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上)
又一次,从黑夜中坐起,脑海里剑光纵横。
卓红揉了揉眼,任凭霍霍剑风在脑中飞旋萦徊,他没有急于去点燃灯烛,独坐在黑漆漆的客房里。
不点灯时,屋子是无限大的。他听着那些剑风从他身体中流泻出来,拂过屋内的桌、椅、窗、柜,如同秋风吹过广袤的山峦江河。他像小时候一样,静静沉浸在遐想中,随风飘荡万里,才重新觉出薄褥之下,床板硬邦邦的硌着他的臀骨。
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柄剑。他从前数过,一个人身体中,约莫有二百多柄剑,他一跃下床,牵动周身筋骨内息,宛如刺出无数剑,顺势抬手,无形的剑锋从他指尖探出,屋里“嗤”的一响。
烛台亮起,一点喜悦从他心头生出。他从前试过不少次,都没能以指风点燃烛火,没想到今夜偶然一试,竟然成了。
每次见到火焰亮起,他都不免怦然心动,只觉犹如梦幻。他总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感到惊奇,为此招惹过不少嘲笑,渐渐的他便不再对人讲起。
他看着暗室内的烛台,心想:“无中生有,黑暗中生出火光,剑法也该是如此。”
从小到大,他没有刻意苦练过剑法,大多时候,他只是不经意间想想,随手比划几下。他觉得剑法并不难,因为不需要计算。难的是人情人心。
他听见走廊里隐约有脚步声,便也出了门,恰撞见冷竹从他的房门前经过,倒像他掐算好了似的,他顿觉窘迫,道:“冷姑娘,怎么是你。”
冷竹瞧见他,也是一讶:“你本以为是谁?”
卓红道:“我、我本也盼着是你。”
冷竹脸颊微红,左右张望一眼:“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小院中,冷竹轻叹道:“刘师叔重伤一直未醒,也不知能否挺过这一关,我刚才本想去接替袁副堂主照看师叔,却听见嵇掌门也在那房中,似乎……似乎和袁副堂主起了争执。”
卓红道:“是么。”
冷竹见他呆呆瞧着自己,似没听进心里去,便又问道:“万一他俩闹得僵了,动起手来,不知你会帮谁?”
卓红道:“我还欠着袁姑娘一次,但还欠‘师哥’三次……”
“白日里我便好奇,”冷竹忍不住截口道,“你本非我派弟子,为何跟嵇掌门来了这客栈后,便突然说他是你师哥?”
卓红道:“我在永州一个戏班子里长大,打小便认得他,我们戏班里的几个小孩儿,都叫他‘师哥’。后来不知怎的,我把他忘了……”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困惑。
冷竹道:“既然你欠嵇掌门更多,那想必是会帮他了。”
“那也不是。”卓红道,“我若先帮他去打袁姑娘,万一打死了,我就没法再还袁姑娘这一次。我会先帮袁姑娘,下次再帮师哥。”
冷竹一怔:“……原来你是这般算法。那你不担心你师哥的安危么?”
卓红道:“我和袁姑娘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冷竹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卓红瞧在眼里,问道:“冷姑娘,你很喜欢我师哥么?”
冷竹当即点头:“他是我派掌门,本事那样大,又那般慷慨大方,谁不钦佩喜欢?”
白日里她到客栈到得晚,不知沈越、魏濯之事,卓红得了嵇云齐吩咐,也不便告知,犹豫一会儿,只道:“我、我若有银两,也会送给那些灾民。”
冷竹抿嘴轻笑:“是是是,我知道,你嫌银两坠着你,都给了我。”随即又道,“白天我听说你答应了嵇掌门,愿意从此加入我派,我很为你高兴。以后你可要叫我师姐啦。”
卓红道:“我本来欠他四次,答应他后,便还剩三次。”
“嗯,”冷竹看他闷闷不乐,便转口道,“你在戏班里长大,一定会唱戏了?”
“我不会。”卓红摇头道,“唱戏时,我是在旁边吹笛子,师哥打板鼓,当时……”
“当时嵇云齐只是在永州一家戏班里打鼓——”
正午的旷野间,魏濯与沈越边走边谈,阳光下秋草招摇,如一丛丛泛黄的剑刃,“正赶上陈师兄来到永州,佘象设宴迎接,宴上安排了戏班,陈师兄见那打鼓的少年根骨奇绝,一时动念,竟收为关门弟子。”
两人在凌晨时避过了几批嵇云齐派出的追兵,行至晌午,已经许久未见到鲸舟剑客,沈越心绪渐松:“嵇云齐定没料到我们会去润州,将大多人马都遣去了北边。”
他对嵇云齐的过往并不在意,听着魏濯感叹了几句,不禁插口道:“不知袁姑娘是何出身,你老人家可也知晓?”
“袁丫头么……”魏濯道,“她是京城人士,她爹本是正三品的大官,卷入党争,被构陷下狱屈死,那时她年纪尚幼,赶上家道败落,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拜入咱们门派。”
“她经过家中变故,尤为渴慕权势,为此花费了许多心思,也是挺不容易。”
魏濯叹了口气,就地坐下歇息。
“原来如此。”沈越轻声应了一句,回想这半日,魏濯歇息得愈发频繁,似乎气力衰减颇多,暗忖:“我与嵇云齐不过短促相撞,他那内力中的后劲便极难捱,魏副掌门毕竟年老病重,与他数度交手,恐怕伤损不小。”
随即,魏濯让沈越也坐下行功,又指点了沈越半晌,沈越见魏濯脸容疲惫,便道:“你老人家再歇一会儿,我去寻些吃食。”
沈越行囊失落在那镇上,随身只带了点儿碎银,他走出半里路,来到官道旁,想向路人买些干粮,经过了两拨人却都是逃荒的难民,不禁心下烦郁:“这新政有什么用,遍处是挨饿的百姓。”
又等了一阵,却听见从他的来路上传来一阵喧哗,不禁一惊,回望去,七八个鲸舟剑客纵马而近,腰间玉佩被日头映出温润的水光,却都是登舟弟子。
沈越心知他们多半是从魏濯附近驰过,却因魏濯能藏敛气机而未察觉,他倏想:“我何不也运功试试,没准儿那断剑上的图纹,本身也有藏形之效……”
他当即双膝弯曲,一振肩膀,内劲灌注到四肢,从各处穴道缓缓迫发出来,笼罩周遭;顷刻间,那群剑客从他身畔打马而过,却都神情焦灼,无人侧头瞧他。
“我、我真练成了!”沈越心中惊喜,忽又见那群人在前方官道上勒马,左右张望,一人道:“也不知她是往哪边去了。”另一人道:“咱们回去问问那扎马步的憨子。”
沈越闻言顿时泄气,收功站直,眼瞧着那些剑客调转马头回来,为首一人见沈越满身污泥,皱眉道:“小子,你可曾见到一名红衣女子骑马经过?”
