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荆州剑客(上)
“咱们上回说到,这侠客李舟吾,竟是作恶多端的‘伪菩萨’关阴的弟子……嗯,我先考考你,你可还记得李舟吾是哪里人士?”
——峡州一间客栈的房中,张近笑问少年沈越。
“我记得,”沈越朗声道,“他是在荆州府荆门县李家村,被一个老乞丐捡到。”半月前在江船上,张近正讲李舟吾的事迹,却遭遇水匪,师徒俩脱险后来到峡州,虽未见到张近的旧友常无改,但也算在峡州安定下来,白日里张近去酒楼茶馆找活儿说书,晚上若不太累,便也给沈越说上一两段儿,都是白天从不讲的故事。
“师父还说,关阴没杀李舟吾,却收他为徒,武林中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是,任你去问鲸舟掌门、皇帝宰相,此事他们怕也不能答你,呵呵,可偏生为师知道缘由……”
“师父你怎知道?啊,你……你是见过李大侠!”
“不错,为师曾亲耳听李大侠说了此事……”张近见沈越满脸钦羡神色,不禁捻须一笑,“话说李舟吾初见那‘伪菩萨’,是在荆州的一处偏远山上——”
李舟吾十岁时已能养活自己。他常去深山里采药,再到荆门县城卖掉,半年前便是靠卖草药的钱给那老乞丐送了终,有些珍惜药材生长在山势险要的岩缝中,不少常年采药的成年客商都不敢去采,他既胆大又手脚灵活,却能攀爬过去采摘;某日他刚攀上一处方圆不过两丈的光秃秃的峰顶,没看见什么灵芝首乌,却见一个白发苍苍、满身血污的老者挥掌劈来——
李舟吾情急中不退反进,撞向那老者右手下方,翻滚到老者身后,爬起来神情戒备。
那老者正是关阴,他数月里躲避鲸舟剑客追杀,方才以为又有剑客追上山来,便要将之打落山下,此刻眼瞧李舟吾不过是个小孩儿,心中疑窦立生:“这小子是怎么爬上这险峰的,武林中能避开我这一掌的人不多,他又为何能躲开?”
但他并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看着李舟吾。他早年便已明白,若遇不解之事,一定不能询问,一旦心存好奇,便已受制于人,难免要被别人的话语一步步牵引,堕入惨境。
李舟吾见他久不说话,便从背囊里取出草药,道:“老伯,你受伤了,我给你敷药。”当即拣了些治外伤的草药挤碎了,上前要给关阴敷上。
关阴道:“不必了,你小子倒是心善。”心知一个人若是心地仁善,便是有了最大的软肋,可说是任人欺凌;不由得为先前的警惕而自嘲:难道我还怕一个孩童?嗯,也许他并非孩童,是个活了几十年的侏儒乔装年幼,提前在草药里下好了剧毒。
“小子,你方才为何不向两旁躲闪,却从我手底下钻过?”关阴轻易不问话,问话便是要下死手,他暗蓄了掌力,紧盯李舟吾。
李舟吾老实答道:“刚才我瞧你左掌打来,又快又猛,怕左右躲避都避不及,又见你右臂软软垂着,我想寻常人打人都用右手,你却用左手,许你是右手受伤断了、使不出力,那么你右手底下自是安全。”
关阴一时不语,这道理并不复杂,但李舟吾刹那间便能想得清楚、避得过去,非是眼力、心思、手脚俱都极灵巧,断然难以做到;他哈哈一笑,道:“小子,你这番推想,可是全然错了。刚才我是想看你打个滚,有意瞧你的笑话,才没动手。”说罢忍着断臂之痛,挥了挥右手。
李舟吾恍然点头:“不过我刚才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再来一次,也只能那样做。”
关阴心想:“这孩童不单聪明,心思倒也坚定。”又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送你上山来?他派个孩童打前哨,自己却埋伏起来,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捏了捏李舟吾的肩膀,试出他确是年幼不通内功。
李舟吾道:“我叫李周吴,没人送我,是我自己爬上来。”当即说了自己如何在大小不一的山岩上蹬踏借劲,如何手脚并用地发力,到何处该小心慢挪,何处又该果决纵跃,又道,“这些都是我爬了好多次山,才琢磨出来。”
关阴暗自惊异,这孩童所说的一些攀登之法,隐约已是颇高深的轻功法门,他能自己摸索出来,这等武学天资,可谓千百年难得一遇,不禁叹道:“小子记住,正是你的天赋害死了你。——若非你天资高,你也爬不上这险绝山峰,便也见不到我,自然也就不会被我打死。”
李舟吾摇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是在吓唬我。”
关阴作势抬掌:“小小年纪,倒会自以为是。”
李舟吾道:“你要杀我,早就杀了,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
关阴冷笑:“我当下确又不打算杀你,而是要……”
李舟吾道:“我知道你要将我绑作人质。老伯,你受了这么多伤,是什么人追你,你怎不进城报官?”
