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上)


    剑舻正堂门外,嵇云齐似是觉察到沈越的凝视,扭头回望;一霎里沈越只觉握剑的手心一烫,几乎跃步刺出,又强自忍住。


    嵇云齐眉峰微挑,回过头去,与佘象径自走远。偌大庭院中,众剑客的脚步声如水纹四散,渐归于静。


    沈越吐出一口浊气,汗流浃背,他知嵇云齐虽说答应袁岫今日不杀自己,但若方才自己攻刺过去,只怕嵇云齐也“不得不”还手将自己格杀。


    “沈师弟,我倒有些不知,以前是小瞧了你,还是高看了你……”


    严画疏说着,与一个黄脸秃眉的中年黑衣剑客走入堂中,沈越料这黑衣人便是总堂道部副主事戴珩,只听严画疏继续道:“我刚才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与嵇掌门拼命,毕竟魏副掌门可是待你不薄……”


    沈越沉默一阵,道:“他俩如何争斗,是他们的事。”言毕走向门口。


    戴珩粗声怪笑,伸手一拦,侧头道:“严副堂主,这小子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严画疏正色道:“此人罪大恶极,却还敢满口胡言,着实可恨。要知嵇掌门素来极为敬重魏副掌门,他们之间,又岂会有什么争斗?”


    沈越停步,漠然瞧着两人。


    严画疏叹道:“沈师弟,没想到你竟是‘五贼’派来的内奸,也不知他们教给你什么邪法,竟骗得魏副掌门信任,在他指点你武功时,你却偷袭将他老人家杀死……”


    戴珩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这几日魏副掌门对这小子颇为亲近,大家伙儿瞧在眼里,本也挺纳闷儿。”


    “非但如此,”严画疏连连摇头,“郑舻主忠心护主,也被这小子打杀,还有门口几名侍卫,想要冲进来拦阻,又被他一个个刺死。”


    “是么,”沈越冷冷道,“还有谁是我杀的?”


    “你还嫌不够?”严画疏诧异道,“你怎么如此残忍?”


    沈越道:“你们既敢如此栽赃,想来魏副掌门的书信并未送出去。”


    戴珩点了点头:“你小子倒也不笨。往两处分堂送信,欧阳鹄是交待我去办的,我又岂能让书信离开润州?”


    沈越道:“天日昭昭,你们公然颠倒黑白,恐怕此地几百名剑客,也不会相信。”


    “刚夸你不笨,你怎又犯蠢?”戴珩哈哈一笑,“他们相信什么,从来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


    沈越笑笑,不再说话。戴珩皱眉道:“严老弟,看来你失算了,我瞧无论再怎么激他,这小子也不会出手了。”


    严画疏叹了口气:“不错,他是要忍气吞声,苟活下去,从此悄没声息地窝在阴沟里,等着哪天再蹿出来,咬咱们一口。”


    戴珩道:“只要他不怕硌断了牙。”侧身让开一步,又道,“小子,嵇掌门既下了令,今日就便宜你了。”


    “倒也不能算便宜。”严画疏微笑道,“今日过后,他便是本派五十年来罪行最大的叛徒,天下鲸舟剑客都会视他为仇敌,搜捕追杀,直到他死。”


    沈越恍若未闻,提剑从两人之间走过,来到门外,不远处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依稀能辨出是欧阳鹄。


    他与欧阳鹄相识仅数日,但觉其洒脱爽朗,言行利落,武功又高,可说是颇为钦佩喜欢,可是这等豪杰人物,遇上更强横者如嵇云齐,却也死得如此荒唐凄惨。忽听背后严画疏慢悠悠道:“欧阳师叔身为魏副掌门的亲传弟子,却竟与你勾结,妄图弑师篡权,如今他被众剑客乱刃捅死,也算罪有应得了。”


    沈越步履一顿,转身至半,却又沉下一口气,朝院墙外疾掠而去。


    沿途遇到几拨剑客呼喝拦截,也不知是他们事先得了吩咐,还是自己经魏濯指点后,轻功不知不觉也有进益,沈越一路闯出剑舻,倒也费力不多,他在润州城里买了一匹快马,出城往南驰去。


    到黄昏,离润州已远,沈越放脱了马,又换了身衣衫,抹黑面庞,扮作商贩,走小路悄然回到润州,已是半夜。


    他知从此鲸舟剑派便会四处搜捕自己,与其东逃西躲,不如就藏在润州,兴许反而更安全,便在城中找了个小客店住下,打算往后六个月,仍遵照魏濯所言,修练手三阳、足三阳这六条经脉。——即便确然无法练成“世外轻舟”,但练一日,内功便有一日的增长,等修为更上一层楼,无论是去寻裘铁鹤报仇,还是应对鲸舟剑客的追杀,都更有把握。


    主意既定,他始觉疲累,头枕那柄红剑,很快睡着。


    当夜,他频频梦见白天嵇云齐现身堂中之际,那时魏濯神情震惑地转头看向他,仿佛在问:“沈越,你可知此人为何修为大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一瞬间,他在梦中有些不敢面对魏濯的目光。


    他惊醒过来,以为睡了许久,听见更鼓声,才知只睡了半个时辰;想到在秣城,魏濯曾将修练“世外轻舟”的凶险事先言明,对自己可谓坦诚,后来指点自己功法,更是关怀细致、毫无保留。倘若当初若不听袁岫所言,径直将断剑一事告知魏濯,一切自然不同,可他当时又岂能预料到后来的变故?即便重来一次,恐怕他也仍会选择相信袁岫,而提防魏濯。


    寻思一阵,他仍心中郁堵,暗怪客房狭小憋闷,透不过气,便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月光射进屋里,宛如一根根银针,映得地面上的灰尘泥土都清晰可见。


    沈越站在窗边,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入秋已久,他却像到此刻才觉出寒凉。


    回想师父死的那天,当时他只觉孤独一人,天地旷阔,真不知该去哪里,又如何才能给师父报仇;而今七年过去,许多心思气力虚掷,仍是孑然一身,似乎也并未变得更糟,也不过是再想法子,再寻出路罢了。


    他静下心来,盘膝打坐,过得良久,异响突起,倏有人翻窗进屋——沈越抢近挥剑,不待那人站定,剑锋已停在那人咽喉前;旋即瞧清那人是骆明歌,愕然失语。


    骆明歌身穿夜行衣,不慌不乱地笑道:“小弟弟,你应变倒快。”说着走到床榻边坐下,瞥向沈越,“发什么愣,你也来坐。”


    沈越闷声道:“见过骆前辈。”却不去坐,问道,“不知骆前辈是如何找到我?”


