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如他所愿,吃光了一整盘,然后他终于停止对她的黏滞注视。
陈锦行回来了。
“阿姆,八王爷要请咱们赴宴,定在明晚——你们在做什么?”
陈锦行目光锐利,一下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
陈锦时往后一仰,倒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散漫不羁的模样。
沈樱抬头朝陈锦行笑了笑:“真是不巧,时哥儿大清早起来做了碟桂花糕,你回来得晚了些,我刚好吃完。”
陈锦行在两人对面落座,三人正好呈三角之势。
“时哥儿做的?那我可真是没想到。阿姆,你也不能为了哄他高兴,把那么难吃的玩意儿全吃了吧。”
陈锦时也不瞪陈锦行,只把视线慢慢悠悠地往沈樱身上转。
沈樱道:“挺好吃的,所以我才说挺不巧,该留些让你也尝尝的。”
陈锦行点了点头,没再接话,也不知信了没有。
“对了,你说八王爷要请咱们赴宴?”
陈锦行颔首:“正是。说是那九珍丸吃了两年,他家老王妃的身子调养得大好,明日是老王妃寿辰,特意请咱们过去。”
沈樱迟疑道:“咱们不过是寻常百姓,治病救人原是陈家本分,八王府买药也付了银子,咱们哪有资格去王府赴宴?”
陈锦行便道:“八王府的周管家今日路过咱家药铺,特意进来请的我,不光是我,阿姆和时哥儿,也一并请了。”
陈锦时挑眉:“叫我也去?”
陈锦行朝弟弟宠溺一笑:“你已是秀才老爷,也算有些身份,八王爷自然不会漏了你。”
沈樱便道:“既然要去,这两日好生备一份厚礼,不能失了咱家的体面。锦行,这事便交由你去办。”
陈锦行领了吩咐,匆匆又走了。
沈樱一愣,这院子里又只剩下她跟陈锦时两人了。
但沈樱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很快便调整过来,站起身:“陈锦时,回你书房读书去。”
她没有直视他,视线稍稍往一旁偏斜,彰显着她并不坦然的内心。
再者,她还担心着陈锦时会再次闹出什么事情来,因而不想与他对上目光。
他站起身,身影骤然拔高,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她轻轻蹙起眉头。
陈锦时却躬身向她告退:“是,阿姆。”
她抬头时,他已退步离去。
一切如常。
她紧绷着的肩膀倏地垮了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因着价格低廉却效果奇佳的定喘散只在“都兰蒙药”一家售卖,短短一年间,“都兰蒙药”已在金陵闯出极好的口碑。
光靠沈樱一人制药,早已供不应求。她便琢磨着扩大店面,另设一间药坊,请些小工负责炮制药材、制剂。
苏兰舟曾揶揄她:“银子赚得有些手软了吧?要不要我替你拿着点儿?”
沈樱摇头:“没有的
事。”
扩张店面的事情很快落实,沈樱不是喜欢拖沓的人。
大刀阔斧之下,店面门口拓宽了一倍,又挂上红绸,一时间,都兰的招牌声名远扬,慕名前来请她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沈樱虽不常替人看诊,但请到她跟前来的,银子给够了的,她都愿意帮着看一看,治得了的便治。
这日,金陵城里一位贵人的帖子递到了她手上,重金请她过去看诊。
沈樱看着帖子上那“安郡王府”的名头,一时不知该如何。
白掌柜倒是高兴得厉害:“咱们往常最多只给平民百姓看诊,王孙贵胄找上门来的,这还是第一回。”
先前能与八王爷打交道,人家图的也是陈家祖上的秘方。
沈樱却摇头:“还是推了吧,我无意结识这些人,也没那个本事。”
听东家这么说,白掌柜也只好作罢。
到了八王府寿宴这日,八王府请的是晚席,原是寿辰前一日加设的暖寿宴,第二日正午的正席,只怕他们三人还不够格到场。
能赴这样一场宴,已是陈家高攀了,毕竟陈家大房虽是将门,将军也早已去了。
再说二房的老爷子老太太,瞧着也都眼热得很。当初陈济川风光的时候,他们也没跟着沾上多少光,陈济川一走,陈家就是一家子实打实的平民百姓。
下午申时不到,陈家三人就开始准备着了。沈樱特地安顿了陈锦云:“你就在府里待着,晚上从香满楼给你送两三个菜回来吃。你想吃什么,到时候跟陈兴媳妇说便是。”
说着,她给她递了二两银子,叫她学着花用。
又看向门廊里站着的那两兄弟,俱是打扮了的,一个比一个生得俊俏。别说,陈锦时一正经起来,还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模样。
“阿姆,你别着急,慢慢来。”陈锦时扬声道。
沈樱坐在铜镜前打扮,往辫子上穿了几颗绿松石,觉得不够,又穿了几颗玛瑙珠子,始终觉得不妥,干脆全部拆了,重做汉人打扮。
换了一身袄裙,上身琵琶袖小袄,下身翠绿色百褶裙。
她虽未嫁,却也不爱梳平常女子的双髻,索性将蓬松长发松松挽起,在头顶绾一个小小的圆髻,余下头发皆披散在肩头,发尾再用红绸束住。
又从妆奁里挑出几根簪子,斜斜插在圆髻上。
汉家女的打扮素雅拘礼,别有一番韵味。她起身理了理袄裙的衣襟,又往鬓边加了一朵绒花,随后推门而出。
廊下的风拂过,门框发出轻微的闷响,两兄弟同时朝这边看来。
陈锦时嘴角噙着笑意,她头上簪了他送她的那支簪子。
尽管它价格低廉,随处可见。
她朝他们走来,步伐沉稳,像一匹白色小马,陈锦时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她的眼眸亮而深沉,她的长发是马鬃,她的裙摆是马尾,她修长而富有韵律的腿部,是轻快的马蹄。
“走吧,陈锦时,你发什么呆?”
陈锦时回神,往前迈去,掀开马车帘子,朝她伸出一只手臂:“阿姆先上。”
沈樱躬身上车,她先是一条腿踏在车板上,稳稳当当,然后手臂使力,撑着陈锦时的手掌,一跃而上,动作轻盈而利落。
马车行了一炷香,三人便抵达八王府。
沈樱与陈锦行不是第一回来八王府了,王府的管家周盛认识他们,忙迎上来。
“几位请进。陈大爷,老王妃天天念着你呐,说你给的丹药管用,她要吃一辈子,还劳你多保重身子。”
陈锦行轻轻瞟了沈樱一眼,随后对周盛颔首:“应该的。”
将九珍丸的功劳全部归于他一个人,是与沈樱商量过的打算,沈樱不想堂而皇之承认自己知晓陈家的祖传秘方。
周盛又看向沈樱,同样是一番客气话:“沈姑娘好几月没来给老王妃看诊,老王妃可想您。”
“老王妃如今身体大安,找我也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到底还是九珍丸的功效,叫锦行常来看看便是。”
周管家办事妥帖,也没忘了跟陈锦时打声招呼:“陈二爷,来了这儿别客气,尽管坐着。”
说罢,正好走到三人的座位旁,周管家转身又去迎其他客人了。
打眼一看,这座位不算最偏,却也绝不是八王府的贵客之列。
陈锦时和陈锦行一人一边挨着沈樱坐了,都高出她一个头,陈家两兄弟都继承了他们父亲的伟岸身姿。
只是陈锦时还稍稍比他哥陈锦行矮一点点。
陈锦时此时挺直了身板,道:“阿姆,我给你倒茶。”
陈锦行见她坐得端正,便道:“阿姆,我去替你要个软垫子靠腰。”
陈锦时给她倒了茶,陈锦行也果然从八王府的下人那里要来一个软垫给她。
陈锦时又道:“阿姆,热不热?我给你打扇。”
说着,“唰”一声打开折扇,给她扇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内院一个婆子出来请沈樱进去,男女分席,正式开席的时候,他们并不坐在一处。
沈樱入乡随俗,跟着过了二门,进了内院,到老王妃跟前请了安,又按惯例请了平安脉。
她刚坐下,便有位女眷主动凑了过来。沈樱不认得对方,只见那妇人打扮得雍容华贵。
“您是?”
她身后的婆子道:“这位是安郡王妃。”
沈樱想起前些日子那道请她上门看诊的帖子,但她已经回信拒绝了。
她起身行了礼,随后坐下。
安郡王妃道:“沈姑娘,看来咱们很有缘份。”
“王妃,是民女失礼。”
“沈姑娘,我有话直说。我有个儿媳妇多年未孕,遍寻名医无过。听说你从楼烦之地来,手上有些偏门的方子,不如先给她看看,看得好看不好的,再另说。“
沈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雾气遮住了她的神情。
“民女的确懂旁歪门偏方,但这些方字并非正统,贵府世子妃千金之躯,还是叫正统杏林出身的医师看诊为好。”
安郡王妃招了招手,她身后的婆子从远处引来一女子,正是安郡王府的世子妃。
“人就在这儿,你给把个脉便是,也不麻烦什么。沈姑娘,不至于连这点忙也不帮吧?我知道你们做医师的,架子都摆得高,我也不让你白看,诊金这就奉上。”
说着,世子妃已坐到她面前。那是个清淡俏丽的女子,气质贵重,行止拘礼,瞧着十分妥帖面善。
沈樱心一软,答应替她看看。
安郡王妃身份远在她之上,对她也不算颐指气使,沈樱实在没理由拒绝,反倒真心存了想替世子妃看好病的念头。
她取出随身带的脉枕,请世子妃将手腕放上来。
细细诊过脉,她面露疑惑:“世子妃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安郡王妃蹙眉道:“沈姑娘,早就听闻你医术高明,怎的到了我们这儿就出了差错?那么多医师都说她有病,你却说她没病。劳你再诊一回。”
沈樱微微蹙眉,只当是自己错了,抬手再诊。
这一回,她确信世子妃没病,却没急着开口,轻声问她本人:“世子妃,你平日可有什么不适?”
池照萤坐在锦凳上,眼睑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时常心口发闷,夜里睡不安稳,月信来得也不太准。”
沈樱沉默不语,世子妃在说谎。
安郡王妃提醒她道:“沈姑娘,对症拟方子吧。”
沈樱本要动笔,准备随便写个补养方子糊弄过去,哪知安郡王妃又说:“等她有了身孕,我一定亲自备上厚礼道谢。”
沈樱再次收回手,严肃道:“我说了,世子妃没病。就当我医术不精,这些银子我一文不收。”
安郡王妃轻哼一声:“你确定?那么多医师都说她有病,偏你说她没病,沈姑娘,那就别怪我们安郡王府要在外仗义执言,打你药局的招牌了。”
沈
樱沉静坐着,叹了口气:“王妃,你不就是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她有病’,再从我手上得个方子,好印证这一点吗?但我斗胆猜测,有病的怕是贵府世子。你若将他带来,诚心叫我看,我或许真能给他治上一治。”
这话正踩中安郡王妃的死穴,她指着沈樱就要骂,世子妃的脸色也霎时煞白。
“你胡说什么?”
沈樱缓缓站起身:“咱们两相安好,就当从没见过,行吗?我也未曾给世子妃诊过脉。”
说着,她往外走去。天色已黑,安郡王妃坐在椅子上喘气,还真没见过这般听不懂人话的女子。
“她好大的胆子!”
池照萤安慰王妃:“婆母,别跟她置气,她说的是,咱们就当没见过她也就是了,量她也不敢在外乱说。”
沈樱无心独自待在王府后院,入席简单吃了些东西,便穿过走廊往二门外走去。
她不是汉人,没有这么多不能见外男的规矩。
却听见前厅热闹至极。
八王爷痴迷武道,在前厅搭了一个比武台子,此时正有两个身着盔甲的小兵在台上绞打。
四周亮着灯烛,把高台照得如同白昼。
前面传来阵阵喝彩声,沈樱与那高台隔着一方池塘,池塘里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她移开视线,开始寻找陈锦时和陈锦行。
四周望了望,没寻到人影。她暂且不打算钻到那些男客中间去,便就在这儿站着。
高台上很快分出了胜负,又是一连串的高喊声。
沈樱蹙起眉头,听这起哄声,她真怕陈锦时忽然跳上去。
八王爷看得高兴,连声要赏,又道:
“还有谁想上来露一手的?”