沈越暗凛:“难道是袁姑娘?这些人似乎并非嵇云齐手下。”他摆出一副茫然脸色,连连摇头,又取出碎银,向那人讨买干粮。
那人见状对同伴道:“也罢,咱们先回润州。”说完从行囊里取出一束肉干、几块饭团,丢给沈越,“傻小子,你别老杵在路边,小心叫马撞死。”却也没要他的银钱。
沈越看着这几人纵马驰远,便也转身归返;没走几步,惊见一骑遥遥而来,马鞍上坐的依稀正是个红衣人。
不知为何,沈越手足一阵虚软,他站定等候,待那人驰近,却见并非袁岫,赫然竟是五贼中的“桃花剑鬼”骆明歌。
“小弟弟,”骆明歌笑盈盈地勒缓了马,“你怎一个人在此?”
她说完见沈越只是惘然站着,不禁蹙眉道:“怎么,我换了身衣裙,你就不认得我了?”
沈越拱手道:“见过骆前辈。”心知骆明歌是设法绕到了那些剑客之后,难怪他们追不见她。
骆明歌微笑道:“瞧你脏兮兮的,你那位模样很美的袁姑娘呢,她不要你了?”
沈越佯作未闻,瞥见马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便询问起来,骆明歌道:“这人是‘独臂神刀’李剽鹰。”
沈越一惊,他曾听师父讲过,这“独臂神刀”一脉单传,刀术是极凌厉的,问道:“是谁杀了他?”
骆明歌摇了摇头,道:“他是被人废了臂膀,而后自尽身亡。”随口解释了几句,说这李剽鹰本是要去参加润州的“暗河”集会,却迟迟未进城,她受段妄之托,出城来接应,不想却在野外找见了尸身。
“如此说来,”沈越沉吟道,“段前辈也在润州城中?”
骆明歌道:“我出城时他还在,眼下在不在,我可不知道。”沈越又打听李舟吾的行踪,骆明歌一笑:“不知魏濯、袁岫现在何处?小弟弟,你现下是鲸舟剑派的人,你若不肯答我,我自也不能答你。”
沈越默然。骆明歌端详他片刻,道:“小弟弟,你虽与李舟吾交好,可也不能总是脚踩两条船,你好好想清楚吧。”言毕催马离去。
沈越暗叹一声,回到魏濯身边,道:“刚才遇见几个同门,应是润州剑舻弟子,他们言语中并未提及佘象。”
魏濯点了点头,沈越递上肉干饭团,魏濯却无食欲,等沈越吃过,两人便继续行路。
到黄昏,两人进了润州城,沈越道:“我先去剑舻探探虚实,再来接你老人家。”他本心不愿卷入嵇、魏之争,只是自己已然在练“世外轻舟”,倘若嵇云齐真信了那谣言,势要除去自己,即便以后自己报完了仇,也极难甩脱这一祸患,自然还是魏濯取胜,于自己最为有利。
魏濯想了想,却道:“那也不必。若真是佘象亲自布下埋伏,你也瞧不出来。”
两人径自走向城西,一路地势渐高,润州剑舻便坐落在最高处,却是一座竹木环绕的清静山庄,占地极广,从山庄门口张望城中,街巷景色尽收眼底。
守门的剑客听明两人身份,脸色煞白,忙去通报,不多时舻主郑昭麟率众迎出门来,对魏濯叩头施礼。
午时沈越遇见的那几个剑客也在众人之中,眼觑沈越搀扶魏濯步入庭院,惊得合不拢嘴。
沈越环顾庭院幽深,也不知有几重几进,这剑舻似比秣城县衙还大,走了许久才在一处厅堂坐下,郑昭麟唤来许多仆从,伺候两人梳洗更衣,又将两人请去剑舻正堂落座。
魏濯呷了一口热茶,让沈越叙出嵇云齐的悖逆之举,郑昭麟神情震惊,当即道:“润州剑舻一百八十九名剑客,愿为你老人家赴汤蹈火,只请你老人家下令。”
魏濯颔首道:“‘麟之为灵,昭昭也。’你是忠直之人,我素来知道。”
郑昭麟躬身拜道:“承蒙你老人家信任。”等候良久,却不见魏濯下令,他犹豫一阵,请示道:“是否让属下挑选一些精干弟子,快马北上,到各处分堂、剑舻传讯?你老人家若觉不稳妥,属下愿亲持你老人家书信,赶赴鲁州。”
魏濯道:“此事不急。”
郑昭麟一愣,沈越心下亦觉奇怪,眼瞧魏濯慢悠悠喝茶,郑昭麟又道:“万一、万一敌人突然大举来犯,虽有我等效死,但你老人家万金贵体,闪失不得,可要属下为你老人家暂找个隐蔽处歇息?”
魏濯道:“也不必。”
郑昭麟忧急不解,正要再劝,一名剑客来到他身旁耳语几句,郑昭麟禀道:“鲁州的严画疏严副堂主,这几日正在剑舻中养伤,他听说你老人家来到,想来请安,你老人家可要见他?”
魏濯道:“让他过来吧。”
少顷,严画疏独自进得堂中,对着魏濯躬身一揖,魏濯道:“坐吧。”
严画疏神色从容地谢过,又对着沈越微微一笑。
沈越漠然不语,见严画疏落座时腰脊似有不便,脖颈上还有两道结疤的剑痕,暗忖:“看来此前胡师兄与卓红差一点便杀了他。”又想到姜平,却不知他是否也在剑舻。
魏濯瞟了两人一眼,道:“画疏,你和沈越有过节?”