    骆明歌道:“那日在荒山上,袁岫是如何找到你,我便是如何找到。”却也不多解释。


    沈越愈发疑惑,那天袁岫上山面见李舟吾等人,领着他下山,他也曾询问袁岫如何找见自己,袁岫却避而不答;如今情势危险,自己若总是轻易被人找到,那可不妙;思忖中但听骆明歌笑道:“小弟弟,今晚城里都传,竟是你杀死了魏濯,真了不起。前几天我还说你脚踩两条船,真是误会你了。”


    沈越道:“不是我杀的。”随即略叙情由。


    骆明歌打量他一眼:“原来如此,这是好事,你该高兴才对。魏濯不过想利用你,你若因练那剑术死了,他心里可未必在意。”


    沈越道:“无论他心里如何想,他待我总是很好。”


    骆明歌微笑道:“是,那位袁姑娘自也是待你很好。”


    沈越无言以对,片刻后,忽听骆明歌轻声叹息:“小弟弟,你眼下处境确有些凶险……姐姐说过,若袁姑娘对你不好,姐姐不会不管你,这便帮你想个法子。”


    她语声柔和悦耳,在深夜寂静的客房里响起,仿佛带有某种奇异力量,沈越莫名地心头振奋,道:“骆前辈若有良策,我、我洗耳恭听。”


    骆明歌拍拍身旁的床铺,道:“过来坐。”


    沈越略一犹豫,过去坐在她身旁。


    骆明歌侧头凝视着他,嫣然道:“今晚我一来,便瞧出你闷闷不乐,其实世事如云烟,那也不必太介怀,只要你跟姐姐睡上一觉,什么烦恼忧愁,都能忘了。”


    沈越一怔,此际他与骆明歌相距极近,稍有动作便会碰触到她,又觉她说话时,一字字的气息不断吹拂在他脸上,当即坐得僵直,丝毫不敢乱动;他面对骆明歌白皙如雪的脸颊,忽又一阵恍惚,若说相貌,袁岫清丽中带有一丝英气,自是极美,但却不像骆明歌这般明艳妩媚,摄人心魄……他瞧着瞧着,仿佛也觉得只要伸手抱过去,世上一切仇怨痛苦,都将烟消云散。


    两人对视一会儿,沈越摇头道:“眼下我打不过嵇云齐,杀不了裘铁鹤,那是我武功不高、本事不够,该当潜心锻炼本事,这与、与骆前辈所说,是两回事。”


    骆明歌轻轻颔首:“你倒挺有志气。刚才你若答应,我已经一剑将你刺死。”


    沈越一凛,苦笑道:“骆前辈此来,总不能是专程来消遣我吧?”


    “为何不能?”骆明歌端详他的神情,忽而抿嘴一笑,“嗯,你躲在这客店,并非长久之计,至少袁岫仍能找到你。过些天润州城里有‘暗河’集会,你不妨也去,到时你听段妄安排,自能藏得稳妥。”


    沈越心知这七年来“暗河”未遭鲸舟剑派剿毁,自是能耐极大,点头道:“多谢指点,不知这集会之日是哪天?”


    骆明歌道:“本来就在今日,但魏濯一死,城中风声很紧,怕要多等几天。”


    沈越道:“那我该如何前去?”


    骆明歌起身道:“到时我再来找你。”言毕翻窗跃入夜色。


    此后沈越便每日修练内功、琢磨剑术,沉浸其中,也不出这客店,倒也未遇鲸舟剑客来客店盘问搜查。


    他等着骆明歌再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这回骆明歌却是在正午来到,她一身书童装扮,还带了新衣裳,将沈越打扮成富家书生,笑道:“今日赶上润州知府杨大人的高堂过寿,咱们也去府衙贺寿。”


    两人走在街上,骆明歌道:“一月不见,听你脚步声,内功高了不少。”


    沈越道:“嗯,还不够高。”低声问道,“难道集会是在府衙?”见骆明歌点头,暗自惊异:此前他曾猜测李舟吾要联合朝廷共抗鲸舟剑派,眼下想来,恐怕“暗河”是早有朝廷暗中助力,才能愈渐壮大。


    少顷来到府衙,却见门前已聚了不少贺寿的人群,一时也辨不出其中哪些是漏鱼。沈越依照骆明歌所言,对门房自称是“河州的岳公子”,便进得大门,走了一阵,又见大半宾客都去了后院,杨知府是当地人,其父母亲眷都住在那里;另有二十几人,连带他与骆明歌,却被一个头戴六合帽的年轻人引去一处闲置库房,房里摆了木桌藤椅,别无旁物。


    那年轻人摘帽对着众人一揖,头发极短,显露出金鹿寺弟子的身份,道:“今日由晚辈主持集会。”


    话音未落,屋里已吵嚷起来,有人道:“什么,段妄不来了?”“在下是专程来见段前辈……”“赵老哥,他娘的,你怎又来了?”“你老兄不也来了……”


    那年轻僧人干咳道:“诸位稍安,咱们先请骆明歌骆前辈说话。”


    屋里霎时一寂,众人似对骆明歌颇尊敬,得知眼前的俊俏书童便是“桃花剑鬼”,纷纷起身施礼。一人喜道:“这回能学得骆前辈的剑术,当真不虚此行。”


    骆明歌笑了笑,道:“历来暗河集会,咱们交换秘笈、切磋武功,为的是与鲸舟剑派相抗,我自也不会藏私,只是我这剑术,可没那么容易学会。”


    那年轻僧人道:“骆前辈所言极是,咱们都想增长武功,却也须量力而行。”这时门外传来两声突兀鸟鸣,他神色微诧,又道,“失礼,还有别派弟子来到,我去接应。”说完戴帽出门。


    屋里诸人谈笑起来,沈越旁边那位“赵老哥”问道:“兄弟,你是哪个门派?”


    沈越所会各派武功甚多,随口道:“我是鸣石剑派弟子……”


    那人笑道:“幸会!在下赵宝刀,是‘宝刀门’的掌门。”


    沈越恍然,他从前也曾听师父张近讲过“宝刀门”,知道此派与“展屏楼”、“截岳轩”、“月戈帮”三派,都是二百多年前创立,当年这几个创派祖师本是至交好友,他们见武林中的大派如“橐籥刀”、“沧声阁”,门派名字都文绉绉的,钦羡仰慕之下,便将自己门派的名字也改得文雅;唯有宝刀门的门主对此甚为不屑,不但不改门派之名,还将自己的本名改成“赵宝刀”,并且立下门规:往后每代掌门,都须以“赵宝刀”为名。


    “幸会赵前辈。”沈越一拱手,又听旁边一个“血螯门”的汉子打趣道:“赵老哥,现如今你哪有宝刀,只有一把卷口的柴刀,你不如改名叫赵柴刀。”


    赵宝刀也不生气,笑道:“好叫你自己掌嘴,这宝刀么,我如今还真就有了——上个月我听说秋芦门的‘霜芦刀’失落在秣城县衙,便溜进去取了来,呵呵,虽不如本派从前的宝刀,倒也是一口利刃。”


    说话中,沈越见他解开行囊,取出一柄刀来,确是霜芦刀无疑;回忆那日邹清远死后,严画疏的手下将刀收起,想是随手放置在了县衙,严画疏瞧不起秋芦门,自也不在意此刀。


    众人看了一会儿刀,啧啧称赞,沈越也不多言,听着他们交谈:


    “可惜‘独臂神刀’李前辈上个月死了,不然咱们又能学得一门绝技,他死在润州郊外,多半是魏濯下的手……谁能想到,没多久魏濯也死了,这才叫天道轮回,报应得快!”


    众人哄然称是,又一人道:“诸位怕还不知,这杀死魏濯老贼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人名叫沈越,乃是李舟吾李大侠的亲传弟子……”


    当即便有人嗤笑道:“此事在江湖上已传了一个月,谁还不知?不过有一句你可说错了,这沈越惊才绝艳,不只是李大侠的徒弟,而是李大侠与段前辈、萧惊雁、无乐道长,还有这位骆前辈,五人共同调教出来,剑术已臻化境,有个绰号叫‘江南小剑仙’。——骆前辈,我说得可有半分偏差?”


