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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2)


    “什么要紧事?”徐捕头战战兢兢道。


    袁岫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道:“你今夜便动身,一路勤换快马,须在十一月初三前赶至黄山脚下松风镇,将这盒子完好交与镇上客栈掌柜。”


    徐捕头瞪大了眼:“只有九天,赶得及么……”袁岫却似没听见,继续道:“那几日沈越多半也会在黄山,你找见他后,叮嘱他一句话。”


    她说完见徐捕头面容僵滞,便又仔细交代了一番。徐捕头接过锦盒,打量盒上贴的封条,问道:“这盒里有什么?”


    袁岫微笑道:“这盒子是我刚从府衙里顾大人书房中取的,我也不知里面是知府的印信,将军的虎符,还是皇帝的玉玺……”


    徐捕头干笑一声:“袁姑娘说笑了。”也不敢再多问,暗自惊异袁岫竟能出入顾飞山书房,猛然又想到在秣城时,顾飞山曾说“幸得袁姑娘传信”,他才能拜见魏濯,更觉袁、顾之间渊源必深。


    “你安心赶路便好,也不用担心妻儿。”袁岫又道,“难道还有人能闯进荆州府衙里伤及他们么?你用心办妥了此事,我自会记你一桩功劳。”


    徐捕头心想:“我瞧你倒是在府衙来去自如。”嘴上只道:“是、是,我这就收拾行装。”


    袁岫道:“很好。”径自转身出门,离了府衙。


    她匆匆返回城南客栈,向嵇云齐禀明周铸之事,又探出其近日果真曾遇到那无名老者,与其争执了两句;而后,她便跟随嵇云齐前去荆州剑舻。


    路上,两人静默许久,嵇云齐率先开口:“阿岫,你本是方伐方师兄的弟子,是么?”


    方伐是上一代的神锋六御史之一,因惯穿蓝色衣裳,民间往往称他为“蓝衫神捕”,已于七年前死在郓州。袁岫闻言轻声道:“我虽称他师父,但他并不将我算作弟子,他只教了我半年武功,便将我送去了永州分堂。”


    嵇云齐道:“嗯,那时你年纪还很小。可你后来也没再拜别的师父,你是在总堂拾剑阁中自修的‘挥月斩水’,足见天赋极高。”


    袁岫道:“在掌门面前,我可不敢言及‘天赋’二字。”


    嵇云齐摇头一笑,又闲谈了几句门派逸闻。袁岫暗自纳罕,也不知他是否因自己先前向他发了脾气,才刻意说话修好,便如朋友之间相处一般;又或者,他话中别有深意,自己却没听出来。


    又听嵇云齐道:“阿岫,我记得你是京城人士,可有多久没回家了?”


    袁岫道:“三年前我回去探望过娘亲。”


    嵇云齐道:“咱们腊月总是要去京城的,到时我也去拜望她老人家。”


    袁岫一怔:“这……这似也不必,怎敢劳动掌门大驾?”


    说话中,两人已来到剑舻附近;月光下,袁岫瞥见方圆十来丈的地面都铺了一层细细的白沙,一直延伸到剑舻大门前,不禁神色微变。


    嵇云齐莞尔道:“看来他们猜到了你我要来。这铺白沙一定是徐舻主的主意。”


    袁岫道:“这是为何?”


    嵇云齐道:“徐厚知晓‘世外轻舟’一式有藏形敛气之法,却知之不深,以为只要留神白沙上踩出的脚印,便能窥破我的行踪……却不知藏形法实非如此,便是脚踩在他身上,他也未必能觉察。”


    袁岫顿步道:“是否返回从长计——”说着见嵇云齐步履不停,便也跟上。


    两人甫一走近院门,吱呀急响,大门乍开,几个守夜的剑客快步出门,见到两人也不慌乱,躬身禀道:“奉命恭候掌门多时。”


    嵇云齐颔首道:“不必多礼。”


    剑客们引着两人一路进到内庭,地上仍铺满细沙,随着两人迈步,沿途灯笼渐次亮起,照出庭院两侧剑客林立;这些剑客手按剑柄,却不对嵇云齐施礼。


    正堂门前,周铸与徐厚并肩站立,见到嵇云齐走来,均是神情一肃。


    袁岫走在嵇云齐身侧,被周遭灯笼明晃晃地照着,颇觉不适,心知一场恶战在即,却没来由地一晃神:“……沈越机警得很,即便没我叮嘱,多半也自保无虞,更何况还有李舟吾,可是、可万一他……”


    忽听嵇云齐道:“稍后若动起手来,你要距我远些。”


    袁岫回过神来,暗自一凛,也不知他是否已在悄然运转功法,才致使自己走神;当即退离几步。


    庭院中荆州剑舻、凉州分堂的剑客听见嵇云齐堂皇说出此言,纷纷拔剑出鞘。周铸略一抱拳,问道:“掌门可有吩咐?”


    嵇云齐淡淡道:“没有。”


    周铸点点头,又问:“师弟可有话说?”


    嵇云齐道:“似也不必说了。”


    周铸哈哈大笑:“好。我请你喝一碗酒。”言毕一招手,便有个剑客送上酒来。


    袁岫眼瞧嵇云齐端着酒碗即要饮下,便也凝神握剑,却不料倏又一晃神,似是心思被先前那番闲谈触动之故,却忆起许多幼年往事来……


    五岁时,她爹爹袁瞻遭人构陷下狱,她自然不懂朝廷党争,只是见爹爹一早出门上朝,直到晚上也没回家吃饭,便去询问娘亲;娘亲随口敷衍她:“你爹爹有事要忙。”


    她对娘亲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听后便玩耍去了。袁家并无什么宗亲可依靠,往后几日,她娘亲便四处托求袁瞻在朝中的故交好友,请他们搭救袁瞻出狱,还其清白。袁瞻本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结下的朋友着实不少,可这些人大多却对她娘亲避而不见,少数愿意见面的,也都愧说无能无力。


    袁岫娘亲愁苦绝望之际,却有个从前和袁瞻并不相熟的五品御史找来,对她说:“要救袁大人不难,只是须用些金银,打点朝中权贵。”她娘亲便从家里取来不少银钱,那御史收钱后笑曰:“袁夫人放心,不出七日,你家相公便能出狱。”


    袁夫人听此人说得笃定,很是高兴,回家说:“阿秀,再过几日,你爹爹便忙完回家了。”


    然而十日过去,袁瞻也未能出狱。袁夫人再去找那御史,那人却拒不见客了,传出话说与袁家素无瓜葛,从来也没见过袁家的人。


    袁夫人气恼之余,仍不死心,陆续又花出去许多银钱,找了不少人帮忙打点,这些人有的如那御史般满口许诺,也有的面色凝重,说此事棘手,怕要费些时日,索要的财物却也更多些;只是一个月,两个月……直到半年过去,袁夫人已将家财变卖干净,袁瞻却仍在狱中。


    有个心善的官吏看不过眼,前来指点:“你找那些贪官是没有用的,须知朝廷对鲸舟剑派素来极为敬畏,若能有个此门派中的大人物出面说话,只怕朝廷也不得不答应。”


    此时袁夫人已将家宅也卖了,便将余下钱财尽数给那官吏,下跪哭求他相助,那官吏却不肯收钱,叹道:“我与神锋御史方伐方大人有些交情,这几日他正在京城,我去问一问吧。”


    过得两日,那官吏又来到袁家,吞吞吐吐道:“方大人仁义心肠,已答应相助,只可惜……”


    袁夫人焦急追问,那人才说出实情:原来方伐打探得清楚,袁瞻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拷打至死,只是刑部官吏怕皇帝降罪,便暂时瞒住不报;近来皇帝忧心于江淮水患,却早将袁瞻一案抛之脑后。


    袁夫人听后,叩谢过这官吏,回屋关紧门痛哭了一场,便带着袁岫搬家去城郊。


    这半年来,年幼的袁岫懵懵懂懂,只知道家中物件每日渐少,屋子一间一间地空了,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只是见母亲憔悴忧虑,便也一直强忍不说。这一日她见娘亲哭肿了双眼,又听娘亲说从此要去城西边很远处的小屋居住,终于忍不住大哭道:“爹爹怎么还不回家?我……我好怕!”


    袁夫人强忍泪水,安慰她道:“阿秀别怕,你爹爹他现下……现下在替朝廷办一件很重要的秘密差事,不能和咱们相见,但他其实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你,保护你……”


    她说完见袁岫似有些疑惑,便又连番赌咒发誓,才将袁岫哄得信以为真,破涕为笑。


    往后几年,袁夫人以刺绣维生,娘俩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袁岫倒也并不怕苦,起初她将心思都用来找寻躲藏起来的爹爹,找来找去也找不见,便又换了个法子:有很长一阵子,她总是闯祸惹事,故意弄伤自己,然后跑去问娘亲:“我受伤啦!怎么爹爹没出来保护我?”


    有一次她故意从屋顶摔落,娘亲说:“我家阿秀聪明得很,提早在地上铺了软草,你爹爹最了解你,当然知道你只是淘气而已。”有一次她装作迷路,很晚了也不回家,娘亲找到她后将她责骂了一番:“你记性这么好,怎会走丢?你爹爹很忙,你莫给他添乱。”


    还有一次,她假作溺水,浑身湿漉漉地跑回家中,说自己“差一点就淹死,为何爹爹躲着不管”,袁夫人心疼落泪,一边为她换衣擦拭,一边埋怨道:“左右邻舍都夸你水性好,你再这样淘气,你爹爹可不愿意回家看你了。”


    袁岫慌忙道:“那我不淘气。娘,你别哭了。”她说完这话,却见娘亲脸上泪珠淌得更多了,娘亲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真盼他能,他能……”却没继续说。


    袁岫知道娘亲说的“他”是爹爹,娘亲提到爹爹时,眼神总是不一样。她蓦然想到了什么,等换好衣衫,便对娘亲说:“我出去玩儿。”


    她出门后,又弯腰静悄悄地走回窗下偷听,听见娘亲仍在低低啜泣,她听了一会儿,明白爹爹永远不会回家了,便又悄悄蹑步走开了。


    几年过去,袁岫长到十岁,出落得愈发俊俏,更兼心思聪颖,邻家小孩儿都愿意和她玩耍、听她号令;她常常领着一帮孩童与几个富户家的少爷打架,从不肯吃一点亏。


    有天一个小伙伴来找她,说被程家的程大少欺负,让袁岫帮他出气。袁岫与程大少打过几架,知道他虽比自己大几岁,但手脚笨拙,跑得很慢,不难对付,便叫了几个伙伴埋伏在一处隐蔽巷子,她自己则去程家,设计将程大少诱到巷中。


    随即,几个小伙伴一拥而上,绊倒程大少拳打脚踢;然而这回程大少却大异于往常,身手矫健迅捷,宛如学了话本中说的“武林秘笈”那般,很快挣脱跃起,将几个孩童打得哇哇痛叫,四下逃散。


    程大少知道是袁岫领头,只追她一人,很快追上将她打倒,他反扭住袁岫双臂,将膝盖抵在她腰眼,袁岫赶忙叫道:“我认输啦,你快放我!”一般孩童打架,若有一方认输,另一方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追打,程大少却冷笑道:“哪有这么便宜?”


    袁岫道:“那我让你打我两拳好了。”程大少直勾勾地盯着袁岫脸庞,忽道:“我不打你。咱们玩别的。”


    他在袁岫身上各处捏摸了几下,似又有些心虚,壮胆似的骂了两句粗口,才扯开袁岫衣裙。


    袁岫被他按在地上,隐隐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她害怕已极,竭力挣扎,却挣不动,绝望中浑身冰冷发颤,可是心底却莫名地像是终于松出了一口气,窜起一个古怪念头:“从前是我淘气,这回该算是真正的危险了,这回爹爹会出来保护我么?”


    ——下一瞬,她猝见程大少被人拎起,远远掷出数丈。


    救她之人正是“蓝衫神捕”方伐。他近日回到京城,听说了袁家遗孀带着幼女度日艰难,念及数年前未能救下袁瞻,深以为憾,便想接济母女俩,并将袁岫收入鲸舟剑派。为此他暗中观察袁岫的天资品性,已跟踪了袁岫数日,这才及时将她救下。


    袁岫匆促穿好衣裳,打量起方伐,见他三十来岁,模样平常,一身蓝衣有些脏旧,不禁喃喃道:“你、你不像,我不认得你……”


    方伐也不知她说自己不像谁,正要开口,程大少却已翻身爬起,恶狠狠朝方伐扑来。方伐见这少年似学过内功,惊咦一声,随手制住他,问出是其父程麒教他练武,点头道:“没想到撞见一条漏鱼。”便迫着程大少领路去程家。


    程麒出身于昔日“绵教”,武功不低,方伐很耗了些气力才将程麒重创。


    程家院子里,程麒瘫躺在地,惨笑道:“若非我将本教毒针留给了师妹,今日未必杀不了你。”


    方伐随即逼问程麒师妹的下落。袁岫从旁认真瞧着,也不知这程麒是真不知晓,还是存心隐瞒,任凭方伐再三喝问,将他手筋脚筋逐一挑断,他仍是不说,很快便流血而死。


    一旁的程大少见程麒死去,跌坐在地,吓得呆了。方伐想到这少年也会些皮毛武功,便轻轻出掌在他丹田处一击,程大少当即晕厥摔倒。


    “这小子学武不深,我损了他的经络,使他终生手脚虚弱,再也无法作恶。”方伐说着,转身瞧向袁岫,见她惘然看着自己,只当她也是初见死人、被吓住了;他不擅哄人,挠头道:“丫头莫怕,擒杀漏鱼是我派本分,等你入门学剑有成,也当如此。”


    袁岫颤声道:“我不怕。我……我饿了。”


    方伐恍然失笑,道:“你若饿得厉害,此家厨房里应有些吃的。”


    袁岫点点头,奔去厨房,此刻程家的家眷、仆从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厨房里空无一人,不多时袁岫便捧着一只烧鸡回来,撕下鸡腿递给方伐。


    方伐一怔,倒也觉有些饿,便接过来道:“咱们边吃边走,回你家去,我有些话要同你娘亲说。”


    两人出去宅门,走了几步,袁岫忽然顿足道:“啊,我将娘亲给我的帕子落在了厨房,你等我一下!”


    不待方伐答应,她便独自跑回程家院中,见程大少兀自晕倒在程麒尸身旁,便走过去,从袖里取出刚才在厨房中拿的剔骨短刀,俯身将程大少咽喉割断,而后丢下刀子,出门随方伐回家去了。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3)


    袁岫决意从此追随方伐学武,袁夫人虽疼惜不舍,但知袁岫极是要强,女子不能考科举做官,能拜入鲸舟剑派已是极好的机会,便强忍泪水与女儿分别。


    此后大半年,方伐带着袁岫闯荡江湖,四处擒捉漏鱼,在逆旅中指点袁岫的武功。袁岫天资颖悟,进境极快,让方伐惊赞不已。有两次方伐追丢了漏鱼,更是袁岫出言提醒,才识破了漏鱼隐瞒行踪的布置。


    方伐做事认真耿直,追捕漏鱼不遗余力,有时他须借调各地剑舻弟子协助搜查,也都是公事公办,极少闲谈。袁岫察言观色,见许多剑客虽听从方伐调遣,神情中却有些疏淡。


    这时袁岫对鲸舟剑派所知已多,她问方伐:“师父,你已做到神锋御史、永州分堂副堂主,再往上是做堂主么,何时做到掌门?”