沈樱快速扫动视线,急切寻找陈锦时,她不能让他上去。
正当她焦急不已时,身后传来沉沉的一声轻唤,低低地漫过来,带着种说不出的黏滞感。
“阿姆。”
字咬得很轻,却像有钩子似的,顺着耳廓往人脊椎上爬,她还没有回头。
后颈的皮肤已触到潮湿气息,仿佛滕蔓悄悄缠了上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她骤然恐慌。
“陈锦时!”
她转身,他就在她面前。
“阿姆,你在找谁?”
“我在……找你们。”
他轻笑一声,揣手靠在游廊的柱子上。两人身旁是栏杆,栏杆外面是水池,暂且成了单独一处地带。
“阿姆,你是不是怕我站上去比试。”
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被看穿心事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仿佛被他剥去了外衣。
尽管她是为他好,才那么想的。
她听见一声轻笑。
他“嘁”了一声。
“我才不去。”
沈樱有些意外,他不是正处在需要向人证明自己的年纪吗?
这样的机会,几乎能让金陵城里所有达官贵人都看到他,八王爷或许会奖赏他,他能赢得比陈锦行多得多的名声。
“为什么?”
她喃喃问道。
陈锦时逐渐逼近,她忽然有种无路可退的感觉。
他又在散发他的攻击性。
“我不需要像任何人证明自己,除了你。”
“这是什么意思?陈锦时。”
尽管沈樱已经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还是轻声开口,轻轻歪头。
他捉起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阿姆,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我应该明白什么?”沈樱问。
掌心下,有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他厚实的、蓬勃的胸肌,她仍能明确感受到那颗心脏的搏动。
只是被他这样盯着,又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她在心底祈求,陈锦时,千万不要。
又是一声轻笑,她抬起头,陈锦时道:“我要成为你最骄傲的孩子。阿姆,我是不是?”
沈樱闭上眼,轻轻舒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背松弛下来。
天知道,她闭上眼的一瞬,他有多想去吻她的唇。
她很快睁开眼,他对此感到遗憾。
她对他扬起一个温婉的微笑,笑意漫开,温柔似春水,将他托举至云端。
她的手朝他头顶摸去,他轻轻摆动头颅,在她掌心蹭着,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睫毛颤巍巍地眨两下,从一头张牙舞爪的雄狮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小狗,满是小心翼翼的依赖。
听她一边撸动他的头,一边缓缓道:“你是,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他一颗心顿时软了,眼底越发闪出湿漉漉的光。
依偎在她掌心之下,眷恋不已,“阿姆……”
晚上忽然下起雨来,八王府的下人们将宾客都请到室内,又挨个准备马车,好将人送出府。
两人与陈锦行碰了面,陈锦行问她:“阿姆,没事吧。”
沈樱摇头:“没事。”
陈锦时站在她身边,因是雨天,肩上披了薄薄一层斗篷,头上束着马尾,像她最忠诚的护卫。
八王府的宾客很多,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们被送出去。
三人便站在廊下静静等待,呼吸着潮湿的、混合着青草味的空气。
沈樱心里很是安定,周身环绕着两个男人的气息,陈锦时的尤盛。
三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聊起天来。
“阿姆,刚刚吃了些什么?”陈锦行问道。
“吃了些点心,两块鱼肉,一些小菜,喝了两杯清茶。”
陈锦行又说:“阿姆今日胃口怎的这么小。”
沈樱摇摇头:“无事,遇到个烦心的人,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陈锦时皱起眉:“谁?”
沈樱答道:“安郡王妃。”
“我们的马车到了。”
周管家过来请他们几位过去,又有几个下人过来撑伞。
很不巧,恰在这时候的雨势最大,几人站在廊下,衣摆都已经被沾湿了。
陈锦时站在沈樱身前替他挡着,溅进来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薄衫,夏日衣薄,显出了他结实而优美的背胸肌肉轮廓,腰线被裹得极细。
三人要出去,他脱下斗篷裹住她,沈樱险些惊呼一声,瞪大了眼,头已栽在他臂弯上。
一把拦腰抱起,手臂力量惊人,沈樱的下巴搁在他凸起的大臂肌肉里。
他抱着她当众走上马车。
陈锦行跟在后面,事发时,愣了几息,眉头微蹙,随后抬腿跟了上去。
他听到后面那些人在说:
“陈二真是有孝心。”
他冷笑了一声。
沈樱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有被沾湿,被他稳稳当当地放进了马车内,车厢里是一股温燥的木质气味。
她猛嗅了一口,仿佛沉醉其中。
陈锦时这才离开她,双臂离开她的腰和背部,逐渐撤出身体,拉远距离。
她清醒过来,顿觉方才目眩神离、天旋地转。
两人都坐下了,坐得端正,然后陈锦行收伞进来,他甩了甩衣袍上的水,然后冷眼瞥过陈锦时,看向沈樱。
沈樱神态自若。
三人一时无言。
马车轱辘开始转动,他们的身体轻微地颤动。
沈樱的脊椎被震得发麻,她背靠着车厢壁,想以此减缓身体的颤动。
但这个动作却让她的脊椎更麻了,地面的震动与她呼应,顺着筋骨传来,越发难以忍受。
陈锦时背靠这她侧面的车厢壁上,斜眼瞥她,一寸一寸地看。
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腰,看到她脊背挺直,坐立难安,两手撑着车榻上。
相比之下,他要自在得多。
为什么呢?
因为他心里揣着些肮脏的念头,却永远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阿姆不会知道的。
阿姆不会知道的。
除非他疯了。
三人回到陈府,雨恰好停了。
陈锦行率先下车,伸出手臂扶沈樱下来,沈樱下去后,陈锦时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落后一步看她,沈樱背如针扎,浑身酥麻。
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她快走了几步,拉远与他的距离,陈锦时没有刻意跟上。
陈锦行跟了上去,叫住她:“阿姆。”
两兄弟的声线很像,但她分得清。
她微微扭头,陈锦行跟上来。
“时哥儿他……他就是这样
的性子,一颗赤诚之心,只要他愿意,巴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对人好。”别多想,否则他实在会为此感到羞愧。
沈樱点点头:“我知道,他是很乖的孩子。”
陈锦行点点头,送她到汀兰园门口。
“那阿姆,你早些休息。”
“嗯,你也是。”
陈锦行一走,陈锦云从她的院子里走出来,沈樱问她:“锦云,你怎么在这儿?”
陈锦云道:“阿姆,我昨晚做噩梦了,今晚你可以陪我睡觉吗?”
陈锦时这会儿正跟上来,目送她进了院子,随后就看到陈锦云与她说话。
沈樱面露迟疑,她很久不习惯跟小孩子一起睡觉了。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把陈锦云拉到跟前细细问道:“你做什么噩梦了?跟阿姆说。”
“我梦见……梦见黑漆漆的,有好多影子追我,他们抓我的脚,我跑不动,喊阿姆也没人应……”
沈樱心头一软,这孩子可怜,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
她之所以一直没有给陈锦云太多的关爱,平常除了必要的照顾,只让奶娘们陪着她,就是因为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走的,她不是这个家的人,自然不能做得像陈锦云亲生母亲那样,否则将来她离开的时候对陈锦云会更残忍。
陈锦云与陈锦时不一样,陈锦时心里明确分得清谁是他亲生母亲,谁不会是。
她也相信,时哥儿有些时候无论怎么乖巧讨她欢心,从来没有真正把她当做母亲过。
在他心里,他们从来都是平等的关系……一想到这儿,沈樱心下一跳。
她搂着陈锦云,一抬头,就瞥见正站在院门口的陈锦时。
她双唇微张,眼底满是惊怒交加的情绪。
陈锦时望见她的眼,心里一慌,连忙避开。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院门。
“不怕了,”沈樱把陈锦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轻柔,“阿姆在呢,阿姆会保护你。”
陈锦云往她怀里缩了缩,鼻尖蹭着她的衣襟,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她身上的气味很让人感到安心。
沈樱叹了口气,指尖拂过她鬓角,既怀疑自己以往这样待她,对不对?又怀疑,自己从前那样待陈锦时,对不对?
陈锦时小时候几次差点活不下来,沈樱难免分给他更多精力,何况将军请她到这里来,嘱托最多的也是陈锦时的事情。
一个女儿,生来锦衣玉食,身体康健,性格温顺,要什么有什么,两个哥哥从不苛待她,府上唯有她身边跟了数个奶娘和丫鬟,饮食起居无一处不精细。
却没有人意识到,她是最需要爱的那一个。
沈樱摸着她头道:“奶娘给你洗澡了吗?洗干净了才能上我的床。”
陈锦云在她怀里乖巧点头:“洗过了,我知道阿姆不喜欢脏小孩。”
沈樱神色一顿,想起陈锦时不止一次浑身是泥的、刚从树上下来的,就往她床上钻。
他那时经常半夜发病,她不得不整晚陪着他睡觉,对他忍无可忍之时,也没有揍过他,只是叫陈兴媳妇过来把床褥子都换一遍。
她对陈锦时不得不宽容,她开始反思自己。
陈锦时对她来说,很不一样……
与陈锦云、陈锦行都不一样。
“洗干净了就上床去吧,你睡里侧。”
“嗯嗯。”
陈锦云果然乖巧,要是换成陈锦时,肯定要嚷嚷着睡外侧。
但她如果一开始就让他睡外侧,他又会嚷嚷着睡里侧。
一想起这些往事,沈樱笑了笑,决定先把陈锦时抛在脑后,他确实长大了,除了有性命之危时,不该再得到她的任何关注了。
她接下来要做的,是等着张家小姐进门,而她只需要管好陈锦时,不让他闯祸,看着陈锦云平安长大,再最后承担一年陈府后宅的事务。
等怀里的小人儿呼吸变得匀长,她翻过身,平躺在另一侧,脑子乱糟糟的。
翌日一早,陈锦时要去书院上学,按照惯例前来请安。
沈樱正在吃早饭,陈锦云在一旁陪着。
陈锦时敲门:“阿姆,晨安,昨晚睡得好吗?”
他的声音十分清朗坦荡,沈樱看着他的影子,他站得笔直,头上束这马尾。
她暗忖自己许是真的想多了,陈锦时要推门进来,她还是制止了他。
“陈锦时,你去吧。”
陈锦时愣了愣,早上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她,他务必要看她一眼,就一眼。
“阿姆……”
撒娇今天在她这里没用。
陈锦时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眉眼间透着克制,举止从容,少见的,身上带了丝书卷气。
“阿姆,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就站在外面说。”
他,他……
他想说,他昨晚梦见了她,她的躯体,她的唇舌,她的腰肢和她那令他窒息的胸脯………
沈樱给陈锦云剥了松子吃,见外面那人迟迟不回话。
又道:“陈锦时,没事你就走吧。”
她对他好冷漠……
他早晨醒来时,他的□□都快要被撑炸了。
他不过是想见她一面,他不得不见她一面,他抓心挠肝儿地想见她一面。
“阿姆,我是要说,我身上没银子花了,你能给我些吗?”
“到陈兴那儿支去。”
“可我想要更多。”
“你要多少?”
沈樱站起身,已经打算从匣子里给他掏银子了。
他蹙眉盘算着,开口道:“要一百两。”
沈樱推开门,上下打量他:“怎么要这么多?”
她终于开门了,梦中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她的一双唇仍是那样,张张合合,张张合合。
她的嘴唇微微红,看得出来她正在吃饭,唇珠上凝着一点点油脂。
清晨的阳光正好照下来,柔软又红润的唇瓣显得愈发诱人。
“陈锦时,你说话,怎么要这么多银子,你一个读书的,你倒是说说看,说个由头出来,这银子我也不是不给你。”
沈樱对他一向很有耐心。
她红色的舌尖一次又一次一闪而过,她的话音在他脑中形成空响,一阵一阵地回响。
他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听清。
他看够了,然后转身就走:“我不要了。”
沈樱皱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忍住骂道:“陈锦时你是不是有毛病。”
第22章
他阔步离去,走得潇洒。
沈樱草草用过早餐,把陈锦云带在身边,往药铺里去了。
一到店里,她便很快投入到杂务中,几乎没空闲想别的事。
“都兰蒙药”的药材品质好,许多百姓都爱拿着方子来配药,店里请了几个专门负责配药的学徒。
沈樱倚在柜台边上教着陈锦云拨算盘,听两个学徒争执起来,一个说“这方子里有两味药是相冲的,不能这样配”,另一个说“方子上就是这么写的,又不是咱们铺子里开的方子,管他呢,照着方子配就是了”。
白掌柜过去调停:“什么事?别在这里吵。”
第一个学徒道:“掌柜,要是客人吃出毛病来了,指不定得找咱们药局的麻烦,还是把方子弄清楚比较好。”
白掌柜道:“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以后像这种拿不准的情况,只说我们店里配不了他的药,不做这个生意就是了。”
沈樱抬起头,问道:“什么方子?拿来我看。”
白掌柜把药方呈上,两个学徒端着托盘候在一旁,等着去药柜抓药。
沈樱接过方子查看,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这方子下得险,但是能用,照着给他配吧。给他药之前,先把方子抄录一份,拿给客人签字画押,留在店里做存证。”
“得嘞,东家。”
药局里上下井然有序地忙活起来,阳光漏进来,斜斜落在她跟前的木桌上,浮尘在光柱里慢悠悠打着转。
她声音很轻,却很稳,陈锦云学算账学得很快,
陈家三个孩子都十分聪慧。
她身子半搭在柜台边,指着最右边的下珠上:“你看,这‘一上一’是加,‘一下五去四’是凑。”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落在算珠上带着清脆的力道,算珠碰撞发出“噼啪”声。
“你看这笔账,昨日进的当归是十斤,每斤收了二十八文,该怎么记?”