    骆明歌笑吟吟听着,也不开口。


    赵宝刀闻言叹道:“此等少年英杰,我若见到,定要亲口对他说上三声‘佩服’。”


    沈越听着众人不住夸赞自己,颇不是滋味,又听那血螯门的汉子道:“似沈越这般英雄侠少,确是难得,我们‘血手二十豪侠’,是一定要和他结交的。”


    一个“月戈帮”的瘦削汉子淡淡道:“若论绰号,还是孙兄你们最为英雄。”诸人听后都笑起来,似也觉豪侠二字名不副实。


    沈越又听了半晌,才知今日聚会虽有二十多人,但有二十个都是“血螯门”一派,再除去“月戈帮”那人与赵宝刀,便只还有两个“万木宗”弟子;此次聚会原是还有不少门派的漏鱼要来,但听闻魏濯之死,这些人均怕润州不太平,便转去参与庐州、宣州的暗河集会,赵宝刀更是懊恼揣测:多半段妄也去了庐州。


    “你们听说没有,”万木宗一人道,“那嵇云齐似乎转了性儿,要和咱们化敌为友,招降咱们?”


    “那又如何?”赵宝刀冷笑道,“且不说咱们和鲸舟剑派不共戴天,难道你真信他们是诚心招降?”


    那血螯门的首领孙佑道:“赵老哥这话不错,他们宣称要和咱们化解仇怨,沈越杀了他们的副掌门,他们是否也不追究?倘若追究,那就全是屁话。”


    “他们定是要报此仇的,”月戈帮那人道,“咱们当然不能信这姓嵇的,我只怕有些兄弟心思糊涂,竟真投靠他们,反过来与咱们为敌。”


    赵宝刀朗声道:“他们要报仇,咱们可要去帮沈少侠!”


    “沈少侠武功出神入化,还用你帮?”孙佑摇头道,“据我所知,这沈越潜入鲸舟剑派后,本来早早就能刺杀魏濯,无奈‘英雄难过美人关’,才耽搁到上月……”


    诸人听得好奇,都问此话怎讲,孙佑嘿嘿笑道:“袁岫袁红衣,你们都知道吧?她和沈越本是一对儿,沈少侠正因苦恋袁岫,才迟迟不愿和鲸舟剑派撕破脸皮。”


    赵宝刀顿时皱眉:“哪有此事?……即便是有,你老兄又如何能知?”


    孙佑道:“前几日我在金陵,偷听到几个金陵剑舻弟子说话,说袁岫与沈少侠白天相敬如宾,深夜却总是同处一室,这是他们舻主陶骥亲眼所见,半点不假。”


    众人议论起来,又有个血螯门汉子笑道:“听说袁红衣是个大美人儿,沈少侠倒是艳福不浅,啧啧,有朝一日,倘若袁岫落在咱们手里……”


    骆明歌听他们越说越不成话,蹙眉道:“诸位还是说说武功。”众人都不敢再多言,骆明歌瞟向沈越,见他神情窘迫,却不禁一笑。


    少顷,那年轻僧人回来,道:“又来了三个‘鸣石剑派’的武林同道。”


    赵宝刀拍拍沈越肩膀,笑道:“兄弟,你还有同门?”


    沈越一怔,随即便见卓红与冷竹、胡子亮迈进门来。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中)


    “好啊!”胡子亮瞧见沈越,顿时惊笑道,“原来你藏在——”


    身旁的冷竹急扯他衣袖,阻住他说话;沈越亦颇惊愕,心念电转,拱手道:“三位师兄师姐,别来无恙?没想到咱们鸣石剑派今日在这‘暗河’重逢。”


    冷竹适才听那年轻僧人说已有个“姓岳的鸣石剑派弟子”先到,本在忐忑,没想到竟是沈越,颤声道:“师弟,你、你还好么……”


    沈越点点头,道:“多谢师姐关心。”过去一个多月他孤零零的闭门练功,眼下乍遇熟人,不禁有些感慨。


    赵宝刀拍掌笑道:“同门重聚,真是莫大喜事,咱们都该喝几碗酒,沾一沾鸣石剑派的喜气!”


    那“月戈帮”的瘦子周樘也道:“不错,我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见同门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活着的。”


    那年轻僧人微笑道:“酒菜已备好,稍后便送来,咱们还是先讲论武功……”众人都道:“不吃饱喝足,哪有力气学武!”那僧人也不坚持,吩咐仆役上酒上菜。


    沈越满腹疑窦,无心吃饭,走近那僧人道:“我们四个许久不见,有些私事要说,能否另借个方便处?”说着瞥向骆明歌,却见她出神伫立,浑不瞧这边一眼。


    那僧人道:“自无不可。”唤来一名仆从,带着他们去到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沈越掩好屋门,见那仆从站在门口不走,转身示意冷竹三人小声说话。四人走到屋子最里面,胡子亮想了想,道:“你们说话,我去门口唱歌,看谁还能偷听。”


    沈越经过魏濯一事,对卓红多了提防,袖里暗扣着卓红的那柄红剑,也不拿出;只听冷竹低声问道:“沈越,魏副掌门当真是被你……?”


    沈越道:“我若说不是,冷师姐相信吗?”


    冷竹犹豫片刻,道:“我、我也不知道。咱们虽在秣城老君庙同住四年,但你似乎心事很多,我从来也不大懂你……”


    沈越道:“嗯,我确有些事瞒着冷师姐,但魏副掌门确非我所杀。”


    冷竹一怔,这时胡子亮已在门口站定,摇头晃脑唱起歌来:“咕儿呱,呱咕呱,池塘下雨蛤蟆跳,荷花叶子都弯了腰——”


    三人听了几句,都不禁皱眉,冷竹道:“胡师兄,你回来吧……”胡子亮走回来,问道:“怎么了?”冷竹道:“呃,咱们再小声些,料想别人也听不见。”


    胡子亮道:“好,沈越,你愿意帮我去杀严画疏么?”


    沈越道:“自然愿意。”


    胡子亮笑道:“那我说完了。”转身便要回去门口,沈越忙道:“不用回去唱歌。”


    卓红看看两人,道:“你俩何时去杀严画疏,也叫着我。沈兄,袁姑娘说把我欠她的那一次转送给你了,让我遇到你时,帮你的忙。”


    沈越微愕,又听卓红道:“袁姑娘还让我转告你:她已将你那口竹箱妥善收好,请你不必担心。”


    沈越一时不语,忽听胡子亮叹道:“沈越,袁姑娘对你可真好,我真羡慕你。从小到大,除了任大哥,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可他也死了。”


    沈越苦笑道:“想来也没人忽然翻脸刺你两剑、在你心口戳上一记。”


    胡子亮摇头道:“倘若我师父能对我多说几句好话,我便给她刺上一百剑也心甘情愿。”


    沈越拍拍他肩膀,转口问起冷竹等人为何来到府衙,冷竹解释说,此前嵇云齐劝降了一名段妄的手下,得知了润州暗河聚会的联络之法,便派她来此地劝降那些漏鱼。


    沈越疑惑道:“冷师姐,这可不像你愿意做的事。”


    冷竹抿嘴一笑:“你还不知,嵇掌门不久前已任命我为秣城剑舻的舻主,掌门事情繁乱,我能替他分担一些,也是好的,倘若立下功劳,兴许便能提拔我去分堂当契部主事,掌管钱财。”


    沈越听她语气中似对嵇云齐颇为钦敬,淡淡道:“原来如此,恭喜冷师姐。刘师叔可还安好?”


