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上)


    山水静如一轴画,陈樗自永州北上,渡过长江,来到秣城,只在画中挪动了极短的一段距离。


    秣城郊外,墨色清寥,几个耕夫在平整的田道间缓缓移行,宛如宣纸上的蚂蚁。陈樗站在江水上,远远看着。他更喜欢永州的景物,想着以后鲸舟剑派若在永州设立分堂,该从城南筑屋才好,那里柳树多,井水也甜。


    岸边渐聚了些人,见陈樗立水不沉,对着他指指点点。陈樗扶正腰间佩剑,走向岸边,露出脚下踩的高跷,众人哄笑散去。


    陈樗解下高跷,取剑劈成碎柴,抱在怀里,沿岸走着,正午的阳光下,秋风也似染上了耀目光彩,吹得芦苇丛哗哗闪动,一群水鹄冲天飞起,目光追着一仰,撞上日头,他恍惚生出剑刺般的幻痛。


    这一路千里走来,他怀着伤势,心境幻乱,一路都似在与天地为敌。有时走在广袤荒野,却无比逼仄气闷,有时歇在狭小陋室,却觉屋子大得无垠;有时天低得像是要压下来,有时却又和此刻一样,高远得悚人,有次他乘舟夜行,看着两岸的土地如坠落般不断退入夜色,仿佛船是在向着天上攀登。——他平生第一次晕船呕吐。


    相较之下,此时埋伏在芦苇丛后的“秋芦门”刀客,反倒让他心绪稳定了些。


    这些刀客奉门主秋毅之命,在芦江边戒备鲸舟剑派大举来犯,战书上写明了今日便是战期,众人战战兢兢,已捱了半日,被路过的陈樗惊动,纷纷挺刀叫骂。


    陈樗一声不吭,身上旧道袍被四下乱晃的刀光一衬,愈显灰扑扑的。刀客们见他脸色苍白,像随时要吐出来,都当他是病汉;有人瞧出陈樗的佩剑值钱,欲言又止,只让他快滚。


    换作往日,众刀客会将那剑占为己有。但近一年来鲸舟剑派扫荡江湖,接连毁门灭派,凭自己所练的“秋芦快刀”,也不知能否挡住鲸舟剑派的“心舟七刻”,人人忧愁恐惧,也无心再抢夺财物。


    只有他们的门主秋毅知道,秋芦门绝非鲸舟剑派对手。秋毅对门徒说,他已派自己的两个儿子分持信物,去“鸣石剑派”、“展屏楼”求援,到时三派合力,必能挫败强敌。当时他对两个儿子说:“这两派早已覆灭,你们拿好宝刀、秘笈,永远不要再回来。”


    众门徒虽不知情,但也不甚觉得能赢,只是近来秋毅对门徒管束极严,他们不知外地消息,除了相信秋毅,似也别无他法,渐渐地甚至越信越深,一个个神情激勇,只等着到时痛快手刃敌人;可是心中恐惧却也愈深;每日都有门徒逃走,都被秋毅派人抓回处死,这时众门徒往往一起大肆嘲笑逃走者,笑声中,彼此眼神却不交会。


    今日清早,众门徒不见那两派的援手赶到,秋毅也不解释。忽有个门徒质问:“秋掌门,你莫不是让你儿子逃走,却拉着我们大伙儿陪你赴死?你倒好,既全了名声,又留下了子孙后代。”


    不用秋毅自己说什么,便有十几个门徒拥上,将那人乱刀剁死,那些门徒不住嘴道:“秋芦刀法天下无敌,何须援手?哈哈,哈哈哈!”秋毅见这十几人勇武,便派他们来江边打前哨。


    他们绷着心等着,时不时看见江船千艘,载着无数鲸舟剑客来到,时不时又从这幻感中惊醒,他们不知鲸舟剑派这次只来了一个人。


    他们任由眼前这中年道士走过,如一道笔锋,被秋风慢慢拖曳进秣城去了。


    城中行人络绎,见陈樗怀抱着湿柴,都不禁侧目。


    陈樗目不旁顾,悠然来到春雨茶楼门前,身边一对年轻男女经过,他回头瞧了瞧,觉得那两人背影有些熟悉,倒像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与陆师妹;随即摇头失笑:


    “一个人又如何能见过自己的背影?”


    夜色中,沈越随着袁岫经过春雨茶楼,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袁岫也回身瞧去,但见深夜长街空落无人,却听沈越道:“我见茶楼打烊了,本想明日再去,又怕明日面见魏副掌门事忙,还是先去一趟。”


    他见袁岫听得诧惑,又解释道:“我有些物事,存放在茶楼里。”


    两人敲开茶楼的门,但见柜上一盏昏灯,周掌柜正在盘账。周掌柜听沈越说明来意,道:“你也要离开秣城了?”也不等沈越回答,便撂下账册,走去了后堂。


    沈越轻声道:“我师父少年时曾在这茶楼做活,他离开秣城之前,将那断剑留在了茶楼,这一留便是几十年,直到四年前我来到秣城,才取走了断剑。”


    袁岫道:“原来如此。那你这次又来取什么?”


    沈越道:“是我师父从前收藏的一些旧门派物事。”四年前他只将绵教毒针等能用于报仇的暗器放在老君庙,将竹箱中的那些刀剑残片、断矛碎瓦都存放在了茶楼,今夜想到以后未必还会回来秣城,便来取走。


    过得良久,周掌柜拿回一个粗布包裹,沈越再三道谢,留了不少银两在柜上。周掌柜却不要银两,叹道:“当年我从陆掌柜手上接下这茶楼,曾答应他要将茶楼一直开下去,一直都叫‘春雨茶楼’,绝不更名……如今我也七十多岁,又无子女,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茶楼。”


    沈越道:“我想想办法,多半我师姐冷竹愿意盘下这茶楼。”


    周掌柜很是高兴,将沈、袁二人送出茶楼。


    先前两人从城北荒山回来,袁岫只在刚下山时说了裘铁鹤等几个神锋御史已离开秣城、而魏濯则在徐捕头家下榻;一路上月色静谧,两人各怀心事,仿佛约好了似的,几乎不曾交谈,此番进出茶楼之后,才打开了话头:


    “袁姑娘,白天你当着郁轻尘说,刘舻主很‘会说服人’,其实是怕李大侠说服我做他弟子么?”


    “不错,他肯让你留在鲸舟剑派,倒有些出乎我意料。”


    “可是李大侠似也并非口舌伶俐之人,为何袁姑娘会这般说……”沈越说着,瞥见袁岫神色异样,似在回忆什么,脱口道,“莫非从前有什么事,是李大侠说服了你?”


    袁岫恍若未闻,过会儿才道:“沈越,你明日见到魏副掌门,千万莫要提及‘断剑’,今夜你便将断剑收藏好,更不能让魏濯瞧见。”


    沈越迟疑道:“可是刘师叔是见过那断剑的……”


    袁岫道:“他不会对魏濯提起。”


    沈越听她说得笃定,便点头答应。袁岫又道:“今日雨中你随李前辈他们走后,魏副掌门问起你所修的功法,我已向他老人家禀明:是我偷偷将那式‘世外轻舟’的功法告知与你,而你天资极高,自行修练了几年,已有小成。”


    沈越一惊,袁岫如此说法,确是为他省去了一桩大麻烦,自也不用再对魏濯提及断剑,但私授功法却是违背门规之事,便道:“可我还不是登舟弟子,本是不能修练心舟七刻的……”


    袁岫道:“嗯,为此魏副掌门已经责骂过我。”她见沈越面色歉然,不禁抿嘴轻笑,“我要了你一根针,本就说今日要帮你一次,你也不必过意不去。”


    沈越道:“袁姑娘,你如此好心待我,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是么,”袁岫道,“也许我帮你只是觉得你很有用,存心要利用你。”


    沈越摇头道:“你若真是只想利用我,又怎会径直说出来?”


    袁岫道:“我不说,你心里也会这样想,倒不如我自己说出来,更让你捉摸不透。”


    沈越苦笑道:“你这样说,我确是捉摸不透了。”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吧。”袁岫微微一笑,径自前行。


    两人来到老君庙,庙里四处寂静,月照青石,地面如积了一层凉水。沈越心知姜平已随严画疏离了秣城,暗自叹惋,却不知冷竹去了哪里。他和袁岫站在孤清的庙院中,倒似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二人。


    随后,袁岫自寻了一间空房歇息。沈越回到自己房间,收拾好了行囊,已是午夜。他躺在床上出神,忽听敲门声响起,下床开门,却见袁岫长发垂肩,闷闷不乐地走进来。


    沈越道:“袁姑娘,你怎么了?”


    袁岫道:“我睡不着,你说个故事给我听。”


    沈越一愣:“那……袁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袁岫道:“随便。”说着坐在床边。


    沈越想了想,便说了个从前听师父讲的,一百年多前“万木宗”门派内,万家、木家两系高手争夺宗主之位的故事;袁岫听完也不说好听难听,点了点头,起身出门去了。


    她走后,沈越心头迷惑,却也许久不能入眠,暗忖:“袁姑娘了解我,远多过我了解她。”又想到两人这次结伴去庐山,相处日久,必能增进了解,想了一会儿,心中隐隐有些雀跃。


    翌日晌午,两人来到徐捕头家,魏濯正端坐堂中与刘独羊说话;沈越上前行礼,魏濯转头瞧他,问道:


    “你说何为‘世外’?”