“自然没有,”严画疏笑道,“之前我们两个在秣城江边偶遇,相谈甚欢。”
沈越一怔:这话是他初见严画疏那夜在破庙说过的,没想到严画疏记得清楚。又听魏濯道:“如此甚好。”
随后,严画疏听说了嵇云齐之事,神情中却也并不惊讶,只是似有所思。沈越心想:“以此人脾性,心里定是在说‘有趣’。”
但见严画疏起身揖道:“有你老人家做主,万事无忧。有什么需我去办,你老人家只管吩咐。”
魏濯摆摆手道:“很好,你们且退下,我要指点沈越的武功。”
严画疏与郑昭麟对望一眼,都有些迷惑,却也均道:“属下遵命。”
当夜,沈越住进剑舻中一间极轩敞的卧房,房中诸般器具精美,床褥暄软舒适,他却久久难眠。
夜半,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沈越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他想:“是袁姑娘来找我说故事。”自己却也觉得几无可能,匆匆起床开门:
一人手提灯笼站在门外,面容白皙俊美,却是严画疏。
沈越冷眼看着严画疏踱入房中,道:“严副堂主深夜何事?”
严画疏泰然自若地环顾房间,转回身来,道:“沈师弟,其实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那日在刘宅,你伙同胡子亮、卓红竟要杀我,我倒真是吃惊:你怎么对我有如此深的恨意?”
“不错,”沈越笑笑,“严副堂主不过曾用‘雷刺’杀我而已,我确不该恨你。”
“正是如此,”严画疏肃然点头,“总不能因为我要杀你,你就要杀我吧?那你可太不讲道理。我杀你时,不过随手杀一杀,心里可并不恨你。”
沈越淡淡道:“言之有理。严副堂主若无别事,我可要睡觉了。”
严画疏莞尔道:“如今天赐良机,我来找你,是想与你联手做成一件大事。”说着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瞧着沈越。
“什么大事?”沈越皱眉。
严画疏静默一阵,却反问道:“魏副掌门伤势不轻,是么?”
第十二章 :红(中)
沈越道:“我倒不知魏副掌门受伤了,你若好奇,不妨自己去问他老人家。”
严画疏见他神情淡漠,也辨不出此言虚实,转口道:“无论如何,魏副掌门也是病重,嵇掌门既下得山来,自是胸有成竹……”
沈越皱眉道:“原来你想转而投靠嵇云齐。”
严画疏慢条斯理道:“嵇掌门执掌本派,地位最尊,咱们听命于他是天经地义,也谈不上投靠。”说着语声渐低,“也不知怎么,你竟能得魏副掌门青睐,多半是他病得糊涂了,我瞧他对你似乎不加防备,只要你……”
沈越暗惊,道:“你想谋害魏副掌门,向嵇云齐邀功?”
“你这可说错了,”严画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我二人。咱们也并非要谋害谁,只是顺应大势,一起为门派出一份力。”
沈越冷笑:“我自不会与你同谋。姓严的,你不怕我明日禀告魏副掌门,治你的罪?”
严画疏微笑道:“我不过深夜难眠,找你说几句闲话,你若犯傻去诬告我,他老人家可未必肯信。”
沈越沉默一阵,问道:“姜平在哪儿?”他回房歇息前,曾向郑昭麟打听,得知严画疏是独自来到剑舻,未见其属下。
严画疏恍若未闻,又道:“沈越,我知你对我怀恨在心,可别因此错失良机,到头来连性命也保不住……”
沈越道:“姜平在哪儿?”
严画疏笑道:“我如何调遣自己的手下,似乎不必报与你知。”
沈越点点头:“别的事,严副堂主也不必报与我,就请回吧。”
严画疏轻叹起身:“沈师弟不肯与我联手,我也只好告辞。”走过沈越身旁时,随手在沈越臂膀上一拍,一瞬间沈越骤觉一股锐劲钻进“曲池穴”,沿手阳明小肠经游走——
“这是……‘雷刺’!”沈越立即醒悟,同时却也清晰觉察到,相对于昨日撞入他肩头的嵇云齐的内劲,这雷刺是如此孱弱而缓慢,他正感错愕,丹田内息自然生发,疾流至臂上经络,将那一抹雷刺冲消殆尽。
此时严画疏尚未及撤手,手掌如遭蛇噬般一缩,虎口崩裂流血,他讶然注目沈越:“小子进境恁快?”随即横挥手臂,扫击沈越胸前;沈越斜退避开,以“龙王坞”的掌法还击,严画疏有心观察沈越武功深浅,左闪右躲,身影快如鬼魅,带得屋内灯烛一阵飘忽明灭。
沈越连换数派掌法,掌缘总是堪堪追到严画疏衣袂,难以击实,眼瞧又一掌劈空,旋腰使出“扣舷掌”中的一招“白雨跳珠”,严画疏哑然失笑,这“扣舷掌”与“归棹剑”都是鲸舟剑派的入门武学,年轻弟子们用以套招对练,无不使过万千次,熟悉至极,严画疏不假思索便使出此掌法中的“星河清梦”,将沈越的攻势拆开——
两人手臂相触,各自身躯晃颤,严画疏神思莫名一空,竟忘了再变招进击,转瞬醒神,沈越的右掌却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严画疏大骇,急敛心神,向后仰颈之际,飞足踢在沈越腹上,两人“噔噔噔”各退三步,严画疏只觉颈上火辣辣一片,伸手摸去,此前结疤的剑痕绽开,却摸了一手的鲜血。
沈越暗自调息,腹上倒不如何疼,只是刚才他右手未及发力,便被严画疏颈上迸出的巨力震脱,手指僵麻不已。
严画疏神色诧异,紧盯着沈越,似在犹豫是否再出手,他自忖虽伤势未愈,但也该能轻易击败沈越,却不想仅隔几日,沈越竟然武功大增,忽而嗤笑一声:“你仗着得了魏濯的传功,便不怕我了?”
