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鲵(上)
晨光如雨滴,从高低参差的枫叶间漏过,卓红脸上湿漉漉一片,他醒来时,冷竹、胡子亮都已睡醒,正瞧着他。
“卓兄,你哭了。”胡子亮哈哈一笑。
卓红抹了一把脸上,道:“是露水。”却想起昨夜似曾梦到不少幼年经历,暗道:“也许真是哭了。”环顾四下,润州城北秋色萧索,不远处还燃着昨夜生的篝火。
昨晚他与胡子亮刺杀严画疏不成,假作挟持冷竹,从陶骥、张织一众人的围攻中脱身,而后胡子亮便让两人暂歇,他自行飞奔去探严画疏行踪,半夜归来,却说严画疏已躲进了润州剑舻,让卓红随他再去刺杀。
卓红道:“此前严画疏追杀过我一次,如今我也追杀了他一次,我俩互不相欠,可不能再随你去。”
胡子亮又急又怒,却知单凭自己杀不了严画疏,冷竹也道:“听说润州剑舻有一百多剑客,不乏高手,硬闯绝非良策。”
胡子亮道:“我认得润州剑舻的舻主,到时我说卓红是我师弟,我俩进得剑舻,撞见严画疏,冷不丁便将他杀了。”
冷竹道:“哪有这么简单,胡师兄,我知你一心要为任秋报仇,可是……”
胡子亮认定此计可行,却不听她劝,自顾自寻思一会儿,对卓红道:“先前你说要帮沈越杀严画疏,也没杀成,你是不是还欠着他一次?待我找到沈越,让他和咱俩一起去,你总没话说吧?”
“并非如此。”卓红不疾不徐道,“先前我是欠着袁姑娘一次,她让我去帮沈越,我才和你俩一道去杀严画疏,倘如今袁姑娘仍让我帮沈越,沈越也仍要去杀严画疏,我才与你们同去。”
胡子亮道:“好,那咱们便去找他俩,沈越一定愿意帮我。”他们三人离开秣城早了一日,也不知袁岫、沈越现在何处,便打算露宿野外,翌日再赶去秣城。
三人燃起篝火,卓红见冷竹抱膝坐着,久久出神,便道:“冷姑娘,你在担忧姜平么?”
冷竹轻轻摇头:“我该劝的话都已劝过,他既不听,便由他去吧。”
“是。”卓红点点头,“我从小露宿得惯了,可是冷姑娘你……”
冷竹笑道:“露宿自是不如住店舒服,却省下了住店的钱,那也挺好。”
卓红又点头称是,他想再和冷竹多说几句,却想不到说什么,不久便倚靠枫树睡去。
当下醒来,他见冷竹、胡子亮坐在火堆旁,两人相隔颇远,瞧着有些生疏。经过昨日相处,他倒觉与两人熟稔了许多,道:“嗯,两位,你们……”却不知该怎么寒暄。
冷竹微笑道:“我们都睡得挺好。”胡子亮手里正把玩一片枫叶,大剌剌道:“你瞧这叶子,和你的名字一样,都是红的。”
卓红点头道:“从前我师父是在一片血泊里捡到了我,他见我身上沾满了血,整个人都是红的,就给我取名卓红……”
冷竹听得心中不忍,她以为卓红说的“师父”是李舟吾,蹙眉道:“你师父可真不会取名。”
卓红道:“这名字我起初也不喜欢,到后来——”正说着,忽听冷竹道:“啊,光顾着和你说话,竟忘了引见,这位齐师兄是从庐山……”
卓红一愣:“什么‘齐师兄’?”话音方落,突见在冷竹和胡子亮之间,那一大片空处里,竟缓缓浮现出一个灰衣人的瘦削轮廓,也坐在篝火旁,不知已坐了多久。
卓红悚然站直,那灰衣人也起身拱手,自言姓齐名耘,是鲸舟剑派总堂弟子,不久前经过野外,望见篝火,便来攀谈,没曾想竟遇见了同门。那人看向冷竹,问道:“这位卓兄弟,似乎并非本门中人?”
冷竹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此事说来话长。”语气有些慌乱,却是怕齐耘与卓红斗将起来。
齐耘道:“原来如此。”重又坐下,从行囊里取出一大包精致糕点,与三人分食。胡子亮连吃了几块,只觉比春雨茶楼的更美味许多,怕是皇宫御厨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不禁啧啧称奇。
卓红心中警惕,只将糕点拿在手里,端详齐耘,见他年约三十,脸上肉落骨突,致使容色平静时也显得有些悲慨,又见他双手双脚俱都极长,暗忖:“此人挥舞起刀剑来,威势必然不小。方才他那藏形之术神乎其神,恐怕在鲸舟剑派总堂里也是极有数的高手。”
只听冷竹道:“齐师兄,你穿得这样单薄,不冷么?”卓红这才留意到齐耘只穿了一层单衣,宛如刚从深宅暖室之中走出。
齐耘微笑道:“我久未下山,一路乱走乱看,倒忘了时节。”
卓红道:“那你下山来,是所为何事?”
齐耘却笑笑不答,反问道:“我瞧卓兄弟身负武功,应是漏鱼无疑,既与我派门人交好,何妨归降我派,从此大家堂堂正正地做朋友,不是很好么?”
卓红一怔,只摇头不语,心想:“倘若沈越在此,定能设法套出此人的话来。”
冷竹奇道:“如今漏鱼还能归降么?”她知五十年前鲸舟剑派发难时,曾宣告武林各派,非降即灭,当年不愿归降的门派,其残余门徒此后都被视作漏鱼,一直受到鲸舟剑客追杀。
齐耘道:“依照旧有的门规,漏鱼即便束手就擒,也要被废去武功,关押到分堂,不过世上规矩没有永久不变的,本门的门规自也不例外。”
胡子亮皱眉道:“你这人,口气倒是挺大。”
齐耘笑道:“我这一路上,也已劝降了好几位漏鱼。不知卓兄弟意下如何?”冷竹也极盼望卓红能成为自己的同门,闻言眸光闪亮,瞧向卓红。
卓红仍是摇头:“我不愿入什么门派。”他注视着齐耘,忽而有些迷惑,“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是七年前,在郓州么……”
齐耘道:“是么?”他目光转动,落在卓红腰畔的黑鞘短剑上,忽然脸色一紧,嘴唇一瘪,随即竟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这一下卓、冷、胡三人都吓了一跳,卓红道:“齐兄,你这是怎么了?”