    方伐道:“我再尽心抓几年漏鱼,回报了师门的养育之恩,便不做神锋御史,也没想再往上去。”


    袁岫一愣:“不做神捕,那做什么?”


    方伐随口道:“便是回到分堂里做个普通弟子,每日琢磨剑术,那也挺好。”


    袁岫若有所失,道:“师父这般厉害,该做掌门才是。”


    方伐却笑道:“你没见过门中厉害人物,才觉得我厉害。你好好学剑,莫要胡思乱想。”


    数日后,两人经过越州、润州等地,方伐查知附近江上有一伙“龙王坞”的漏鱼出没,便和袁岫雇了小舟,在江面上往复搜寻,他远远望见前方一艘大船调头驶向岸边,不禁起疑:此处并无渡口,岸上不过是一片乱石交杂的滩涂,这船突兀靠岸,多半正是龙王坞的水匪劫船。


    他加摧内劲,将小舟划得飞快,又见船上踉跄下来一老一少,船舷边却有个汉子对着两人一揖——那老者仓促还礼,领着少年匆匆奔远,瞧两人身姿,似都不会武功。


    方伐愈觉蹊跷,待小舟行近,吩咐袁岫:“你跟住这两人,我去擒贼。”他知现今袁岫身手已不算弱,便放心派她跟踪,言毕纵身跃上大船,惊起一阵呼叫。


    袁岫上岸沿着那两人的脚印追去,不多时便望见两人挑了一块青石,坐下歇脚。她放缓步子躲在暗处,见那老者一边捶腿一边道:“阿越,莫跑得太紧,小心惹起你的旧疾。”


    那少年摇摇头,却俯下身来,帮老者揉腿。——两人气喘吁吁,衣衫沾满灰土,颇显狼狈,袁岫瞧着却有些羡慕,暗忖:“想来他们是父子。”


    她见那少年约莫十岁,老者却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又觉这两人年岁差得很大,也许不是父子,而是爷孙。只听那少年道:“师父,刚才是怎么回事?”


    袁岫心想:“原来他们也是师徒。”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沈越的嗓音。


    又听那老者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取出的绸缎上,可有‘龙王坞’的武功心法,万幸那匪徒还顾念自己从前的门派……”


    那少年等老者说完,才道:“箱子里既有刀片、剑片,师父你刚才也该在袖里藏一片,倘若那匪徒不在意绸缎,要害死你,你便冷不丁给他一下……”


    袁岫心想:“这小孩儿倒是机智。”她自从学武,便不将自己当作孩童,半年来也未曾与同龄人打交道,今日乍遇到这少年,倒觉挺新鲜;又见那老者连道“不可”,教育起少年来,心说:“不敢与人抗争,那不是总要受欺负么。”


    她又听了一阵,发觉老者似知晓不少漏鱼事迹,这两人死里逃生,此际心绪渐松,闲谈起来,偶有提及少年的过往,她才知这“阿越”原来是父母双亡,寻思:“这小孩儿比我还惨些,他有师父,我也有师父,但我还有娘亲。”


    她痴迷练武,离家后甚少想念娘亲,到这时却突然再也压抑不住,极想一口气飞奔回家中,瞧一瞧娘亲是在洗衣还是烧饭,又或者正埋头给人做针线活儿,想为女儿多攒些嫁妆。


    袁岫不知不觉出神,蓦然听到那少年的笑声,回过神来,似乎老者刚刚又讲了一件趣事,她却听漏了;又见两人取出半张烙饼、几条肉干,你一下我一下地掰着吃,剩下最后半条肉,老者执意让给少年吃了。


    她见这对师徒相依为命,对彼此关切之情颇为真挚,便是亲父子怕也不过如此,瞧着瞧着,忽又有些嫉妒,心想:“我吓一吓他们。”


    随即靠近两人几步,躲在树后,捡起一块碎石发力掷出,石块击在两人所坐的青石上,撞得粉碎,师徒俩遽然站起,以为水匪追来,慌忙又逃远了。


    袁岫暗自得意,蹑步继续追去,来到一处村镇,见师徒俩找了户人家借宿,暗忖:“这俩人似与漏鱼关系不浅,还藏有漏鱼的兵刃,稍后师父拷问起来,少说也要打断他们的手脚。”心知方伐随时会赶来,便往回走了一会儿,果然见方伐足不点地般疾奔而至。


    “那两人呢,你跟丢了?”方伐撞见袁岫,不禁一愣。本来他武功高出众水匪不少,但顾忌误伤船上百姓,放不开手脚,耽搁许久才将他们制服。


    袁岫鬼使神差地指了指与那村落相反的方向,道:“他们抢了一匹马,往那边去了。”说完想到那一老一少谈笑吃饭的样子,莫名有些委屈。


    方伐觑到她神情,安慰说:“你练武未久,追不上快马,也是应当。”


    他带着袁岫又追查了两日,自然没找见那两人,也就作罢。


    过得一个多月,他俩来到永州,方伐在一家酒楼里点了满桌酒菜,待袁岫吃饱,忽道:“阿秀,这大半年来,我一个男子带着你东奔西走,总归是不大方便……我出身于永州分堂,今日便将你交托给分堂里一位相熟的师姐,她剑术很高,比我更会教导弟子。”


    袁岫一惊:“师父,你不要我了?”


    方伐道:“你天资极高,正该住下来安稳练功,何必跟我受这奔波之苦?你现下虽小,总也会慢慢长大,有个女师父教你,再好不过。”


    袁岫急道:“可你从前说过,本派素来对男女弟子一视同仁,陈掌门他老人家收的也有女徒,便是如今鲁州分堂的柳前辈……”


    方伐闻言苦笑不语。袁岫低头寻思,忽道:“师父,你是不是知道我故意指错了方向?”


    “你说那天在江边么,”方伐略一犹豫,道,“不错,我知道。”


    袁岫低声道:“师父也知我杀了程家少爷?”


    方伐道:“不错。”他修为深湛,耳目极聪敏,袁岫那日在程家的举动,却瞒不过他。


    “我懂了,”袁岫颤声道,“是我做错了事,你瞧不上我,我不配做你的徒弟。”


    方伐轻叹:“你没做错事,不过你跟我的心性,确有些不同。我也怕耽误了你的天分,你好生在永州学剑,以后成就必在我之上。”


    当日黄昏,袁岫在永州分堂的门口与方伐分别,她向方伐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谢,两人也未再多说什么。


    当晚袁岫住在陌生的屋子里,偷偷哭了。自从五岁时父亲袁瞻离家不归,这是她几年来第二次哭。


    很快她就不怎么再想起方伐。她在分堂里刻苦练武,两年后又去到庐山总堂参悟剑术,因她聪明灵巧,言行得体,很得门派中的大人物青睐。她有意攀附前辈,确也见识了一些胜过方伐的“厉害人物”,某次顾飞山来庐山拜望陈樗,听说了她家的事,回朝后便为袁瞻洗冤平反。有时她想,也许方伐说得没错,她确是不适宜当他的徒弟,方伐性子很有些孤傲,在门派中的威望势力都浅,若一直追随他,是极难出头的。


    有天她听说方伐来到总堂,隐隐有些欢喜,想着去见一见他,告诉他“我已快修成‘挥月斩水’了。”但那天她反而躲在房中,整日没出门。方伐离山后,她后悔了片刻,想到方伐也没来瞧她,又觉自己做得明智。


    偶尔她也心怀恐惧,担心那些大人物对她的赏识只是作假:也许他们早就如方伐那般看透了她,随时会将她弃若敝屣。她反复提醒自己:“我要再小心些,再小心些才行。”


    距今七年前,她回京城省亲,恰逢裘铁鹤也在京城,吩咐她去查探一个名叫“张近”的说书人的下落,她自然乐于从命,道:“能替裘师叔分忧,是晚辈之幸。”


    裘铁鹤道:“你找到张近,问清楚关于‘秋芦门’的事,便回来见我。”


    袁岫心知若为他办妥了这桩私事,多半便能得他信重,问道:“是否将这说书人也带来,由裘师叔发落?”


    裘铁鹤淡淡道:“恰恰相反,你要告诉这人,请他以后也莫要来见我。”


    袁岫微怔,这说书人与裘铁鹤身份天差地远,又凭什么能“来见”他?揣摩裘铁鹤话中意思,应是要将这说书人除去,躬身道:“晚辈遵命。”


    ——她正是在找寻张近的路途中,听说了陈樗死讯,和嵇云齐独自在郓州左近游历的消息。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


    此前在庐山总堂,袁岫只远远瞧见过两次嵇云齐,此人深居简出,每月去一趟“拾剑阁”里,领受陈樗教诲,除此之外,几乎从不露面,众门徒均不知他剑术高低,更不知他何时竟孤身下山游历去了。


    袁岫寻思若能找到此人,将其护送回庐山,必是大功一件,不禁后悔接下了裘铁鹤的吩咐,以至分身乏术。哪知一路查找张近行踪,来到兖州城中的一家茶楼,却听闻张近本来在这茶楼中借住,每日说书唱曲,收益不菲,可昨日竟冷不丁告辞离去,说有事要赶往郓州。


    袁岫又惊又喜,亦快马急赴郓州,她不知张近也是听到江湖风声才去郓州搜集故事,直道是上苍眷顾,暗想:“此番机缘巧合,必能两全其美,既让我成为裘师叔心腹,又能寻回新掌门,从此我在门派中的地位,自会高上一大截。”


    到得郓州,适逢大雪纷扬,她冒雪打探,来到一家面摊时,听摊主说确有个自称张近的老者,领着一个少年刚刚在此吃过两碗热汤面;摊主听说老者会说书,便指点他去城东的聚福茶楼讨生计。


    袁岫匆匆来到城东,沿途瞥见积雪掩蔽之下,地上时有残肢断剑散落,惊得行人避绕,心知这几日已有不少漏鱼赶到郓州,与鲸舟剑客起了厮杀;走了一阵,远远望见那茶楼门窗破损,门口石阶上血迹斑斑,不由得一惊。


    她掠至窗边,朝里窥望,但见堂中几具尸身歪躺,有的身穿道袍,有的青衫方巾,服色各异;茶楼伙计与茶客早已逃净,只有一老一少站在尸身之间,正自俯身端详——


    几年来,张近模样变化不多,袁岫一眼便认出这两人正是当年江边遇见的那对师徒,又见那少年“阿越”长高了不少,身材也壮实了许多。


    只听那少年道:“师父,这里刚打过架,幸好咱们晚到了一会儿。”那老者张近拈起地上一截刀刃,嘟囔道:“像是‘沧声阁’的刀……”说话中脚踩血水打滑,险些摔在尸体上,被那少年一把搀住。


    “好徒儿,多亏了你。”老者将那刀刃收入背囊,语声和蔼。那少年却翻找起尸身衣襟,片刻后闷闷道:“怎么没内功秘笈。”


    袁岫心想:“他俩胆子倒大。”又听那老者喋喋不休地数落少年,却是颇不愿意他练武,少年似不以为然,转口道:“这些尸身怕还会惹来事端,师父,咱们快走吧。”


    老者道:“这话不错。”两人走向门外,袁岫赶忙施展轻功躲到暗处,天色阴沉,雪下得愈紧了。


    袁岫望着两人在雪里相互依靠着走去,不自禁轻轻吁了口气。途中她查探张近行踪时,听说他带着一个少年行走各地,隐约已想到这两人是谁,只是不敢确定,今日乍见这对师徒安然无恙,六七年过去,仍是亲如父子一般,明知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绪竟莫名有些激动。


    她暗暗盘算:“不如我问清秋芦门的事后,便打发他俩到边疆去,再回报裘师叔说他俩已死,料想裘师叔贵人事忙,也无暇较真此事。”可却又知裘铁鹤并非易欺瞒的,心里忐忑,犹豫难决。


    她掠进茶楼,瞧了瞧尸体上的剑痕,确是死于鲸舟剑术,又见楼上楼下一片狼藉,显见此前打斗之激烈,屋顶上有个两尺宽的破洞,也不知是否曾有人从此洞逃遁,雪花从洞口飘落进来,打湿了堂中一角。


    随即,袁岫便要出门继续跟踪师徒俩,刚转过身来,遽听门外脚步声掠近,一个蓝衫中年男子踏进茶楼,眉眼落拓,剑鞘陈旧,却正是方伐闻讯赶来。


    袁岫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方伐重逢,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没开口。


    方伐略一沉默,问道:“可看见那一老一少?”


    袁岫心知方伐从街上来,自然看见了那对师徒的去向,此问倒像是他没话找话,她便如七年前那般,抬手指了个相反的方向。


    方伐微愕,两人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地一笑。


    “这些人……”方伐走近查看尸身,刚说出三字,突兀顿步按剑,与此同时袁岫心弦亦凛,瞥见堂中角落处的落雪不知何时已止歇了。


    仰望去,有一道人影站在屋顶,挡住了洞口。


    那人似要从洞口跳下,可是身上缠挂着许多布囊、褡裢,整个人臃肿庞大,却被洞口卡住,那人咒骂一声,连出两掌,将那洞打得开阔了许多,才随着一蓬碎瓦跃坠在堂中。


    袁岫打量那人,但见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披头散发,模样俊美,嘴角挂着一抹黠笑。


    方伐颔首道:“近来阁下刺杀了我门中不少剑客,方某已找了你三天,实在幸会。”


    那年轻男子笑道:“你才找我三天,我可已找了你十九年。”


    “十九年?”方伐一挑眉,“是方某,还是方某的师父擒杀过你的师友?”


    那男子摇头道:“我不是为他们找你,我是为我的头发找你。”他拈起垂在肩头的一缕长发,啧啧叹道,“我们金鹿寺弟子,本是不该有头发的……正如你们鲸舟剑客,本不该存于世上。”


    袁岫闻言恍然:原来这人是金鹿寺的漏鱼,此派本都是剃发的僧人,多年来为躲避鲸舟剑客追杀,颇有蓄发还俗者,他们自然深以为耻。


    转念中,倏听方伐道:“你跟住那一老一少,我来擒贼。”便如七年前在江上吩咐的那般。


    袁岫一怔,心下隐约有些恚恼:“他还当我是小孩子么?”但听方伐说得凝重,仍不禁道了声“是”,闪身出了茶楼。


    少顷,她追上张近师徒,落在数丈后悄然跟着,听见张近说要去城外“游梦观”一派的遗迹。


    昔年游梦观覆灭后,道观被商贾占据,先后曾开设过妓院、赌坊,生意却都不长久,到如今已荒废多年;袁岫瞧着张近师徒踩着雪泥,在一片枯草残墙之间走来走去,不禁颇觉无趣,尤其张近长吁短叹,感慨万千,仿佛此地是什么天下胜景一般,更让她费解。


    她心想:“因嵇云齐一事,多半裘师叔也会来郓州,为两个陌路人和他作对,可真不值当。”又想既然遇见了师父,索性自己便抽身不管,方伐自会依照门规秉公处置,此二人既不会武功,方伐也不会取他俩性命。


    她拿定了主意,随即又埋怨自己:“你怎么心里还叫他‘师父’?”


