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
陈锦时站在衣柜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去狠狠吸嗅。
这满柜的气息,比十个沈樱的怀抱加起来还要醉人。
但他表现得很镇定。
沈樱看着他的背,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她朝他道:“在第三层抽屉里,别乱翻,翻乱了我不好整理。”
他强压着气息道:“阿姆,乱了我替你整理。”
衣物的棉麻香,像春日晒过的被褥,他指尖轻轻拂过,他在她的衣柜里翻找,手背蹭过一件襦裙,一件蒙袍,一件肚兜……
眼神稍稍撇过,
然后拿起一件藕荷色的、平常的衣裙,转过身:
“阿姆,明天穿这件好不好?”
沈樱瞥了他一眼,倒没察觉他的其他小动作,只当他又是什么坏毛病作祟,故意指使她。
她冷静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不管她明天想不想穿那件,也断没有他说什么是什么的道理。
她如今没那么惯着他。
却没想到他紧接着面露祈求:“求你了,就穿这件吧。”
她双眸一剪,又是那种沉静的,警告的意味。
警告他超出界限了。
“阿姆,明天穿这件。”
他拿着衣服向她逼近,她缓缓后退,直到背抵上墙壁,用眼神制止他。
他完全忽视了她立起来的界限。
眼底明晃晃地在说:沈樱,只要我逼近你,你就毫无办法。
沈樱垂下眼,背抵在墙上,冷冷道:“陈锦时,我警告你。”
“阿姆警告我什么?”
她抬眸定定看他:“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明日就收拾东西离开。”
陈锦时果然止住了脚步。
他呼吸一滞,手里还拿着她的衣裳。
“阿姆,我只是想让你穿这件衣裳而已,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他退后两步,她得以畅快地呼吸。
她伸手接过衣裳,绕过他放进衣柜里摆好,冷冰冰问他:“你要的手帕挑好了吗?”
“挑好了。”
他手伸出来,掌心上躺着一条浅绿色绣梅花的丝帕。
是她用旧了的一条。
“不是有新的吗?你怎么拿旧的用。”
他把手帕揣进怀里:“我就喜欢这个。”
沈樱背过身,轻轻蹙眉,抵在桌边,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略显单薄的侧影。
“既然没事了,你就先回去吧。”
陈锦时颔首:“嗯。阿姆,我回去继续读书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要是明年春闱前你走了,我想我会发疯的。你不会让我发疯的,对吗?”
沈樱没答话,眉头越蹙越深。
他乖乖地往外走,合上门之前,又道:“沈樱,至少我今晚什么也没做,你这个样子对待我,我真的伤心极了。”
沈樱疑惑地回头,张着嘴想理论,偏这人关了门走得飞快,只剩门板“咔哒”一声,把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再说二房,正厅里摆了满满两大桌子菜,一家人就等着陈锦时把沈樱和陈锦云请过来。
并排两张八仙桌,挤挤挨挨摞着二十多道菜,算是极有档次的席面。
老爷子坐在上首,手边的白瓷茶盏续了几回热水,眉头越皱越紧。
“这都去了多久了,时哥儿怎么还不回来?”
二太太正拿银签子剔着手指缝,撇嘴道:“我就说沈姑娘那性子,定是不肯来的,偏老太太还当回事似的,叫人去请……”
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丈夫用眼色打断。
陈锦行立在老爷子身旁,眉头也紧锁着,陈锦时那小子,不是早就想跑了吧?找了借口干脆一去不回了。
独独留他一人面对。
虽说都是没爹没妈的,陈锦行有时真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孤独的那个。
几个小辈缩在桌角,手里只攥着糖糕啃。姑奶奶家的小儿子偷偷伸手去够碟里的杏仁酥,被他妈拍了下手背:“人还没到齐你就吃,没规矩!”
看着满桌的精致菜肴不能吃,小孩儿放声哭起来:“哇——我肚子好饿——”
老太太听得心烦,又心疼外孙子,便道:“先吃吧,不等他们了。”
老爷子把茶盏往桌上一墩:“时哥儿是今晚的主角,他都没来,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又朝门外喊:“赶紧去个人看看,这混小子到底在磨蹭什么!”
陈锦行闻言站起身,主动道:“我去吧。”
老爷子朝他摆了摆手:“你去,锦行,务必把那三个人带过来。”
老太太心疼:“快去,这满桌的菜都凉了。”
陈锦行回到大房时,陈锦时早回了自己房,沈樱也歇了,陈锦云早睡熟了。整个院落万籁俱静,正有风扫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来做什么?来把他们一个个叫醒,再把本就吃饱了的两个人叫过去吗?
陈锦行叹了声气,干脆回自己房,被子一盖,躺下了。
连信也懒得叫人回二房报。
好在老爷子这次是聪明的,叫了个伙计远远地跟过来,见大爷直直回房躺下睡了,他也摸不着头脑。
那伙计是个胆儿小的,见大爷房里的灯都熄了,再不敢打扰,缩着脖子往二房跑,心里直犯嘀咕。
进了二房正厅,老爷子正蹬着二太太,像是刚吵过架。
伙计刚要开口,就被老爷子呵斥:“人呢?四个人呢?四个人都不见了?”
那伙计声音发颤着回话:“回老太爷,大爷回自己房睡了,许是今日累着了。二爷也回房睡了,沈姑娘和三姑娘也歇了,整个大房院儿里灯都灭透了。”
这伙计瑟瑟缩缩说完这番话。
老爷子抓起桌上的空碗就想砸:“这一个个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父!”
手到半空,二老爷忙上前按住他:“爹,你消消气,大房那几个不跟咱们一条心也不是头一回了,从我大哥那一辈起就爱跟你对着干。”
老爷子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这满桌冷菜,气得差点厥过去。
这席本就是为了陈锦时摆的,现在人家来都不来,连带着这满桌连人带菜都成了笑话。
二太太向来是个多嘴的,当下便道:“时哥儿今非昔比了,老爷子就算有什么气的,也得忍着,现在不是我们照管他们,是他们赏不赏脸搭理我们。”
这话简直是根针,戳破了满堂体面。
二太太又道:“我看也别等了,瞧姑奶奶家的哥儿,都饿得眼冒金星了。快,都动筷子,先吃吧。”
老爷子正愁没处撒气,茶盏都举起来好几回了,也不知道往哪儿砸,当下抓起就朝二太太砸过去。
茶盏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哐当”一声碎在门框上,茶水溅湿了她半个身子。
“你个搅家精!就你话多是吧。”老爷子指着二太太鼻子大骂。
二太太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往丈夫身后躲:“当初时哥儿他们丧母,姑奶奶就说把孩子接过来照管几年,老太太说什么,说‘早就是分了家的,何必多分几副碗筷出去,他们爹有出息,挣下那么大的家业,一点也不给家里人分,你们又何苦管他家孩子。’这可是老太太亲口说的原话,哼,现在巴巴的想跟人家攀亲戚关系,陈锦时那是个什么人,中了个举只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哪里还会把你们两个老家伙放在眼里……”
“你闭嘴!”二老爷慌忙捂住她的嘴,他就知道他这婆娘说话不过脑子,可一句话把全家都得罪的本领,偏还只她有。
谁不知道大房那几年过得多难呐,直到沈樱来了才好起来。
陈锦行倒还好说,一件起毛的青衫反复穿着,陈锦时每天穿着短半截的袖子和短一截的裤腿到处乱晃。两个哥儿哪会打理这些?有钱也没处使。
也就陈锦云,身边的几个奶娘都是当初江家送来的,将她照顾得还算周全。
二太太自然不会管大哥大嫂家的孩子,孩子们的姑姑一开始想管,可姑姑到底是嫁出去了,想管也只能劝老太太管,老太太不肯,只说要么就让大房把家产分过来一半,她就把孩子们接到跟前教养。时哥儿哪里愿意呀,只说饿死也不到他们家来。
不管二房怎么吵,又是几时吃上饭的,陈锦时躺在床上,身下的被褥软和妥帖,是阿姆挑了最亲肤的料子,从被单到褥子,都是他阿姆亲自挑的料子和花样,托人做的。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鞋子,从春衫到冬袄,无一不是阿姆亲手打点。
他拿起那方从她那里带出来的手帕,盖在脸上。
料子是寻常的细棉,边角用同色的线细细锁了边,摸上去温温软软的。轻轻盖在脸上,那淡淡的,像是皂角混着羊奶的气
息般漫了上来。鼻尖萦绕的气息里,满是她轻柔的呼吸。陈家大房很安静,所有人都静静睡着,直到天光大亮。
陈锦时起来读书,沈樱准备带着陈锦云去铺子里。陈锦行也自有要事,宫里太后身边的公公亲自来金陵,要与他商讨太后的脉案。待他拟了方子,公公拿回宫给太后看了,太后点了头,他才能进京觐见。这事明着是考较医术,实则全看人情。
老爷子心里有气,不敢对陈锦时撒火,沈樱他也犯不上,只能叫人再过来请陈锦行。
二房的陈管家一来,陈锦行脚步匆匆,正要去见安郡王妃。
“大爷,大爷,有什么事情走得那么急?”
陈管家拦在他跟前:“昨儿老爷子可是发了好大的火,大爷,你可欠老爷子一个解释。”
陈锦行朝他微笑:“我今日有要事,之后再说。”
陈管家却半步不退,佝偻的身子挺了挺,脸上堆着为难的褶子:“大爷,不是小的要拦您,实在是老爷子从昨晚上就没顺过气,今儿早饭也没动几口……”
陈锦行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劳烦你替我解释下,就说大房习惯酉时过后就歇下了,昨晚大家一回来就睡了,实在是抱歉,我这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着,陈锦行绕过他便走了,陈忠被他绕得一个趔趄,慌忙去拉他,又被大房的门槛绊了一下,重重顿在原地。
“这叫什么事儿啊,大房这一个个的都疯了不成。”
陈管家捂着胸口,寻思着,这事儿得去找沈姑娘,沈姑娘总能给他家老爷子一个解释。
沈姑娘是个好说话的,也讲理的,对二房人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这么想着,陈忠往汀兰园走去。
沈樱梳妆打扮好,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
一推开门,陈锦时手上拎着个食盒正站那儿。
“阿姆,晨安。”
她藕荷色的裙摆垂在脚边,被晨风拂得轻轻飘动,清晨的光衬得她脸色愈发白净。
她望着陈锦时,眼睛眨了眨。
陈锦时唇边漾着笑,把食盒往前递了递:“阿姆,我猜你今天早上想吃糖渍桂花糕,我一早起来做的。”
“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还有几分茫然。
她接过食盒,揭开盖子,看得出来是他亲手做的,她吃过的那种。
她吃过的……
他眼底的笑意明明白白,她不敢不吃。
桂花的甜香飘出来,她怔怔站在门内。
陈锦时看清她今日穿的衣裙,笑容更深。
他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他伸出手,放在她的头顶,为了不碰坏她的辫子,便轻轻的:“阿姆很乖。”
沈樱屏住呼吸。头顶那只手很轻,可就是这轻飘飘的一下,她耳根腾地红了。
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手里的食盒仿佛有千斤重。
桂花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清冽气味,竟让她有些发晕。
“我……谢谢你啊,时哥儿,我会吃的。”
陈锦时收回手,他瞧见她泛红的耳根,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那你快吃吧,刚蒸出来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忠刚从前院儿过来,想着他等会儿得好好跟沈姑娘说道说道。
两个孩子如今这般不懂事,多少也有她的责任。
陈锦时看着沈樱在桌边坐下,桂花糕码得齐整,米白的糕上面撒着金色的糖桂花,蒸腾的热气扑在她鼻头。
他时时刻刻盯着她看,用着那种欣赏的、眷恋的、贪婪的目光。
怎么会有人的目光,绵绵的、胶着的,紧附在人身上,无处可躲,又叫人浑身发酥发黏。
沈樱捏着竹筷的手微微收紧,夹起一块糕,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吃。
只要不是他塞的……软糯的米香混着桂花的清甜在舌尖散开,是好吃的。
“怎么样?”陈锦时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
“……好吃。”
她轻声说着,又咬了一小口。
“你喜欢我以后天天都做给你吃。”
沈樱的筷子顿在半空,抬眼看他,他俯下身,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看她。
她轻轻往后,直到背抵靠在椅背上。
“时哥儿,你现在的任务是温书,准备明年春天的考试。”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很缓,她靠在椅背上,虽是仰视,却并不落下乘。
她静静看着他,目光清澈,带有一点审视的意味。
尽管她今天穿了他昨天要求的裙子,紧接着又毫无意见地吃了他做的糕点。
但这都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她在让步,不代表她在允许他更进一步,更不代表着她怕了他。
院门外转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锦时稍稍直起身子,离她远了些,慢悠悠抬眼看向门口,眼底的神情一收,顿时变得面目冷厉。
谁都信他一脚能踹死人的那种眼神。
听脚步声不是陈锦行的,直到陈忠在门外站定叩门。
“沈姑娘,你在吗?”
