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上)


    润州剑舻,冷竹被一阵人声马嘶惊醒,起身出门,却见夜色深浓,卓红面向庭院、静静立在门外,也不知已站了多久。她着急道:“你、你伤势怎么样了,怎不在房里歇养?”


    白日里在府衙,柳奕久战不下,便带着胡子亮退走,卓红与骆明歌经此苦战,却均受了不轻的内伤;冷竹修为较浅,被交战中的劲风冲撞,亦觉头晕目眩,脏腑受损,回到剑舻后便一直昏睡。


    卓红道:“我怕你有危险。咱们在这陌生地界,还是小心些好。”


    冷竹闻言忍俊不禁:“卓师弟,你已加入我派,这里是咱们门派自己的地界。”


    卓红在戏班长大,后来又拜师佘象,但多年里颇遭欺负责骂,对戏班和师父均无多少情谊,对眼下这剑舻自然更加戒备,道:“这里……这里总归还有别人。”


    冷竹一怔,轻叹道:“哪里又没有别人呢?”


    卓红欲言又止,冷竹见庭院中剑客步履匆匆,又问道:“怎么夜里这么多剑客回来?”


    卓红道:“此前他们似是去劝降白天那些人,我怕扰你休息,便未告诉你。”


    冷竹心中微动:“这些剑客一趟去来,所花时辰不短,原来卓红在我门外站了这么久。”这时有几个剑客瞧见冷竹,便走近拱手行礼:“冷舻主。”冷竹见他们鼻青脸肿,颇是狼狈,询问起来,一个剑客恨恨道:“都是沈越这魔头!”


    冷竹一惊,而后才知陶骥已被沈越所杀,沈越打死打伤几十个剑客,余下一百多剑客被他所震慑,不敢再出手,却是眼睁睁瞧着沈越带领那些漏鱼离去。


    又一剑客道:“先前听说是沈越杀了魏副掌门和我们郑舻主,我还想他小小年纪,哪有这本事,今夜亲眼见到,才知、才知凶手定然是这小贼!”说话中神情紧绷,似犹有余悸。


    冷竹听后,许久失语,那剑客又道:“冷舻主,我们在回来路上商量过了,我们润州剑舻弟子,还有原先陶骥携来的金陵剑舻剑客,如今都没了头领,愿听冷舻主吩咐。”


    冷竹道:“我是秣城剑舻舻主,可不敢吩咐诸位,今夜之事,我须先去禀明佘堂主、嵇掌门,请他们定夺。”


    几个剑客相顾一眼,都道:“我们都知冷舻主和卓师兄很得嵇掌门信重,我们办事不力,理当受责罚,只盼到时冷舻主能为我等美言几句,我等感激不尽,愿为冷舻主效犬马之劳。”


    冷竹答应下来,瞧着剑客们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嵇掌门要招降漏鱼,本是极大的善举,可这事要办成,实在也太难了……”心中不禁埋怨陶骥妄为。


    卓红道:“嵇师哥从小志向就很大。”


    “不说他了,”冷竹沉下一口气,道,“卓红,你真要去黄山杀骆明歌?”


    卓红轻轻点头。今日柳奕走后,他曾问骆明歌,二十年前是否到永州郊野,骆明歌却说记不得了,他便又问:“那你可还有同门?”


    骆明歌瞧他一眼,笑眯眯道:“你是和我桃花剑岭一派有仇?不论仇人是谁,你算在我身上便是。”


    卓红道:“好。”正要出剑,牵动内伤,脚下一晃。


    骆明歌见状一笑,道:“小弟弟,今日你助我打退柳奕,我便给你个机会,十日后黄山脚下松风镇,你养好伤再来吧。”言毕径自掠远。


    此际卓红听冷竹问起,便又解释道:“我两岁时,父母被杀,我不知凶手是谁,不知怎么,却记下了凶手使的剑招……和今天骆明歌所用的一样。”


    冷竹道:“嗯,父母大仇,自是该报。”


    卓红低声道:“我父母的样貌性情,我都不知道,他们生我时也未问过我答应,但他们将我养育到两岁多,总归是我欠着他们。”


    冷竹道:“骆明歌是五贼之一,必然难斗,更甚至会在黄山布置下埋伏,到时我便领着这些剑客,与你同去。”


    她静默一阵,又想到沈越今夜杀伤了许多鲸舟剑客,以后再想回归门派,怕是无望了,她知沈越绝非残忍好杀之人,也不禁为他难过。


    润州城南,一片荒草乱石之间,沈越与周樘、赵宝刀等人停步暂歇。沈越道:“咱们这一伙人深夜出城,穿街过巷,怕是惊动了不少人,还是及早分开,才更稳妥。”


    众人缓了口气,都拱手相谢沈越的救命之恩,赵宝刀笑道:“沈兄弟的武功,果真和传闻中一样高,刚才一场厮杀,好不痛快!”


    孙佑道:“沈少侠,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们‘血手十五豪侠’,真想与你再痛饮一场!”说着吩咐手下取出饭团、水囊,众人就地吃喝谈聊。


    沈越回想不久前的恶战,伫立出神,也不吃喝;忽听赵宝刀道:“晌午我到得早,听那僧人说,此次暗河集会除了李剽鹰,本来还有一位老前辈要来,传授‘鬼迹崖’的武功,也不知为何没来。”


    沈越暗自讶异,知他所说的“老前辈”便是常无改,一个多月前,段妄将常无改安置到隐蔽处养伤,想是近日伤势好转了许多;而那鬼迹崖武学遗刻的拓片,还是师父张近交与常无改的。转念中有些想念常无改,又听诸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鬼迹崖来:


    所谓“鬼迹崖”,起初本不是什么门派,不过是在黄山的山谷中,有一处山壁平整,数百年前便有个无名刀客,在壁上刻下一招灵妙的刀法,引得不少武者前来参详。武林中名门大派虽多,却也有许多人出身草莽、无门无派,这些人里不乏机缘巧合成为高手的,几百年间,也有几十人来到山谷,在石壁上刻下自己的武功招式;如此渐积渐多,便也有些武者甘愿在山谷中长住,一则守护崖壁,二则也便于就近参悟壁上武功,慢慢地也就自成一派。


    ——这“鬼迹崖”一派,与其余门派都不同,但凡有人来到山谷想看石壁上的武功图样,无论是善是恶,有何居心,谷中弟子都毫不拦阻干涉;有人要在石壁上刻下新武功,也都悉随其便,只是山崖陡峻,岩石坚硬,若非修为高深,倒也不易刻成。


    这些事,沈越也曾听师父讲过:张近说几百年来,修练鬼迹崖武功的江湖人中,颇出了些豪杰,此派确然称得上是武林画卷中的一抹奇景。只可惜鲸舟剑派一统武林时,已将山壁削平,他偶得了些壁上武功的拓片,却也残缺不全了。


    周樘走近沈越,递过水囊,低声道:“大伙儿吃得很慢,都不舍得与你分开。”


    沈越一怔,却见周樘转身面对诸人,朗声道:“咱们聚在这里,委实太扎眼,这便散了吧,别给沈少侠再添麻烦。”


    众人轰然称是,都站起来望向沈越,等他说话。


    沈越拱手道:“诸位,后会有期。”众人接连拱手还礼,沈越想起曾对祁开说过的话,便又道:“倘若诸位明年冬天有暇,烦请在十一月初三这天,到郓州城郊老河碑处一聚。”


    众人闻言都很惊喜,纷纷答应;万天垒道:“沈少侠,你为我师弟报了仇,明年我便是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去郓州。”


    夜风清冷,沈越目送众人远去,但见赵宝刀向东,万天垒却是向南,周樘从行囊里取出干净衣衫换过、收敛了长戈才慢慢走离,血螯门汉子们则在一起勾肩搭背、谈笑着大步而行;转眼间,这些人便成了一道道朦胧的黑影,散入四方月色。


    沈越转身望向二三十丈外的树丛,淡淡道:“你还不肯现身么?”他如今功力深了,耳目聪敏,早辨出有人跟踪。


    树丛后转出一人,赫然是胡子亮。沈越听出跟踪者轻功极高,也不甚惊异,笑道:“胡师兄,我们刚出城,你便跟上来了。”


    胡子亮点头道:“嗯,你快随我去杀严画疏。”


    沈越道:“你师父现下在哪儿?”


    胡子亮道:“她、她往北去了,离咱们挺远,我好不容易才逃脱。”他顿了顿,又道:“沈越,我刚才不是故意躲在暗处,我是不想、不想和他们……”


    “我知道,”沈越道,“你是不想和那些旧门派的人起冲突。你觉得他们为人不坏,是么?”


    胡子亮点点头,沈越向他打听白日里的情形,他却也不知骆明歌去向。沈越暗忖:“骆前辈迟迟没来会合,莫非是另出了什么变故?”又问道:“胡师兄,你师父千里迢迢来寻你,你逃脱了,不怕她大发雷霆么……”


    胡子亮一哆嗦,连声道:“你别说、你别说!”似乎只要沈越不提此事,他就不用担心。


    沈越苦笑道:“好。不知咱们该如何找到严画疏?”


    胡子亮闷头寻思半天,却道:“我从白天跑到晚上,跑困了,先找个地方睡觉。”


    沈越道:“我也正有此意。”两人转向西南行去,经过一处村落,便借宿于农户家中。


    当夜,沈越又连做了几个怪梦:


    起初梦见他与袁岫陪同魏濯前去庐山,一路上与严画疏斗智斗勇,屡次挫败其阴谋诡计,终于安然到达庐山总堂,与袁岫更是相知渐深、情谊愈笃;忽而梦境一转,却又梦见魏濯途中病情加重,耽搁在润州剑舻养病,其间他偷偷去府衙参与暗河集会,却撞见一个自称鸣石剑派弟子的高瘦汉子,正是嵇云齐前来招降了漏鱼,而后他与嵇云齐到剑舻面见魏濯,嵇云齐却突然发难将魏濯刺死……


    再后来,梦中情形时而安稳欢愉,时而又险象环生,转圜如电,难以停歇片刻,终于疲累惊醒,不由得疑惑暗忖:“我怎么总是梦到些并未发生之事?不过,倘若真那般发生了,似也挺合乎情理……”


    少顷,胡子亮也睡醒,沈越见他气色饱满,双目炯炯有神,只听他大声道:“沈越,我刚才在梦里,已经想出了一个十分周全的计策。”


    沈越请他细说,胡子亮道:“虽然我一时间找不到严画疏,却能找到他新收的那个属下。”


    沈越奇道:“你说姜平?”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


    胡子亮道:“对,就是他。严画疏派他来见我师父。”


    沈越心中暗奇:“严画疏既已投效嵇云齐,怎还敢与柳奕联络?”他追问几句,才知姜平被严画疏派出来找寻柳奕、周铸,本也不知柳奕南下,白日里却是到府衙接应冷竹,正撞见柳奕带着胡子亮退走;当时姜平对柳奕说:如今严画疏明面上追随嵇云齐,实则对魏濯之死悲愤不已,假意顺从嵇云齐,只等待给魏濯报仇之机。


    “那姜平还说,等到嵇云齐和我师父在京城会面时,严画疏便可与我师父里应外合,一举杀死嵇云齐。我便是趁着姜平向我师父禀报,才冷不丁逃脱。”


    胡子亮一边说话,已来到屋门口,“哈哈,只要找到姜平,他总得回去给严画疏复命,咱们暗中跟着,不也就找到严画疏了?”


    沈越心说:“姓严的是想两头下注。”问道:“柳堂主怕也信不过严画疏吧?”胡子亮道:“师父起初不信,但姜平却转述了严画疏的一句暗语,那似乎是只有魏副掌门和师父,还有周铸师伯才知晓的。”


    “什么暗语?”沈越皱眉道。


    “好像是……”胡子亮略一回想,道,“‘无天命,唯我三人。’”


    沈越一讶,在润州剑舻时,魏濯讲述昔年鲸舟剑派对武林宣战在即,他在庐山祖师祠堂祈求天命庇佑,那时陈樗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只是魏濯并未转述完全,便被嵇云齐所杀,没想到“暗语”就是这句话。心说:“陈樗所指‘三人’,自然是他自己与魏濯,以及那位‘陆师妹’;后来魏副掌门又对柳奕说起,多半是在陈老掌门死后,指的却是他与柳奕、周铸三人了。”


    “严画疏狡诈得很,也许只是不知从哪得知了此句。”沈越沉吟道,“可是胡师兄,你逃脱了也有大半日了,咱们又该到哪去寻姜平?”


    胡子亮胸有成竹道:“当时姜平提到,他奉命要去一趟黄山,须在十一月初三那天抵达,那是在十天之后,咱们肯定赶得及。”


    沈越暗惊,冬月初三是张近的祭日,也不知姜平为何要在那天到黄山,道:“从前鬼迹崖就在黄山,黄山可大得很,怕不好找人。”


    “到了再说,”胡子亮一摆手,大剌剌道,“咱们走吧!”


    两人离了借宿的农家,胡子亮蓄势运劲,刚要奔出去,又回身道:“沈越,你能跟上我吗?还是我背着你!”


    沈越道:“咱们先走着试试。”他知凭自己现下的武功,严画疏已不足惧,只是担忧柳奕随时会来找胡子亮,却不好对付,便又道,“胡师兄,先前你说令师往北去了?”


