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径(上)
日光照得积雪生辉,众人边走边谈,经过天笈军汇集的山谷时,甲兵纷纷侧头看向李舟吾,神情颇含敬意。
沈越与李舟吾并肩而行,问道:“李大侠,你说我今后该当如何,才能为我师父报仇?”他自离了秣城,卷入魏濯与嵇云齐之争,心头颇有些迷茫,此番前来黄山,正是想请李舟吾指点道路。
李舟吾沉吟片刻,却道:“沈兄弟,你近来经历了不少凶险,好在终究化险为夷,得以磨砺侠心……”
沈越听到“侠心”二字,忍不住道:“我、我可没什么侠心。”
李舟吾微微一笑:“沈兄弟,你对诸方势力之间的争斗其实并不关心,只是想置身事外,对于能不能推翻鲸舟剑派,也不甚在意。我说的对么?”
沈越照实道:“不错,我只觉这些都与我无关,最好能做个局外人。”周樘、孙佑等人走在后面,闻言讶然对望,低语议论。
沈越略一犹豫,又道:“我有时想,如果我没有师父的仇要报,那么鲸舟剑派于我而言,实是个很好的门派。我不用为了报仇搜集旧门派武功,严画疏也就没道理来难为我。我便在一个小小的剑舻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弟子,每月不缺银钱,也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受人欺负……每天我和师兄师姐一起习武练剑,吃饭谈笑,闲来去城里喝茶听书,那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李舟吾点点头,道:“这番话说得坦诚。”随即问道,“此前在秣城,我听常前辈说了不少你的事情。他说他看见你在一条巷子里接过任秋遗下的刀谱,之后独自在巷子里站了很久……沈兄弟,那时你在想什么?”
沈越一时沉默,心说:“当时常前辈果然正在暗中保护我。”又听李舟吾道:“后来你设计去杀严画疏,便是想为任秋报仇,是么?”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不是。当时我想,严画疏对我已有杀心,此人很是难缠,我怕他耽误我为师父报仇,只得先下手为强。”
李舟吾道:“常前辈倒并不这样觉得。沈兄弟,你总归是接过任秋的遗物之后,才决意去杀严画疏,对么?”
沈越点头称是,道:“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任秋本不该死。”李舟吾道,“不该死的人死了,侠客心里便会觉得不公。沈兄弟,我瞧得出,你是侠义之人。”
沈越摇头道:“我要杀严画疏,确然只是想着自己的师仇还未报,不能被他先行害死,我与任秋交情不深,何必管他的事?”
李舟吾道:“你或许真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并不明白你自己。”
沈越心弦微震,身后数丈外,胡子亮忽然哑声道:“沈越,任大哥生前也说你很有侠心。”他走在人群最后,刚才李舟吾一提及任秋,他便凝神细听,不知不觉却湿了眼眶。
周樘、孙佑等人亦都道:“不错!此前在润州,也是沈少侠仗义当先,杀死陶骥,将我们救出重围。”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琢磨李舟吾所言,倒有些动摇了;寻思半晌,仍是苦笑道:“李大侠谬赞了。从前听袁姑娘说,李大侠很会说服人,我对李大侠的话素来也极信服,只是深知自己并非那样的人罢了。”
段妄接口笑道:“要论说服别人,李兄怕还不及袁姑娘,七年前她可是劝说李兄救下了嵇云齐。”
李舟吾道:“半年多前,我在赶赴庐山的途中,曾遇见袁姑娘,想到她和沈兄弟同在鲸舟剑派,便也试着说服她能对沈兄弟多加照拂……”
“啊,原来如此。”沈越脱口道。
李舟吾莞尔道:“当时袁姑娘听我请求她帮忙,神情很是紧张,生怕我给她添个大麻烦,但听我说明之后,她倒似松了口气,答应得颇为干脆。”
沈越向李舟吾道谢,想到如今袁岫不知在何方,心下暗叹。众人说话中来到松风镇外,左迟孤身一人,已在镇边道路上等候。
——依照沈越心中所想,天笈军统领必当是一位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可是眼前所见,却是个身形瘦弱、眉眼纤细的中年白面书生,在寒风中不住咳嗽。
