝玄澈端坐龙椅,近侍太监展开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内沉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翰林院编修陈锦时,昔年伴读东宫,深察朕心。今北境需推‘柔远’新政,特擢尔为楼烦抚边使,兼领边军都监事,总辖部落互市、边军整饬,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群吏之治。望尔以新政安边,以实绩固疆,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