里面两人对视一眼,沈樱挪开视线,先开了口:“进来。”声音平静无波。
陈忠推门,一条腿刚迈进门槛,陈锦时一只胳膊抵住门框,拦在他跟前。
陈忠一跟他对上眼,吓得直哆嗦,拿袖口摁了摁额上的汗:“二爷,你、你怎么在这儿?”
陈锦时面目冷硬,眼神沉沉地落在他身上,目光锐利得像刀子,陈忠不禁感到后颈一凉。
“有什么事?说!就在这里站着说。”
陈忠脸上堆起一抹讪讪的笑,微微偏头,对视上桌边的沈樱,她正端坐着,神色平静。
沈樱问他:“陈管家,你有什么事?”
属实是明知故问了,二房的人现在找上门来,还能为了什么事?
这个家里,除了陈锦行,也就她好说话了。
沈樱头一回庆幸陈锦时大清早的过来让她吃糕。
陈忠支支吾吾还不开口,陈锦时没了耐心,推门道:“没事就滚出去!”
陈忠慌忙开口:“有事!有事!老爷子请大爷或是二爷过去一趟,二爷,你要是不愿意去,让沈姑娘走这一趟也行——”
话没说完,陈锦时冷笑一声,眼神更冷了,往前逼近半步,高大身影完全将陈忠罩住:“滚,出,去!”
陈忠腿一软,一个劲地摆手:“我走我走,我这就走。”
沈樱轻轻放下茶杯,清脆的一声响,看向陈锦时,目光平静:
“时哥儿,你还是去一趟吧。”
陈锦时摊手道:“我学业繁重,没空去。”
陈忠站在门外愣着,见沈姑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讪讪地往回走了。
陈忠走后,沈樱站起身,绕过陈锦时。
“我要去铺子里了,你自己回书房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扬声道:“知道了。”
二房早放了话,陈锦时中了举人,老太太要亲自操持宴席,大宴宾客。便日日领着仆妇们盘算菜单,拟定宾客名单,不光是往常来往的亲朋好友,从前沾不上边儿的贵人也敢请上一请。
虽说老爷子现在还生着陈锦时的气,但再生气,借他名头办席的这件事情却不能放过。
还嘱咐老太太一定要:“办好!办得风光些!”
二太太是个精的,领了自己娘家侄女过来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您瞧,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这么一晃眼儿,时哥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他没个亲爹亲妈的,沈姑娘说着也要不管他了,时哥儿的亲事还得咱们二房上心着点。”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斥道:“你倒是会打算盘!”
时哥儿眼看着就是官身,最差也能混个县官做做,举人老爷,多么稀罕!虽说还未及冠,今年不过才十七岁,只怕这场宴席办了以后,说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
二太太脸上堆着笑:“这不是先把姑娘带来给老太
太看,老太太要喜欢再往下说。”
老太太抬眼看过去,那姑娘低着头,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
“老太太瞧瞧,她可配得上时哥儿?”
“时哥儿的亲事,轮不到你瞎操心。”老太太放话,还白了二太太一眼,又道,“什么样的人家能配时哥儿,这自然是老爷子做主。”
二太太脸上的笑僵了僵,又道:“大爷的亲事就是沈姑娘定的,大爷那是沈姑娘说什么是什么,老太太,这事儿你要不上心,时哥儿也是沈姑娘说什么是什么的,到时候随意给说了个亲,可就没得反悔的了。”
陈锦时再霸道再不服管教,在亲事上,那也是拗不过长辈去的。
老太太险些被她说服了,不过,就算有这好事,她自己娘家也有好姑娘,干嘛要让二儿媳妇捡这个便宜,便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不必再多说。”
二太太心里也焦急呀,虽说时哥儿现在年纪是小了点,并且他们本也不信他明年真能当上进士,可万一呢?万一中了,现在许给他的亲事,他可抹不脱了。
宴席当天,老爷子亲自派人来请了几回,还说陈济川从前的官场朋友也要来,就怕陈锦时这个正主不来。没人摸得清他的习性,他要是说不来,是真能不来。
这天大清早上,陈锦时又在沈樱门口堵上。
沈樱终于开门,冷眼看着他。
“阿姆,你可算睡醒了。”
沈樱看他穿了身簇新的天青色绣竹纹锦袍,衬得他本就挺括的身量愈发如松如竹。
头发还是拿发带束着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瞳孔逆着光镀上一层浅金,那股少年气扑面而来。
沈樱的发丝被风扬起,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恰好落在她眉眼间。
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唇角微微上扬。
“你站这儿做什么?今日还是早点去二房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她声音依旧淡淡的。
“我还没想好去不去的呢。”
他跟着她进了屋。
沈樱正理裙摆的手顿了顿,抬眼瞪他:“你别胡闹,今天这场合你必须得去。”
陈锦时倚在她的软榻上,拉着她垂在榻上的裙摆把玩:“为什么呢?”
沈樱一噎,为什么?为什么还用她说?
“阿姆,你想我去吗?”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如星的眼眸里。
沈樱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莫名一跳,伸手夺过自己裙摆:“你去不去的,关我什么事?”
陈锦时两只腿往她软榻上一搭,枕着手臂,整个人彻底躺下了:“那我就不去。”
沈樱对他这无赖行径向来没什么办法,偏他那双眼还一直望着她。
“沈樱,今天爷谁也不陪,就陪你。”
软榻上的人半眯着眼,晨光顺着他的眼尾淌下来,将那点无赖的笑意染得温温柔柔,衣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她声音发沉:“随意,无论如何,你先从我的榻上起来,你很脏。”
“沈樱,你哄我一句会怎样?”
他忽然侧过身,眼底像浸了水。
沈樱一怔:“……”
他仰头望她,眼底含泪,像瞻仰他的神明。
她软下心来,她别过脸,声音放软了些:“……去吧,时哥儿,我想你去。”
第32章
他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又道:“那你亲我一下。”
沈樱眉头骤然蹙起,双眸冷冷眯起。
“这不可能。”
“那我亲你一下。”他步步紧逼,语气执拗。
她踉跄后退,原以为已经消停了好几日的陈锦时,不会再做出这样无礼的事情。
她差一点就对他放松警惕了。
也是,陈锦时这种人怎么会改。
陈锦时俯身往前,顺势牵住她的手腕,轻笑道:“沈樱,你就这么怕我?你躲什么?”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汗,攥得不算紧,却让她挣不脱。
她瞪着他,眼底的冷厉几乎要将他射穿:“陈锦时,放手。”
他还在笑,大臂一个用劲,她往前踉跄,跌坐在软榻上。
发丝扫过他的鼻尖,他眯着眼深嗅,喉间溢出喟叹:
“阿姆,你好香。”
沈樱浑身又羞又燥,手肘撑在他胸膛上,想要起身,后背却被他一手扣住。
尽管她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通过手肘压在他胸膛上,他连哼也没哼一声,稳稳地托住她,将她完完整整地圈在怀里。
他笑起来面容显得分外舒朗轻松,鼻尖几乎要蹭到她鬓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滚烫的气息:“阿姆,就一下,求你。”
沈樱挣扎无果,抬眼望他,他眉梢微扬,睫毛修长,眼睛里像是淬了火。虽言语上在恳求,实际上,他势在必得。
她忽然面露怜悯,声音轻得像叹息:“时哥儿,把你教养成这样,我真的感到很羞愧。”
陈锦时按住她后背的手松了松,眼底的火气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明明灭灭地晃。
他望着她圣洁的脸庞,她真心在怜悯他。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喉结滚了滚,沈樱趁机手肘用力,借着他分神的一瞬,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几乎是小跑着退到桌边,指尖还在发颤,倒了一大杯茶灌入口中。
陈锦时被她遗弃在榻上,手肘半撑着软榻,方才那些势在必得彻底消失不见。
“我……”
恰在这时,陈锦行的叩门声响起:“阿姆,陈锦时在你这儿吗?旺儿说他来找你了,该往二房去了。”
沈樱理好衣襟,要去开门。陈锦时猛地起身,拉住她手腕,用气声道:“沈樱!”
沈樱站在原地,手腕又被他攥着,陈锦行就在门外,她朝他轻轻摇头。
他倔强地用气声吐字解释:“无论你怎么想我,沈樱,我不会变。”
他的力道不重,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他站在她身前,晨光从他身后涌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她几乎只能看清楚他紧抿着的唇线。
“放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惯有的疏离。
他身上的热度还在笼罩她,无时无刻不在。
叩门声又响起。
“阿姆,你在吗?时哥儿,你也在里面。”陈锦行轻轻咳了两声。
他放开她,指尖从她的手腕依依不舍地划过,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锦行,他在。”
陈锦时从她身后现身,陈锦行站在廊下,眉眼极淡地打量过他们。
然后把目光落在陈锦时身上,
“走吧,老爷子催了好几遍了。”
沈樱稍稍侧身,陈锦时从她跟前走过去,轻轻蹭了下她手背。
沈樱猛地将胳膊往背后一收,另一只手掌住门,对陈锦行道:“快去吧。”
两兄弟并肩,要出院门时,陈锦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樱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眼。
他的那些执拗和霸道似乎都散去了,只剩下恳求,就仅仅剩下恳求。
但他又笃定了什么,他仍然势在必得。
沈樱慌忙别过脸,手背明明只是被他蹭了一下。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抬手按了按发烫的眉心,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
陈锦行与陈锦时接上陈锦云,一同往二房去。
陈锦云梳着双环髻,鬓边簪着珠花,已有少女的娇俏之态。
二房花厅已是喧喧嚷嚷,二太太行走其间,使唤丫鬟伙计添酒。
见他们来了,忙笑道:“瞧瞧,我们家的举人老爷可算是来
了,老爷子是三请四请,才把你请来。”
陈锦时被拉着往里走,陈锦行则停在原地,敛起神色,规规矩矩地招待宾客。
他目光淡淡扫过满庭宾客,大多是些生面孔,祖父果然借着陈锦时攀了不少关系,眼看着几个乡绅端起酒杯就往陈锦时那处去了。
他抬眼看向陈锦时那边,他就站在老爷子身边,二太太拉着个小丫鬟给他们倒酒。
陈锦时微微侧身避开,语气平淡:“我不沾酒,二婶留着自己喝吧。”
二太太脸上的笑僵了僵:“不愧是举人老爷,规矩端得大,还得劳烦各位老爷哄着你喝才行。”
陈锦行见状轻笑,陈锦时真是长大了,做事比以前要体面得多了。
陈锦时没接他二婶的话,端起老爷子手边的茶盏,姿态妥帖:“晚辈年纪轻,只一心读书,若有照顾不周的,还望各位海涵。”
几个乡绅连忙点头:“正是正是!现在正是以读书为重。”
陈锦时冷冷瞥了眼他祖父,趁着空儿压低声音道:“我不能再让我阿姆感到羞愧。你得庆幸我阿姆将我教得很好,否则我今天会砸了你这一摊子,你一丁点脸面也没想留下。”
老爷子侧过头,难以置信。
陈锦时垂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你……”老爷子气得手抖,又怕真把这小子惹急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会踹翻这一桌子人!