左迟见到那无名老者,走过来郑重跪拜:“臣左迟叩见……叩见老尊者。”而后才起身对李舟吾等人见礼。李舟吾道:“左兄的寒疾还未好么,咱们找个暖和屋子说话。”
左迟轻声细语道:“多谢李兄。我此来的路上擒住了一人,正好让李兄和老尊者见见。”
众人进了镇上酒楼,冷竹却悄声示意卓红、胡子亮留在门外说话。
堂中,左迟请众人落座,沈越环顾一眼,见地上躺着一人,似是穴道受制,正朝自己瞪眼看过来,却竟是姜平。
左迟劝众人饮了一碗热酒,指指姜平,道:“此人自称是神锋御史严画疏派来的使者,也不知真假。”
沈越道:“确是真的。”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将姜平搀起,两人再度对视,心绪复杂,不约而同道:“你——”
左迟自斟了一碗酒,慢慢喝着,端详起沈越。
姜平先道:“沈师弟,你误入歧途,可陷得太深了。”语气冷硬之极,他已听说了沈越杀死魏濯、陶骥的事迹,既惊怒痛惜,隐隐却也觉得,如今沈越的名头,可是远大过自己了。
沈越叹道:“师兄……”姜平却不听他说话,目光急转,脸色数变,最后落在那老者身上,道:“请恕晚辈此刻不能见礼,老前辈必是严大人口中的那位‘高人’了,我奉严大人之命,特来提醒前辈。”
老者笑呵呵道:“我叫严画疏来黄山见我,原来是要让他提醒我么,我倒不记得了。”
姜平道:“不错。严大人说老前辈贵人多忘事,故而当初便吩咐他,有一件要紧事,到时一定要来黄山提醒你老人家。”
老者摇头道:“胡说,胡说,天下哪有什么要紧事?你倒说来听听。”
“是。”姜平道,“严大人命我提醒你老人家:再见到李舟吾时,可要记得杀他。”
第十六章 :绝径(中)
此言一出,堂中寂静下来,众人觑向李舟吾,见其神色淡然,再看那老者,却是瞪视姜平,气极反笑:“你娃儿当面扯谎,岂不知我七年前已立下誓言,余生只杀一人,我忘事再多,在此事上也不会出差错。”
姜平也不慌乱,道:“老前辈要杀的是修成‘世外轻舟’之人,也就是陈老掌门的真正传人,此事严大人自也是听你老人家提及。”
骆明歌嗤笑道:“李大侠并非陈樗弟子,又怎会那招式?倒是你和严画疏,身为鲸舟剑客,却来传这种话。”
姜平心知受制于人,开口的机会怕是不多,便只目视老者,快声道:“当时老前辈对严大人说,天下剑术殊途同归,练到至高深处,都将归为一式,便是‘世外轻舟’了;而李舟吾天资高过一众鲸舟剑客,故能最先修成此式。”
老头儿一愣:“倒像是我的话。可若没学过鲸舟剑派的武功,要从旁门支路里悟出此式,终究太难。”
众人闻言,均想到了卓红在山洞处所说的忧虑;只听姜平继续道:“这一节老前辈也对严大人讲过,却是因多年前李舟吾闯上庐山,曾接过陈老掌门的一剑,正是这一剑使他体会到‘世外轻舟’的剑意精髓,进境飞快。”
“你老人家叮嘱说,这是极要紧的事,又怕不等见到李舟吾就忘了,故而让严大人到时提醒。”
老头儿微微颔首:“料想凭那严娃儿的境界,也编不出这些话。”寻思起来,露出迷惘神情。
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一凛。李舟吾莞尔道:“此前倒不知老前辈如此看重在下。”
过得片刻,老头儿仍陷在迷思中;姜平忽而冷笑:“若真是练成了陈老掌门那一式无敌的剑法,恐怕老前辈也敌不过,确是要三思。”
左迟轻声道:“传完了话,就不必再多言。”姜平哼了哼,却也未再开口。
沈越暗暗诧异,他深知姜平性子高傲,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没想到这貌如病弱书生的左迟,轻轻淡淡的一句话,竟能压住姜平,也不知姜平当时是如何被左迟制住。
左迟说完,又起身向李舟吾单独敬了一碗酒,叹道:“李兄,你潜入鲸舟剑派总舵,救助嵇云齐下山一事,顾大人与朝廷都已知悉。”
众人神情震惊,均感难以置信。骆明歌脱口道:“李大侠,嵇云齐真是你救下山的?”见李舟吾并不否认,不禁脸色发白。
周樘、孙佑等人连连摇头,你一言我一语,均说绝无可能。沈越却想到李舟吾曾说在“赶赴庐山的途中”遇见过袁岫,此事多半不假。
段妄笑道:“当时庐山上想必热闹得很,李兄怎不叫我同去?”