关阴道:“胡说八道。我是要……”他不愿被说中心思,鬼使神差道,“我是要收你为徒,教你武功。”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惊,似乎这心思自刚见李舟吾便已潜藏在心底,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那太好了,我一直想学武功!”李舟吾欢喜道。
“你莫高兴太早,”关阴冷冷道,“你若学得不合我意,我仍会杀你。嗯,你心肠太善,这一节也须改掉,若不够坏,便不配做我关阴的弟子。”
李舟吾仍沉浸在能学武功的惊喜中,喜滋滋道:“我不会变坏。”
关阴道:“许多恶人小时都这样说,咱们走着瞧吧。”
此后,关阴便易容改扮,隐居在山下的一处村落,他先教了李舟吾一些粗浅的拳脚内功,同时仍让李舟吾上山采药,维持生计。起初一个月,每次李舟吾上山,关阴都跟在暗处,看他是否进城报官泄露自己的行踪,但李舟吾初识武学,痴迷于练功,心里似从不存“出卖”二字,渐渐的关阴也就放下心来。
两个月后,关阴对李舟吾道:“今日起,我便教你我真正的剑术:‘剑篱’。”此剑术威力太大,学成后难免大造杀孽,故而依照祖师所定规矩,每一代弟子学前均须立誓,往后七世不得投胎为人,才能得传‘剑篱’。”
“这……”李舟吾听后认真寻思许久,道,“若能投胎做一只小猴子,倒也挺好。”
关阴道:“那可由不得你选。不过你若不愿立誓,倒也无妨,你也可另投名师,学别派武功。”
他说完见李舟吾凝思不语,微笑又道:“其实你们荆州人杰地灵,本不乏武林门派,其中最大的一个名门正派,便唤作‘沧声阁’。”
李舟吾好奇道:“这门派有什么武功?”
“这沧声阁是练刀法的,挥刀如吹笙,极为神妙,能以刀声伤敌。”关阴侃侃而谈,“此派刀客不光刀术极高,更是个个精通音律、风采卓绝,门派中每年举办‘聆刀集’,广邀江湖同道品评刀术,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武林各地的刀客,素来都是极仰慕沧声阁的。”
李舟吾听得悠然神往,脑海中恍惚飘过一幕光景:山岭层层叠叠如江水起伏,朝着天边残阳奔流西来,天下刀客手中的刀光,也随之汇聚到荆州,化作一阵笙歌,徘徊在自己身旁……
正想着,冷不丁听关阴道:“这沧声阁,已经没有了。”
李舟吾一怔,关阴又道:“你拜不成沧声阁,也不打紧,从荆州往北走三百里,便是归州‘金鹿寺’,此派的‘十方袈裟棍’施展开来,棍影扫荡十方,如袈裟笼罩天地,敌人委实难躲……嗯,但你若不想出家为僧,也可从荆州往东走上七八百里,便至江州‘染鼎楼’,此派的‘食指枪诀’举重若轻,挥舞起镔铁重枪来如使手指,亦是武林一绝。”
“那么……”李舟吾问道,“这两派与沧声阁相比,谁更厉害?”
关阴微笑道:“这可难说,这两派也都覆灭了。”
李舟吾又是一怔;关阴继续道:“再远处,还有‘落鸿山庄’一派,近以弓弦为刃,远则以气箭伤敌;还有‘橐籥刀谷’的风刀……”他接下来又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门派,各具神奇的武技绝招,说完不待李舟吾询问,悠然道:
“这些门派,也都没有了。”
李舟吾哑然片刻,道:“照你说的,我是只能学‘剑篱’了?”
关阴道:“差不多吧。”
随后,李舟吾起了毒誓,开始修习“剑篱”。同时,关阴也开始每日向李舟吾传授诸般道理,他说:“世人皆恶,无人不可杀。”又说:“人生在世,只有比别人更凶更恶,才能不受欺凌。”
李舟吾却并不信服,说自己刚出生时便险些饿死,多亏那老乞丐心存善念,将他养大。
关阴却道:“众生皆存恶意。善念只是一时,恶念却长存心中。那老丐捡你时若正饿肚子,便会将你煮来吃了。且说这老丐,为何官府不管,鲸舟剑派不管,却要你这十岁孩童来给他养老送终?足见官府是恶,鲸舟剑派更恶,天下最恶,便是杀千刀的鲸舟剑客!”