齐耘一边抬袖抹擦涕泪,一边叫道:“我害怕!我害怕!”神情语气竟如五六岁的孩童一般。
三人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眼见齐耘哭叫得真切,绝非伪装做戏,胡子亮惊道:“你、你犯什么癔病?”
冷竹亦是神色震惊:“这似乎是……是离魂症。”
本来齐耘身形瘦长,气概不凡,却又不住哭闹叫怕,尤为不伦不类,在滑稽中透出一股诡异。这时有几个清早赶路的客商经过野外,听见哭声,都张望过来,指指点点,三人手足无措,颇觉尴尬。
“齐师兄,”冷竹想了想,走近一步问道,“你是害怕什么?”
齐耘转头瞧瞧她:“姐姐,你年纪分明比我大,怎么叫我师兄?”语调仍稚气如幼童。
“这……”冷竹苦笑,转口道,“小弟弟,姐姐问你,你在怕什么?”
齐耘叫道:“我怕他的剑!”伸手指向卓红的佩剑。
冷竹温言道:“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短剑,没什么好怕的。”她示意卓红将剑递给齐耘,“不信你自己瞧。”
齐耘犹犹豫豫地接过短剑,拔剑瞧去,面色倏定,眼神中的恐惧一扫而空,颔首道:“好剑。”语气却已沉稳如初,仿佛那孩童忽地缩回他身躯深处去了。
“啊,”胡子亮愕道,“你好了?”
齐耘道:“我怎么了?”又看了一眼手里短剑,目露诧惑,似想不通这剑怎到了自己手里。
卓红道:“你难道自己不知?刚才你——”说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极大恐怖,暗想:“此人神志不稳,我还是别再激他。”便住嘴不言。
冷竹似也是这般想法,接口道:“刚才齐师兄借了卓红的剑去,说想看一看。”
齐耘道:“原来如此。”当即归剑入鞘,将短剑递还;卓红随手接剑,插回腰间。
齐耘微笑道:“以卓兄弟的剑术天资,在我所识之人里,只有裘铁鹤、李舟吾等寥寥数人,不输于你。”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胡子亮不甚相信,“你又没见卓红出剑,怎能瞧出他天资高低?”
齐耘道:“举手投足之间,自能显露。”沉吟又道,“刚才冷姑娘说要找寻袁岫,我倒也认得她,咱们不妨同行。”
冷竹道:“甚好。”卓红道:“难道齐兄也是在找袁姑娘么?”
齐耘道:“那倒也不是,不过能见见故交好友,也是好事。”
胡子亮嘀咕道:“袁岫傲气得很,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好朋友,怕不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
齐耘闻言一笑,也不着恼,几人就此向北行去;沿途遇到几拨逃荒的难民,齐耘都从行囊里取出些金银饰品,赠与难民。
三人瞧着齐耘上前与难民说话,冷竹钦佩道:“齐师兄如此慷慨仁善,世间少有。”但觉齐耘送的委实太多,又颇为心疼。
等到齐耘走回,冷竹问道:“朝廷不是有新政能帮助灾民么,为何还有这么多逃荒之人?”
齐耘轻叹:“本来依照新政,赶上荒年,朝廷可借钱粮给百姓,待来年丰收再讨还,但各地府县推行起来,却往往只借贷给不缺粮的富户,真正快饿死的,官吏们怕他们来年还不上,却不肯借。”
三人听后,均感错愕荒诞,无言以对。此后继续行路,又遇一拨衣衫褴褛的难民,许是触景生情,齐耘猝又变得如孩童般,那些难民正自感激拜谢,顿时不知所措。
冷竹赶忙过去解围,胡子亮望着齐耘,连连摇头:“卓兄,我从前说你是怪人,那可说错了,你还不算真正的古怪。”
卓红道:“彼此彼此。”
胡子亮道:“也不知他瞧没瞧过郎中。”
卓红想了想,道:“若他是常年患此怪病,周围必会有人对他说起;我想他是近日才如此,多半是练武功走火入魔。”
他说完心念一动,走近齐耘,低声道:“小、小弟弟,你下山来,是所为何事?”
齐耘神情天真,当即答道:“有个老头儿犯糊涂,打定主意要在临死前杀了我,我只好下山来先杀了他。”
卓红还待追问,齐耘却骤已恢复如常,转身去和冷竹一起劝慰难民。
行到黄昏,四人正在旷野间吃喝歇息,远处又有几个难民经过,齐耘立即起身快步走过去;胡子亮道:“我倒要瞧瞧,他到底带了多少金银。”
但见齐耘赠完金银,几个难民道谢离开,齐耘忽地拉住其中一个老者的臂膀,道:“老前辈,还请留步。”
三人一惊,掠至近旁,但见那老者一身黑衣,六十来岁,面色阴晦,只一双细目锋锐如电。
那老者道:“你认得老夫?”
齐耘点头道:“尊驾是‘独臂神刀’李前辈,正要赶赴润州参与‘暗河’的集会,将刀法传授出去。”
“你如何能知老夫行踪?”那老者喝问中踏前半步,周身衣衫在秋风中翻动,只有左袖却紧贴在臂膀上。
“前几日劝降了一个段妄的手下。”齐耘语气从容。
三人这才明白齐耘一路上颇为留意难民,也并非全是慷慨善良的缘故。胡子亮嘟囔道:“这独臂神刀名头好威风,是从前哪一派的?”
冷竹道:“我听刘师叔说,这一脉和‘剑篱’一样,都是单传,每一代传人的绰号都是‘独臂神刀’……”
那老者环顾几人:“既知老夫名号,尔等该知今日死得不冤。”
胡子亮皱眉道:“你明明两条胳膊完好,为什么叫独臂神刀?”
“老夫只有一条胳膊,”老者漠然道,“另一条是刀。”
——话音方落,诸人遽觉刀风割面,老者全身衣衫紧贴身躯,左袖剧烈翻飞起来,左手掌缘朝外,挥臂横扫,劲气将方圆数丈内的秋草尽数压低。
诸人情急中倒掠避让,唯独齐耘逆着劲风,身影一闪,来到老者身边,一霎风息草静。
齐耘右手搭住了老者左臂。
老者身躯微晃,赫然瞧见齐耘冲自己眨了眨眼,脸色极为纯真稚嫩,惊惑中便待发力挣脱,齐耘忽在他左臂上轻轻一捏,道:
“老伯伯,你说谎,你这是胳膊,不是刀。”
语气认真,宛如无可挽回的判决,老者惨呼一声,臂上经络寸断,内功溃散,踉跄坐倒。
齐耘静立片刻,似被天边斜阳映回了神思,转身道:“咱们走吧。”
几人走出一阵,冷竹赞道:“齐师兄,原来你武功这么高。”
卓红问道:“齐兄,你怎不杀那老头儿?”