左迟接口道:“据我所知,确是好一场壮举。”语调低平,听不出是夸是讽。
李舟吾道:“顾兄近来,可是仍在京城么?”
左迟略一沉吟,却转口道:“李兄,顾大人托我问你一句话:当年你救下他性命时,他曾许你百万金银、十万精兵,不知食言否?”
李舟吾坦然答道:“七年前,我恳请顾兄调运粮食赈济郓州饥荒,足抵得上百万金银;七年来天笈军修练我所创功法,以备与鲸舟剑派一战,岂非十万精兵?顾兄许诺我的,并未食言。”
左迟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对顾大人食言,救了嵇云齐下山,又擅自将十年之期改作七年,在这山谷中调集军队,提前向鲸舟剑派显露天笈军的虚实?”
李舟吾沉默一会儿,道:“这些话,顾兄怎不自己来问我?”想到那夜在金陵城的湖边,与顾飞山月下分别时的情景,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两人一时不语。
“也许顾大人是猜到了你会如何作答,又或者,”左迟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怕自己像我一样,被你说服,才未前来黄山。”
“其实李兄所创功法颇不易练,十年之期已是仓促,本来顾大人与我商议,至少要让众兵士练足一十三年,才算有大成。——可如今才只第七年,如何不叫顾大人忧急?”
“左……左将军,”沈越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不是徐捕头拿着顾大人的虎符,来与将军合符,才能调动天笈军么?这难道不是顾大人自己的意思?”说话中瞥一眼那老者,见他兀自皱眉追忆,嘴里也不知默默念叨着什么。
左迟道:“那只是对外的说辞,不过左某既邀诸位在此相谈,自也未打算隐瞒。”
李舟吾接口道:“沈兄弟有所不知,今日实是左兄愿意帮我。”随即解释了几句:
七年前在郓州,那老者将他做岐王时的王府令牌交给了李舟吾,天笈军起初本是岐王府的亲兵,老者夺得皇位后,偶尔也曾用旧令牌调兵,在朝堂上也算有先例。——李舟吾正是将令牌交与左迟,才得以调动军阵。
众人听后恍然。沈越道:“原来如此。”却想:“既然没有虎符,那么九天前袁姑娘交给徐大哥,让他送来黄山的那个锦盒里,究竟又装了什么?”
姜平从旁越听越惊,已经几次欲言又止,暗忖:“左、李二人连这些事都让我听去,稍后定要杀我灭口。”想到这里,心绪反倒镇定下来,忽问:“沈越,你近来可曾见到冷师妹?我想见她。”
沈越一怔,道:“她应当就在门外不远处。”左迟见姜平贸然开口,眉头微皱,道:“年轻人,你还是——”
姜平却不理会左迟,猛地纵声叫道:“冷竹!冷竹!我要见你!”
少顷便见冷竹与卓红、胡子亮进得堂中,冷竹瞧见姜平,神色颇为惊讶,犹豫一阵,仍是转头道:“卓红,你便说吧。”
卓红闻声上前,对骆明歌、李舟吾一拱手,道:“骆前辈,你我一战本是约在明日初三,但既然今日相逢,李大侠亦已提前来到,那这一战何妨就改在今日,也请李大侠做个见证。”
第十六章 :绝径(下1)
沈越本在琢磨李舟吾之事,见卓红言辞流畅简洁,不似往常,寻思:“多半是冷师姐教他说的,也不知他们在门外商议出什么……”
李舟吾问明情由,道:“父母之仇确是要报。二十年前,骆姑娘年纪很小,未在江湖上行走,是否杀害卓兄弟父母的另有其人?”