    胡子亮道:“对,她要去江北和岑不寂见面,而后一起再去跟燕空梁、郁轻尘会合。师父说,不能让嵇云齐把六色神捕都笼络了去。”


    沈越心下恍然:如今袁岫、严画疏都追随嵇云齐,嵇云齐要提拔裘铁鹤当副掌门,却是将鲸舟剑派第一高手也拉拢了去,柳奕自是要争取另三个神捕相助,否则“神锋六御史”名动天下,尽数站在嵇云齐那边,且不论武力上的助益,柳、周二人单在声势上便输了一筹。


    胡子亮挠头想了想,又道:“沈越,你怕我师父来打你么,她知道你是魏濯的传人,不会伤你性命的。”


    沈越闻言苦笑,转口道:“那位骆前辈你也见过的,兴许不久便会找来,到时我来说话,你莫与她争执。”心想骆明歌一时不知去向,若非遭遇生死危机,多半这一两日便会现身。


    胡子亮答应一声,当即施展轻功,奔在前头;沈越提气追上去,起初三四里路,尚能与胡子亮并肩疾行,眼见胡子亮越奔越快,很快将他甩开十来丈;沈越加摧内劲,效仿胡子亮奔行的姿势,又追近了几丈,只觉腿脚上“伏兔”、“内庭”等十余处穴道酸胀滞涩。


    他心中一动,稍稍改变功法,每次抬脚时,便导引内息从这十余处穴道里反复绕行,等落足时才将内息回流丹田,顿觉腿上疲累消解,周身轻盈了许多;惊喜中奔出一阵,又觉另外几处穴道酸胀起来,他便又调改功法,在迈步时着意引着内息流经这几处穴道……如此一边疾奔,一边随时变换内息路径,十里路奔过,竟又追到胡子亮身旁,与其并肩而行。


    “我这算练成了‘万殊一辙’么?”沈越暗自咋舌,自己也不敢相信。


    胡子亮讶然歪头瞧他,道:“原来你跑得这么快,可你也不丑呀?”


    沈越张嘴道:“我——”一口气泄了,步履骤缓,又被胡子亮落下,心说:“我这临时练就的轻功,终究比胡师兄差得不少,不过倒也够用了。看来这‘世外轻舟’,确是心舟七刻的源头总纲……”


    两人又奔出二三十里,天色已大亮,胡子亮才道:“咱们歇一会儿。”紧接着道,“我想清了,等杀了严画疏,我就自己去找师父请罪。”


    “嗯,”沈越停步道,“严画疏恶行累累,依照门规也该杀,可是倘若姜平所言为真,你不怕耽误严画疏与你师父‘里应外合’么?”


    胡子亮摇头道:“我不想这些。”


    沈越道:“如今你师父和嵇云齐敌对,鲸舟剑派内乱,势必也将危及你,这些你也不想么?”


    胡子亮道:“不想。”


    沈越苦笑道:“胡师兄,我不如你洒脱。”


    两人席地而坐,默默吃了些干粮,胡子亮又道:“这些事再难,总会有办法。长得丑是生来注定的,没有办法。”


    沈越一怔,暗叹不语。


    翌日天气愈寒,两人来到宣州城外的一处茶棚,刚喝了两碗热茶,便望见骆明歌与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迤迤然行来。


    “骆前辈,你果真能找到我。”沈越待她走近,起身拱手。


    骆明歌微笑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等你见到李大侠,不妨问他。”


    沈越喜道:“李大侠也在左近?”想到那日在秣城北边的荒山上,李舟吾曾让自己迟些下山,说“兴许会有人来接你”,当时自己却未细想,暗忖:“难道袁姑娘与骆前辈总能找见我,都是李大侠的布置?”


    骆明歌瞟一眼他身旁的胡子亮,却说:“小弟弟,前日打退柳奕之后,我本要去找你,却赶上段妄与裘铁鹤交手,我和段妄合力,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才脱身出城……”


    沈越一惊:“前日裘铁鹤也在润州?”随后得知,段妄本来确是要去府衙参与暗河集会,却因裘铁鹤而耽搁,而后又和骆明歌连布疑阵,将裘铁鹤引向江北,骆明歌才返回来找沈越。


    “这几日裘铁鹤一直在搜找李大侠行踪。”骆明歌继续道。


    沈越诧道:“他被李大侠打断了臂骨,还这般狂妄?”


    骆明歌道:“在秣城时,李大侠先是为常无改疗伤,又强撑着施展‘分粥’打败了裘铁鹤,其实元气亏损极多;相较之下,裘铁鹤的臂伤时隔一个多月,虽也未好得完全,终究比李大侠占着便宜。”


    沈越暗自忧心,眼见骆明歌的目光又落在胡子亮身上,忙道:“这位胡兄是我的好朋友,他与昔日秋芦门的后人任秋是过命交情,一心要杀严画疏为任秋报仇。”


    骆明歌抿嘴一笑:“你说得他好似漏鱼,我倒真险些忘了他是柳奕的徒弟。”她问明两人要去黄山,又打听了柳奕去向,沉吟道:“倘若柳奕要找燕空梁,大家说不准也会在黄山碰见。”


    胡子亮吓了一跳,沈越道:“莫非……骆前辈是与燕空梁约好了在黄山相见?”


    “可不只他呢,”骆明歌笑道,“也罢,既然都去黄山,咱们何妨同行?”她在润州府衙瞧出柳奕对徒弟很是在意,若将胡子亮留在身边,便有法子对付柳奕。


    沈越略一转念,已明白骆明歌心思,转头问胡子亮:“胡师兄,你还要去黄山么?”


    胡子亮寻思许久,道:“沈越,你说过黄山大得很,咱们只找姜平,也未必会碰见我师父,你、你说是么?”


    沈越见他脸颊发白,显是极紧张,迟疑道:“……但愿如此。”


    胡子亮却似深信此言,大声道:“那我要去!”


    ——三人说话时,骆明歌身旁那老者乐呵呵的,一直东瞧西看,似对周遭一切都很好奇,他打量胡子亮,忽道:“小伙子,你腿脚不错,是不是?一会儿你背着我可好?”


    胡子亮道:“你是谁?”沈越也拱手道:“失礼,还未请教前辈尊姓高名?”


    却听骆明歌道:“这位老前辈出身于‘鬼迹崖’,正要去宣州城中的暗河集会上传授武功……呵呵,你们想问出他的姓名,怕是千难万难。”


    沈越一愕,此前他听赵宝刀说起,有个老前辈要来暗河传授鬼迹崖的武功,便想当然地认定是常无改,却不料竟另有其人,便道:“前辈,你也有鬼迹崖武学的拓片?”


    那老者愣了愣:“什么拓片?”


    沈越恍然道:“那么前辈是在五十年前就看过崖壁上的武功。”他端详老者,见其一身白袍,眉目舒朗,依稀瞧着还有些面熟,回想一阵,却记不起曾见过此人,只听那老者道:“不错不错,看过看过,是五十年前还是八十年前,我倒不记得了……我腿脚慢,没赶上润州的集会,只好又来宣州。”


    “姓名有什么难问,”胡子亮瞪着老者,却不甚服气,“你叫什么名字?”


    那老者笑道:“名字么,我忘了。”


    “我不信!”胡子亮道,“一个人怎么会忘了自己的姓名?”


    那老者也不着恼,点头道:“要忘掉自己的姓名,的确很不容易,我也是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才终于忘了。”


    胡子亮摇头道:“你到底是谁?”


    那老者想了想,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块石头,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胡子亮道:“这是石头。”那老者又指了指石头旁边的枯草,道:“这又是什么?”胡子亮道:“这是草。”


    那老者又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胡子亮张了张嘴,似被问住了。只听老者道:“你见到石头便知是石头,见到草便知是草,为何见到我,却又不知道了?我不告诉你,难道石头和草告诉过你吗?”


    胡子亮皱眉道:“我见到你,只知道……只知道你是个老头儿!”


    “妙哉妙哉,”那老者很是高兴,拊掌道,“任谁见到我,都知我是个‘老头儿’,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刚才的一问,岂非多余?”


    胡子亮一呆,随即笑道:“好,我就叫你‘老头儿’!”


    那老者愈发欢喜,道:“叫得好,叫得好,不似那李舟吾,惯以‘名字’为剑境,自限自缚,那可落了下乘啦。”他说到后来,手舞足蹈,似乎颇为得意。


    “那也未必,”沈越忽道,“老前辈强分‘上乘’、‘下乘’,岂非也是被字眼所限?”


    那老头儿闻言瞥一眼沈越,笑嘻嘻道:“你这娃儿道理说得不错,但并非你当下的心境,只是能言善辩,与我老头儿斗嘴罢了。”


    骆明歌这才微笑道:“斗嘴不急于此刻,既然途经宣州,城里又有暗河聚会,咱们便都去瞧瞧。”她不待沈越开口,又道,“小弟弟,你跟着我,早晚叫你见到李大侠。”


    “多谢骆前辈。”沈越点头答应。


    胡子亮想到前日在那府衙库房里喝酒划拳,好不热闹,也道:“去瞧一会儿也好。”他怕那老头儿走得慢,当真将老头儿背负起来,径直奔向远处城门。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连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晌午,四人进了城,沈越低声问骆明歌:“这宣州暗河的集会,总不能也在府衙里吧?”


    骆明歌道:“本来确是在府衙,但因润州暗河出了变故,便临时改换了地点。以后各地的集会,怕也得避开府衙县衙了。”随即又解释说,这润州知府与宣州知府,都是前相顾飞山的门生故吏,顾飞山与李舟吾却是少年时的朋友……


    沈越听得了然:“顾飞山公然反对宁重言的新政,天下皆知,但他暗地里却也与鲸舟剑派为敌。”又问道:“不知改到了什么地方?”


    骆明歌轻笑道:“改到了城南的一家青楼。”


    沈越一愣,却听那老者笑道:“妙极妙极,官府青楼,哪个更干净,倒真不好说。小伙子,你这便背着我,一路冲进青楼里去!”


    骆明歌蹙眉道:“那未免太惹人耳目。”劝说老者从胡子亮背上跃下,四人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妓院,从后门进去,沈越无意中瞥见老者衣衫,暗自凛异:


    先前这老头儿与骆明歌在荒野间走来,白袍上几乎一尘不染,当时他已觉古怪,胡子亮衣衫不甚洁净,背着老者走了许久,老者白袍上竟仍没沾什么灰尘,更可谓匪夷所思。


    四人进到妓院里的一处堂屋,屋里收拾得空阔,主持集会的也是个年轻的金鹿寺弟子,三十多个装束各异的漏鱼正站在屋里低语交谈,见到骆明歌后纷纷抱拳行礼,言辞算得上恭谨得体;更有不少人向骆明歌打听“江南小剑仙”沈少侠的事迹。


    沈越环顾屋里,没见到赵宝刀、周樘等熟人,听了一阵,得知这些漏鱼是来自“展屏楼”、“神农屿”、“沧声阁”等八九个旧门派。


    众人听说来了鬼迹崖的前辈高人,都面露喜色,请那老者先行讲授武功。那老者也不推辞,摆开架势讲了许久,却大为出乎沈越意料:老者所讲并非高深的内功心法,也不是什么灵妙的刀招剑式,却只是些拳脚筋肉如何发力收劲的外门技巧,虽说讲得并无差错,但委实太过粗浅。


    众人面面相觑,倒也并不质疑嘲笑老者,接连拱手道谢,言辞客气,只是神情冷淡了许多,很快便又请教起了别人。


    沈越看在眼里,想起前日在府衙库房里听闻,本还有不少人要来润州参与暗河集会,但因魏濯之死,怕润州不太平,便改去了庐州、宣州;今日他见到宣州暗河上的漏鱼,才知这些人确是比赵宝刀、孙佑等人谨慎得多。他没来由地心想:“……倘若冷师姐是来宣州劝降,也许会有不少人愿意归降。”


    随后,有人问及沈越师门,沈越近日对橐籥刀法颇有心得,便自称出身于橐籥刀谷,将“风过长峡”、“风鼓地窍”这两式刀法教给众人;众人眼神振奋起来,各自暗暗揣摩沈越的刀法。屋里又静又闷,偶尔能听见别处屋里客人的调笑声。


    胡子亮等候良久,仍是无人说话,他也觉出这伙人与前日所遇漏鱼脾性不同,便催促沈越:“咱们走吧,别耽误赶路。”


    沈越看向骆明歌,只见她眨眼一笑:“看来李大侠不会来了。”与那金鹿寺弟子密语几句,便领着沈越、胡子亮离开了青楼。


    那老头儿紧随其后,来到街上,拍拍胡子亮肩膀,笑道:“小伙子,你很不错,我仍许你背着我。”


    沈越道:“前辈也要去黄山?”


    老头儿道:“我本是从那里出来,除此还能去哪里?”


    四人出了宣州城,那老头儿忽对沈越道:“小娃儿,你那两招橐籥刀法,使得可不大对。”


    沈越奇道:“如何不对?”


    老头儿道:“你挥出的刀劲太过紧实,密不透风,敌人瞧破后反而容易避让,须当使刀劲疏而不散,如风中藏火,才算是真正入门。”


    沈越暗凛,这“风中藏火”四字,橐籥刀经中也有提及,他却不甚明悉,便道:“还请赐教,风中又如何能藏火?”


    “小娃儿,你总生过火吧?”老头呵呵一笑,懒洋洋伏靠在胡子亮背上,“有时火势不旺,却是木柴堆叠得太过紧密,这时便须拨动木柴,让风进到柴堆的缝隙中……那是因为,风里藏着能让干柴燃烧的物事。”


    沈越一怔,仔细咂摸老者此言,愈觉颇蕴奥妙,不禁问道:“前辈,你出身于鬼迹崖,怎么也懂橐籥刀法?”


    老头儿反问道:“你可知鬼迹崖的由来?”


    沈越道:“听说是千百年前,有个无名刀客先在崖壁上刻了一招刀法……”


    “正是!”老者一拍胡子亮头顶,叹道,“那橐籥刀谷的创派祖师,正是参看了这一招刀法,才创出橐籥风刀。换言之,橐籥刀谷一派,实则源于鬼迹崖。”


    “竟是如此?”沈越将信将疑,又问道,“以前辈修为之高,为何方才在暗河集会上,却只教些平平常常的拳脚之技?”