沈越心说:“他也这样觉得。”自知内功增长过快,可魏濯却说并未传功,委实让他费解。
他直视严画疏,淡淡道:“姓严的,我有更要紧的事,无暇与你纠缠,下回你再敢来惹我,我就杀了你。”
严画疏摇头笑道:“你不识抬举,我照样能干成此事,那时你再后悔,可就……”
沈越道:“滚。”
严画疏一怔,微笑道:“很好,你总能比我想的有趣。”说罢扭头便走,临出门时,忽然就地打了个滚儿,翻身站起,倏忽掠远。
沈越见严画疏这般离去,毫不气急败坏,心下暗忧:“此人难缠得很。”回想刚才交手,却也并无把握将其击杀。
翌日清晨,沈越来到剑舻正堂,恰逢严画疏施礼告退:“……明日我再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严画疏走出门去,却瞧也不瞧沈越,两人擦肩而过;堂中,魏濯招呼沈越坐在他身旁,询问他昨夜的梦境。
沈越禀道:“昨晚弟子确是做了个怪梦,梦见严副堂主原来是蛇蝎心肠,要用歹毒伎俩害你老人家……”
魏濯微微摇头:“这恐怕不是梦,是你心中的偏念。”随后,便让沈越闭目行功,将手搭在沈越脉门,从旁护持。
沈越寻思片刻,又道:“此人居心叵测,还请你老人家——”遽听魏濯道:“不可分心。”
沈越继续凝神运功,将近中午,才收功歇息,随魏濯前去偏厅用膳;刚吃两口,却见舻主郑昭麟急匆匆进厅,禀道:
“有数百名黑衣剑客驰入润州,直奔剑舻而来,为首一人,自称是你老人家的徒弟。”
魏濯点点头,不疾不徐道:“是小鹄子吧,到得忒慢。”
沈越暗自惊诧,鲸舟剑客的惯常装束是一身天青色劲装,却不知这些黑衣剑客是从何而来;只见郑昭麟脸色震惊道:“莫非……莫非那人便是总堂‘道’部的欧阳鹄?”
沈越眼瞧魏濯颔首,心下恍然:鲸舟剑派三个分堂均设有“剑”、“律”、“契”三部,而总堂并无剑部,却多了“典”、“道”两部,典部主管门派诸般祭祀典礼,而道部则几乎汇集了整个剑派的武功高手,只有门徒修为精深,已经由“术”至“道”,才可被选入道部;而欧阳鹄身为道部主事,是魏濯的亲传弟子,从前沈越也曾听过此人,据说其武功不在裘铁鹤、岑不寂之下,但因极少离山,名头却不如神锋六御史响亮。
又见郑昭麟喜道:“欧阳师兄既来到润州,可就更稳妥了。”说话中,便有弟子通报:欧阳鹄求见。魏濯笑呵呵道:“让这孩子来陪我吃饭。”
又过片刻,便有个黑衣人领着一队剑客来到厅外,在台阶下对着门内郑重叩首,道:“弟子来迟,请师父降罪。”得魏濯允可后,才让手下剑客侍立门外,独自进了门。
沈越见这欧阳鹄面目舒朗,虽在魏濯口中是“孩子”,却也有四五十岁了,一袭劲装与腰间佩剑都黑如浓墨,只有一缕剑缨鲜红如霞,煞是夺目。
魏濯缓缓道:“嵇云齐说,杀了我几个弟子,我当时便想,至少他没那么容易杀你。”
欧阳鹄道:“先前嵇云齐猝然下山,弟子和其他几位主事商议许久,莫衷一是,弟子惦念师父安危,便先行率众离山;如今道部七百剑客俱在,听候师父驱策。”语声干脆有力,如刀枪交鸣。
沈越暗忖:“魏副掌门也未让人对欧阳鹄解释嵇云齐的悖逆之举,想来他们师徒俩许久前便以嵇云齐为敌。”他知“道部”剑客实是鲸舟剑派精锐中的精锐,眼下魏濯多了这七百剑客的助力,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魏濯略一斟酌,唤来笔墨,手书了两封信,吩咐欧阳鹄:“你派人分乘千里马,送至鲁州、凉州,交由柳奕、周铸亲启;沿途不入剑舻,不得张扬嵇云齐之事。嗯,再派些弟子,探明嵇云齐的行踪。”
欧阳鹄领命出门,安排妥当后回来,落座陪魏濯谈聊,他听闻沈越正受魏濯指点武功,拱手笑道:“恭喜沈兄弟有此福缘,如今我便跪下哀求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肯指点一句。”按辈分他该称沈越为师侄,但见魏濯看重沈越,兴许会收其为徒,便以平辈相称。
魏濯道:“小鹄子,就你天资而言,你的武功已练到顶了,无须再指点。”
欧阳鹄笑道:“只怪弟子天资太低。”他张望门外,似想及一事,又道,“对了,刚才弟子入城时,手下剑客听见几个赶路的说话,竟提及师父还有沈兄弟的名讳,还提到朝廷的顾飞山……我手下见他们可疑,便将他们捆了。”
沈越一愣,打听那几人的年龄样貌,欧阳鹄道:“那是一家三口,那家的汉子自称是秣城的捕头。”
“啊,是徐大哥!”沈越道,“他确是认得魏副掌门与我。”
欧阳鹄听明是误会,道:“他们就在剑舻大门外,我这就让人放了他们。”
沈越道:“我也去。”快步出了剑舻,为徐捕头一家解去捆绑,听徐捕头说,他们是依照顾飞山吩咐,要举家搬去荆州。
沈越将他们送到城中客店,徐妻与阿虫都颇受惊吓,眼圈泛红。徐捕头向沈越连连道谢,眼见沈越告辞要走,迟疑道:“那个、沈兄弟,敢问那位袁姑娘眼下也在润州么?”
沈越略一静默,答道:“她没在。我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徐捕头惊咦道:“你这是不跟着袁姑娘了?倒也很好、很好……”
沈越微怔,想起那天他与袁岫、魏濯在徐捕头家吃饭,徐捕头和袁岫交谈时,一直低着头,似对她颇敬畏,便问道:“徐大哥,我记得袁姑娘劝你不急着搬家,兴许顾大人到得京城后,皇帝另有任用,不用再回荆州。”
徐捕头道:“是、是,不过我今后既是要追随顾大人做事,还是该听他的,这个么……”
沈越见他吞吞吐吐、神情颇不自然,愈觉奇怪,倏而心里一紧,生出个念头,道:“是了,严画疏此刻也在润州剑舻。”
徐捕头讶道:“严大人也在?沈兄弟,你说我该不该去拜见他,还是罢了,我倒有些怕进你们剑舻……”
沈越闻言愈发确定,一霎里手脚冰凉,道:“原来不是严画疏……徐大哥,多日前在秣城,严画疏并没有威胁过你,是么?”
他见徐捕头脸色发白、默不作声,便继续道:“威胁你的人,是袁姑娘。”说完等了许久,才听徐捕头叹道:
“沈兄弟,非我贪生怕死,起初我执意不肯出卖你,但她拿我家阿虫要挟,我、我不敢不听她的……”
沈越道:“她让你做什么?”