齐耘道:“他刀术已废,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卓红一怔,道:“你和别的鲸舟剑客,倒是不一样。”暗忖:“看来他要杀的老头儿,是另有其人。”
冷竹回望一眼,见那老者兀自坐在野草上,一动不动,宛若丢了魂魄,便道:“可是齐师兄也并未劝降那老者。”
齐耘道:“那人脾性固执,是绝难劝降的;我只希望,卓兄弟不是他那般固执之人。”
“我不固执,”卓红道,“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齐耘微愣,随即哈哈大笑。
当夜,诸人仍露宿荒野,齐耘从背囊里取出两瓶陈酒,与三人分饮,他酒量甚浅,不多时便脸色晕红,望着篝火闪动,忽而曼声吟道:“篱声新蟋蟀,草影老蜻蜓。静引闲机发,凉吹远思醒。不如醒来,不如醒来……”
他口说醒来,身躯一歪,却沉沉睡去。
秋夜清寒,卓红三人却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夜里时而听见齐耘发出孩童般的呜咽,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可怖的梦。
翌日天蒙蒙亮,诸人被一阵细雨催醒,便继续行路,遥望见一处小集镇,镇外停驻了不少人马,看那些人的装束,正是鲸舟剑客。
齐耘笑道:“咱们到镇上瞧瞧。”
镇上客栈小院里,沈越从梦中乍醒,只觉宛如新生。
这一觉是他平生睡得最好的一觉,过往辛酸悲楚,仿佛都已从睡梦中透发出来,随风雨飘走;精气饱满,内息充盈,如日月光华般,几欲从指尖心头微微绽溢。
他惊喜中看见袁岫正为自己撑伞,道:“这如何敢当?”赶忙接过伞来,与袁岫的手一触,只觉她手指冰凉,显是在风雨中站立已久,不禁颇为感激。
袁岫失笑道:“你还要在雨里站着么?”
沈越“啊”的一声,与袁岫走回屋檐下,将伞收起,旋即想到魏濯那一下拍肩,施礼道:“多谢你老人家传功。”
魏濯摇头:“我并未传你功力,只是激发你自身之力而已。”
沈越疑惑暗忖:“我自身怎会有这般精纯的内劲?”他内功大进,心头雀跃,径自又运转起功法来。
“小子,不急练功,”魏濯看他一眼,淡淡道,“恐怕稍后将有大战,你还是先歇一歇。”
沈越愕道:“什么大战?”却见袁岫亦是神情惊讶。袁岫问道:“莫非客栈里外的剑客,不是你老人家遣走的?”
魏濯道:“自然不是。”
袁岫沉吟道:“我还道是你老人家怕人打扰沈越参悟剑境……”说话中神色渐渐凝重。——先前众剑客撤走时,她立时便已觉察,这自然更瞒不过魏濯,可是魏濯却始终不动声色,似乎早有预料。
沈越心思疾转:以魏濯的位份之高,谁能将护送他的剑客擅自调离?如今张织重伤昏迷,镇上两百多剑客都暂归陶骥统辖,而陶骥又属永州分堂……他脱口道:“难道……是佘象?”
魏濯微笑道:“单凭佘象,怕还没这么大的胆子。”
沈越与袁岫相视一眼,愈感周遭之静,风雨声空洞洞的迫人呼吸;但见魏濯忽然眯起眼,聆听片刻,叹道:
“来了。”
与此同时,镇外的陶骥望见齐耘一行人,急步迎上前去,躬身道:“属下陶骥,参见嵇掌门。”
第十一章 :鲸鲵(中)
卓红三人见状惊异相顾:眼前这身患怪症、武功奇高的齐耘,原来就是鲸舟剑派掌门嵇云齐。
随后,冷竹、胡子亮亦躬身道:“参见掌门。”
嵇云齐微微颔首:“陶舻主,你照顾好冷姑娘和胡兄。”便朝镇上客栈方向走去。
胡子亮嘟囔道:“怪不得他口气恁大。”他刚跟上一步,便被陶骥拱手拦住,陶骥笑道:“胡师侄幸会,我从前听说过你。咱们还是在镇外稍待一会儿。”招手命人为胡子亮、冷竹送上热茶。
两人看着卓红随嵇云齐走远,冷竹神色担忧:“怎么嵇师兄不带同门,反而允许卓红跟随?”而后才想到:嵇云齐是陈樗的关门弟子,按辈分自己该称他师叔才是。
卓红一言不发,见街道两旁异常空寂,显得细雨声也重了许多,忽听嵇云齐道:“卓兄弟,你怎不留在镇外,却随我来?”
卓红道:“我一直在想,从前究竟在哪见过你,怎么也想不起来,跟着你,更容易想起。”
“既然想不起来,不如不想。”嵇云齐不以为意。
卓红摇头道:“想不起来,我就不知我是不是欠了你,你是不是欠了我。那可不成。”说着心神微恍,喃喃道,“也许不是在郓州,而是更早的时候,在永州……”
“卓兄弟不妨慢慢想。”嵇云齐略一静默,似也在回忆,“我本也想邀你同行。”
“为了劝降我么,”卓红随口道,“昨日不是偶遇,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不错,”嵇云齐道,“你身负‘鸣石剑派’的武功,似乎还练成了‘剑篱’,天赋罕有。也只有你这样奇绝的天赋,猝然刺死了魏濯,传到江湖上,那些漏鱼才会信服,他们定会欢欣鼓舞,到处宣扬,是‘李舟吾的弟子’杀死了‘鲸舟剑派副掌门’……”
卓红一愕:“我为何要刺死魏濯?”
嵇云齐道:“鲸舟剑派几十年来追杀漏鱼,双方结怨已深,我若贸然说要招降他们,他们未必肯信,可是倘若一个杀死我派副掌门、与我派仇深似海的漏鱼,我派都愿意放下仇怨,招为同门,那些漏鱼自能深知我派招降之诚心。”
卓红道:“嵇掌门,我不是你的门徒,不会为你去杀魏濯。”心下却想:“我还欠着袁姑娘一次,他若命令袁姑娘让我去杀魏濯,我该如何是好……”又道:“几十年前,你们灭了漏鱼的门派,几十年后,你想招降,难道他们就愿意归降么?”