    冷竹道:“刘师叔一直在养伤,听嵇掌门说,他即便伤愈,武功怕也所剩无几。”


    沈越沉下一口气,道:“你知道是谁伤了刘师叔?”


    冷竹黯然道:“我知道。嵇掌门误伤了刘师叔,心里一直很是歉疚。”


    沈越微一皱眉,也不再多说此事,看向卓红:“卓兄,那日在镇上客栈,你为何竟会出剑相助嵇云齐,莫非……你也欠他什么?”


    卓红“嗯”了一声,讲出他与嵇云齐小时候的经历。沈越恍然道:“难怪。听你说的,这嵇云齐年少时,心地倒是极为善良。”


    冷竹道:“嵇掌门他如今也很是仁善慷慨,赠给灾民许多金银。”胡子亮点头道:“不光如此,他模样也不好看。”


    “卓兄,”沈越沉吟又道,“嵇云齐练了错乱的心法,神思糊涂,一时将你忘了倒不奇怪,可你为何却也忘了他,直到上月才记起来?”


    卓红惘然摇头,继续讲述:“那次嵇师哥被班主派去柳州做事,身负重伤回来……”


    当时卓红因在窗边偷听班主说话,也被责打了一顿,又过月余,班主将卓红叫进屋里,说这回轮到卓红外出“做事”了,卓红惊慌问道:“是什么事,难不难做?”


    班主未及作答,佘象已从屏风后走出,微笑道:“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么,却也千难万难,呵呵,可说是天大的事……”


    卓红愈发害怕,正不知所措,嵇师哥却突然闯进门来,道:“我替阿红去!”


    班主大怒,喝斥道:“你伤势未愈,还来逞能?”佘象略一沉吟,却道:“他二人天资,倒是差不多……”最后竟同意了嵇师哥所言。


    卓红却更加惶急,他知道眼下嵇师哥身体颇虚弱,不住叫道:“不,我不要他替!”佘象却不再理会,班主便将卓红赶出屋去。


    三天后,卓红送嵇师哥出门,他年纪尚幼,许多事还不懂,但也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嵇师哥,想来想去,低声道:“师哥,我昨晚算清楚了,一共欠你四次,以后要是、要是见不到你,我就不用还了。”


    嵇师哥笑道:“那岂不太便宜你?你哭什么,好好练剑,好好等着,咱们一定还能再见。”言毕便随班主与几个年长戏子走远。


    这一回不同于上次,半年后嵇师哥没回来,卓红又多等了四个“半年”,仍未等到嵇师哥;这时他已拜佘象为师,每月佘象都会亲自来教他剑术,这才从佘象口中得知,原来当时嵇师哥并未去外地,而是进了永州城中的“细柳剑栈”,在宴席上打了一次鼓,即被鲸舟剑派掌门陈樗收为关门弟子,去了庐山。佘象说:“他虽是替你去的,如今和你可是天上地下,你小子可不配再见他。”


    第二天,十三岁的卓红便逃离了戏班。他在江湖上躲藏了两年,也知道嵇师哥如今有了个新名字叫“嵇云齐”,他几次想去庐山找嵇师哥,均在半途遭遇鲸舟剑客追杀,好不容易才保全性命,心知即便到了庐山,也是先被鲸舟剑派总堂剑客杀死,便断了这念想。但他知道,嵇师哥在庐山一定不开心,因为那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


    直到七年前的秋天,卓红在北地的一处茶楼听说陈樗病逝,而嵇云齐正在郓州一带游历,许多旧门派高手都赶去刺杀,他想着或能相助嵇师哥,便也急赴郓州。


    ——沈越听到这里,问道:“这嵇云齐自幼在戏班里修习鸣石剑派武学,以陈老掌门的境界,只怕一眼就能瞧出他是漏鱼,为何仍会收他为徒?这佘象也未免太过大胆。”


    冷竹道:“陈老掌门高深莫测,也许是太看重嵇掌门的天资,便不在意他的出身。”


    沈越道:“嗯,倒也不无可能。”又听卓红道:“我到郓州之后,应是见到了嵇师哥,可不知为何竟又把他忘了,也想不起自己如何学得新剑术,就是你们说的那‘剑篱’,只是模糊记得,当时袁姑娘似乎也在……”


    沈越道:“所谓‘郓州雪月’,看来隐情不少。”想起李舟吾曾说袁岫在郓州救过嵇云齐的性命,暗忖:“等再见到李大侠,可须问明白此事。”随后听说卓红已加入鲸舟剑派,却又一愕。


    冷竹笑道:“本来嵇掌门想提携卓红来当润州剑舻舻主,卓红却执意要做我秣城剑舻弟子。”


    沈越奇道:“这是为何?”


    “我也说不清,”卓红寻思一会儿,又道,“其实我第一回见到冷姑娘时,便觉得欠了她很多很多,若不做她剑舻的弟子,恐怕一辈子也还不完……”


    冷竹闻言脸颊微红,只听沈越道:“卓兄既不做舻主,那润州剑舻如今的舻主是谁?”


    “是暂由金陵剑舻舻主陶骥兼任。”冷竹赶忙答道。


    沈越道:“你们三个闯来‘暗河’集会,委实冒险,想来陶骥正率领剑客在府衙不远处接应?”


    冷竹略一迟疑,道:“正是。只盼稍后招降顺利,我也就不用发响箭劳烦陶舻主……”


    沈越道:“只怕有些难。是了,嵇云齐现在何处?冷师姐若不便告知,只当我没问。”


    冷竹道:“那也没什么不便,嵇掌门两日前动身去京城,眼下正在路上。”随即解释了几句:


    原来魏濯死后,嵇云齐有意擢升裘铁鹤为副掌门,然而鲁州分堂之主柳奕却称魏濯半年前便在鲁州留下了遗书,写明要让刘独羊继任副掌门。——柳奕不但将此事宣告北地各处剑舻,还派人快马传书嵇云齐,说副掌门人选非同小可,既逢掌门下山,便恭请他移驾京城一游,与她和凉州分堂主周铸会晤,共商门派大事。


    沈越暗惊,道:“嵇掌门竟答应了?”心知裘铁鹤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广有威望,嵇云齐根基未稳,想借重他也属应当;而柳奕、周铸不来拜见嵇云齐,却将他“召”去京城,显然是颇不服他。


    冷竹道:“柳周两位堂主,都是陈老掌门的亲传弟子,嵇掌门对师兄、师姐是极敬重的,一接到传书便回信答应下来,日期定在腊月初九。”


    沈越心想:“这三人的京城之会,到时真不知会掀起多少波澜。”沉默片刻,又想到袁岫此番相助嵇云齐斗败了魏濯,可谓立功不小,便问道,“袁姑娘呢,嵇云齐没提拔她么?”


    冷竹道:“袁姑娘陪同嵇掌门去往京城,料想迟早要受重用,不过他俩之间,似也有些争执,也不知是因为……因为什么。”


    她见沈越也不接口,便道:“沈师弟,你这样逃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倘若你当真未曾谋害魏副掌门,也只有嵇掌门能为你洗清冤屈;倘若不是,趁着嵇掌门诚心要和漏鱼化解仇怨,你向他认罪,兴许他也能不予追究……”


    沈越轻叹:“他不追究,我该感激涕零么?冷师姐,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我不会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任他摆布。”他不待冷竹再劝,便道,“咱们这就回去吧。”


    四人返回先前的库房,众人吃喝正酣,桌上酒菜与今日府衙寿宴上的一致,山珍海味,精美异常;赵宝刀招手笑道:“几位快来喝酒!”