    沈越冷不丁被问住。刘独羊接口道:“沈越,魏副掌门是在考校你,这‘世外轻舟’一式的要旨所在。”


    魏濯缓缓道:“不是考校,是请教。这小子练得比我精深。”


    沈越忙道:“弟子万不敢当。”魏濯转头又道:“独羊,你也来说说,何为‘世外’?”


    刘独羊沉吟道:“泛轻舟于江湖之上,超脱凡尘俗务,便是‘世外’。”


    “大谬。”魏濯道,“难怪你练不成此式。”说完又凝视沈越。


    沈越道:“弟子猜想……所谓的‘世外’,或许就是‘心中’。”


    “难得难得,”魏濯喜道,“正是如此!小子果真不寻常。这‘心舟七刻’四字摆在明处,独羊,你怎能视若不见?”


    刘独羊赔笑道:“师叔教训的是。”


    魏濯道:“人心之中,容纳亿万情绪念头,却与世间万物相隔,正合‘世外’之意;本门武学所修的‘内海’、‘心舟’,到深处都是心境上的修为,不能被外物所惑。”


    沈、刘、袁三人都恭声称是,沈越想到李舟吾也曾说武功练到高处,比拼的是各自的心境,暗忖:“我一心为师父复仇,不知能不能算心境。”


    魏濯又问沈越:“昨日你为何要相救李舟吾?”


    沈越躬身诚声道:“弟子拜入鲸舟剑派之前,曾被李舟吾救过性命,此恩不得不报,还望你老人家恕罪。”


    他知魏濯必问此事,昨夜已和袁岫商议过,当时袁岫说:“明日你便直说是为报恩,料想魏副掌门不会过多计较。他老人家最担忧的,并非李舟吾逃走,而是五贼之首被裘铁鹤杀死,致使裘铁鹤在门派中声威大涨,那时若不让他继任副掌门,怕也难以服众。”


    魏濯听后略一静默,道:“知恩图报,情有可原。暂且记下你的罪过。”


    沈越道:“多谢你老人家慈悲。”


    说话中,徐捕头已摆好桌椅碗筷,邀请诸人入座。刚才他一直在厨房里,先温了酒,将灶上吊着的一只火腿取下,那火腿他久不舍得吃,已经走油了,他便混着虾肉,煮了一锅火腿虾圆鲜笋汤,又吩咐阿虫去街上熟肉铺子买回羊肉、烧鸡,再让妻子烹了几样素蔬佐餐。


    沈越常来徐家,知道他家过年的饭菜也不及今日,只是魏濯几十年身居高位,什么山珍海味也吃腻了,并不在意饭食,只吃了两口,便停箸喝茶;刘独羊、袁岫见状,便也放下碗筷,陪着魏濯闲谈。


    沈越却没吃饱,他稍一犹豫,索性继续大吃大喝,不时与徐捕头说两句话,得知徐捕头即要举家搬迁去荆州,从此在知府顾飞山手下做事,不禁一惊,心想这几日变故颇多,姜平与徐捕头也都算是得偿所愿,便道声“恭喜”,又听说顾飞山已然赴京去了,未能见到这位当世奇人,倒觉有些可惜。


    袁岫微笑道:“依我说,徐捕头也不必急着搬家,兴许顾大人此番进京,皇帝又委以重任,将他留在了身边,到时徐捕头径直搬去京城便可。”


    徐捕头很是高兴,道:“多谢、多谢指点。”他对袁岫似颇敬畏,道谢时也低着头,不敢看袁岫。


    魏濯瞧着沈越,颔首道:“能吃能睡,才是年轻人。”他等着沈越吃饱了饭,才慢慢说道:


    “此去庐山路途遥远,我便在路上指点你的功法,倾我所能,助你修成‘世外轻舟’一式。”


    沈越一凛,当即起身施礼。


    魏濯摆手止住他的谢语,又道:“小子,须先对你言明,这一式钻研下去,极为凶险,一霎不慎,便会丢掉性命……你可还愿继续修练?”


    沈越心弦一紧,袁岫却也是初知此事,惊道:“怎会如此?你老人家怕不是在吓唬沈越吧?”


    魏濯道:“习武练功,讲究一个‘对等’,付出精神气力,换来功力增长;但‘世外轻舟’不同于寻常武功,修成便是天下无敌的境界,所需代价自也不一般……此式越往深处修练,心境越容易溃散,一旦支撑不住,功力反噬自身,立时惨死。”


    袁岫道:“可是陈老掌门八十六岁高寿,却是寿终正寝,可见定有办法应对此式的弊处。”


    魏濯瞪她一眼,道:“若是陈师兄那般的盖世奇才,自然另当别论;可他也并非未受到此式的伤损,否则定然是百岁开外的寿数。遥想当年,陆师妹剑术天赋仅次于陈师兄,却也因急于修成此式,而乱去心智……”说到这里,叹息不语。


    袁岫想起昨日魏濯说顾飞山的祖父到庐山传旨时,正赶上“陆师妹的祭日”,便接口道:“这位陆太师叔,似乎英年早逝,是么?”


    魏濯目光落在空处,良久才道:“不错,那是在五十年前,本派攻陷‘鬼迹崖’一役中,陆师妹忽然心境失控,眼耳口鼻中都淌出血来,她一时敌我不分,刺死了身边好几位同门,急舞着长剑冲向悬崖,不幸坠亡……当时本派兵分数路,陈师兄正在橐籥谷与秦旌比斗,却是分身乏术,相救不得。”


    “原来如此,”袁岫轻声问道,“不知陆太师叔是什么样的人,与陈老掌门又是何关系?”


    沈越微怔,心说:“他俩不是师兄妹么……”却听魏濯叹道:“倘若陆师妹不死,本派一统江湖之后,料想她会嫁与陈师兄,成为掌门夫人,多半亦会是本派的副掌门。”


    “陆师妹性情飒爽坚决,颇为要强,她少年时与父母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至死也未再回家,后来她修习‘世外轻舟’时,陈师兄屡劝她暂缓修练,她却也听不进去;除此之外,她文武全才,诗剑俱是一绝,且极重情重诺,有时答应了别人一件小事,不惜纵马疾驰数百里也要帮人完成,门派中有谁受了欺负,她都第一个站出来为那人出气,众师兄弟都很喜欢她……”


    “可是这样一个心性坚强之人,却也因‘世外轻舟’而毁了神智,她临死时,有同门喊出陈师兄的名字,想以此唤回她的神思,她却一边舞剑,一边大叫大骂,说:‘陈樗、陈樗,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猪是狗?’原来顷刻之间,她已将陈师兄全然忘了……”


    诸人心下恻然,屋里寂静了片刻,袁岫沉吟道:“这‘世外轻舟’如此难练,我看以沈越的天资,怕是难以练成。沈越,你还是——”


    魏濯道:“你昨日不还说他天资极高?”


    “这……”袁岫一时哑然。


    魏濯道:“此式最难的一关,是在入门。我不过初窥门径,几十年来再难寸进,虽听陈师兄讲说过不少此式的关窍,却也修练不得。但若用以指点这小子修练,倒能让他事半功倍,避过许多险要。”


    袁岫道:“你老人家是说,沈越已经入门了?”


    魏濯微笑道:“不错。五十年来,本派弟子参详过此式功法的,几乎全都不得门径,沈越算是第二个入门的。”


    袁岫好奇道:“第一个是谁?”


    魏濯道:“此人年轻时在庐山总堂的‘拾剑阁’里见到了第一式的功法秘笈,神色大变,他沉思之后,当着诸位师长的面,将秘笈合拢,自言只愿毕生钻研心舟七刻后六式。当时陈师兄还道了一声‘可惜’,说他已算入门了。”


    袁岫道:“这人是瞧出了此式的凶险。他是裘铁鹤?”


    魏濯叹道:“正是。”


    沈越昨夜听袁岫述出“世外轻舟”的功法,只寥寥数百字,可是字句佶屈聱牙,古奥艰涩,乍听之下,确是毫无头绪,暗忖:“我是依照断剑上的图纹修练,再练下去,莫非也是凶险异常?”


    “‘世外轻舟’是本派至高武学,决不能就此断绝。”魏濯肃然道,“我寿限将至,练不练成都已无妨,但若能亲眼得见此式有了传承,虽死无憾。——沈越,你可愿冒生死大险,为本派担此重任?”


    他说完这番话,目光灼灼地与沈越对视,等他回答。


    沈越只想学成那隐踪藏形之法以刺杀裘铁鹤,对于门派绝学传承之事,并不十分在意,心知若来不及为师父报仇,就因修练此式而死,那可也太冤;便道:“事关重大,请容弟子再想一想。”


    袁岫听他这般说,神色稍松,却听魏濯道:“也好。你近来可做过什么怪梦?”


    “这个……”沈越又被问住,仔细回忆,初遇胡子亮那天清早,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三岁孩童,朝着老君庙奔来,倒算是古怪;这两日似也做了不少梦,却都是乍醒即忘,答道:“弟子记不清了。”


    魏濯道:“世外轻舟一式,有‘梦息’之效,会在睡梦中自行运转,一旦入门,功力增长远快过寻常内功;只是此效却也会引发怪梦,梦境内容,正与修练者当前心境相关。——明早你睡醒后,第一件事便是记下所做之梦,说与我知。”


    沈越道:“弟子谨遵吩咐。”


    “走吧,”魏濯慢悠悠起身出门,“随我去春雨茶楼瞧瞧,咱们便启程。”


    茶楼中,陈樗用湿柴换得一碗茶,寻个角落坐下。


    店小二只十一二岁,送上茶水,久久端详着陈樗的佩剑,忽道:“你是江湖中人吗?是哪一派的侠客?”