嵇云齐淡然道:“以前他们是没得选,如今是我给他们机会。”
卓红闻言打量嵇云齐一眼,道:“此前我还当你是真心尊重漏鱼,想要善待他们。”
“没有人会真心尊重另一个人。”嵇云齐道,“人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是人,别人都是器物。”
“你真这样想?”卓红皱眉。
嵇云齐一叹:“卓兄弟,即便你满心善念,又能拯救几条性命?若能招降漏鱼,从此免去许多厮杀,可是一桩大善举。——这也是我想出的第二个办法。”
“那第一个办法呢?”卓红问道。
“第一个办法,是我很小的时候想的,”嵇云齐轻声道,“那时我想跪在每个人面前,哭诉哀求,求他们从此相爱相亲,不要再彼此伤害。卓兄弟,你说这两个办法,哪个更管用?”
他说完,转头看向卓红。
卓红一怔,眼瞧嵇云齐说得幼稚,可神情却极认真,并非是忽然犯了病,雨滴打在他的眼睫上,他双目仍瞬也不瞬,似乎在盼着卓红能给他一个答案,将他说服。
卓红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求我不欠他们,他们也不欠我。”不禁又想到沈越,心说倘若沈越在此,定有话语能反驳嵇云齐。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踏入客栈,穿过前堂,来到小院里,卓红乍见沈越,脱口道:“沈兄,我正想你呢。”
沈越讶道:“卓兄怎来了?”瞧了瞧嵇云齐,隐隐有些提防。
嵇云齐冲着袁岫点头微笑:“阿岫,好久不见。”
沈越听得刺耳,但见袁岫神色颇有些惊慌,施礼道:“见过嵇掌门。”
沈越一惊,旋即便觉眉间、心口、丹田处渐次一热,嵇云齐端详着沈越,神情微诧。
袁岫道:“启禀掌门,他是我新收的属下,名叫——”
嵇云齐似并不关心沈越的姓名,摇头道:“阿岫,你跟我说话,也这般见外了?”
袁岫眸光微颤,却没说什么。
嵇云齐也不再说话,注视着小院角落里的一片黄叶,宛如赏景一般,在细雨中悠然自若。
沈越心下暗奇:“怎么他也不和魏副掌门问候见礼?”转头瞧向魏濯,又是一怔,此刻魏濯的目光也落在院子角落:那片黄叶在地上积雨中打着旋儿,宛如一只急浪中失了桨舵的小舟。
沈越转回头来,骤见嵇云齐侧身抬掌,像是要挡住即将倾泻而来的雨线,又似被瞧不见的太阳耀痛了双目,不得不举手遮光,凝停在一个古怪的身势。
下一瞬,沈越眼前一黑,魏濯突兀在他身前显现,嵇云齐手臂缓缓收回,沈越心里咯噔一下,看见两人衣衫上比刹那前多了些深深的褶皱。几乎同时,小院的四面八方都响起闷重的撞击声,仿佛正有无形之人闪转激斗。
沈越不自禁再瞧院子角落,那片黄叶却已无影无踪。
“云齐,”魏濯缓缓道,“你也知你此举见不得人,才撤走剑客么。”
“我只是不忍让他们目睹。”嵇云齐轻叹,“师叔从鲁州返回庐山,一路积蓄剑势,等你到得总堂,这千里一剑的气势已成,我怕也难以接下,总不能坐以待毙。”
魏濯道:“我那几个徒弟,终究看不住你,让你下得山来。”
沈越从旁听得惊凛,他早听闻嵇掌门继位以来一直在庐山闭关修剑,也曾疑惑为何魏濯只寄望自己传承门派绝学,倒像笃定嵇云齐练不成“世外轻舟”似的,今日才知,原来魏濯是对嵇云齐有了杀心。
“杀死师叔的那些弟子……”嵇云齐神情古怪,“是我第一次杀人。”他脸颊上的筋肉一跳,倏地嚎啕大哭。
袁岫、沈越均是初见嵇云齐怪病发作,眼觑他哭得委屈,泪汪汪的如被抢走玩具的孩童,都大觉骇异。
嵇云齐哭道:“师叔,请你将毕生功力都传给我,就此油尽灯枯而死。”
魏濯看着他,冷冷道:“你强修‘世外轻舟’不成,走火入魔,神思错乱,还有何资格再任掌门?”
“师叔不肯答应么……”嵇云齐哭声渐弱,语气慢慢变得沉稳沧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语声中无可奈何地长大、老去,“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
他掌心一翻,踏前半步,沈越讶然瞧见,那片黄叶仍完好无损地夹在他指缝里,只是叶脉已变得淡红,风雨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魏濯打了个寒噤,肩膀微缩,像是突然禁不住秋寒了。
“师叔,我刚入门时,师父曾对我讲起你……”嵇云齐怅然叙道,“师叔所修的‘刻影之剑’,击败强敌无数,为本派立下许多功劳,师父称赞说,上古有神名曰‘磈氏’,主司反景,而师叔你,便是我鲸舟剑派的磈氏之神。”
“当时我问师父,何为‘反景’,师父说,就是在日头西斜之时,将万物的影子拨转到正确的方向……后来我常常思忖这话,既知师叔的剑境重在‘拨转’二字,便不难想出破解之法。”
“呵呵,”魏濯低低笑起,衣衫内传来肋骨断裂的细响,“凭你练的残缺错乱的第一式,只能趁我病重破我剑术,怕是杀不了我,否则我早已死去,也省了你用言语乱我心境。”
他慢慢说完这番话,身躯摇晃,却似气力无多,沈越略一犹豫,伸手搀扶住他。
“师叔非但病重,这一路积蓄的剑势似也极少,”嵇云齐瞟一眼沈越,叹道,“是用在了此人身上么,他的剑境倒是不低。”
沈越暗惊,看向魏濯,却见他漠无表情,只听嵇云齐继续道:“我所修心法,原来是残缺错乱么,昔年师父叮嘱我切莫修练第一式,我继位后,是师叔劝我迎难而上,为门派传承绝学,我信以为真,苦心钻研,那心法秘籍,是师叔亲手交给我的……”
“陈师兄剑心通彻,天下无敌,可他只瞧出你天赋极高,却未看出你的反骨。”魏濯叹道,“师兄死后,我自不能坐视你对本派不利。”
嵇云齐摇头:“我从未想过要反本派。”
魏濯道:“你要与漏鱼化敌为友,继而大兴兵戈,与朝廷开战,你要反的,是陈师兄定好的规矩,是本派五十年来的安稳局面,这岂非正是反叛本派……我又岂能不除你?”