冷竹道:“那就请骆前辈明示,二十年前是否曾在永州城外,杀害过卓姓一家人?”
骆明歌冷哼一声:“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见李舟吾皱眉欲语,便又道,“李大侠,你不必多劝,别人向我邀战,我还从来没避让过。”
“既然如此……”左迟倏然轻声道,“稍后就由我与李兄同作见证;此处狭小,便请两位移步山谷中,在军阵之前较量如何?”
众人没料到他会揽下此事,短时无人接话。左迟轻轻一击掌,酒楼掌柜端着一个锦盒走近,交到左迟手中。
沈越一凛,但听左迟道:“李兄能否也帮我一次?毕竟是顾大人的吩咐,我也莫可奈何。”
李舟吾目光在那锦盒上一转,道:“自无不可。”
左迟点点头:“多谢李兄成全。”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拂,却将桌上一根竹筷拂出,直射向姜平胸膛。
一瞬间沈越踏步劈掌,使出橐籥刀法“风过长峡”,一缕气针从指尖激发,将竹筷打得当空断碎;此际他运用断剑上的功法,却比在润州时更精熟,已能自控气劲从何处穴道射出。
左迟讶异道:“这是心舟七刻中的‘指尖栖龙’么,招法倒似刀术。”
沈越对他一拱手:“姜师兄只是来传话的使者,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左迟微笑道:“沈少侠,我也听说过你。你既开口,我便饶了此人的多嘴之罪。”
沈越一怔,倒没想到左迟如此好说话,赶忙道谢;却见李舟吾摇头道:“方才左兄只是想解开此人的穴道而已。”
左迟轻叹:“李兄就是不肯让我卖个人情。诸位请吧。”众人渐次出门,那老者皱着眉头,看看李舟吾,摆手道:“你且先去,我再想想杀不杀你。”
李舟吾闻言一笑:“辛苦前辈了。”与左迟并肩出门。
沈越解开姜平穴道,两人追上冷竹,沈越道:“冷师姐,请借一步说话。”
冷竹停步,先看向姜平,道:“姜师兄,你要见我?”姜平道:“不错。”
“嗯,”冷竹道,“姜师兄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姜平脸颊紧绷,片刻后道:“我只是要见你,没有话要说。”
冷竹道:“那就一切等卓师弟与骆前辈决出胜负后再说。你还不知道,如今卓师弟也是咱们秣城剑舻弟子啦。”
姜平一愣,未再发一言。
沈越低声道:“冷师姐,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冷竹道:“什么如何打算?”想了想,叹道,“沈师弟,今日多亏了你。我自当实言相告。”
——原来她与卓红、胡子亮计议妥当,让卓红在比斗中击败骆明歌,却饶而不杀,换取李舟吾答应将“世外轻舟”的秘笈真本归还,而后再由胡子亮施展轻功,将秘笈迅疾送离黄山。
沈越听明后问:“冷师姐,你就笃定卓兄能胜过骆前辈么?”冷竹点头道:“我相信卓红。他本就剑术很高,今日看了崖壁上刻的剑术,又有进境。”
沈越又问卓红:“卓兄的父母之仇,莫非也愿意不报了?”
卓红道:“报是要报的。不过我觉得骆明歌也并非杀我父母之人。”
沈越道:“嗯,我也觉得不是。”说完便待离去,忽听身后冷竹唤道:“沈师弟,你、你要告知李舟吾么?他是大侠,你便告诉了他,到时他为救骆明歌,也会答应的。”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只苦笑摇了摇头,回到李舟吾身边,见他正与骆明歌交谈;听了几句,才知骆明歌似并未将稍后的决斗放在心上,却更在意李舟吾为何要救嵇云齐下山:
“李大侠,你知不知道,即便你救了嵇云齐,以后他仍要杀你的!难道你真要领着我们,去受他招降?”