徐捕头低声道:“她让我一见到严大人,便将你这几年偷偷搜罗漏鱼武功的事告诉严大人。当时我想,严画疏是谁,我怎能见得到?却不想严大人不久便到了县衙……”
“可是,她为何如此,”沈越喃喃道,“她为何要将我置于险地?”蓦然间想到初遇袁岫那天,她身穿青色衣裙,站在徐家门外的巷子里,弯腰对着阿虫说话,当时情景他回想过许多次,眼下想起,却觉心里郁塞,说不出的难受。
“徐大哥,她还让你做过什么?”沈越又问。
“别的么,”徐捕头道,“别的似也没什么……沈兄弟,你别问了,这次是你自己想到,不是我说出来……”
沈越点头道:“等我再见到袁姑娘,一定当面问个清楚。”
“还是、还是别见得好,”徐捕头满脸忧惧,“她手段厉害得很,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她……”
“徐大哥安心歇息,我想袁姑娘以后也不至于再为难你。”沈越说完,便默默走回剑舻。
往后三日,沈越每天向魏濯讲述夜里的梦境,苦修“世外轻舟”的功法,疲累时便到庭院中散步,几次撞见严画疏坐在亭中,严画疏笑吟吟招手寒暄,沈越却也无心理他。
到第三日傍晚,沈越吃晚饭时,听欧阳鹄道:“今天刚收到京城剑舻的传书,说皇帝仍是重用宁相,执意推行新政。”
沈越道:“看来朝廷尚不知秣城邹知县被杀一事。邹大人是宁相的得意门生,他办事不力,招降盗匪来施行新政,却反遭杀害,多半皇帝要迁罪于宁相。”
“此事秣城县已快马报与朝廷。”欧阳鹄摇了摇头,“传书上说皇帝得知此事后,不过稍稍斥问了宁相一句,依旧让他主持新政,还加封他为太傅。”
沈越一怔,想到惨死的邹清远、任秋,以及任秋手下的兄弟,良久说不出话。
当夜,沈越心烦意乱,到庭院中走逛,月色濛濛中,猝见角落里一道伫立的黑影转回身来。
“沈师弟,你也睡不着么?”严画疏微笑颔首。
沈越走近几步,瞧见他的笑容,胸中窜起怒火:“姓严的,你在秣城枉自害死许多人,既未能动摇宁重言的权位,也挡不住朝廷继续推行新政,岂非愚蠢?”
严画疏似也听闻了这一消息,诧异道:“这有什么愚蠢,能让皇帝略微斥责一句宁相,也不算徒劳无功,反正……也不费我什么事。”
“无论有功无功,无论有没有新政,那些人都不该死。”沈越冷冷道,“可你严画疏,却能为了一句无关痛痒的斥问,为如此轻微的理由,害死这么多条性命。”
严画疏道:“不然呢?”他说完见沈越怒视自己,不禁失笑道:“沈越,你怎么了,难道你想让我给你道个歉?”
远处走来几个巡夜的剑客,严画疏等几个剑客去远,轻叹道:“咱们何必争论这琐碎小事?沈师弟,我最后劝你一次:你若想通了,愿意与我联手,可须早点知会我,否则到明日正午,就来不及了。”
“明日正午?”沈越一凛,心想如今总堂道部剑客汇聚于此,凭一个有伤在身的严画疏,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冷笑道,“你又何必危言耸听?”
严画疏叹道:“你若不信,到明日正午自会知晓。”言毕径自走离。
沈越料定无事,但瞧着严画疏月下的背影,心底却也隐隐有些不舒服。
翌日正午,沈越与严、郑、欧阳三人陪同魏濯用饭,他仔细留意严画疏,见其不时恭维魏濯几句,神情谦谨,言语得体,一直到吃完了饭,却是毫无异状。
“他果然只是随口骗我。”沈越松下心来,只听魏濯道:“你们都退了吧,我再和沈越说几句话。”
诸人随即告退,魏濯慢慢起身,走到门边,忽道:“小子,你可知今日是本派创派祖师的祭日?”
沈越一怔,照实道:“弟子……记得不甚清楚。”鲸舟剑派的祖师陆寻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留传下的事迹极少,几年前沈越在庐山总堂学剑时,曾见过祖师画像,也参与过祭典,只是后来他到了秣城,一心准备复仇,便将此事淡忘;眼下回想,那祭典确是在秋日。
魏濯眺望庐山方向,叹道:“五十一年前的今日,我和陈师兄、陆师妹在山上的祠堂里,焚香祭拜祖师,当时我们计较已定,要在年节过后对武林宣战……”
“我对着祖师画像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愿天命眷顾,祖师庇佑,让我派一统江湖’,陈师兄从旁听见,忽然转头看我,他说——”
魏濯讲到这里,先前离去的欧阳鹄突然快步返回,禀道:“永州分堂佘堂主来到剑舻,求见你老人家。”
沈越一惊,却见魏濯不动声色,慢悠悠道:“我也好些年头没见佘象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欧阳鹄道:“他是孤身一人前来。”
第十二章 :红(下)
初遇佘象时,卓红还不满三岁。
那年佘象升任永州分堂律部副主事,他离开秣城剑舻,千里迢迢来到永州郊野,却见路旁歪倒着一驾马车,血流满地,几具尸身双目圆瞪,显见死得惊猝。
佘象靠近几步,发现死者中还有个极幼小的婴孩,双目紧闭,胸口衣衫破裂,露出一个淤青掌印。他翻查马车车厢,从一封书信中得知这些死者是姓卓的一家人,正要去永州城内访亲,他用信纸擦了擦手,便要离去,忽然听见细微响动,回望去,那婴孩竟睁开了眼,先前却只是闭过气去。
斜晖淡淡,四野无人,佘象缓步走过去,那婴孩不哭不叫,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手脚胡乱比划着。
佘象一生极少动恻隐之心,曾有许多人向他呼救求饶,他都置之不理。兴许是因这婴孩并不呼救,甚至全然不瞧他一眼,他反而生出相救的念头。他看着婴孩躺在血泊中,周身都被鲜血浸湿,红红的宛若一枚果子,那婴孩反复比划着同样的几个动作,他看了一会儿,心头微震,又去查探尸身伤口,明白过来:
杀这一家人的,是“桃花剑岭”一派的漏鱼,这婴孩记住了凶手的剑招,学着比划了出来。
佘象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但觉这婴孩手舞足蹈中,似已得剑招神髓,乍看稚嫩,却又透出一抹庄严气象。他心想:“世上竟有这般天赋。”伸手按在婴孩胸前,一霎只想吐劲将其震死,终究却运功治好了婴孩的掌伤。