周围宾客正围着说笑,陈济川以前的旧友也有来的,都是真心来恭贺陈锦时中举,虽然席办在二房,但也愿意赏脸。
只是来了不免都要多问一句:“都兰呢?都兰怎么不在?”
老太太听了脸色一沉,说起沈樱就来气,二房哪次吃席没叫她?她回回也不来。端得好大个架子。
陈锦行解释道:“阿姆喜欢清净,不爱来这种场合。”
“可惜了,我还有好消息要跟她说呢。”
陈锦时看着这位刚从北境回来的郑伯伯,好奇问道:“什么好消息?先跟我说说,我回去转告她。”
郑将军嘿嘿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她家今年又下了八百头羊崽子,她嫂子都快忙不过来了。”
陈锦行听了直笑:“哟,那她家这回可能赚不少钱。”
郑将军道:“那是,这八百头小羊羔子养大了至少能卖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陈锦时眼睛倏地亮了:“真的?那她家可是顶顶的大户人家呀。”
二房几人对视一眼,都难免露出嫌弃神色,老爷子脸色难看,这是何等场合?当着这么多贵客的面儿说起养牛养羊的,丢不丢脸?
郑将军道:“在我们那儿都兰家当然是大户,她阿兄出诊一次,都至少是这个数。”
陈锦时继续惊叹,又问她家羊群养得壮不壮实。
“放心,我路过时特意去瞧了,个个都养得壮实得很!”
陈锦时还欲多问些什么,身后老爷子咳了两声。
陈锦时一张含笑的脸顿时肃然,回头瞥了老爷子一眼。
他又对郑伯道:“你们晚上都到大房来,我阿姆肯定想见你们。”
郑将军见了祖孙俩的眉眼官司,哈哈一笑打圆场:“瞧我,光顾着说都兰家的事,倒忘了正经的。时哥儿,你走了科举一路,往后是想留京城还是回金陵?”
这话题正合老爷子心意,他立刻接话:“家里人都在这边,陈家祖上的根基也在这儿,自然是留在金陵更好。郑将军若有什么门路的,可别忘了我们时哥儿。”
郑河川闻言一愣,一时没接话。他与陈济川是过命的交情,如今陈锦时丧母又丧父,他自然愿意尽全力托举陈锦时。
他咂着嘴认真道:“金陵虽好,终究是个安逸窝,还是看时哥儿自己想要个什么前程吧。”
老爷子脸色刚要沉下去,陈锦时笑道:“郑伯伯,别的不说,你可一定要在你军营里给我留个职缺,指不定哪天我就来投奔你了。”
郑河川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时哥儿自小有喘症,哪能从军呐。
嘴上却是笑着说:“放心吧,一直给你留着。”
之后陈锦时被老爷子拉着见客。
他忍了一整天,扮演的是阿姆口中的乖孩子。
没有捣乱,没有掀桌,没有提前离开。
她不就是想他这样吗?
她早上说:她为把他教养成这样而感到羞愧。
这句话着实刺痛了他。
陈锦时配合老爷子拱手、问好,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活脱脱一个被教养得极好的郎君。
每看一眼祖父志得意满的脸,陈锦时一颗心密密麻麻地疼。
他想,他就要掀桌了,就快了。
“这是我家老二,陈锦时。时哥儿,给张老爷问声好。”
陈锦时依言拱手:“张老爷。”
“陈老哥,你是好福气啊,竟能把时哥儿教养得这般少年才俊。”
陈老爷子笑道:“张老弟说笑了,他父母走得都早,可不得我们老一辈的看着点。”
陈锦时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气。
只那么一瞬,他抬起眼,阴恻恻地对着他祖父的脸发问:“你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借着我攀附权贵还不够,还想把我阿姆的功劳抢过去?”
这话简直就像一道惊雷,劈在花厅里。
老爷子脸上笑容一僵,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指着陈锦时,手都在抖:“你在胡说什么?”
张老爷看看脸色铁青的陈老爷子,又看看眼神冰冷的陈锦时,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围的宾客也都噤了声,谁也没想到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突然翻脸,对自己祖父说出这种话。
陈锦行原本在另一处陪客,见了这一幕,快步上前,捏住陈锦时的手腕。
“陈锦时!”
他在警告他,若是当众传出不孝的名声,他就算站上金銮殿,也难被皇上钦点为进士。
陈锦时却没停,死死盯着祖父:“我母亲走后,我半夜喘症发作得差点死了,我哥抱着我到你门前求药,你说的什么?”
他目光转向老太太,更冷更厉:“你又是说的什么?”
“真当我年纪小不记事吗?”
陈锦时指着老太太的脸道:“你说,‘反正这孩子也没妈了,又有隐疾,不好养活,长大了也没什么用处,由着他发病算了,省得我们费心’。”
老太太脸色一变,这话是她私底下说的,时哥儿怎么会知道的,她又不傻,怎么会当着人面儿说。这一犹豫,倒忘了当众先反驳一句。
二太太眼神躲闪起来,嘿,这话是她给时哥儿说的,目的纯纯就是为了气他。
“陈锦时,别说了!”陈锦行适时伸手劝阻,又对满厅宾客拱手,“喝多了胡言乱语,各位别往心里去。”
都知道陈锦时压根没喝酒,陈锦时邪笑着,他确实也不打算闹得太大,很多事情点到为止就够了。
郑河川听着听着,突然红了眼眶:“我都不知道你们小时候过得这么苦,唉,你父亲他在战场上不知为朝廷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他的孩子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陈锦时语气平静:“郑伯伯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长大了吗?多亏我阿姆,自从她来了,我才穿上合身的衣服,才有人给我治病。我陈锦时如今中了举,且不说将来前程如何,在我这儿,头一个要报答的就是沈樱。”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挑不出来,满堂气氛总算和缓下来。
众人皆附和:“这是应该的,你阿姆没白疼你,时哥儿还是有孝心。”
尽管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只会把自己架到离她更远的位置,可陈锦时不得不说。他要把她的功劳摊出来讲,要她凌驾于陈家所有人之上,享受他的风光。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陈锦时就算出息了,唯一能沾上光的也只有沈樱。
他站到哪儿去,他就会把沈樱嚷嚷
到哪儿去。
陈家二房、三房的几人脸色青白交加,孩子有这么多亲戚在,小时候还能苦成那样,暗中指责他们的人不少。
陈锦时被陈锦行拉着出来,走出花厅,阳光照在身上,拉出长长的两条影子。
“陈锦时,你今天闹够了?”
两人走到没人的位置,陈锦时倚靠在一根红木柱子上,揣着两条胳膊,嘴角还挂着邪笑:“陈锦行,你不会也是来指责我的吧。”
陈锦行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一阵头大。
“我不是要指责你,只是想告诉你,做什么事情之前,先考虑一下后果。”
陈锦时耸耸肩:“我考虑了,今天这么闹了,还把沈樱拿出来说,回去她恐怕又要生我几天气,不过没事,她生气也就生那么几天,过了就好了。”
陈锦行耐着性子沉声道:“我不是说她。”
陈锦时抬眸看他:“我的人生里只有她,除了她不要我以外,没有任何后果存在。”
陈锦行一怔,从他眼神里看出了别的意味。
他几乎瘫软在地,背抵在墙上才能支撑自己站住。
“陈锦时,你不会是……”
陈锦时眼神非但不躲闪,还挑起眉头:“是又如何?”
“你疯了吗?”
陈锦行强撑自己站直了身子,好用哥哥的气势站在他面前。
“陈锦时,我明确告诉你,不行!不行!”
陈锦时轻笑道:“阿姆也是这样说的。”
他连她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他哥的。
陈锦行深吸几口气,伸手掌住他的肩膀:“时哥儿,你听我说,这件事情不是我说不行或是她说不许,是根本不可能,你明白吗?”
事情的本身就不可能,无关谁同意与否。
陈锦时轻轻挥开兄长的手:“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可能。”
他撇下兄长往回走,陈锦行又叫住他:“你早知如此,刚才又何必当众说那些?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不可能,你要那些人今后如何看你,看她?”
陈锦时晃了晃脑袋,捂住脑门,他不可能为了私心,就否定掉沈樱的付出。
他就是沈樱照顾着长大的,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没有沈樱,他早死了。
“哥,你别说了,我还没想好。”
陈锦行住了嘴,也不再拦住他,他也需要一些空间来承受陈锦时刚才承认的事实。
晚上,陈济川的旧友齐齐来到大房,沈樱提前备好了一桌酒席招待他们。
“早知道你们会来。”
“都兰,我们来看看你。”
陈锦时和陈锦行坐在一边的长凳上,静静看那一桌人谈天说地。
灯烛的光影随穿堂的风轻轻摇晃,忽明忽暗,她的脸在灯影显得里软乎乎的,谈笑声渐渐高了。
“陈锦时,你对她可以是任何情感,但唯独不能是这个,你再好好想想。”
“可我想亲吻她,我发了疯的想亲吻她!哥哥。”
—
沈樱难得从地窖里翻出了一坛陈年好酒,她平常也不爱喝酒。
但这些人聚在一起,难免要说些让人想哭的话。
“今晚整点儿?”