    陈樗道:“我不是侠客。”


    茶楼掌柜从旁听见,嗤笑一声,埋头算起了账。当今江湖上血雨腥风,行路人即便不会武功,也往往携带兵刃防身壮胆,他嫌陈樗寒酸,也不惧其带剑;过了一会儿,陈樗转过头来向他寒暄,他也不搭理。


    陈樗慢慢喝着茶。茶客们的茶里大都掺了姜丝、红枣、陈皮,煎出来香气阵阵,堂中暖雾氤氲,与茶楼外的寒冷街巷宛若两个天地。陈樗喝的却只是一碗清茶,那店小二瞧他小心翼翼地抿茶,心中有些不忍,摸出怀里的半块糕点,道:“给你吃吧。”


    陈樗道:“多谢小兄弟好意,我倒不饿。”


    那店小二道:“我也不白让你吃,你须得听我说个故事!”


    陈樗好奇道:“这是为何?”旁边有个茶客插嘴笑道:“道长,你就让他说上一段儿,这小孩儿很爱说故事。”


    茶客们七嘴八舌地拿这店小二打趣,陈樗渐渐听明白:这孩童名叫张近,父母因贩私盐,落得十年牢狱,张近无人管束,整日混迹于茶楼酒肆,最喜听人说书,他记了一肚子的江湖逸闻,自己也说起书来,倒也说得妙趣横生。


    只是他年纪幼小,客人们听他说完书,却不给钱,反而逗他说得不好,摆出一副不爱听的神情,他很不服气,常常倒求着别人听他说书。他说书既赚不到钱,这一年来又卖空了家里的器物,不得不到茶楼做活。


    眼下张近将手在陈樗桌上一拍,摆开架势,先说了两句垫话,茶楼掌柜抬眼瞧去,喝道:“聒噪什么,还不去给客人添茶!”


    张近悻悻走开,陈樗莞尔道:“小兄弟,等会儿再听你说书。”他进得茶楼后,话多起来,不时与周遭茶客聊些闲事。


    茶客们见陈樗言语随和,又穿道袍,便有几人找他算卦看相,陈樗却说不会。有茶客谈起近日秋芦门总舵的大门紧闭,里面日夜传出霍霍刀声,显是正自练刀备战,众人议论一阵,又有人来问陈樗:“不知道长觉得,秋芦门能胜过鲸舟剑派么?”


    陈樗道:“胜不过。”有人当即赞同,却也有人反驳:“这可未必,听说鲸舟剑派灭了那么多门派,为什么迟迟不来找秋芦门?那自然是挺害怕秋芦门,秋芦门是咱们这里最大的门派,那是从不肯吃一点亏的。”


    陈樗也不争辩,一直坐到时近黄昏,茶客渐少,他低声哼起歌儿来:


    “古之有树,其名为樗……大而无用,不夭斤斧……立之于涂,匠者不顾……”


    张近听不懂歌意,只见陈樗的手一下一下拍在佩剑的剑鞘上,不知不觉却入了神,其余茶客的交谈声也低了下去。


    掌柜久历风霜,细细听了几句,心头充塞着一股清哀,叹道:“阁下唱得着实难听。”


    “这是我初回唱歌。”陈樗歉然笑笑,站起身来,“这歌是我师妹从前编来笑话我的……今日忽然记了起来。”


    掌柜没好气道:“若真有你歌里那般大树,又怎会无用?我便先砍来做些桌椅板凳。”


    “贵店这些桌椅不都是新做的么?”陈樗环顾堂中。


    “哼,不知换过多少回了,也难说能撑到哪天……”掌柜絮叨起来:他这茶楼已开了多年,起初不过是本地秋芦门的刀客爱来滋扰,每年多给门主送些财帛,也就打点过去了;碰上往来的江湖武人斗殴闹事,秣城捕快人少,本事又低,报官也捉不住练家子,就只得忍气吞声;最可恨是近年鲸舟剑派闹得武林大乱,许多门派被灭,其残余弟子逃难路过秣城,往往冲进他的茶楼白吃白喝,扬长而去,稍有伺候不周,便换来一场打砸。——唯一庆幸便是喝茶喝不醉人,少招惹了一些撒泼的醉客,每每想到街对面的酒楼,心里还有些安慰。


    “惭愧……”陈樗听完一叹。


    “你惭愧什么?”掌柜心生警惕,“你也要砸我的店?莫当我瞧不出,你也绝不是什么武功高手。”


    陈樗道:“何以瞧出?”


    掌柜冷笑:“真正的武功高手,眼比天高,傲气得紧,一进门就把剑拍在桌上,直叫上茶,哪会像你这般抱着柴来卖?”


    陈樗点点头,道:“我想今日过后,便不会再有武林中人来此闹事,陆掌柜也不必太担忧了。”


    “今日?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掌柜一愣,却不甚相信,又疑惑道,“你怎知我姓陆?”


    “我曾听人说起过。”陈樗道,“敢问掌柜可还有什么别的事,能让我帮些忙的?”


    掌柜皱眉道:“我缺银钱。”


    陈樗道:“我倒很有些钱,只是今次没带。”


    掌柜道:“没带就是没有。”眼觑陈樗当真面有惭色,转念又说,“真想帮忙,我后院还有些粗柴,你去给我劈了。”


    陈樗道:“甚好。请问掌柜,既然茶楼难干,多年来怎不想着换个营生?”


    掌柜微愕:“干什么不难?再说对面酒楼都没关张呢。”


    陈樗犹豫片刻,终究没再多言,跟随张近走去后院。


    掌柜瞧着陈樗背影,只觉喉中酸热,刚才陈樗那一问恍如一只钩子,险些引得他将不愿换营生的真正原因说出:多年前,他的女儿离家出走,已经快二十年未归,也不知是死是活,他想着若关了茶楼,甚至只将茶楼换个名字,倘若女儿回到秣城,却找不到家。


    他每日在柜后算账接客,时不时就往门口张望一眼,生怕某天女儿忽然走进门来,自己竟没瞧见。先前他瞥见陈樗怀抱湿柴站在门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店里本不缺柴,他仍是换给了陈樗一碗茶水。


    茶楼后院里,张近正要去为陈樗找把斧子,陈樗却已拔剑走到柴堆边,弯腰劈起柴来。


    “你这样劈柴,剑要劈缺了的……”张近一愣,凑近瞧见那剑是一柄青郁郁的铜剑,似极有年头了,剑身上隐约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他心里倏而晃过陈樗的歌声,觉得也许此人真是一位高手,便指着柴堆的一角说:“道长,你能不能使出内功,将你带来的湿柴蒸干?”


    陈樗道:“多晾一会儿,也就干了。”


    张近撇了撇嘴,陈樗微笑道:“小兄弟,我须得留力疗伤,可不能随意耗费内力。”


    张近打量陈樗周身:“你哪里受伤了?”


    陈樗道:“这伤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只是心中之舟,颠簸不定。”


    张近皱眉道:“那你要如何治伤?”


    陈樗道:“我要将伤势刻在剑上。眼下劈柴,便是洗一洗这剑。”


    “还能这样?”张近愈发好奇,催促陈樗快些劈柴,骤听堂中掌柜呼喝,也只得返回前堂干活儿。


    天渐渐黑了,陈樗仍未劈完柴,厨子周壮走进后院,倒被陈樗手里的剑吓了一跳。


    劈柴本该也是周壮的活儿,但他近日扭伤了腰,便只做茶点不劈柴,他大剌剌地蹲在陈樗身边,瞧了一阵,见陈樗劈的柴倒还算齐整,握剑的架势似模似样,可劈得也不甚快,顶多只比自己往日劈得稍快一点儿。


    他不屑笑笑,问道:“道长从哪里来,平日靠什么维生?”


    “算是靠武功剑术吧。”陈樗道,“近一年来四处奔波,难说是从何处来。”


    周壮将信将疑:“那你来到秣城,是为了什么?”


    陈樗道:“为了一统武林。”


    “你、你可比我还能吹嘘,”周壮笑出声来,“我也不过是盼着能当上茶楼掌柜,管着前堂后厨十几口人,那可多威风!”


    陈樗颔首道:“也许你我二人,都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周壮站起身来,认真端详陈樗,没瞧出他究竟疯没疯,转身回厨房去了。


    又过良久,张近忙完活儿回来,但见整个后院黑沉沉的,陈樗孤零零地蹲着劈柴,铜剑的起落愈来愈缓,一团狭长的微光晃动到后来,几如静止。


    张近唤道:“你、你睡着了?”话音未落,低低的歌声忽地从那团蹲距如石狮子的黑影处响起——


    “古之有树,其名为樗,大而无用,不夭斤斧,立之于涂,匠者不顾……”


    陈樗一边唱歌,伸指在剑上刻出一道横痕,随即指尖朝下抹去,运指如笔,起落不停。


    “……无有之乡,广莫之野,有树名樗,逍遥自矗……”


    歌声如傍晚的烟霭,飘进张近的心窍里绕了一圈,引得他莫名生悲,只觉歌里的那棵树孤单无依,却哪里有一丝“逍遥”之意。


    他听着陈樗将那短歌反复低唱,鼻尖酸楚,忍不住落下热泪,想大喊一声“别唱了”,遽听轰隆一声,从剑上传来,仿佛歌声将城外奔流的江水连接到了剑身上,一瞬又同归于静。


    张近一惊,奔近陈樗,但见那剑上布满细纹,却已断了。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中)


    昏暗中辨不清陈樗的神情,只听他喃喃道:“多年来,此剑不只是剑,亦是我的一面镜子,让我照见自身。”手抚断痕,语气颇是疼惜。


    张近想到往日听的故事中,所谓“剑在人在”,剑对于剑客乃是重逾性命的物事,眼见陈樗神情愈发肃穆,不禁心神一紧。


    “既然剑断,”陈樗摇头叹息,“那就不要了。”


    张近道:“……你可真没高手风范。”


    陈樗道:“何为高手风范,是先有高手,还是先有风范?”