陈锦云咬着唇想了想,指尖拨起算珠,动作流利,沈樱奖励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随后动作一顿,感受到陈锦云对她的依赖又深了些。沈樱对此感到不知所措。
陈锦时下学时路过,倚在门框上看她很久了。
还是白掌柜先看见他。
“哟,二爷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沈樱闻言,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目光极轻极淡,只是眼尾轻轻扫过,头也没抬。
在他脸上落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仿佛只是秋风拂过尘土,顺带掠了一眼。
陈锦时却像是被什么轻轻碰了下似的,他想他是疯了,为何觉得,阿姆轻轻摸了他的头。
他也好想好想把头伸到她掌心底下去,蹭一蹭。
但那种一闪而过的抚摸叫他心焦不已。
他自顾走进来,陈锦云抬头叫了他一声:“二哥。”
“嗯。”
他走到她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她与陈锦云站在前面,倚着柜台。
那么他刚好得以看到她臀的起伏弧度,她穿着窄袖束腰的紧身直筒青色蒙袍,青布裙裾随着动作时而绷紧,臀部匀实饱满,藏在素净的布料下,透着股沉甸甸的浑厚。
在那之上是围着宽绸缎腰带的细腰,在那之下是围在袍服里的两条紧实长腿。
沈樱不知道陈锦时在看她,那是一种猜测。
但这种猜测已经让她觉得背脊发麻。
她将此归为自己的问题,只好故作平常,继续与陈锦云说话。
但陈锦云察觉到,阿姆已经走神多时。
“阿姆,阿姆。”
她回神,问陈锦云:“学会了吗?”
“学会了,阿姆看我算得对吗?”
沈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对了。”
陈锦时悄无声息,往她手边放了一杯温茶。
她感到口干舌燥,便自然而然地端起那杯茶,而忘了思考它从何而来。
陈锦时很少这样安静,安静到沈樱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只是背脊、后颈处,有时总会若隐若现出现他的呼吸。
她的臀,仿佛有两张手揉上来。
是错觉。
她骤然回头,陈锦时正伏案认真读书。
他抬起头,她没来得及撤回目光,两只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便再次被他攥住了。
他姿态从容,笑得热诚:“阿姆,今天店里忙吗?”
沈樱轻轻扬起下巴,视线由躲闪变为由上而下地审视,不过陈锦时仍未让她抓到任何把柄。
她轻轻张唇,吐出两个字:
“还行。”
“哦,要是忙的话,你别累着自己。”
他眨着眼,姿态很乖。
她朝他点点头,正要转头。
“阿姆。”
她又转身,眉头微微蹙起。
“要是有事的话,记得找我。”
“嗯,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陈锦时并没有收回对她的注视。
她知道这一点,因此更加坐立难安。
“陈锦时,你在看什么书?”
她再次回头,恰好捉住了他的注视。
她定定看着他,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要把这种掌控权收回来。
陈锦时翻过书封,展示给她。
“在看《十三经注疏》,阿姆。”
他轻轻眨了下眼,眼尾的睫毛向下垂落。
“好,你晚上想吃什么?去不去香满楼?”
两个孩子恰好都在,沈樱有意带他们吃顿好的。
陈锦时指了指陈锦云,“先问妹妹想吃什么吧。”
沈樱直想白他一眼,陈锦时什么时候学会先过问他人意见了?
偏他这时候表现得乖得要命。
陈锦云抬头乖巧道:“阿姆说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沈樱心一软,摸摸她的头:“锦云真乖。”
“阿姆,我不乖吗?”
沈樱站直身体,看向他,轻声道:“你也乖。”
店里打烊的时候,沈樱叫人去给陈锦行送了信,说晚上他们三个都在香满楼吃饭,来不来随他。
陈锦行恰好有事要与沈樱说,在处理完自己店里的事务后,便匆匆赶来。
桌上菜已经点好了,不少都是陈锦云平时爱吃的,沈樱知道她爱吃什么。随后陈锦时拿过菜单,点了沈樱爱吃的。
沈樱没管他,但他的这个举动,仍然让她十分不安。
陈锦行来得刚刚好,挨着陈锦时落了座。
沈樱和陈锦云坐在他们两个对面。
陈锦行道:“阿姆,今天有个事情。”
陈锦时往沈樱碗里夹菜,沈樱还了回去:“陈锦时,自己吃自己的。”
“锦行,什么事?”
陈锦行把一切收进眼底,垂眸,面色不变。
“是安郡王府的事情,安郡王妃这次找了我为世子妃诊治。”
桌面之下,沈樱把脚往回撤。
“锦行,你接了吗?”
陈锦行在金陵年轻一辈的医师里已有一些名声。
陈锦行垂下头,两手放在膝上,沉声道:“接了。”
陈锦时的脚没有继续往前抵。
场面上的空气沉寂了一会儿,沈樱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沾这件事吗?”
陈锦行沉吟片刻,点头:“我知道。”
陈锦时淡淡瞥了陈锦行一眼,把沈樱的碗拿过来,盛了一碗汤。
沈樱不置可否。
“安郡王妃许给你什么了?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
陈锦行道:“只要世子妃顺利有孕,她就将我举荐给太后。”
沈樱慢悠悠搅动着汤匙,点头:“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不反对。”
陈家两兄弟都是极有野心的人,沈樱做不到阻止陈锦行往上爬,天梯底下是万丈深渊,也不关她的事。
安郡王府真正有隐疾的是世子,要让世子妃有孕,有的是隐秘办法。
“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锦行,尽管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陈锦行抬眼,黑眼珠深不见底,闪着细碎的光。
“应该的,阿姆,这是我对你的尊重。”
陈锦时始终神游天外,事不关己,直到看见沈樱喝了他的汤。
沈樱知道这汤是他盛的,故意不看他,把汤喝得一口不剩。
晚上,陈锦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全是阿姆,全是阿姆。
他想他可能是生病了,他茶饭不思,在梦中第一次初尝人事,对象便是她。
有了一次,再也换不成其他人。
第二天醒来,总是一手的黏凉。
这样的幻想令他感到羞耻,但只要一切都是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那就不算是他可耻。
他仍旧念着那个名字行事,无论是睡梦中,还是清醒时。
这是他一个人的疯狂。
阿姆不会知道的,阿姆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这是他的秘密,沈樱。
他梦见她开开合合的唇,跳动的舌,紧实的腰,浑厚的臀。
然后他醒来,沈樱恰好在外面敲门。
“陈锦时,你今天不去书院,老太太递了信过来,让你们三个过去吃饭。”
他从床上坐起身,梦中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几乎晕厥。
他从床上下来,迫不及待打开门,右手藏在身后。
他开了一半的门,半个身子抵在门后。
看到了那张在梦中被他的双手揉搓到通红,嘴唇张开,牙齿咬住他指根的脸。
好就好在,他体会过指根探入她口腔,搅动她唇舌的感觉,所以梦做起来得心应手,十分顺畅。
沈樱看见他的样子,明显愣了愣。
“陈锦时,你还没睡醒吗?”
她退后了一步,
问道。
陈锦时眨了眨惺忪的眼,声音沙哑:“阿姆,晨安。”
沈樱心软了一瞬,又道:“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们的祖母和祖父叫你们今天到二房去。”
“我听到了。”
“那就好,我走了。”
陈锦时迟疑了一瞬,伸出左手拉她:“阿姆。”
沈樱的衣袖被他扯住,她回头:“你还有什么事?”
他蜷了蜷放在腰后的右手,他差点想,把自己手上剩下的,咸涩的,黏腻的,抹到她裙摆上去,当作一种标记——假装占有了她的标记。
就只是裙摆而已,这不算什么的,又不是……抹到她冷冰冰的嘴唇上。
“没,没事。”
清晨的阳光充沛,她温润的脸庞上好似府上一层极薄的轻纱,眉毛细淡,不描不画,冷冰冰的唇抿成一道规整的弧,不笑,也没有半分波澜,像是佛前供着的玉像,十分圣洁。
他做不到。
“没事那我走了。”
她正要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对了,前些日子我拿回来了些燕窝干货,你们三个也别空手过去,等会儿到库房里挑拣一些好的带过去吧。”
他的□□又要被撑炸了。
他的注意力在她唇上,一直在欣赏她的唇,咽了口唾沫,他什么也没听清。
她问:“听明白了吗?”
他扬起一抹笑:“听明白了,阿姆。”
沈樱走了,他坐回床上发呆。
直到管他屋内洒扫的伙计进来,见他还在床上痴坐着,躬身问道:“二爷,今日可需要小的进来打扫?”
陈锦时抬眼,像是魂儿刚从远处飘回来。
他缓了缓神,哑着嗓子道:“进来吧。”
伙计应了声,蹑手蹑脚挪到窗边,先把闭得死死的窗扇推得敞开些,大团的晨光涌进来,陈锦时恍若初醒。
随后,他推门走出去。
到了巳时三刻,陈锦行带着陈锦云到沈樱这儿来辞行,也就去半日工夫,过来说一声是礼数。
“阿姆,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沈樱蹙起眉头:“陈锦时呢?”
陈锦行摇头:“一直没见着他,阿姆,你确定跟他说了吗?”
“我说了,我还多重复了一遍,他说他听清楚了。”
沈樱对陈锦时感到不耐,指使管家陈兴:“你过去催催他,叫他快些过来。”
不一会儿,陈兴过来回话:“二爷不在屋里,听门房说,二爷大清早就出去了。”
“旺儿呢?”
“旺儿也不在。”
沈樱摆摆手,对着陈锦行道:“你们先去吧,别管他。”
大上午的,陈锦时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了,沈樱扶额轻叹。
大房虽分了家出来,但亲人终究是亲人,老太太亲口叫了,当孙子的哪有不去的道理,也是许久没到老人跟前请过安了,去一去是应该的。
陈锦行也实在生气,本来以为陈锦时长大了懂事些了,没想到做事情还是这么不靠谱。
他最好是先一步过去了,否则难免让人失望至极。
陈锦时听清楚了沈樱说的话,但他认为自己没有义务过去一趟。
生而为人,首要的品德便是“孝”,他不认同这一点。
任何地方,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任何人,他想孝敬就孝敬,不想孝敬就不孝敬。
老太太和老爷子从没对他做过什么,说过最多的,也只是斥责他的顽劣。
凭什么老太太叫他,他就要去?
凭什么所有人叫他孝敬阿姆,他就要孝敬呢?在他的梦里,他不仅对她不孝敬,还极为粗暴无礼。
他陈锦时不是不知恩的人,阿姆为他做的事情,他想,他总有一些办法……涌泉相报。
旺儿并没有听见沈樱早上来说的话,因此他很平静地陪着陈锦时来了演武场。
他手里攥着鞭子,一下下抽在前方那具填满了沙砾的粗布囊上。
布囊被固定在木桩上,被他抽打得歪歪扭扭,他冷着一张脸,手臂上青筋暴起,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
他需要发泄。
要不然,他可能会发泄在别的地方,像个疯子一样。
此时陈锦行与陈锦云已经到了二房,见陈锦时并没有先到此地,陈锦行彻底黑了脸,对弟弟失望至极。
老爷子发问:“老二呢?”