    过得半晌,她估摸着方伐已该击败那年轻男子,却未见他赶来会合,又见张近师徒似还要在这荒院中耽搁许久,便径自往回走。


    这一次,她往回走了很远,方伐却没和七年前一样迎面疾奔而来。


    袁岫暗忖:“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比师父可差了十来年的功力。”她压住心乱,加快步子回到茶楼,但见堂中血流遍地,方伐倒在血泊中,旁边却新添了四具鲸舟剑客的尸身,想来这四人是自己走后才至。


    她抢近查探方伐伤势,却是心脉寸断,已经救不活了,又瞥见那四个死去的剑客手脚筋脉俱被挑断,身上伤痕累累,显是死前曾遭惨酷摧残,便如从前方伐拷问漏鱼一般。


    袁岫眼前闪过那散发男子的怪笑,一霎明白过来:敌人似乎很熟悉方伐的脾性,知其傲不畏死,便故意给他留下一口气,让他瞧着同门遭受折磨,在他面前哀嚎死去。这对于深重同门情谊的方伐,才是最痛苦的打击。


    方伐面如死灰,气息微弱,觑见袁岫回来,也不吭声,只僵硬卧着,目光涣散。


    袁岫冷冷道:“怎么回事?”渡去内劲、连问数遍,方伐才似回过神来,断续讲了几句:那年轻男子自称名叫段妄,却是身兼数派武功,除去“十方袈裟棍”,打斗中还曾接连用出展屏楼的刀术“连环锁”、鸣石剑派的“洪钟剑”,以及沧声阁的“凤鸣十二律”。


    即便如此,两人单打独斗,方伐本也不至落败,孰料激斗之际,地上那具“道士尸体”忽然眼中流泪,猝起偷袭,原来却是诈死。


    袁岫听得心惊:先前这道士装死能瞒过自己,修为应是比自己高出太多。又听方伐说当时这道士以“髑髅鞭”卷住了他的右腿,加之屋顶上又来了一名落鸿山庄的高手,接连射下气箭,贯穿了他的右肋——这三人合力,才将方伐重创。随后赶来的四个剑客,却只是郓州剑舻的寻常弟子,自然更非三人对手。


    袁岫心下了然,今日这茶楼中,本就是针对方伐所设的杀局,当时方伐是察觉到凶险,才将自己支走么?她知道即使去问,方伐也不会承认,便又问了那个道士与弓手的年龄样貌。


    等方伐歇缓片刻,她又仔细确认那三人的武功路数,方伐说了两句,目光微动,却不说了,只低声道:“阿秀,你不用为我报仇。”


    袁岫随口道:“我当然不会为你报仇。我是怕在郓州再撞见他们,好有个提防。”说话时,她用尽了全力,才能不流露出一丝情感。


    方伐神情一怔,缓缓道:“不错,这才是你……师门也好,漏鱼也好,你这丫头,心里都不在意吧……”


    袁岫点头道:“我不在意。我只是不想有人可以那么高高在上,那样搬空我的家院,夺走我的亲人,安置我的去留,摆布我的悲喜。谁也不行。”


    自入门派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吐露真正心事,说完便有些后悔——尽管听者是一个将死之人。她转身便要走,心想方伐脾气死硬,从不争权夺势,若追随他是极难出头的,但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那也很好,自己也就不用如此……


    方伐忽道:“……今夜子时,城北乱坟坡,有你想见的人。”


    袁岫心弦陡颤,她知道方伐应不知她在为裘铁鹤做事,那么方伐所说的人,多半是嵇云齐。


    她想说句什么,方伐剧烈一咳,却抢先开口,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阿秀……你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才行。”


    袁岫心想:“还用你说?”她木然走出门去,雪落在她身上。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2)


    “后来袁姑娘可是去见嵇云齐了?”


    沈越听徐捕头说完,寻思袁岫既在荆州,兴许嵇云齐也在,却听徐捕头道:“九天前,袁姑娘交给我锦盒后,就离了府衙,没说要去哪里。”


    沈越沉思片刻,道:“徐大哥受累了。”与徐捕头走回段妄、骆明歌等人身旁;段妄瞟他一眼,也不问他俩刚才谈了什么,继续对那老头儿道:“……无论如何,你老人家可不能亏待了这几千门徒,总须教他们一招半式才好。”


    老头儿连连摇头:“我的招式,这些娃儿练不了。”


    段妄指指山壁,笑道:“正好这里有现成的招式,老前辈不妨将李舟吾的剑式,给众军士讲解一番;他们往常练的,倒也和这一式有些相像。”顿了顿,又道,“普天之下,能看懂这一式的,恐怕非你老人家莫属。”


    老头儿笑呵呵道:“要讲清楚这一式,可不容易。”眯眼琢磨起来,却似饶有兴味。


    过得半晌,老头儿转身踱出几步,环视肃立在山谷中的众兵士。殷林见他走近,摘下兜鍪,对他躬身施礼,神情颇为尊敬,随即转身发令全军静听。


    沈越心下好奇,虽知这“分粥”一式绝非听过便能练成的,却也极想听听老头儿如何讲解,但见老者酝酿一阵,缓缓道:“所谓武学之道,须知……”却和那日在宣州暗河集会上一样,先从外门功夫讲起,一点一滴,将手足发力之法拆解得细微。


    沈越大失所望,照他这般讲法,等讲到“分粥”的关窍,怕是要一两日后了,只听老者的语声和着凉风来回飘荡,温和悦耳,却能传遍整个山谷,这份修为着实惊世骇俗。


    周樘、孙佑等人听了几句,也都面色诧惑。


    冷竹却全然无心去听,如今若回镇上,怕卓红撞见裘铁鹤,若留在此间,终究是个尴尬地,暗忖:“明日是卓红与骆明歌的战期,没想到今日便撞见她……”不禁担忧两人今日便斗将起来,瞥见卓红皱眉垂头,似仍在苦思壁上所刻剑术,暗暗盼他大有所悟,剑术更上一层楼。


    又见胡子亮大剌剌走过来,让卓红明日跟他去捉姜平、杀严画疏,卓红道:“此事不是这样算的……”冷竹耳听他俩前言不搭后语地扯来扯去,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段妄见老者手脚比划,似已讲得兴起,便转头问骆明歌:“骆姑娘可带了吃的?”往常莫说吃食,他便连锅碗瓢盆、盐巴佐料都带在身上,只是今日为见殷林,穿得体面利落,没带那些布囊。


    骆明歌直视段妄,却道:“燕空梁现下在哪儿?”


    “这可不能相告,”段妄笑嘻嘻道,“你和他交情太深,我怕你知晓了便去救他。总之他被我所擒,只受了一点微伤。”


    骆明歌未再接话,两人静静对视,沈越瞧在眼里,莫名有些紧张,忽见骆明歌手腕一动,几以为她要拔剑,却见她只是慢慢解下行囊,取出油纸包着的一束肉干,随手丢给段妄。


    段妄笑道:“多谢。”咬了一口,似觉得肉干粗硬,便寻了一处干净地面坐下,将油纸铺开,从袖里取出一柄短剑,寒光乱跳一霎,已将那束肉干削成几十小块,堆在油纸上。


    他用剑尖挑起一块肉送入口中,赞道:“好牛肉。”又向沈越招手道:“沈兄弟,你也来吃。”


    沈越倒并不饿,却知段妄通晓许多旧门派武功,有心请教,便走过来也坐下,但见段妄瞧着那老者的背影,啧啧叹道:“像黄山松风镇这样的镇子,还有四个,可那四镇的军士,却无缘聆听老前辈讲武……”


    沈越闻言暗想,五个镇子,总共约莫两万多兵甲,已与鲸舟剑客的总数相当,这两万人所练功法特异,自是天笈军暗藏的精锐。他又听了几句老头儿的讲解,问道:“这位老前辈修为奇绝,从前绝不至默默无名,敢问段前辈可知他身份?”


    段妄莞尔道:“李大侠说,你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嗯,那你从前也一定听说过此人的事迹。”


    沈越一怔,回想自己听过的故事中,甚少有年岁与这老者相近的人物,他心里早有个猜测,便道:“这位老前辈精通橐籥谷的刀法,难道当年的‘刀王’秦旌落败后其实未死,却竟隐姓埋名,活到了今日?”


    段妄摇头道:“当年秦旌之死,是许多人亲眼目睹,岂能有假?你再猜一猜。”


    沈越道:“只怕我猜不到。”段妄却似有意卖关子,黠笑道:“你还是再多想想。”沈越只好换个话头:“刚才段前辈削肉时所使的,似是‘火宅’一派的匕法?”


    段妄道:“不错。”沈越道:“听说此派在数十年前,本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堂会,赚得金银堆积如山,谁也不知他们的总堂在何处,其首领神出鬼没,刺杀术狠厉无双。”


    “嗯,确是狠厉。”段妄漫不经意道,“他们总堂是在雁荡山深处,被鲸舟剑派杀进去,一把火烧了老巢,他们的首领跪在一群剑客面前,痛哭流涕,说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也没能为自己求得活命。”


    沈越一愕,他虽知“火宅”已不复存,却没听张近说过此派是怎生覆灭,问道:“段前辈如何得知?”


    “听师父讲的。”段妄说完,慢慢将牛肉吃尽,咂咂嘴道,“我平生第一回吃肉,还是跟师父一起,那年我才六岁。”


    周樘、孙佑等人听那老头儿讲得浅薄,索性都凑近了听段、沈说话,骆明歌却嗤笑一声:“原来你吃肉是师父教的,我还当你本性就是癫僧。”


    段妄也不着恼,嘿嘿笑道:“我师父可是很守‘金鹿寺’的寺规,只是当时为了躲避鲸舟剑客追杀,也不得不蓄了发,他自己一直茹素,也从不让我吃肉……”


    “那次是在京城的一家酒楼里,师父点了两碗素面,我俩没来得及动筷,便有两个鲸舟剑客快步进了酒楼。”


    “那两人也是一对师徒,大的五十多岁,小的也有十八九岁,一进得堂中,便喝问掌柜,近日是否有会武功之人来过。”


    “两个剑客问完话,在堂中逛了一圈,那老剑客身形矮小,干瘪得像块牛粪,那小剑客模样倒挺精神。他俩来到我和师父坐的那桌,也坐了下来。”


    沈越听着,望了一眼众兵士,但见个个神情端严,目不斜视地听老者讲解,没有一人看向段妄这边,不由得暗自钦佩天笈军的军纪。


    “那老剑客看看桌上,说:‘只吃素面,吃不饱吧?’”


    “师父指了指我俩身上的破衣衫,赔笑说:‘穷人家,只买得起这个。’”


    “老剑客说:‘我有钱,我请你们吃肉。’”


    “他倒很阔气,点了一盘酱牛肉,一盆炙羊腿,还有一碗蒸鱼。我不知能不能吃,看见师父慢慢夹起一片牛肉吃了,便也跟着夹了一片。那俩剑客也要来碗筷,和我们一起吃。”


    “我吃了一口又一口,师父也不停地吃,我心里很难受,知道师父破了戒,每吃一口于他都是极大的屈辱。当时我心想……沈兄弟,你可知当时我在想什么?”


    沈越沉吟道:“段前辈是想,以后定要报仇雪恨?”


    段妄摇了摇头。


    “我当时想,原来牛肉这么好吃。”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剑客早已查明了师父的出身。等我师父吃饱了肉,他就杀死了我师父。”


    “他们将我关在京城剑舻,审问了几天,我装傻充愣,他们当我太过幼小,还未被传授过武功,将我放了。”


    “我跑出城,跑到无人的地方,将师父要我硬记住的功法口诀一遍又一遍地背诵……一直背诵到肚子饿了,口水流下嘴角,我才真正开始害怕,我想将几天前吃的那顿肉呕吐出来,终究是做不到了。”


    “我武功大成时,那个老剑客已死去数年,我只杀了他的徒弟方伐。”


    周樘似听说过此事,赞叹道:“‘蓝衫神捕’方伐,那是鲸舟剑派几十年来,被杀的第一个神锋御史,段前辈成名之战,便如此厉害。”


    段妄哈哈大笑:“这话不错,我如今一顿能吃五斤肉,岂不厉害?我厉害得很呐啊啊啊——”说到后面,却拖长如戏腔一般。


    沈越听出一股凄恻,默不作声。骆明歌蹙眉道:“段妄,你又发什么狂乱?”


    段妄却恍如未闻,道:“他是陈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沈越顺着他目光一瞧,才知他说的正是那老者,不禁心头微凛。


    “昔年他几次登上庐山求道,与陈樗结缘,陈樗也算是他府上的客卿,指点过他的剑术,使他能争得皇位,当今皇帝是他的嫡孙,世人自都以为他早已驾崩……”


    段妄看着手舞足蹈讲解武学的老头儿,随口道,“说起来这天笈军,正是许多年前,这位老前辈一手所创。”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3)


    沈越一凛,暗自揣摩起来,周围孙佑、周樘等人亦是面色惊变。


    却听段妄笑道:“沈兄弟刚才提及‘火宅’一派,早听说你也练过不少旧门派武学?”


    沈越便借着话头,向段妄请教各派武学,段妄似也有意指点,知无不言。


    沈越问得很是细致,倒并非打算都学来自练,只是从前所获功法里有残漏不全的,便忍不住想要一一补完,就如张近收集各派遗留物事一般。


    过得一个时辰,段妄正自解说“沧声阁”的刀术,突然噤声站起;与此同时,那老者亦停下讲述,侧头瞧向谷口。


    沈越胸口莫名鼓荡,旋即望见一人一剑,不疾不徐走进山谷来,衣衫泛旧,正是李舟吾——


    沈越奔迎过去,到近处却是一惊:先前秣城相见时,李舟吾模样年轻,几与七年前在郓州无异,今日重逢,却见他眼角添了些细纹,颇显风霜,头上更多了不少白发。


    “短短两月,李大侠却像是老了一二十岁……他为救治常前辈,确然是元气大损。”沈越涩然转念,心里难过,与李舟吾照了个面,竟说不出话。


    “李兄,”段妄哈哈笑道,“你早到了一日,想必是事情顺当?”


    李舟吾微笑颔首。沈越暗忖:“看来这崖壁上的剑痕是许多天前便已刻好,李大侠却是今日才赶到黄山。也不知段前辈所说是什么‘事情’。”


    卓红身躯陡震,望着李舟吾渐行渐近,惶恐道:“我不能见他,我、我可不敢见他!”说着猛一转身,朝山谷深处那山洞的方向奔远。冷竹愕然追去。


    李舟吾看在眼里,却先向那无名老者拱手见礼,道:“老前辈别来无恙?七年前幸得前辈信重……”


    老头儿笑呵呵道:“七年前的事,我可忘啦。”


    众人闻言均想,以老者的身份,对于促成天笈军秘练新功法一事,自是极为有用。却见老者言毕继续对众军士讲说武学,竟不再看李舟吾一眼。


    李舟吾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转向众人寒暄问候。周樘、孙佑等人得见李舟吾,个个神情激动。殷林上前几步,也对李舟吾拱手道:“见过李大侠。”


    沈越虽已知天笈军暗中早和五贼联手,但亲眼见到朝廷将军恭恭敬敬地拜见李舟吾,仍觉得恍惚奇妙。他想了想,道:“那姓裘的也到了左近,李大侠可有遇见?”