嵇云齐沉默片刻,只道:“师叔,你已经太老了。”
秋雨渐稀,沈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他本来只想跟魏濯学得藏形之法刺杀裘铁鹤,不料此际卷入鲸舟剑派正、副掌门之间的争斗,再想从中脱身,怕是极难;他心乱如麻,瞥向袁岫,见她神情游移不定,不复往日从容,回想自认得袁岫以来,她将事事都计划得妥当,但显然也未料到今日的变故。
沈越再看魏濯,见他仍是漠然伫立,似乎胸有成竹;沈越约莫能推想得出,刚才嵇云齐与魏濯已经两度交手,且是魏濯落了下风,依他想法,此刻魏濯实应及早退走才是:
魏濯身居副掌门数十载,在门派中威望极重,而嵇云齐的权威可说是来自陈樗,但陈樗毕竟已死,门派中见过嵇云齐模样之人都不多,不服他继位者更是大有人在;倘若魏濯退避到安全处,发出号令,恐怕鲁州、凉州两大分堂以及大半数的剑舻,都会响应。正因如此,嵇云齐既然发难,自也断不允魏濯从这小镇客栈逃离。况且眼下诸人身处永州分堂的地界,也不知佘象究竟参与了多少,是否布有后招。
转瞬雨歇,小院中掠过几下古怪的风啸,眼瞧两人似要第三次交手,沈越心弦紧绷,倏听客栈楼上吱呀一响,似是某间客房的门开了——
诸人纷纷侧目,却见刘独羊打着哈欠踱进院子,笑道:“魏师叔,你老人家一定猜不到,我那房里——”他说到这里,似才看见嵇云齐,惊讶道:“嵇掌门?你、你怎么大驾亲至?”赶忙躬身长揖。
嵇云齐道:“刘师兄,不必多礼。”
沈越原以为刘独羊也随众剑客撤走,未曾想他竟是在房里睡觉,刘独羊似浑未觉察到院中弥漫的剑拔弩张之气,上前挽住嵇云齐的臂膀,甚是亲热:“师弟,你来得正好,快随我来——我那房里的墙壁上,竟然留有师尊的墨迹。魏师叔,你也快来瞧瞧。”
沈越心中微动:从前刘独羊提及陈樗时,都是称作“陈老掌门”,从未说成“师尊”。但见嵇云齐皱眉道:“竟有此事?”
魏濯亦有些惊异,沉吟道:“当年陈师兄从永州赶赴秣城,倒也确会路过此镇,多半是当时下榻时所留。”
诸人跟着刘独羊来到楼上客房,见房中本来贴墙放置的衣箱已被移开,刘独羊解释道:“昨夜我辗转难眠,总觉心神不宁,起来掌灯,瞥见衣箱旁的墙上竟有个字,便挪开箱子……”
沈越定睛看去,见墙上写着两行诗句,墨色几已尽褪,笔划却深嵌入墙:
“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唐·李白
嵇云齐与魏濯看了诗句,久久不语,似都想到了陈樗生前的事。沈越细瞧那些笔划,恍惚间忘了眼前的危局,遥想昔年,陈樗一统武林在即,孤身歇宿在这无名小客栈的陋室里,也不知是何心情。从那往后的五十年,便是这四句诗横亘江湖,一直压在漏鱼的心头。
“这是陈师兄最喜欢的诗句。”魏濯叹道,“许多年前,陈师兄曾说,以后若遇到能承他衣钵的弟子,便给他取名‘云齐’。刘师侄,本来他也想将这名字给你的。”
刘独羊摇头笑道:“是我太不成器,辜负师尊期望。好在他老人家又遇到了嵇师弟。”他看看嵇云齐,乐呵呵又道:“嵇掌门,魏副掌门,你们一个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一个是他最为信重的师弟,本派有你两位携手坐镇,此后定然也是一帆风顺,安稳无忧。”
嵇、魏听后,却都不动声色。沈越见状暗忖:“刘舻主这一番打岔,若能让双方念在陈老掌门恩情上,就此罢斗,倒是极好。”
忽听嵇云齐道:“刘师兄,你至今仍在修习第一式么?”
刘独羊笑道:“我练不会,早就不练了。”
“是么,”嵇云齐也笑了笑,“我倒觉得,在场几人里,数你修得精深。此前我也在猜测,你到何时才会现身见我。”
“啊?嵇师弟说笑了。”刘独羊连连摆手。
“下山之前,我颁下了一条新门规,”嵇云齐道,“此后除掌门外,本派门徒禁止修练心舟七刻第一式。”
刘独羊一愕,赔笑道:“不练不练,我本来也不练了……”
沈越闻言疑惑:这第一式素来极少有人去练,禁不禁止,似乎区别不大,也不知嵇云齐此举是何用意。正自转念,忽见嵇云齐袍袖边缘微漾,沈越眼前一花,仿佛瞧见嵇云齐的右腕上生出千百只手掌,层叠如花瓣,其中一瓣轻轻绽落在刘独羊胸襟,便即消隐。
沈越眨了眨眼,嵇云齐的右手却又似纹丝未动;刘独羊遽然倒飞出屋,摔倒呕血不止。
嵇云齐本意是试探刘独羊功力,不料他竟全不抵御,不禁神情微惑,朝着刘独羊走去——
沈越一凛,飞身挡在门口,嵇云齐继续迈步,两人肩膀稍触,嵇云齐已掠过他来到门外;一瞬间沈越感知到嵇云齐经络中的内息,只觉渊深磅礴,犹如黑沉沉的江海,骇然收劲,险些跌坐在地。
嵇云齐惊咦一声,回头看着沈越:刚才沈越的内息如一叶孤舟撞入他“手少阳三焦经”,分波破浪般消解他的内力,在经络中穿行片霎,竟伤损了他七处穴道。
嵇云齐继续走向刘独羊,忽道:“袁副堂主。”他换了称呼,语气肃重。
“属下在。”袁岫亦是神色严谨。
“他叫什么名字?”嵇云齐道。
“他……”袁岫随即醒悟,“他叫沈越。”
“嗯,杀了他。”
第十一章 :鲸鲵(下)
沈越心弦顿紧,没想到嵇云齐竟会下此命令,张嘴欲语,胸腹里一阵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刚才他与嵇云齐相撞虽只一刹,嵇云齐侵来的内劲却还蕴有数道余劲,在他经络中反复冲荡,他勉力压住内息,眼前阵阵模糊,思绪急闪:“袁姑娘说她要做鲸舟剑派掌门,而嵇云齐正当盛年,虽听说他俩交情不浅,难道嵇云齐还能让位给她?眼下嵇、魏两人起了冲突,她多半是要站在魏濯这边,趁机将嵇云齐除去,如此一来,魏濯本也病重将逝,门派中群龙无首,她才有可乘之机……”
一瞬间他又想到昨夜在镇外,月色清柔,他与袁岫并肩而行,袁岫侧头问他:“你愿意帮我么?”那时她的眸光也如月光般,飘落在他心上,让他莫名心生信任,甚至隐隐有些依赖;他心想:“袁姑娘素来待我极好,绝不会伤害我。”
他定下神来,内息也顺畅了许多,与袁岫对视一眼:袁岫神色极平静,拔剑在手,道声“遵命”,一剑刺向他心口。
沈越大惊,慌忙退避到门外,心中又激动又难过,险些绊倒自己,他本以为于情于理,袁岫都不会听从嵇云齐吩咐,颤声道:“袁姑娘,你——”却说不下去,又见嵇云齐俯身扣住了刘独羊脉门,问道:“它真不在你身上?”