陈锦行冷着脸摇头:“乡试在即,他学业繁重,没空过来。”
老爷子轻嗤了一声:“他?他能考个秀才就是祖坟烧高香了,不好好想想到县衙谋个差事干着,整日好高骛远,想着那登天的事。”
陈锦行没吭声。
老爷子又道:“锦行,最近生意不好做吧,笔墨书本是最费银子的,等他再大两岁,你也不必供他了。”
陈锦时颔首:“时哥儿不用我供,祖父多心了。”
陈锦云被老太太叫到身边去坐着了,老太太问她:“云姐儿,到你这个年龄,也该学着做针线了。”
陈锦云道:“奶娘们在教着我做了。”
老太太迟疑着:“我怎么听说,你阿姆整日带着你出门呢,祖母告诉你,咱们汉人女子跟那些北边来的蛮夷女子可不一样,不兴这样抛头露面的。”
陈锦云似懂非懂:“可阿姆是为了教我做事。”
老太太道:“她害你呢,你别听她的。也罢,锦行,我听说她给你说的亲成了?那她也在你们家待不了多久了。”
听了这话,陈锦云眼眶里的泪一下子滚出来:“我不要阿姆走,祖母,我不要阿姆走。”
陈锦行把她拉过来哄:“祖母,别在锦云面前说这些。”
他心头烦躁,头一回觉得时哥儿没来是正确的,妥当的。
否则场面只会更乱。
再说,来这儿有什么意思呢,听老太太和老爷子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吗?
其实陈家三房之间的门楣早已在陈济川那一辈就拉开差距了。
只是两个老的不承认罢了,一心只说陈济川从武不从医,虽挣得了功名又有何用,落下一身病痛,早早的去了。
又对陈锦行从了祖上传下来的行当沾沾自喜,认为陈济川带来的光耀只存在了那么几年而已,大房如今还不如二房三房风光,吃饭还得靠祖业的生意。
门楣之差的确很难显出差距来,但陈锦行认为差距的真正拉开只会出现在他们这一辈,乃至下一辈。
他们去八王府赴宴时,就算许多贵人并不认识他们,却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哦!是陈将军的儿子。”
所以两个老的现在拼命想把他们往下拉,何尝不是一种计谋。
陈锦行坐着吃了一顿没什么胃口的中午饭。
吃完饭,又坐在厅堂里,听老爷子说了许久的话,二叔二婶在一旁附和着。
翻来覆去说起时哥儿的不是,又说他读书读的不好浪费笔墨,又说他性格顽劣缺乏管教。
陈锦行虽经常责备二弟,却也不认为他真的这般一无是处。
可他实在疲于反驳,只好一边抿茶,一边颔首。
“锦行,生意上的事,你还得多倚仗你二叔三叔,身为晚辈,该让出来的生意就该让出来。”
陈锦行面色一冷,老爷子这话,分明是说前些日子二叔挤兑他生意,他反击得太狠。
老太太又道:“锦行,你跟我说实话,沈樱那药局开得声势浩大,究竟有没有用咱们陈家的秘方。”
陈锦行强忍住最后的耐心,斩钉截铁道:“没有。”
他总算知道阿姆几次坚持不要他帮助的原因了。
“也请二叔和祖父不要再在暗中挤兑她了,这不体面,也很不磊落。”
老爷子脸色一变:“锦行,这话是她跟你说的?你可别信。”
陈锦行微微摇头,站起身。
“今日就到这儿吧,我柜上还有些事,先带锦云回去。”
陈锦时满头大汗,却始终让自己保持在一个不会发病的状态,他现在不想给她添任何麻烦。
甚至开始质疑起从前总想给她添麻烦的心理。
累了就会坐下来歇一会儿的陈锦时,若不是见他眼底仍翻涌着狠劲儿,旺儿还以为他是真变得斯文了。
旺儿大气不敢出,拿水壶给他:“爷,喝口水吧。”
陈锦时到一边坐下,看
日头爬到头顶,又缓缓落下。
旺儿后来才得知老太太那边今儿叫他们过去。
此时皱着脸道:“还不知道老爷子那儿又要怎么骂你呢。”
“骂就骂了,我又听不见。”
旺儿又道:“爷,别忘了,今天回去沈姑娘肯定也会责备你。”
陈锦时轻轻笑着:“那正好,我巴不得她责备我呢。”
旺儿:“……为什么呢?”
他弯腰捡起鞭子,声音有些自嘲:“如果她因为这个责备我,那就说明,她不知道我还做了更过分的事情。”
旺儿挠挠头,小心翼翼问道:“爷,你还做什么了?”
“啪!”陈锦时又一鞭下去。
他很快喘起粗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
“旺儿,不该问的别问。”
直到日头落下,天边浮现出晚霞,陈锦时才收手,准备回家。
他骑在马上慢慢往回悠,路过糕点铺子时还买了一袋子牛舌饼。
他偏头望着天边,眼底带着倦意,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轻响。
他确信今日精力已耗尽,暂且不会发疯。
目光落在陈府门前亮起的灯笼上,天已经黑透了,他勒住马,翻身下来,大步往里走。
府里很安静,这是陈济川第一次打了胜仗后,从原本的陈府扩建出来的宅子,很大,很空旷。
他没有再去看看沈樱,很晚了。况且他也不敢去。
无论她明日要责备他什么,他都接受。
只要不是责备他每天晚上把她当做幻想对象狠狠*了。
他不能去见她,大晚上的,他不能看到她。
不能进她的屋子,闻到她的气味。
这么想着,他到了自己的院子,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没有看到屋内燃着的,微黄的灯烛。
消耗完所有精力的青年,门轴“吱呀”一声,他连抬眼瞧的力气都无。
直到走进了,抬起头。
“阿姆,阿姆?”
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沈樱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那眸子里夹杂着太多意味。
使他不得不开始躲闪。
“阿姆,你怎么在这儿?”
该死的,这屋子里全是她的气味。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屋中央,没动,也没应声。
案上的油灯刚点着,昏黄的光漫过她的眉眼,把那双眼照得半明半暗。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深潭,望不见底。
他不敢细细辨别,那目光里的意味,只觉得像针扎似的,轻轻扎着他的皮肉。
他喘不过气来,一身狼狈至此,怎禁得住她这般沉甸甸的注视。
紧接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气味、温厚的羊奶味,铺天盖地地缠过来,和她的目光缠在一处,织成一张网,把他捆起来,扇了一巴掌。
他缓缓挪步,站到她跟前。
见她跟前连杯茶水也没有,他主动给她添茶:“阿姆,来我这儿别客气啊。”
他故作自然。
已经完全冷掉的水注入茶杯,是屋内唯一的声响。
他把他的杯子往她跟前推了推:“阿姆。”
“陈锦时。”
他背脊一颤,俯视她:“怎么了?”
她的注视从他发红的耳根滑到茶杯上,声音平静:“你刚从外面回来,手很脏。”
他顿住,才想起自己满身尘土汗味,黏糊糊的:
“哦,我这就去洗。”
他转身欲走,沈樱又叫住他:“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陈锦时背着她,脚步顿住,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姆。”
意识到什么,又很快改口:“是我今天没去二房的事吗?”
沈樱指尖碰了碰杯沿,又缓缓收回,陈锦时十分煎熬。
“是,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呢?阿姆。”
沈樱声音平静无波,缓缓道:“你这阵子,有什么心事吗?”
他回过头,直视她:“我没有的,阿姆。”
他脊背挺得僵直,又背身过去,开始脱衣服。
他故作坦荡,然后当着她的面,一件件脱下了上衣。
沈樱呼吸骤然一窒,眉头紧蹙。她不懂他为何如此,却又觉得,这恰是陈锦时会做的事。
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的脊梁。弯下身时,像张拉满的弓。
从后颈往下,肩峰微微隆起,再顺着肩胛骨的轮廓滑下去,到腰侧骤然收窄,绷出一道利落的直线。
温热的肌肤隐约发红,似乎在向她传达某种晦涩的信息。
【陈锦时在引诱她。】
她假装看不懂。
她的目光没有挪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细细描募他的肌肉。
直到他转过身,她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他壮硕精美的两块胸肌上。
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饱满,像蓄着力的浪。
薄汗还凝在肌肤上,她猛然撤开眼。
然后他从柜子里取了干净衣物和白色巾子。
神态自若地与她说:“阿姆,我先去沐浴,你先坐会儿,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沈樱没作声,直到他身影消失,才彻底乱了心神,脸颊烧得通红。
陈锦时这孩子,怎么能长得那么……
宽肩窄腰的,肌肉看起来好结实,无论是背还是胸,还是腹部。
恍惚间,让她想起从八王府离开的那个晚上。
他壮硕的大臂,充满男子气味的怀抱。
他的霸道,他的专横,他的无理取闹……
她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竟并不对此感到反感。
陈锦时洗过澡,穿上棉绸质地的青衫,再次推门而入时,沈樱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说不上是沮丧,还是松了一口气。
总之,他躺到床上去,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着消磨不完的精力。
阿姆,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该这样做,这实在是对你的折辱。
不过,
或许……你可以再怜爱我一回吗?
你瞧我,多么可怜,你行行好吧。
啊——
他仰着头颅,喉间溢出一声低吼。
第23章
他觉察了这个年纪应该觉察的一些隐晦事情,并且乐此不疲地纵容自己。
陈锦时向来不是什么隐忍规矩的正人君子,他放纵且肆意。
只是他数次尝试换一个人在脑中浮现,却始终失败。
他很容易想起她,独属于她的气味,和独属于他的,她的怀抱。
他对自己感到可耻。
但是非常遗憾,他改不了。
他翻身而起,手脚麻利,很快清理干净,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清清白白的。
他从屋子里出来,就听见沈樱的声音,不高,却沉稳。
像是在吩咐伙计们晾晒药材。
他迈着慵懒的步子往外走,她正站在廊下翻检竹匾里的东西。
晨光落在她鬓角,他远远看着,心情大好。
沈樱瞥了他一眼,他已经站到她身后。
“睡醒了?灶上温着粥,配了些酱菜,去吃吧。”
他应了声,视线从她身上逡巡而过,像拿着羽毛从上而下扫过,她浑然未觉。
他进了屋,桌上摆了碗筷,粥碗冒着热气,碟子里的酱菜切得细细的,他坐下,目光还在她身上勾连。
她走进来,他收回眼,她递过双筷子,目光扫过他腰间:“腰带没系好。”
他骤然低头,见腰带松松垮垮垂着,指尖刚碰上去,他闻到她的气味,忽而笑着道:“阿姆,你给我系。”
沈樱嗔他一眼:“你多大个人了。”
她要离开,他捉住她手腕,学着小时候那样撒娇。
“阿姆,帮帮我,我真的做不好。”
她视线落到自己手腕上,本想抛开之前的所有异样不提,可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正牢牢握住她。
衬得她手腕纤细而脆弱。
他握得有些用力,指痕掐出凹陷下去,泛起了红。
又是一种十分晦涩的信号。
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烧着一小簇火。
屋外的雀鸣又起,叽叽喳喳的,她用力把手挣出来。
“阿姆——”
他站起身,她终是妥协,手环过他的腰。
当手移到他腰后的时候,他忽然轻轻按住她的手背。
她没有因触碰而缩回,而是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质问与压迫。
他终于松开,她继续,将腰带捋顺,指尖擦过他腰侧,来到前面,用力紧了紧。他身子一倾,两人距离骤然缩近。
她动作很快,在他腰侧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收手,离开。
“可以了。”
陈锦时缓缓退后两步,然后坐下。
“谢谢你,阿姆。”
他仰头看她,眼睛清澈又热诚地眨动。
她慢慢蜷起指尖,微笑着,眼睛眯起,把手放到他头顶:“不用谢,时哥儿,快些吃吧,吃完了去书院。”
乡试将近,陈锦时读书很用功,他虽不是神童,却生来聪慧,对自己颇有几分自信。
十七岁的举人极少见,若是金陵只能有一个,他希望那一个是他。
他迸发出了比十五岁时更强烈的野心。
陈锦行总说,对陈锦时来而言,没有做不做得到,只有他想不想。
沈樱看着连夜亮着灯烛的屋子,轻轻呼气,陈锦时若是想,便没有做不到的。
陈锦时若是想,便没有做不到的……
夜晚,沈樱端了碗莲子羹进来,他正在写一篇策论,她朝案上看去,他的书法日益精进了。
素色长衫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骨节分明的腕骨,握笔的手指修长,落下的笔锋遒劲。
案上的书卷码得整齐,书本封皮被翻得发旧,记满了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却不潦草。
陈锦时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样子了。
他写得入神,直到瓷碗搁在案上发出细响,他才抬眼望过来,见是她。
他微微抿唇,笑了一下,眉眼间的锐色淡了些,添了几分温和。
“先吃点东西吧,夜已经深了。”她替他整理好案上散落的几本书卷,与整齐的那一摞放在一起。
陈锦时放下笔,仍然朝她微笑。
“是,阿姆。”
她细细观察他沉静的面容,轻蹙的眉宇,确定一切都恢复如常。
从前的那些,大抵是她的错觉。
她仰起头,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悬入正空。
她摸了摸脸,难不成,是她到年龄了,开始想男人了?