郑河川劝道:“都兰,我们陪着你少喝点儿吧。”
沈樱晃了晃酒坛,陶土封口被她指尖轻轻一扣就松了,醇厚的酒香漫出来,她笑了笑:“这是将军生前最喜欢喝的酒,这坛还是我跟他一起埋的,你们来了正好一起喝。”
话才刚刚说到这里而已,郑河川喉头已经哽咽,别过脸去偷偷抹了把脸。
酒液入盏,琥珀色的光在烛火下晃。
杯沿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
酒液辛辣,滑过喉咙时,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思念,还有这两年强撑着这个家的那股气,忽然就软了下来。
郑河川看着她咂嘴:“都兰,你辛苦了。”
沈樱端起酒杯,对着满桌人举了举:“是我应该多谢各位照拂我父兄。”
她家虽世代游牧,可边疆多战事,身为医者,总是不好自保的。
“你放心吧,你家里人我们都罩着呢。”
“第二杯,”她看向陈锦时和陈锦行,目光温柔得像水,“敬你们都好好的长大了,锦行事业有成,时哥儿也好好的长这么大了……”
一说到这儿,她开始哽咽起来,眼泪忍不住渗出来。
陈锦时能活到这么大,还成了举人,一想到这里,沈樱就想到将军跟前哭一场。
将军永远会安抚她,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照拂。
“还有锦云。”
陈锦云坐在另一边,吃点东西便要回去歇息了。
沈樱朝她甜甜地笑:“锦云一定要好好长大啊。”
陈锦云狠狠点头。
陈锦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陈锦时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他望着她的侧脸,她没看他,他遥遥举了举,然后喝下。
这两人白日在二房,都宣称滴酒不沾。
酒液划过陈锦时的喉舌,辣得他舌尖发麻。
沈樱转头又跟几位武将说起楼烦的旧事:“有一年冬天雪大,我家的羊群差点全部冻毙,方圆百里路全都被雪封山,我们一家人困在山里出不去,没有干草取暖,个个手都冻得跟红萝卜似的。那时我阿兄也才刚满十七,就跟现在的时哥儿一样大,背着行囊到邻村去借干草,没走三里地就陷进雪窝子里,回来时半边身子都是紫的。”
沈樱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液在舌尖漫开,带着点回甘,“我抱着最小的羊羔守在羊圈里,怕它活不下来,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着它,自己又躺进羊群里取暖,天亮时人都冻得说不出话了,怀里的小羊崽子倒是还喘着气呢。”
郑河川叹道:“楼烦的冬天不是开玩笑的!再有那一只羊崽子就值两吊钱,可不得抱在怀里给它暖着嘛。”
陈锦时静静听着,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他听她说着旧事,有时也沉沉地发笑,然后给自己灌酒。
他心想,怪不得她身上总有一股羊奶味。
那股淡淡的香,像冬日里晒过的被褥,温温软软,他总怀疑她是在羊奶里泡大的,今日才得知,那味道,是楼烦的风雪、是羊群的温热、是她敦厚外表下的柔软,一起构成的独特气息。
她给小羊羔的爱护,就像给他的一样。
他也多想,在一个暴风雪的天气,被她抱在怀里,埋进她饱满的胸脯和柔软的腹部里取暖,周围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没有精致的宅院,没有取暖的炭炉,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他们互相包裹着,如果不能在彼此的呼吸里汲取热量,睡去过后,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醒过来。
“后来呢?”一直坐在一边的陈锦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
沈樱抬眼瞧他,笑了笑:“后来啊,我阿兄给可敦治好了病,得了一箱子狐裘回来,我们一家人就再没被冻伤过了,我父兄也能穿上狐裘走到更远的地方寻找干草。”
“阿姆,”他忽然又开口,“那你当时抱着小羊,怕不怕?”
沈樱笑道:“怕什么?要么它活,要么我死。我那时就想着,这羊羔要是活了,明年能生三只,后年就有五只,我家的羊就越来越多。”
陈锦时望着她,喉头发紧,他沉沉地呼吸着,他的阿姆啊。
第33章
她的爱意从来都不是软绵绵的。
他回想起在她怀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为何她只是那么抱着他,便能给他无穷无尽的热意。
她第一次将他拢到胸前,彼时满身都是刺的他也能瞬间被她安抚。
她的力量很厚重。像楼烦草原上的暖阳,能融开最深的积雪。
他爱她,他无可救药地爱她。
又是一杯酒下肚,陈锦行按住了他:“陈锦时,你不能再喝了。”
陈锦时茫然抬头,望向兄长:“哥,哥,我真的走不出来。”
陈锦行眉头轻蹙:“走不出什么?”
“走不
出她。”
—
“都兰,陈将军当年总说,军营里随便拎一个小兵出来,骑射都不如你,说楼烦的风都追不上你的马蹄子。”
说起将军的事情,几人总是滔滔不绝。
沈樱嗔笑着:“将军就是这样的,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
郑河川道:“他原本也是把你当半个女儿看待的。”
沈樱抬起眼,月光恰好落在她眼底,冷得像雪:“我好想他,真的好想将军。”
屋子里的谈笑声忽然就淡了。她垂着眼,眼底还凝着霜,温热的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淌,在裙上洇开一小片神色的渍。
陈锦时心口发紧,他的注视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陈锦行唤了他几声,絮絮地劝,最后叹了声气,拍桌而起。
“我先回房了,你们慢吃。”
沈樱仰起头看他:“锦行,不再坐会儿了吗?”
陈锦行只是摆了摆手,不敢看她:“不了,我酒喝多了,想躺会儿。”
沈樱朝他妥帖地笑着,关心道:“那你慢些,回去了喝点热汤再睡。”
陈锦行走后,陈锦时起身,走到了沈樱身边去。
她还欲倒酒,酒壶被他一把夺过。
她仰头,红着眼眶看他,但神色很凶很冷。
陈锦时拉过她的手,藏在桌子底下攥在手心里。
他面朝各位伯伯笑道:“我来给各位添酒。”
郑河川道:“时哥儿,别给你阿姆添了,她喝多了。”
陈锦时当真添了一圈的酒,独独绕开她。
沈樱一只手还被他攥着,她发脾气想抽出来。
陈锦时死死攥着,眼神柔和,声音温到了极致,轻声的凑她耳边:“沈樱,你喝多了。”
沈樱猛地抽出手,手背磕在桌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满桌都看了过来。
两人并肩坐着,上半身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手背被磕红了一片,陈锦时趁机又拉过,放在手心里揉。
他的拇指指腹温暖而粗粝,她心乱如麻。
如果说方才她的一颗心里满是酸楚,被他这么一搅,她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了。
陈锦时的手,年轻、有力、滚烫,像团火,要将她的手融化在掌心里。
桌上谈笑声依旧,那些声响却像是隔了层水,模糊不清。
沈樱只听见自己耳鼓里的轰鸣,还有桌下那只手传来的温度,顺着血脉一路烧到心口。
她偶尔清醒,想抽回手,指尖只轻轻地动了动,然后被他更紧地捏住。
然后他轻轻扯她,她偏过头,余光瞥见他垂着的眼睫。
“阿姆,刚刚撞疼了吧?”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好像他才是她的长辈,在安抚她。
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方才灌下去的酒液在胃里翻涌,变成一阵阵燥热。
他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揉着,捏着,翻来覆去地摩挲。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忽然变成了一团棉花。
“都兰别喝了,”郑河川招呼道,“让时哥儿替你喝,他都长这么大了,该为你做点事。”
陈锦时左手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右手仍攥着她。
他掌心朝上,摊着她软绵绵的手心,像托着件稀世珍宝。
沈樱另一只手撑着额头,懒洋洋地发呆,难得地顺从了他。
她看着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喉结滚动得格外凸起。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不明显的笑。
陈锦时生得是极周正的。眉眼轮廓都是被打磨过的精致,鼻梁高挺,鼻尖凌厉,眼瞳是极深的黑,盯着人看得时候总能给人很强的压迫感,笑起来时,眼尾会上挑,有些人看在眼里,是挑衅,有的人看在看里,只是少年人的狡黠。
他身量拔得很高,肩宽腰窄,有时穿粗布短褂也掩不住那身利落完美的骨架。头发总是束得整整齐齐,偶尔额前垂几缕碎发。
“没想到时哥儿你这酒量随了你爹。”王伯拍着桌子笑道。
陈锦时给自己添了酒,浅浅笑着:“能像我爹三分,我已是十分知足了。”
他说着,桌下的手似是不满足于就那样握着她的,他五指一根一根穿开了她的手指,穿到再不能更进一步了,再重新蜷起来。
沈樱想往回缩,被他扣得更紧,两人的指骨交缠,他的指节比她的粗实,一丝缝隙也没留。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
李伯敲着烟杆道:“都兰你说,时哥儿能有几分像陈将军?”
她偏过头看他,他正望着她笑,桌子底下的手紧了紧。
“眉眼有三分像,性子……完全不像。”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腕内侧砰砰跳动的脉搏。
她的耳尖微微发烫,桌下的手突然被他松开,他把她掌心翻过来,用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写什么,一笔一划,她不能集中注意去识别那个字,只觉得那点痒意顺着胳膊爬上来,钻进了后颈,她缩了缩脖子,猛地抽回手。
月上中天,有人打了个绵长的哈欠,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都兰,就不打扰你了。”
李伯磕了磕烟杆,走前拍了拍陈锦时的肩膀:“时哥儿,好好孝敬你阿姆。”
陈锦时起身相送,沈樱坐在原地。
“我知道,放心吧李伯。”
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沈樱鼻头闻见一些夜露的湿意。
她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晃晃悠悠,说着散淡的话,渐渐消失在门外,走到巷口的拐角。
然后,她又坐了一会儿,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静,她站起身,下人们都歇了,便想稍微收拾一下碗筷。
陈锦时将客人送到巷口,又转身回来,走到她身边,两人的影子都长长的。
“我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碗。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累极了,每拿起一只碗,都要顿一顿。
月光从窗里漏进来,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镀上一层银白。
“都走了?”她轻声问道。
“嗯。”陈锦时走到她身后,扶起歪倒的椅凳,拉她坐下。
屋里只剩下桌椅碰撞的轻响,还有两个浅浅的呼吸声。
他的手按在她肩上,她轻轻摇头:“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读书。”
她从肩上去拉他的手,顺势又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现在屋里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
便是手拉着手,也不必藏在桌下了。
沈樱苦笑一声,懒得把手抽出来,竟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遗憾。
她一低头,便能看见,被灯烛照得分明的两手交缠。
他的掌心依旧滚烫,他站在她身前,托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摩挲。
一切是那样的缠绵却无言。
就在她筹谋着如何从这样的境地里脱离时,他骤然埋首,一手掌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睛,年轻男孩子的气息干净,热烈。
怎么就长大了呢?
怎么就……变成能将她牢牢圈在怀里的模样了呢?
他明晃晃地注视,而她也喝醉了。
她的眼角忽然又渗出泪来,他伸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去拂。
泪水濡湿了彼此的皮肤,黏糊糊的,像是将他的掌心和她的脸颊黏在一起。
穿堂风“呜呜”的,像谁在低声啜泣,又像谁在悄悄叹息。
“怎么哭了呢?”
他的拇指还在轻轻擦着她的眼角,那点温热的触感混着泪水,滑腻腻的,还有他温柔的问话,混在一起,使她渗出更多的泪水来。
她开始埋头啜泣,想躲开他的触碰,陈锦时却将他捧得更紧。
他的掌心带有无与伦比的掌控力。
她睁开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眼,然后他很冷静地亲吻上了她。
他轻轻啄她眼角的泪,她摇着头推他。
“陈锦时,别,别这样。”
泪水流得更凶,心里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在折磨着她。
在他的亲吻到来之时达到顶峰。
酸的、涩的、烫的,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他开始用双手来捧她的脸,嘴唇含着咸涩的泪,慢慢往下。
鼻尖轻轻抵着她的鼻尖,是一种试探和询问。
她仍摇头,泪如雨下,却没有力气推开他。
她的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前,呜咽声顿时被他含-入了唇齿间,碎成一片湿热的气。
穿堂风卷着灯影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气息越发缠绵,她喘着气。
她猛然偏过头,躲开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她毫无办法抵抗他的蛊惑,于是她的泪水像珠串一样落下。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发烫的,软得要命的耳垂。
他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漩涡,要将她整个卷进去。
“阿姆,求你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相触,眼底换了一种祈求的神情,声音发颤:“阿姆,可怜可怜我吧,行吗?”