    李舟吾道:“暂还没有。”


    两人说一会儿话,沈越才习惯了李舟吾现今的模样,耳听身后血螯门汉子们低语议论:“你瞧李大侠与沈少侠站在一起,便如一对父子一般,俱是气概非凡。”“不错不错,他俩模样也有些像!”“哪里像了,我怎看不出?”


    沈越瞥见李舟吾斑白的头发,愈觉酸涩,心知这些人没见过李舟吾两个月前的神采,那时的李大侠瞧着可没比自己大几岁。


    李舟吾似猜到沈越心思,冲他点了点头,眼神中有宽慰之意。沈越见他眼眸仍清澈如两痕剑光,慢慢也松下心来。


    李舟吾问道:“刚才逃走的那少年,便是你说的卓红?我瞧他举手抬足间有些我的剑路。”


    沈越点头称是,李舟吾道:“咱们瞧瞧他去。”


    几人走向那山洞,沈越叙说了两月前与李舟吾分别后的种种经历,李舟吾道:“魏濯、嵇云齐之事,我也有耳闻。这些天当真辛苦你了。”


    沈越闻言眼鼻一热,几乎涌出泪水,赶忙忍住,道:“也不算什么。”只觉既已和李舟吾相会,便有再大的难事,也都不在话下,心绪振奋起来,又问道:“听说七年前李大侠救过嵇云齐,这是怎么回事?”


    李舟吾沉吟道:“嵇云齐此人,心性很有些异常。当年我去郓州,本是去杀他的,却被袁姑娘劝阻……”


    七年前,方伐死后,袁岫走出茶楼,快步赶往郓州剑舻。


    途中,她又撞见几具尸身,歪倒在路边雪泥里,这些尸身上却也并无刀伤剑痕;又见四五个捕快来到,将尸体抬上骡车,说要扔到城外的乱坟坡,听他们交谈了几句,心下了然:今年本是个荒年,近日又赶上一场大雪,不少百姓冻饿而死。


    自她加入鲸舟剑派以来,虽称不上锦衣玉食,吃喝用度也颇宽裕,几年来不甚知晓民间疾苦,她又瞧了一眼那几具尸身,迷茫心想:“贫苦百姓也好,武林高手也罢,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什么分别。”


    走了一阵,又经过一个路边死者,忽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奔来,将死者身上的黑衣扒下,穿在了自己身上。那少年嘴里念念有词:“对不住,我欠你一件衣裳,可你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再还你……”


    袁岫听得古怪,悲伤之际,也无心多理会;到得剑舻,却听说蒋舻主正陪着门派中的三位大人物说话。


    袁岫当即求见,来到偏厅,认出坐在上首的赫然是永州分堂之主佘象;“紫冠”裘铁鹤坐在左首;右首坐了个面目圆润的中年男子,袁岫却不认得,随后才知那人正是神锋六御史中的“黄叶针”郑北柯。


    袁岫禀明了方伐的死讯,几个前辈神情各异,也看不出有谁分外伤心;厅堂里暖烘烘的,茶香氤氲,与街上宛若两个天地。裘铁鹤望向袁岫,眼神意味深长,此处人多,袁岫自也不提张近之事。


    她向剑舻借了几个弟子,回茶楼收敛了方伐和那四名剑客的尸身,运回剑舻火化。火光中,但见佘象走近叹道:“袁丫头,你可知这几年里,方伐曾几次三番向我夸赞推举你。”


    袁岫身子微颤,恭谨道:“晚辈不知。”


    “嗯,”佘象淡淡道,“如今我堂中空出了一名副堂主,袁丫头你意下如何?”


    袁岫闻言惊喜,正要拜谢佘象栽培,只见郑北柯笑眯眯踱步过来:“佘堂主,你竟要让这小丫头继方伐之位,也做神锋御史么?这可得咱们新任的嵇掌门首肯才行。”


    袁岫心下一沉,她听闻这位“黄叶针”有个姓严的得意弟子,如今方伐既死,郑北柯多半是想提携自己的徒弟,又听郑北柯笑道:“可眼下,嵇云齐却是生死难料。”


    佘象面无表情道:“嵇掌门自是好端端活着。”


    郑北柯看向袁岫:“小丫头,你到郓州几日了,可有探到嵇云齐行踪?”


    袁岫躬身道:“晚辈今日刚至,这就出去查探。”


    当夜,她便依照方伐所言,前往城北的乱坟坡。


    雪后晴朗,临近子时,路上也不甚黑,冷月照积雪,满地脏污都隐没在夜色里,只映出一块又一块的雪光,白得耀目。袁岫在月下走了许久,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来到城外,却遇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路人,一前一后,似也不相熟,只听一人道:“真他娘冷,你老哥哪里来的,也去领兔子肉?”另一人道:“不错,你也是领兔肉的?”


    这两人瞥见袁岫,打量她一身衣裙,都露出诧怪神色,一人道:“瞧你像个富家小姐,半夜出来,总不能也去领兔肉吧?”


    袁岫不明所以,只道:“我也去领。”跟着两人来到乱坟坡,但见野地上影影绰绰,已聚了十来个人,走到近旁,又见一人背对人群独自站着,似是这群人的首领。


    那“首领”个子很高,只穿着一层极薄的单衣,瘦骨嶙峋,手拎一柄刀子,站在小丘般的尸体堆前。袁岫瞥见那些尸身也瘦得很,料想都是饿死的。


    她正要开口,那“首领”回身看过来,眉眼微动,道:“你是……袁秀?”


    袁岫一怔,心说:“难道此人是我同门?”她容貌甚美,门派中认得她的人很多,她却不认得眼前这男子,端详良久,才依稀辨出他的模样有一点像嵇云齐,失声道:“难道你、你就是——?”


    那男子点点头,轻声道:“我是。”


    袁岫一时间只觉难以置信,这男子形销骨立,简直像几年未吃过饭了,与她在庐山上见过的嵇云齐可谓判若两人。若非她心中深信方伐,恐怕刚才也瞧不出这人与嵇云齐的相似。


    嵇云齐说完,便径自走近一具尸身,剥下尸体的衣衫;在他身后,人群无声地挪动,排成一行。嵇云齐手腕圈转,很快从尸身腿上割下两三斤肉来,递给身后等待的一人。


    那人咧了咧嘴,似想对嵇云齐笑笑,脸颊却又僵住,抱着肉快步离去。嵇云齐抖了抖腕,将刀上的尸油、血污振落,露出惨白如月光的刃色来,他转回身去,俯身继续割肉。


    人群一个接一个地都领到了肉,顷刻间走得干净,有的人对嵇云齐低声道谢,但更多人一言不发,接过肉扭头便走。


    袁岫在旁看着,颤声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嵇云齐道:“他们自己不敢吃。由我来分给他们,他们便敢吃了。”


    袁岫心弦微震,脱口道:“那你为何不去——”她本想说郓州剑舻中颇有存粮,何不去剑舻下令放粮赈饥,却又想到白日里郑北柯直呼嵇云齐姓名时的哂笑之态,明白如今嵇云齐名为掌门,实则孤家寡人,情势极凶险,怕也信不过剑舻中人。


    “难道竟是如此……”她不禁暗忖,“难道这几日鲸舟剑派中无人寻到嵇云齐,竟只是因为他饿得脱了相,面貌大变?不对,有人在乱坟岗夜半分肉,如此异举,怎会无人来查看一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除了方伐,门派中的那些前辈,似也不会在意百姓饿死多少、吃人肉不吃;沉默片刻,仍觉荒唐,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吃肉的终究是他们,难道由你来分,他们便心安理得了?”


    嵇云齐道:“因为我告诉了他们,这是兔肉。这些话稍后你莫再说,他们听见,便不敢吃了。”


    话音方落,远处窸窸窣窣,又走来一拨人,排队等着嵇云齐割肉、分肉。


    袁岫听见队伍中有人嘟囔:“也不知今晚有没有肥兔子?”另一人却道:“肥兔子可吃不得,只要能领到新鲜些的,我便知足……”


    她听了一会儿,才知所谓“肥兔子”指的是漏鱼的尸身,习武之人身躯要比饿死者健壮,只是这些百姓怕惹上祸端,却并非人人敢吃。


    转眼这些人也都捧着肉离去,嵇云齐默立等候,身影畸长如鬼魂。


    月色里,第三拨人稀稀落落地走来,袁岫轻咦一声,留意到人群中有个黑衣少年,正是白天自己遇见过的。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1)


    那黑衣少年却对袁岫以及周遭百姓视如不见,直愣愣地挤过人群,来到嵇云齐跟前。


    “嵇师哥,你、你模样变了许多……”那少年嗓音有些颤抖。


    嵇云齐点点头,道:“阿红,你怎知我在此?”语气虚弱却平稳,似也并不为猝见卓红而惊讶。


    卓红道:“师父告诉我的。他说他在鲸舟剑派和漏鱼两边都已布置稳妥,必能使你安然脱离郓州,返回庐山……”


    嵇云齐道:“嗯,你仍叫‘他’师父?”卓红挠头道:“我只是叫得惯了,两年前我便逃出戏班了。”


    袁岫默默旁听,心中惊疑:“这少年称嵇云齐为师哥,总不能他也是陈老掌门的弟子,一则陈老掌门已过逝,二则嵇云齐才是其关门弟子,那么这少年口中的‘师父’又是何人?能将郓州的本派剑客与漏鱼都处置得明白,天下怕也没几人敢说这大话……”


    又听卓红道:“即便师父没派人告知,我也能找到嵇师哥,白日里我一听说,有人半夜为挨饿的百姓分人肉吃,便想到只有你才会做这样的事。”


    在他身后,黑影憧憧的人群中漾开一阵细碎议论,他们等候分肉本已不耐,当即有人斥责道:“小子瞎说!”“瞧你不过十四五岁,又懂得什么,你不领兔肉就快快走吧!”


    卓红一怔,道:“我没瞎,这是人肉,不是兔肉。”


    人群哗然,人人脸上变色,有的捶胸顿足地哀叹,有的大声咒骂起卓红来;嵇云齐将卓红拉到一旁,对众人道:“我师弟年幼不懂事,你们莫往心里去。”随即转身走向尸堆,割肉分与众人。


    卓红呆立在月光下,一时说不出话。袁岫心弦微动,凑近他请教了他的姓名,又问他师父是谁。


    卓红随口道:“他叫佘象,不过我心里也不当他是师父。”他自幼在戏班里颇受欺凌,等同于在牢笼中长大,佘象甚少露面,又待他严苛,他对佘象也无甚敬意。


    袁岫一凛,又问了几句戏班的事,心想:“本派近日在郓州的人物,确是以佘堂主位份最高,莫非他在漏鱼中也安插了人手?”只觉今夜突然间竟触及到一桩极大的隐秘。


    她又想到传闻中佘象早年出身于鸣石剑派,几十年来却也擒杀过不少此派的漏鱼,据卓红刚才言语推测,那些漏鱼却似是佘象自养自杀,以博取忠名,越想越是惕然。


    等到这一拨人都分到了肉,陆续走离,嵇云齐才转身对卓红道:“阿红,你这就离开郓州,莫要卷入这场纷争。你在剑术上有绝顶的天赋,正该寻个安静地方,潜心钻研剑术才是。”


    卓红摇头道:“我、我不走!嵇师哥,我还欠你四次,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眼下用不着你,等你以后剑术大成,兴许能助我一臂之力。”嵇云齐轻声说道,“阿红,你只欠我四次,但若你早早丧命,荒废了天赋,便是欠了你自己成千上万次。”


    卓红身躯微震,喃喃道:“我真有这样高的天赋么……可是自己又怎么还能欠自己?”


    嵇云齐道:“一个人亏欠最多的,往往便是自己,只是不自知罢了。”


    说话中,领到肉的百姓都已走远;逆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却有个人从郓州城方向走来,身材敦实,双手缩在袖里,老老实实地挪步避让捧着肉的百姓。


    有个百姓靠近打量这人,好心道:“老兄也来领兔肉?就在前边不远。”见他面目红润,不像挨饿的,不禁露出讪讪的疑惑笑容。


    那人笑眯眯道:“好好好,恬不知耻。”说着在那百姓肩头一拍,那百姓茫然走过了他,身躯一歪,软瘫在地。


    乱坟坡前,嵇云齐霍地转头望来,皱眉道:“郑师兄是来杀我,又何必伤害无辜百姓?”


    袁岫一惊,凝神望去,才辨出远处走来的正是“黄叶针”郑北柯。


    郑北柯仰头望月,似在咂摸嵇云齐的嗓音,片刻后才笑道:“果然是你,你果然在此……看来佘象倒没诓我。”却也并不否认自己的来意。


    袁岫愈惊,暗忖:“佘堂主既要保得嵇云齐回山,为何又向郑北柯泄露嵇云齐的行踪?”她拿不准该站在哪边,一时便不开口。但见郑北柯环顾周遭夜色,慢吞吞又道:“你说的百姓,我怎未瞧见?郑某看见的,只有一群分食人肉的妖魔。”


    袁岫心想:“这人说话很慢,倒像是有意模仿魏副掌门。”


    郑北柯说罢一步跨出,站到了数丈外一个捧着肉的百姓面前,那人以为他来夺肉,想要背过身去,一瞬间郑北柯的右手已递至那人面门,月光下,袁岫觑见一抹细微的寒芒在郑北柯指缝间一闪——


    针刺面目,却如鼓槌敲在鼓面上,发出“咚”的闷响。那人仰天砸在雪地上,到死仍紧紧抱着肉,仿佛那块肉能抵御住世间一切攻击。


    郑北柯抖了抖袖子,踱向嵇云齐,口中道:“嵇小子,你吃下了多少人肉?做出如此悖逆门规、泯灭人性之举,你怎还配做陈老掌门的弟子?”他连杀两人,本是有意激得嵇云齐出手,试探其修为,但见嵇云齐瘦伶伶的伫立不动,怕是已饿得手足虚软,更松下心来。


    “袁师侄,是佘象让你来的?呵呵,他倒送了你一桩功劳,让你与我一同为本派清理门户。”


    袁岫闻言蹙眉不语,她知郑北柯精修“大泽疾雷”,所创绝技逸式“秋风锤”在二十年前便威名赫赫,功力远胜过自己,只是不知嵇云齐修为深浅;忽而心中一动:“也许嵇云齐已深得陈老掌门真传,佘象今夜是借刀杀人,让郑北柯来送死的……”


    她对郓州局势所知甚少,短时心念电转,却也推断不出帮谁更为有利,思来想去,心底隐约亘着一个念头:“这姓郑的残害百姓,终是不对。”这念头有些陌生,似乎是小时候的自己才会有的,却让她横下心道:“郑师叔所言差矣,嵇掌门此举,本是慈悲心肠。”


    郑北柯一愣,没料到袁岫竟敢反驳自己,惊喜道:“原来你和嵇小子同流合污,甚好,甚好。我徒儿果然好命。”


    袁岫知他要下杀手,反倒心思更坚定,继续道:“这些穷苦百姓,忍饥挨饿,迫不得已才吃人肉,郑师叔杀害他们,才是违背门规。”


    郑北柯笑笑,随口道:“就算他们是穷苦百姓,我将穷人杀光了,世上便人人富足,岂不美满?”