    老头儿道:“他们练练筋肉,强身健体,能多活个三年五载,已足够了,教得再高深,就是害了他们。”


    他说话时不停抚摸胡子亮脑袋,胡子亮大怒,几次发劲扭颈甩肩,想将老者甩下身去,不知为何,老者却如一团幽风般浑不受力,始终悠然自若地靠在他背上;胡子亮大吼一声,顿步道:“你下来,我不背你了!”


    老头儿赶忙道:“小伙子,你莫生气,是我不该逗你,你好好地背着我吧。”说完见胡子亮仍不迈步,便又劝道,“其实你不背着我,也要背着别的,倒不如背着我,我还轻些。”


    胡子亮身躯微震,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得片刻,慢慢抬腿前行。


    四人在旷野间走出数里,一阵急风袭来,均觉遍体生寒,那老头儿笑道:“冷得好,冷得好,小娃娃们,你们可知,不只是咱们冷……”


    骆明歌轻笑道:“放眼四野,除了咱们,可没别人。”老头儿摇了摇头,忽露出怅然神色,道:


    “天下万物,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风连在一起的。”


    沈越闻言心有所感,不自禁地转头四顾,风声呼啸,天地旷阔,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阿岫,你的手腕还疼么?”


    ——荆州城南的客栈院中,袁岫独坐在石凳上,瞧见嵇云齐走近,起身答道:“多谢掌门挂怀,还有些疼。”


    嵇云齐沉默一霎,道:“这些天咱们不去京城,却改道往西,你也没问过我缘由。”


    袁岫斟酌道:“听说荆州剑舻的徐舻主是周铸故交,我猜想掌门是为周铸而来。”


    嵇云齐道:“不错,阿岫,你从来都很懂我。”他凝视袁岫,顿了顿又道,“腊月初九之前,咱们须得设法除去周铸。”


    袁岫神色微动:“原来掌门只是假意答应了柳奕,却从未想过要在京城与两位堂主相见。周铸性直少谋,柳奕却难对付。”


    “柳奕么,”嵇云齐侧头东望,“便让裘铁鹤去杀吧。”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2)


    庭院中一寂。午后阳光淡淡,满地树影斑驳。


    袁岫点头道:“裘师叔既答应出手,那柳奕是必死无疑了,而周铸自也不是掌门的对手。”


    嵇云齐轻叹:“此言尚早。要说柳奕、周铸的修为在魏濯之上,倒也未必,不过我杀魏濯时,他已是病重将死、修为大损,而柳奕身法快绝,周铸的护体劲气亦非轻易能摧破的。”


    “原来如此。”袁岫道,“掌门若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前去荆州剑舻了。”


    嵇云齐恍若未闻,静静伫立,袁岫走出几步,忽听他道:“阿岫,这几年你行走江湖,可有再遇到那个自称鬼迹崖出来的老者?”


    袁岫一怔,回身瞧去,但见嵇云齐的脸上、衣衫上也覆了不少枝影,那些阴影扭曲地爬在他身上,又像是从他身躯中生长出来。


    “没有。”袁岫答道。


    嵇云齐轻声道:“七年前在郓州,若非那老者突然现身,一切……就都不同了。”


    “那老头儿看似洒脱,实则狡猾得很,他蛰伏数十年,等到陈老掌门仙逝,才敢露面。”袁岫道,“几年来我也曾着意探访此人的行踪,却没找见。”


    嵇云齐闻言默然,这时恰有几个客人从院落中经过,瞥见袁岫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想和她寒暄几句,却为她美貌所惊惮,都未开口。


    袁岫对几人微微颔首致意,出客栈去了。


    荆州剑舻离着客栈不远,是个占据了半条街的大庄院。舻主徐厚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见到袁岫登门,也不讶异,和和气气地奉茶接待,两人在花厅里说了一阵闲话,徐厚才问起袁岫来意。


    袁岫说了嵇云齐下令招降漏鱼之事,徐厚笑呵呵道:“此事我也有听闻,随便派个弟子来通传也就是了,怎好劳动袁副堂主。”


    “徐师伯一向消息灵通。”袁岫神色恭谨道,“实不相瞒,晚辈此番是为周铸周师伯而来。”


    徐厚笑道:“袁师侄,今早你刚踏进荆州城不久,我便已知晓,我还纳闷儿你独自一人进了城,住进了附近的兴悦客栈,究竟是打算何时才来见我。——可你要见周堂主,该去西北凉州才是呀,怎么找到我这里来?”


    袁岫道:“如今门派中出了变故,周师伯怎还会待在凉州,多半也要来见徐师伯。”


    她知周铸与徐厚交情颇深,而徐厚是永州分堂统辖的剑舻中资历最老的舻主,荆州周边的归州、峡州、沔州等地的剑舻,向来以徐厚马首是瞻,如今嵇云齐在门派中的最大倚仗便是佘象,周铸若要动摇佘象的势力,必然会从徐厚着手。


    徐厚沉默一阵,道:“袁师侄,你说得坦诚,我若再瞒着你这小辈儿,倒显得我耍赖了……不错,周堂主昨日已到了荆州。”


    袁岫一惊:“周师伯可在剑舻中?请容晚辈拜见。”


    徐厚摇头道:“那可不巧,你来之前,周堂主恰好出门去了。”随即讲出——


    原来一炷香前,周铸与徐厚谈聊时,听徐厚提及一桩细琐事:近日荆州府衙捕快安插在茶楼的耳目报称,窃得一个出身“染鼎楼”的漏鱼的书信,信上是此人的同门约此人今日黄昏在城郊决斗。本来徐厚想打发几个弟子前去将这俩漏鱼擒了,不料周铸竟似对此事饶有兴味,执意自行前去城郊,徐厚也只得从命。


    袁岫听后,亦颇觉奇怪:“周师伯偌大的身份,倒有闲心。不知他去了城郊何处?”


    徐厚道:“是在荆门县辖境的李家村遗址,离此颇有些路程。”


    袁岫倒也听过这李家村,这村子在三十年多前毁于一场大火,传闻李舟吾便是那场大火中幸存的孤儿。她斟酌道:“既如此,晚辈便也去一趟李家村。”


    徐厚也不拦阻,微笑道:“甚好甚好,恕不远送。”


    袁岫出了剑舻,犹豫是否要将周铸之事报与嵇云齐,终究决定先去见周铸,她念及路远,便去买了一匹快马,驰向城郊,过得两个时辰,在半路追上了周铸:


    周铸身材矮壮敦实,头发与金鹿寺弟子一般短,极好辨认;如今天寒,他却只穿了单薄的短衫,在泥土与枯草间慢悠悠走着。


    袁岫心下一喜,从马背上跃下,疾掠向周铸,周铸低咦一声,回身出掌拍来,袁岫叫道:“周师伯!”同时亦出掌催动“挥月斩水”的剑劲,便想将周铸的掌劲引偏,一瞬间却觉他手臂的经络中空空如也,竟如一个未练过内功之人一般。


    诧惑之际,周铸却已收掌笑道:“袁丫头。”袁岫一掌引到空处,却是气血翻腾,略作调息才躬身施礼:“周师伯别来无恙?”


    周铸道:“我很好,你好不好?”他已年近五旬,笑容澄澈,却显得年轻了许多。


    袁岫似被问住了,片刻后道:“我……我也很好。”


    “言不由衷。”周铸道,“你是来为嵇云齐作说客么?”说着转身继续前行,袁岫跟在他身旁,回道:“嵇掌门素来敬重周师伯,他怕周师伯听信谣言,误会了他,故而派我来向周师伯说明。”


    周铸径直问道:“嵇师弟在哪儿?听徐厚说,总堂道部的七百剑客如今也跟了他,那些剑客又在何处?”


    袁岫道:“那些剑客都随嵇掌门赶赴京城去了。”她说完见周铸面无表情,便又道,“敢问周师伯此番南下,莫非竟没带凉州分堂的剑客么?”


    周铸一笑:“我若说我那些兄弟也去了京城,倒和你一样,是存心扯谎了。他们也都随我南来了。”


    袁岫暗惊,凉州分堂大举南下,沿途竟没传出什么风声,足见周铸手段厉害,料想周铸此来是要侵吞佘象永州分堂的势力;她正待再试探周铸几句,却听周铸道:“前边李家村有个热闹,咱们同去瞧瞧。”


    袁岫道:“好。”


    不久,两人到得李家村,袁岫见这村子已只剩一片烧焦的断壁残垣,荒凉萧索,似已多年没有人迹,那两个染鼎楼弟子选在这里决斗,倒是隐蔽得很,多半也有仰慕李舟吾之意。——时近黄昏,远处传来细微响动,周铸对袁岫使个眼色,两人躲到一处半塌的土墙后,收敛声息,瞧见一个衣饰华贵的紫袍人小心翼翼地走来。


    那紫袍人环顾四下,弯腰拾捡碎瓦残砖,仔细清理出一片空地,站定等候。


    夕阳将隐未隐之际,一个农夫打扮的青衫汉子大步而来。


    袁岫见这青衫人步姿洒脱,但辨出他迈步中一直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喘息声,不免显得有些刻意;只听那紫袍人冷冰冰道:


    “你果然来了。”


    那青衫人一振衣袖,止步道:“我当然要来。”


    紫袍人道:“为了与你一战,我准备了二十年,本在担心你竟不来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青衫人傲然道,“你的准备也是多余的。”


    藏在暗处的袁岫与周铸静默相顾,又听了一阵,得知这两人本是染鼎楼的师兄弟,二十年前因对门中“食指枪诀”的领悟不同而起了分歧,打斗起来,却不相伯仲;两人均觉自己所悟才是染鼎楼武学的正统,便约好二十年后再战,胜者便可成为染鼎楼的新掌门。


    袁岫暗觉好笑:“染鼎楼覆灭多年,怕是已只剩这两个传人,他俩却还在争什么掌门。”又见周铸神情肃重,似也并不轻视两人。


    转念中,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已交手数招,袁岫只觉这两人的武功倒并不算低,大约能与鲸舟剑派的寻常登舟弟子相当。


    “砰”的一声,两人互换一掌,各自倒掠驻足。那青衫人道:“这二十年来,我一边耕田种地,一边勤修本门内功,不敢有一日停歇,近年始觉大成,有一次偶然在山林中出拳,直击得树木震动、虎狼惊避,这才明白本门内功练到深处,绝不在鲸舟剑派的‘寻舟诀’之下。”


    那紫袍人笑道:“这些年我虽忙于经商,可也未敢搁下修练。”


    青衫人摇头嗤笑:“瞧你衣裳华丽,定是贪图享乐,又怎还能有心苦练武功?是了,你定是去过‘暗河’,学了不少偏门招法,才堪堪能与我斗平。”


    那紫袍人怒道:“师弟,你也忒瞧不起人!那些参与暗河集会之人,放着本门武功不练,却贪多去学别家的武功,好似乞丐争抢嗟来之食,可把自己门派的脸都丢尽了;更有甚者,还将本门绝学传给外人,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师!”


    青衫人顿时喜道:“正是,你说得对极!先前是我误会师兄了。”他俩又一同嘲笑了几句暗河集会,倒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紫袍人叹道:“可惜师弟你练拳力,我练指力,咱们染鼎楼本来却都是练枪的。”


    青衫人亦叹道:“如今世道,练枪可太过扎眼。五十年前,陈樗这厮将天下各派的神兵利器都敛去烧熔了,咱们染鼎楼的‘铜鼋枪’也难逃此劫……”


    周铸听见此人辱及陈樗,不禁皱眉,又听那紫袍人道:“据传只有秋芦门的霜芦刀未被烧毁,昔年此派也是最后被灭,足见奸滑。”


    眼见两人越谈越投机,不再生死相斗,转而切磋起武功来,他俩各自演练了几招,相互称赞,那青衫人道:“咱们今日论武,相比当年陈樗与刀王之战,可谓不遑多让。师兄刚才那一指,足让世间武学又进了一步。”


    那紫袍人却摇头道:“师弟,你脱枪为拳,下了不少功夫,可却忘了本门终是枪术门派,你的拳力不‘出锋’,总归是练岔了。”


    青衫人大声道:“此言差矣,须知本门枪术的要旨,在于‘染指于鼎,浅尝辄止’八字,一味锋锐冒进,才是失了真意。”


    两人说着说着,又陷入了争吵,紫袍人道:“咱们还是武功上分个高下,这些年我练成一项绝技,刚才尚未施展,你稍后若接不下,怕是性命难保。”


    青衫人冷笑:“巧了,我也有绝技未使。”两人相隔丈许,各自蓄势,青衫人忽道:“师兄,真要如此么?你还有七次呼吸的时间后悔。”


    紫袍人叹道:“你却只有五息了。”


    眼瞧两人要见生死,周铸道:“罢了,咱们出去吧。”与袁岫一起掠至那两人近旁,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出招,却将各自的“绝技”都打在了周铸身上——


    周铸腰眼上挨了一拳,心口被指尖戳中,几乎同时,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却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都觉手臂上流回一股暖融融的劲气,如饮热酒,恍惚而舒泰,怔怔不想动弹。


    周铸掸了掸衣衫,道:“两位且住,咱们……”那两人神情震骇,却似听不进话。


    袁岫也暗自凛异,她知以这两人功力,自是破不了周铸修练“天地置酒”所创的逸式“烈火裘”,但周铸所穿单衣却极易破裂,刚才两人合击竟未能损坏周铸衣衫,足见周铸对护体气劲的运用已臻随心所欲之境。


    那紫袍人与青衫人的目光也落到周铸衣衫上,均想:“这是什么刀枪不入的宝甲,倒是貌不惊人?”