你不是最惯着我的吗?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何这个不可以。
“就当我可怜,可怜透了。”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将她感受那处狂跳。
掌心下的颤动又急又猛,想要钻进她的骨血里,让她知道。
她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细微的哽咽,轻轻往前伸了下巴,那些清醒的世俗规矩在他滚烫的吻里寸寸崩塌。
她仍然在掉泪,在他虔诚的、珍重的吻里,在他舌尖与她的辗转厮磨间,她无法不掉泪。
年轻的躯体里藏着汹涌爱意,隔着布料也能摸到他绷紧的肌肉,烫得她浑身发颤。
而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嘴唇一下下扫过她湿软的唇瓣,将她的哽咽都吞进了唇齿之间。
“陈锦时……”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软得很快被他吞噬。
他松开她时,她头抵在他胸膛间轻轻地喘气,听着他的心跳,还有他喉间压抑的轻喘,他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夜像是被拉长的棉线,缠缠绕绕,勾勾连连,总也到不了头。
灯烛不知何时燃完了芯,屋里只剩下月光的青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交织的呼吸。
风也渐渐歇了,只有院角的桂树偶尔落下几片叶子,在地上铺出细碎的响。
天快亮时,沈樱睁开眼,她躺在自己的房间内,窗外已泛出鱼肚白,带着点凉意的光从窗纸透进来。
她起身,穿好衣裳走到外间。灶房里的水缸竟已结了层薄霜。
她懒得叫下人过来,便自己舀水,碰到水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引火的柴草有些潮,在灶膛里焖烧着,冒出的青烟呛得她转过头。
等火光终于舔舐着柴梗燃起来,她才直起身。
好些年没做过这样的活了,沈樱还有点不习惯。
锅里的水“咕嘟”响起来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沈樱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进来的是府上新添的一个小丫鬟,叫白芍。
白芍见姑娘在干活,连忙走过来:“姑娘晨安,姑娘这是要烧热水?姑娘叫我一声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说着,白芍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
沈樱让出手:“哦,我这屋里用不着你们常来伺候。”
白芍手脚麻利地添了柴,又取来干净的铜壶往灶上坐,嘴上念叨着:“姑娘买了我们回来,只叫我们伺候两位少爷和小姐,可昨儿夜里风大,府里水缸都结了霜,您瞧您这手冻的。”
沈樱只是指尖有些微发红而已。
白芍又絮絮道:“前院旺儿说,二爷一大早上学堂去了。”
铜壶里的水烧好,白芍给沈樱灌了个暖炉,塞到她手里。
沈樱两只手顿时暖和起来,望着窗外天色,声线还有些发紧:“他去书院了?”
白芍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旺儿是这么说的。不过,二爷可真厉害,十七岁的举人,只怕在整个金陵都是头一个呢。”
说着,白芍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都带着雀跃,脸颊被映得红扑扑的。
沈樱抱着暖炉的手紧了紧,耳根泛起热。
瞧这些小丫鬟现在仰慕他们家二爷,正如沈樱当年仰视将军一样。
“沈姑娘那日没去,前儿二爷去文庙谢恩,穿着那件石青贡缎的袍子,骑着大黑马,大街上过的时候,多少人家的小姐都扒着门看呢。现如今金陵里,再没有比我们二爷更风光的郎君了。”
沈樱别过脸,听小姑娘的口吻说起这样的话,她全身都热燥燥的。
白芍还在絮絮叨叨:“府里那些婆子们都说,二爷打小就最跟您亲了,姑娘今后可等着享福吧。”
她越说越起劲,忽然瞧见沈樱微沉的脸色,才猛地住了口,吐了吐舌头:“姑娘,我是不是说多话了?”瞧着姑娘听这话倒不怎么开心。
沈樱摇摇头,指腹在暖炉上轻轻摩挲着:“没什么。你去把早饭端来吧。”
白芍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伴着小厨房婆子的笑语回来了:“……今儿特意给姑娘蒸了桂花糕,二爷前些日子提了一嘴,说姑娘爱吃,厨房紧着就做了。再过些日子,就吃不着桂花了。”
沈樱敛起神色,将情绪压下,淡淡道:“放在桌上吧。”
食盒打开,热气裹着甜香漫出来,雪白雪白的糕,撒着细细的糖霜。
沈樱拿起一块,入口即化的甜,她想起昨夜他在她唇畔的呼吸,想起他滚烫的掌心……
用完早饭,她换了件月白色的褙子,下身百褶裙,领口绣着几支暗雅的兰草,头发松松挽了个圆髻,只簪了支碧玉簪。
出门时,陈锦行正候在廊下,两人难得一同出门。
“阿姆,晨间风凉,多披件披风。”他臂弯里搭着件素色披风,看样子是特意给她备的。
“早,多谢锦行。”沈樱接过披风搭在臂弯,踩着青石板穿过庭院,脚步没停。
经过月洞门时,正好撞见陈兴抱着账本过来,见了她便躬身:“姑娘这么早就到铺子里去?”
“嗯,你有什么事与锦行说吧,我就先走了。”沈樱微微颔首。
陈兴看向陈锦行,陈锦行叫住沈樱:“阿姆。”
沈樱顿住脚步,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她自以为存在的审视与指责。
但他只是静静地、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已。
“阿姆。”他又唤了一声,迈开步子走到她跟前。
她喉间有些发干,垂下眼睫,不知道陈锦行要与自己说些什么。
沈樱并不是脸皮很厚的人,她时刻在检视自己的过错,并且,她也并不算在陈锦行的质问下继续隐瞒,她张口:“锦行,我……”
“阿姆,时哥儿确实不好管教,对吧?”
沈樱轻轻蹙眉,陈锦行打断了她的话,她即将要戳穿一切的话。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上不下。
她抬眼看向陈锦行,他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眼底的情绪瞧不真切。
她轻轻点头:“嗯。”
墙根后面,陈锦时回来取书袋,正躲在那里。
他目送着两人并肩出门。
听见陈锦行道:“辛苦你了,阿姆。”
沈樱缓缓摇头:“不辛苦。”
从府里出来,上了街以后,两侧的店铺陆续都开了门。
沈樱与陈锦行分开,各自往各自的铺子里去。
“都兰蒙药”的伙计正在扫地,见了她忙笑着问安:“东家可算来了,前些日子忙府上喜事呢。”
沈樱“嗯”了一声,铺子里伙计连声给她道喜。
她失笑:“给我道什么喜呀?中举的又不是我。”
有机灵的伙计道:“东家要是能下场考试,肯定也能中举。”
几人哄笑一番,便过去了。
沈樱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人再说,陈锦时中举,她跟着享福这样的话,她就谢天谢地。
她抬手解了披风的系带,伙计眼疾手快地接过去,搭在墙边竹架上,又道:“东家,昨儿刚到了批新的当归,岷县来的,你要不要过过目?”
“拿来我瞧瞧。”沈樱走到柜台后坐下,伙计很快用竹簸箕端来当归,眼瞧着根条粗壮,断面呈黄白色,带着浓郁药香。
她捻起一根,指尖触到药材的纹路,心思却有些飘忽。
过了一会儿,白掌柜问了她两声,她放下当归:“成色不错,入库吧。把上个月的进出账拿来我看看。”
伙计应着去了,店里只剩下药碾子转动的轻响。
沈
樱翻开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晃,一个也没看进去。
伙计正低头用麻绳捆扎药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了东家,前儿有人送来封信,从京城寄来的,我给你收在抽屉里了。”
沈樱一怔,拉开柜台下的抽屉,取出个信封。信纸是熟悉的洒金笺,上面是谢清樾清隽的字迹,她认得。
信上说他已经启程去往北境,待路过金陵时会到府上拜访。
沈樱捏着信纸,算算日子,他岂不正好这两日就到了?
将信纸往抽屉里一塞,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的杂乱心思一下子烟消云散。
“得快些备个席面待客才是。”
又想起家里那个陈锦时,她直头疼。
府上现在添了一干下人,招待谢公子倒也显得气派。
陈锦行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唯独陈锦时,是个既没有礼貌还寡廉鲜耻的家伙。
尤其是如今,还又添了一宗罪。
沈樱深吸口气,望着药柜发呆。
“楼烦之地苦寒,尤其这转眼就要冬日了,拿个好点的锦盒过来,我给谢公子配点补养身子的药材装上。”
伙计应了声:“好嘞。”
沈樱打开药屉,指尖掠过一排排药名,拣了当归、枸杞、黄芪,又配了些虫草,都是温补身子的好物。
她拿了个边角嵌着螺钿的紫檀木盒子,一边称量药材一边道:“这些药材分两包,一包可以路上泡水喝,另一包用陶罐炖了,每日一小碗,能强身健体。”
伙计在一旁记着:“这位谢公子替咱们铺子里买过不少药材,咱们是该替他备得周全些。”
沈樱将最后一味药放上称,淡淡道:“也不光是为着这个,他与我是旧友了,也是将军的旧友,就是为将军想着,我也得替他考虑周全。”
正说着,门口压下来道暗影。
那人揣着手,阴恻恻道:“阿姆,你要替谁考虑周全?”
第34章
沈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格外感到寒浸浸的。
她缓缓转过身,陈锦时站在门口,半边身子沐在日光里,半边身子浸在阴影中,眉眼被切割得阴暗不定,尤其嘴角那抹笑,瞧着让人心里发寒。
“你怎么来了?”她将药材往盒里一拢,声音冷淡。
陈锦时没动,依旧揣着手,目光慢悠悠扫过桌上的木盒,又落回她脸上,那眼神太过黏腻。
如同浸了水的丝绸,软而沉地搭在身上,那黏腻的触感顺着视线蔓延,密不透风,缠缠绕绕,连呼吸都带上了滞涩感,他好像在抚摸她。
“我想你了。”陈锦时换了个姿势抵在门框上,语气轻飘飘的。
沈樱指尖捏紧了药材,好在这样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实在平常。
他往前挪了半步,阴影跟着压过来,沈樱斥道:“你现在应该在书院里。”
陈锦时却像没听见她的话,跨过门槛迈进来。
他的目光还黏在她脸上,就像丝绸越缠越紧。
窒息的,缠紧的,但十分温柔的抚摸感。
“我不过是提前了一个时辰从书院出来,来接你回去。”
他手掌着柜台边缘,沈樱坐在柜台后方,恰好被他圈在一小片阴影里。
沈樱别过脸继续做事:“我不需要你接,何况现在时辰还早。”
“阿姆吃不吃点心?我去对面买。”
“谁要吃你的点心,我忙着呢,你回去。”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做足了推拒姿态。
陈锦时却道:“你怎么不吃呢?”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有那目光,像有实质,依旧黏在她背上。沈樱都能感觉自己耳垂在发烫,连带着后背的皮肤后绷紧了。
“谢清樾是不是要来了?”
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挑衅。
她转过身,盯着他道:“陈锦时,谢公子是我的贵客,你最好别捣乱。”
陈锦时换了只手,手肘支撑在柜台上,笑着道:“捣乱?我为什么要捣乱?我的胸肌腹肌大腿肌,阿姆又不是没摸过,谢清樾来了又怎样?他的有我的大吗?”