    他白日在剑舻中与佘象、裘铁鹤说话尚有分寸,今夜既找见嵇云齐,又能为徒儿升任副堂主扫清障碍,可谓志得意满,言辞越发狂肆;不等袁岫再说什么,身形掠动,却朝卓红扑去。


    嵇云齐身影佝偻,如鬼魅飘行而出,截住郑北柯,郑北柯早有预料,顿步扬手,指间铁芒连刺,嵇云齐左晃右闪一霎,伸指弹在针上,两人内劲交迸,郑北柯退后半步,嵇云齐却倒飞数丈,大口喘息,似已虚脱无力。


    郑北柯低头看针,但见针尖震颤不绝,细小的针上竟发出嗡嗡钟鸣,讶道:“你会使‘洪钟剑’?”


    袁岫从旁亦觉奇怪:“危急关头,嵇掌门怎不使本门剑术……这几年陈老掌门究竟教了他什么?”


    郑北柯被钟声扰得烦乱恶心,手指捏紧针尾,力贯于臂,将针压得纹丝不颤,随即便待追袭嵇云齐,眼前一团黑影撞来,却是卓红挺剑刺至,郑北柯挥针一挡,卓红跌飞出去。


    铁针再度嗡鸣起来,郑北柯见卓红年纪甚小,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锈剑,刚才那一剑却也颇精妙,更觉讶异:“小子,你再刺我一剑试试?”


    卓红胸口闷塞,却爬不起身。与此同时,袁岫留意到嵇云齐喘息声变轻,屈膝抬肘,仿佛蓄势待击,当即拦在郑北柯身前,道:“郑师叔,你有所不知……”


    郑北柯道:“我有何不——”


    话未说完,袁岫已拔剑刺上,她不敢留手,使出自悟的逸式“修月无痕”,剑势如利斧劈削枝杈一般,不停落向郑北柯周身,郑北柯被她快剑所迫,暂退数步,正待反攻,忽觉胸腹各处穴道中内息起伏如水波,知是方才剑刃掠过身边时,被“挥月斩水”的剑劲微微牵动,所幸袁岫功力不深,否则这一刻已落下内伤。


    郑北柯借机调息,袁岫亦不再出剑,她估摸着嵇云齐该蓄势已足,回眸望去,却是心神震愕,险些惊呼出来:


    嵇云齐腰间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柄短剑,血流如注。


    乱坟坡上,尸体堆中,有人推开两旁尸身,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我已躲进死人堆里睡觉,怎么还有人搅扰?”说完站起,走下坡来,却是个穿着脏灰袍子的老者。


    袁岫急掠回去,挺剑护在嵇云齐身侧,瞥一眼他腰上伤口,乍看以为血染红了剑刃,随即看出那短剑似乎本就是红色的。那老者走近嵇云齐,仔细端详起来,如在辨别字画真伪,也未再动手。


    “我要死了么……”


    嵇云齐看看伤口,眼神中透出极大恐惧,刚才那飞来一剑将他全身气机打得溃散,他短时难再蓄劲,只能僵立与那老者对视,“可我,可我还有大事……”语气遗憾,又透出些解脱。


    老者目光灼灼:“眼下你还不会死,快使出陈樗教你的那一剑,快对我使‘世外轻舟’……!”


    嵇云齐听后却微微摇头。


    老者叹道:“你不使,我也仍是要杀了你。”


    袁岫大惊,迈步便要出剑,那老者随手挥袖,一股飞旋的幽风将袁岫裹住,她左足甫一着地,便觉撞上了一堵风墙,胸腹间闷痛闭塞,动弹不得;骇然心想:“世上竟还有这等修为,只怕佘象也未料到今晚还会有如此异人到此……”转念中听见身后响起一记金铁交鸣,一时却难以回身——


    刚才郑北柯被凭空冒出的老者所惊,观望片刻,仍掠向嵇云齐,卓红却也缓过气来,跃近阻拦。


    两人针剑往复,互换数招,郑北柯只觉这少年似对剑招有种天生的机敏,几次堪堪避开自己的攻势,便如预知了自己将刺向何处似的,他眼神一寒,手腕加疾,铁针在月下跳动出数圈幻影,迫得卓红不得不回剑横挡——


    针刺在剑身,便如当空炸开一蓬乱草,碎剑四射出去,卓红虎口崩裂,身躯摇晃,郑北柯顺势抬手,针尖在卓红耳边一刺即收,却发出‘扑’的一声,像是重锤击打软革。


    卓红呆了呆,手心一松,丢了剑柄。


    郑北柯眯眼笑道:“什么绝顶天赋,给我这一打,可还有么?”他功力深厚,先前在来路上隐约听见嵇云齐称赞卓红天赋,心中不以为然。


    卓红恍如不闻,双手抱头,慢慢蹲下,耳中涌出鲜血。


    郑北柯见他受了这一击,竟不摔倒,倒也有些诧异,但知他很快就会死去,也就不再理会,转头望向那老者。


    卓红却并不知自己耳中正在淌血,他只觉一股剧痛从耳中钻入,顷刻灌满了头颅,恍惚心想:“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此来是为了保护嵇师哥,“可嵇师哥又是谁……嵇师哥,嵇师哥,啊,我快要把嵇师哥忘了……不成,不成,我还欠他四次,我还要还他那四次……可是,又是哪四次来着……”


    距今最近的一次,似乎是因班主传授给他一式凌厉的新剑招。这引来戏班里一个师哥嫉妒,明面约他切磋,设计好了要废他的手筋,却被嵇师哥识破;


    再上一次,似也是招人妒忌,几个师哥轮番在他吃的饭食里投了药,想将他慢慢毒傻,被他发觉后,几个师哥反将他痛揍一顿,幸得嵇师哥拼命护他,才没给打残;


    再上一次,却是好多年前了,那时他刚学会吹笛,有个年长师哥将他喊进柴房里,说:“阿红,你吹笛子吹得灵巧,我胯下也有一支笛子,又粗又硬,你来吹一吹。”那次仍是嵇师哥及时赶来,将那人撵走。


    头一次,头一次是怎么回事……他想起那时他才三四岁,不小心摔倒,头撞在井沿上,流了很多血,满院的人也不知是各自忙碌,还是怕沾上事端,任凭他倒在井边,许久无人管他,后来是嵇师哥奔过去将他抱起,为他敷药治伤。


    ——他在剧痛中竭力回想,想起又飞快忘记,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去想、去记,剧痛从头颅蔓延到全身,仿佛过往岁月中他在戏班里受过的欺负疼痛,都在今夜一并发作开来,他在雪白的月色下哀嚎翻滚,迷糊听见袁岫焦急的语声:


    “老前辈,嵇掌门是个好人,你、你为何要杀他?”


    “你说他心肠慈悲。”那老者摇头道,“他为众人分肉,替众人承担罪孽,确是慈悲。可是人非神佛,何必慈悲?有慈悲心,即是大罪。该杀,该杀……”


    ——仿佛是在反驳此言,远处飒然一响,似是剑风划破夜风,远远传了过来。


    剧痛中的卓红神智一清,耳朵贴在雪地上,静静听着夜空里那些忽紧忽疏的锐啸。


    “是谁,竟能和裘师兄斗得旗鼓相当。”郑北柯眺望片刻,脸色顿变。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2)


    那老者听见剑声,目光亦从嵇云齐身上转向远处,颔首道:“这两个娃儿,倒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嵇云齐趁机向后疾掠,便待脱身远走,腰间那柄红剑却竟像当空生了根似的,被嵇云齐的退势猝然拔出了躯体,兀自悬停,如被夜风托举。


    嵇云齐落足于丈外,腰际迸出一大串血花;老者诧异转头看他,顺手将搁在风里的短剑取回,叹道:“你本不会死,这一动,却怕是要死了。”


    袁岫闻言急道:“老前辈,他、他不能死!”


    老者沉吟道:“你这话不错,他眼下确还死不得……”拂袖一卷,嵇云齐腰上伤口血流顿止。


    这一记“以风止血”的手法颇为神异,郑北柯瞟在眼里,心下暗凛,又见老者缓步走过来,更是提劲戒备。


    “你是闽山的后人?”老者漫不经意地瞧了瞧郑北柯,“模样像极了他。”


    郑北柯一凛,“闽山”是他父亲的字,他爹本是朝廷大员,已故去数十年,耳听老者语气中不甚尊敬,宛如提及仆从下属,不由得惊疑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老者自顾自道:“难得撞见裘、李两个娃儿斗剑,咱们瞧瞧去。”走过郑北柯时,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郑北柯浑身巨震,噔噔倒退两步,才觉察到老者刚才掌上并未吐劲,回想起来,似乎当时自己本要沉肩闪让,肩头却被一股渔网般的柔风所缚,滞住了身形。


    他怒道:“……”倏觉嘴边疾风徘徊,压迫唇舌,竟发不出声。


    “傻娃儿,随我来吧。”老者说完,已走出数丈。


    郑北柯瞧瞧老者背影,又回望嵇云齐、袁岫,满心不甘,他知裘铁鹤修为极高,本打算赶在裘铁鹤打赢之前杀死嵇云齐,好独自去向魏濯邀功,却又不敢违背这老者的意思,只得挪步跟了上去。


    袁岫当即低声道:“嵇掌门,咱们速离此地。”便要将嵇云齐背负起来,嵇云齐却指指倒地不醒的卓红,道:“我尚能走路,劳烦袁姑娘救我师弟。”


    袁岫点头答应,刚背起卓红,蓦见城门方向隐隐又有人影快步而来,心弦又紧。


    嵇云齐轻叹:“看来是命数使然。”却听见远处新来的两人交谈:


    ——“师父,这乱坟坡上真有旧门派高手的尸身么?”


    ——“白天听捕快说,将城中尸体都丢来了这里,料想他们懒得掩埋。”


    袁岫暗松了口气,道:“这两人我认得,不会武功。”嵇云齐点头道:“倒是我虚惊一场。”语气镇静,迈步走在袁岫身侧,似也不受腰伤所累。


    ——“那他们身上,多半还有些旧门派物件,师父又能多集几样珍宝了。”


    ——“阿越,你盼着能找到一本内功心法,是也不是?我几次三番说与你,一旦练高了武功,可是有无穷祸患……”


    师徒俩的说话声在静夜里传开很远。袁岫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经历过一番险斗,乍又与这对师徒重逢,却也觉有些亲切,心想:“他俩倒是命大,若早来一阵子,兴许已被郑北柯随手打死。”


    她与嵇云齐商议,均觉不能冒险回城,便继续往北;等张近、沈越来到尸体堆前,袁岫三人却已远去。


    郓州往北二三十里,过了结冰的河面,有个小村落,袁岫在村里寻了一处茅草院,怕走漏风声,将屋里人都点了穴道,才为嵇云齐、卓红敷药疗伤。


    此时天已蒙蒙亮,嵇云齐走了很远的夜路,腰伤更重,卓红更是迷失了神智,晕迷中时发呓语;袁岫知道两人体力亏乏、亟需进食,但这户人家也颇饥贫,锅里煮着的却是枯树皮混了观音土的似粥非粥之物,袁岫知道吃下只会伤损身体,不禁蹙眉发愁。


    嵇云齐轻声道:“袁姑娘,劳烦你去城中知会佘象。我自有法子能寻到吃食。”


    袁岫亦知那古怪老者与郑北柯迟早找来,村落中不能久藏,确也该及早让佘象接管此事,便道:“那我速去速回。”


    临走时,她本想问问嵇云齐有何法子能找到吃食,略一犹豫,终究没问。


    她将轻功催运到极致,奔回郓州剑舻,正赶上蒋舻主陪佘象吃早饭,佘象神色悠闲,招呼袁岫坐下同吃。


    桌上除了白米粥,还有几碟佐粥小菜:咸笋,火腿,酱鸭,另有一小盆香油拌的、切丝的芥菜疙瘩。


    袁岫无心吃喝,问起裘铁鹤、郑北柯,得知两人都不在剑舻,索性径直禀明了昨夜之事,佘象听后似也不觉诧怪,却道:“算来今日已是冬月初三,顾飞山也快至郓州了吧?”


    蒋舻主恭敬回道:“郓州知州是这么说的,应错不了。”


    而后佘象才对袁岫道:“先吃些吧。”他慢慢喝了一口粥,又问:“嗯,是晚米么?”


    “自然是的,”蒋舻主赔笑道,“霜降后的米熬粥最香,属下自也晓得,万万不敢怠慢。”


    袁岫念及昨夜嵇云齐给饥民分肉的情景,心中难受,更吃不下粥,便起身告退。


    她来到剑舻外,舒了一口气,暗忖:“今早剑舻里倒是清净。最好裘、郑二人已和那怪老头儿同归于尽……”


    ——便在这时,一道冷淡语声响起:“袁丫头,你在寻思什么?”


    袁岫一惊,这才醒觉街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着道袍、背负重剑的中年人,赶忙躬身施礼:“见过裘师叔。”


    裘铁鹤道:“瞧你心事重重,成什么样子。”


    袁岫又躬身赔罪,裘铁鹤道:“昨日你瞧我时便神色有异,可是已见过张近了?”


    袁岫知他手段高明,不敢否认,便道:“弟子已查探到那人近日也在郓州,还未及找他问话。”


    “很好。”裘铁鹤道,“张近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去会他。你好好为佘堂主效力吧。”


    袁岫眸光轻颤,深心里隐约想为张近师徒说两句好话,又觉无从说起,眼看着裘铁鹤转身走进剑舻去了。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3)


    “冬月初三那天……”


    李舟吾轻叹道,“我来迟一步,未能救下张老先生。我追踪裘铁鹤踪迹返回郓州城中,午后与他又斗了一场。他手臂伤损,且斗且退,神锋御史郑北柯和一众剑客赶来助他,我便先行避走……”


    “郑北柯?”沈越随即恍然,“我听说过,他是严画疏的师父。”


    “嗯,此人手段歹毒。”李舟吾也不细说,沈越心想:“他手段再如何毒,自也奈何不了李大侠。”


    只听李舟吾叙道:“那天段兄探到消息,嵇云齐在佘象安排下,已于清晨远离了郓州,他将此事转告许多旧门派的武林同道,大家都觉很懊恼,是了,当时无乐道长、萧兄弟也在郓州的……”


    “可是当天深夜,我们忽然又得了消息,嵇云齐竟去而复返,独自回到了城郊的乱坟坡。我等立刻急赴城外,正撞见裘、郑二人与那位老前辈;袁姑娘与岑不寂也随即赶至,一群人混战了一场,打死了郑北柯……”


    旁边段妄闻言笑道:“姓郑的那厮是李兄打死,可不是一群人打死。李兄忒不爱居功。”


    李舟吾摇头一笑,继续道:“这时裘铁鹤却忽然叫破了那位老前辈‘世祖皇帝’的身份,想是他年轻时去过皇宫,见过老前辈之故……我等一时震惊,裘、岑便趁机遁走了。而后我才听袁姑娘说,原来嵇云齐实已脱身,是因牵挂那些挨饿的百姓,怕今夜没人给他们分肉,才执意冒险回来……”


    “啊!”沈越脱口道,“那乱坟坡我也去过的,却比李大侠早去了一日。”


    段妄道:“这姓嵇的想救饥民,却不得其法。好在当年李兄将灾情说与顾飞山,请他从外地州县调运来了粮食……”


    沈越一时失神,却没听见段妄说话,那天半夜,他随师父张近翻找漏鱼尸身,没找到什么内功秘笈,很是失望;师徒俩商量着,想掘坑将那些尸身掩埋,可是寒冬泥土冻得梆硬,俩人又无锄镐,费劲挖到天将亮,也只挖出几个连兔子也埋不得的浅坑,只得颓然放弃。翌日沈越双臂酸痛,困乏烦闷之际,才与师父争吵起来,不久即遭遇裘铁鹤。


    ——回想那夜,与师父蹲在一堆尸体旁,气喘吁吁地用碎石片挖土,手指磨得生疼,这般辛苦受罪的情景,连同那夜平淡无奇的月色,却是倾尽一切也换不回来了。


    李舟吾瞧见沈越神情难过,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总而言之,我见嵇云齐行止虽怪,也是善心,该当救他一次,便出手阻住老前辈杀他,任凭袁姑娘带他走了。”


    “李大侠与那老前辈之间,想必是一场恶战。”骆明歌接口道,“当年我未及赶去郓州,却无缘目睹。”


    李舟吾道:“老前辈修为渊深似海,当时他与我斗了一阵便即罢手,多半只是因为另有计较,而非不能胜我。随后我请教起来,才知老前辈与我等志同道合,也是要设法摧灭鲸舟剑派,这才欲杀嵇云齐。”


    “只是老前辈的念头很有些古怪:他并非因嵇云齐是鲸舟剑派新掌门而杀他,却只是担忧嵇云齐练成了心舟七刻第一式……老前辈说,只要这一招式还存于世上,鲸舟剑派就永不会灭亡。与之相反,只要此招式消亡,当世无人再会使,整个鲸舟剑派便也将随之崩解消散。”


    “他还说,此招式天下间只能有一人练成,故而陈樗的真正传人也只有一人,既然陈樗让嵇云齐继位,那传人多半是他了。”


    “这是什么道理? ”沈越愕然道,“就算嵇云齐身负‘世外轻舟’的绝学,难道说只要杀死了他,世上千千万万个鲸舟剑客都会立刻毙命?”