    突然间,远处腾起一线烟尘,翻滚如长龙,一拨又一拨剑客疾行而至,见到周铸后躬身行礼,声势浩荡;袁岫暗惊:“原来周铸是与手下剑客约在李家村废墟聚会,倒并非单为两个漏鱼而来。”她见赶到的剑客越来越多,几百人将村子周遭挤满,知是凉州分堂倾巢而出,不禁神色微变。


    两个染鼎楼传人对望一眼,都露出恍然表情,那紫袍人叹道:“师弟,没想到鲸舟剑派来了这么多剑客对付咱俩,今日咱们折在这里,也算不枉了。”


    青衫人却急声道:“师兄,擒贼先擒王。”说完两人一齐出手,避开周铸衣衫,却是一个擒他手腕,一个点向他咽喉。


    周铸叹了口气,任凭两人打中自己,而后轻轻发力,将两人震晕过去,他瞥见袁岫神情紧张,便道:“袁丫头,我老周向来有话直说,你也不必费口舌替嵇师弟拉拢我,他是本派掌门,我听他号令也是应当;但魏师叔死得蹊跷,我也须为他报仇。倘若江湖传言为真,魏师叔是那沈越所杀,我查明后杀死沈越,从此为嵇掌门效力,绝无二话……”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魏师叔是嵇云齐所害,我也只得杀他给魏师叔报仇,袁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岫道:“周师伯所言甚是。”


    “那好。”周铸点头笑道,“难得你千里迢迢来见我,此事我便听你主张如何——你说我该去杀的,是嵇云齐,还是沈越?”


    荒野间篝火闪动,沈越猝然睁眼,打了个喷嚏,见骆明歌正在整理行囊,胡子亮与那老者兀自酣睡。


    他回想方才梦境,记得自己却是重回到了那家简陋客栈,他站在那如手帕般方方正正的小院里,不知为何,却能看见自己正闭目沉睡,袁岫则撑着伞伫立一旁,两人身后,魏濯站在屋檐下,像是若有所思。——他心中万分惊喜:“原来我还在那院中,往后的一切,其实都未发生。”他转头看向袁岫,猛地瞧见袁岫的右腕上有几道淤血的指印,自己分明已将她的手腕扭断了,可她却似浑然不觉,仍是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沈越正是在这时惊醒,很快那老头儿也睡醒了,伸个懒腰,绕着火堆踱步。沈越暗忖:“这次的梦与前几次都不同,也不知是否和这位老前辈有关……”


    随后四人继续赶路,他们几日里风餐露宿,已离黄山不远,少顷经过一处茶棚,听见茶客们都在议论沈越杀死魏濯之事,那老头儿道:“你这娃儿名气挺大,像我,像我。”


    近日沈越愈觉这老者言辞玄妙,深不可测,对他愈发恭敬,胡子亮却时常与老者斗嘴,此际亦道:“你这老头儿无名无姓,又哪来的名气,还说沈越像你?”


    老头儿道:“天有姓名么,地有姓名么,谁又不知天地?无名者,与天地同,故而名气最大。”


    他们这般走走谈谈,入夜时来到黄山脚下的松风镇,正撞上一场夜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将山与满镇灯火都笼在其中,四人瞧着周遭一片白茫茫,均觉心头空静。


    “江湖寂寞,天下无人呀。”老头儿忽道。


    沈越一怔,听见骆明歌轻轻叹息,似有感于此言,又听胡子亮大声道:“这天下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怎能说是无人?”


    老头儿却不理他,喃喃道:“君去逾七载,天下无人矣。”


    沈越心念微动:“前辈所指,可是陈樗么?”


    老头儿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咱们吃饭去吧。”胡子亮却也无心吃饭,他展开轻功,在镇上搜找了一圈,没找见姜平,神情懊丧地返回。


    沈越劝道:“姜平既说要在十一月初三来到,今日才是初一,咱们在镇上待两天。”骆明歌接口道:“正好李大侠也是初三才到。若住客店,容易走漏行踪,咱们找户人家借宿。”


    当夜,沈越与老头儿、胡子亮挤在一间厢房里睡觉,沈越正昏昏沉沉地做梦,忽被那老头儿唤醒,诧道:“前辈,怎么了?”又见胡子亮也已醒来。


    那老头儿唉声叹气,道:“离此往东约莫一里路,有一伙人正在争斗,将我吵醒了,你们去将那伙人打发了,我好睡觉。”


    沈越奇道:“一里外的争斗,老前辈也能听见?”


    那老头儿面露惭色,道:“本来百里方圆内的声息,我都能听见,那可是嘈杂得很,真正苦不堪言。我便发心创出一门功法来,练了十年,便只能听见五十里内的动静了,又练了二十年,三十年……渐渐只能听到二十里、十里、五里,直到一里远近,可惜终究没练到家,否则即便有人当面在我耳边呼喊,我也能听之不见,那才叫圆满。”


    胡子亮道:“那就是聋了。”


    沈越琢磨老者所言,一时不语。那老头儿催促道:“快去快去,你们帮我此忙,不会让你们白帮。”


    沈越不敢怠慢,与胡子亮出了门,但见晨光熹微,骆明歌却已衣衫整齐地立在院子里;沈越向她讲了老者的吩咐,骆明歌神色古怪,咬着嘴唇,似没听见,等到两人走出颇远,她却又追上来,道:“我与你俩同去。”


    三人往东奔行一里,果然见前方一群人打斗喝骂,竟是孙佑为首的血螯门众人正自苦战燕空梁,血流满地,却已倒下了两个血螯门汉子。


    燕空梁望见骆明歌,一惊停手,又瞧向胡子亮,道:“你这小魔头也来了。”最终却又怒目瞪向沈越。孙佑等人看向沈越,却是惊喜不已。


    胡子亮摇头道:“我的头可不小啊。”沈越心知那日在秣城老君庙,燕空梁误会是胡子亮劫走了卓红,才有这“小魔头”的称呼,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燕前辈,你可是要质问我,为何要杀魏濯?”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3)


    燕空梁闻言怒道:“好狂徒,倒敢提此事?”


    沈越道:“他老人家不是我杀的。”


    “还敢抵赖,”燕空梁摇摇头,正色道,“我半路听说你在润州舍命相救漏鱼,与柳堂主作对,难道也是假的?这几天里,可有不少漏鱼到茶馆酒楼宣扬此事,说你是李舟吾第二,眼前这伙血螯门弟子,便是因此叫我盯上,你又作何辩解?”


    沈越微怔,心想:“柳奕虽然蛮横,见事却比这燕空梁明白得多。”道:“等你见到柳堂主,自会知晓。”却听孙佑大声道:“不错,沈少侠大义凛然,专与你们鲸舟剑客作对,我们都听他和李大侠的号令!”


    说话中,沈越瞥见地上躺着的两个血螯门汉子一个胸口血流如注,一个左肋被打塌,多半都救不活了,不禁皱眉道:“燕前辈,你下手好狠。”


    燕空梁道:“鲸舟剑客打杀漏鱼,天经地义。”本来他处事敦厚,对待漏鱼素以擒捉为主,怎奈孙佑等人说话尖酸难听,一再辱及师门,才让他动了真怒,他看向骆明歌,又道:“骆姑娘,我多年前便说,再见你时便亲手擒你,今日只好得罪。”


    骆明歌却娇声笑道:“沈越,你领着他们先走,我和燕哥哥有许多私话儿要说。”


    沈越不清楚骆、燕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听骆明歌如此说,知她必有把握,答应一声,便让孙佑等人先行退走;燕空梁见状沉声道:“都留下吧。”右手无名指连弹,沈、骆、胡三人顿觉一股气团从丹田飘至咽喉,滞住了气息——


    燕空梁右手手指微颤不绝,脚下闪转,左手连点,很快又制住了三个血螯门弟子。


    沈越大急,只觉有一抹细如蛛丝的气线黏在丹田上,随风晃动,若有若无,却又不断不坠,正是从燕空梁指上绵延而出;先前他被裘铁鹤、燕空梁两度用“指尖栖龙”所制,均不明究竟,如今内功深湛了许多,一察便知,心念电转:“这燕空梁的手法,不似袁姑娘的‘挥月斩水’能隔空引动他人内劲,也不像严画疏的‘大泽疾雷’是将自身内劲钻入别人经络,却只是悄然附着在体表,牵扰他人内息……”


    隐隐觉得,这心舟七刻的后六式其实只是一式,只是运用内劲的分寸火候不同而已,亦都脱不出第一式的心法。


    他想通此理,便试着运功要振脱燕空梁的气线,却觉那线如活的虫豸禽鸟一般,牢牢栖停在身上,忽见骆明歌身形一动,拦住了燕空梁,急攻几剑将其迫退,笑道:“燕哥哥,我从你那里偷学了这功法,你还想以此制我么?”


    沈越心弦稍松,灵光闪过,换了个法子,从经络中也分出一抹细长气劲,顺着那道黏住自己丹田的气线,流向燕空梁指上;本来以他修为,要如燕空梁那般催发出一道离体数丈的气线,使之凝聚不散,委实太过精微,但眼下既有燕空梁的气线在,他的气劲便如藤蔓盘绕树干一般,不再无凭无依,转瞬过去,燕空梁神色一变,觉出指上异样——


    沈、燕二人同时发劲,纠缠在一起的两根气线寸寸崩断,两人指上都流下细血;胡子亮身躯一震,本来他脸色涨红,已快窒息晕厥,此际大口喘息起来。


    燕空梁见三人冲破气线禁锢,闪步抢位,将自己围在当中,他本是临危不惧的性子,提气蓄劲,便待以一敌三,倏听一个苍老嗓音飘至近旁,宛如从天而降:


    “小娃儿,我让你们打发争斗,怎么越斗越紧,更不让我睡觉了?”


    燕空梁大惊,方圆十多丈内若有高手潜伏,必瞒不过他,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而来,难道说世上真有“千里传音”之术?——转念中只觉刚提聚起来的内劲,竟随着话音不断溃散,沉坠回了丹田。


    沈越骤听见那老头儿说话,虽有责备之意,却慢悠悠地并不响亮,亦是震惊不已:若是发声大啸,要声震里许倒不算难,可这般轻飘飘地遥遥传音,委实匪夷所思,也不知那老者是如何做到。


    血螯门众人面面相觑,都骇得合不拢嘴,忽有个人瞪着燕空梁道:“是了,此地靠近鬼迹崖旧址,一定是他们的亡魂显灵,向你索命来了……”


    孙佑闻言拊掌道:“定是如此!你们鲸舟剑客作恶太多,本来人家自己在山谷中揣摩武功,又招惹谁了,你们也非要来将山壁上的武功铲平,将他们杀绝,如此霸道,必遭天谴。”


    燕空梁怒道:“胡言乱语!那山壁上的武功任人观看,难道每个来看的都是好人?从前多少恶徒学了鬼迹崖武功,祸害百姓,又怎么论说?”


    沈越闻言暗叹,愈觉燕空梁耿直,若换作严画疏,定不屑与孙佑等人争辩,随手就将这些人杀了;要说鲸舟剑派里并非没有好人,旧门派弟子里也出恶徒,两边几十年的血仇,根深蒂固,已难化解,他近日屡屡思忖此事,却也没想出什么解决之法。


    又听骆明歌轻笑道:“燕哥哥别忙着斗嘴,我在柳奕面前露了你的武功,你再见到她时,可要想好如何应对。”


    燕空梁一愣,未及开口,便望见镇子北边腾起一道紫烟,知是郁轻尘施放的烟箭,此箭若非遭遇强敌,不会放出,不由得脸颊紧绷。


    骆明歌笑道:“郁姐姐有危险,燕哥哥还不快去帮她?”


    燕空梁瞧她一眼,一跺脚,转身踏雪奔远。


    骆明歌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道:“不必追了,咱们三个联手,也打不过他。”


    胡子亮道:“不错,他比严画疏厉害得多。”他只想为任秋报仇,无心与燕空梁打斗。


    这片刻间,那两个重伤的血螯门弟子已然气绝。沈越心下黯然,孙佑却似不以为意,对沈越拱手笑道:“沈少侠,上次分别得匆忙,这回可得好好敬你几大碗酒!”


    随后,众人回到借宿的那户人家,那老头儿竟已不见踪影,沈越询问那家人,均说没瞧见老者,沈越很是诧异,骆明歌却道:“那位前辈一向如此,不必惊怪。”


    孙佑取出些碎银给了那家主人,道:“你安排些酒菜来,我好与沈少侠说话!”


    那主人接过银子,很是高兴,招呼妻子儿媳生火烧菜,又道:“几位贵人来到我们镇上,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去拜一拜山里的‘神仙娘娘’,灵验得很!”


    沈越道:“神仙娘娘,那是谁,是观音菩萨么?”


    那主人摇头笑道:“不是不是,我给你指路,你自去瞧瞧。”却称那神仙娘娘住在黄山深处的一处山洞里,镇上的百姓遇到诸般吉凶大事,都常去那山洞里上香叩拜。


    沈越见骆明歌神色平静,便问道:“骆前辈也知道这神仙娘娘?”


    骆明歌点头称是,沈越愈觉好奇。不久酒菜上桌,孙佑领着众手下敬了三碗酒,谢过沈、骆、胡三人相救之恩,哈哈笑道:“能与三位高人同桌共饮,真是我等荣幸!沈少侠,你们吃喝着,我去去就回。”


    沈越怕他们再撞见燕空梁,道:“孙兄不急着走,等会儿咱们同去拜访那位神仙娘娘如何?”


    孙佑笑道:“那好得很!不过我……我有些事,请三位稍等。”语气甚是坚决,说完领着手下出门。


    沈越看向那家主人,道:“老人家莫怕,我们都是江湖人,吃完饭就走,不会连累你家。”


    那主人摆手笑道:“不怕不怕,我们老百姓虽不练武,不像你们飞来飞去的,几十年也过下来了,还有什么风雨没经过?”