沈樱骤然回头,伸手捂住他的嘴,用眼神警告,气声道:“陈锦时,你别发癫!这里有这么多人在呢!”
陈锦时的唇瓣贴在她掌心,温热的呼吸瞬时打在她指缝间。
他对上她警告的眼神,忽然张嘴,伸出舌尖连同唇瓣一起吮吸她的掌心。
沈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瞪着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气又急,又不敢大声,只能压低嗓子道:“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陈锦时笑容更张扬了些,眼角眉梢都带着少年人的得意:“哼哼。”
沈樱扫视了两周,见没人往这边看,才又羞又臊地埋下头,狠狠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滚!”
陈锦时却趁着她埋头的时候伸手,捏住她红彤彤的耳垂揉了揉:“阿姆别生气,我不胡闹了。”
他的语气软下来,一下又带着哄人的意味。
他适时收回手,沈樱捂住耳朵,警惕地看着他:
“真的?”
她抬头看到他放浪的模样,就知道是假的,可怜她还对他存着一丝天真的期望。
陈锦时怎么会变成乖孩子?
陈锦时永远也不会变成乖孩子!
她务必要时刻对他保持警惕。
“我只有一个条件。等谢清樾来了,我保证不捣乱。”他俯身说道。
沈樱难得又对他抱有了一丝期望,时哥儿有些时候,是很乖的。
“什么条件?”
他凑近了,小声道:“我要接吻。”
“……”
—
“陈锦时!”她攥紧拳头,声音压得极冷,“你再说一遍。”
他眼角眉梢都挑着邪气,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我说,我要接吻。”
他眼底裹着点灼热的认真,烧得沈樱心口发慌。
药铺里的伙计们正背对着他们称药。算盘打得噼啪响,浑然不知身后事。
沈樱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暗压压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审判她。
她抬起头,一巴掌挥了上去:“陈锦时!滚开!”
“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陈锦时捂着脸,一脸受伤。
“阿姆……”可怜至极。
沈樱不由得想起昨晚,她之所以松口,答应他的请求,便是因为,他那时候看起来好可怜,可怜至极,急需得到她的垂怜,她便慈心大发,给他一点垂怜,给他一个吻。那个吻滚烫而缠绵。因为她喝醉了。
伙计们愣了一会儿,带着惊愕、好奇,白掌柜连忙招手,小声道:“东家正教训孩子呢,没看见?出去出去,都出去。”
说着,店里的伙计一连串的便出去了。
最让沈樱扛不住的情形,便是只剩下她和他,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看见他捂着脸的样子,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她确信,只要她透露出一点怜悯,他就会像只饿狼一样扑上来。
“陈锦时,别装可怜,你应该明事理了,任何事情再一再二不再三,别再无理取闹。”
她的声音又冷又厉。
“阿姆,我真的很让你失望吗?”
沈樱攥紧了拳,道:“是。”
“阿姆,你是不是后悔与我那般亲近了?从始至终。”
沈樱很难张口,但此时此刻,她只能道:“是。”
陈锦时苦笑一声:“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们早就同床共枕、互相亲吻,若是你后悔这些,我不让你后悔。”
说着,他拿起柜台上一把剪子就往手腕上划。
“我不该活到现在的,阿姆,你让我活到现在,我就是个罪孽!现在我亲手消除这个罪孽!”
沈樱脸色大变,就那么一瞬,他的手腕已经开始汩汩冒血。
“陈锦时!你疯了!”
沈樱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死死攥住他拿剪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去夺剪子。
刃口上还沾着他的血,他轻笑着,他害怕伤到她,便任由她拿走剪子。
“你可真是个混蛋啊!”沈樱的声
音抖得不成样子,拿到剪子后,迅速放进柜子里,拿了一把锁锁上。
然后拿了纱布和药粉出来,拿起止血粉就往他伤口上撒。
陈锦时轻声问她:“阿姆,我很乖的,我所求的不多,真的不多。求你奖赏我,别贬低我,也别后悔……”
沈樱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又输了,输给了他的疯。
或许从她跟随将军回来,踏进陈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与陈锦时彻底纠缠。
她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望着他手腕上缠得厚厚的纱布又渗出了血丝,忽然泄了气。
她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捧着他的头,声音很轻:“好了,好了,什么也没有命重要。”
她垂头吻他的额头,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极致的奖赏。
他浑身发颤,抬头仰望她:“阿姆……”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
“阿姆……”
他贪恋地埋在她颈间,嗅着她的气味。
她最终俯身,奖赏般在他唇上落上一吻。
陈锦时本该顺势抱着她的脖颈,然后莽撞地闯入她,带着他天生的占有和攻击。但他不敢打破她这一刻的圣洁,她只是印下一吻,不带有任何的不堪和情欲。
药铺门外响起敲门声,风尘仆仆的谢清樾下了马车来的第一个地方便是“都兰蒙药”。
一个伙计出去开门,沈樱慌张推开陈锦时,他依依不舍地舔唇。
“你们沈东家呢?她这阵子可还好?”
谢清樾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沈樱从地上站起来,陈锦时半躺在地上,手腕上缠着纱布,透着隐隐的鲜红。
伙计在外面小心敲门:“东家,谢公子来了。”
沈樱瞥了陈锦时一眼,沉声道:“请他进来。”
她背过身去,用、手背用力擦了擦唇,好似这样就能抹去刚刚的不堪行径。
是,只有他们二人在场时,她怜爱他,愿意给他降下奖赏。
但是一旦出现第三人,方才的温情和奖赏全会变成一团肮脏。
沈樱受不得这个。
谢清樾出现在门口时,沈樱已端端正正立在药柜前,指尖正捻着一味草药。
他目光直直落在沈樱身上,连扫视一圈室内的动作都没有。
“沈姑姑,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他笑得爽朗,笑得坦坦荡荡。
他的眼神直愣愣地落在沈樱身上,不躲不闪。
沈樱脸上已凝起惯常的温和笑意:“谢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她转身扬声吩咐伙计过来沏茶,谢清樾这才发现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陈锦时。
“锦时,听说你也中了今秋的举人,恭喜。”
陈锦时袖子拉下来,遮住腕间的伤,他站起身,个子已不比谢清樾低,两人似是暗暗较劲,一个比一个站得挺拔,肌肉都不动声色地紧绷起来。
陈锦时微微颔首,随即笑起来,他扮演起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时,丝毫不遑多让:“也恭喜谢公子,你可比我强多了。”
也没强多少,不过刚好在他后一名罢了。
谢清樾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依旧笑得爽朗,拍拍陈锦时的肩:“你我之间,有着师父那么层关系,本就该相互照应,如今更是同科。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说起来,沈姑姑这些年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他说着,目光自然地转向沈樱。
沈樱正低头用铜秤称药,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陈锦时打量她神色,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接过她手里的活计,一边道:“阿姆的辛苦当然不会白费,我永远不会让阿姆失望的。”
他声音放得温柔平缓,称取药材时,真有几分温润公子的模样。
沈樱没作声,耳尖悄悄发烫。
谢清樾站在一旁看着,脸上依旧挂笑,又道:“沈姑姑头几回收到的药材可还满意?之后若还有什么需要的,给我京城留下的小伙计去信就行。”
沈樱笑道:“都是上等的好药材。谢公子,我还没好好谢你一回呢,今晚我做东,大家得好好去香满楼吃一顿。”
谢清樾笑道:“香满楼的醉蟹现在正是时候,看来我来得正好。”
陈锦时照着方子称好了药,用油纸细细包好,招手喊来伙计:“这是西巷张家婆婆的药,给她送去。”
又道:“阿姆,谢公子来了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府里前些日子不是新酿了坛梅子酒?今晚正好开封。”
他刻意把“阿姆”二字咬得轻软,听起来好像,其余时候他都是个正常男子,唯有叫“阿姆”的时候,他是个还在她怀里撒娇求疼爱的孩子。
谢清樾依旧不动声色地笑,沈樱拍板同意:“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把那坛酒取来。”
陈锦时应了声:“叫旺儿跑一趟就是了,顺便给哥哥递个信。”
谢清樾忽然道:“沈姑姑,锦时这性子,倒是比小时候沉稳多了,看来长大了不少。”
沈樱轻轻蹙眉,含糊道:“他小时候也挺乖,再说谁小时候不调皮?”
话音刚落,她顿时感觉到身后的陈锦时乖顺下来,在她身后的药柜前来回抓药。
她绝不是真心夸他,她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
“阿姆,这陈皮不是说要拿一些给谢公子?我给他挑些成色好的吧。”
沈樱还没答话,谢清樾便道:“行啊,这陈皮我倒不是偏爱越陈的越好,三到五年陈的最合我口味。”
陈锦时嘟囔了一句:“也是,太老的着实嚼不动。”
“新的是嫩点,可惜不值钱,满大街都是。”
沈樱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忽然道:“时辰不早了,先去香满楼定雅间吧,晚了怕是没位置。”
陈锦时一听这话,立马放下手里活计:“我去定,我叫那掌柜的给咱们留最好的雅间。”
过了一会儿,府上跑腿的小厮过来回话:“大爷说他晚上有事,就不过来了,叫沈姑娘和二爷好生招待谢公子。”
沈樱对那小厮道:“知道了,你先回吧。”
小厮退下后,谢清樾笑了笑:“原以为今天能见到锦行,倒是不巧了。”
沈樱道:“哪里见不着呢?晚上你也别找客栈了,府上早打理了一间客房,晚上就上我们那儿住去,虽然将军不在了,但一切都跟从前是一样的。”
陈锦时转过身,脸上已堆起恰到好处的笑:“谢公子,你是陈家的客人,我们自然招待周到。”
他说着,从药柜下面取出个小纸包,“刚挑好的陈皮,三年份的,谢公子瞧瞧合不合心意?”