    李舟吾道:“确无这般道理。我也曾劝说过,但老前辈仍坚持己意。不过眼下想来,那嵇云齐也未必真练成了‘世外轻舟’。”


    “七年前,我创出了一套适于军阵习练的功法,想着借重顾飞山顾兄在朝中的势力,秘密训练天笈军,可那时朝廷党争激烈,宁重言一派权势愈大,我本忧心此事难以顺当。既知晓了老前辈身份至高,又是同仇敌忾,便提议双方联手。”


    “老前辈听我讲说了那套功法,也觉得妥当,愿意促成练兵一事。只是这功法修练起来很是缓慢,我们便约定了十年为期,黄山再会……”


    沈越一怔,心想:“可如今才第七年呀?”骆明歌亦讶道:“我本还以为是七年之约。”


    李舟吾略一犹豫:“此事倒是说来话长。”却听段妄长叹道:“我还记得,那老前辈说李兄能创出这套功法,必然耗费了极大心血,若用来揣摩自己的剑术,恐怕便连裘铁鹤也要逊你一筹。可惜呀,可惜!”


    李舟吾莞尔道:“段兄言重了,我也未必有那本事。”


    几人一边谈聊,漫步雪谷中,已离着那处山洞不远,望见卓红手拎红剑,面对着洞中的陆春雨雕像,僵立不动;旁边冷竹正伸手搀着他,语声忧急:“你、你怎么了,你怎不说话?”


    卓红恍若未闻,直到几人脚步声已至身后数尺,才回身看了一眼,他面色惨白,似觉无处可躲,索性对着李舟吾咧嘴笑笑,叮当一声,却是手心发颤,红剑坠地。


    李舟吾道:“小兄弟,你莫慌张。我有些事想请问你。”


    卓红低头不语,沈越道:“卓兄是怕偷学了‘剑篱’,被李大侠责罚么?”


    卓红呆了呆,道:“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觉得很对不住他。”说着瞥一眼李舟吾,又低下头。


    “对不对得住,先且不论。”李舟吾温言道,“敢问小兄弟,你手里的短剑是从何得来,又是如何学得了我的剑术?”


    卓红寻思许久,像不知该从何讲起,指了指沈越:“最近我又见到嵇师哥,才慢慢记得了,唉,细算起来,也是因为沈兄——七年前在郓州,沈兄救了袁姑娘的性命之后……”


    “你说什么?”沈越越听越迷惑,“七年前我还没见过袁姑娘,如何能救她?”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4)


    卓红被他一问,挠头苦笑:“是,我还是从头讲起。当时我头上挨了一击,神智时有时无,经历的事也记得不全。”便先说了自己当年赶到郓州,在乱坟坡初见嵇云齐之事。


    沈越听他讲得细致,这才确知刚才李舟吾所言“分肉”是何意,暗自骇异,又听卓红道:“我被郑北柯所伤,躺了一阵……”


    而后袁岫将他背负起来,与嵇云齐到城外村落暂避,路上卓红稍稍清醒,察觉到自己双脚悬空,不禁大是诧异,寻思:“怎么回事,是有人救我?那我可欠下忒大恩情……不对,应是我自己伤得太重,魂魄都离体飘飞起来,既是在飞,自然脚不沾地。定是如此。”


    他想通此事,心弦松懈不少:“我神思这般清楚,兴许伤得也没那么重。”


    经过冰河时,卓红伏在袁岫背上,微微侧目瞧了一眼,只见月光紧贴在河面上,似乎已沁入冰中,一霎里他感到魂魄也被万千缕月光洞穿,沉入了河底。


    等他再度苏醒时,袁岫却已回城求援去了。她离开后,嵇云齐便强提内力,将那户人家被封的穴道解开,道:“不久佘象派人来到,必杀你们灭口,你们这就躲去旁人家里,等我远去再回来。”他腰伤颇重,给几人解穴后,自己却险些晕厥。


    那一家人相觑惊恐,忙不迭逃出门。


    ——这一切卓红都听在耳中,只是浑身寒冷,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他想:“我为什么动不了?是了,先前过河时沾染了寒意,是那月光冻住了我。天亮了没有?我须得晒晒太阳。”


    随后,又觉得嘴被撑开,涌进来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汤水,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只慢慢咽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屋里进来一伙劲装剑客,说是“奉佘堂主之命来接应嵇掌门”,提及佘象时的语气,却似比称呼嵇云齐时更为敬畏。为首一人看过卓红伤势,说:“此人性命垂危,受不得远行,我让几个剑客带他回城,请佘堂主亲自为他疗伤治病。”便率余人护着嵇云齐走了。


    留下的那几个剑客,却不急于带着卓红回城,反倒在屋里安坐。一人道:“等这家人回来,杀完再走。”另一人却似有些犹豫:“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前一人道:“杀了才叫做万无一失。嵇掌门受了重伤,他们总知道吧?”


    过得半个时辰,那家人回来,几个剑客要下杀手,却被赶来的裘铁鹤阻住,裘铁鹤道:“你们为佘象做事,也不能罔顾门规。”又温声对那家人道:“让你们受惊吓了。”


    那家的汉子婆娘都慌惧不敢言,反倒是家里六七岁的孩童鼓起勇气道谢。裘铁鹤环顾屋内,叹道:“古人‘哀民生之多艰’,今人又何尝不是。你们平日都吃什么?”


    那孩童满脸稚气,闻言却摇头晃脑道:“那可难吃了,‘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裘铁鹤颇为意外,问了问,得知那孩童名叫靳鱼儿,曾跟村里的落第秀才学过些诗文。斟酌片刻,道:“你留在家里,难有生路,不如跟我去吧。我给你取个大名,叫翎羽之‘羽’。”


    ——卓红讲到这里,说:“我那时不认得裘铁鹤,先前在秣城又见到他,听你们说了,才知他是谁。”


    沈越冷笑道:“姓裘的沽名钓誉,偶尔也做件好事。”心想:“这靳羽跟了裘铁鹤,难说是福是祸。”


    又听卓红道:“我被几个剑客抬回郓州剑舻,佘象给我治了伤,将我安置在一间小屋里……”


    晌午,有两人进屋服侍卓红喝了几口粥,将卓红平放回床上。卓红听见那两人拎着食盒出门,在门口嘀咕:“也不知这小子是谁?”“听佘堂主说,这小子即便能活,也要落下病根,以后没准哪天就突然疯了……”


    卓红心里不以为然:“你才要疯。我只须到太阳底下,将我自己晒得化开。”他想要下床出门,使了许久力气,才只挪动了半寸。


    忽然间,屋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进来一人,却是昨晚见过的那神秘古怪的老者。


    老头儿坐在床边,轻叹道:“昨夜里我本是冲着嵇云齐去的,却连累了你,惭愧,惭愧。”他握住卓红脉门,助他调理内息,一炷香过去,卓红发觉自己已能低声说话了,很是惊喜。


    “……我想晒太阳。”卓红忽道。


    老者一怔,笑道:“便带你去。”轻轻将卓红背负起来,闪身出屋,神不知鬼不晓地离了剑舻。


    疾转过一条街,老者纵身跳上屋顶,道:“晒吧。”卓红只觉与老者的脊背之间似隔着一层柔风,仿佛是悬浮在老者背上,奇妙难言。


    他嫌这里阳光不够浓烈,让老者换了几次地方,最后又让老者站到城中最高的楼上,说这里离太阳更近,老者一一依随。


    晚饭前,老者又将他悄然送回剑舻偏院的屋里,道:“我须再去找嵇云齐。”径自走了。


    卓红心里担忧,却也无法可施。后半夜,老者又至,查探了卓红伤势,点头道:“你死不了啦。”


    卓红道:“嵇师哥呢,他还活着么?”听见老者说“他也没死”,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老者坐下来,又给卓红渡劲疗伤,神思却似在别处,啧啧叹道:“好个李舟吾,竟能有这般创见……”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那套适宜军阵修习的功法口诀。


    卓红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蓦然瞪大了眼睛,昨夜听到的那阵剑啸霎时浮现,心中如被一道白光照彻。


    老者瞥见他神色有异,笑道:“小子厉害。昨晚我瞧见你出剑,便知你悟性非凡。”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简单,这么清楚,就这么亮堂堂地悬在那里。”卓红说着,只觉耳畔那些剑风追着白光,渐渐又隐入了静夜。


    老者道:“剑术之理,本就如此。你听出了什么?”


    卓红喃喃道:“我听出了,月亮是怎么来的……”


    老者好奇道:“怎么来的?”


    卓红却出神不语,久久想着刚才掠过心头的那道白光,那是一头白猿,满身雪白的细毛,沿着结冰的河水蹿高伏低,越奔越远,越奔越快,忽然一跃升空,化作圆月。


    “也罢,我便将完整口诀说与你。”老者笑呵呵道,“否则你胡思乱想,伤势更难痊愈。”


    老者问过卓红姓名,想了想,取出那柄短剑,道:“人之名,红也;剑之刃,红也。你与这剑有缘,便赠与你,且看日后你能将剑术练到何般地步吧。”


    那天,卓红躺在病榻上,默默推演招式,心念纷繁如急雨。


    到天亮时,他为新悟的剑术想出了一万七千种变化。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5)


    卓红讲到这里,不自禁捂住耳边“啊呦”一声,只觉头颅又像七年前那样疼了起来;冷竹递过水囊,卓红喝了几口,这才察觉诸人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卓兄是说……”沈越斟酌道,“你只是听了那位老前辈转述的功法,便从中悟出了‘剑篱’?”


    李舟吾道:“那功法便于军阵习练,比‘剑篱”要粗浅很多。小兄弟好生厉害。”


    “不不不,”卓红慌忙辩解道,“只听那套功法,可悟不出新剑术,我哪有那般厉害?”


    周樘、孙佑等人面色恍然。孙佑笑道:“这才对了,卓兄弟一定是又从别处得了李大侠的‘剑篱’秘笈?”他手下的血螯门汉子亦道:“定是如此!”“难怪他自觉愧对李大侠!”


    卓红道:“我没得过秘笈。当年在乱坟坡,我受伤躺在地上,曾远远听到了李大侠出剑时的风声,与那功法两相印证,才让我想出那许多剑招变化……”


    血螯门众人顿时又不吭声了,沈越记起魏濯曾说卓红是“天生的剑客”,当时他不甚服气,今日才诚心道:“卓兄天资当真惊人。”


    “以前嵇师哥也这样说……”卓红惶惑道,“还有袁姑娘,还有几人也这样说,如今沈兄也这样说。可我若真这般厉害,为什么还是这么没用,我、我的剑术也没练到天下无敌呀?”


    众人相顾一眼,均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段妄哈哈大笑:“你小子才二十出头,便想天下无敌?你聪明,别人也不都是傻子。”


    卓红道:“是、是,还是不要无敌的好。”神情很不好意思。


    李舟吾微微一笑:“小兄弟,你能领会我的剑术,那是你自己的机缘,我不会怪你。你也不必担惊受怕。”


    卓红摇摇头,低声道:“这几年里,我常常头痛得要死,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对新想出的那套剑术却越琢磨越是清楚,越来越觉得我不该再练下去,否则李大侠就练不成了,也许就会敌不过对手,被人杀死——”


    沈越听得皱眉,打断道:“怎么你练下去,李大侠就练不成?”话一出口,心底却想到了什么,隐隐不安。


    卓红道:“这剑术注定只能有一人练得圆满,就像、就像天上只能有一轮月亮。”


    他见众人不说话,便又解释道,“你们不知这剑术有多高明,练到最后,便是天下第一的境界,既是第一,岂非只能有一人?若有两个人势均力敌,那就称不上第一,自然也就只能有一人练成……”


    “这是什么话,”段妄嗤笑道,“即便两人都练成,还有功力深浅之分,运用之法、时机拿捏亦都因人而异,也不耽误只一人天下无敌。”


    卓红一怔,连声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却也说不清为何不是。众人亦都对他所言不以为然,不少人心想:这年轻人头上遭受重创,也许真有些疯癫了。


    沈越道:“这倒与‘心舟七刻’第一式的传言有些相似。”便向众人说明此事。


    李舟吾面露深思之色,道:“世上各般剑术越练到深处,越觉得是同根同源。卓兄弟所言,兴许也并非全是虚妄。”随即上前一步,正视卓红道,“小兄弟,你只管练下去,不必替我忧心,咱们各凭本事,都坦然钻研剑术便好。”说完冲他点了点头。


    卓红听他说得诚挚,激动道:“是、是!我也很想练下去的。”语声竟有些哽咽。


    众人议论一阵,都觉此事离奇,几个血螯门汉子忍不住嘀咕:“这少年已入了鲸舟剑派,怎好让他再练‘剑篱’?”“你懂什么,这少年是沈少侠的好朋友,以后与咱们里应外合,自然另当别论……”说话中,忽有个段妄手下的金鹿寺僧人奔近山洞,禀道:


    “新探得的消息,九天前的深夜,嵇云齐、袁岫与周铸等人战于荆州剑舻,胜败未明,嵇云齐不知所踪。”


    沈越一惊,追问:“那袁姑娘呢?”那僧人道:“亦是生死不知。”沈越默默点头,许久不语。


    冷竹捡起地上的红剑,递还给卓红,怅然道:“难怪那次荒野间初遇嵇掌门时,他那般惧怕你的红剑,那是因他当年差一点被那把剑刺死。”


    卓红心中微动:“我讲了这么多事,原来她挂念的是这一桩。”郁郁然转头,恰与沈越对视,见他似也心绪不佳,只听他道:“卓兄,请你继续讲吧。”


    那晚卓红在郓州剑舻中思悟剑术出神,也不知那老者何时离开,直到袁岫进屋送来早饭,他才醒过神来,袁岫道:“我本要随同嵇掌门前去庐山,他担心你的安危,托付我来照看。”


    沈越听着,却想到在秣城刘宅的那个清晨,袁岫亦为自己送来早饭,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却恍恍惚惚,像是假的。


    卓红道:“我也不知嵇师哥现下如何……”沈越道:“料想他——”卓红却自顾自讲道:“袁姑娘却告诉我,嵇师哥昨夜被李舟吾救了之后,心性似乎改变了很多。”


    冷竹接口道:“难怪嵇掌门此番下山,一心要招降漏鱼,定是想报答李大侠当年的救命之恩……”


    周樘、孙佑闻言都冷笑起来,又听卓红叹道:“嵇师哥心性转变,倒是另有缘由。那晚嵇师哥不顾自身安危重返乱坟岗,要为挨饿的百姓分肉,却正赶上那顾飞山调运的粮食抵达郓州,知府衙门本打算天亮后放粮赈灾,但那姓顾的听了李大侠的劝言,当夜便开了粥厂,分发米面……”


    “正该如此。”周樘道,“早半日放粮,兴许便能少饿死许多人。”


    “后来嵇师哥脱险后,对袁姑娘讲起此事,”卓红道,“他说那些来领肉的百姓,得了家人传讯,立即都转身急奔回城,没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一个排在队伍最后的小孩儿,临走时像是侧头瞥了瞥他,一张脸可可怜怜的,但也没说什么。”


    “嵇师哥说,他倒并不伤心难过,只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很饿。”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6)


    “饿?”众人都听得不解,孙佑问道,“这是什么怪话,难道他从前没饿过吗?”