    沈越三人等候一阵,不见孙佑他们回来,便也出了门,刚到镇外,倏听到远处依稀传来一阵啜泣声——


    他凝目眺望,见是孙佑一伙在野外挖了坑,将那两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葬了,孙佑等人跪在两个低矮的土堆前,正自痛哭流泪。


    沈越示意胡子亮莫要走近,三人默默站在远处,等到那些血螯门弟子渐次站起,才慢慢走过去,沈越笑道:“孙兄,咱们进山瞧瞧去。”


    孙佑瞧见沈越,不禁一愕,随即展颜笑道:“沈少侠相邀,我们‘血手十三豪侠’自当同行。”嗓音很是豪迈。


    众人循着山路,来到鬼迹崖旧址,沈越见前方山壁果然很是宽阔平整,上面覆了薄薄一层冰雪,掩去了旧年剑削斧凿的痕迹。


    又走了一阵,来到那家主人所说的山洞,洞内昏暗,沈越刚踏进来,便撞见一道人影,惊凛中倒退半步,双掌蓄劲,俄而看清那只是一尊似金似铁的女子雕像——


    沈越定了定神,又瞥见地上的香炉和贡品,这才恍然:看来这尊人像,便是所谓的“神仙娘娘”了。他仔细打量那雕像,却是个劲装束发的女剑客,雕刻得眉眼灵动、栩栩如生,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却虚握成圈,似乎手里少了一柄剑。


    “也不知这女子是谁……”沈越轻声道。


    “我听李大侠说过,”骆明歌道,“这人是陈樗的师妹陆春雨。”


    沈越一惊,又听骆明歌道:“五十年前鲸舟剑客攻袭鬼迹崖时,许多受过鬼迹崖好处的高手都来帮忙守御,在山谷中布置了机关陷阱,从山顶上不断投下巨石火木,当时是陆春雨率领众剑客,她持剑当先,冲上山顶,刺死了许多好手,可突然间竟似失心疯了,自己撞下悬崖毙命,粉身碎骨……”


    “此事我曾听魏濯讲过,”沈越接口道,“说这位陆前辈是因强练心舟七刻第一式,致使神智毁坏。”


    “原来如此。”骆明歌淡淡道,“当年陈樗一统江湖后,便将收敛来的各派神兵利器熔了,在这山谷中为陆春雨铸了这尊像。”


    沈越心中微动,静静与那尊雕像对视,时隔五十年,似乎犹能嗅到当年弥漫山谷中的腥风血雨。


    他目光落到陆春雨右手的空缺处,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卓红的那柄红剑。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1)


    “这把剑本来是没有剑鞘的。”


    ——卓红留意到冷竹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短剑上,低声说道。冷竹好奇道:“这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说话中,旁边两个润州剑舻的剑客递上来酒水、肉干与饭团,冷竹道谢接过,分与卓红。此番众剑客跟随冷、卓赶赴黄山,都知他俩与嵇云齐关系非同一般,几日里对两人唯命是从,伺候得颇为周到。适才经过一处村落,冷竹不愿打扰村民,便下令众人在村外暂歇,派了几个人进村采买吃食。卓红随意吃了两口,呢喃道:“我记得是个老头儿给了我这把剑,说这剑刃血红,与我名字有缘,嗯,那是在郓州的时候……”


    冷竹见他陷入回忆、许久不再开口,便也默默吃喝起来,正午阳光洒落,良久才又听卓红道:“我见这剑红得古怪,便给它削了个木头剑鞘,用漆涂黑了……”


    “为什么涂黑?”冷竹问道。


    卓红道:“我总穿黑衣,这样连剑带鞘地拿在手里,也不显眼。”


    “那你又为何总穿黑衣?”冷竹又问,近日她与卓红相处愈熟,总爱问他事情。


    “我衣裳少,黑衣不显脏。”卓红吃了几口饭团,又道,“不过以前我也很少将剑拿出来。如今加了鲸舟剑派,能将剑露在外面了,倒是挺好。”


    冷竹微笑道:“眼下你成了鲸舟剑客,自不用再流亡江湖。你有没有察觉,这两天咱们经过的州城村镇,许多百姓瞧你的目光,都很是尊敬。”


    卓红寻思一会儿,道:“我正是不明白此事,这一路咱们遇见的有书生、差役、农夫、卖鱼的、卖布的、卖香火的……种种身份,都一本正经地忙忙碌碌,可是世上怎么就分了这许多身份,又哪有那么多事可忙?大家真的不是在闹着玩吗?我许多年也没琢磨明白,总觉得这些板着脸孔走来走去的人,忽然哪天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着要玩耍,要歇息……”


    冷竹听他说得认真,不禁微怔,道:“这世上本也不只一类人,大家有时候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


    “嗯,”卓红道,“你说那些百姓尊敬咱们,咱们鲸舟剑客,自也是一种身份,那为什么有的身份,会高过别的身份?”


    冷竹想了想道:“世人这么多,若不分三六九等,岂不乱了?”说着又有些紧张,“卓红,你别说、别说这些孩子话,我真有些怕你也和嵇掌门先前似的,忽然变作孩童……”


    卓红若有所思:“不错,就算在鲸舟剑派里,也不只一类人,嵇师哥志向很大,虽然他待我很好,我也觉得和他不是一类人,兴许他和袁姑娘是一类,而我是和沈越一类……”


    冷竹摇头轻笑道:“沈越心思可深呢,他若想骗你,能把你骗得团团转。”


    众人吃喝过后,便待上路,却见荒野间一驾马车慢慢驰近,驾车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道童。众剑客好奇议论,卓红却认得那道童是靳羽,低声告知冷竹;冷竹一惊,上前对着马车躬身施礼:“可是裘铁鹤裘师叔大驾亲临?”


    马车车厢的布帘掀起一角,裘铁鹤轻轻颔首:“近来受了点微伤,要劳烦诸位了。”


    靳羽跃下马车,大声道:“我家主人有令,你们都随我家主人前去黄山。”


    众剑客震惊于裘铁鹤身份,面面相觑,随后渐次向着马车行礼。


    却听冷竹道:“我们本也要去黄山,谨遵裘师叔吩咐。”她知到时卓红与骆明歌决斗,即便骆明歌不施诡计埋伏,卓红也未必能赢,但若有裘铁鹤同去,兴许不用比斗,便将骆明歌吓跑了,那自然最好。


    往后几天,冷竹将裘铁鹤的饮食起居安排得甚是妥帖,裘铁鹤对冷竹时有嘉许之言,倒也并不端着架子。卓红曾在秣城刘宅与裘铁鹤交手,但他自觉那是为了相助沈越,与裘铁鹤当然两不相欠,故而对其也无甚敌意。


    裘铁鹤大半时辰都在马车里盘膝打坐,只有午饭、晚饭时才现身于众人面前,对于菜肴从不挑剔,言行很是和蔼;只有一次,有几个剑客大着胆子上前想敬酒,却遭到靳羽斥责:“我家主人只在施展武功前才饮酒,你们是想讨教几招吗?”


    那几个剑客连称不敢,赔罪退下。途径宣州时,冷竹想到当日城中也有暗河集会,便问是否要前去招降,靳羽听后去马车里禀给裘铁鹤,良久回来道:“我家主人说,暗河已不久矣,不必理会。”


    冷竹奇道:“裘师叔是觉得,那些暗河中人,很快都会归降我派么?”


    靳羽摇头道:“那些人很快都会死的,嵇掌门此举,只是加剧了柳奕、周铸捕杀漏鱼而已。领头的五贼,也活不久了。”


    冷竹一凛,靳羽随即传达了裘铁鹤的吩咐:“自李舟吾逃离秣城后,我家主人一直在追杀此贼,不日即会将之诛杀;此贼在秣城本就被我家主人重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往后几日,众剑客须在沿途州城散播此事,好让天下人都知闻。”


    冷竹领命称是,又听靳羽道:“还有一事:我家主人与李舟吾交手,臂骨些微伤损,还未全然愈合,你派些剑客进城搜罗活血壮骨的灵丹妙药。若灵药难找,找些毒药也可。”他又解释了几句,原来有些发作迅疾的毒药,也能促进血行,而裘铁鹤内功高深,却能将其中毒性轻易化解,只受益而不会中毒。


    冷竹恭维了一句裘铁鹤的修为,靳羽又叮嘱道:“我家主人‘以毒药疗伤’之事,也须到茶楼酒肆中传颂开来,才能彰显我家主人的修为。”


    冷竹心想此事倒确是百姓喜闻的奇谈,只觉这位鲸舟剑派第一高手,似乎有些过于在意“名气”,当即也谨声答应下来。


    卓红默然旁听,他对裘铁鹤并无多少兴趣,但瞧着靳羽模样威严地传令,倒是有些好奇,忽然问道:“小弟弟,你有自己的话吗?”


    “什么?”靳羽双眼一瞪,似没听懂。


    “我是说,”卓红道,“你除了传令和解释你家主人的话,有没有自己想说的话?”


    靳羽闻言一呆,随即怒道:“我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傲然转身走了。


    匆匆数日过去,一行人在十一月初二清晨到了黄山脚下的松风镇,裘铁鹤下了马车,吩咐众剑客分散开来将镇子围住,只领着靳羽与冷、卓二人进了镇上客栈。


    店小二送上茶饭,裘铁鹤夹了两箸冬笋,忽然搁下了碗筷。冷竹问道:“裘师叔,可是菜色不合口味么?”


    裘铁鹤无声笑笑,取下系在腰间的红色酒葫芦,呷了一口酒。


    冷竹与卓红相顾惊疑,少顷,但见一个白袍老者慢悠悠踱进客栈堂中,裘铁鹤神色微紧,道:“是你。”


    那老头儿打量裘铁鹤一会儿,却摇头叹道:“不是你。”


    裘铁鹤站起,目光落在靳羽背负的重剑上,旋即收回;此时天光尚暗,堂中点了些灯烛,随着裘铁鹤缓缓站直,几处灯盏都迸出噼啪声,灯花绽落,周围霎时明亮了许多。


    那老头儿笑呵呵道:“‘气射灯花落,光侵壁罅浓。’——好个裘铁鹤,你这是向我显耀修为么?我只是被吵醒后,循着酒香过来瞧瞧罢了……”说着目光落在桌上那敞口的酒葫芦上,却咽了咽馋涎。


    冷竹已瞧出老者是个非凡人物,闻言只觉玄妙诧惑,分不清到底是裘铁鹤先察觉到强敌才取葫芦饮酒,还是这老者先闻见了酒香才来。她又看向卓红,见他神色怅恍,竟似认得这老者。


    堂中其他客人纷纷避走,裘铁鹤面无表情道:“阁下此来,意欲何为?”


    老头儿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叹道:“你这娃儿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怎么迟迟不练‘世外轻舟’?……愁煞我也,真不知谁才是陈樗的真正传人,我已见过周铸,他也不是,这让我杀谁是好……”


    裘铁鹤一笑,淡淡道:“本派嵇掌门修为已今非昔比,阁下近来可见过他么?”


    冷竹听得忧急,暗忖:“这不是给嵇掌门招惹危险么?”却听那老者道:“嵇云齐么,七年前我在郓州见他时,他不是;不久前我又见他,他仍不是。”


    裘铁鹤道:“这倒奇了。”说着也从容坐下。


    “不错不错。”那老者笑眯眯的,伸手去拿酒葫芦,裘铁鹤见状皱眉,扶在桌缘的左手屈指一弹——


    老者手臂顿住,一瞬低头撇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堂中烛火倾斜,门帘向外翻飞,裘铁鹤一侧头,冷竹、卓红也随之转头望去,但听门外“砰砰”连响,一直绵延到远处的街上。


    “阁下能借风化劲,堪称奇绝。”裘铁鹤转回头来,语气中多了些许敬意。


    冷竹凛然暗惊,心知风之一物,那是无穷无尽的,这老者若真能化劲于风中,岂非已无可伤损?又想到那一叠响动,自然便是裘铁鹤被化解的指劲,暗忖:“裘师叔稍一弹指,竟有偌大威力。”


    “所谓‘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那老头儿笑道,“你之境界,也算庶几近之。裘娃儿,你莫害怕,你并非陈樗传人,我不会杀你的……”


    卓、冷对望一眼,均知裘铁鹤素爱引经据典,可当下却反是这老者满口诗文,倒像有意要压裘铁鹤一头似的。


    裘铁鹤倏地冷笑一声。


    靳羽当即朗声道:“老前辈,我家主人是笑你狂妄,你真当我家主人杀不了你?”


    老头儿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裘铁鹤,我知你不愿费力气杀我,你嫌我没名气,杀之也不能增添你的名望,是也不是?既如此,你给我喝一口你葫芦里的酒,我便走如何?嘿嘿嘿,不然么,咱们今天就见个生死。”


    裘铁鹤听他懒洋洋地说完,面沉如水,良久不语。


    靳羽瞧瞧主人,又瞧瞧老者,皱眉寻思一会儿,道:“我家主人答应你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举起葫芦大饮了一口,起身出门去了,街上遥遥传来他的长吟——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周铸仰头灌酒,抹去嘴角酒水,将酒囊交与手下剑客,他见袁岫迟迟不答,也不催促。


    那紫袍人与青衫人悠悠醒转,刚要动弹,便被十几把剑指住周身要害,两人满脸颓丧,对视哀叹。


    “江湖上皆知,”袁岫轻声开口,“是沈越杀死了魏副掌门。”


    周铸一笑,道:“我问的不是江湖上怎么说,是你怎么说。”


    袁岫神色犹豫,未及开口,忽听那青衫人讶声道:“你们说的沈越,可是秣城破庙里那个沈越?”