谢清樾接过闻了闻,颔首道:“不错,是这个味儿。”收起陈皮又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我难免要到府上叨扰一晚了。”
“哪里的话。”
几人起身出门,准备去香满楼。沈樱到里间换了件月白色的外衣,原本在铺子里忙活时,都是套着半旧的青灰色袍子,外出穿着就不太体面了。
出门时,陈锦时往她肩上披了件披风,沈樱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自作主张系好系带。
“阿姆,晚上风凉,多披上一件。”
这披风还是早晨陈锦行给她的,不过陈锦时仅仅只是递给她,而已。
陈锦时指腹摩挲而过她的后颈,她浑身一缩,正要躲开,他已不动声色地退到她身后。
“谢公子先请。”
谢清樾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暗涌。
他礼貌地朝陈锦时颔首,也伸出手:“锦时也请。”
三人前后脚出了门,暮色已然悄悄漫过街角。
陈锦时落后沈樱半步,谢清樾走在另一侧,正跟沈樱说着京城里药市的行情。
“今年不光是金陵,所有地方的当归都涨
了两成价,不过我托人事先留了些,过些日子就能送到金陵。”
他说话时侧着身,沈樱的步伐迈得大,好在另外两个都不是腿短的,步幅“唰唰”地跟着她,连马车都忘了乘。
谢清樾恰好与沈樱并肩:“你那味专治咳疾的药丸,我祖父用了,也说管用,只叫我再管你要些。”
恰好一阵风吹过来,沈樱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柔滑软和的料子,笑着道:“这有什么的,要再多我这儿也有,只管拿去。”
她指腹摩挲着料子,反复回想起陈锦时披到她肩上的一瞬,后颈似乎还留着他指腹的粗粝触感,她耳尖微微发烫。
陈锦时加快了两步,自然而然地伸手掌住她的手臂:“前面巷口在修石板,阿姆慢点走。”
他捏着她胳膊上的肉,稳稳托住,相比之下,谢清樾只能一直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扭头对谢清樾说了句:“谢公子也当心些,别崴了脚。”
谢清樾笑了笑:“多谢关心。不过,我记得师父说过,沈姑姑的骑射功夫极好,应当不至于走这样的路也需要人扶着。”
沈樱下意识收回手臂,就听陈锦时道:“阿姆需不需要,跟我做不做,是两回事。”他指根没松,仍然牢牢抓着她。
谢清樾被噎了一下,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噌”的一下,变为了实质。
沈樱感觉浑身不自在,两人的目光像两簇火苗,燎得她后背发麻。
她轻轻挥开陈锦时的手:“不过是走段路,哪那么多讲究。”
陈锦时手被甩开,他轻轻瞟了谢清樾一眼。
不一会儿,香满楼到了,掌柜的老远迎了出来,几位都是熟客了。
“沈姑娘,陈二公子,雅间早备好了,临着河,今晚正好有灯船。”
陈锦时站到门口,侧身让沈樱先进去,自己却故意挡在谢清樾身前,等两人都进去后,谢清樾才迈过门槛。
谢清樾是个体面人,早就察觉了陈锦时对他的敌意。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子,互相之间都有敌意,总要比来比去,比家世、比学识、比各自的本事。只是谢清樾尚未发觉,或是不敢相信,陈锦时挑衅他的,是与沈樱之间的亲密程度。
两人一左一右,围着她坐下。
沈樱率先起身,给两人斟了梅子酒:“陈锦时,今天你陪着谢公子喝,我就不喝了。”
喝了酒总误事,沈樱不想再落到那种境地。
今晚还有客人在,她还是保持清醒的好。
“沈姑姑不喝也好,这梅子酒闻着虽甜,后劲却大,喝了只怕夜里要头疼的。”
陈锦时给沈樱盛了碗菌菇汤:“还是热汤养人,阿姆多喝些。”
说着,他已将盛汤的碗放到她跟前,沈樱含糊应着,小口喝起来。
雅间里一时静了,气氛带了点说不出的滞涩。
谢清樾先开口,问了些陈锦时将来的打算,两人一来一回,干了不少酒下肚,几轮下来,已经有些上脸。
沈樱抬起头朝谢清樾笑道:“你明日就又要启程了吗?怎的不多留两天。”
谢清樾道:“皇上下的旨,一天也误不得。能空出半日来金陵看看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说着,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拆好的蟹肉。
沈樱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那确实太仓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清樾这话说得……像是喝多了。
说起来,二人年纪的确相仿。
“仓促些,好歹也见着了。”谢清樾的声音放得轻,忽然抬眼望住她,眼底的坦荡消失了一部分,到底是对下面一番话不太有把握。
沈樱却悄然用眼角余光打量陈锦时,倒是怪了,陈锦时什么反应也没有,乖乖坐着,脸上还没红,他喝酒不容易上脸,就是眼睛里没之前那么清明了,嘴角还似有非无的夹杂着一抹邪笑。
“谢公子,你……”
谢清樾打断了她:“沈姑姑,我家虽不是什么古板人家,但我毕竟年纪到了,我母亲难免问我亲事,又问我可有心悦之人,我,我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就想起你来……”
说着,他似是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郑重看向她。
谢清樾倒是个喝酒上脸的,此刻脸颊红扑扑的。
“我知道这话唐突,我这就要去北境了,只怕明春才回来,届时我路过金陵,再来看你,你到时再回复我也无妨。”
谢清樾一口气说完话,只定定望着她,喉结动了又动,自己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
雅间里霎时静得针落可闻,只剩下窗外灯船里的曲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谢公子到底是个体面人,说起这番话来,也不太让人感到尴尬,好像尴尬的只有他自己。
沈樱感受到陈锦时的忽然凑近,正要开口,想办法说些什么。
她是该当场拒绝谢清樾吗?毕竟陈锦时还在这儿,势必会把事情闹得很难看。
可谢清樾给了她考虑时间,她何故连一丝考虑都不考虑呢?陈锦时总不能影响她做人生重大决策。
换句话说,她并不排斥谢清樾。若要挑一个男子成婚,对方也愿意,她为何不考虑?反正谢清樾明年春天才回来,那时才需要她的答复。
这么想着,沈樱迟迟没有张口回绝。
至少她也没有答应,陈锦时应当,会,顾及,他们所有人的体面的。
沈樱缓缓扭头,把视线放在陈锦时身上,陈锦时脸上似笑非笑,沈樱用眼神安抚他,试图告诉他,他永远是她最怜爱的孩子。
有话等回去再说。
陈锦时与她对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并不看向她。
沈樱心里一个咯噔。
陈锦时晃着酒杯,一边给谢清樾斟酒一边道:“谢公子,你知道她是谁的人吗?”
沈樱捏紧了拳头,方才还是爱怜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厉,她在警告他:“陈锦时,有什么话回去说。”
私下里他要如何都行,要是闹到外面来,陈锦时,那就太越界了。
谢清樾怔怔对上陈锦时的目光。
陈锦时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沈樱她,只能,是我的人。”
谢清樾愣了一瞬,笑起来:“我知道,她是你的阿姆。”
陈锦时笑着摇头:“不是。”
谢清樾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陈锦时忽然转身,双手捧住沈樱的脸,将她的红唇挤压得凸起,狠狠印了一个吻上去。
第35章
沈樱的瞳孔骤然收缩,在他两只手捧上来的一刹那。
但她完全逃不开他的禁锢,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能发出“唔——”的声音作为抗议。
他重重亲了她的嘴唇一下,然后放开,好在他退开得很快,沈樱得以喘气呼吸。
谢清樾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她的脸颊上还剩下他的指痕,在明亮烛光下正缓缓消散。
陈锦时人虽退开了,又伸手摩挲了下她发红的唇瓣,动作带着近乎偏执的温柔,眼睛却看向谢清樾:“现在懂了吗?”
沈樱嘴唇发麻,猛地挥开他的手。
她望着陈锦时站在她跟前的那张侧脸,又望了望瞠目结舌的谢清樾,她浑身发着颤,又羞又恼的感觉让她再也待不下去。
她站起身,飞快夺门而出。
她走时带起了一阵风,踩着楼梯往下逃,木梯被踩得“噔噔”响。
陈锦时看着她冲出去,连忙去追。
“沈樱!”
谢清樾拉住他手腕:“陈锦时,别去!你就这么喜欢让她难堪吗?”
陈锦时顿住脚步,回过头看他:“谢清樾,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你又是打着什么幌子接近她的?”
陈锦时继续逼近半步:“你说我让她难堪,你呢?你藏着什么龌龊心思,你自己不知道吗?”
雅间的门还敞着,谢清樾冷静绕过陈锦时,将门关上,再说话。
“陈锦时,我对她的心意坦坦荡荡,从不敢有半分亵渎,我跟你不一样。”
陈锦时嗤笑一声:“你来我家第一天就光着膀子在她跟前晃,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谢清樾脸色又红又白,后退半步,陈锦时步步紧逼,眼底的嘲讽锐利地刺向对方。
“那次是个意外,不是我故意的。”
陈锦时笑了:“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你敢说你被她看了心里没在偷偷高
兴?”
还不待谢清樾开口,陈锦时又道:“总之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谢清樾,这里面没你的事儿,趁早滚到你的北境去!”
谢清樾手指着他,眉头蹙起,认真问道:“陈锦时,她愿意吗?”
陈锦时一怔,谢清樾顺势往前逼近一步,眼底的痛心混着怒意:“我看她不像是愿意的样子。陈锦时,你不过是想占有她!你太自私了!我敢说她永远也不会爱你!”
“谢清樾,你气不着我,收起你的那些心思,我是她最怜爱的孩子,她会永远爱我。”
陈锦时走到他身前,敞开门,扬着下巴道:“请吧,我府上还给你留着卧房。”
谢清樾还欲指责他几句,可门已经敞开了,再多的话也只能咽回去。
“陈锦时,你太荒唐了,你可想过将来要怎么向师父交代?”谢清樾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
陈锦时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将我的阿姆,奉为了妻子。就这么交代。”
说着,他往楼下走去,谢清樾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蹙得更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沈樱在汀兰园的廊下呆坐,听丫鬟们说,二爷回来了。
她起身,走进屋里,关上门,灭了灯。
她坐到床头,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纱,漫进屋里,把所有物件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思,缠缠绕绕。
陈锦时的确让人难堪,但她好像……大概被他亲吻得多了吧,陡然把这事情放到明面上,好像没那么让人觉得羞耻了。
好像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比起藏着掖着地做,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连日的压抑情绪使她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呜咽。
她今日为何不沾酒,因为在她喝了酒的那一夜,并非他一个人在主动。
她深深地记住了那种滋味,她也要命地沉沦其中。
对于他方才的行径,她该愤怒的,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对他不公。
她逃跑是因为慌乱,慌乱里夹杂着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沈樱放缓了呼吸。
他叩了叩门:“阿姆,我们回来了。”
她哑声道:“知道了。”
门外安静了一小会儿,沈樱都以为他走了。
直到陈锦时祈求般地开口:
“沈樱,我能见你吗?”
沈樱没应声,指尖在床沿上抠着,那点凹凸不平的触感能让她感到轻松一些。
她想她该回答:“不能。”
但身体支配她走到了门边。
随即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均匀又沉稳,像在无声宣告他的等待。
“沈樱,我等你开门。”
他的声音很沉,很安稳,是那种将主动权全部交到她手上的安心感。
沈樱手放在门把手上,没动。
她问道:“谢清樾呢?”
陈锦时不将这个问句视作一种挑衅,他答道:“他在前院歇了,你事先给他备的那个院子。”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陈锦时,你今天这样太不该了,我们不能这样待客的。”
她感觉到陈锦时更近了一步,抵着门,呼吸透过门板渗进来:“阿姆,我知道,我就是来认错的,今天是我做错了。”
他好似急切地需要得到她的原谅。
“你知道你错了?”
陈锦时在门外诚恳认错,像个正常人。
“是的,阿姆。我做错了。我不该那样,我该好好说话的,我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沈樱沉默了半晌,嗓音滞涩地开口:“你真正该感到抱歉的是谢公子。他没做错什么,是我们应该好好招待他,你明白吗?”
沈樱尽量把声音压得温柔而和缓,以免又激起他的什么疯意。
陈锦时依然诚恳道歉:“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沈樱终于打开门,看向他。
他低着头,肩膀也耷拉下来,眼睛里满是可怜神情,祈求她的宽恕。
她低下头:“你手腕上的伤怎么样了,血止住了吗?”