“我自然知道,但也从未打算归降鲸舟剑派。”李舟吾道。
骆明歌急道:“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李舟吾苦笑,一时间似不易解释,沈越从旁见骆明歌还待追问,忽道:“骆前辈,我想李大侠此举,是因为‘新政’。”
“你说朝廷的新政?”骆明歌蹙眉道。
沈越方才一直在苦思此事:李舟吾将嵇云齐放下山来与魏濯内斗,又将天笈军潜藏七年的真正战力提早展露,可说是凭一人之力,将天下局势推到剑拔弩张、无可挽回的境地;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原因,索性便对骆明歌讲出:
“如今宁相推施新政已有几年,总归是弊大于利,饥民一年比一年多,鲸舟剑派自也乐于见得朝廷民心渐失,故而才对新政少有干预;而顾大人与左将军却也因有新政作为幌子,得以暗中从容练兵,只要鲸舟剑派不率先发难,自是练得越久越稳妥……朝廷与鲸舟剑派迟早会有一战,可若再拖延三五年乃至更久,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因新政而死……”
说到这里,他想起从秣城到黄山,沿途多见逃难的百姓,不禁暗叹;不远处冷竹听见,却想到了初遇嵇云齐那几日,“齐耘”不断给灾民散发财物的情景。
沈越继续道:“但如今,只要朝廷与鲸舟剑派的战端一起,便难以再推行新政,对于天下百姓,反倒更好,正是长痛不如短痛。”
左迟听完沈越这番话,轻轻一笑,侧头对李舟吾道:“难得难得,李兄,这年轻人倒是知你。朝廷大事,便是被尔等人耽误。”
李舟吾亦是一笑:“所谓‘十年已经仓促,十三年最好’,对于魏濯、顾兄,还有左兄这样的大人物,那是年年在深院之中、高殿之上,饮酒饮茶地等待;对于更多人么,只怕是年复一年的煎熬。”
众人默不作声,各自思忖李舟吾所言。
“沈越,你说李大侠是为了百姓,想迫使朝廷停下新政?”骆明歌神色诧愕,她不欲径直和李舟吾争执,便对沈越道,“那些百姓,与咱们有何关系?他们与鲸舟剑派没有仇恨,无论换谁坐了江山,他们都一样过活,可是咱们这么多门派,都叫鲸舟剑派杀了灭了,几十年的血仇,几辈人的性命,凭什么不放在前头着想?”
周樘、孙佑等人面面相觑,有的深为李舟吾的仁义之心所感;有的却也觉骆明歌所言不无道理。
“无论如何,”左迟瞧瞧手里的锦盒,叹道,“此地的消息已然走漏,非只裘铁鹤、郁轻尘,便连这几个年轻剑客——”说着指了指冷竹、姜平等人,“稍后我也一并放归鲸舟剑派。朝廷与鲸舟剑派大战在即,李兄,你想做的事,终是做成了。”
他说完便快步来到山谷中的军阵之前,对殷林道:“传令,两位剑术高手对决,全军静观。”
殷林随即高声宣告全军,数千兵士得令后将剑矛往雪地里一戳,猛然齐喝了一声“诺”,声震山壁。
卓红与骆明歌对视一眼,相隔三丈,各自拔剑。
第十六章 :绝径(下2)
冷风中,卓红紧握剑柄,忽觉手中的红剑似乎不一样了。
——两个月前,这把短剑被嵇云齐借去,在润州剑舻刺杀了魏濯,又经沈越取走,过得月余,在暗河集会上掷还给他,与柳奕一场激战;此后他一路携剑至黄山,今日又与裘铁鹤交手两招。算起来,这两次用剑,却都事起仓促,并非出自他本意。
不似当下,他真心迫切地想要赢下这一战。非只因关涉到父母之仇,这也是冷竹第一次泪光盈盈、语声轻抖,如此郑重地恳求他一件事。
他注目三丈外斜持桃木剑、衣袂飘扬的骆明歌,见她正蹙眉瞥向李舟吾、段妄那边,似仍对李舟吾相救嵇云齐耿耿于怀,对他却颇为藐视。他自信能胜:不久前,他已为自己的剑术新悟出了一种奇异变化。
卓红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腕抬起,心神澄静下来,却愈觉手中剑异样:似乎变重了一丝,又似变轻了一丝,又像是变得如羽毛、岩石一般,隐隐想要从手中飞走、坠落。
就是这一丝的变化,让他此际站在宽阔山谷中,却像躺在狭小的屋里,寒风如硬邦邦的床板,硌着他的骨骼。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柄剑。从前每当他握剑将刺时,均感到红剑宛如体内的一根细骨从掌心延伸出来,说不出的安稳踏实。
可是这一霎里,他像是握着一根别人的骨骼。
眼前白裙疾晃,骆明歌的剑尖如游走的电蛇刺近,剑气如蛇信分叉,迫得他胸前“紫宫”、“神藏”、“灵墟”三穴刺痛;卓红不认得这一剑正是桃花剑岭的绝学“三分剑瓣”,凛然斜避一步,振腕回刺——
“我输了。”
荆州剑舻中,周铸目光从那酒碗上收回,坦然一笑。
月色照得满地白沙如雪,徐厚与袁岫均是神情震惊,只听嵇云齐道:“师兄尚未出剑,何以言输?”