    袁岫一怔:“正是,你认得他?”再看周铸,却似对此并不诧异。


    那青衫人苦笑一声,讲出一段过往:两年前他经过秣城老君庙时,被沈越的故事诓骗,而后遭擒;沈越押送他前去永州分堂,途中逼他交出染鼎楼武学心法,他顾及师门尊严,昂然不从,只说可惜不能再赴与师兄的二十年之约,此言让沈越心生敬重,竟在半路上将他放了。


    “当时我答应沈越,三年后要去一趟郓州,算来该是明年,”青衫人叹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如今我被你们所擒,却要食言失义了。”


    周铸向青衫人盘问当时情形,将沈越的一言一行都问得极清楚,沉吟道:“这沈越心思灵巧,诡计多端,要说此人存心要暗算魏师叔,怕也做得到;不过听你所讲,此人倒也不失磊落豪气……”


    他又思忖一阵,笑道:“袁姑娘,你不必再答我。我明日便离荆州,找佘象老儿开战,咱们后会有期。”


    袁岫施礼道:“后会有期。”


    周铸示意手下将两个染鼎楼漏鱼也带去荆州剑舻,转身便走,突然似想及一事,又回身道:“数月前,有个无名老头儿找到我,当时他说要去会一会嵇师弟,不知嵇师弟是如何应对的?”


    袁岫一惊,道:“此事我未听掌门说过。”


    周铸“唔”了一声:“那老头儿很不简单,我与他互换了一招,谁也没伤到谁,却也没摸出他的深浅。”言毕摆了摆手,领着凉州分堂的剑客们远去。


    袁岫伫立原地,思索许久,才返回荆州城中。


    她先去了一趟荆州府衙,耽搁了半炷香,而后回到城南客栈,夜色已浓;但见嵇云齐兀自孤零零立在院落中,面对着月光下的满地枝影,似乎大半日里纹丝未动。


    袁岫一霎想起两人在郓州初见时,隐隐有些心疼,她上前轻声禀明了周铸率众抵达荆州之事,嵇云齐道声“有劳”,似也不甚在意,却转口道:“阿岫,你说千百年来,为何从来没有江湖门派,能推翻朝廷?”


    他不待袁岫回答,径自又道:“有人说是因为武林中人只擅长单打独斗,一旦对上调度森严的朝廷军队,面临密集的弓弩枪阵,便不是对手;也有人说,江湖武人终究太少,朝廷人多势众,耗也能将武人内力耗尽、手脚耗软;还有人说,朝廷自己也收买了不少武林高手,甚至顶尖儿高手大都是为皇权效力的……”


    “这三个说法,都不对么?”袁岫接口道。


    嵇云齐道:“至少对于本派而言,全然不对。究竟如何,世人很快便会知晓。”


    夜风幽冷,袁岫“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地上影子。嵇云齐道:“阿岫,自你回来,我便瞧出你有些心神不宁,可是出了什么事?”


    袁岫本就在等他问出此话,当即讲出周铸提及无名老者一事,问道:“掌门,你可是近日又见过那人?”


    嵇云齐沉默一会儿,道:“不错,一个多月前,我去润州刺杀了魏濯,返回秣城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无名老头儿,他是专程来瞧我的,他在荒野中端详了我一阵,说我仍非陈樗的传人,不是他要杀之人,便即走了。我本想出手留下他,却也并无十足把握。”


    袁岫喃喃道:“如此说来,七年前在郓州,即便没有我和李舟吾,那老者也不会杀你……”


    嵇云齐道:“多半如此。那老者古怪得很,修为可也真高——”话未说完,却见袁岫霍然抬头看过来:“你、你怎不早告诉我此事?”


    嵇云齐听她语气着急,颇有埋怨之意,不禁一叹。袁岫在院落中来回踱步,蹙眉沉思,半晌未再开口。


    “阿岫,”嵇云齐道,“你认定沈越才是我师父的真正传人,担忧那老头儿去杀他,是么?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沈越……”


    袁岫错愕顿步,失笑道:“我喜欢沈越?我自己怎不知道?”说完也觉自己语气不敬,低声又道,“掌门,你说笑了。”


    嵇云齐神情平静:“那便是我想岔了。既然周师兄明日便要走,那咱们今夜就去拜会他。”说完径自朝客栈外走去。


    袁岫道声“遵命”,瞧着嵇云齐的背影,过得片刻才跟上去。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2)


    “她……她会不会觉得孤单?”


    ——沈越不自禁地轻叹。


    骆明歌在山洞中巡行一番,走回来道:“小弟弟,你说袁岫么?”


    沈越脸上一红,摇头道:“我只是瞧见这尊雕像,无依无靠地立在这里,有些感触而已。”


    胡子亮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越:“这就是一堆旧铜旧铁,能知道什么?”


    骆明歌倒似并不觉得沈越此言痴妄,喃喃道:“汝非铜铁,焉知其无情?若是想见而不能见之人,每日能瞧见他的塑像,也是好的。”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听得懵懂,等候一阵,孙佑上前道:“骆前辈,我们近来深觉武功不济,还想再多学学,敢问近日何地还有暗河集会?”


    骆明歌犹豫一会儿,道:“我听李大侠说过,宣州那次应是最后一次,往后不会再有暗河集会了。”


    沈越一惊:“是因为走漏了消息,让嵇云齐知悉了暗河联络之法么?”


    骆明歌道:“那似也不是。李大侠说,大家躲了五十年,也该躲够了,以后大家再切磋武功、学练招法,也不必再偷偷摸摸。”


    血螯门众人讶然相觑,孙佑道:“若能如此,自是大好。”沈越却愈发心惊,暗忖:“难道李大侠要率领旧门派弟子,与鲸舟剑派公然开战?可是两方势力悬殊,恐怕难有什么取胜的法子……”


    又听骆明歌道:“李大侠明日便至,到时咱们听他吩咐就是。”


    沈越问道:“不知为何是明日——冬月初三这天,可是有什么不寻常么?”


    骆明歌道:“七年前的冬月初三,李大侠与那位无名老前辈在郓州不打不相识,他俩约定了七年后的这天再见……那老前辈一时与咱们分开,料想明日定也会现身。”


    沈越道:“郓州?”细问起来,骆明歌道:“当时那老前辈要杀嵇云齐,却被李大侠与袁岫一起拦阻……七年前我没在郓州,具体情形,明日你自去问李大侠吧。”


    沈越点了点头,种种疑窦从心头闪过:七年前师父死的那天,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李大侠当时为何要救嵇云齐,此事又与袁岫有何关联,她愿意收自己为属下,是否另有隐情?她与骆明歌又为何总能找到自己的行踪?那位老前辈言行虽怪,对自己以及旧门派中人,似乎并无敌意,他与李大侠的七年之约,又是所为何事?……想到明日这些困惑便能水落石出,隐隐有些激动。


    骆明歌又讲了与卓红的约战,道:“这小子似乎和我桃花剑岭一派有仇。”


    沈越一怔,他有心说和此事,道:“也许是误会。”骆明歌笑笑,正待开口,忽听山洞外传来窸窣响动,诧道:“难道李大侠提前到了?”


    沈越胸口一热,抢先掠出山洞,他自魏濯死后,前路漫长,心头颇有些迷惘,本也极盼着李舟吾能指点迷津,奔行中一句“李大侠!”险些冲出喉咙,却见来者并非李舟吾,竟是月戈帮弟子周樘。


    周樘瞧见沈越一行,先是一喜,随即目光却有些闪躲,停步拱了拱手。沈越道:“周老兄,你怎也来黄山了?”


    周樘闻言一呆,看向孙佑道:“孙兄,你、你没有……”


    孙佑笑嘻嘻道:“周兄说得什么,我可不明白。”沈越听得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周樘叹了口气,道声“惭愧”,讲出实情:原来此前他本是与血螯门众人一同来到黄山。


    这一路孙佑等人在茶馆酒楼大肆宣扬“江南小剑仙”沈少侠的英雄事迹,周樘处事谨慎,却说此举太过招摇,应当另想个稳妥法子,孙佑等人大大咧咧,全然不听,终于在松风镇上惹来了燕空梁。


    周樘武功、眼力俱都高过孙佑等人许多,转瞬瞧出燕空梁修为深不可测,绝非众人能敌,他当机立断,舍下孙佑他们,径自逃了。往后沈、骆等人赶到,他却不知。


    他本想逃离镇子,却在将出镇时,远远望见鲸舟剑客们守在镇外,随即折返,躲进镇上一户人家,稍稍松了口气,一阵阵愧疚懊悔却涌上心来,异常煎熬。他几次想冲出去找寻血螯门众人,却终究不敢,潜藏许久,算着燕空梁也该已离去,才悄然出门,想要为孙佑他们收尸。


    哪知回到先前双方交战之处,却不见尸首,他在附近打探一阵,听镇民说曾见一伙人进山去了,便也小心翼翼地蹑进山来,这才撞见沈越等人。


    沈越听完默然,孙佑摇头笑道:“周兄,你也忒老实,怎么自己说出来了。”


    周樘道:“孙兄,我本以为……”他从前觉得孙佑一伙武功低微、行事粗莽,多少有些瞧不起他们,此刻却发自真心地自愧不如,转口道:“多谢孙兄替我遮掩,我、我实在不像样。”


    孙佑笑道:“你本以为我死了,是么?”


    周樘上前握住他手,道:“不错,不错!”脸上淌下热泪。


    众人说了会儿话,沈越问道:“周老兄,你刚才说鲸舟剑客围在镇外,可知领头的是谁?”


    周樘摇头道:“这我倒没瞧见。”骆明歌道:“咱们回镇上探探。”


    众人往回走了一阵,重又经过鬼迹崖所在的山谷,却见那处山壁前不知何时已站了几个人:


    沈越心头一沉,认出为首的正是裘铁鹤,却不知冷竹、卓红为何与其同来。


    周樘瞧瞧裘铁鹤的道袍,又看到靳羽背负的重剑,回想江湖传闻,猜出了裘铁鹤的身份,当即取下木杆、戈头接成一柄长戈,道:“沈少侠,你们先走,我来挡他一阵。”他深愧于先前贪生逃走,便打算舍命冲上前去。


    沈越将他拦住,道:“咱们未必便输。”心中却知,以裘铁鹤的修为,两方既已照面,再想退走已是渺茫,却非周樘一人能挡得住的。但见裘铁鹤斜瞟过来一眼,随即又注目山壁,似乎并未将众人放在心上。


    沈越顺着他目光望去,但见山壁上仍如他来时所见,覆着一层冰雪,却也无甚异状,不禁心下暗奇:“姓裘的又弄什么鬼?”他见裘铁鹤一身道袍裁剪精当,道冠上所镶明珠在晨风中隐隐生辉,赞道:


    “这珠子跟牛粪蛋一样大,倒是难得。”


    裘铁鹤这才转过头来,轻叹道:“沈越,看来我那日在秣城以毒针自刺,仍未能化解你心中怨恨,不曾想你竟会暗算害死魏副掌门。”


    沈越上前两步,冷笑道:“一针怎够,少说还得再刺你一针,才能消我心头之恨。”手腕一翻,将袖中一根绵教的毒针捏在指尖,扬手急掷向裘铁鹤心口——


    裘铁鹤袍袖轻拂,已将毒针卷在掌心,淡然笑道:“你若愿意俯首认罪,随我面见嵇掌门,我便再自刺一针何妨?”他本就在搜寻毒药疗伤,自不将这毒针放在心上,随手将针刺入左臂。


    旁边冷竹心下了然:“倘若裘师叔真能感化沈越认罪,传到江湖上,自又是一段传奇佳话。”她与沈越情谊颇深,也知沈越与裘铁鹤有仇,可说此行最不愿遇见的人就是沈越,一时间忧急无策,忽见裘铁鹤身躯微晃,脸色却有些难看——


    “……这并非绵教之毒。”裘铁鹤目视沈越,缓缓道。


    沈越手中这根毒针,本已用尽了毒性,那日他在润州杀死陶骥时,却摸到了陶骥衣襟中的“折楫丸”,也不知陶骥是太畏惧柳奕还是另有考量,竟没毁弃这药丸;往后几日,他便在路途中将药丸的毒性淬炼出来,涂抹到针上,以备不测,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折楫丸”本是赐死犯下重罪的鲸舟剑客所用,其毒性能极大压制“寻舟诀”的运转,对于裘铁鹤而言,却绝非其余毒药那般容易化解;沈越瞧他面色发暗,知道毒药奏效,不等他缓过来,立即掠近劈掌,激发出一蓬气箭,射向裘铁鹤胸腹十多处要穴。


    骆明歌见机极快,立时拔剑从侧处攻上,裘铁鹤低喝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勉力躲过两人合击,脚步带得地上雪泥飞溅;沈越瞥一眼卓红,叫道:“卓兄!”