    沈越与冷竹、卓红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动碗筷,胡子亮落座后却是东瞧西觑、频频下箸,他见众人只顾大快朵颐,无人在意他的样貌,心里很高兴,不多时便端着酒碗,与几个血螯门的汉子划起拳来。


    众人之中,唯有万木宗的万天垒、木天垣不喝酒,吃相也颇文雅,眼瞧周遭之人狼吞虎咽,两人面上都微露不屑。血螯门首领孙佑捧起一碗烩翅子,吸溜了一口,眉花眼笑:“这是什么,倒是软滑?”


    万天垒道:“这是鲛鲨翅,又叫金丝菜,是海中大鱼的翅子。”孙佑笑道:“万老兄吃过?”万天垒摇头道:“从前听门中长辈讲过。”话未说完,孙佑已将一整碗鱼翅倒入了喉咙。


    众人吃到后来,仍觉不爽快,有的用各色糕点蘸着肉汤,一口便吞下两三块;有的将盘中菜肴扒到薄饼上,卷成拳头粗,捧着大嚼;万木宗二人看得连连摇头,却也俯下身来,吃了不少。


    待到酒足饭饱,那年轻僧人又命人取来满满一大盘的碎银子,分与众人,道:“今日与往次一样,仍有盘缠相赠。”


    两个万木宗弟子接过碎银,看也不看,飞快地敛入袖中;赵宝刀与周樘却将银子捏在手上把玩一会儿才收起,更有血螯门弟子从行囊里取出戥子,仔细称量碎银。


    沈越心中一动:“这些漏鱼流落江湖,朝不保夕,自都穷困,段前辈想得也真周全。”


    少顷,那年轻僧人笑道:“诸位谁带的有秘笈、灵药,或者身怀绝技的,眼下该亮出来了。”


    众人未及说话,忽听骆明歌道:“便由鸣石剑派起头吧。”


    冷竹闻言看向卓红,道:“你便演一路‘洪钟剑’,请大伙儿指点。”


    卓红以指代剑,随手比划了几下,收招时指尖斜刺地面,一缕指风将地上砖石震碎了二尺方圆。众人惊呼称赞,纷纷道:“好厉害,佩服之至!”“这怎生练的,快取出秘笈来!”“取啥子秘笈,我不识字,有图画没?”


    孙佑见众人都簇拥着卓红,便走到胡子亮身旁坐下,笑嘻嘻道:“兄台是那位小哥儿的师兄吧,还请说说,这‘洪钟剑’ 是怎个练法?”


    胡子亮道:“我不会‘洪钟剑’ 。”


    “你不会?”孙佑讶道,“我瞧兄台样貌不凡,武功应在你师弟之上才是呀。”


    “你说我样貌不凡,”胡子亮一愣,“你莫不是眼瞎,瞧不见我丑?”


    孙佑正色道:“兄台确是丑了些,但比寻常人丑,和比寻常人俊美一样,本都属不凡。更何况阁下丑得独具气概,让人过目难忘,样貌可说是远胜过凡俗之辈。”


    胡子亮听得舒泰,愈发喜欢这群漏鱼,脱口道:“你这人真不赖!要我说,我们鲸舟剑派从前就不该——”说到这里,屋里突然一静,众人霍地站直,都转身看向他。


    胡子亮这才醒悟过来,众人步伐腾转,已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骆明歌轻笑道:“我本还在想,你们何时才会露出马脚。”她在秣城街巷间与郁轻尘交手时,曾短促撞见胡子亮背负着卓红逃远,虽不知两人身份,却看出胡子亮练得是“万殊一辙”的轻功。


    冷竹暗道可惜,她本想让卓红教完众人剑法,赢得众人信任之后再说明招降之意,眼下也只得提前讲出,说完见众人面露怒色,朗声又道:


    “诸位也不必今日就作决断,哪天想清楚了,请自行前去润州剑舻便可,到时诸位加入了我派,再不用苦心潜藏,每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安稳踏实过活,又有什么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赵宝刀当先愤然叫道:“几十年的灭门血仇,岂能就此泯灭?咱们今日剐了这几个鲸舟剑客!”


    万天垒却道:“赵兄,不可莽撞!”木天垣也道:“所谓‘两军交锋,不斩来使’,这几个鲸舟弟子只是来传达嵇云齐之意,便任他们离去,才能显出咱们的气节。”


    “你当我不知你俩心思?”赵宝刀冷笑道,“你俩想示好放了他们,等到集会散去,再悄悄去找他们,好将你俩收进鲸舟剑派。”


    万、木二人闻言面色均变,与赵宝刀争执起来;周樘性情谨慎,却道:“无论如何,此地已不宜久留,我可要先走一步。”


    赵宝刀“呸”了一口,道:“你急着想换地方,莫不是怕我们在这儿杀死鲸舟剑客,自己脱不开干系,断了后路?”


    周樘不怒反笑,道:“好,赵兄既如此说,我陪你杀死这几人再走。”


    一片吵嚷声中,却听骆明歌娇声笑道:“诸位想杀这几人,恐怕还未必够本事。”


    众人这才想到刚才卓红显露的那一手剑术,暗自凛然,那年轻僧人道:“如何处置这几人,咱们还是请骆前辈拿主意。”


    骆明歌微笑着,指了指沈越,道:“这小子是自己人。”


    众人一惊,赵宝刀哈哈笑道:“岳兄弟,我早觉与你投缘,你果然与他们仨不是一伙儿。刚才我说话难听,你别见怪!”


    孙佑却道:“岳公子,那你刚才又为何与他们三个认作同门,你究竟是何人,到底出身何派?”


    沈越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下沈越。”


    屋里顿起喧哗,孙佑大声道:“你就是‘江南小剑仙’沈越?”


    沈越一怔:“我不是……”


    孙佑皱眉道:“你不是沈越?”


    沈越苦笑:“我不是‘江南小剑仙’。”他自己说出这五个字来,只觉浑身发酸。


    骆明歌漫不经意地瞧到这会儿,才道了声:“这小子确是沈越。”


    众人相互对望,均感惊喜,没想到竟能亲眼得见近日手刃魏濯、风头最劲的英雄侠少。赵宝刀赞叹道:“沈少侠,你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话音未落,忽从门外飘进来尖锐怪异的鸟鸣,一连三声,钻入众人耳中;那年轻僧人面色煞白,看向骆明歌,道:“这、这是强敌来犯的哨声。”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下)


    骆明歌不以为意:“能有什么强敌?”那年轻僧人斟酌道:“倘若大批敌人来犯,府衙左近的哨探必会提早通报;这是临时示警的哨音,对头是突然来到,人数不多。”


    两人低声交谈,周遭众人沉浸在乍知沈越身份的喜悦中,围着沈越寒暄问话,也未将哨音放在心上,只有周樘面露忧色,张望着屋门。


    那年轻僧人想了想,又道:“骆前辈,咱们还是先从后院暗道离开,另做计较。”骆明歌道:“那也不急。”


    沈越内功精深,却将两人所言听得清楚,只觉门外院子里静得古怪。


    骆明歌忽而清咳一下,众人立时噤声,都听见一叠足音慢慢靠近门口。血螯门二十人将冷竹、卓红、胡子亮围住,赵宝刀几人各取兵刃,蹑向门边。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屋门,立在门槛外,身躯挡住阳光,瞧不清面目——沈越依稀辨出这人正是陶骥,一霎想到当日在那个小镇,张织对魏濯很失礼数,陶骥却是毕恭毕敬,将魏濯侍奉得极为周到,可两人里却是陶骥参与了嵇、佘的阴谋,将护卫魏濯的鲁州分堂剑客调离镇上;不禁愈觉人心难料。


    只听冷竹惊呼道:“陶师叔,我还未发响箭,你怎么——”说话中,陶骥迈进门两步,众人这才看清陶骥嘴角挂着血丝,神情委顿,一双眼珠四下乱觑,似乎很是慌乱。


    赵宝刀指着陶骥身后,惊道:“那、那是谁?”