    卓红茫然摇头:“我也不懂。嵇师哥讲出此话,接着又说:‘我好像可以杀人了。’


    “袁姑娘说,嵇师哥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乱走,拍掌跺脚,嘴里笑声和唱戏一般,不停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又像是在哭——”


    “‘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 !’”


    荆州剑舻,血流遍地,嵇云齐站在横七竖八的尸身之间,月色静肃。


    此前嵇云齐饮下一碗酒,舻主徐厚便即挥手下令,十几个剑客挺剑拥上,嵇云齐面无表情,挥袖弹指,指风斜飞如雨,众剑客咽颈、胸口等要害处绽开红色雨花,霎时间纷纷扑倒。


    四下响起一缕又一缕低沉的钟鸣,混成一记长音,如剑光划过院落。


    周铸面露怒容,手拎酒坛大步踏前;徐厚神色一紧,却倒掠至院子角落,袁岫身影疾晃,穿绕过几个剑客,追近出剑,徐厚被霍霍剑光逼退数步,拔出腰间长剑,又下令众剑客继续围攻嵇云齐。


    袁岫连使几次逸式“修月无痕”,都被徐厚从容拆解,地上血水浸湿白沙,黏在她的靴底,极不舒服;此刻她离嵇云齐颇远,本不至再受其功法扰乱,心神却仍忧烦不宁,她对徐厚也并未真下杀手,尚留蓄了不少剑劲,两人斗得片刻,均无伤损。


    徐厚也知今夜一战的关键在于能否杀死嵇云齐,己方剑客云集,以嵇一人之力决难抵御,就怕他施展“藏形之术”逃走,又喝道:“结阵,结阵!留神他的脚印!”


    众剑客步法腾转间,“千帆合流”阵法已具雏形,周铸不愿再有剑客殒命,叹道:“罢了,都退开。”


    徐厚一愕,险些被袁岫刺中脸颊,挥剑格退袁岫,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瞧去:


    周铸离嵇云齐渐近,步子也愈慢,他看出嵇云齐宛若没学过本门剑招,却是将“世外轻舟”的心法融合漏鱼武功“洪钟剑”使出,指风刺穿血肉时,不出寻常嗤嗤声,更近似钟罄微微的颤音;他心中沉思破敌之策,目光扫过嵇云齐右肩:


    刚刚嵇云齐弹指时全身气机如云水无隙,除指尖外,只在肩头偶有一点气劲外泄,似有肩伤。


    嵇云齐凝视周铸走近,不迎不避,静静伸手递出酒碗,仿佛周铸是来给他倒酒的。


    周铸哈哈一笑,当真提起酒坛,手腕一转,一线酒水坠落,忽又当空悬停,竟倒不进碗里。


    “你到底喝是不喝?”周铸朗声笑问,只觉酒线被嵇云齐气劲所迫,不断回流进酒坛,腕上沉劲,坛口酒出如泉,一霎撞满酒碗,又泼溅出去,嵇云齐衣衫上裂开点点细斑,举碗来回一引,酒滴不及刺入肌肤,便又被引回碗内。


    同时间,周铸挥动酒坛,与酒碗相撞,刺啦一响,碗中酒水尽数蒸干,两人各退半步,周铸仰头嗅了嗅漫天酒气,道声“好酒”,身形斜进,左掌捏紧,指节在嵇云齐肩头一扣——


    叮。


    指骨敲击肩骨,发出铜声。


    嵇云齐被“天地置酒”的醉意笼罩,功法稍滞,受此一击,肩膀立时塌陷;周铸掌上皮肉起伏,如遭雷震,倒掠丈外,低头看左臂,由掌心至肘,暗红一片。


    “可是师父教你的手法?”


    周铸面色不变,却知此番自己所受伤损未必比嵇云齐更轻,适才两人内劲甫一碰触,他便觉小臂经络中的内息自行盘旋而起,犹如一条细小的龙蛇狂舞急撞,将肌肤下的血脉炸碎,又朝心脉腾游而去,似乎嵇云齐是将“挥月斩水”、“指尖栖龙”、“大泽疾雷”的心法一齐用出,不禁暗叹:“第一式果然神妙。”


    嵇云齐低声道:“这是我刚才临时想的逸式,就叫‘尺水应龙’吧。”他深悉周铸所练“烈火裘”的护体气劲极难由外摧破,要杀此人,唯有从内而外破其功法,故而甘愿肩骨断碎,换得与周铸内劲接通,却不料周铸竟能将他全力一击的劲道截断,抑止在小臂之内。


    “有些意思。”周铸笑道,“困应龙于尺水,奔突冲折,势如暴雷。——可惜你这一击称不上‘应龙’,我老周肚量能容百坛酒,又岂是‘尺水’?”


    两人说话中,各自调匀内息,均知下一次内劲交接之时,生死立分;周铸瞥了一眼酒坛,又道:“别糟蹋了美酒。”仰脖“咕咚、咕咚”将酒都灌进喉咙,手一松,酒坛化作细屑,没入地上白沙。这酒坛经不住两人内劲,此前便已粉碎,却被他用内劲强行黏住。


    嵇云齐手中的酒碗却仍好端端的,他见周铸喝酒,也伸出手虚舀,恍若盛接了一碗月光,道:“敬周师兄。”


    月光入喉,嵇云齐脸上显出红晕。


    徐厚窥出嵇云齐已将剑势提升到极致,也不知周铸能否挡下,猝地打断道:“嵇云齐,徐某始终想不明白,你是如何闯下庐山来的?”


    他见嵇云齐无动于衷,便继续道:“当时山上必是有一场大乱,可总堂里魏副掌门的门徒亲信极多,虽说佘象有些势力,却远在江南,徐某多年来也盯他颇紧,难道他有恁大本事,能将你放下山来?”


    嵇云齐弯下腰,将酒碗轻轻搁在地上, 叹道:“当时我苦练魏师叔给我的错漏功法,整日神思恍惚,处置不得门派事务,是那人冒奇险潜上庐山,点醒了我。而后,自也是他又助我下山远遁。”


    院子中央,月光落在碗底,倒像是碗中生长出月华。周铸端详酒碗,猛然间似有所悟,神情微变。


    “算起来,那人已救了我两次……可惜我此生难以报偿了。”


    “看来你也自知今日要毙命于此。”徐厚淡淡道,“你说的那人,可正是佘象?”


    嵇云齐摇头一笑。


    “我说的,当然是李舟吾。”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7)


    徐厚一时间惊怒交迸:“原来如此,你要报答李舟吾的相救之恩,便背叛本门,甘愿同漏鱼为伍?”


    “我从未要背叛本门。”嵇云齐道,“李舟吾救我之时,我便对他言明,迟早与他一战,不死不休。”


    徐厚一愕,嗤笑道:“如此你岂非恩将仇报?”


    嵇云齐道:“大恩只能仇报。”


    徐厚听他说得正肃,又是一愕,倏然发觉周铸似乎一直凝视地上那酒碗,如被那碗勾走了魂魄,不禁暗自悚惕:“难道所谓‘藏形术’是借物藏形,将周身气机转移到了外物上?”忍不住出言提醒,“周堂主,留神嵇云齐在你左前!”


    周铸皱眉道:“他一直站在那里,我老周又不瞎。——嵇师弟,你自言未叛本门,敢说魏师叔不是你所害?”


    “师兄,咱们的师父心游世外,不萦万事,那是当真不在意朝廷,”嵇云齐道,“可是魏师叔呢?他未必不想取代朝廷、占得天下,只是用心深长,不宣之于口而已。”


    “不对。”周铸斥道,“魏师叔一向秉奉师尊的遗志,岂会与朝廷开战?”


    “若径直对朝廷发难,确是与师尊讲求的自然之道不合,”嵇云齐似笑非笑,“好在朝廷有宁相帮了魏师叔的大忙。”


    徐厚闻言冷笑:“这几年宁重言极力推施新政,意在减损本门田产,盘剥本门契部的诸般生意,你倒说成帮忙?莫不是你——”话未说完,神情困惑,却见周铸又低头端详起了那酒碗。


    袁岫也打量那碗,没瞧出丝毫异样,只觉院落中静寂得骇人。


    “既然新政有损于本门利益,为何魏师叔放任不管,甚至还退让出了一些田地?”嵇云齐忽道。


    徐厚哑口无言,以鲸舟剑派威势和魏濯的手段,若说奈何不得朝廷,自不至于;又听嵇云齐道:“只因魏师叔深知,宁重言书生气太重,所制定的新政即便本心是好,真正施行起来却是乱象丛生,障碍重重。推施得越久越勤勉,反而会使饥荒越多,民生更苦,直至民心尽失……到那时即便本门不对朝廷开战,天下百姓也会渴求本门取代朝廷,那便是顺天应时,自然而然了。”


    “而这一节,顾飞山与左迟自也看得出,他两人多半暗中另有举措,才任由宁重言在明面上得势。”嵇云齐看似与徐厚对话,眼神却一直落在周铸身上,“故而——”


    周铸霍然抬头与嵇云齐对视,笑道:“故而嵇师弟要劝我与你罢斗,共同对付朝廷,而这也不违背魏师叔的本意,是么?”


    嵇云齐一叹,不再说下去;周铸却也露出沉思神色。


    片刻后,周铸叹道:“我不知你所言真假,但我有些明白李舟吾为何要助你下山了。”


    ……


    “李大侠。”卓红忽地停下讲述,对着李舟吾躬身长揖,“我一直想当面谢你,多谢你救了我嵇师哥!只是、从前我学了你的剑术,不敢来见你。”


    而后才继续道:“当时我听袁姑娘说嵇师哥心性大变,很是担忧,追问详情,才知冬月初三那天,袁姑娘本是在尾随裘铁鹤,想要伺机救下沈兄和沈兄的师父……”


    沈越一凛,未及接口,倏见李舟吾转头望去,道:“那位老前辈似乎要过来。”


    段妄听了一会儿,才笑道:“李兄好修为。”


    少顷,众人便见胡子亮背着那老者踏雪疾奔而至,沈越见状暗忖:“胡师兄脾气古怪,此番前来黄山,可没少背负老前辈,也是难得。”


    那老者伏在胡子亮背上,双手乱摇,笑呵呵道:“我方才听见卓小子讲叙往事,倒让我也记起一桩事来,本来此事已随着我自己的名字,被我一并忘却了……”


    这山洞距鬼迹崖的山壁实不算近,众人低语议论,惊佩于老者的耳力,沈越此前借宿于松风镇上农家时,已知老者能听见一里外的争斗,倒也不甚讶异,但见李舟吾莞尔道:“前辈特意前来说明,必是一件要紧事。”


    “李小子,你好糊涂。”老者连连摇头,跃至地上,道,“天下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这事对你和顾娃儿兴许有一点儿用……”


    沈越不忿他说李舟吾,截口道:“照此说来,天下又哪有什么有用之事,反正都不要紧。”


    老头儿随口道:“还是那句话,你娃儿道理能讲,却不是你自己的心境。”也不看沈越,径自絮叨起他新记起的那件事,他言语颠倒,边说边忘,边忆边说,众人耐心听了许久,才终于听明白,面色均变,相觑震惊:


    原来七年前,老者在郓州察知嵇云齐没练成心舟七刻第一式,大为困惑,他对所经之事大多忘得极快,唯独牢记要除去陈樗的真正传人,几年里仔细查探,在半年多前潜入鲸舟剑派鲁州分堂时,偷听到魏濯与周铸、柳奕谈话,才知道陈樗从未让嵇云齐修习此式;嵇云齐继位后,魏濯更是将庐山拾剑阁中,陈樗手书的第一式心法秘笈调换,将真本藏在一处隐秘地点——便是在当下的黄山。


    “多谢前辈相告。”段妄眸光锐利,笑嘻嘻道,“眼下咱们只要将这心法找出来,便算是掌握了鲸舟剑派最大的秘密,知己知彼,不愁灭不了他们。”


    沈越暗自沉吟,他在秣城初见魏濯之前,曾听袁岫口述了此式的心法口诀,倒不知袁岫所看的秘笈是真是假;只听骆明歌道:“老前辈,你既然早知秘笈在黄山,怎不立即赶来找到秘笈,却还在江湖上游逛了大半年?”


    “女娃儿糊涂,”老头儿摆摆手道,“我若取了秘笈,怕忍不住要看,万一看后不小心练成了,岂不成了陈樗的传人,我岂非要自己杀了自己?我听到此事后,自然要赶紧忘掉。”


    他手拈胡须,又露出得意神情:“当初我与李小子定在黄山相见,一则是我武功源自鬼迹崖,二来天笈军也在此秘密练兵,却原来陈樗的心法也藏在这里,哈哈哈,所谓‘先见之明’,莫过于此。”


    周樘、孙佑等人亦都笑起,纷纷称赞老者。冷竹默然旁听,却想:“无论如何,也得设法夺得秘笈,交与嵇掌门。”只见卓红被众人围在当中,却找不到时机和他私语。


    又见老者拊掌笑道:“魏濯修为也真不低,当时可也没察觉我偷听,还对两个娃娃说什么‘无天命,唯我三人’,嘿嘿,在场分明是四人才对。”


    沈越心中一动,道:“严画疏也知晓这句话,料想魏……和周、柳二人不会告诉他,难道竟是前辈你说与他的?”刚才他将“魏副掌门”四字忍住没说,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怅。


    老头儿一愣,挠头想了想,道:“好像是我说的。这严小子狡诈,不过也算有一点儿用……”


    沈越皱眉道:“他能有什么用?”