    张近一时却想不出答案,陈樗微笑道:“小兄弟,你我有缘相识,这断剑我便送与你,你照着剑上图纹修练内功,多少也能滋养气血、强健体魄。”


    张近好奇道:“这剑上刻的不是你的伤势么,怎么还能修炼?”


    陈樗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同一样物事,于我是多余的伤势,对别人或则另有用处。”他说完见张近怔怔不语,失笑道:“是了,你应是没习过武,我先教你些入门功法如何?”


    ——陈樗年过四十,虽指点过许多师兄弟以及晚辈门徒的剑术,但还未正式收过徒弟,他是无可无不可之人,今日性情所至,便起了收徒之念。


    张近略一思索,摇头道:“我只喜欢说书,不喜欢练武。”


    陈樗讶道:“这是为何?”


    张近道:“练武打架,弄得头破血流,挨打的受痛,打人的难道就多快活么,要我说,大家每天干完了活儿、吃饱了饭,聚在一起听听故事,说说笑笑,岂不好得多?”


    陈樗闻言沉默,良久才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瞧出你天资不凡,多半能悟懂剑上图纹,才想着传授你武功,没想到你的心性更在天赋之上。不过武学之道,自有其妙趣真义,也非只是打人杀人。倘若别人来欺压你,你也能用武功来自保。”


    张近道:“练了武功,便不会被欺负么?可我听故事里说,练武之人总是‘死于非命’,似乎比不会武功的还要惨些。”


    陈樗叹道:“习武之人,往往陷于江湖争杀,确是很少能有善终。不过往后或许会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张近挠头问道。


    陈樗又是一阵沉默,道:“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小兄弟,你不喜练武打架,那也罢了,可世上的事还有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说书?”


    “一开始我也不知自己喜欢什么,别的小孩儿玩什么,我就跟着玩什么。”张近见陈樗问得认真,便也一本正经地答道,“后来有一次,我把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别的小孩儿听,也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心里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就好像……好像我忽然不是我了。”


    “我家里没钱没势,我爹我娘都在牢狱中,许多人笑话我、欺负我,但在我讲故事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没爹娘管、没新衣裳穿的叫张近的小孩儿,可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是谁,那些听我讲故事的小孩儿,好像也忘了自己是谁……好像我们都在故事里。”


    “那天我寻思了很久,有些害怕,我怎么会忽然给人讲起故事来?我是不是给鬼魂上了身,是不是病了?我从前生病的时候,身上忽冷忽热,心里一阵阵地胡思乱想,不就像在编故事么,可后来我又觉得不对:生病的时候,我起不来床,会变得不如平常,说故事倒像是和生病相反的东西,能让我变得比平常更好。”


    “后来我就也去茶楼酒楼给人家说书。我总是偷偷去瞧那些茶客酒客,听到紧张的节骨眼儿上,他们会惊叫起来,过一会儿他们又欢呼叫好,也有的时候,他们不出声地听,嘴角挂着笑,烛火照在他们的脸上,我老是觉得,他们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在笑。但我知道他们听得入迷,心里就高兴,那种高兴,和其他的高兴都不一样,比吃了最甜的糕点、最香的肘子还要好。”


    “我越寻思越觉得,糕点、肘子这种世上有的好东西,故事里都有。世上没有的好东西,故事里也有。”


    张近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些话若对别人说出,多半会招来嘲笑,刚才却隐隐觉得,陈樗不会笑话他;他说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笑嘻嘻道:“我、我是不愿意练武功,但我瞧你这把剑挺好看的,若能在说书的时候摆出来,让听书的人开开眼,倒是挺有趣。”


    “受教了。”陈樗点头道,“小兄弟,你方才讲得很好。”他知孩童天然质朴,无心之言,往往与大道相通,故而向来喜欢和小孩儿谈聊,说着将断剑交与张近,“这剑若能有助于你说书,也算物尽其用。”


    张近手捧断剑,只觉沉甸甸的,旋即欢喜道谢,又听陈樗道:“可是说书人爱讲的那些江湖奇谭、侠客传说,也并非全然是凭空捏造,假若人人如你所说,每天聚在一起说故事、听故事,世上再没了冲突争端,又哪还有故事来让你讲说?”


    张近顿时愣住,想了想道:“是呀,真要天天只听故事,恐怕大家很快也就腻了。那、那该怎么办?”


    陈樗笑道:“这你可问住我了,好在世上永远都有争端,你也无需担忧没故事可讲。”


    张近道:“你说‘好在’?”只觉这道士说了句糊涂话,可是细想又很难反驳。


    陈樗道:“小兄弟,眼下不必急着多想。我要走了。”说完便走去茶楼前堂。


    张近心里突然有些不舍,一时伫立不动,却仍在寻思陈樗刚才所言,“世事”与“故事”之间,究竟是何道理,后来他终其一生,都在琢磨此事。


    陈樗经过堂中,对着陆掌柜一拱手,便即出门。


    陆掌柜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自己要问陈樗什么,只是怔怔瞧着门外的空地。


    片刻后,张近追出门来,只觉寒风霎时吹彻衣衫,街巷间灯火稀疏,昏昏雪意压住了秣城,耳边隐约有江声流转,唯不见陈樗那一袭敝旧道袍,仿佛他从未来过。


    那是张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陈樗,几年后他离开秣城时,已经猜出了陈樗的身份,那几年各派覆灭未久,正是残余弟子复仇念头最盛之时,屡屡冲袭鲸舟剑派各处剑栈、剑舻,都被鲸舟剑客镇压;张近不喜鲸舟剑派,便请周壮帮忙,将那断剑埋在茶楼后院中,此生未再回秣城。


    春雨茶楼中,魏濯放下茶盏,慢慢说道:“……当年陈师兄来到这茶楼,与陆师妹的家人打过照面,便去往城外老君庙。”


    沈越等人这才知晓,这茶楼与鲸舟剑派还有这层关联,袁岫道:“为何陈老掌门不去秋芦门总舵……也就是如今刘师叔的家里,却去老君庙?那时可还没有秣城剑舻。”


    “独羊,”魏濯微怔,“你是将秋芦门旧址买作了家宅?”


    “是、是,”刘独羊语气有些慌乱,“那处宅院地段极好,弟子就想着,先替本派占下来。”说完瞥了袁岫一眼,似有埋怨之意。


    魏濯叹道:“求田问舍,贪图安逸,我瞧你是真想在秣城养老了。”


    刘独羊躬身道:“弟子本事不济,愧对师长。”


    魏濯不再说他,径自讲叙往事:“五十年前,秋芦门的覆灭,却还涉及本派中的另一个人物。”


    那夜秣城落了一场小雪,秋毅久等不到鲸舟剑客,正在秋芦门总舵的祖师祠堂里发呆,忽有个门徒来到,说有要事禀报。


    “如今还能有什么要事?”秋毅哈哈大笑,将那门徒骂退,心知定是鲸舟剑客来到,他继续端详那些祖宗牌位,瞧出哪处落了灰,便走近仔细擦拭。


    ——先前橐籥刀谷遭灭的消息传开,剩余的门派都知大势已去,便有几个门派不等鲸舟剑派攻来,自行逃散躲藏起来,虽说大多弟子也都渐死于鲸舟剑客的追杀,但也稍好过坐以待毙;当时秋毅本也打算遣散门徒,却在经过这祠堂时改了主意。


    他盘算许久:若将祖先牌位留下,不免遭到后来的鲸舟剑客践踏毁坏;若卷着这些牌位一起逃亡,或是将牌位埋藏起来,又到何时才能摆出来祭拜?即便能偷偷祭拜,可是门派已无,自己隐姓埋名,又该以何身份颜面来告祭祖宗?思来想去,索性留下来死战,到九泉之下见到历代门主,脊梁也能挺得直些。他激动一阵,听见众门徒练刀的声响,却又转念:“我何必为了死人牌位,耽误了活人性命?我这些弟子,往常对我也都很忠心的。”


    可真让他痛下决心散了门派,他却又做不到,盘算到最后,总归儿子比祖宗要紧,便只将两个儿子送走,心说:“我留下来陪着众弟子赴死,也算对得住他们。”


    秋毅想定以后,每日督促门徒练刀,心知是徒劳,愈觉世上折磨,莫过于等死:既有个“等”字,而非立即自刎,终是不甘;他每日到祠堂跪拜祈求,手持扫帚、拂尘,亲自将堂中扫洒得一尘不染,以求心绪宁静。如此打扫了十多日,他忽然心想:“我不如将这些牌位劈成碎柴,烤一只嫩羊与众弟子同吃。”