她又晃晃脑袋,想男人也不能想陈锦时呀。
她浅浅地为自己感到羞愧了一下,但陈锦时生得俊,他身上拥有一切让人喜欢的优势,尤其是长大了以后,想多了也不是她的错。
她静静看着他,他此刻很乖巧,喝下了她端来的莲子羹,一口不剩,然后把空碗捧给她:“阿姆,我喝完了。”
她忍不住夸他:“嗯,乖孩子。”
然后她接过碗,他转过身继续写字,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沈樱捧着碗,悄声退出去,心里感到欣慰。
在她走后,陈锦时也以为自己一切如常。
直到他熄灭了房中的灯,躺到了床上去。
……
外传京城谢家的武将谢清樾今年也要下场乡试,沈樱得知后特地给他写了信赠上鼓励。
谢清樾从文又从武,一时间在民间的呼声很高,若他真能中举,只怕说亲的媒人要把谢家的门槛都踏破。
沈樱与苏兰舟在园子里坐着闲聊,两人说说笑笑一上午。
“沈樱,你快跟我说说,谢清樾长得好看吗?”苏兰舟忽然凑近沈樱,眼尾妩媚地弯起。
沈樱拿银签拨着茶沫,笑着摇头:“挺好看的。”
苏兰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好看你摇什么头?”
沈樱淡淡抬头,扫了个眼风过去,苏兰舟跟着往那处看去。
廊外一丛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瓣被日头晒得微微蜷曲,陈锦时正在那处空地上练功呢。
苏兰舟“哦”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又道:“也不知到时候陈二要说亲,你家门槛会不会被踏破,说起来我们陈二也是文武双全。”
沈樱没应声,陈锦时恰好收势,弯腰捡起地上的汗巾擦脸。
趁着这时候,苏兰舟使坏又问:“沈樱,陈锦时更好看还是谢清樾更好看?”
陈锦时擦完脸直起身,阳光恰好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他抬眼望过来,沈樱倏地避开。
她余光瞥见他越走越近,苏兰舟也等她回答。
她不禁剜了苏兰舟一眼,好端端的,问这种问题做什么。
陈锦时大约就站在她身后,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着皂角的汗味。
日光斜斜照射在大地上,她的身体被他拉长的影子密不透风地裹住。
沈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苏兰舟又正儿八经道:“沈樱,我其实觉得,你与谢清樾年纪相当,你未尝不能考虑考虑他。”
苏兰舟并非觉得沈樱非嫁人不可,只是若有合适的,何乐而不为。
沈樱被一口茶呛住,开始猛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这话不是苏兰舟不该说,她说得符合情理,可是,她就是觉得这话不可以让陈锦时听见。
她一边咳嗽,眼角飞快地往旁边瞥了瞥,陈锦时靴尖沾着点泥土,站得板正。
苏兰舟连忙抚她的背:“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呛着了。”
说着,又抬头望陈锦时,没好气道:“陈锦时,你阿姆呛着了,也不知道搭把手。”
沈樱抚着胸口连连摆手,陈锦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上臂。
她在他手里显得格外轻巧,她伏到他怀里,沈樱只觉天旋地转,咳嗽的劲儿还没过去,头先撞上他胸膛。
陈锦时手搭在她背上拍了拍,朝苏兰舟道:“阿姆就是这样,经不得人吓,你别见怪。”
苏兰舟一愣,举着食指指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别…见…怪?”
她看着脸埋在陈锦时怀里的好友,震惊得无以复加。
沈樱缓过来,脸颊烫得能煎蛋,从陈锦时怀里直起身,推开他,陈锦时如她所愿退后两步,手臂在她背后虚虚拢着,然后挑衅似地看向苏兰舟。
沈樱对此毫无察觉。
苏兰舟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然后缓慢退步,道:“阿姆,我去练功了,你们慢聊。”
沈樱淡淡“嗯”了声。
他缓缓退后,过了很久,眼神才从她身上离开,而她浑然未觉。
等他又一套招式打完,汗水顺着肌肤蜿蜒而下,脖子上一条青筋微微凸起颤跳。
他又走到两人桌边,自然而然地端起沈樱的茶杯。
见他身上的汗,沈樱不假思索地拿手帕覆了上去。
两人都把动作做得极为自然,好似天生如此。
唯有在外人的眼里,才能察觉那些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隐晦心思。
她给他擦汗的时候,陈锦时再次挑眉看向苏兰舟。
这坐实了苏兰舟本以为是错觉的想法。
她眼底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然后瞳孔里满是无声质问:陈锦时!你真的敢!
陈锦时微微侧头,嘴唇擦碰到沈樱耳畔。
“阿姆,脖子后面也擦一下。”他扭头。
沈樱骤然后退,吃惊于他的哑涩嗓音,却还是伸手往他后颈擦去。
在他挑衅苏兰舟的同时,接收到了苏兰舟的质问,以及对他无耻程度的指责。
他拉下沈樱的手。
“阿姆,等一下。”
苏兰舟蹙眉坐正了身体。
陈锦时脱下了上衣,就像他上次在演武场一样。
但苏兰舟还在这儿,沈樱对此感到震惊。
陈锦时,你发什么疯?她微张着嘴唇。
紧接着他绷出全身肌肉,臂膀、胸膛、腹部的肌肉全部膨出。
然后又拉起沈樱的手,将她蜷起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按在腹肌上。
“阿姆,还有这里。”
腹肌还有腰侧的沟壑的确有些汗珠,那些汗珠随着他呼吸的起伏,沿着腰际的沟壑流进裤腰。
她动作顿了顿,她差点就要听他的,真的去
擦,去抚摸,幸好,她忍住了。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无礼和过分要求。
“陈锦时,把衣裳穿起来!”
她扭过头,面色冷厉,对苏兰舟感到十分抱歉,在自己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她对陈锦时管教不严。
苏兰舟咽了口唾沫,端起茶杯浅抿一口,别开目光。
陈锦时问她:“苏姐姐,听说你在给我阿姆介绍男人。”
沈樱道:“陈锦时,你别多管闲事。”
苏兰舟垂下眼,随后抬眼,望进陈锦时的眼睛里,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陈锦时抿唇微笑,也点了点头。
沈樱不明所以,问苏兰舟道:“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
“没什么,沈樱,晚上我就不留在你这儿吃了,我先回去了。”
沈樱对她感到十分抱歉,今日陈锦时的无礼举动她也没有预料到。
陈锦时很久没这么发癫了!
苏兰舟走后,沈樱蹙眉看向陈锦时。
“你是个孔雀吗?见着谁都开屏。”
陈锦时一愣,他那明明是一种威慑。
他那身肌肉,明明是说:“老子一拳就能攮死你,你再在我阿姆跟前乱说话试试?”
“阿姆,我没有。”
沈樱摆摆手,不听他解释。
她往屋走,他跟上。
“陈锦时,我知道你现在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纪,渴望得到异性的认可……”
“阿姆,我没有!”他像个蓄势待发的豹子,即将要不顾一切为自己正名。
沈樱又道:“你有,你知道你自己有着年轻而蓬勃的□□,有着漂亮的肌肉和线条,你知道现在的你很有魅力,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
他蓄势待发的一张满是凶性的脸缓缓柔和下来,随即唇角抿起笑意。
“阿姆,还有吗?”
“还有什么?”
“这就夸完了吗?”
沈樱甩开他,没好气道:“你真是够了。”
她意识到,他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勾引,他在勾引她?
他在她面前卖弄身体,不止这一次。
他越来越展示出成年男子的一面,导致她从根本上忽视了他们的身份差。
“阿姆……”
他缠上去,从她背后拉住她手臂。
他力道不小,她手臂被他拉得往后,她丰润纤长的大臂被他手指捏出指痕。
猝不及防间,他的头埋进她后颈窝。
从后完全地、紧紧地、没有任何间隙地拥着她。
她的后背与他的前胸紧密相贴。
沈樱从这样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并没有消耗多么长的时间,她很快回神,然后强硬地推开他臂弯的桎梏。
他一口气还没吸完,她远远地离开他,他吸进一半的,没有任何气味的空气。
沈樱喉头发紧,抬眼瞪他:“陈锦时,你放肆!”
他没动,眼神里带着点执拗。风穿过竹丛,沙沙地响。
两相对峙之下,他先退让。
“阿姆,我错了,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你,我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我们亲密无间。”
他又变了副样貌,他适时地垮下肩膀,垂下眼睛。
看起来刚刚就只是,在向她邀宠而已。
跟以往没有任何分别。
他眼睛里泛起湿意,她觉得他好可怜,可怜透了。
“陈锦时,回你房去。”
她冷冰冰地命令,她的孩子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是,阿姆。”
今晚沈樱辗转难眠,她躺在床上,锦被裹在身上,却觉不出半分暖意。
窗外,月光如水,在窗棂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她望着那光影,脑海里全是陈锦时。
她拿枕头捂住脑袋,好似这样就能封闭五感,忘记那埋进她后颈窝里的炙热呼吸。
他的胸膛似烙铁,他的腹肌梆硬,他的铁臂牢牢箍住她……
她以长辈自居,然后喝退他,他脸上露出的委屈神情……
她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披衣走到床前,夜深,万籁俱寂,窗外只有虫鸣。
她双手撑在窗台上,她本以为她不屑于他的那些刻意做派,那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他的把戏刻意又无趣。
可她为何还是感到心慌意乱?
陈锦时的身体很像陈济川,他们都有着健硕的身体,都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若陈锦时也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俯视她,遮盖住她头顶的所有光亮,转而用他的胸膛和脊背代替她的天,她很难想象,她大抵会心乱如麻,大抵会心甘情愿……
……
沈樱收到了谢清樾的回信,秋闱将近,同时她收到了谢清樾替她采买来的新一批药材。
这一日,“都兰蒙药”门前有三五小工正在上下搬药材,沈樱悠闲坐在柜台后面吃茶点,难得没有自己上手。
谢清樾在信上说,乡试过后,他就要启程去北方历练,届时路过金陵来看她,顺道可以帮她带信回楼烦。
像谢清樾这样科举和军营历练两手抓的年轻人,在京城也称得上是罕见的英才。
沈樱很欣赏他,又回了信说等他好消息。
午后,沈樱在后堂核对药材,三百多个抽屉,她挨个取出来确认药材的干湿与气味。
铺子里几个学徒在研药,铜钵里发出研磨药材的沙沙声。
她将当日要晾晒的陈皮、枸杞搬到竹匾中,趁着日头正好的时候晒干。
开门后,陆续有街坊来抓药。
“都兰蒙药”药材品相好,价格又最是公道,虽比不上陈氏出名,这条街的邻居却都喜欢来她这里。
“沈医师,劳烦你给我看看,这药我吃了三个月了还不见好。”
沈樱寻常不轻易给人看诊,便叫那人把方子拿出来她看看。
方子若是瞧出有什么问题,沈樱也不会自作主张给对方更改,只隐晦提醒对方,出门换个郎中看看。
再有病情麻烦点的,她便叫对方到陈氏药行找陈锦行去。
这日遇着个客人,瞧病情是陈锦行能治的,她便叫对方找陈锦行看去,哪想对方道:“陈医师治好了安郡王府世子妃的不孕之症,世子妃现下已有了三月身孕,安郡王妃大大赏了陈医师,陈氏药行现在抓个药都得排队,更别说请陈医师亲自看诊了。”
沈樱一愣,这消息她倒还没听说的。
世子妃有了身孕,并且安郡王妃把这个功劳当众记在了陈锦行头上,这是当真要扶他青云直上了。
沈樱叹了声气,对那病人道:“罢了,你进来,你这病我给你看看吧。”
傍晚稍闲,她坐在窗边翻医书,手边温着一壶薄荷茶,笔尖在纸上写着工整的小楷,她如今已完全熟练书写汉字。
晚上关门前,她仔细清点药材,记下需要补货的,夕阳斜斜照进来,她将药柜一一锁好。
却不想张家夫人又递了帖子来要见她。
对方是乘马车特地来药铺找的她。
沈樱正在检视药柜高处的药材,踩在梯子上回头,见对方已来了,长腿迈下梯子,稳稳踏在地上。
张夫人还有些怔愣。
“沈姑娘怎的,这些事情也不找个伙计来做?”