周铸摇头:“我只能出一剑,你却能同时刺出两剑。以一敌二,可太难为我老周。”
徐厚愕道:“难不成那酒碗中也能刺出一剑来?”却想:“周堂主莫非中了嵇云齐的邪术,神志不清了?”
“正是。”周铸道,“不曾想‘指尖栖龙’,还有这般用法。”
嵇云齐淡淡道:“修习‘世外轻舟’越深,对心舟七刻后六式的运用便越奇妙。”
周铸“嘿”的一声,暗自揣摩,本来将内劲经由刀、剑等兵器摧发出去伤敌,原是武学常理;“指尖栖龙”能发出气线,黏在敌人躯体或别的器物上,那也不足为奇,但若要维持气线不散,却须得源源不断地摧出内劲,耗力甚多,难以持久。
可是刚才他脚下发劲,将一股内劲贴地蔓蹿出去,与地上酒碗一触即收,却察觉到嵇云齐的内息竟在自身与酒碗之间周流不息,全无损耗,仿佛那酒碗也生有穴道、经络,与嵇云齐虽相隔数尺,却也是嵇云齐身躯的一部分。
“死物也能运转内功?”周铸皱眉发问。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嵇云齐道,“人与物,当真有死活之别么?”
“说话倒像咱们师父。”周铸笑叹,“我虽输了,仍须杀你。嵇师弟,今夜你有两剑,我老周也不敢轻忽,在这院子里外,备下了几十万支剑。”说着踏前一步——
以他靴底为中心,地上的白沙扑簌簌流动起来,一颗颗沙粒翻滚弹跳,似欲凌空奔月而去。徐厚身形倒掠,遽退至屋檐下,立足于未铺白沙的砖石上;袁岫见状,也跟着闪身急退。
嵇云齐面色微变,跃向周铸,两人几乎同时出掌,白沙翻腾如雾,旋绕在两人身旁;周铸这才惊觉,嵇云齐非只与那酒碗之间有内息相连,竟另有一丝细微得多的气线,从嵇云齐心口处游曳出来,悄幽幽的,延伸至庭院之外的夜色中……
“他是因施展此式,才不能分心使那藏形术么。”周铸不禁一悚,暗忖,“也不知这根气线已飘游了多久,另一端又在多远处?”