    他盯着牌位,继而自言自语:“我给你们焚香上供几十年,如今大难临头,你们为何不保佑本门,难道你们想让我死?老子懆你们祖宗!”随即想到他们就是祖宗,失落跌坐,出了一身汗,又悔怕起来,对着牌位连连磕头,默念:“刚才一阵邪祟进门,惘住了我,非我真心所言。 ”


    他磕得头破血流,自恨不已:倘若自己一味贪生怕死,不管不顾地逃走,那也罢了;倘若自己一心保全门派气节,与鲸舟剑客力战而亡,那也无妨。可偏偏自己惯于首鼠两端、犹豫不定,这几十年没改的脾性,临死还要煎熬自己。


    他恨极了自己,对旁人自是更加冷酷,近日他管束门徒愈严,任谁稍犯个小错,他便重重责罚;刚才他斥退了前来禀报的弟子,只觉心里火气尤盛,恰见那弟子又走进门来,顿时脸色一沉,倏听咔哒声响,原来他刚才手持一尊牌位正在擦拭,不知为何指上发劲,竟将那牌位捏碎了。


    他愣了愣,也分不清自己刚才是不是故意发力;那弟子趁机飞快禀道:“‘鸣石剑派’的援军到了,正在城外老君庙。”


    秋毅一惊,怒道:“你怎不早说?”随手一掌将那弟子震死,召集门徒急奔向老君庙。


    秋毅知道援军来了也无济于事,急的是自己的二儿子终究年轻气盛,竟真去鸣石剑派求援,眼下鲸舟剑客随时便至,他若随援军赶回,与送死无异;众刀客顶风冒雪奔到郊野间,夜色中老君庙外错落立着几十个剑客,看装束正是鸣石剑派弟子,秋毅上前问道:“贵派荀掌门何在?”


    剑客们面面相觑,一人指了指庙内,秋毅将大半门徒留在外面戒备,快步进了庙:庙里剑客不少,却也没有荀掌门。他打听几句,才知这次鸣石剑派仅来了不到百人,领头的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名叫佘象的剑客。秋毅没听过这名字,径自先在庙里各处走了一圈,没见到自己的二儿子,这才返回询问佘象。


    佘象说多日前鸣石剑派便已落败,荀掌门战死,而他领着残活的剑客冲出鲸舟剑派围困,来到秣城,是想与秋芦门合力对抗强敌。佘象道:“秋掌门,如今武林中除了鲸舟剑派,便只剩咱们这两派了。”


    秋毅听说他们此来与自己的儿子无关,心下顿松;从前鸣石剑派的势力远在秋芦门之上,荀掌门的武功也胜过秋毅不少,本是秋毅高攀不上的武林名宿,眼下他环顾一众剑客,但见个个神情疲惫、衣衫破烂,虽说两派同是死期将至,秋毅心里仍忍不住生出一些快意。


    “既如此,咱们等着便是。”秋毅踱步进了庙殿,见殿中灯烛即将燃尽,老君神像漆色光亮,一双木刻的眼睛炯炯有神。相对于自家先祖,秋毅对这些素昧平生的神仙不甚信服,可他见这庙香火旺盛,往常也没少派弟子来供奉银钱,此刻不禁冷笑,“你这老头儿,还我钱来。”


    “秋掌门,你说什么?”旁边佘象听得一愣,殿内众人以秋毅年岁最长,也不知他说的老头是谁。


    “没什么。”秋毅抓起供桌上的蜜饯、糕饼吃了个饱,径自走到庙院中。


    院中站满了刀客、剑客,细雪落在他们肩头,已经积出薄薄的一片白;一些剑客手持火把,火光晃动中,秋毅瞧见自家门徒的一张张面孔,忽然想大哭一场。


    近日里,他对门徒管束越严酷,就越惧怕他们,生怕他们瞧出来。倘若有一个门徒发一声喊,众人四散而逃,他也毫无办法,但是并没有人发喊;他有时在心里鄙夷他们,活该陪自己等死,有时又由衷地有些佩服他们。此刻他明白了,心说:“我不如他们。”


    少顷,雪越下越小,庙外传来一阵惊呼喧乱,秋毅知是敌人来到,一瞬想到祠堂里那些牌位,暗自摇头笑笑:“诸位先祖,你们往后自求多福,那些鲸舟剑客缺不缺柴火,可由不得我了。”


    惊呼声止息,却只有一个中年道士走进庙门;恰逢雪霁云开,天上露出一轮圆月,倒似是随那道士而来。


    秋毅一愣,道:“你是这老君庙的管事?”他知鸣石剑客们既在庙里暂驻,必已先将庙中之人驱散,却不料还有人敢回来;这时他手下一个刀客禀道:“门主,此人自称是陈樗。”


    秋毅手心发麻,转头问佘象:“你们可曾见过陈樗,真是此人么?”佘象亦是神色震惊,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道:“此人必是陈掌门。”


    秋毅又瞧向那道士,心弦陡震:那道士右手掌心忽然绽出金光,吞吐不定,仿佛月光不断落在他掌上,如金铁般,铸成他的剑。


    秋毅说不出话,如见鬼神;陈樗见他死死瞪着自己手上,便抬手晃了晃,道:“今日我的剑断了,没了镜子,刚才便在路边铺子买了此物,倒也小巧。”


    众人这才瞧清,他手上是一块铜镜。


    秋毅缓过一口气,暗忖:“原来刚才不过是月光和火把的光落在镜上……”不知为何,他见这道士言语随和,虽未听懂剑和镜子有何关联,倒是肃然起敬,真有些信了此人便是陈樗。


    “陈掌门,你手下剑客,都埋伏在何处?”秋毅问道。


    “大约在千百里外吧。”陈樗莞尔道。


    秋毅将信将疑,但想此刻陈樗确是孤身在庙里,若能趁机将其围杀,哪怕后续仍被鲸舟剑客灭门,也算提前报了仇;正自转念,已有两个莽撞门徒挥刀斩向陈樗,陈樗脚下稍转,挥袖将那两人震退。


    秋毅一怔,只觉陈樗刚才避让刀锋的身法也不算快绝,挥袖的劲道也并非大得骇人,论功力似乎只比自己稍高一点……随即醒悟:这样想的高手怕不知有多少,眼下他们又在哪里?


    “陈掌门,你当真自己前来?”秋毅神色古怪,过去十日,他已幻想过七百次,自己如何寡不敌众,最终与鲸舟剑派某位高手同归于尽,此高手最好精修快剑,斗将起来也与自己的快刀合拍。


    如今这幻想落空,他怅然若失,心想:“无论如何,陈樗亲自前来,足见重视秋芦门。”便又问道:“为何陈掌门将战期定在今日?”


    陈樗倒也不隐瞒,答道:“今日是我师妹的生日。此前她不幸离世,我便想着,到她家乡秣城看看,顺便也瞧瞧秋芦门。”


    “好个‘顺便’。”秋毅大怒冷笑,“秋某倒早想拜会陈掌门,可惜令师妹未能早死几天,不然我早便见到陈掌门了。”


    这句话,秋毅没能说完,他刚说出“令师妹”三字,倏然发不出声,整个人像被封隔在尘世之外,与眼前的庙院杳距亿万里,嘴唇继续无声翕动了几下,才凛然觉察。旁边几个刀客瞧出异样,想要拔刀,却也僵住不动,院中火把纷纷熄灭,所有人都静立不语,这座老君庙恍若坠入了梦境。


    陈樗轻叹一声,秋毅猛然听见自己正在大声喘息,他拔刀护在胸腹前,明白陈樗的修为已至无痕无迹、随心所欲的境地,似比击败秦旌时更高了,他想:“秋芦门已是仅剩的门派,这最后的一战,我可要挺住了,不能替整个武林露了怯、泄了气。”


    饶是这样想,秋毅仍不自禁喃喃道:“也不知后世武林,将会如何说我……”


    “后世没有武林,只有鲸舟剑派。”陈樗嗓音平静,如叙家常。


    “不错、不错,恭喜陈掌门一统江湖。”秋毅古怪笑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樗,似乎只要叫他从陈樗脸上看出一丝喜悦,他便能鄙视陈樗、鄙夷整个鲸舟剑派。但他没有看到。


    陈樗扫视庙院,忽道:“这庙要破败了,门墙缺损,杂草长满石缝。”


    秋毅恍惚一呆,仿佛随着陈樗惋惜的语调,也瞧见了几十年后这老君庙断壁残垣、野草丛生的模样,蓦然心生恐惧:“我不能死,我死了便和野草一样了。”这恐惧比适才见识到陈樗修为时更甚,让他一瞬间就想出了主意:他要降了。临阵投降,似有些晚,但他将率门徒杀死那些鸣石剑派弟子,以示投降的诚意。


    “这也是唯一能让你们活下去的法子。”秋毅看看门徒,心里还有些替门徒感激自己,随即才见陈樗竟已转身走出庙去,他赶忙提声喊道:


    “陈掌门留步,我秋芦门——”


    在他即将说出“降”字的一霎,便觉腰间剧痛,旁边佘象将剑尖攮入他腰眼;秋毅愕然转头,瞧了佘象一眼,苦笑恍悟:原来这些剑客早就降了,鸣石剑派在秋芦门之上,果然是有道理。


    他仰天栽倒,心说:“以后世人还会知道曾有秋芦门么?”此刻他自不知晓,张近多年后会对徒弟沈越讲起,从前每到入秋,秋芦门刀客便会聚在芦江边练刀,刀光混着日光,煞是好看。他听着周遭刀剑交击渐促,最后看了一眼天上:


    一轮明月高悬,似嫌万家灯火多余。


    茶楼中,诸人听魏濯说完,神色各异;袁岫轻叹道:“没想到这秋芦门的掌门,是死在佘堂主剑下。”


    佘象如今执掌鲸舟剑派永州分堂,年近七旬,脾气和蔼,对袁岫、燕空梁这两位副堂主颇为信重;诸人都是今日才知,原来佘象少年时竟是出身于鸣石剑派。


    沈越道:“听说依照本派惯例,其余门派弟子即便归降,也不能得传心舟七刻,更难以身居高位,不知佘堂主为何却能做到堂主之位?”