沈越瞧得焦急,便要去助刘独羊,却被袁岫一剑迫开,只听刘独羊气息虚弱道:“什么‘它’,那是什么……”
嵇云齐道:“难道师兄不知,‘它’是活的……”
沈越一怔,不及细思,袁岫又一剑刺到,魏濯从旁瞧见剑势凌厉,沈越未必能躲过,当即闪身拂袖,挡偏了这一剑;同时间嵇云齐亦身影一晃,掠至魏濯背后站住。
魏濯也不回身,再度拂袖,替沈越接连挡下数剑,嵇云齐仍然站立不动,沈越惊急中却瞥见魏濯背上衣衫莫名裂开了几道口子,他知袁岫攻得越急,越利于嵇云齐借机袭杀魏濯,多半嵇云齐正是为此才让袁岫杀他,不禁暗暗盼望袁岫只是假意听命,手下容情。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袁岫冷笑道:“你倒会躲。”说着越刺越快,在沈越身上挑出两个血口,沈越危急中就地一滚,又避过袁岫削至胸前的一剑,随即爬起扭腰转跨,再躲开两剑,只觉眼前剑光霍霍,也不知还能再躲几下。
袁岫深吸一口气,似不耐烦,手腕一凝一递,剑尖直指沈越丹田,沈越先前曾见她使过此招,一举便制住了祁开,后来两人在镇外闲聊时,他还曾问过袁岫这一剑的名目,不料一夜过去,这一剑却用到了自己身上;回想过去数日里,袁岫面对自己时的笑语浅浅、目光盈盈,只觉恍如前世旧梦,他忽然动念:“袁姑娘此刻在想什么?”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唐·李白
沈越急退,同时只觉四肢与腹中突兀跳起一股内劲,涌向袁岫剑上,他赶忙收敛内息,却也因收劲过急而重重摔倒,心下懊恼郁结:自己明明已见过祁开应对此招时的情形,却仍重蹈覆辙。
袁岫提剑踏前半步,忽听“噔噔噔”的响动,却是卓红奔上楼来;沈越心知来了转机,暗自凝蓄内劲,此前在院中,他与卓红打过招呼之后,便见卓红痴痴惘惘地总是打量嵇云齐,像在回忆什么,后来嵇、魏交战起来,他心神紧绷,便不再留意卓红。
卓红却浑不看倒地的沈越,只盯着嵇云齐,颤声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我——”
袁岫似觉古怪,扭头看去,刹那间沈越疾蹿而起,出手如电,扭住了袁岫握剑的右手,袁岫当即回头。沈越怕她发劲挣脱,抢先摧运内劲,倏听她痛呼一声,自己却已将她腕骨扭断。
长剑坠地,两人第三次对视,沈越运指如飞,连点袁岫多处穴道,讶然见她眼神仍极平静,正低头看着右腕,沈越也随之瞧去,却见她雪白的腕上多了几个深红的指印,显出他刚才使力之剧。
沈越一言不发,觑见刘独羊已晕过去,嵇云齐与魏濯衣袖鼓舞,正自对峙,便待过去相助魏濯,忽然心口刺痛——
袁岫如两人初见时那般,歪头瞧着他,蓦地伸出左手食指,在他心口上轻轻一推。
沈越踉跄退步,扶着墙壁慢慢软倒,呕出一口鲜血,心下雪亮:她在将橐籥刀经交给自己之前,也曾学过那“流风过穴”的法门。
袁岫弯腰,左手拾起长剑,沈越恍惚一笑,只觉她脊背的线条仍如初遇时一样,优美如一抹剑弧,倏然在他心上割过;身旁一阵疾风嘈乱,他又瞥见卓红手持红剑,一剑将魏濯的袍袖刺穿,挡护在嵇云齐身前。
他不明白卓红为何竟相助嵇云齐,只看得手脚冰凉,一霎气血岔乱,昏厥过去。
再醒来时,沈越发觉自己似乎仍躺在原处未动,只是周遭的客房、走廊和栏杆都已不见,只余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暗,围绕着他。他看见袁岫与嵇云齐站在一起,仿佛立足于虚空,正冷冷朝他看过来,随即,他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死了,心想:“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为师父报仇,不能走遍江湖,世间的一切都已和我无关,我也不能和袁姑娘……”想到袁岫,只觉胸口疼痛,不禁又纳闷起来:“我既死了,为何还能转念,还能觉出痛来?”