    胡子亮怒道:“你这老头儿,以后我再不背你!”


    老头儿满不在乎道:“他有什么用,我也已忘了,不过我记得曾让他也来黄山,等明天我一看见他,兴许便想起来了。”


    沈越恍然道:“严画疏不敢来见前辈,便派了他手下的姜平来黄山。”


    卓红却好奇道:“老前辈头颅上也受过伤吗,为何跟我一样总是忘事?”


    老头儿笑道:“我是有意忘的。一个人记住的事越多,机心就越重,狮虎能记得自己捕过几头羊吗?怕也说不清捕猎的本领如何得来。”


    骆明歌蹙眉道:“那魏濯将秘笈藏在了黄山哪里,前辈总该记得吧?”


    “那自然记得。”老头儿喜滋滋道,“我片刻前才记起来,倒也忘不了这般快。”


    “妙极妙极,”段妄黠笑道,“难怪魏濯死后,柳奕即刻南下,原来不是为了找徒弟;她来黄山,也不是为了拉拢燕空梁夫妇,而是为了取走这至关重要的秘笈,呵呵,可是黄山却被咱们的人马占据。”


    旁边胡子亮“啊”的一声,满脸失落。沈越走近劝慰道:“至少令师是先去寻你,再来的黄山。”


    胡子亮重重点头,握住沈越手道:“你真聪明!我师父先来找我,我很高兴,但我得先为任大哥报仇。”


    沈越苦笑:“多谢夸奖。”打量着老者目光神情,脱口道,“莫非那秘笈就在山洞中?”


    老头儿却看向卓红,道:“将这红剑放回原处。


    “原处?”卓红一怔,醒悟转身,将短剑插回陆春雨雕像右手中的空缺,众人一凛,顺着剑尖方向瞧去,却是斜指向山洞一侧的岩壁。


    沈越走近岩壁,摸索片刻,想要发力震碎石壁,又担忧震坏了秘笈,段妄走上前来拍拍他肩膀,道:“沈兄弟,还是我来。”


    沈越退至一旁,但见段妄在岩壁各处敲打几下,冷不丁屈肘拍出一掌,用的正是“龙王坞”一派的掌法“江底游龙”,一股旋劲从他掌心蔓延到岩壁上,岩石瞬间圈转开裂,酥碎如糕点般滑落,露出壁后一个两尺深的坑洞。


    段妄哈哈一笑,从坑洞里掏出一本薄册,信手翻开。


    沈越暗赞:“段前辈使这一路掌法,可比我精深得多。”与众人走近细看,辨出纸上笔迹有些熟悉,正是曾在那个简陋客栈的客房墙壁上见过的;那秘笈的第一页只有两行字,栖在纸上,如龙蛇静卧,沈越不知不觉已喃喃读出声来:


    “我有剑中要,题为世外篇。”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8)


    山洞中,众人屏息凝神,既见这天下第一剑招的秘笈就在眼前,虽知绝非一时半晌能看懂的,却也都盼着段妄再翻一页。


    段妄摇头晃脑,怪笑道:“得来全不费呀呀呀——工夫!”似是心情甚佳,说话中又拖出戏腔,猝将秘笈合上,走出山洞交与李舟吾,“这般要紧物事,还是李兄保管为妥。”


    卓红闻声却呆了一呆,心底掠过些幼年旧事,又想到此前段妄自述杀死方伐之时,也曾露出戏腔,寻思:“自打逃离了戏班,可有许多年没听人唱戏了。”


    冷竹眼盯着李舟吾将书册收起,蓦然上前拜道:“几位……几位前辈!你们得了本派的秘笈,晚辈无能取回,只盼前辈们抄录后能将真本放归原处……本派的陆前辈她、她死得很是凄惨,只余下这一尊雕像,盼能将陈老掌门的遗物留下,与陆前辈作伴……”说到后面,眼眶泛红,嗓音轻颤。


    沈越心中一动,他曾听魏濯说过,这陆春雨当年与陈樗相恋,却是坠崖而死,粉身碎骨,魏濯将陈樗手书的秘笈藏在这山洞,多半也是想让秘笈与雕像相伴。


    众人见冷竹神情真挚,不禁静默了一霎,孙佑皱眉斥道:“小姑娘,你是鲸舟剑派弟子,我们念在你与沈少侠交好,不杀你已是好的,你倒会得寸进尺。”几个血螯门汉子随之都道:“不错不错,小丫头快滚出黄山去吧!”更有人得意道:“哈哈!你们鲸舟剑客,也有哀求咱爷们儿的时候。”


    卓红听他们对冷竹不敬,很是生气,回身欲语,冷竹却飞快走近那雕像,将红剑拿回,道:“卓红,七年前这位老前辈既说赠剑与你,料想此话仍是作数。”


    老头儿站在洞口,闻言只是呵呵笑道:“这红剑本是陈樗手锻,当年我听他说过,此剑有个名目,唤作——”忽然顿住,似已将剑名忘了,片刻后才道,“……嗯,总归是和‘太阳的影子’相关。”


    众人相顾一眼,均感迷惑:万物在日光映照下都有影子,但唯独太阳自身,似乎却没有影子。


    冷竹趁机走向卓红,将剑塞到他手上,同时在他手掌左侧一捏,示意他随自己走远些说话;卓红眨了眨眼,仿佛未能领会,脸颊却红了,手握着短剑,慌乱转过头,对沈越继续讲起七年前的郓州往事:“袁姑娘说,那天她没能……”


    冬月初三清晨,袁岫在郓州剑舻外怔怔伫立,心想裘铁鹤本事通天,既知张近在郓州,必能找见,而嵇云齐自有佘象安排去救,也用不着自己,她环顾街景,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该做什么。


    她索性在城中随意走逛,放缓了步子东张西望,时而在街边铺面买些零食、玩具,可是心口却总像有绳子束着,松不下来,冷不丁心想:“袁秀啊袁秀,难道你盼着撞见那对师徒,知会他们远远逃走么?不成,总不能为了两个陌生人,竟背叛裘师叔……”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却越走越快,到午后已找遍了郓州城,又施展轻功奔到城郊找寻,直到远远瞥见裘铁鹤的道袍,便悄然尾随,目睹了裘铁鹤引着常无改误杀张近,终究没有现身拦阻;而后李舟吾赶来,她瞧了几眼,便转身疾奔回城去了。


    她调缓气息,心说:“你当真聪明,知道以裘师叔的功力,早就察觉你在跟踪,便是要试一试你呢;就算他没察觉,难道你冲出去便有用么,他是天下第一高手,要杀你岂非轻而易举?”


    她在心里不停夸赞自己,却仍挡不住有个念头从夸赞中慢慢渗出来:方才她分明有个机会能救下那少年,因为她已听见裘铁鹤叫破了“剑篱”的武功,那么那个青衫来者便是传闻中的李舟吾了,兴许他能与裘铁鹤缠斗一阵,自己便能借机救走那少年。


    “不对、不对……救下之后呢?”她心念闪转,很快计算清楚:倘若裘铁鹤击败了李舟吾,以后定会将自己与那少年都杀死,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更何况,自己为何要带着一个陌生少年亡命天涯?想到这里,她暗觉荒诞好笑,愈发笃定自己没错——倘若李舟吾胜了呢?裘铁鹤自然也就无法再加害那少年,那自己就更不该现身,毕竟李舟吾可也是自己的敌人,是最大的一条漏鱼呢。


    “那么我刚才的决断,确是最为明智。是了,我是当时就已隐约想明白了这些,才没冲过去,只不过现下才有空慢慢往回推敲罢了。”


    她有些得意,暗道一声:“好险。好在这回又是我赢了。”她走进街边一家茶楼,只觉手脚虚软,踉跄落座,刚端起茶碗,便又放下,在自己手心里狠狠一掐,血流了满手。


    她知道爹爹袁瞻对她失望了,十二年前,爹爹一定是预见到了今日,才舍她而去。


    袁岫在茶楼呆坐到傍晚,堂中点起灯烛,她才被烛光刺痛似的,快步抢出门去;没过多久,竟望见那少年沈越孤零零走在街上。


    一瞬间袁岫怒不可遏,这蠢小子既活了下来,还不速速逃离郓州,竟还这般若无其事地乱走。她咬紧牙关跟了上去,沈越全无察觉。


    跟了一阵,袁岫觉出路径熟悉,猜到沈越是要去城外“游梦观”一派的遗址,心里嘀咕:“昨日不是去过了么……”


    她望见沈越踏进残破的观门,蹑步靠近,观内突兀传出一道苍劲嗓音:“小子,你师父埋在老河碑旁边,怎地你要来这里祭奠?”


    只听沈越道:“师父最喜欢这些旧门派,今晚他的魂魄还未远离郓州,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瞧瞧。”顿了顿,又道,“常前辈,你、你怎么比我到得还早?”


    常无改道:“哼,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还有躲在观外的朋友,何妨也进来说话?”


    袁岫一凛,不及应对,身后的积雪地上便远远传来一声古怪戏腔:“啊呀呀,洒家来、也!”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9)


    常无改神色一紧,听那戏腔中透发的内劲凌厉如箭,沉声道:“小子待在观内,捂住耳朵。”说着掠出观门。


    沈越默默不语,却也并未伸手捂耳,被越来越近的唱戏声震得头晕目眩,今日自从埋葬了师父,他一直压抑心中悲伤,直到此刻借着月光,环顾满地污雪、庭院破败,却是昨天才与师父在这里谈笑走动,无处不觉眼熟,却处处都没有师父的身影了。


    刹那间,他便想转身奔出观门,若是强敌来犯,他便撞上去,索性被打杀了,也落得个……


    “可是能落得个什么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是。那可不行。”他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我可以不是沈越,但终须是我师父的徒弟。”


    他退至庭院中央,抬起双掌,紧紧捂住耳朵,道观外的戏腔霎时一静;未及转念,更多声响哗然涌来,那些声响与当下的雪地、夜风、月色中的断壁残垣都全然无关,仿佛来自世外,又仿佛早已储存在了他体内,是他这一生听过的和将要听到的所有声响,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溢出,流入耳中。


    片刻后袁岫跃入庭院,望见沈越身姿怪异地躺倒在地,不禁一愕。


    ——此前她听见戏腔,回眸瞥见赫然是昨日杀死方伐的那个散发男子,料想未必能敌,迅疾掠向道观左侧,想要绕过道观退走,却被段妄遽然又一声唱腔震滞了身形,常无改来到观外,正挡住她的去路。


    袁岫暗自叫苦,孰料眼前老者没瞧见她似的,径自步法一折,朝更远处的段妄拦去;袁岫大奇,禁不住又回顾一眼,却见段妄竟也浑然不看她这边,与常无改一言不发地斗将起来。


    她本以为段妄是尾随自己而来,为的是杀死方伐的徒弟,此刻惊疑不已,心念飞闪:“难道他们当真看不见我?传闻说本门武功有一种藏形敛气之法,可那需练过心舟七刻第一式才能施展呀……”


    她摧运轻功,绕到道观院墙左边,又见一个哭丧着脸、手持软鞭的道士斜刺里奔近,情急中跃上院墙,拔剑在手,但见那道士也自顾自奔去段妄那边了;这时袁岫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内息正以一种从未学过的路径流转循行,仿佛被无形的活物牵扯。


    她潜心钻研“挥月斩水”一式,本擅引动内息,但也只是将对手的内力引离体外,而绝难将别人的内力引得按照自己心意流转,便如帮人修练内功一般;静心体悟,只觉体内那运转中的功法似与“挥月斩水”同源,却又古怪深奥得多。她站在墙头张望,数丈方圆内,唯见庭院雪地上倒着一人,跃进院中,才辨出是那少年沈越。


    “难道是他?”袁岫蹙眉思忖,“可这小子分明不会武功才是,即便他练过武,十几岁也绝练不到这般境地……”


    她见沈越双目微阖,如在熟睡,面容很安静,可是双掌却使劲按在耳畔,要将头颅挤扁似的,他的腰膝时而扭转屈伸,仿佛正在梦中飞快奔行。


    “他瞧着就像不知道自己在睡觉,也不知自己摔倒了……”袁岫愈发迷惑,却也不敢久留,朝着道观后院奔出几步,忽听沈越呢喃道:“我知道你在这里。”


    袁岫一惊,骤觉内息流转加疾,又听沈越道:“师父,你一定还在这里,今后我会为你报仇的,让我为你报仇,好么……”


    袁岫听他语调凄苦,不自禁应了一句:“好……”


    话音方落,便见沈越脸颊上滚下泪水,袁岫只觉内息渐趋平缓,又见他双手松落、不停地摇头,心知他就快醒来,便急急穿过道观远去。


    往后七年,袁岫常常思索此事,终不得解,直到她与沈越陪同魏濯,来到那个江边小镇的狭小客栈,沈越在清晨的雨中入睡,她为其撑伞。


    她看见沈越抬起双臂,以为他又要紧捂住耳朵,却见他只是将两手缓慢靠拢,如在接续两截断剑,而后伸指在看不见的剑刃上一弹,指尖生出剑鸣,将漫天雨声激得如潮水乱响。


    “他不知道么……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袁岫回望向屋檐下,语声轻颤。


    “不知什么?”魏濯淡淡道。


    “不知道他已练成了第一式,”袁岫迟疑道,“否则他身上这许多内力又是从何而来?”


    魏濯沉默良久,只道:“不能告诉他。他若知道了,就用不出来了。”


    ……


    “沈兄,我所知也不详细,”卓红挠头道,“袁姑娘只说那晚她在城外‘游梦观’的遗迹,险些被几个高手所杀,却是你救了她的性命。”


    “若非你救了袁姑娘,她那天子夜就不能去乱坟坡,也就无法劝说李大侠出手救我嵇师哥……沈兄,这样算来,嵇师哥也欠你一次!”卓红越说越快。


    沈越苦笑道:“那我倒担当不起。”暗自回忆起来,却见天笈军副统领殷林带着几个甲兵行近,朝着李舟吾一拱手。


    李舟吾回礼道:“殷兄有何见教?”殷林道:“不敢。我们左统领已至镇上,还请李大侠移步叙话。”


    众人便往回走。段妄目光闪烁,笑道:“倘若那晚老前辈径直杀死嵇云齐便走,也就不会再和李兄定下这十年之约,这位卓兄弟自也无缘听到李兄所创的功法了。”


    “正是如此,这可也要多谢沈兄。”卓红当即道。


    “卓兄言重了,那晚我确也去过道观遗迹,可是没遇见袁姑娘。我在院子里伤痛师父之死,哭得晕厥过去,除此也不记得什么了……”沈越苦思一阵,又道,“不过我晕睡中,倒曾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人冒充我师父的魂魄……当时我笃定师父的亡魂正徘徊于道观,便在梦中问师父,我今后能为他报仇么,他说了‘好’,我便知他是假的。”


    沈越说着摇头一笑。


    “师父不会答应让我为他报仇的……他只会说,阿越,不要报仇,不要学武,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