——双剑交击,卓红想起在戏班里学剑时,佘象所授的一句话。
“天下剑招变化万千,说到底也不过曲、直两种。平刺、斜刺都是直剑;转腕削剑,剑尖画弧,则为曲剑。这曲直运用之妙,须得用心体悟。”
当时他问佘象:“能不能一剑击出,既是直剑,又是曲剑?”这话引来旁边几个师哥嘲笑,佘象却没笑,只道:“曲直之分,原也不是那般分明。但要做到曲中蕴直,直中含曲,可须极高的剑境了。”
直到今日他目睹了崖壁上所刻剑术,才终于明白该如何刺出那样的一剑:红剑格开桃木剑,卓红收腕再刺,仍是平直的一击,在即将刺中骆明歌的剑身时,上一剑刺出的剑劲倏然飞回,将红剑带得微微向左一转,曲意自生——
不远处,观战的李舟吾、段妄都露出讶异神色,未料到这少年短时便领悟了“分粥”之法。
剑尖上剑劲倍增,卓红惊喜自忖,这一剑足能振脱骆明歌的剑,将她手腕震断;电光石火间,骆明歌提前撒手弃剑,左掌劈在卓红肩头。
此前卓红未经历秣城风雨中的混战,却不似骆明歌已见识过李舟吾的“分粥”;刚才骆明歌假作出神,实则盘算停当,既知卓红学了“剑篱”,兴许也能用出李舟吾的奇技,便想好了应对之策。
卓红面色惨白,气血翻涌,几乎跌倒,眼觑骆明歌抄住桃木剑,怕她袭来,勉强挺剑递出,却是虚软无力;骆明歌嘴角诮笑,随手挥剑,便要将卓红的短剑打落,蓦见卓红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他感到手里握着的,那根红色的骨头活了。
他的手掌随遥远处一人的心跳声而轻轻震颤起来,红剑带动着他飞刺而起,剑尖迸发出不属于他的无俦内劲,将身前的骆明歌连人带剑击得呕血倒退;他头颅中一清,醒觉这心跳声其实一直都在,从他重新拿回此剑时,不,多半是从他将剑借给嵇师哥的那一刻起,便黏连在剑上,如同一只看不见的虫豸。
惊变猝起,沈越眼瞧卓红的剑势仍不止歇,便要将骆明歌刺个对穿,却已不及拦阻,忽地身旁风起,眼前一闪,李舟吾已挡在卓红之前,手指捏停了红剑,指缝间鲜血淋漓。
卓红一愣,感到那一股遥遥而来的磅礴内力都顺着李舟吾的指尖,袭入其五脏六腑,他浑身打了个冷颤,猛然记起,七年来自己分明做过许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自己用李舟吾的剑术杀死了李舟吾,将他的剑术据为己有。此时此刻,那一千次的噩梦叠加在一起,从他心里迸发开来,他用不是自己的嗓音说:“李、李大侠……”
李舟吾稍一沉默,却对他道:“卓兄弟,不要怕。”
第十六章 :绝径(下3)
卓红听后,心里安定了少许,拎着剑呆呆伫立,眼瞧着李舟吾转身去救治骆明歌,他兀自杵在原地,手脚阵阵发麻。
段妄、沈越等人掠近,但见骆明歌面色惨白、气息短促,嘴角淌下黑血,显是脏腑受伤;直到李舟吾俯身为她缓缓渡过内劲,她脸上才回复出一丝血色,勉力道了声谢。
沈越见李舟吾右手指缝仍滴血不止,便撕下自己衣袖为他包扎。段妄侧头觑向卓红,道:“小子原来内功恁沉厚,藏得倒深。”
卓红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李舟吾道:“刚才那股内力,并非来自卓兄弟体内经络,而是来自那红剑上。”
“这、”段妄讶道,“剑上还能自己生出内力不成?”
李舟吾站起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方才我手指制住剑时,察觉到有一丝极细的劲气,像长线一般黏在剑身,那内力正是从这气线上传来,也不知这气线的另一端在何处……”
段妄皱眉:“这倒古怪。”忽听骆明歌低声道:“这是‘指尖栖龙’的手法。”
李舟吾道声“果然”,张望山谷外,沉吟不语。
骆明歌见状一惊:“难道气线是从谷外传来?这、这怎么会……此手法颇耗内力,我听燕空梁说,他也难以将气线延伸到十丈之外……”
她曾得燕空梁指点“指尖栖龙”的法门,对燕空梁的修为造诣也颇了解,不假思索便说出此言,孙佑等血螯门弟子却面色古怪,不少人心说:“你自己与那姓燕的不清不楚,再指责李大侠相救嵇云齐,可是不大占理。”
李舟吾道:“方才那股内力,很像是我从前接陈樗那一剑时所感受到的剑劲……嗯,那应当是嵇云齐的内力。”
段妄道:“李兄是说,嵇云齐也到了黄山?”他知黄山内外已被天笈军占据,可嵇云齐身负‘藏形术’,或仍能潜入此地。
李舟吾微微摇头,转身走近卓红,道:“卓兄弟,请借剑一观。”
“李大侠,”卓红颤声道,“你、你当真没事么?”刚才他分明感知到那一股庞大内力都击入了李舟吾的脏腑,几以为李舟吾当场便会陨命,此刻将剑递出,仍感一阵害怕。
李舟吾道:“不必担心。”缓缓伸左手接剑,手指未触及剑身时,指劲已先振发出去,又迅疾飞回指上,如此发劲、叠劲数次,才捏在红剑中段;山谷中一霎风急,卓红不自禁退后数步。
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后却见李舟吾将剑归还给卓红,对段妄道:“恐怕还要远得多。”
段妄皱眉不语。众人凛然骇异,均想:“嵇云齐九天前在荆州,眼下多半正在北上进京的路上,难道说,他发出的气线竟能绵延千里之遥?”