下一瞬,他睁开眼,霍然翻身坐起,却正身处野外,头顶上星月清朗,竟已入夜;身畔枫叶飘摇,魏濯倚靠树干坐着,双眼半阖,似睡非睡。
他默默望着远处夜色,许久才道:“我刚才梦见自己死了。”
“这样的梦,”魏濯缓缓开口,“我做过几千次。”
沈越理了理衣衫,起身面向魏濯,揖道:“多谢你老人家相救。”心知魏濯带着他从那客栈脱身,必是极不容易。
魏濯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鲸舟剑派不能失传的绝学。”
沈越无言以对,瞥见地上有些湿漉漉的烧黑的枝条,应是近日有人在此生火歇息,便道:“你老人家稍待,我来生火。”
他折了些树枝,运内力烘干,燃起篝火,问道:“你老人家伤势如何?”火焰闪动中,他瞧见魏濯的眉毛头发都脱落了不少,愈显憔悴苍老。
魏濯淡淡道:“我平生遇到过四十八次刺杀,之前没死,这第四十九次,自也杀不死我。”
沈越点点头,又询问起客栈中的情形,魏濯道:“嵇云齐所练心法,是我给他的,我自有法子破解他的剑术,当时我本是在等待破敌之机,可惜那黑衣小子突然闯入……”
沈越道:“我也不知卓红为何要帮嵇云齐。”
魏濯道:“那小子会使‘鸣石剑派’的剑法,多半和佘象有关;昔年陈师兄也是经佘象推介,在永州收了嵇云齐为徒。”
沈越也曾擒住过鸣石剑派的漏鱼,学了些此派武功,他本以为卓红也是漏鱼,闻言道:“你老人家是说,佘堂主归降后,仍在偷偷传授鸣石剑派的武学?”
魏濯却不回答,寻思一会儿,道:“那小子是天生的剑客,天资可比你高多了。”
沈越不甚服气,却听魏濯道:“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你眼下的功力剑境,实已不比卓红、袁岫低,只是客栈中你和袁岫交手时,心中慌乱,处处拘束,十成武功里便连三四成都发挥不出。”
沈越道:“我不愿和她交手。”
魏濯道:“好在你这回伤得不重,下回可须慎重。”
沈越闻言心中轻松不少,道:“她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自不会真对我下重手。”
“袁岫从来不会奉命行事。”魏濯慢慢道,“她只是权衡形势,觉得我斗不过嵇云齐。她出指时,我分出一缕袖劲,将她劲道化散了大半,否则你现下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沈越静默一会儿,道:“也许她是料到你老人家定会救我,才故作重手,以免嵇云齐起疑。”他说完见魏濯不搭理他,不禁有些心虚,忽而念及一事,脱口道——
“啊,我的行囊还在客栈!”
他想到落在客房里的竹箱,焦急不已。魏濯神情微惑,打量他道:“小子,你到这时,还在记挂行囊?”
沈越点头道:“不错,我那行囊可丢不得……”话未说完,却见魏濯呵呵笑起,似颇觉有趣。
沈越一愣,只听魏濯越笑越响,到后来简直是哈哈大笑,震得头顶上枫叶乱坠,沈越莫名其妙,但见魏濯笑得畅快,不知为何,也忍不住跟着笑起。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笑了许久,魏濯才摆摆手,怅然道:“老夫已经几十年没有这般笑过了。”
沈越道:“咱们这般笑法,可别引来嵇云齐的追兵。”随即想到:魏濯既会藏形之法,即便嵇云齐派人搜捕,怕也难以看见。果然便听魏濯道:“此前你昏睡时,已有一群剑客经过附近,那时我握住你脉门,激发出藏形术,他们便未走近。”
沈越道:“请你老人家将此法教我,若再遇危险,我也可以此自保,不必每次都让你老人家耗费内力。”
“你很想学么,”魏濯瞧他一眼,道,“这法门练起来费时费力,你修习‘世外轻舟’既已入门,便该往更深处参详才是,不必耽误在这里。”
沈越盘算着该如何说服魏濯,又听魏濯道:“更何况,嵇云齐修的也是第一式,这法子瞒不过他,他若亲自追来,倒是麻烦。”
沈越心中一动:“幸好裘铁鹤自愿不修此式,否则即便我练成藏形术,也瞒不过他。”他问道:“嵇云齐对我和刘师叔下手,是因我俩都练了第一式么?”
魏濯叹道:“不错,他多半是信了那个谣言。”
“什么谣言?”沈越不解。
“多年来,庐山总堂里流传着一个说法,”魏濯道,“说这‘世外轻舟’一式,在同一段时间里,只能有一个人练成。只要这个练成者不死,别人天赋再高,用功再勤,却也决然练不成。”
沈越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师兄曾说,‘心舟七刻’的根本要旨,在于‘无中生有’四字。”魏濯慢悠悠道,“这‘无’与大道接通,难言难说;这‘有’,便是指‘心舟七刻’的源头。有些人说,这源头正是‘世外轻舟’一式。”
沈越道:“万事万物都有源头,这也不奇怪。”
“甚至有人猜测,这‘世外轻舟’不仅是心舟七刻的源头,也是天下所有剑术的源头,当年陈师兄修成此式,已攫剑道之源,余人再无可得。”
魏濯呵呵一笑,“类似玄虚妄语,还有不少,都不值一提。”
“这谣言倒似也说得通。”沈越沉吟道,“陈老掌门在世时,确无第二人练成此式,如今他老人家辞世刚刚七年,此式修练艰难,故而暂也无人练成。”他想到刘独羊,又道,“或是已有人练成,却秘而不宣。”
魏濯道:“既是谣言,也不必费心思量。”
沈越点头称是,心头却倏忽闪过嵇云齐的话语:“它是活的……”
眼前仿佛瞧见那式“世外轻舟”如同一只野兽,藏匿在深林,一个个修习者在林中奔走徘徊,谁先捕获那野兽,它便从此认谁为主,直到其死去……
“小子,”沈越忽听魏濯道,“你摒除杂念,打坐运功一周天,而后我便指点你的功法。”
“多谢你老人家。”沈越犹豫片刻,又道,“咱们还是莫在此间停留,不如及早赶路,途中我再聆听你老人家教诲。”
“那么依你看来,”魏濯淡漠一笑,“咱们该去往何处?”
沈越道:“要我说,咱们该往北过江,去到鲁州分堂的地界,譬如说楚州剑舻,到那里你老人家便可派出剑客,传令四方……”
魏濯摇头道:“不往北。咱们去润州。”
沈越讶道:“可是润州剑舻仍属佘象统管……”
魏濯道:“嵇云齐必会在北边设伏。润州的郑舻主素来与佘象不合,多半不会听他吩咐。”
沈越道:“那便去润州。既然如此,咱们当务之急,便是赶在嵇云齐觉察前,先进到润州城里,再设法探明剑舻中的情形。”
魏濯摇头道:“我已时日无多,指点你的功法,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沈越心下一酸,此前他对魏濯颇为提防,时而想到魏濯在风雨中刺袭李舟吾的那一霎,虽知魏濯病重,却也并未往心里去,仿佛直到此刻才刚刚明白:眼前这老者已经命不久矣。
魏濯又道:“也许我所料不准,润州剑舻中也已设下埋伏,或许佘象本人就在剑舻中,等着咱们自投罗网。——这一路凶险得很,若遇危急,我会先助你逃离。”
沈越看着魏濯,刚要说话,却见魏濯轻轻摇头,似乎在说:我并非为你,你也不必多言。
随后,沈越便打坐运功,魏濯将手搭在沈越脉门,闭目沉思;过得半炷香,魏濯神色惊异,道:“这第一式的心法字句极晦涩,每个修习者悟出的内息循行之法,根据各人天资心性,均有差别;方才你运转的功法,比我所悟要繁复细致得多,其中似乎大有深意,真不简单。”
“想来是你的心性与此式契合,才能参悟出来,后生可畏。”魏濯又寻思一阵,颔首赞叹。
沈越暗道惭愧,他只是依照断剑上的图纹修练,并未参悟出什么功法,问道:“原来心性与武功,也关联很深么?”