    众人纷纷瞧向门外:两三丈外,静静伫立着一名美貌道姑,似是跟随陶骥而来。


    骆明歌微微蹙眉,将桃木剑取在手里。先前她从陶骥的迈步声中,听出其修为大约在自己之下,却浑未听见那道姑的脚步。


    屋里倏忽风起,胡子亮从包围中闪绕出来,蹿近门口,旋即身躯一僵,又慢慢退后。旁边几个血螯门弟子呼喝叫骂起来,冷竹吓了一跳,问道:“胡师兄,你怎么了?”


    胡子亮恍若未闻,浑身不停发抖。


    众人看了看胡子亮,再看门外,立时一凛:那道姑竟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屋里迸出啪啪两声,胡子亮脸颊肿起,那道姑已立在胡子亮身前。众人霍然转头,均感难以置信。


    胡子亮嘴唇颤动,刚要开口,那道姑冷冷道:“跪下。”


    胡子亮嘴巴一瘪,扑通跪倒在地。


    诸人面面相觑,但见那道姑细眉薄唇,眼神寒澈,眼角略有细纹,估摸着也有四十岁了;那年轻僧人上前一步,道:“尊驾是哪一位?”


    那道姑却不理他。骆明歌似笑非笑道:“轻功尤胜过郁轻尘的,当世也只有一个,这人便是柳奕。”


    众人恍然惊心,万木宗两人更是忍不住倒退一步:柳奕是陈樗亲传弟子,执掌鲸舟剑派鲁州“舞雩剑栈”,往常他们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过,未曾想今日撞见。


    胡子亮寻思一阵,愈觉伤心不忿,脱口道:“师父,你既烦我,我又何必听你——”说着便想站起,忽听柳奕道:


    “跪着。”


    胡子亮肩上剧痛,双膝将地上砖石跪碎。众人定睛瞧去,柳奕仍未挪动半分,胡子亮却似是一瞬间被柳奕按住了身躯、封住了哑穴。


    “陶骥……”柳奕从容说道,“你很会领路,果真带我找到了徒儿。”


    “多、多谢柳师姐夸奖。”陶骥赔笑着,抬手指了指沈越,“是了,眼前这位少年,便是柳师姐问过的沈越。”


    柳奕微讶,目光落在沈越身上。


    沈越暗凛,只听她道:“小子,我听许多人说,是你杀了魏副掌门。”


    “他老人家是嵇云齐所杀,”沈越坦然道,“这位陶舻主也参与其中,柳堂主不妨自己问他。”


    柳奕淡淡道:“那又何必问?魏师叔若非病逝,那就一定是被嵇云齐所害。”


    冷竹上前自道身份,拜见柳奕,又道:“柳堂主,你认定嵇掌门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柳奕也不瞧她,径自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道:“陶骥,你领路有功,我便赐你全尸。”


    陶骥身子一摇,直勾勾盯着那丹药,颤声道:“这、这是‘折楫丸’?”他知“折楫丸”是门派中处置犯了重罪的弟子时所用,服下片刻便会陨命,眼见柳奕默认,更是面若死灰。


    柳奕道:“你拿稳了,别掉在地上。等会儿我让你吃时,你再服下。”


    “是、是……”陶骥双手接过丹药,牢牢捧着。


    转眼间,陶骥脸上、颈上已挂满汗珠,他神情扭曲,一会儿紧咬牙关,一会儿呆若木鸡,数次发狠要将药丸扔了、夺路而逃,却知在扔下药丸的刹那便会被柳奕击死,终究多活一刻是一刻,便只僵立不动。


    沈越眼见陶骥奉若珍宝般捧着稍后将要毒死自己的毒药,只觉他委实有些惨;暗忖:“陶骥手下剑客不少,多半是柳奕猝然现身将他制住掳走,那些剑客恐怕不久便至……”又念及柳奕和嵇云齐约在京城会面,她却悄然南下,除去找寻胡子亮外,想不到其他缘由,看来她对这名大弟子当真是极重视。


    “柳奕,你闯到‘暗河’里训徒弟、耍威风,未免自视太高,”骆明歌轻轻一笑,“便是贵派的裘铁鹤,我也曾交过手,你真当我怕你么?”


    她一边说话,左手却从背后作出手势,示意那年轻僧人带着众人暂退,柳奕嘴角冷笑,忽抬右掌,身形陡然消失——


    骆明歌持剑迎击,两团光影撞在一处,劲风荡开,众人纷纷走避,那年轻僧人见她俩在门口激斗,便待回身撞破墙壁,身边一抹幽影掠过,却是骆明歌勉力稳步站住,掌心流血,染红了桃木剑。


    柳奕却仍伫立原处,脸色淡然。诸人骇然相顾,短时都不敢妄动;方才他们都没看清两人招式,唯有卓红瞪大了眼睛,手上比划着骆明歌的剑招,似极震惊。


    与此同时,沈越却是内息翻涌,正运功调理。


    ——柳奕那一下抬掌,却并非袭向骆明歌,而是击在沈越丹田上,只是出手太快,众人均未瞧见,当时沈越只觉丹田冰凉,心头剧凛,急运劲化解,却感到柳奕击来的那团气劲似能与自身内力相融,宛如将一杯水倒入一碗水中,几无伤损,不过是倒入过快,引得自己内息不稳而已。


    “好小子,”柳奕端详沈越,神色微变,“看来魏师叔器重你之说,倒是不假。”


    她说完轻叹,又低头问胡子亮:“你为何到这里?”


    胡子亮倏觉喉间一松,哑穴已解,却梗着脖子不说话。一旁的冷竹接口道:“胡师兄是随我来此招纳漏鱼,嵇掌门新近已将此事传令各地剑舻,想来柳堂主也有听闻……”


    柳奕道:“胡闹。”众人也不知她是说冷竹还是嵇云齐,又听她道,“陶骥,你将这满屋漏鱼都杀了,而后便服毒吧。”


    沈越闻言一惊,心知柳奕与嵇云齐敌对,自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若漏鱼仍是不断遭鲸舟剑客剿杀,自也没人再信嵇云齐的招降之举。


    陶骥经过这片刻煎熬,已是汗湿厚衫,听见柳奕叫他,身躯遽抖,衣衫下传出一股尿骚味;他喃喃道:“遵命、遵命……”一时却不动弹。


    几个血螯门汉子性情粗莽,虽大敌当前,闻见怪味,仍是哈哈笑起。


    冷竹略一犹豫,对着柳奕躬身施礼道:“还请柳堂主顾念与嵇掌门的同师之谊,莫对这些人下杀手……”


    倏听骆明歌喝道:“还等什么!”她说着疾步出剑刺向柳奕;那年轻僧人当即凝劲于肩,撞开墙壁,道:“诸位快随我……”说到后面,嗓音骤转为痛呼——


    陶骥本来浑噩站着,突然想到:再不动手,可要惹恼了柳奕。他不声不响地闪至墙边,右掌重重印在那年轻僧人腰眼。


    那年轻僧人一口血呕在半塌的墙砖上,陶骥见他不死,还待补上一掌,却被沈越掠近挥掌格开,两人内力交迸,陶骥记起张织与沈越对掌时吃过暗亏,急收内劲倒掠,兀自神思恍惚了一下。


    那年轻僧人强撑一口气,趁机招呼孙佑、赵宝刀等人从墙壁破洞退走。


    陶骥见沈越挡路,自忖修为高过他,但又想:“魏濯可传了他不少奇招绝学。”暂也不敢追击。此际柳奕挥袖将骆明歌震得跌飞出去,瞟见沈越举动,不禁疑惑:“小子作甚,你认得这些漏鱼?”