他抱起婴孩,鲜血从婴孩衣衫上淋漓滴落,斜阳染红了远处的城墙,他若有所感,为婴孩取名卓红。
随后,佘象将卓红交与城中一个旧相识,那人是个戏班的班主,多年来领着戏班徘徊在金陵、秣城一带,却在不久前也来到永州,租了个宅院住下。佘象让他继续挑选身手矫健、心思灵巧的学徒,明面上教他们唱戏的身段架势,暗中传授“鸣石剑派”武学。
卓红在戏班里长大,没少挨欺负。他对一些常事常理总不信服,反复询问师哥们,譬如“大家何不一直躺着”、“银子和石头有什么不同”、“为何我要听你们的话”,师哥们觉得他古怪,高兴了便哄他逗他,有时也将他弄哭了取乐,每次都是嵇师哥护着他。
嵇师哥比卓红大了九岁,只有姓没有名,又因他每天起得最早,别的师哥都叫他“打鸣儿的”,他常说到二十岁时,便要为自己取出一个天下最响亮的名字来,谁也不能替他取名。
平日里他不只护着卓红,也护着其他小孩儿;任哪两个师哥起了争执,他也总要去劝解说和,师哥们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却仍乐此不疲。卓红问:“嵇师哥为何这样固执?”师哥们说:“他打小就迂,见到别人吵架,便去哀求人家和好,人家不听,他就自己哭起来,这两年还算哭得少了。”
卓红又去问嵇师哥。嵇师哥说:“我不固执,我只是……”说着顿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良久才勉强道:“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到了卓红七岁那年,班主将一群年轻学徒叫进屋里,卓红隔窗偷看,见屋里摆着一面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人;屏风前的地上,却放置了一大块青黑色的石头,和一柄铁剑。
“你们都已学了几年拳剑和吐纳的法门,”他听见班主说,“这便轮流用剑刺这石头,须使全力,谁刺出的声响大,我便先教谁更厉害的功夫……阿红,你偷瞧什么!”
卓红被班主拎进屋里,也不惊惧,眼睛闪亮地瞧着那剑,往常戏班唱戏时,也会用到兵刃,却都是些涂了漆的木片,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剑,不自禁地走近拾起那剑,在手里晃了晃,寒光流淌,只觉像握着一截冰棱。
班主瞧得好笑,道:“你小子倒胆大,便让你先刺一记。”
卓红点点头,蓄足了劲,一剑刺在石上,却如中软革,几无声息。学徒们都哄笑起来,班主也笑,他在半年前才开始教卓红练武,本也不指望他能刺出响来。
屏风后那人听见这声,却忽而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
随后,一个个学徒渐次出剑,均将石头刺出响亮的嗡鸣;本来以剑尖刺石,要刺得很响也不容易,但屋里这石头实为“鸣石剑派”的宝物,名曰“钟石”,石内生有空隙,宛若石钟,只要练过少许内功,便能刺出钟鸣。待学徒们刺完,班主点出四个刺得最响的学徒留下,其中也有嵇师哥。
屏风后那人忽道:“卓红也留下。”其余学徒以为卓红本事最低、要被留下训斥,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脑袋,出屋而去。
“今日传你们一路‘洪钟剑’。”屏风后那人说完便继续饮茶。班主朝着屏风一揖,讲述起剑法,没讲几句,忽有个学徒颤声道:“我、我不想学,我三年没回家了,我要回家!”
班主道:“你为何不想学?”
那学徒犹豫一会儿,才道:“我听说,学了武功,就成了、成了什么鱼,要被鲸——”
班主看了一眼屏风后,道:“你既不学,就回家去吧。”
那学徒一愣,欢喜奔出门去。
当夜,嵇师哥找到卓红,对他说:“其实白天的比试,是你得了头名。我若使出全力,刺中石头时也没有声响。”
卓红问:“那你为何不出全力?”
嵇师哥道:“我怕比过了师哥们,惹得他们生气与我争吵。我瞧得出你那一剑是将剑劲尽数透入了石头深处,含而不放,片刻后才蔓延到整块石头,那时正赶上许师哥第二个出剑,他的剑鸣里混入了你那一刺的声响,才会那么响亮。”
卓红挠头道:“许师哥刺得最响,可他却说不想学。”
嵇师哥道:“我已经悄悄托人去打听这事。”
往后数日,卓红因年纪幼小、却又得传新剑术,招来不少师哥嫉妒刁难,卓红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都是嵇师哥帮他说和打发;有个师哥好奇问道:“打鸣儿的,虽说你爱管闲事,谁都护着,可似乎更爱护着阿红一些?”
嵇师哥道:“我是觉得,他和我很像。”
那人听得诧异,嗤笑道:“阿红模样可俊俏,你一张干干巴巴的瘦脸,你俩哪里像了?”
嵇师哥道:“不是模样,是别的像。”
又过数日,卓红干完戏班的杂活,见嵇师哥神色有些慌乱,便凑近询问,嵇师哥说:“我打听清了,许师哥没有回家,他死在半路上了。”
卓红讶道:“他怎么会死?”
“阿红,”嵇师哥反问道,“你有没有察觉,这几年里,每年都有几个师哥不见了?”
卓红点头:“班主说他们回家去了。”
“恐怕未必。”嵇师哥想了想,叮嘱道,“这些事,你别对旁人说起。”
又过了三年,卓红留意到每年仍有一两个师哥离开戏班,班主解释说,他们有的是回家改换了生计,有的则是被班主派去外地做事,路途遥远,一时赶不回来;而照嵇师哥的猜测,这些人却都已遭遇不测。
转眼佘象到永州已经八年多,他颇得陈樗信重,从律部副主事升任剑部主事,直至成为永州分堂之主。各地鲸舟剑客都钦佩佘象处事忠勤稳重,擒捉漏鱼不遗余力,做下许多功绩,尤其他本来出身于“鸣石剑派”,数十年来所擒杀的此派漏鱼却也不少,其中更有些高手是他亲手所杀,足见其对鲸舟剑派的忠心。
到这一年中秋,十岁的卓红与师哥们聚在一起吃饭,嵇师哥对他使个眼色,两人匆匆吃完,来到后院柴房,嵇师哥道:“昨夜班主对我说了,过几天就要派我去外地‘做事’。”
卓红一惊,道:“那怎么办?”