魏濯道:“自然,比如一个暴戾冷酷之人,即便聪明绝顶,去修习金鹿寺的佛门武功,心无慈悲,也难以练到极高境界。”
沈越道:“原来如此。”却想到段妄哈哈怪笑的狂放模样,心说:“段前辈武功极高,瞧着似也不像慈悲之人……”
魏濯又举了一些例子,沈越钦佩道:“你老人家对漏鱼武功,所知也如此渊深。”
魏濯道:“年轻时各门各派的人,也都杀过一些。是了,你也练过不少漏鱼武功,听袁丫头说,她本打算派你混入‘暗河’,骗取信任,继而探明他们的联络之法、聚会之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越一怔,苦笑不语,又听魏濯问道:“那些漏鱼武功,可说是没什么用处,你为何要练?”
沈越道:“为什么一定要练有用的,我就喜欢练没用的。”
魏濯呵呵一笑:“你的心性果然近似陈师兄。他也总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嗯,要说嵇云齐的天赋,那是远高过你,他练的是错漏的心法,武功增长却也快过你不少。可是‘世外轻舟’一式,能不能练成,终究还是要看心性。”
他顿了顿,继续道:“刚才你运转功法,内息从十二正经、十五络脉以及奇经八脉中渐次流过,终是太慢,自今日起,你便先只练一条经脉……不妨就从‘手太阳小肠经’练起,练上一个月。”
“这是为何?”沈越奇道。
“修练这第一式功法的关窍,”魏濯微笑道,“其实便藏在那客栈墙壁上的诗句中。”
沈越默默回想那四句诗,只听魏濯道:“你可知那诗句中的‘鲸鲵’是何意?海中有巨鱼,雄曰鲸,雌曰鲵,这‘雌雄’对应到人身经络中,便是阳经与阴经。此前我曾对你说,‘世外轻舟’有‘梦息’之效……”
“是,”沈越接口道,“你老人家说,此式会在梦中自行运转,功力增长远快过寻常内功。”
“不错,你白日里将丹田内息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在此经的诸穴道中往复循行,此经脉中阳气渐盛,便如将水引聚到了高处,到夜里水往低处急流而下,你的内息会在睡梦中自行流入与‘手太阳小肠经’相对的‘手太阴肺经’,不断循行……如此一日夜过去,你这两条经脉阴阳互济,都进益极多。”
“等练满一月,你便可转练‘手阳明大肠经’,梦中便能自行修练‘手厥阴心包经’;再过一月,自然便是‘手少阳三焦经’与‘手少阴心经’……等你练完手经,便可练足经,等到手足六对经脉都练完,六个月过去,你的内功境界必已焕然一新。”
“而后,你再继续修练奇经八脉,也是分为四对,督脉主阳,任脉主阴,应不难练,到了冲脉与带脉,却须万分留神……”
篝火晃动,沈越全神贯注,不时询问几句,魏濯不疾不徐地解答,两人衣衫上都沾了不少泥泞,瞧着很是狼狈;路人远远经过,均想不到这两人谈论参详的,却是天下至高的武学。
又过良久,魏濯才尽数讲解完,道:“小子,你先试练‘手太阳小肠经’至子时,看看有无异状。”
夜色渐深,客房中烛火幽微,袁岫坐在床边,忽听见敲门声,却是嵇云齐来到。
“阿岫,有劳你照看刘师兄。你手上伤势如何?”嵇云齐瞧一眼床上,刘独羊兀自晕迷不醒。
“嵇掌门言重了,我的伤势无碍。”袁岫站起身来,神色宁静,“掌门找我有事?”
嵇云齐叹道:“今早我误会了刘师兄,将他打伤,夜里难眠,便想来瞧瞧他是否苏醒,我须当面向他致歉。”
袁岫点头道:“待他醒来,我便知会掌门。”
“你今日愿意帮我,我很高兴。”嵇云齐的目光落在墙壁的诗句上,轻声道,“阿岫,你说魏师叔会去哪里?”
袁岫道:“多半会北去楚州或泗州。”
“不,”嵇云齐摇头,“他会去润州。”
袁岫想了想,道:“那也不无可能。掌门既有此预料,想是已在润州设伏?”
“没有。”嵇云齐道。
“为何没有?”袁岫神色疑惑。
“等师叔到得润州,”嵇云齐兀自瞧着那四句诗,若有所思,“他必会派人召集各地剑客,说我叛师背门,已不堪再任掌门,要将我诛杀。”
“到时内乱一起,”袁岫沉吟道,“且不说裘师叔、岑师叔他们将会如何抉择,只怕柳、周两位堂主,都会听从魏副掌门之令。”
嵇云齐微微一笑:“不止如此,朝堂上宁重言力推新政、左迟整顿磨砺天笈军,他两人等着鲸舟剑派大乱,也等了许多年了吧……”
袁岫一凛,端详嵇云齐,见他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着墙上字迹,神情悠然。袁岫留意到他抬臂时似有些滞涩,想到今早他与沈越肩头相撞,心念微动:“难道沈越竟伤他不轻?”只听他道:“这鲸鲵二字,一雄一雌,阴阳相谐,才能合于大道,咱们习武之人,也是如此。”
袁岫不知他为何忽出此言,道:“掌门所言极是。”忽见他转过头来,问道:“阿岫,你我是患难之交,相知极深,你可愿嫁给我么?”
——烛火噼啪一跳,窗外隐约传来打更声,却已至子时。
枫树下,沈越收功站起,与魏濯交谈几句,两人就此向南行去,月光如镜,无穷无尽地散碎在莽莽荒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