    ——他拿不准卓红会帮哪边,但知若卓红想帮裘铁鹤,听见自己这声呼唤,多半也要犹豫片刻,若卓红想帮自己,那自也会闻声出剑。


    冷竹脸颊一颤,看向卓红,但见他拔剑在手,也不知心中如何计算,倏地刺向裘铁鹤左肋。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3)


    寒风掠空,沈越等人但觉周遭似乎亮了一亮,裘铁鹤肋间骤溅出一大片血,血色紫黑,恍如泼墨;卓红右腕剧痛,倒退几步,与裘铁鹤短促对视,凛然如遭冰浸。


    卓红知晓裘铁鹤修为,方才一出剑便尽施毕生所悟,剑光恍若生于空无,转瞬又隐入空无中。裘铁鹤中毒之际情知难避,堪堪运功将体内毒质都迫至肋上“期门穴”,剑痕已在肋间显现,毒质随血溅出了大半,卓红只觉剑上反回来一股澎湃巨力,几乎震断腕骨,短剑不由得脱手——刚刚沈越等人瞧见的,却只是短剑被震飞后划出的光。


    裘铁鹤神思一清,又避让过沈、骆二人的再次合击,终是失血过多,身法滞缓了些,被沈越的气箭擦裂了道袍。他急退到靳羽近旁,伸手便取重剑,忽听沈越笑道:“好新的剑。”


    裘铁鹤先前之剑在秣城被李舟吾击断,眼下这柄却是他在途中的铁匠铺里新打造的,用起来颇不如旧剑趁手,闻言淡然一笑,却拂袖让靳羽退开,意态甚明——


    “我家主人要收服你们,又何须动剑?”靳羽大声替主人说道。


    这一句话的光景,沈越双掌交错,左挥右劈,已接连打出数蓬气箭,他将内力提运到极限,顾不得骆明歌,料她定有法子不被自己误伤;骆明歌瞧了两次沈越的奇异武功,已心中有数,只从旁游走积蓄剑势,在裘铁鹤想要反击沈越之时,才出剑截阻,三人身形穿插腾转,沈越瞥见脚边的那柄短剑,足尖一蹴,短剑倒射回卓红手中。


    卓红此刻已调匀内息,右腕犹痛,当即剑交左手,裘铁鹤背上生出一点微寒,怦然惊心;卓红第二剑顺着吹过山谷的风势便待刺出,遽见一团灰影从斜处撞来——


    先前胡子亮从旁观战,焦急无策,燕空梁与他师父修为相仿,他已当作绝难战胜的大高手,更遑论裘铁鹤有天下第一之名,在秣城刘宅还曾出手震慑过他,他断定了沈、骆必将落败,想来想去,暗忖:“我找个机会,抱住沈越便跑,除此别无他法。”


    他凝神等着双方激斗稍缓,眼皮一挑,望见远处一线紫影掠近,静谧迅疾,赫然是郁轻尘赶至,料她与裘铁鹤是一伙,脚步急迈,扑拦过去,出掌抓她肩头:“你、你停下!”


    郁轻尘身影倏地定住。胡子亮没料到她竟如此听话,喜道:“很好,很好——啊!”话未说完,身躯已腾空飞出,却是郁轻尘将疾奔之势悄然转嫁到了他身上。


    半空里胡子亮气血翻涌,这转势之法他也会使,却难以使得这般不着痕迹,这才知郁轻尘在“万殊一辙”上的修为高过自己不少,危急关头仍忍不住想:“往日我总自吹是门派中身法第二,原来只是第三,师父不喜欢我多半也有这个缘由……”


    卓红怕误杀胡子亮,收剑让了一步;裘铁鹤笑了笑,拂袖振开骆明歌的桃木剑,斜掠丈外,片霎间“天地置酒”的内劲已在他经络中转了数匝,将余毒尽数驱散。


    沈越瞧他突然气定神闲,暗道不妙,追上一步再激发气箭,裘铁鹤从容伫立,不闪不避,十多道气箭打中道袍,却只发出一阵噗噗轻响,听来软弱无力,连袍袖也未能击穿。


    沈越不知裘铁鹤是如何化劲,但见他肋上伤口也不再溢血,更加惊疑,拿不准刚才是真有机会击杀他,还是终究差得太远。


    裘铁鹤不再理会诸人,目光扫过山谷,道:“李舟吾,你还不出来?”语声中气十足,宛若全然无伤。——本来一个人的心跳血流顺乎自然,寻常人若想凭自己心意让心跳停歇、血流变缓,那是绝难做到,但他修为高深,已可谓与自然大道相合,却能控制伤口处的血行,免去了出指封穴、涂抹伤药之举。


    骆明歌听得嗤笑:“李大侠若在此间,眼下你哪还有命说话?”她与沈越对视一眼,却都不敢再贸然进击。


    裘铁鹤缓缓道:“我既来此,他又怎能不在、怎敢不在?”嗓音嗡嗡如雷,在山谷中回荡了一阵,却仍无人应答。


    郁轻尘缓了缓神,环顾山谷道:“裘师兄,李舟吾当真在此么?”


    裘铁鹤微微皱眉,他认定了李舟吾埋伏在左近,方才交战中留存了大半心神来提防李舟吾偷袭,如今伤势稳住,随时能打杀沈越等人,料想李舟吾不得不现身救护,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见其露面。


    “郁师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对头?”裘铁鹤转口问道,刚才他实是受了郁轻尘相助,崖岸自高,不愿欠恩,又见郁轻尘衣衫污损、脸颊带伤,似刚经过恶战,便想顺手帮她一帮。


    郁轻尘毫不客气,快声道:“不错,我刚才救了你,你这就帮我去救外子。”说到后面,语气愈发忧急。


    骆明歌一惊:“燕哥哥怎么了?他不是瞧见你的烟箭,去帮你了么?”


    郁轻尘听她对燕空梁称呼得亲昵,怒目瞪她一眼,也不回答。只听裘铁鹤慢悠悠道:“以燕师弟的武功,又何须我去插手?”


    郁轻尘闻言蹙眉,略说情由:原来此前她在镇子北边遭遇段妄一众人,寡不敌众,才施放烟箭,燕空梁赶到后,拼着身负重伤,护着让她先逃走,自己却受制遭擒。


    骆明歌松了口气,微笑道:“郁姐姐别怕,段妄不会杀你丈夫。”


    郁轻尘恍若未闻,看向裘铁鹤道:“咱们须得生擒这些妖女、贼子,好与段妄交换人质。”


    裘铁鹤却只冷淡一笑。


    靳羽想了想,也冷笑道:“郁副堂主,我家主人是笑你当面撒谎:以你夫妇的武功,难道联手还斗不过段妄?”


    这一问也是沈越心中疑惑,即便段妄带了些金鹿寺门徒,对上两大神锋御史,怕也不济事;却见郁轻尘面色凝肃道:“裘师兄,我正要告知,此番段妄的帮手极多,都是‘天笈军’的兵士。”


    “荒唐。”裘铁鹤目光微动。


    靳羽当即接口:“凭那段妄,怎能调动天笈军?当下有百十个剑客围守在镇外,即便真有天笈军的兵士,又怎能闯得进来?”


    “当时我质问那些兵士,他们说虎符合验无误,他们也是见符行事。”郁轻尘吁出一口气,又道,“裘师兄,天笈军的武功与咱们从前所想,似乎不大一样。”


    裘铁鹤微微点头,思忖起来,本来天笈军所练武功不含心舟七刻,多是些外功招式,十多年前左迟接管了天笈军,因其武学天资不低,从那页陈樗手书的秘笈中钻研出了更精深的武功,可练成后也不过是鲸舟剑派寻常涉江弟子的造诣,故而门派中也就任由左迟在军中推授。


    “莫非是左迟这两年又有所悟?”裘铁鹤道。


    郁轻尘摇头道:“恐怕不是。”


    沈越默然旁听,亦颇觉不解,他对虎符是何物倒也略有知闻,这虎符分左右两爿,左爿该是由天笈军统领左迟保管,右爿则多半是在皇帝手中,段妄又如何能有虎符?即便他拿到了虎符,又与谁合符?难道说左迟也到了黄山?


    山谷中静得异样,仿佛风雪将至。沈越与周樘、孙佑等人相顾,均不明究竟,但见情势似超出裘铁鹤掌控,却都暗自惊喜。


    郁轻尘牵挂丈夫,催促道:“裘师兄,当务之急是——”说到这里,猝见裘铁鹤扭头看向山谷外松风镇的方向,不禁也随之噤声。


    过得须臾,郁轻尘、骆明歌以及沈越等内力深厚者,几乎同时听见远处镇上响起了一阵沉滞如泥水的鼓点,贴着满地积雪枯草,朝山谷这边蔓延而来。


    又过片刻,众人面色均变,听出那并非真正的鼓声,而是数不清有多少只靴子一齐重重跺在地上的声响,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急,间隔出奇一致;又听一会儿,却听出每三次沉重的踏步声后,还夹有一声闷吼,宛如纤夫的号子。


    随即,便连修为较浅的冷竹也听得分明:三步一喝,这是天笈军特有的行军之法,民间称之为“三一鼓”。


    “这些人,”郁轻尘脸色惊疑不定,先前她说段妄的帮手“极多”,也不过是几十人,可是此刻听见的响动,说是数千人也不无可能,她喃喃道,“这许多人如何能短时聚到镇上?除非……除非整个松风镇的百姓,都是天笈军的兵士。”


    “原来如此。”裘铁鹤低低笑起,笑声如铁锈般,全无欢愉之意,混合远处天笈军的踏步声,激得对面崖壁上的冰雪簌簌滑落。


    那层冰雪本已被裘铁鹤邀战李舟吾时的嗓音震得松散,飞快地堆泻在地,平整的山壁上蓦然显露出几十道转折凌厉的剑痕——


    雪落之际,众人转头张望,倒像是壁上剑意刺散了冰雪,绽出凛凛锋芒。


    卓红“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已奔到崖壁前,抬手照着剑痕比划起来;众人细瞧两眼,才辨出那些剑痕看似杂乱,却又暗藏章法,似乎是描摹了一式剑术。


    沈越心跳剧烈,这才明白此前乍见裘铁鹤时,为何裘铁鹤久久凝视崖壁、为何又断定李舟吾就在左近:


    壁上所刻剑术,正是李舟吾在秣城风雨中施展过的“分粥”之剑。


    晨风中,鼓声愈发浩大凝重,天笈军兵士距离这处崖壁越来越近。四面山谷都隐隐震颤起来。


    仿佛沉寂五十年后,这片山谷又活了过来。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


    “妙哉妙哉,今日我‘鬼迹崖’重现武林,崖壁上刻下的第一式武功便如此不凡。”


    ——众人本都在张望谷口方向,等候天笈军到来,倏听见悠悠一阵笑声当头飘落,仰望去,崖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日光下渺杳如豆。沈越听出是那无名老者的嗓音,叫道:“老前辈,你来得——”


    猝然间,那老头儿径自从崖上栽下,白袍猎猎,急坠如箭。崖底下,卓红正低头苦思壁上剑术,如痴如醉,竟浑不知头顶上有人跌落。


    老头儿哈哈笑着,半空里随风打了个滚,手舞足蹈,如在深水中游动一般,转折向着裘铁鹤扑落。


    裘铁鹤面容冷淡,见老者凌空屈肘,右掌将发未发,心知老者修为极高,这一击挟着坠崖之势,难以硬接,但也不愿躲避开去,一隙间身影漾晃,已至靳羽身边取了重剑,掠回原处,头也不抬地撩剑向上迎刺——


    老者身形蓦然变缓,如被剑上刺出的罡风托举,斜斜飘出数丈,驻足于沈越、骆明歌近旁。


    裘铁鹤蔑然一笑,收剑拄地,鼓舞的道袍霎时贴身垂敛。——这一刺一收,宛如龙蛇吞吐雷电,展露宗师气象,诸人瞧在眼里,均不由得惊佩。


    老头儿呵呵笑道:“裘娃儿莫怪,非是我成心逗你,这里旁人功力俱不及你,可托不住我。”


    沈越盼着两人继续动手,闻言却觉老者对裘铁鹤并无多少敌意,问道:“前辈,你先前怎么忽然不见了?你刚才所使的,是否便是‘天风落尽’?”


    ——“天风落尽”是橐籥刀法的最后一式,也最为深奥,沈越对此式参悟尚浅,只觉老者出掌时的架势,依稀有些像刀经里的记载。


    “那倒不是。”老头儿又指指裘铁鹤,懒散答道,“先前我找他讨了口酒喝,又去和柳奕比试谁跑得更快,唉,可惜她也算不上陈樗的传人……”


    “我师父来了?”胡子亮瞪大了眼,左顾右看,很是紧张,“她、她在哪儿?”


    裘铁鹤眉目微动,似也颇在意柳奕的行踪;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跑在她前头,可瞧不见她去哪儿。”


    胡子亮怒道:“撒谎!你怎能比我师父跑得快?”老头儿却打量起了郁轻尘,笑嘻嘻道:“有趣,你这人跑得似也不慢,不如也来比比?”


    这片刻间,天笈军渐近渐重的踏步声几已盖过众人交谈,郁轻尘无暇再理会老者,瞧瞧谷口,又看向山壁,道:“裘师兄,咱们先毁了山壁,万不能让那么多兵士都瞧见壁上剑术……”


    裘铁鹤淡淡道:“郁师妹,你沉住了气。”


    郁轻尘一愣,登时醒悟:她也瞧出壁上所刻似是李舟吾用过的绝学,但仓促间也只瞧明白一点皮毛,要说能照剑痕修练,还差之甚远;如此绝顶剑术,非天赋修为俱都极高,恐怕毕生也难练成,凭那些天笈军兵士若能学会,世上岂非已到处都是裘、李这般的高手?那确是自己一时忧急,想得岔了。


    她瞥见卓红兀在崖下比划剑术,竟似颇有所得,暗忖:“这小子倒会装模作样。”


    裘铁鹤的目光也落在山壁上,眯眼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好个李舟吾,这是向我示威来着。真当我破不了此式?”


    话音未落,一线暗沉沉的人墙缓缓推移进谷口,天笈军已至;诸人纷纷转头侧目,唯有卓红与裘铁鹤仍面对山壁,一个比划,一个沉思。


    沈越凝神望去,但见一列列兵士行进中如林如水,暗青色戎衣的肩臂、胸腰,腿跨处都覆着一层黑铁甲片,日头映照之下,甲面上冷光流转,宛若云影。


    倏听军阵中有人清喝——“止!”


    下一瞬,军阵宛如潮水冻结般煞停,踏步声立时消隐,山谷内外风声骤然变响了许多,哗啦啦灌入众人耳朵。


    众人暗凛,又望见谷外黑压压一片,人头密集,数不清还有多少甲兵。随即,军阵前方裂开一道细口,三人从甲兵之间步出:居中那人身穿金黄的锁子甲,头戴狻猊兜鍪,沈越见他面目黝黑、身材壮硕,也不知是否便是天笈军统领左迟。


    再看那人右手边,却是段妄,这回他不像在秣城时浑身挂满布囊褡裢,却穿了一身青色劲装,头发也束得齐整;段妄大笑着朝沈越、骆明歌招手,沈越松了口气,瞧清了走在金甲人左边之人,却不禁一惊:此人赫然是徐捕头。


    那金甲人扬臂做个手势,喝道——“合!”