沈樱拍拍手上的灰,仔净了手,给客人沏茶。
“无事,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太太,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人刚坐下,准备说话,陈锦时恰好到了,倚在门框上看她,一脸不耐:“沈……阿姆,你还没好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张夫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忙道:“这……倒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瞧你白天店里忙,便想着晚间来,不承想还是叨扰了。”
沈樱笑着摇头:“您别搭理他,他就是我们家里那个混不吝,顶不讲道理的一个人。”
张夫人眼前一亮,笑意顿时慢了满脸:“嗳唷,这便是时哥儿?你家老二都长这么高了,瞧这模样,长得真俊呐,可说亲了没有啊?”
她朝陈锦时招手,陈锦时哪里会理会,脸上越发要露出烦躁来。
“陈锦时,你进来。”沈樱朝他命令道。
陈锦时收了脾气
,慢慢踱步到两人面前。
沈樱用那种定定的眼神看他,其中含着些有关默契的暗示,她在警告他,在这种时候好好表现。
陈锦时站直了身子,拱手行礼:“见过太太。”
张夫人果然喜笑颜开,对他很是欣赏:“好,好,真是个懂礼的孩子。”
沈樱道:“他年纪还小,不着急说亲,再说男子嘛,总得先有些功名事业傍身,才好说亲不是。”
张夫人客套道:“哥儿今年下场秋闱,未必不能榜上有名。我听说你家大爷如今得了郡王府的青眼了?这般看来,两兄弟定是一个比一个出息的。”
沈樱听她话里有话,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便含笑应道:“锦行自己有些抱负。”
张夫人这才切入正题:“是呢,说起锦行,眼看着怕是要往仕途上走了,将来前程说不定要往京里去。我便想着,咱们两家这婚事,是不是该紧着些操办?也好让他安心奔前程,免得耽误了。”
虽说嫁女儿的人家这般性急难免落人话柄,可张夫人也有自己的考量。
万一陈锦行将来真成了气候,京城里的好人家多的是,到时候悔婚的、想把张家女儿改作侧室的,哪里防得过来?张家先看上的人,自然不能白白让人抢了去。
那怎么能行!
张家率先看上陈锦行是他们家有眼光,这事儿不能让出去。
沈樱知道张夫人的顾虑,直说他们家不是这样的人家。
“但若要紧着办,也不是不行,就怕委屈了你家小姐。”
“不行!”
沈樱与张夫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陈锦时目光直直落在沈樱脸上,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沈樱心猛地一沉。陈锦时,你最好别犯浑——
作者有话说:明晚不发,不要跑空,后天晚上发两章
第24章
沈樱递去一道冷冽的目光,警告他,他在家里闹翻了天都行,别在外面丢了陈家的体面。
事涉陈锦行的终身大事,沈樱容不得陈锦时捣乱。
张夫人脸上浮起尴尬,试探着问:“哥儿,哥儿这是……”对他哥的婚事有什么意见?
沈樱沉了脸色,陈锦时知道她动了气,可别以为他不知道,等那劳什子长嫂进了门,沈樱就要走。
且不说他有没有办法不让她走,撒泼打滚也好,把人绑起来也罢,可她至少不能比原来先琢磨着走。
陈锦行继续道:“三书六礼,纳采问名,哪一样能少?仓促间办了,只怕街坊邻居也要笑话我陈家大奶奶娶得潦草,不说对你家小姐名声不好,没得短了我陈家的气派。”
张夫人一噎,脸色极为难看,陈锦时这是把那些隐晦心思全都骂出来了,明晃晃说她家是“上赶着”。
沈樱心里的火气已经快压制不住了。
陈锦时却像没事人一样,耸耸肩,他说的是实话。
沈樱捏紧了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话来:“陈锦时,不得无礼!长辈在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插嘴!滚出去!”
陈锦时脸色僵了僵,淡淡瞥了她一眼,甩手出去了。
张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勉强挤出个笑:“哥儿心性直率,说得有理,既然贵府门风清正,那便还是一切如常,沈姑娘,今日实在叨扰了,你别见怪。”
沈樱语气诚恳:“他说话有些没轻没重,却是性子顶顶正派的一个人,不是什么真的混不吝,我替他先赔罪,太太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
张夫人略有些尴尬,哪还坐的住,急匆匆地告辞离去了。
沈樱松了口气。她无所谓婚期提前与否,只要人最终能嫁进来就行。
她收拾好铺子里的东西,准备关门回府。
一出了门,陈锦时双臂抱胸,倚在墙上等她,见她出来,斜斜地睨了一眼过去。
沈樱没理他,沈樱很生气。
因为陈锦时的混蛋行为。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年人之间的体面,有些事情,可以隐晦,可以婉拒,可以私下再商量,却绝对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
戳穿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不体面的做法,很冲动,很幼稚,很不计后果。
“沈樱!”
沈樱走在前面,陈锦时快步跟上,两个人的腿都很长,步子迈得很大,走在路上像两个并行的“大”字,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
“陈锦时,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
她对他很失望。
“沈樱,你就这么想早点离开我家吗?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是,我现在很讨厌你,陈锦时,我讨厌极了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什么叫做体面?你要做个人见人嫌的霸王、混球,你自己做去!可我不想。”
陈锦时眉头缓缓拧起,听到她的这一番话,他想的已经不是这件事情,他想的是……
是啊,他人见人嫌,不计后果的,任由那些想法在他心里放肆滋长。
他不要脸面,不要体面,肖想他的阿姆,失了分寸,叫她厌烦。
完全不顾她,她是个要体面的人。
他放缓了脚步,他没有资格跟上她,与她并行。
沈樱被怒气冲昏了头,陈锦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不知分寸过了。
他再调皮,也只在家里捣乱,从不在重要场合犯浑。
那张夫人是陈家还未过门媳妇的母亲,是陈家未来的亲家,是多么重要的客人!
她觉得陈锦时简直是不可理喻,以至于完全没有认真思考他说的这句话:
“沈樱,你就这么想早点离开我家吗?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陈锦时越来越落后于她,他远远地坠在她身后。
满脑子只有,阿姆讨厌他,没了父亲,他在她那儿什么也算不上,她厌恶他已久,巴不得赶紧为陈锦行娶回妻子,好顶替她的位置,成为陈家新的女主人。
他能怎么办?
两个人越来越远。
沈樱,如果我一直让你感到厌烦的话……那我该放手,还是把你捆在身边?
斜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沈樱已经离他很远,远到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越走越慢,差一点就决定,放她一马。
沈樱回到府中,一时没去见陈锦行。
陈锦行与陈锦时不一样,陈锦行早就不需要她的关照了。
尽管今天她遇到了不少与他有关的事情,她也并不打算去找他聊一聊。
但陈锦行自己找来了,他到她房里请安,说起一天发生的事。
“阿姆,安郡王府的事情,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樱打断他:“锦行,我不想知道。”
陈锦行有些沮丧,省去了那些辛秘之事,只说结果:“安郡王妃说,太后不日便会召我进宫觐见。”
到时是得些赏赐,还是运气好得了官职,这些都说不清,何况官职还有高低之分,进了皇宫,一个不慎,被打发回来也是有的。
沈樱只问他:“对张家的婚事还满意吗?”
她无心教导陈锦行守信义,这是他早该学的东西,轮不到她来教。
那么如果陈锦行此时果然对张家有些瞧不上了,沈樱会尊重他的决定,并且帮他妥善处理此事。
但如果对面是陈锦时,她压根不会有这样的提问。
她完全信任陈锦时的品格。
这样的想法产生得突然,她心惊了一瞬,刚才的火气消下去不少。
得以耐心听陈锦行讲话。
陈锦行道:“张家是阿姆选的婚事,我很满意,一切如常便是。”
陈锦行如今在金陵城称得上是风光无两。
沈樱轻轻点头:“明白了,你去吧。”
人走后,房里冷清下来。
沈樱走到灶房寻了水缸,舀起半瓢凉水,就着木瓢狠狠灌了几口。
甘甜的井水滑过喉咙,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回到房里,坐在妆台前,一件件取下钗环,饶是她心思沉静,今日也有些扛不住。
她回想起陈锦时的那句话,开始凝神细想。
铜镜打磨得光亮,照出她未施脂粉的脸庞。
原来他是为的这个闹。
他一直以为,张家女进门,她就会离开。
这才导致了他的情绪失控,忽然犯浑。
拆散头发,蓬松的发丝披在肩头。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屋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困意渐渐漫上来。
她开始自责,是她的问题,时哥儿自小丧母,本就对她依赖,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以她什么时候会离开的话来警示他。
错在她从前就不该说那样的话,而不是她的离开本身。
走肯定是要走的。
既然承了这一声阿姆,哪怕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她也得爱护他啊。
陈锦时在“她厌恶我”到“使她厌恶是我的自由”之间来回摇摆。
一个声音说:“离她远些,她本就不欠我的,既然厌恶我,我再不到她跟前烦她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另一个声音嘶吼:“她厌恶我,我就偏要在她跟前晃;她要走,我就把她绑在身边,关起来。她厌恶我,关我何事?大不了到时候跪在她跟前求她爱我。”
直到夜晚,月亮高悬,他缩在被子里,头枕在手臂上,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沈樱敲响了他的房门。
“笃,笃。”
两声轻,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石子投入静水。
她清冷的骨节轻叩,木门质感粗粝,薄薄的一扇,显得声音更加清脆。
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之间,脚步声、开门声、敲门声、走路时钗环或是玉佩的碰撞声,都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陈锦时从床上坐起,唇瓣抿成一条线,下颌线绷得死紧。
放纵突然盖过了心虚,干脆就让她进来,让她看到他此时的丑态,他向她坦白一切,然后再深深地占有她。
“陈锦时,是我。”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穿透这沉沉夜色灌入他耳。
陈锦时从床上下来,飞快穿好衣裳。
他暂时还做不到在她面前彻底不要脸面。
因此,当门从里打开的时候,沈樱抬眸,看到的是一个脸色阴郁,但衣襟端正的男子。
他披散着头发,给她让出一道缝隙,通往他房内的空隙,然后牢牢关上门。
“砰”的一声,落了锁,她已走进正中,他站在她身后,沉沉注视着她的背影。
那道目光沉沉压在她后颈,带着灼人的热气,他的眸光翻涌着火焰,快要将她烧得片甲不留。
他灼烫地呼吸着,沈樱回头,他骤然归于平常。
“阿姆,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他垂下头,走到桌边给她倒茶,邀她坐下。
白瓷茶壶倾倒出琥珀色的茶汤,漾开细浅的涟漪,窗外钻进来晚桂的气息,在屋里漫开,方才的滞涩气氛好似不见了,变得轻松而温和。
“夜里风凉,我给你送床厚些的褥子来。”
陈锦时推过来一盏茶,热气氤氲着他低垂的眼睫。
“褥子呢?”