    魏濯呵呵一笑,道:“当时佘象以众击寡,为本派灭了秋芦门,立下一功;他随后禀明,说自己实不能算是鸣石剑派弟子,那是因他与鸣石剑派有深仇大恨,入门只是为了伺机报仇。陈师兄见他年轻聪颖,便准许他修练心舟七刻,后来又让他当了秣城剑舻的舻主,这一当就是三十年。”


    沈越算了算时间,李舟吾少年时身陷秣城牢狱,那时秣城剑舻的舻主多半正是佘象;又听魏濯道:“这三十年里,佘象做事沉稳,没出过一丝纰漏,与同门往来更是处处谦退,而后陈师兄才渐渐提拔他成为分堂主。”


    沈越思及任秋,又问道:“当年这秋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魏濯道:“我记忆中,这人在江湖上风评不好,不算什么有骨气的好汉,当年我本以为他定会归降本派,不料却与佘象血战至死。后来听佘象说,秋毅死前忧惧过甚,神智已有些颠乱了。”


    刘独羊微笑道:“也许当时秋毅确有降意,只是佘堂主为了立功,仍是将他杀了。”


    沈越想到任秋素以秋毅这位先祖为傲,不禁暗自叹息。


    稍后,诸人便即启程。


    茶楼外停着一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却是刘独羊早早雇好,说要亲自驾车将魏濯送至润州剑舻,再返回秣城;袁岫、沈越则骑马跟随。


    往南行了百余里,天色已晚,几人便在一处小集镇上过夜,那镇上只有一家很简陋的小客栈,刘独羊连连谢罪,说让魏副掌门受了怠慢。


    几人坐在客栈堂中,正要吃晚饭,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笼罩住镇子,却是鲁州分堂护送魏濯南归的那百余名剑客寻至,领头的是鲁州分堂律部主事张织;同来的还有金陵剑舻舻主陶骥,也带了百十个剑客。


    这两百多人顷刻塞满了镇子,夹杂着马嘶,颇为吵闹,魏濯皱了皱眉,张、陶二人立时便命手下暂去镇外歇脚。


    先前魏濯是在金陵失去了行踪,陶骥惶恐不已,叩头请罚,魏濯随口道:“嗯,你寻些秋蟹来吃,便算罚你了。”


    陶骥眉花眼笑,道:“我知你老人家爱吃蟹,早备下了。”他从自己的马上解下一只盛水的木桶,里面都是鲜活螃蟹,他亲自到客栈后厨,用姜片、紫苏、桂皮煮熟了蟹,又捣了橙泥,点上几滴醋作为蘸料。


    魏濯吃了几口蟹,道:“滋味不错。”


    陶骥大喜,一边伺候魏濯吃饭,一边随口禀报:“昨夜我等找寻你老人家时,撞见严画疏严副堂主与人打斗,便出手相助……”


    沈越往下听了几句,愈发惊凛:原来昨日雨中混战过后,严画疏离了秣城,胡子亮为给任秋报仇,却与卓红一路尾随,等他与其他几位神锋御史分别,便现身截杀。


    本来严画疏敌不过胡子亮、卓红联手,可是赶上陶、张等两百多剑客路过,却又逃过一劫。


    沈越暗忖:“姓严的倒是命大。”又见陶骥转头对刘独羊道:“当时还有个女弟子在场,似是你们秣城剑舻的,却被胡、卓二人当作人质劫走了……”


    刘独羊一惊,叹道:“冷竹这丫头,定是去劝姜平归返。”


    沈越默然思忖了许久,经袁岫提醒,才端起碗筷吃饭。


    深夜,沈越在客房里练了一个时辰内功,心想:“也不知今夜是否会做怪梦。”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却是袁岫来找他。


    袁岫道:“我仍睡不着,你再说个故事。”


    沈越心下纳闷,道:“好……我想想讲什么。”心说:“难道从此每晚她都要让我讲个故事?”


    他请袁岫坐下,讲起一个鬼迹崖弟子的故事,没讲几句,门外惊叫四起:“哪来的贼人!”“有漏鱼!”“快擒住他!”


    叫声中,一个灰衣年轻人迅疾撞进门来,那人见沈越、袁岫坐在屋里,登时呆住。


    沈越愕道:“祁兄,你怎来了?”与此同时,袁岫却掠至门口伫立。


    随即陶骥、张织等人追到门口,瞧见袁岫,都是一愣,袁岫道:“我也刚追过来。”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下)


    陶骥与张织也抢进门来,与袁岫一同将祁开围住,袁岫道:“这漏鱼非同一般,二位师叔切莫下杀手,咱们……”


    祁开犹在惊愕中,背对着张织,正与沈越对视;张织只觉机不可失,也不等袁岫说完话,踏步挥掌,袭向祁开后背。


    沈越不假思索迎上,凝劲与张织对了一掌,张织年过四旬,比沈越多了二十几年的功力,自忖轻易能将沈越震退,两人掌劲相接的一瞬,张织骤觉神思一空,却竟忘了继续摧运掌力,反被沈越震得连退数步,才醒过神来。


    张织大惊失色,回想方才,似乎不单忘了运功,竟连自己本要擒杀祁开的念头也忘记了,端详着沈越,瞠目结舌。今日初见时,他本以为沈越不过是刘独羊带的随从,得知其要随魏濯同去庐山,还曾想一个小小秣城剑舻弟子,何德何能竟可随侍魏濯左右,此刻暗道:“原来这小子竟得了魏副掌门真传。”


    沈越道声“得罪”,他刚才一击见效,自己也颇觉惊奇;张织怒道:“你为何回护这漏鱼?”


    袁岫却微笑道:“沈越,恭喜你新练成一门绝技。”她见张织无礼,说话也就不留情面,“张师叔,你不知这漏鱼武功极高,我这属下是怕你冒然出手,反遭重创,拦你实是为了你好。”


    张织冷哼一声:“那我倒要试试他的斤两。”说着大步迈前,再度攻向祁开。


    祁开嘿嘿冷笑,也不惧他,两人硬碰硬“嘭嘭嘭”对了三掌,张织倒退站定,只觉这年轻人的掌力不似沈越那般古怪,但内功极深湛,隐约还在自己之上,他此番出手又没讨得便宜,面上无光,霍然拔出腰间佩剑来。


    陶骥劝道:“张师兄何必动真章,凭这小贼,也配见识你的剑术?咱们不妨先听袁副堂主吩咐。”说话中伸手按住张织右臂。


    张织发力欲挣脱,却觉陶骥手上劲道不小,若自己再加力,闹得和小孩儿斗气一般,须不好看;他心中窝火,冷淡道:“陶师弟,你们金陵剑舻归属永州分堂,我们鲁州分堂可是听柳师姐的吩咐,这话说错不得。”


    陶骥笑道:“是、是我失言了,我虽在金陵,平素也久闻张师兄在鲁州执掌律部,赏罚严正,那是无人不服。”


    袁岫轻笑道:“两位师叔都是本派中名望极大的前辈高人,我可不敢吩咐。”她面向陶骥说话,突兀斜掠一步,以指代剑,刺向祁开腹部——


    祁开猝不及防,只觉双腕、双膝和丹田各有一股内力涌起,朝着袁岫指尖聚拢过去,转瞬即要穿破血肉,他急敛住内息,身躯却已失衡,摔跌在地;袁岫趁机再进一步,出指连封祁开几处穴道。


    这一剑是袁岫钻研“挥月斩水”时创出的逸式,唤作“明月直入”,剑势简单快绝,所蕴含的剑劲却极精微;张、陶二人瞧得惊骇,陶骥抚掌赞叹,张织盯着袁岫手势,却忽道:“袁师侄,你怎么点了此人的哑穴?莫非是不想让我审问他?”


    袁岫道:“我怕此人叫嚷起来,惊扰了魏副掌门休息。两位师叔也不妨回房歇息,我让沈越看守此人,等明天咱们再请魏副掌门定夺。”


    张织却不甚相信,道:“袁师侄,你说这漏鱼武功高,想是识得此人;是了,刚才你自称也才追过来,怎么我在门外未瞧见你?”


    陶骥也觉此事古怪,却没想到张织会径直问出,他劝解道:“想是袁副堂主身法极快,夜色又深,咱们一时漏过了眼,也是有的。”


    袁岫一笑,道:“张师叔,你奉命护送魏副掌门,带了众多手下,却让漏鱼潜进了客栈,未免有些失职吧?”