李舟吾道:“我瞧这村里有好人也有恶人,料想官府中、鲸舟剑派中也是如此,不见得人人都坏。”
往后数月,李舟吾剑术学得飞快,不但不作恶,反而常常帮助村民砍柴挑水、搬运重物;他学了武功,身手敏捷,采药更容易,还将不少珍贵药材赠与村民。
关阴冷眼旁观,心底愈发恼怒,他耐住性子,循循善诱:“小子,从前这村里,不少人抢过你的草药吧?”
李舟吾奇道:“你怎知道?”
关阴道:“你年幼体弱,又擅长采药,不抢你抢谁?但现下你学了武功,总不能还是任由他们抢你吧?”
李舟吾摇头道:“我近来常帮他们做活,还分了不少草药出去,他们又怎还会抢我?”
关阴听得一乐:“若凡事都善有善报,世上早就成了太平佛国。”
没过几天,李舟吾采到几株贝母,村里竟真有几个泼皮来强要,李舟吾心里不好受,却将那些贝母都送给了他们。
关阴暗中瞧见,大惑不解,他知李舟吾从前不作恶,是因没学武功、没有作恶的本事:从古至今,一个人若变得身强力壮,或是手握权柄,那是迟早要使在周围人身上的。
于是到隔日,关阴又唆使几个村民去欺负李舟吾,心想李舟吾手上没分寸,尚不知村民已经不住他一击,只要他杀过人、见过血,明白了自己的能耐,心性必然改变。
然而一个月过去,村民几次三番挑衅,李舟吾也只是嘴上与村民分辩,却并不动手。
关阴终于无计可施,心知要让世人学坏作恶,往往只须稍加诱导,甚至不少人颇能无师自通,偏生让他遇到李舟吾这等固执少年,此事又无法强逼,须得发自内心地为恶,才算不愧是他关阴的传人,他想:“我老了,上天给我派来这样一个武学奇才,原来不是偿我心愿,而是要作弄我,叫我白费心思。”
他重又起了杀心,将李舟吾叫到跟前,道:“小子,我最后问你,你为何不听我话,总去帮那些村民?”
李舟吾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是想着,往后七辈子都不能做人,便趁这辈子多做些好事。”
关阴瞪着李舟吾,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说不清的心绪;一瞬间福至心灵,让他想通了一个道理,诞生出平生最大的一个恶念,恶到光明正大、无可挑剔。
他想通了即便自己的徒弟武功远胜自己、更比自己凶恶十倍,也绝难以对抗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鲸舟剑派;那些鲸舟剑客自居正道,只有一个比他们更加正义仁侠的对手,才能衬出他们的伪,坐实他们的恶,让他们声名扫地,乃至覆亡。——而如今,他有机会亲手造就出这样一个,真正能危及鲸舟剑派的对手。
“小子,你听好,”关阴缓下一口气,正色道,“其实为师从前那些言论,都只是在试探你。咱们为人处世,正该心存仁善,多行义举才对。”
李舟吾诧惑地望着关阴,说不出话来。
关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神情,不禁大为得意,笑呵呵道:“有一件事你须记住: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即便是圣贤之人,也讲究以直报怨,你对待那些欺压你的村民,仍给他们药材,这是不合正道的。”
李舟吾寻思良久,点头道:“师父说得对,我记住了。”
关阴倒是一愣:他传授李舟吾武功已久,这少年却还是初次叫他师父。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去村里瞧瞧,谁有什么病患的,咱们一起给他医治。”
从那日起,师徒俩便总是一起行善助人,颇得邻里称道。
关阴对仁义道德一类厌恶已极,但并非不懂,此后也常常给李舟吾讲授君子之道。他学问深厚,见解精深,有时村里一些孩童也来听讲,他心里冷笑连连,言行中却温厚和蔼。
匆匆七年过去,李舟吾武功进境神速,关阴脸上生满皱纹,却愈发老迈,这七年他苦心教导李舟吾,着实耗神。他道:“好徒儿,以你剑术,已是世间第一流的剑客,只是尚欠历练,为师便放你去行走江湖,增长见闻。”
十七岁的李舟吾道:“师父有什么话要嘱托么?”