“哦,我忘了拿过来,我这就回去取。”
她站起身,他拉住她的手,窗外的虫鸣很密,唧唧哝哝的。
她指尖被他触碰得微缩,又被他整个宽厚的手掌牢牢牵住。
“先不急,阿姆,先喝口热茶。”
她复又坐下,低头啜茶,看着茶梗在杯底浮浮沉沉,像油灯的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
他阴郁的脸色柔和了些。
她忽然开口:“陈锦时,今天是我说错话了。我没有讨厌你,一点也没有。”
她抬眸,定定注视他,她想,有的话是要说得清清楚楚的。
然后,他深深地埋头,闷闷地哼了一声。
“知道了。”
他耳尖发红,眉间的戾气尽数散去,只剩下手足无措,欣喜若狂。
嘴角极轻极快地勾了一下,眼底只剩下心满意足。
他反悔了。他既不要远离她,也不要把她禁锢起来,他要做她的乖孩子。
心里有一道雀跃的声音在呐喊:“阿姆,我要做你的乖孩子。”
“那抱一下。”
“啊?”沈樱有些怔愣。
陈锦时微扬起下巴:“阿姆,你抱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沈樱事先还有些迟疑,因着他近月以来的种种行为,导致她误会他的某些心思。
可看着他此时清清白白一双眼,沈樱暗忖是否是自己多想,毕竟她大他那么多岁,心思远不如少年心思纯净了,想错了也是有的。
今天既是她说错了话,那她好好安抚一下他,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吧。
她往前挪了半步,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环住他。
少年的肩膀宽阔得不像话,盈满了她的怀抱。
她的手掌在他的背上轻拍,额头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她不由得红了耳廓,被披散的长发盖住了。
她闭上眼,心里不得不为他猛烈跳动的心脏感到震颤。
无人不会爱这样一个热血沸腾的男人。
无人不会爱陈锦时的赤诚热烈。
他坚硬、宽阔,有包裹感。
可惜她容不得自己沉迷,她将脸埋得更深,一边轻拍他,一边闷闷地说:“时哥儿别生气,今天是阿姆说错话了,你很好,你是很好的孩子,阿姆永远也不后悔照顾你。”
她闭着眼说话,暗示自己把二人关系拉回正常的长幼之别,哪怕她的身体已全然被他覆盖。
他忽然收紧手臂,她再也没有一丝能够逃出去的缝隙。
她整个身子都依靠在他胸前,她被他完全掌控了。
那样顺从,那样乖巧。
他的手不自觉抚上她的头,毛茸茸的发丝由他捋顺,他的手掌足够囊括她的整个后脑。
沈樱那高健而丰腴的身体,在他的胸膛之下显得多么渺小。
她没能察觉这种掌控,她正沉迷于自己对自己的暗示之中。
直到他得寸进尺地发问:“阿姆,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在他小时候,她未尝没有亲吻过他,在他听话乖乖入睡的时候,她会亲吻他的额头以示嘉奖;在他一连几日都听她的话,按时吃药并且好好上学的时候,她会捏捏他的脸颊,再落下一吻,夸他:“好孩子,玩儿去吧。”
陈锦时十分桀骜不驯,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臣服于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腰弯得那样快。
他一度以为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转而对另一个女人摇头摆尾。
原来……他不过是想得到她的奖励而已。
他想,他绝对不会因为想得到母亲的吻而卑微听话。
但他想得到沈樱的吻,沈樱的拥抱。
就算要他做一些违背本性的,摇尾乞怜的姿态。
沈樱骤然惊醒,猛然将他推开,从他的桎梏中离开。
才发觉,自己被他勒得都快窒息了,她刚刚在多么狭小的一个空间里!
她吸进一大口凉气,她的直觉压倒伦理,占据高处。
她厉声斥责,险些为自己脑中想法尖叫:“陈锦时!不可以!”
她把自己抽出他的身体,直到怀里空落落的,他才回神,睁开一双惺忪迷蒙的漂亮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他的神情是那么纯洁而真诚,沈樱再次以为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阿姆……为什么不可以了?”
他似是真的不解。
沈樱的脸色几番变化,她转身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更不知身后男人的脸色也骤然变化,他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啧”了一声,失落地摇头:“真可惜啊,沈樱,你差一点就被我骗过去了。所以,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思了。”
——我知道你有着最宽广的胸襟,还有着最柔软最柔软的一颗心,那么请你,能不能宽恕我这一回?另外,我还想请求一些更过分的事情……
乡试在省城贡院举行,离金陵不远,陈锦时不必提前动身。
沈
樱提早推了铺子里的事,一心放在他身上。
她严厉而界限分明,让陈锦时赴考的这件事,也是她对将军的报恩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不管他能不能中举,督促他一门心思好好读书就是她的责任。
天还未亮,陈锦时在院子里打拳,赤膊,上半身的肌肉全然绷出,在沈樱站到此地时,尤为凸显。
沈樱面不改色:“陈锦时,现在去温书。”
陈锦时转身,把正面朝向她,露出一整块结实而棱角分明的腹肌。
她淡淡扫过,双眸微眯,眼底藏着隐秘的火焰,在沉默中警告。
陈锦时方才还绷紧的脊背缓缓垮下来,肩胛骨的线条变得软塌塌,手臂垂下。
他慢吞吞地弯腰去捡桌上的短褂,敷衍地套上,不情不愿往书房走。
与她擦肩时,凑她极近地说了句:“知道了。”
又是那种,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勾引,她不止一次看到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如他所愿,这具身体此时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脑海!
他好像在贴着她的脸对她说:“阿姆,我知道你爱看,爱看就多看。”然后嬉笑着离开。
不,这不对,这很危险。
她背过身,手团成拳又放开。
她可能是饿了。
书房里的翻书声已经响起,陈锦时穿上了棉绸质地的长衫,他不犯浑不打架的平常时候,容貌继承了他的父亲,儒雅而有书生气。
沈樱挪开目光,回到厅堂里,见陈兴和陈兴媳妇。
“沈姑娘,这是七月的出入账,西跨院翻修用了三十五两,采买的新棉絮比去年贵了两成。裁制冬日新衣的布匹,我已让布庄送了样布来,裁缝等着姑娘吩咐就上门。”
沈樱眼皮未抬:“棉絮要上等的,价钱不碍。样布叫云姐儿先选,再拿去给时哥儿挑,锦行和我这里都不着急。”
“是。”陈兴翻到另一页,“还有桩事,东街有间铺子的刘掌柜家儿子要娶亲,要辞工半年,那间铺子平日营收看着不错,你看……”
“先准了刘掌柜,再包点红封送去。叫陈锦行自己上点心,他家的铺子我总不可能替着照管一辈子。”
沈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陈兴埋首为难道:“大少爷这些日子正忙着呢,恐怕没工夫管那些铺子里的事。”
大房从祖上共分得五间铺子,照管不好,这两兄弟是该去跪祖宗祠堂的。
沈樱声音放缓:“罢了,等时哥儿考完试,我帮锦行看两天吧。”
“是。”陈兴将账册收好。
“等锦行回来,先叫他来见我。”
“是。”
沈樱在府里待了一天,细心照料陈锦时这几日的饮食,她做不了别的,特意请了两个厨娘回来专门负责做饭给陈锦时吃。
“给他弄些清淡点的,大鱼大肉就免了。”
晚饭时,摆在陈锦时面前的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另有一锅药膳。
沈樱亲自给他摆好:“陈锦时,来吃饭。”
陈锦时放下书本,抬头望过去。
“沈樱,你就给我吃这些?”
沈樱拿着碗给他盛汤,碗碟碰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响声。
他在桌边坐下,伸手就能搂住她的腰。
她将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命令道:“把这个喝光,补气血的。”
随后她在他对面坐下,跟他一起吃。
她喝粥喝得很小心,动作放得也很轻,一点也不打扰他。
陈锦时的手还是突然伸到了她嘴边,指腹蹭过:“阿姆,你这里湿了。”
在她发脾气之前,他很快收回手,做出一切平常的样子。
沈樱没说话,只抬了眼。
这双眼里一点温度也无。眼尾微微下压,将所有情绪都锁在眼底深处,只余一片沉沉的暗。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好像将人从里到外看透。
睫毛很长,投下的阴影落在眼下,像两撇无声的斥问。
明明没说一个字,却叫人发怵。
响彻他头颅的威严训词:陈锦时,不必多言,你该知道错在哪里。
陈锦时的眼神四下躲闪开,遭了。
他的把戏完完整整地被她看穿,如果他还要反复施展,那么迎接他的只有万箭穿心。
陈锦时,有些事情是应该被严厉纠正的!
所以沈樱骤然起身:“陈锦时,这几日我不会再见你,你自己好好温书。”
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她的背影神圣而庄重,叫人不敢直视。
阿姆,如果我祈求呢,我可怜地祈求呢?
那么你看在我可怜的份上,能不能赏我一个吻。
我会奉上头颅和皮鞭,任由你如何训诫斥责,在我表现得好的时候,你落下一个吻便好。
不对,“陈锦时,你仅仅只要一个吻吗?”
第25章
一个巴掌要是能换一个吻,很值
陈锦行从外面忙完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沈樱还在厅堂里等他,她灌了几杯浓茶,心脏因茶浓而扑通直跳,发颤的指尖和手臂令她不安。
陈锦行大步迈进来,身姿越来越意气风发,眉宇间已隐隐带着被世事打磨出的锐利。
“阿姆,你找我。”
他视线落在她茶壶里沉着的深褐色茶渣上,又缓缓转到她身上。
她手搭在桌沿,眼尾低垂,并不直视他。
“阿姆,已经很晚了,为什么要喝这么浓的茶?”
沈樱终于抬头直视他:“锦行,你回来了。”
“嗯。”
“你这阵子很忙吗?”
她挥挥手,叫他在椅子上坐下,别站着跟她说话。
如果是陈锦时,不必她说,自己就会寻椅子坐下。
她晃了晃脑袋,怎的又想起陈锦时了。
“有一点,阿姆,家里的事情,辛苦你了。若是张家有意再提前婚期,要不就……”
陈锦行实在是揣着私心,他事业正忙,娶谁并不重要,但这个家里的确需要一个女主人。
沈樱也深以为然。
她虽然也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他们,但是有些事情务必要在此刻戛然而止。
“我会寻机与张太太商议此事,聘礼再多添一些吧,把事情办得风光点。”
“是,阿姆。”
这些年无论与陈锦行商议什么,两人总能轻易达成一致,沈樱不禁想,若陈锦时能有陈锦行一半讲理,她也不必这般头疼。
“阿姆,辛苦你了,时哥儿生性顽劣,不好管教,我替他向你赔礼。”
陈锦时躬身行了一礼,腰弯下去,长睫掩下,盖住了他所看穿的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沈樱叫他起来:“陈锦时的事情,不必你替他道歉,他也已经不小了。”
陈锦时颔首,下颌线绷得冷厉:“阿姆不搭理他就是了。”
“嗯。”
陈锦行定定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那我先告退,阿姆早些休息,不要再喝这么浓的茶了。”
翌日一早,陈锦时来找她请安,不过辰时,她透光纱窗看出去,他直直站在门前,一身坦然。
她一夜没睡,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她对陈锦时始终抱有最美好的期望。
就算他兄长说他最是顽劣,他父亲说他样样不行,沈樱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在她的眼里,他真诚且勇敢,她坚信他为人正派,将来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以至于她始终不敢相信,陈锦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时至今日,在她经过一夜思考过后,她仍然选择认为这是一种错觉。
所以她决定短暂地将自己与他分隔开,事情慢慢会好的。
“阿姆,醒了吗?”
叩门声响起,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分明。
沈樱还躺在床上,她扬声道:“没有,你读书去吧。”
她注视了一会儿窗纸上的影子,那人才离开。
看到他影子消失的一瞬,她松了口气,迅速起身穿衣,然后出门。
以她对陈锦时的了解,她出门前先是开
了条门缝,待小心查看过,外面并没有一个藏着守株待兔的男人后,才安心开门。
她警惕陈锦时会从哪些角落里突然蹦出来,然后强抱住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怎么会这么天崩地裂,但是在她的想象里,那个臂膀会很有力,男人的气味会迅速盈满她的鼻腔,而她逃脱不得。
她轻轻喘气,迈着又轻又快的步伐,很快离开这座府邸。
午时,她与苏兰舟坐在香满楼的一间包房内。
苏兰舟看她神不守舍,沉着打量她半晌,然后突然问道:“陈锦时怎么你了?”
沈樱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因着昨晚未能安眠的缘故,今天她需要更多的浓茶来撑着精力。
她嗔了苏兰舟一眼:“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求求了,叫陈锦时全方位离她远些吧。
苏兰舟努了努嘴,拿调羹在碗里转着圈,发出慢悠悠的、叮呤咣啷的声响。
沈樱心里越发烦躁。
“他到底怎么你了?沈樱,咱们是不是最好的姐妹。”
沈樱点头:“当然是。”
“那你没什么好瞒我的,说吧,他是不是亲你了?用强的还是你半推半就的?”
苏兰舟理所当然地问出,“砰”的一声重响,沈樱的茶杯落在桌上,指节泛白,用着即将要把茶杯捏碎的力度,目光里蓄着怒火,咬牙切齿道:“苏兰舟!”
苏兰舟瑟缩着倒回椅子上,离她远了些,打着哈哈道:“害,怪我,怪我,我以为他胆子有多大呢,结果呢?就这?”
陈锦时怪让苏兰舟失望的。
又道:“那你有什么好心不在焉的呀,什么都还没干的呢,你瞧你那样,一把年纪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沈樱瞪她,冷静下来,严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兰舟“啧”了一声:“别说,陈锦时那身板子,长得是真好,沈樱,其实我挺为你高兴的。”
“说正经的。”
“你也不用装,这里也没旁人,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那身肌肉?”
沈樱险些将两排后牙咬碎了,然后撇开头,撩了撩头发,云淡风轻道:“呵,谁会不喜欢呢?”