    张织摇头道:“我在客栈外围安排了不少人,若此人是从外面潜入,必瞒不过我。”


    陶骥笑道:“袁副堂主有所不知,这人是早早就藏在了客栈里,先前我到后厨去给魏副掌门煮螃蟹时,曾见过他一面,我还当他是个厨子。”


    张织傲然又道:“既然咱们擒住了此人,夜长梦多,我还是先行审问清楚,再将他就地正法。”


    沈越从旁听着,愈发厌烦张织,又想到张织奉命护送魏濯,却在金陵失去了魏濯行踪,本应担当主责,今日见到魏濯却浑然无事般只是照常行礼,反倒是陶骥叩头请罪,暗忖:“这人如此不通情理,也不知柳奕为何……嗯,兴许柳奕恰是看中他这一点,才让他掌管律部刑罚。”


    但听袁岫道:“既然张师叔执意如此,那就悉听尊便。”


    张织面露微笑:“甚好。”迈步走近祁开。


    沈越心念一动:“刚才袁姑娘封穴时似乎没太使力,祁兄又会橐籥刀经上‘流风过穴’的功夫……”眼见张织俯身解开祁开的哑穴,问道:“你姓甚名谁,师承何派?”


    祁开道:“俺姓你爹!”双掌一翻,重重拍在张织胸腹间,张织脸色僵白,朝后栽倒,生死不知。祁开已瞅准沈越那口竹箱正放在床榻边,蹿过去抱起箱子,夺门而出,陶骥伸掌拦截,却被他猛力撞开。


    沈越一惊,追出门去。


    陶骥回身去看张织伤势,袁岫道:“陶师叔,你在此照看,我去追那人。”说着也疾掠出门。


    来到客栈外,一群剑客正与祁开缠斗,袁岫低喝道:“你们速去客栈里,守护魏副掌门!”


    剑客们见她来到,弃下祁开,纷纷涌入客栈;祁开趁机逃远,沈、袁紧追在后,镇子里外两百多剑客听见响动,渐次惊醒,都赶往客栈附近,三人走窄巷避过剑客们,来到镇外旷野。


    月光下,祁开一路狂奔出二十多里,才缓步回身,沈越瞧他眼圈深重,脸上、身上沾了不少灶灰,颇显憔悴落魄,便道:“祁兄,你这两天一直躲在客栈后厨么?”


    祁开打量袁、沈二人,眼珠转来转去,许久才道:“俺本要再回秣城找你,没想到你也到了镇上,俺就想着半夜来见你,谁知被那瘦高个撞见……”


    沈越知那“瘦高个”便是张织,奇道:“祁兄为何要找我?”


    祁开气冲冲道:“自打俺在破庙瞧了你那断剑,这几天怪梦做个没完,总也睡不踏实,白日里便想练练内功,也老被那剑上的纹路搅乱心思……俺寻思着,再仔细瞧瞧那断剑,瞧个明白,兴许便能不受这苦。”


    沈越听得惊疑:自己修练那断剑上图纹数年,近日才做起怪梦,为何这祁开只瞧过一次断剑,还没瞧全,却也做起怪梦来?沉思一阵,要么是祁开武学天赋委实是高,乍见便将图纹参悟极深,要么便是祁开练的橐籥刀经与那图纹也有所关联。


    祁开见沈越不说话,径自坐在地上,打开竹箱翻找起来,边找边说:“那另外半截断剑,你有没有,也给俺瞧瞧……”


    他找了一阵,见箱中固然有些刀剑残片,却没那青铜断剑,不禁愣住:“你那剑呢,怎么换成了一堆破烂儿?”


    沈越道:“这不是破烂儿,是我师父从前收集的……”


    祁开怒道:“快拿剑来!你可把俺害惨了。”


    沈越既听袁岫说了不能让魏濯瞧见断剑,便将剑埋藏在了秣城老君庙,并未携在身边,闻言叹道:“祁兄,我若让你瞧全了图纹,岂非害你陷得更深?我也是近日才知,那图纹修习下去极为凶险,若无高人指点,多半要丢掉性命。”


    祁开皱眉不语,袁岫也道:“不错,你还是及早将那图纹忘了为妥。”她思忖片刻,又对沈越道:“你还记得魏副掌门教你的那个治伤法门么?”


    沈越心中一动,对祁开解释几句,上前握住他脉门,如给无乐道人疗伤一般,渡过内息;过得半炷香,也不知是否有效,只觉祁开丹田里一股浑厚内劲反流回来,倒使自己内功增长不少。


    与此同时,祁开精神一振,挣开沈越的手,笑道:“俺浑身松快多了,这法子多半有用!”


    沈越道:“那就好。多亏袁姑娘提点。”


    “之前……”祁开瞧着两人,忽道,“之前你俩深更半夜,在同一个屋里做什么?”


    沈越道:“我们是在聊天、说故事。”


    祁开道:“你当俺是傻子?”他瞪了沈越一眼,挠头叹息,“也罢,总归是俺命苦。”跃起将竹箱还给沈越,拍拍屁股转身便走。


    “且慢。”袁岫唤住祁开,“你就这样各处闯荡,很容易被捉住,我为你引荐个去处,你不妨前去京城宁相家中,宁重言见到你,必会照护。”


    祁开摇头道:“袁姑娘,你骗过俺,俺不信你。先前你让俺去杀刘独羊,怎么你自己又来救他?”


    沈越一惊,这才明白那夜自己放走祁开后,他为何不及早离开秣城,想是又遇见了袁岫,而后便在秣城潜藏下来,伺机袭杀刘独羊。


    却听袁岫道:“我只是想借你来试探刘独羊的武功,并非真要杀他。若提前告知你实情,怕你留手,可就试探不准。”


    祁开只是摇头,道:“总归是你骗俺。”


    “祁兄,”沈越劝道,“无论如何,袁姑娘让你去宁家,对你确是有益。”


    祁开道:“你也骗过俺。”他大剌剌一笑,又道:“不过你后来又放了俺,倒还能信。都说京城热闹,俺便去见识一番,至于去不去宁家,到时再说。”


    沈越点头道:“祁兄多保重。”说完将身上带的银两都赠与祁开。


    祁开也不推辞,笑道:“俺以后便枕着银子睡觉,专做美梦。”


    夜色静谧,两人目送祁开去远,沈越问道:“袁姑娘,你是想试探刘舻主是否练成了‘世外轻舟’?”


    袁岫道:“不错。”


    “那他练成了没有?”沈越道。


    “我也说不准。”袁岫沉吟道,“不过如今刘师叔已是咱们的同盟,以后也不用太提防他了。”


    沈越暗凛,心想她既和刘独羊结盟,多半是更倾向他练成了,随即苦笑道:“袁姑娘,你说‘咱们’,可我还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


    袁岫瞥他一眼,道:“等一会儿告诉你。”


    沈越疑惑道:“等一会儿?”


    “嗯,”袁岫理直气壮,“你故事还没讲完。”


    沈越一怔,笑道:“好,那咱们便回客栈……”


    “你很着急回客栈么,”袁岫微微蹙眉,“回去定要被魏副掌门问话,不如在此多待一会儿。”


    沈越道:“也好。”两人寻了一方干净青石坐下,月光照得野草生辉,远近都是窸窸窣窣的秋虫鸣叫,沈越想了想,道:“先前那故事不讲也罢,我便说说我和我师父的故事。”


    “这故事我曾对祁兄讲过,嗯,算来这几年为诱擒漏鱼,我已讲过许多次……”


    “既然这么多人听过,我倒有些不想听了。”袁岫轻笑道。


    “但之前我每次讲时,或多或少都会掺进些自己捏造的事,今夜给袁姑娘讲,我便只讲真的。”


    沈越瞧着月下幽幽起伏的秋草,慢慢讲叙起来。


    “十岁那年,我因病独自住在越州的山里……”


    “那天师父上山采药,带我下山,我才知我家所在村落几天前来了一拨劫匪,我的爹爹、后母、幼弟俱被杀害……师父帮我埋葬了家人,为我治好了病,从此收我为徒。”


    “而后我随师父离开越州,乘船去峡州投奔师父的旧友常无改,不料在长江上遭遇了水匪。”


    “我们交不出一两银子的赎命钱,我本以为死到临头,忽听身旁箱子开合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师父打开竹箱,却见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卷沾染着斑斑血痕的绸缎。”


    “师父拿着绸缎径自走去了船头,原来他从那些水匪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昔日‘龙王坞’一派的后人,那绸缎上却写有此派的武学秘笈……那水匪头目起初颇惊怒,看清绸缎上的字迹后面色大变,迎着风浪端详绸缎良久,最后却将绸缎还给了我师父,他说:‘眼下我等只会点儿粗浅拳脚,打家劫船已够用,左近州县的官差也捉不住我们,若练高了武功,引来鲸舟剑客,反而才是祸患。’


    “那水匪听说我师父行走江湖收集各门派遗物,很是敬佩,对着我师父一揖,放我师徒俩上岸离去。到得峡州,师父不知常前辈诈死,在城中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不久被一位豪绅请去府上,那豪绅问明竹箱中有些刀谱剑谱的残页,答应了帮我们找寻常前辈,却强行扣下竹箱,将我们赶出府去,说:“你们且等消息吧。”


    “过得半个多月,师父上门索要竹箱,那豪绅倒也并非全不讲理,他已抄录好了秘笈残页,便将竹箱归还,道:‘我已探得清楚,常无改已被杀了。’他见师父有替友报仇之意,便又说:‘杀他的是鲸舟剑派,天下没人能给他报仇。’师父却说:‘我这徒儿的家人,上个月被越州的一伙匪徒所害,阁下能否为我徒儿报仇?’”