关阴道:“你只要顺心而为,多多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便是。”
李舟吾便离了荆州,一路沿江东去,饱览山水风光,不一日途径秣城。
“李舟吾怎会到了秣城?”
——秣城徐捕头家里,一个老者缓缓发问。屋里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似都觉难答。
徐捕头今早去见了沈越、袁岫,说了卓红被擒一事,便继续巡街,却撞见刘独羊快步走过来,刘独羊招呼他道:“徐捕头,咱们到你家去。”
徐捕头平素与刘独羊不熟,道:“刘、刘员外,你这是……”
刘独羊却说,稍后将有贵客前去徐家,让徐捕头先行回家收拾一番,徐捕头愈发疑惑,却也不敢不听,心里嘀咕:“难道这人被李舟吾占了家宅,便来占我的……”
两人来到徐家,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书生搀扶着一名老者进了门,在正堂落座。
徐捕头奉上茶水,见那书生四十多岁,眉目英朗,让人瞧着舒服,不似严画疏那般俊美近妖;再看那老者,似已年过八旬,气色尚佳,但举手抬足都极缓慢。
刘独羊上前行礼:“魏师叔,没想到你老人家当真驾临,我还当是袁师侄诓我……”
那老者道:“独羊,你头上也有白发了。我此番病重,是要回庐山等死,不愿多惊动人。”他吐字颇慢,一句话说了许久,说完屋里诸人却也都不接口。
徐捕头正自忐忑,与那中年书生对视一眼,那书生微笑一拱手:“尊驾是姓徐名灰吧,多年不见。”
徐捕头讶道:“你认得我?”说完才觉出此人依稀有些面熟,却听那书生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到秣城县衙作客,尊驾不记得了?”
“这……”徐捕头皱眉陷入回想。
那书生正要再解释几句,突然觉出异样:刚才他竟忘了屋里有这老者,自顾自与徐捕头说起话来;他自忖礼数周全,更何况这老者身份极高,无论如何也不至如此失礼,暗忖:“这绝非是我晃神,只怕与他老人家所修的武功有关……”
“云威,”那老者看向书生,“不必多想,是我将死之际,收不住功力了。”
那书生躬身一揖,忽又记起,此前老者似曾问过李舟吾的事,屋里人却也都忘了回答。他不禁偷眼端详:老者低眉垂目,面貌平常,让人记不住特征。忽听微微鼾声响起,那老者坐在椅子上,却已睡着了。
诸人各自静默,都不敢惊扰老者。过得良久,院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声,金铁交击不绝,俄而声响消隐,袁岫还剑入鞘,快步进门。
“弟子拜见魏副掌门。”袁岫躬身施礼。
那老者眼皮微抬,道:“袁丫头,数你消息最灵通。刚才门外是谁打斗?”
袁岫道:“是郁副堂主追着胡子亮去了。”
“不止如此吧,”那老者笑了笑,道,“我瞧是你这丫头对付不了郁轻尘,便将她引来,想让我帮你打发。”
袁岫听他慢慢说完,本想辩解几句,不知怎么,却忘了回话,倒像是默认了老者所言。
徐捕头默默听着,得知眼前老者竟是鲸舟剑派副掌门魏濯,惊凛中心思畅通了许多,注视那书生,蓦地脱口道:“是你!我记起来了,那年你到县衙时,正赶上一个飞贼归案……”
那书生颔首笑道:“不错,当时我离家游历,路过秣城,想到此地的曹知县是家父故交,便去县衙拜访。”
——当时徐捕头刚二十岁,新进县衙做了捕快,每天精神饱满,巡街抓贼劲头十足;那几日秣城出了个飞家蹿户的蒙面贼,劫财劫色,手段恶劣,满城百姓人心惶惶,徐捕头正苦无对策,忽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到县衙门前,揭了悬赏的榜文,说已擒住了此贼。
徐捕头大喜,见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手脚结实,显是气力不小,问过姓名,得知少年名叫“李周吴”。少年卸下肩扛的一个大布袋,说已将那飞贼打晕装入,留下布袋便要离去。
徐捕头道:“李壮士莫急,我去为你请功领赏。”领着那少年来到县衙大堂,曹知县正在审案,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书生,听得兴味盎然。
徐捕头见那书生气度翩翩,曹知县对其很是客气,口称为“云威贤侄”,便猜想这书生多半出身不凡,他禀明了飞贼被擒一事,那书生不住打量李舟吾,似颇为好奇。
曹知县叫人用水泼醒飞贼,审明后打入牢狱,又问李舟吾:“这位少年壮士,可是与父兄一起擒得此贼?”见李舟吾摇头,又道,“那么是和乡邻一道?”