苏兰舟淡定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端到嘴边,轻轻呼着,热气熏上来,淡淡道:“我也挺喜欢。”
沈樱咧嘴笑了下:“他上次在你跟前脱衣服,你以为是什么?”
“勾引你,顺便勾引我!”
“错了,他那是在威慑你。”
所以苏兰舟早就看出来陈锦时的勾引了,沈樱暗骂自己的后知后觉,竟然现在才发现。
苏兰舟坐直了身子,恍然大悟:“这也说得通。”
又补充道:“年轻男人在女人面前脱衣服,能有几个意思?”
沈樱恢复严肃神情,她的苦恼并没有减轻。
“兰舟,我不是要跟你说笑。”
她清晰的意识到,有些事情正在超出原则,是错误的,不道德的,应该被严厉纠正的!
苏兰舟咳了两声,认真道:“沈樱,事情还没怎么样呢,你不必这样。看他上次那势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其实陈锦时挺有分寸的,沈樱,你不必想那么多,与他正常相处就是了。”
沈樱迟疑张口:“其实,其实他问过了,问我能不能亲他一下,我当时很生气。”
她冷静叙述事实,尽量把现场还原,好让苏兰舟意识到那个男人的过分要求。
苏兰舟眨了眨眼:“那他这不是挺有礼貌的吗?”
“……”
“别想那么多了,来,吃菜。”
饭后,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沈樱到东街的铺子转了一圈,刘掌柜要辞工半年,留下不少烂摊子。
医馆刚开了半扇门,就被候在台阶下的病患堵了个严实。
穿短打的小伙计抱着个药碾子飞跑来飞跑去的,险些冲撞了她。
里间的药工也没什么闲时,要么蹲在药炉前,左手翻着煎药的砂壶,右手攥着铁钳拨火,要么在药柜前翻飞着手。
门口又挤进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娃娃烧得脸蛋通红,哭声响得能掀了屋顶。
铺里大伙计的嗓子都快喊哑了,抓起案上的凉茶猛灌一口,扬声抓来一个小伙计:“去库房搬两捆甘草来熬上,下午怕是还要几拨瞧风寒的!”
这才顾得上与沈樱说话:“沈东家,自从大爷在安郡王府得了脸,咱们大房这几间铺子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可大爷他又不在这里看诊,你说说这些人一个劲儿地涌上来。”
沈樱一边安抚病人,一边调整店里秩序:“都慢慢来,把急症病人先分出来,剩下的打发他们明天再来,都在门口堵着也不是个事儿。”
沈樱指尖划过一排排抽屉上的药名,拉开、抓药、合拢,动作很快,先给那个发热啼哭的小娃娃抓了药。
吵吵吵的,吵得她心烦,还是尽快送走为好。
几个伙计又从外面扛进来一个捂着腿的青壮男子,骑马摔断了腿,裤腿上都是血,连声哀嚎着。
几人连忙散开,把空间让给他。
他来得正巧,虽是奔着陈锦行的名头来的,但处理这种伤,恰好是沈樱的专长。
那人嚷嚷着:“请务必帮我请陈锦行陈医师来,我可以多掏银子。”
铺子里的大伙计劝他:“你可请好吧,我们沈东家今日恰好在这儿,算你运气好。”
沈樱蹲下身,利落地剪开布料,把伤口露出来。
那男子一见了她,面露质疑:“怎的是位女医师,女子当真懂得什么接骨?”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要把腿收回来。
“还是快请为我将陈医师请来,我认得你们铺子的招牌,多少银子都使得。”
尽管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还是坚持要换医师为他诊治。
店里了解沈樱医术的伙计忙劝他:“我们沈东家是从楼烦来的,见过的马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呢,你别瞎叫唤,放一万个心吧。”
男人张了张嘴,沈樱一把按住他:“别动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只见她先取出块干净的棉布,蘸着烈酒往他伤口周围擦。
烈酒浸得皮肉发疼,男人“嘶”地倒抽口冷气,正要再喊换人,却见她指尖在伤口处轻轻一按、一旋,原本歪扭的骨头竟发出“咔”的轻响,刚才还折成一条弧线的腿,一下子直了。
就是那个痛啊。
“啊————————”
男人尖叫出声,沈樱又迅速取过浸了药的布条,三两下缠紧伤处,又拿出几块夹板,用棉绳牢牢固定住。
都是从前常用的一套手法,她动作麻利极了,直到站起身,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高高站立,比金陵不少男人都高,阳光射下来,想给她镀了一层金纱。
真像个女菩萨。
又听她淡淡道:“不严重,养三个月就能下地了。”
男人张了张嘴,看着自己被固定得稳稳当当的腿,喉结滚了滚,有些不好意思。
这功夫她已经给他收拾得妥妥帖帖,若是要等陈医师来,他现在腿还别着呢。
“……多谢,多谢姑娘。”
沈樱没接话,转身对小伙计道:“开两副活血化瘀的方子给他。”说罢又走向下一个病患。
男人从兜里掏出大袋银子奉上:“沈医师,我之后要是复诊该上哪儿寻你去?”
伙计告诉他:“你之后上‘都兰蒙药’找我们沈东家便是。”
沈樱处理完几桩急症,日头都已落了一半了。
她直起身揉了揉腰,一边往外走,一边感慨,难不成真是自己年纪大了?
可她也才二十四啊。
前些日子收到家里的信,兄长还问她何时回去,是否要一直留在金陵,若是要一直留在金陵,便把部族里几家来问亲事的人家拒了。
沈樱也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回楼烦成家,她并不像苏兰舟那样,抱有十足的终生不嫁的心思,若是遇到合适的人成婚组建家庭,她
并不反感,只是对年龄并不着急。
她捏着腰,缓缓从门帘里走出来,忍不住叹道:“这铺子一天得挣不少钱啊。”
又奇怪,月月的账本都呈到她跟前来,也未曾看出这等繁忙景象。
天黑之前她回到府里,陈锦时在门厅处堵了她个正着。
“阿姆,你去哪儿了?”
沈樱避开他,往一旁走去,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去铺子里。”
陈锦时道:“我去铺子里看过了,你不在。”
沈樱蹙眉:“不是叫你在书房好好温书吗?你找我做什么?”
陈锦时没答话,看她拿手捏着腰,忙道:“阿姆,你腰疼?”
沈樱摆摆手:“无事,今天有些累着了。”
他凑近她,一把捏出她放在后腰的手腕,转而大掌覆上去。
沈樱感到腰侧一阵温热。
“你……”
她抬头望他,想起苏兰舟说的。
陈锦时其实很有分寸,很讲礼貌,说到底,他也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不是吗?
她何苦草木皆兵的。
不过是孩子有孝心,看她累了,想给她揉揉腰罢了。
她侧趴在桌沿,缓缓闭上眼,很难不沉浸进去。
他的动作像是有蛊惑性一般,叫她从一开始的“绝不能”变成了“好吧,好吧,时哥儿真好啊——”。
他看到她餍足地趴下,将整个后背露给他。嘴角咧起得意的笑。
他一只手掌着她后腰,另一只手支在她身侧的桌子上。
远看去,他的身影又完全笼罩了她。
她像只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进了笼子的小白兔。
“阿姆,这个力道合适吗?”
他柔声问着,掌心感受她腰脊的起伏,她的皮肤弹而软,同时保有筋道。
再往下一点,就是她的臀。
而他不能往那处去。
沈樱眯着眼,迷蒙间,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想法。
好像有人的两只手掌,在她的臀上揉。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视线就只是视线,又没有实质的。
“嗯,力道再重一些吧。”
她提出要求,他便更加倾身,以便更好使力。
力道如她所愿地加重,她舒服地闷哼一声。
在陈锦时颅内炸开一道烟花。
她想,时哥儿没问题,他只是给她按揉腰部,没有做任何额外的、过界的事情。
一切都是她想多了。
他是她的乖儿子,仅此而已。
“再往上一些吧。”
他指尖沿着脊骨缓缓上移,隔着布料,那种触觉十分隐晦。
“这里吗?”
“嗯,就是这里。”
“力道合适吗?”
“嗯哼。”
她从鼻腔里发出这样的轻哼。
他盖下长长的眼睫,掩住深长的欲望,动作没有丝毫加重,指骨起伏间,若有人在背后看,便会察觉其中的黏腻。
沈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诱,惑,她只是,好端端的,在那里趴着而已。
这样趴伏的动作,使她的背脊更加蜿蜒的起伏,凹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他的手游,走其间。
如果陈锦时再多做一分越界的动作,她想她能很快察觉,并从这种状态中脱身。
可惜他并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
他柔声发问:“肩膀需要按一下吗?阿姆。”
问的时候,他甚至收回了手,俯身在一旁站立。
多么乖巧的,守礼的儿子。
她便点头:“需要。”
他便需要用上两只手了。
他换了一种站姿,离她更近了,两只手掌搭上了她的肩。
她的肩宽而薄,骨骼分明,覆了一层浅软的皮肉。
他开始按捏。
她开始感到舒爽,那是一种,她有一个这样的,好儿子的舒爽。
他的手掌宽而大,带着适宜的温度,用着贴心的力道。
他不会喊累,他一心一意为她服侍。
他缓缓地吸嗅,因为距离的拉近,他得以嗅到她身上浅淡的香。
好香的奶味。
有些从漠北来到金陵的人,身上会有股膻味。
陈锦时觉得阿姆身上的气味稍稍不同,像是羊奶被提取走了膻味,独独剩下奶香、肉香。
他只敢轻轻的吸嗅,不敢用力。
若他用力了,她会察觉。
“好了。”
直到她发话,他依依不舍地停手。
沈樱整个脊背已经被按揉得十分松快,她的状态也从疲惫变成了惬意。
她觉得够了。
那么他也不敢再继续。
他退后两步,站在一个界限分明的地方问她:“阿姆,确定够了吗?”
他蜷起指尖,默默回味。
然后祈求她再多给他一点赏。
一只饿疯了的狗,给他一根骨头吸溜着舔了一圈,然后彻底拿走,不让他吃肉,这能行吗?舌头还在外面吊着呢。
狗急了会咬人的呀,阿姆。
沈樱确定已经够了。
她从桌上起来,从趴伏的姿势变成靠在椅背上。
抬眼看他,眼底含着感激的笑意:“时哥儿,多谢你,我舒服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早点收拾笔套书袋,我帮着你一起收拾。”
乡试三场考试共需九日,每次三天,三天都需要待在号房里。
这对陈锦时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沈樱不得不心疼他。
早就忘了先前说的,这几天再也不理他那话。
“我早给你备好干粮了,回去你好生调神静气,睡上一觉,明儿我帮你收拾。”
后天早晨一早,不过寅时,天还黑着,就得送他去考试了。
陈锦时看着她红唇叭叭叭地张合,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好了,你歇去吧。”
沈樱摆摆手,打发他走,他才回神。
迈着滞涩的脚步转身。
“哦。”
沈樱蹙眉看他离去,不得不说,她身上舒服多了。
陈锦时今天确实很乖,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再没有那些超出界限的动作和请求。
就是,她怎么觉得,他精神状况不怎么好呢。
眼看就要上考场了,这次若考不好,便要再等三年。
沈樱叹了声气,站起身,也准备回房歇下。
昨晚一夜睁眼,她需要休息。
她一路走回汀兰园,这里是府上最漂亮的一个园子。
一草一木都是陈济川特意给她新修的。
那时候说起:“小女孩儿都喜欢种月季,我便给你多种上一些,春天开得姹紫嫣红的好看。”
想到这里,沈樱心里难免伤感,要是将军还在该多好。
她真的好想将军。
若是他还在,她便不会为陈锦时这般头疼。
万事总有人商量,商量……陈锦时的坏毛病。
她关上房门,一件件脱下外衣、里衣。
然后,她怔住了,她深深地皱起眉头。
原来她以为很舒爽的那种感觉,是这样的……
是啊,他的手掌又大又有力,他动作温柔又极具掌控力,为她按摩时,难道她不该感到很舒爽吗?
她仰起头,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怀疑。
难道要她承认,
她为他动了情?
不,这不对。
她光着身子倒在床上。
她大抵只是寂寞了。
怎么会呢?
如果叫陈锦时知道,她为他湿了,他会很得意吧。
她以为坏的那个是他。
原来是她。
陈锦时比她小很多很多岁,并且,他称呼她为“阿姆”。
不道德的那个是她……
她自欺欺人,自以为一切都在界限之中,便坦然享受。
一旦从指责陈锦时变成了指责自己,那么他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