    沈越道:“今天刚认识。”


    柳奕面色一冷,胡子亮从旁瞧见,知道她即要出手,苦于经络被封,急声叫道:“师父莫伤沈越,他是我朋友!”


    “糊涂小子,”柳奕微怔,转身目视沈越,“难道嵇云齐栽赃与你,你还要帮他招降漏鱼?你既受魏师叔信重,便该听我吩咐,才有望洗刷冤屈。”


    沈越摇头道:“我只知道这些人的性命,不该由嵇云齐、也不该由你来决断。”


    柳奕道:“是么。”却瞥了一眼陶骥,陶骥周身发寒,硬着头皮挪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墙壁缺口。


    冷竹瞧得忧急,咬牙道:“卓红,你去帮沈越。”


    沈越听见卓红答应,左袖一振,将红剑掷给卓红,迈步中右掌便要击向陶骥,蓦然眼前一花,丹田处又是一凉:一瞬里柳奕倏近忽远,已将奔向沈越的卓红截住。


    沈越运转功法,便等着再将柳奕的掌劲融于丹田,忽然腹间剧痛,这才惊觉此番侵入丹田的那团气劲竟是由无数细小的“雷刺”纠绕聚合而成,随即在丹田里崩散开来,分向五脏六腑游动——


    沈越大惊,将内息提运到极致,接连不绝地将雷刺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各处穴道泄出,过去一个月他勤修这条经脉,内息在其中流动最畅,但那些雷刺委实太多,若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有几道锐劲钻入脏腑,他凝神吐纳,不敢丝毫分神。


    这须臾间,卓红已是左支右绌,他虽也瞧不清柳奕攻来的招式,但剑意上的天分极高,朦胧之间总有一抹灵机引着他闪躲过去,倒也暂未受伤。


    骆明歌倚靠着墙壁,堪堪调匀气息,她瞧出卓红支撑不久,暗叹一声,眼前闪过一个神情敦厚的男子面容,心说:“也罢,算我对不住你。”当即抄起地上木剑,跃起刺向柳奕后颈——


    柳奕反身一袖抹偏木剑,与骆明歌以快打快,转瞬十余招过去,两人斗得旗鼓相当,柳奕暗自惊疑:这回无论是自己脚下步法还是手上招式,骆明歌竟似都能预料到一般,应对得颇为从容。她凝神细查,这才觉出自己膝上、肩上不知何时黏上了几丝极细微的气线,又瞥见骆明歌左手无名指微微屈伸,顿时心中了然:“这贼人竟偷学了心舟七刻!”


    柳奕闪过骆明歌刺来的一剑,冷声质问:“是谁教给你‘指尖栖龙’?”问话中将周流全身的“万殊一辙”内劲朝外振发,截断那几根气线,随即便觉左右衣袖上又落了新的气线;她攻守之余,还须分神去震断气线,身法便慢了些,卓红寻隙觑缝,不时刺来一剑,都恰在柳奕吐换气息的一霎,更让她不得不认真拆解。


    这时陶骥兀自慢慢挪向墙边,眼看离沈越愈近,沈越却低眉垂手站着,宛如入定一般,不免疑心有诈;又瞥见骆明歌、卓红二人竟然牵制住了柳奕,欢喜得几欲虚脱,也不再顾忌沈越,拔腿便从墙壁缺口冲出。


    庭院中,孙佑等人已逃得颇远,却撞见吃完寿宴离去的宾客们,被拖慢了步子;另一边陶骥却是越奔越快,一则他轻功本也高过诸人许多,二则他急于远离那库房中的柳奕,那是活命第一,能不能追上诸人倒在其次。


    沈越将丹田中雷刺泄出大半,望向墙壁破洞外,见陶骥已快追及众人,心下一急,强忍腹间疼痛,也疾奔过去;追行中,又见陶骥撞入人群,随手两掌,劈在两个血螯门汉子颈上,那两人立时栽倒毙命。


    沈越胸口气血一涌,提气猛地前跃,落地时相距陶骥却仍有数丈,他不管不顾地蓄劲朝着陶骥击出一掌,内息不知不觉中运转,仍将丹田处的雷刺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一瞬间数根雷刺从他“支正”、“阳谷”等穴飞出,离体后却未立时涣散,而是循着他的掌势,如气箭般射向陶骥——


    这一掌挥出,沈越若有所悟,不及细想,丹田里又一阵剧痛,却有一根残余的雷刺侵入肺经,他呼吸一滞,摔倒在地。


    陶骥听见背后异响,向旁一跳,数道气箭擦着他衣衫而过,他吓得一激灵,回望去,只见沈越倒地难起;他本待及早逃离府衙,嘴角怪笑着,却又向沈越掠去。


    沈越眼睁睁看着陶骥靠近,愈觉窒息,眼前忽一黑,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周遭黑漆漆的,却已入夜。


    ——沈越凝目四顾,但见身处一间破陋堂中,周樘、赵宝刀、孙佑等人正围聚在旁,见他醒来,都惊喜叫道:“沈少侠醒了!”“沈兄弟,你可差点吓死我老赵!”“沈少侠伤势如何,身上可疼么?”


    沈越道:“我没事。”暗运内功,丹田中却已无雷刺残留,想是晕厥中内力因“梦息之效”自行运转疗伤之故。


    他见堂中少了几个人,询问起来,得知当时陶骥要下死手,却是赵宝刀将霜芦刀掷来,迫开了陶骥,众人见沈越危险,都返回来相救,怎奈陶骥武功太高,众人合力也不是对手,但拼死相护之下,陶骥却也没得机会杀死沈越。陶骥担忧柳奕脱身过来,打不多时便自退走,饶是如此,仍又有三个血螯门汉子被陶骥所杀,二十弟子只剩下十五个,万木宗的万天垒亦身负重伤。


    随后众人便跟着年轻僧人遁入暗道,那暗道通向城东一处荒废多年的宅院,正是此地,众人怕敌人察觉,便也不点灯烛。


    沈越又问起那年轻僧人,赵宝刀道:“他伤得太重,撑到带着大伙儿进了暗道,便咽气了。”


    沈越点了点头,心想:“这人与那几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我都还不知道姓名。”他沉默一阵,又问:“骆前辈呢?她打赢柳奕没有?”