陈锦时伸出手腕给她,把袖子撩起来,那里还缠着她下午给他绑的纱布,此刻隐约透着点暗红。
“已经不碍事了。”
沈樱“嗯”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进来我给你换药。”
他得以跨过她的门槛,走进她的屋子,他猛吸了一口气,像要将满室属于她的气息都吞进肺里。
她到房间角落点上灯,叫他在桌边坐下。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药箱。
陈锦时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先喝口水。”
她神色淡淡,冷声道:“你小的时候,我费了不少心力给你治病。你今日这般行径,实在叫人伤心。”
她拉住他的手腕,翻向上,一层层揭开纱布,露出浅浅的一亘伤口。
下午的血流得让人心惊,一想到他只是为了骗她一个吻,沈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若只是想要她一个吻,将她灌醉就行了。
陈锦时注视着她的头顶,唇角扯出一抹笑:“阿姆,我怎么会真的伤到自己性命?我这辈子都得报答你的,我整个身体,整个灵魂,全部都是你的。”
沈樱换药的手顿了顿,抬眼瞪他:“说的什么浑话!”
他笑得实在恳切:“我说真的。”
她动作彻底顿住,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他用着最为恳切,最为柔软的语气,向沈樱阐述了一个真理:
她如果还装作不懂,或是无视,他还会继续发疯。
他现在的正常、温和,都是假的。
沈樱抬头看他,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颧骨,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在逼迫她,但其实,她也的确被诱惑了。
他一直在勾引她,并且颇具成效。
她喜欢他滚烫结实的身体,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卖弄身体。
她也很难不为他的赤诚与不顾一切打动,没人扛得住这样一个人赤裸裸的爱意。
他说他从身体到灵魂全部都是她的,全部,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就会向她臣服。
但她若是还要将他推开,他又会变成一条疯狗。
没有人不想要这样一只乖狼犬的,都兰。
别紧逼自己了,都兰。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眼底的恳求渐渐漫出疯狂的底色,她适时开口:“我知道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些疯狂又缓缓褪去,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如果她此时把手放到他头上,那么他会缓缓摆动脑袋,开始蹭。
“陈锦时,我们可以试试。”
—
他的瞳孔里顿时漫开燎原的光,他抚在她脸颊上的手轻微发颤,指腹的薄茧蹭得她皮肤微痒。
沈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那点动容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浅却透亮。
这一瞬,连她也为他感到高兴。
陈锦时,不必再可怜下去了,阿姆从来都是惯着你的。
他俯身,将头埋进她颈窝里,两只手紧紧把她抱住,明明应该是攻击性的姿态,他却像是属于她的一只大狼犬,虽体型远超过她,却只会在她怀里寻求依偎。
沈樱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撞着她的肋骨,还有他微微发颤的脊背。
她抬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覆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安抚着。
“但我事先说好,”她的声音埋在他的发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首先,这只是试一试,不代表什么,我有随时叫停的权力;其次,所有事只能藏在地下,绝不能现出天日。”
颈窝里的呼吸先是一滞,随即传来他闷闷的回应:“好。”
沈樱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指尖刚触到他的头发,他便微微摆动脑袋,用发顶蹭着她的掌心。
在她怀里蹭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她撞进他眼底深处,那里翻滚着深深的、隐秘的欲望。
她心底一惊,眼神躲闪,又被他牢牢攥住。
他开始逼
近她,锁住她。
然后他的手掌温柔掌上她的脸颊,轻轻抚摸着,抚摸着,缓缓靠近。
他的鼻尖蹭着她的。
“我想和你接吻,好不好?”
他明知道沈樱现在不会拒绝,偏偏还要问这么一句。
他轻轻蹭她的鼻尖,这是一种催促的动作。
“好不好?”
他的手掌已经锁住她的后颈,就算她说不好,她也逃不开。
可他还是温柔发问,隐忍催促。
他要她主动亲吻他。
她鼻尖被他蹭得发痒,连带着心尖尖上也泛起一阵细密的痒。
他眼底的欲,如同涨潮的海,一点点漫上来,却被他死死摁着,只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催促她,逼迫她。
她能感觉到后颈那只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的拇指开始在她颈侧的脉搏上摩挲。
“陈锦时……”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被他蹭来的气息搅得发颤。
他的姿态虔诚,像子民在等待神谕。
他的姿态专横,神谕若迟迟不降,他会掀了天庭。
沈樱闭上眼,只是微微仰头,缩在后颈的手轻轻一收,他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地涌来。
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她微微启唇,被他准确无误地含住了唇瓣。
没有呜咽,没有推拒,她闭上眼享受一切。
他的唇瓣温热柔软地轻轻辗转,她的手指蜷了蜷,终究还是抬起来,轻轻搭上了他的肩。
他的脊背还在极轻微的颤,他的吻带着点生涩的讨好。
沈樱的脑子渐渐放空,只剩下唇齿间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搅动,和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陈锦时子时离开汀兰园回房,他的脚步轻快又雀跃,他压住心底的狂喜。
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阿姆也爱他,阿姆也爱他!
阿姆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是他活着的依据!
他要好好报答阿姆,他要涌泉相报!
在他十七岁的这一年,他终于拥有了他的阿姆!
第二天一早,谢清樾穿着整齐到陈府正厅,沈樱和陈锦行、陈锦时、陈锦云都在。
沈樱招呼他坐下,语气带着歉意:“谢公子,真是抱歉,这次你来了,都没能好好招待你。”
她视线瞥向陈锦时,陈锦时得意地站起身,朝谢清樾拱手,深深弯腰:“对不起。”
谢清樾一愣,再看陈锦时,这人唇边挂着笑,给他道歉道得倒是诚恳。
啧,难得。陈锦时竟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陈锦时道:“之后你再来金陵,我一定亲自招待。”
谢清樾到底是体面人,抬手虚扶了一把:“锦时言重了,沈姑姑也千万不要介怀,此次能来金陵见你们一面,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手放在陈锦云头上揉了揉。
陈锦行虽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猜也能猜到个大概,多半是陈锦时这家伙又犯浑了。
只是他到底想不清楚,弟弟今日为何会愿意道歉?
陈锦时能是这种人?
除非他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不,天大的好处!
陈锦行起身,拿出一早从库房挑的礼:“谢兄,这是父亲以前从北境得的雪参,你这一去务必要保重身体。”
谢清樾接过锦盒,入手沉实,打开一看,那雪参根茎饱满,显然是珍品。
他抬眸看向陈锦行,拱手道:“陈兄弟太客气了,这般厚礼,清樾实在受之有愧。”
“谢兄拿着便是。北境苦寒,战事辛劳,这雪参若能用得上,那你务必得带着,若是用不上,你明年再带回来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起来,气氛缓和了不少。
有着陈济川的情分在,谢清樾与陈家几人,到底称得上是一家人。
陈锦云也朝谢清樾端端福了个礼:“清樾哥哥,一路保重,北境天寒,记得多添衣物。”
锦云已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举一动都透着温婉娴静。
别的不说,陈锦云一看就知道是沈樱教出来的。
谢清樾笑着应下,也回了礼:“多谢锦云,哥哥记着了,回来给你带礼物。”
沈樱抿了口茶,扬声朝外问道:“时候不早了,谢公子的马备好了吗?”
陈兴进来回话:“已经备好了,上好的精粮喂得饱饱儿的。”
谢清樾对着众人再次拱手:“那我就启程了,后会有期。锦时,明春金銮殿上见。”
陈锦时脸上挂的笑更加灿烂:“谢兄,那就届时再见。”
几人齐齐把他送出门,谢清樾翻身上马,身姿潇洒挺拔。
他勒住缰绳,回头望了眼阶上站着的沈樱,沈樱牵着陈锦云的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保重。对了,我说的话一直算数。”
谢清樾深深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马蹄声踏破晨雾,渐行渐远。
陈锦云挥着手道:“清樾哥哥,慢走。”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
“阿姆,清樾哥哥说的什么话算数呀?”陈锦云仰着脸问沈樱。
沈樱还没来得及答,陈锦时已抢先开口,捞过陈锦云的脑袋,把她薅着往里走:“还能是什么,说回来给咱们几个带礼物。”
只有陈锦行跟在后面,一双黑眸,审视完陈锦时又审视沈樱,心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很扎心。
陈锦时,你不会,真的得逞了吧?
正厅里的茶还温着,沈樱坐下,喝了口热茶,天一下子凉了,早晨起来比昨天还要多加两件衣裳。
陈锦时立马凑过去:“阿姆,你今天想吃哪家点心?我买去。”
沈樱抬眼睨他,他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我不吃什么,你自己读书去吧。”
话虽这么说,指腹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语气里的软意都藏不住。
他索性挨着她坐下:“城南那家点心铺子新出了枣泥糕,我去给你买来尝尝?”
沈樱余光瞥见陈锦行进来,忙甩给陈锦时一个警告的目光。
陈锦时此刻乖顺得很,他登时坐正了身子,看着哥哥过来。
陈锦行轻咳了一声:“父亲原来有几本医书,周掌柜问着要看,阿姆,你知道在哪儿吗?”
沈樱想了想,摇头:“这我倒不知道,你问问陈兴呢。对了,张家那边礼过得差不多了,锦行,你这阵子没什么事了吧?”
陈锦行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看着坐在沈樱身边的,得意洋洋的陈锦时,攥紧了拳。
“明日要进京一趟,其他就没什么事了。”
沈樱颔首:“那便好,你进京多带些银子,出手能大方就大方些,万事俱备,别吃亏在这上头。”
“我知道。”
沈樱又笑着道:“锦行再回来,说不定已是官身了。”
陈锦行苦笑一声:“这都仰仗上面那些人,说句不好听的,能活着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樱嗔他一眼:“既然选择了去走这天梯,就要拿出狠劲儿来,锦行,我相信你的能力。再说了,你回来还得当新郎官儿呢,咱们家能不能双喜临门,就看你这一趟了。”
“阿姆就别打趣我了。”
他沉沉看了眼陈锦时,站在原地不动。
陈锦时催促道:“哥哥,这个时辰你该去铺子里了吧。”
陈锦行的目光在陈锦时脸上顿了顿,眼神晦暗不明。
他没接陈锦时的话,只转向沈樱:“阿姆,那我先去铺子里了,晚些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沈樱点头,看着陈锦行的背影,为何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陈锦行一走远,陈锦时又凑到沈樱身边。
“阿姆……我去给你买点心吃好不好?”
沈樱没好气地拍开他埋到她颈窝里吸气的脑
袋:“你去书院,我也要去铺子里了。”
说着,她站起身,这句话是命令,不是请求。
“好,我都听你的。那我傍晚去接你好不好?”
沈樱斜着眼看他,轻轻颔首:“可以。”
“那行。”他应着,眼神黏黏糊糊地粘在她背上,像有扯不断的线。
他开口:“还有一件事。”
沈樱转过身,盯着他:“什么?”
他站起来,踱步到她跟前,食指点了点唇。
沈樱皱着眉,四下看了看,倒是没人。
可这大白天的……又是在四面漏风的厅堂里……
她摇头:“不。”
陈锦时也不跟她多话,抬手将她抵到门框上,响起“哐哐”的声响。
沈樱心一抖,怕极了被人听见这动静。
他滚烫的呼吸已经拂到她脸上,一点不带避讳的,笼罩住她。
他眼底的笑意漫开。
她的手腕被他攥住,摁在门板上,力道大得她挣不脱。
带着薄茧的触感蹭得她心尖发颤。
他缓缓凑近,她闭上眼,不堪面对。
空荡的厅堂里,一片树叶落下也能让她紧张发颤。
她皱缩着五官,盼着这个吻快点过去。
可他却迟迟不来。
在这种地方,她心跳得厉害。
她忍不住催促:“陈锦时,你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