    “那豪绅细问几句,笑道:‘几个毛贼,容易对付。’果然没多久,他便派人送来了那些劫匪的头颅。”


    袁岫听到这里,道:“原来你师父还记着你家人的仇。”


    沈越叹道:“不错,不过我那时年幼,也未多想;当年我寻思师父既收集的有武功秘笈,我何不自己练起来,也就不必事事都求别人帮忙,师父却不允,我便趁他不注意时从箱中取出一两张秘笈残页,自己偷偷揣摩武功…… ”


    “我们在峡州待了半年之久,后来那豪绅日夜修练抄录去的武功,却被家丁出卖,鲸舟剑客找上门来,将他杀死,我们师徒俩便也逃离了峡州,师父叹道:‘你瞧如何,学武练功,没什么好处。’我说我练武功只为受欺时自保,平时绝不显露,师父却说:‘一旦练了武功,便会惹来争斗,越陷越深,永无止境。’”


    “我很不服气,此后仍是偷偷练武,被师父察觉,他也只是叹息不语。但那竹箱中并没有完整的内功心法,我练得一点拳脚皮毛,却也无甚大用,往后的数年里,我与师父仍是挨饿、遭冻,旁人的欺侮谩骂更不知经受了多少,师父宠辱不惊,有时自己鼻青脸肿,还不住安慰我……有时我们给人欺负得狠了,我真想能有个地方,让我去告发这一切,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沈越手抚竹箱,渐说渐快,袁岫默默听他讲出许多他们师徒俩的过往经历,仿佛瞧见了那一老一少在江湖风雨中奔波的身影,心想张近从不练武,只收集旧门派物事,沈越后来却练了不少五花八门的漏鱼武功,这对师徒看似颇不相同,但往深里想,却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她留意到沈越说故事时的神情语气,较平常说话时凝重沉郁得多,多半很像从前的张近。


    “直到七年前,我和师父来到郓州,师父见我那几日练武愈勤,犹豫很久才对我说,他在秣城茶楼后院埋下的断剑上,似刻有一门内功图纹。”


    “我听后埋怨他:‘师父,你怎不早告诉我?’还与他争执了几句,当时是在野外的雪地上,我俩正在说话,便有一人来见师父,那人就是裘铁鹤……”


    袁岫“啊”的一声,眸光微颤。沈越出神片刻,才继续道:


    “那天与师父争吵,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师父死后,我也背负起竹箱,才觉出这箱子沉重。当时我不懂师父,这几年接触漏鱼渐多,倒有些懂了。从前师父还有几个旧门派遗址未曾去过,我想着等我为师父报了仇,便去那些地方瞧瞧,兴许也能捡到些残留物件。”


    “我曾经问师父,等以后咱们走遍了每一处旧门派的所在,又该去哪里?师父说,‘那咱们就去更远处。’他说这些年他总觉得,远处有一条界限,也许是某一座山,某一道江河,又或许是某一个时日,只要迈过那条界限,便能瞧见那些昔日门派,那个热闹的江湖,还在那里。当时我想了很久,想不出那该是怎样的界限,现下我知道了,那个昔日的武林不在更远处。”


    沈越说着,轻轻打开竹箱,“……而是在这箱子里。”


    袁岫神色微动,静静瞧着那只竹箱,月色将箱壳与箱中的锈铁残铜都涂抹上一层细细的晶润的光。沈越从箱中拈出一块刻着“秋”字的铁牌。


    “这字倒与眼下的景物相合。”袁岫道。


    “正是。”沈越轻叹,“我师父少年时离开秣城,常说可惜未能收集到一件秣城当地门派的物事,前几天我在刘宅得了这令牌,也算了却师父一桩遗憾。”


    他将箱中物件整理好,将令牌放回,站起身来;袁岫也随之起身,瞧着他小心翼翼地背起那只竹箱,和箱中收藏的那个旧日江湖。


    两人并肩朝镇上走去,袁岫道:“我要做的事很难很难,第一步便是当上鲸舟剑派掌门。”


    沈越一愕:“只第一步便这么难,那第二步呢?”


    袁岫摇头道:“先做成第一步吧,兴许到时我的想法又变了。沈越,你愿意帮我么?”


    “我并非不愿,”沈越苦笑,“只是怕自己没那本事。”


    袁岫笑道:“那咱们走着瞧吧。”


    两人回到客栈,果然被魏濯召见;刘独羊、陶骥已在魏濯的房中,张织保住了性命,却是昏迷不醒。


    袁岫禀道:“我和沈越一路追那漏鱼,终于在几十里外将他杀了。”


    魏濯颔首道:“瞧张织的掌伤,那漏鱼应是橐籥刀谷传人,这倒古怪。”


    沈越不解询问,魏濯慢悠悠道:“当年武林中,橐籥刀谷是对本派威胁最大的门派,故而灭去此派时,我下令将橐籥刀经收集焚毁,只留下一册,至今封存在庐山总堂的拾剑阁中,江湖上又怎会冒出此派的漏鱼?”


    沈越一凛,想到祁开幼年从宁家失踪,后来坠崖不死,捡到刀谱、丹药,这些际遇像极了说书人爱讲的老套传奇,难道并非全是巧合?只听魏濯问道:“小子,怎么你出去一趟,修为似又涨了些?”


    沈越心知是吸纳了祁开一些内力的缘故,讶声道:“啊、弟子也不清楚。”


    魏濯瞧他一眼,摆手示意众人散去,道:“沈越,你今晚留在我房中睡觉,我须聆听你睡梦中的气息,才知该如何指点你剑术。”


    沈越道声“遵命”,魏濯说完便端坐椅子上,双目半睁半阖,良久不动;沈越心说:“魏副掌门要听我气息,难道整夜不睡么……”


    魏濯似猜到他心思,忽道:“不久我便能一直睡去,眼下少睡一两夜无妨。”


    沈越吓了一跳,不知该说什么,便熄了灯烛,道:“弟子僭越了。”而后躺上床榻,魏濯始终不出声息,沈越忐忑一阵,也就沉沉睡去。


    当夜,沈越怪梦频频,许是今天猝遇祁开的缘故,他做的每个梦都是以破庙中初识祁开起头,此后梦中的事情,却和真实情形不同:


    有的梦里,他正和祁开在水井巷的屋里说话,严画疏破门而入,要杀死两人,幸得袁岫现身相救;有的梦里,他夜晚潜入县衙,想为阿虫寻回纸鸢,正撞见严画疏大开杀戒,刺死邹清远等官吏,却栽赃给他;有的梦里,任秋并未接受招安,而是率众闯来县衙抢夺秋芦刀谱,与徐捕头等人厮杀激烈;有的梦里,刘独羊展露极高武功,忽将袁岫重创;也有的梦里,祁开也和他、卓红、胡子亮联手,在刘宅将严画疏一举击杀……种种梦境,到最后却都是他被裘铁鹤制住,卷入神锋御史和五贼之间的混战,而后撞开魏濯,救下李舟吾。


    翌日清晨,秋雨濛濛,沈越从梦中惊醒,只觉身心疲惫,如老去十岁。


    他环顾屋里,不见魏濯,便起床出门;魏濯由袁岫搀扶着,面对着客栈中间的院落,正在檐下看雨。


    那院子颇小,四四方方,如一块承接雨水的手帕,沈越乍醒之际瞧见雨落满院,愈觉天地狭窄,远不如梦中宽广。


    魏濯招手让沈越走近,道:“说说昨夜的梦。”


    沈越不便说出自己想杀裘、严二人,便简略答道:“弟子仍记得不甚清晰,总归梦到许多过去的事情,却又和往事不尽相同。”而后才感到周遭寂静,院子里也不见有人经过,似是得了魏濯吩咐。


    “原来如此。”魏濯若有所思,“昨晚我听你心绪中不乏伤悲郁愤,看来你年纪轻轻,经历却是不少。”


    袁岫道:“我看沈越的面容,倒像一夜没睡似的。”


    “是么,”魏濯呵呵一笑,目光却极肃重,“沈越,你还是再睡一觉,做个真正的好梦。睡吧,睡吧。”说着抬掌在沈越肩上一拍。


    沈越肩膀温热,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停住,在雨中睡着了。


    随即,袁岫也走入院中,静静为沈越撑伞。


    梦境中,沈越回到了四年前初至秣城的时候,他站在芦江边,分明还未进城,却莫名地颇为熟悉此地,知道前边那门墙残缺、杂草溅生的老君庙里,每一处屋舍的模样,也数得清城中连成片的高高低低的店铺招牌,更笃定往北出城,则是一片荒山野地。


    他诧惑地走在城中街巷,蓦然记起自己是要去茶楼掘出师父埋的断剑,便加紧步伐,来到茶楼后院,见一个眉目稚嫩的少年正微笑看过来,梦中他不知那人是少年时的师父,只觉得有些亲切。


    那少年像是已在梦中等了他很久,当即将手中的断剑递出;沈越微怔,伸手接过断剑。


    小院里,袁岫看见沈越的手指轻轻震动起来,周遭雨线一瞬逆乱。


    四年前沈越是在盛夏来到秣城,那梦中的剑上却凝着深秋的露水,仿佛还停留在刚断的那一年。


    沈越将两截断剑接续在一起,手指轻弹,时隔数十载,他听见剑刃从同一屏色泽沉静的山水画里,发出浩荡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