    众人都说不知,沈越又问冷、胡、卓三人,众人更不知情。赵宝刀道:“木天垣木兄精擅‘落叶步’,是我们中轻功最高的,他已出去找寻骆前辈,还未归来。”说完递过些干粮让沈越吃。


    随后,周樘轻轻打开屋门,月光照进来,沈越这才瞧清众人衣衫破烂,满脸血污,几乎个个伤痕累累。


    沈越坐在地上,良久都不说话。


    众人见他神情歉疚,赵宝刀笑道:“沈兄弟,我们今日能结识你,那是我们三生有幸,你又何必想不开?”孙佑道:“不错,今后沈少侠若用得上我们‘血手十五豪侠’,我等绝不皱一下眉。”


    周樘道:“沈少侠,你刺杀了鲸舟剑派副掌门,为我们出了好大一口恶气,我们都极感激你!”万天垒也缓声道:“正是如此,这口恶气,可憋在大伙儿心头五十年啦。”


    沈越心里难过,道:“魏濯当真不是我杀的。他待我不坏,我也不想杀他。”


    众人相视一眼,均面色诧惑,有几人听后更是神情委屈,赵宝刀道:“沈少侠,你伤势未愈,还是、还是再多歇息一会儿……”


    沈越“嗯”了一声,闭目静静运功,众人怕打扰沈越,都走去一旁。


    沈越回想当时击向陶骥的那一掌,眼下他对雷刺在经络中的内质外感已颇熟悉,便试着将丹田里的内力分出如雷刺般细小的一股,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将手肘对着地面,嗤的一声,一痕气箭从“阳谷穴”射入地上泥土。


    他又反复试了数十次,暗觉有些新奇:“我这算练成了‘大泽疾雷’么?”继续运功,一个多时辰过去,忽听见远处传来一片窸窸窣窣之声,暗道不妙,跃起出屋。


    众人也随他来到院中,纷纷问道:“沈少侠,怎么了?”


    沈越未及回答,那片窸窣声骤然变响,霎时间脚步声飒沓,从四面八方将这荒院围住。


    少顷,陶骥领着二三十个剑客踏入院门,赵宝刀望见木天垣站在陶骥身旁,顿时怒道:“好啊,原来你没去找骆前辈,却跑到润州剑舻去了?你这狗贼已投降了鲸舟剑派,是么?”


    木天垣也不否认,朗声道:“我也是想为大伙儿谋个出路,这才将陶舻主请回来。”


    孙佑骂道:“滚你爷爷的,敢情这厮杀的不是你兄弟!”


    木天垣道:“陶舻主绝不愿和咱们动手,当时是情非得已,被柳奕所逼迫,你们也都亲眼看见的。”


    屋里万天垒伤势虽重,听见院中说话,却也挣扎着走出屋来,望向木天垣道:“师弟,没想到你真要归降。”


    木天垣叹道:“师哥,你伤势太重,今后怕是动不得武,我也是为你着想。”


    这几句话的功夫,四周屋脊、院墙上也已站满剑客,院外亦是喧声阵阵,沈越细辨去,里外剑客共有两百多名;众人相顾失色,周樘忽道:“请教陶舻主,那位冷姑娘为何没来?”


    陶骥道:“冷师侄与卓师侄被柳奕所伤,正在剑舻里养伤,故不能前来。”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白衫,气度镇静随和。


    沈越暗惊,接口道:“陶舻主,瞧你气色甚佳,看来柳堂主已不在润州了?”


    陶骥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一旁的木天垣又劝道:“师哥,诸位同道,咱们这便同去剑舻里歇息可好?”


    周樘道:“便如冷姑娘白日所言:这归降之事,我等还要再想一想,等想清楚了,自会前去剑舻。陶舻主深夜前来,足见诚意,恕我等不远送。”


    陶骥叹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转头看向木天垣:“木贤弟,你可还有话说?”


    木天垣躬身道:“不敢当,我以为不妨就依这位月戈帮的周兄所说,等到——”刚说出“到”字,陶骥趁他低着头,倏然一指戳在他颅顶;木天垣口鼻耳中一齐淌血,歪倒死去。


    万天垒嘶声叫道:“师弟!”赵宝刀、孙佑等人亦大骂不绝。


    陶骥喝道:“众剑客听令:这些漏鱼冥顽不灵,四处败坏嵇掌门声誉,即刻格杀,一个不留!”言毕一挥手,众剑客纷纷跃入院中。


    赵宝刀等人挥舞兵刃,很快被逼退至院子角落,他们自知既伤且疲,绝然敌不过这许多鲸舟剑客,有的心想:今日必死,可要多杀几个狗剑客陪葬;有的却盘算:须想个法子,无论如何得让沈少侠逃离。


    周樘冷笑道:“什么掌门声誉,咱们见过这姓陶的被柳奕整治的丑态,他是要杀咱们灭口。”他手中长戈是由两节木杆和一个青铜戈头拼接而成,长约丈八,横扫开来,将几个鲸舟剑客迫退,回顾一眼沈越,却不由得一愣:


    先前众人将沈越护在当中,电光石火间,沈越却如一道疾风般,冲进了前方一群剑客之间——


    他以掌代刀,拧腰跨步,使出橐籥刀法中的一式“风过长峡”,近一个月里,他曾尝试以自身内功催动各派招式,最后却觉橐籥刀法与那断剑上的图纹最为契合,此刻随着他旋身出掌,“手太阳小肠经”遍布掌、肘、肩、背的十九处穴道一齐迸射出气箭,将他周遭七个剑客的躯体洞穿。


    血雾激荡,沈越以掌缘劈倒身前一人,斜掠丈外,再出一掌“风鼓地窍”,气箭纷飞中,瞬息又刺倒八九个剑客,只觉内息流转愈发随心所欲,胸腹腰腿上胆经、心经等经络的穴道也都已能激发雷刺;他收掌换气,忽瞥见地上躺着的一名剑客胸口破开血洞,眼见是不活了。


    沈越呆了一呆,此前他说要杀严画疏,并未杀成,其实却还从来没杀过人,心里也只想杀死裘铁鹤为师父报仇,并不想杀别人;他只瞧了一眼那个躺倒抽搐的陌生剑客,无暇再耽搁,扫视院落,找见了陶骥身影,当即掠过去,所经之处,剑客纷纷倒地。


    众剑客惊骇震凛,许多人尚不知气箭是沈越发出,只觉一根根锐针不时破风刺至,无形无迹,难避难防,仿佛是从夜色中凭空泼洒出来,永无穷尽;


    顷刻间,沈越旋身如叶,穿过人群,已追近陶骥。


    陶骥万没料到沈越竟练成了这等以一敌众的绝技,慌乱中闪入几个血螯门弟子之中,来回穿梭躲避,不敢远离;沈越顾及血螯门弟子安危,一时不便施放气箭,沉心静气,等着陶骥一步将迈未迈之际,忽将气箭朝他身畔地面激射,泥土腾飞,陶骥一惊,脚下登时踉跄——


    沈越飞身扑至,将陶骥环臂抱紧,陶骥大骇中运劲相挣,沈越胸腹间“期门”、“神阙”等九处穴道已透出气箭,将陶骥身躯打穿,九道血泉从陶骥背上喷出;沈越松开手臂,陶骥如软泥般瘫倒。


    沈越缓了口气,提起陶骥尸体,迎着众剑客走去,这才觉出刚才发力过剧,身上穴道刺痛,月光照在衣襟上,宛如迎面泼来一蓬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