沈越倏想到在润州剑舻中,嵇云齐刺死魏濯后,却将红剑舍弃在魏濯尸身上,倒像着意让自己将剑拔出带走似的,不禁暗自悚惕。
忽听冷竹道:“请问李大侠,这一战,算不算是卓红胜了?”
话音方落,血螯门众人便嘲骂起来,都说卓红是仗着嵇云齐的邪法,并非自己本事。
“无论这小子手上、剑上有什么古怪……”骆明歌咳嗽两声,低声道,“我输便是输,无需多言。”
冷竹当即道:“多谢骆前辈。”言毕眼神示意卓红;卓红便依她先前所教,说道:“晚辈以为,骆前辈绝不是残忍滥杀的脾性,晚辈父母之仇,尚须查证;刚才晚辈侥幸、那个……”
他心神动乱之下,说得磕磕绊绊,冷竹接口道:“刚才我们侥幸稍胜,自也绝不敢再冒犯骆前辈,只是想请将本派‘世外轻舟’秘笈归还,我等便即告辞,深承诸位前辈厚义。”
李舟吾点头道:“多谢,如此甚好。”
“不可!”骆明歌闻言一急,想要拦阻,却是无力站起。
冷竹心下一喜,眼看李舟吾取出秘笈,突然却被段妄接过去敛入袖中,段妄笑嘻嘻道:“冷姑娘,便如你先前在山洞中所言,待我抄录了副本后,自当还你真本。”
冷竹快声道:“好,镇上酒楼便有纸笔,烦请段前辈——”
“莫慌莫慌,”段妄摆摆手道,“我识字不多,怕抄录错了,还须找个教书先生,学学念书识字才行。”
冷竹又气又急,却也奈何不得段妄,只得目视李舟吾道:“李大侠既答应了晚辈……”
李舟吾看向段妄,苦笑道:“段兄何必如此?”
段妄摇了摇头,却退后了一步,正色道:“李兄,此事非同小可。”
李舟吾一怔,未及开口,但见那老头儿从镇子方向手舞足蹈地疾奔而来,嘴里笑叫着:“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沈越一凛,问道:“老前辈,你想通是那严画疏骗你了?”
老头儿道:“他没骗我,不过——”说到这里,打量不远处的李舟吾,皱眉道,“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
众人顿惊,沈越望向李舟吾,见他神色镇定,倒是旁边的卓红面如土色,似极惶恐。
那老头儿说完便像是忘了李舟吾,又瞥向左迟,见其牢牢端着一只锦盒,好奇道:“小娃儿,给我瞧瞧。”
左迟恭谨道:“老尊者……”不待他说完,老者身影一闪,已将锦盒拿在手里打开,却是连连咂舌:“好生眼熟,这是什么?倒似是从前常见的……”
沈越瞥去,盒中放着的,却是一轴圣旨。
左迟一叹,走近对老者一拜,双手将那圣旨捧出,看向李舟吾,见他轻轻颔首,道:“多谢李兄成全。”却和镇上酒楼中所言一样。
左迟上前几步面对军阵,道:“这是顾飞山顾大人提早请下的圣旨,本以为永不会有宣读的一日……”
旁边殷林微愕,随即高声传令:“全军跪听圣谕!”言毕也伏身跪倒。
“敕曰:荆州山野间有贼寇李舟吾者,素行悖逆,妄以卑贱之躯攀附朝堂,凭微末之技蛊惑军中,其作乱多年,殊不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