嵇师哥道:“去就去。我走之后,你身边没人照应,可要……”
卓红道:“我晓得,我要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吵架,看到别人吵架,我就去劝他们。”
嵇师哥看着卓红,沉默一阵,摇头道:“不,那样你会吃苦头的。你记住,以后你要和他们两不相欠,谁打你一巴掌,你就扇他一耳光,谁夺你一块糕,你就抢他一碗饭。”
“可是——”卓红见嵇师哥神情中满是关切,便道,“我记住了。”
嵇师哥走后,卓红与师哥们起了不少争执,他年纪虽小,剑术已然不低,闷声不吭地只顾计算与别人的“盈亏”,倒也没受多少气。
半年后,嵇师哥回来了,这些年班主派了许多人外出做事,嵇师哥是唯一回来的,他衣衫上遍布干涸的血迹,踉踉跄跄地走进院门,对着卓红咧嘴一笑,随即晕倒在地。
班主来到院中,驱散众人,将嵇师哥带进屋里。过得片刻,卓红心中担忧,又蹑回无人的院中,靠近窗边偷看:
屋里的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屏风之前,班主揪住嵇师哥的衣襟,低喝道:“小子,你当真刺死了柳州剑舻的戴舻主?”
“不错……”嵇师哥脸色苍白,双目微睁,语声极是低弱,“那人死前问我,是不是受佘象指使……”
“戴舻主可不好杀,”班主松开了手,嵇师哥身躯摇晃,委顿跌坐,“你为何不半路逃走,还真去柳州杀他?”
嵇师哥笑笑,说:“我若半路逃了,只怕死得更快,现下我至少……至少活着回来了。”
“说得好。”屏风后那人站起身来,走到嵇师哥跟前,“你当知道,你伤势不轻,这一路回来,若非我暗中派人照应,你也活不下来。”
嵇师哥大口喘息,半晌才道:“多谢……多谢救命之恩。”
那人笑起来,转头看向窗边,恰与卓红对视:
只见那人一袭红袍,慈眉善目,气度闲静,俨然一位整日莳花弄草的邻家翁。
——沈越看着这红袍人踏入润州剑舻正堂,对魏濯拱手施礼,不禁心弦一紧,想到五十年前,正是眼前这位和蔼老者屠灭了秋芦门。
欧阳鹄与严画疏、郑昭麟先后进得堂中,但见魏濯低眉喝茶,既不瞧佘象一眼,也不赐座;佘象静静伫立,神情端谨,似也不急于开口。
严画疏神情震惊,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佘堂主,你、你当真没带人马?”
佘象目不斜视,面对魏濯道:“此前严画疏遣人来见属下,告知魏副掌门正在润州,劝说属下发难;后又传信说,他与总堂道部欧阳鹄的副手戴珩相熟,可与其一同袭杀欧阳鹄,掌控道部剑客。”
他不疾不徐地禀完,严画疏脸色发白,想辩解几句,忽听魏濯叹道:“擒下吧。”
严画疏大惊,转身便要冲出门去,见欧阳鹄掠近来挡,立时翻腕刺出细簪,满堂风紧;欧阳鹄侧步拂袖一引,簪上的风雷之声愈响,一刹里严画疏只觉自己这一记“大泽疾雷”的劲道不断攀升,却连他留着转圜变招的内劲都被引去了簪尖——
“原来他修的是‘挥月斩水’……”严画疏暗道不好,却已收不住势,内息激涌之下,呕出一口血,欧阳鹄趁他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从容出指封住他经络。
细簪坠地,严画疏重重摔倒。
“嵇云齐现在何处?”魏濯看也不看严画疏,缓声问道。
堂中寂静片霎,欧阳鹄见佘象也不回答,便禀道:“弟子已派人探明,嵇云齐一行,三日前便去了秣城,一直盘桓城中,未见其离去。”
魏濯点点头,又对沈越道:“适才我讲到,当年本派对武林宣战之前,我在祖师祠堂祈愿,陈师兄却忽然转头对我说,‘此举杀孽太重,天命不会眷顾,祖师也不会庇佑。’……”
他忽然叙起往事,佘象却也不惊诧,仍是垂手静立。
“我听了陈师兄所言,不知怎么,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以为陈师兄要转念放弃,陈师兄却又道:‘无天命,唯有——’”
魏濯说到这里,面色恍惑,似是想不起来了,摇头笑道:“罢了,此事也不要紧,沈越,你今日该试练哪条经脉了?”
沈越道:“仅剩‘阳跷脉’还没练过。”这几日里,他大半时间修练“手太阳小肠经”,在面见魏濯时,则逐一试练其余正经、奇经,魏濯从旁指点护持,耗费心力极多。
魏濯道:“练这阳跷脉,须着意蓄劲于‘晴明穴’,此穴是五脉交汇……”他细致讲解起功法来,浑不管佘象在场,佘象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否在听,过得良久,魏濯讲完了,才瞟一眼佘象,道:
“你来杀我,所凭为何?”
“魏副掌门言重,”佘象叹道,“属下实无歹意,只是有几句劝言要讲。”
魏濯微微摇头:“何必遮掩?以你武功,尚不及我徒欧阳,倒敢自投罗网。”
佘象道:“魏副掌门,你与嵇掌门战端一起,本派三大分堂中,有两堂效忠于你,势力大过嵇掌门许多;可是朝廷的天笈军绝不会从旁静观,以宁、左二人的谋断,必会趁机出兵。”
郑昭麟顿时冷笑:“咱们何时怕过朝廷?”
佘象道:“朝廷怕我派,故而不会径直大举进犯,以免魏副掌门与嵇掌门暂搁争斗,转而共抗天笈军;他们必会在这双方之中,择一相助。郑舻主,你说朝廷会助强还是助弱?”