    他身后的几排甲兵应声奔走起来,经过三人时如急流遇礁石而分,向着左前方、右前方奔散,很快将裘铁鹤、沈越等人都围在当中。卓红这才如梦初醒,掠回冷竹身畔,那些甲兵倒也不加拦阻。


    沈越与徐捕头对视一霎,心头疑惑,环顾四下,但见兵士们人人左手持皮盾、右手擎矛,盾上涂着夔纹,那矛的矛头却较寻常矛长了一尺,宛如将一柄剑安插在了枪杆上,正是天笈军惯用的“剑矛”,又称“夺云铍”。


    郁轻尘眸光搜寻一阵,没见到被擒的燕空梁,惊急道:“段妄,你、你杀了我夫君?”


    段妄嘿嘿笑道:“我若杀了他,骆姑娘岂不要找我拼命么?”


    骆明歌闻言瞪他一眼,郁轻尘神色惊疑,欲言又止。


    裘铁鹤凝望山壁,忽然低声笑了笑,这才收敛目光,端详了几眼周遭的甲兵,点头道:“难怪郁师妹说他们‘不大一样’。”只觉这些兵士若单个辨去,无论眼神气息,都不像武功高手;但若观望整个军阵时,其中兵士却又似个个透出高手威压,让人难以轻忽。


    郁轻尘道:“裘师兄对此可有把握?”


    裘铁鹤一时沉吟不语。却见段妄大剌剌道:“两位好眼力,好教两位得知,如今天笈军之战力,恐怕不逊于贵派登舟弟子结成的‘千帆合流’阵法。”


    沈越暗自讶异,仔细打量军阵,也觉出不凡;郁轻尘冷笑一声,却似不信。


    段妄对着那老头儿拱了拱手,道:“老前辈别来可好?”


    老头儿摇头道:“今日我鬼迹崖复现江湖,李舟吾那娃儿刻下一式剑术作为贺礼,你这娃儿又带了什么礼来?”


    段妄笑道:“既要恢复鬼迹崖一派,只有武功,没有门徒,总是不美——这几千甲兵,便是我带来入门的,从此他们都算作前辈的门徒如何?”


    老头儿拊掌大笑:“甚好甚好,热闹得很!”


    沈越吃了一惊,但见那金甲人面无表情,似也并不反对此举。


    段妄扫视山谷,面容一肃,慨叹道:“昔年李兄和我发下宏愿,要重建旧日武林,今日便从鬼迹崖起始,岂不快哉?”


    沈越听得激动,想起骆明歌转述李舟吾说的“以后不会再有暗河”,此刻才明白话中意思,如今天笈军武力大增,与旧门派漏鱼结盟,只怕和鲸舟剑派也有一拼之力,自也不必再有暗河。


    又想到眼下卓红愿与自己联手,段妄、骆明歌两大高手亦在,更遑论几千兵士将这山谷围得严密,裘铁鹤今日是插翅也难逃——自己即要为师父报仇,不禁胸中热血鼓荡。


    他身旁的周樘、孙佑等人,听见段妄所言,亦是相顾惊喜,激奋不已。


    不远处,裘铁鹤面色淡漠,随口问道:“左迟何在?”


    周遭一静,片刻后,那金甲人才慢吞吞道:“裘大人。下官殷林,是天笈军副统领,官居从四品归德中郎将。”他自称“下官”,却又点明自己的品级与裘铁鹤相同,语气也不甚客气。


    裘铁鹤恍若未闻。靳羽朗声道:“我家主人问你,左迟何在?”


    殷林大怒,睨视裘铁鹤,也不再开口。段妄看看徐捕头,笑呵呵道:“这位徐兄,是顾飞山顾大人新收的亲随,很得器重,昨日正是他带着顾大人的虎符来与左统领合符。”却也未说左迟在哪。


    诸人闻言各自揣摩:原来皇帝虽然倚重宁相推行新政,却也未将虎符给他,虎符反倒是在前相顾飞山手中,算来顾飞山总归是皇亲国戚,皇帝也须靠他制衡宁相。


    沈越熟悉徐捕头脾性,见段妄说话时,徐捕头眼光低垂,似有些心虚,暗忖:“此事多半另有隐情。”


    “裘娃儿,”老头儿瞥向裘铁鹤,莞尔道,“你可也要送我贺礼?”


    裘铁鹤微笑道:“正有此意。”微一动身,已在几个兵士的盾牌、肩膀上借力蹬踏而过,落足于山壁之前。


    那些兵士未得号令,也不阻拦,身形摇晃欲倒,勉力站稳,随即仍直挺挺地伫立。


    裘铁鹤回身瞧一眼军阵,神情却凝重了许多:方才他掠过那几个兵士时,脚下虽未怎么出力,但那几人也该翻跌出去、撞倒身边同伴才是;孰料那几人却只是摇晃了几下,似乎将他脚下的劲道都融散到军阵中去了——


    倘若是几个人肢体接触,将内力都叠加至一人经络,使那人出招威力变大,倒也不算罕见,但刚刚他脚下发劲之际,却察觉那些兵士更像是共用一副巨大的经络,每个兵士只相当于经络中的一处穴道,整个军阵宛如一个身架极大的巨人,击在一人身上的内劲,转瞬在军阵中流转,由所有人分担承受,自然伤损极少。


    裘铁鹤短时琢磨不透,但觉似和李舟吾的“剑篱”相关,也不知是只有山谷中的几千兵士练了这古怪功法,还是天笈军十万精兵俱都修习,今日他们既敢暴露战力,必有所恃,多半是都练了,更不知已暗中修练了多久;恐怕每个兵士单独修练时,还当自己练的是左迟改进过的那页天书,也未必得知这功法的真正妙处。


    他思忖一阵,愈发笃定:这七八年来,各地此起彼伏的暗河集会只是幌子,李舟吾、顾飞山实是将对抗鲸舟剑派的筹码,押在了天笈军上。


    老头儿催促道:“裘娃儿,你莫非舍不得了?”


    裘铁鹤一笑,转回头一步迈出,已跃在山壁高处;随即如走阶梯一般,在平整陡直的石壁上连迈数步,身形节节抬升,经过李舟吾所刻剑痕,来到更高处,伸指勾勒一阵,旋身跃回地面,道袍翻飞,脚边却未激起一丝泥土。


    诸人为他“平步登云”的轻功所慑,再看崖壁上,却又多了数十道剑痕,依稀也是一式剑术,却比李舟吾刻下的剑术更加繁复,剑路走势更似有些克制李舟吾的剑术,但是否真能破解,却非一时片刻能分辨清楚了。


    “姓裘的,”段妄啧啧笑叹,“你倒也不怕泄露绝学。”


    裘铁鹤洒然道:“圣人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靳羽道:“这绝学是我家主人所创,也只有我家主人施展得出,尔等凡夫俗子即便瞧了去,又能领会几分?怕只是枉费心思。”


    “难得难得,”老头儿瞧着山壁,神情赞许,“两个小娃的贺礼,倒让我有点儿手痒。”忽然瞥一眼沈越,道,“小子看仔细,这才是‘天风落尽’——”


    沈越一凛,眼前白影闪晃,那老者已掠至崖底,双掌齐出,轻轻按在石壁上,一瞬间他的须发、袍袖、衣袂都向上飞卷而起,露出贴身的里衣,倏地一声,似有一道薄如刃的急风贴着山壁直上,没入云霄深处。


    老者随即收掌,晨风吹拂中,一阵阵石屑从崖壁上滑落,裘、李所刻的剑痕似乎愈发深了,石壁上却也并未刻下新的招式。


    沈越心中莫名一动,深思起来。


    “你这老头儿,”胡子亮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也没刻呀?”


    老者叹道:“至高的武学,没有形体,那是刻不出来的。刚才那一瞬里能看见多少,全在于你们各自的悟性。”说着连连摇头,得意洋洋,“两个娃儿壁上刻剑,总归是差了些境界。”


    胡子亮很不信服:“陈老掌门创出‘心舟七刻’,也有个‘刻’字,难道你境界比他还高?”


    老头儿一怔,道:“陈樗生前的境界确是高过我,如今他死了,那就更加高了。死后躯体与山川木石同化,不再怕任何招式的攻击……难道谁能打败一座山,一条河,一块石头,一阵风雨么?死,就是无敌。”


    诸人相顾诧异,裘铁鹤忽道:“阁下若真如此想,何不就此自刎?”


    老头儿与裘铁鹤的灼灼目光一对视,神情却有些迷惘起来,喃喃道:“不错不错,你所言不无道理……”


    沈越皱眉欲语,那老者眨了眨眼,神思已清明过来:“呵呵,可惜我现下境界还不到,等我到了,自然便死了。”


    “那我静候阁下境界高升。”裘铁鹤淡淡道,“既然李舟吾不在此间,裘某就不奉陪了。”言毕拂袖转身,便待离去。


    段妄笑吟吟道:“悉随尊便。”又看向郁轻尘,“恕我不远送。”


    沈越心里一急:“段前辈,怎能放走姓裘的?”说话中,惊见那金甲人殷林一抬手,合围的兵士当即让出一道路径,让裘铁鹤、靳羽通过。


    郁轻尘目光闪动,却似也不信天笈军会放走自己,蹙眉道:“你们朝廷军队既与漏鱼结盟,那是要公然和我派为敌……”


    殷林忽道:“此言差矣。”旋即慢条斯理道,“听闻贵派嵇掌门要和漏鱼化解仇怨,善莫大焉;我们朝廷也向漏鱼示好,岂非不谋而合?除此之外,天笈军无意与贵派争斗。”


    沈越瞧着裘铁鹤背影,心绪翻涌,闷郁无比,焦急中寻思:朝廷与漏鱼公然结盟,却不向鲸舟剑派宣战,那是要试探鲸舟剑派内乱之际,是否还有暇对朝廷发难,倘若无暇,天笈军便能从旁观火,伺机坐收渔利。想到这里,他仍是沉声劝道:“段前辈、殷统领,今日若能除去裘铁鹤,必可大挫鲸舟剑派声威,还请慎思!”


    骆明歌望着段妄,神色也颇吃惊:“段妄,你真要放走他?”


    段妄轻笑道:“大家从此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沈越眼望裘铁鹤身姿不疾不徐,已快走出军阵围困,不自禁发足追出几步,却又站住。忽听背后周樘道:“沈少侠,你若要与姓裘的决战,我陪你拼一把。”


    沈越心口一热,转回身来,孙佑等血螯门汉子也纷纷道:“不错,也算上我们!”


    卓红听见他们说话,盘算一阵,走到沈越近旁:“我新想了一招剑术,倒也想找裘铁鹤一试。”


    沈越目光扫过众人,却摇头道:“咱们还是听段前辈安排。”


    郁轻尘未救得燕空梁,不愿离开黄山,想着和裘铁鹤到镇上商议对策;步法展动,跟随裘铁鹤而去。


    冷竹见卓红已和裘铁鹤撕破脸皮,却留下不走。


    等到裘、郁出了山谷,段妄才走近沈越,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沈兄弟,我知你不情愿,但你想过没有,即便咱们今日真能围杀裘铁鹤,他绝境中全力施为,打杀开来,要死多少人?”


    沈越默不作声,只觉段妄性情比在秣城时谨慎了不少。段妄似猜到他的想法,笑道:“如今情势,已大不相同了。兵对兵将对将,裘铁鹤还是让李大侠去对付,你若不服气,明日自去问李大侠,他也不会同意你今日犯险。”


    沈越点头称是,又寻思一阵,想到之前徐捕头的异状,便走过去道:“徐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崖底下,沈越见徐捕头衣衫积尘,脸容憔悴疲惫,似是旅途劳顿,便道:“徐大哥怎会来此?”


    徐捕头苦笑道:“我从荆州到黄山,赶了一两千里的路,可算找着你。”


    沈越奇道:“你来找我?”


    徐捕头靠近他,压低嗓音道:“袁姑娘托我叮嘱你,要留心一个无名老头儿,他要害你性命……”


    沈越又是一奇,心想:“怎又牵扯到袁姑娘?那位老前辈好端端的,又怎会害我?”便请徐捕头从头说起——


    原来徐捕头那日离了润州后,一家人赶赴荆州,住进了荆州府衙,衙门里的官吏差役见他携了顾飞山的亲笔书信,不敢怠慢,每日酒菜丰盛;只是众人未见到顾飞山,也不敢给徐捕头安排差事。徐捕头在府衙后院的宽敞厢房里住了几日,愈觉无聊,每日盼着京中传来顾飞山的书信,将自己也召去京城。


    直到九天前的夜晚,徐捕头正在屋里与妻儿闲聊,遽听见敲门声,顿时大喜过望:差役已送过晚饭,不会再来打扰,这时有人敲门,定是有顾飞山的消息。——他让妻儿避去里间,整顿衣衫打开屋门,却见门外立着一个身穿红衣、腰佩白鞘长剑的年轻女子,竟是袁岫。


    徐捕头一颗心凉了半截,颤声道:“袁姑娘,咱们又、又见面了……”


    袁岫微笑道:“徐大哥,久违了。”


    徐捕头听得一哆嗦,忙道:“袁姑娘莫这般称呼,小的万万担不起,你只管吩咐,小的万事从命。”


    袁岫道:“我听沈越这样叫你,怎么他叫得,我就叫不得?”不待徐捕头说话,又道,“不过我今次找你,确是有件要紧事须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