眼见郑昭麟斟酌不答,佘象继续道:“若助魏副掌门,以摧枯拉朽之势取胜,以后朝廷与鲸舟剑派仍是僵局,宁重言与左迟又岂会甘愿?他们必会助阵嵇掌门,使我派内战耗日持久,元气大伤,到时他们才能坐收渔利。”
沈越闻言暗觉有理,郑昭麟与欧阳鹄对视一眼,均不说话。又听佘象道:“我知魏副掌门是早已想到此节,才迟迟不愿张扬嵇掌门的不敬之举。”
魏濯沉默不语。欧阳鹄微笑道:“佘堂主既出高论,想来必有良策。”
佘象淡淡道:“我此来正是想劝魏副掌门,何妨将大权尽交与嵇掌门,回庐山安度余日,我派也不至久陷于内乱,善莫大焉。”
“此言差矣。”郑昭麟怒道,“何不让嵇掌门束手就死?魏副掌门立即为本派另择明主,那也不会内乱。”
佘象不再理会郑昭麟,目光灼灼地凝视魏濯,等候许久,见魏濯仍不作声,轻叹道:“属下言尽于此。”
话音方落,沈越忽觉眼花,不远处佘象的身形似乎时而瘦削、时而臃肿,在刹那间闪漾不定,佘象转身走向门边,同时间却有另一道人影向前迈出一步,仿佛是从他身上分化出来——
嵇云齐也穿着一身红衣,手持卓红那柄红刃的短剑,现于堂中。
魏濯一惊站起,他在小镇客栈中曾与嵇云齐数度交手,深悉其修为境界,自忖嵇云齐若施展藏形敛机之术,定然瞒不过自己,除非……除非此人在短短几日之内,竟然剑境大进,可其修练错乱的“世外轻舟”心法七年,却绝无道理突然间就领悟了新境界;魏濯转念中又看向沈越,此前沈越在秣城北郊的风雨中,曾看破他的藏形术,可眼下沈越却也满脸惊凛,如梦初醒。
眨眼间,佘象走近门口,嵇云齐走向魏濯,两人相背而行,宛若剑与鞘相互脱离。
郑昭麟疾步挡在魏濯之前,喝道:“你敢……”两字出口,嵇云齐身形倏动,左手按在郑昭麟肩头,内劲侵入,转瞬间郑昭麟抖如筛糠,只觉体内恍若落下了一场内息之雨,五脏六腑惧遭淋毁,栽倒毙命。
几乎同时,欧阳鹄与沈越分从左右跃向嵇云齐;眼觑嵇云齐左袖拂出,欧阳鹄凌空劈掌削中嵇云齐袖缘,运转“挥月斩水”的剑劲,便要将嵇云齐引得脱力失衡,骤觉其袖劲如帆借风势,霍然铺张开来,从周身淹卷而过——
剑劲吞没了欧阳鹄,使他一霎里心生幻感,看见遮蔽明月的黑潮,他双足甫一着地,便即软倒,手足划水般扑腾几下,吐血晕厥。
一旁的沈越被袖风擦过肋间,半边身子麻痹,他强运内劲冲解开,右掌扣住了嵇云齐肩头,立时急催内劲,这一回与此前两人肩膀相撞时不同,沈越只觉嵇云齐经络中虚空一片,自己的剑劲侵入之后,恍如跌落悬崖,无休无止地朝他丹田坠落——
嵇云齐抖肩一振,沈越倒摔出去,撞碎几案,一时挣扎难起。
沈越震惑难言,亦觉出嵇云齐修为大进,堪称神乎其神,电光石火间,他突如被人紧紧攥攫住心口,痛楚绝望,明白了嵇云齐为何要去秣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是袁岫带着嵇云齐回去老君庙,将他埋藏的断剑掘出,交给了嵇云齐。以嵇云齐的绝顶天资,参详数日,恐怕已练成了“世外轻舟”。恍惚中,他听见嵇云齐说道:
“沈越,我答应了阿岫,今日留你性命。”
嵇云齐继续前行,红袍上飘下微尘。
三日前他走出秣城老君庙,穿过莽莽荒野来到润州,走过剑舻和道部的数百名剑客,跟随佘象踏入堂中,一路无人瞧见。
宛如行走于世外。
秋风过堂,魏濯迎近一步抬掌,面前红影乍隐,嵇云齐猝在魏濯身侧驻足,反手将短剑插入了魏濯后心,剑劲灌入心窍,停顿一瞬才迸发开来,在魏濯体内击出透亮的钟鸣;又过一瞬,一缕钟声混着细血,从魏濯嘴角流泻而下。
嵇云齐松开握剑的手,将魏濯慢慢搀扶到椅子上坐下,执礼甚恭。
而后他便转身走向门外,经过严画疏时一挥袖,解开其被封的经络,道:“严副堂主既与戴珩相熟,想必有法子安服道部剑客。”
严画疏神色惊喜,跃起道:“多谢掌门!”
此时佘象守伫在门口,刚刚将门外几名侍卫格毙,见状眉头微皱,他颇瞧不上严画疏,又知戴珩从前做柳州舻主时,曾欠下嵇云齐一条命,今日事本用不着严画疏参与,心知嵇云齐有意提携这人,却也未说什么,略一躬身,随嵇云齐出门。
严画疏拎起晕厥的欧阳鹄,回头瞧瞧沈越,笑眯眯道:“沈师弟,我待会儿再来招呼你。”见沈越惘然未闻,便快步走出堂中。
又过片刻,沈越才将体内嵇云齐的剑劲驱散,爬起急奔近魏濯,手握魏濯的脉门渡劲查探,只觉他似被嵇云齐那一剑抽空了功力,内息已极微弱,又查探一会儿,确知魏濯心脉断碎,已经无救。他瞧向魏濯,却见魏濯目光镇定,端坐椅上,恍如无事,只是脸色蜡黄吓人。
“你老人家、”沈越轻声开口,却说不下去。
魏濯咳出一口血,缓了一阵,道:“……坐下。”
沈越一愣,又听魏濯低缓说道:“坐下……行功。”
沈越张嘴欲语,但听魏濯语气虚弱却极坚决,便依言在魏濯身畔打坐,试练“阳跷脉”的功法;魏濯颤巍巍伸手,搭在沈越肩头,为他护持。
沈越心知倘那谣言为真,嵇云齐已练成“世外轻舟”,那自己无论如何也练不成了,却仍默默运转功法,他念及今日惊变,几次分神,内息岔乱,均觉肩头慢慢注入一抹温暖的细流,助自己调匀内息。——他闭目静心,导引内力流过“阳跷脉”,又回流至丹田,再睁开眼时,魏濯靠在椅背上,已然气绝身亡。
沈越站起身来,从魏濯尸身上拔出红剑,朝门外望去,庭院中喧乱如沸,一团深深浅浅的红影立在门外,仿佛日头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