李舟吾道:“是我自己擒的。”
曹知县神色微变,道:“看来壮士是身负武功了。”
李舟吾道:“不错。”那书生见他答话时语气洒脱、神采飞扬,不禁赞了一声“好”。
曹知县也道:“确是好得很。壮士稍待,来人,去银库取十两纹银来。”
李舟吾道:“我擒贼不为银钱。”
曹知县见他要走,忙道:“且慢,本官瞧你也不似富贵之人,收下银钱买些衣衫饭食,又有何不好?”说完派人给李舟吾搬了一把椅子,又送上一碗茶。
李舟吾腹中确是饥渴,喝下茶水,随后昏倒不省人事。
那年轻书生见状大惊,曹知县吩咐徐捕头:“你速去城外老君庙,报与佘象佘舻主,说本官为他们鲸舟剑派擒下一漏鱼。”
那书生忿忿正待质问,听见“鲸舟剑派”四字,也不说话了;徐捕头亦没想到事会如此,心中不是滋味,刚要将李舟吾扛起,又听曹知县道:“这蒙汗药的药力怕是不久——徐灰,你先将这小子手筋脚筋挑断。”
徐捕头答应一声,道:“我去取刀来。”那书生道:“曹世叔,我瞧还是让鲸舟剑派自行处置此人。”
曹知县沉吟道:“贤侄言之有理。”命徐捕头将李舟吾捆得结实,暂扔进牢狱中。
那书生随徐捕头来到狱中,他从未到过此类地方,左顾右盼,颇觉新奇,还帮着徐捕头将李舟吾抬入牢房;这时李舟吾已然醒来,闭目寻思刚才的事,却不作声,忽觉袖里被塞入硬物,似是一柄短匕,不禁一怔。
又听那书生笑道:“这牢房倒是有趣,我四处逛逛,这位徐大哥且请去忙吧。”
徐捕头道:“那我去城外知会鲸舟剑派。”
那书生道:“嗯,你路上不妨走慢些。”
徐捕头一愕,隐约猜到什么,默默点头去了。
那书生左右张望一眼,俯身隔着牢门的铁栏扯晃李舟吾,压低声音道:“阁下可用袖中匕首割断绳索。”李舟吾只闭目不动;片刻后,曹知县见书生久不回大堂,派人来请,那书生低叹一声,就此离去。
随后,李舟吾运功绷断绳索,在鲸舟剑客赶到前逃离了县衙。几日后来到金陵城中,路遇不平,这回他小心了许多,出手后便躲入暗巷,当夜却被一个衣衫华贵的神秘人邀约到酒楼。
那人点了满桌酒菜,说白日里瞧李舟吾身手不错,请他帮忙去杀一个人,事成后必有重谢。
李舟吾问要杀谁,那人却不肯说姓名,只道是个京城来的纨绔公子,杀之轻松,绝无后患。李舟吾问过那公子的身形样貌,知道正是在秣城县衙见过的书生,他看看桌上菜肴,深吸一口香气,忍饥出了酒楼。
他知那神秘人定会再找别的杀手,这一两日里便在金陵细加查探书生行踪,翌日晚上,却在湖边撞见一伙蒙面人正与那书生的几个护卫相斗,他上前将一众杀手制服,将那匕首归还,转身离去。
那书生快步追上李舟吾,递过匕首,道:“便赠与兄台。”李舟吾道:“我用不惯。”
那书生笑道:“这匕首眼下没什么用,日后兄台持此匕来京城找我,或能抵百万金银、十万精兵。”
李舟吾听他说得傲气,心下一奇,便收了匕首,那书生拱手道:“在下顾飞山,草字云威,是京城人士。”
李舟吾道:“李周吴,荆州人。”
顾飞山道:“不知‘周吴’是哪两个字?”
李舟吾想了想,答道:“是粥饭之‘粥’,有无之‘无’。”此前他将盘缠散与落难的灾民,已几天没吃过饭,说完脚下发虚,险些摔倒。
顾飞山惊道:“阁下可是方才打斗中受了伤?”便命护卫取来伤药。
李舟吾一笑:“这是内伤,敷药没用。”告辞而去。
顾飞山呢喃道:“李粥无……这名字倒怪。”眼瞧月色朗照,湖面洒金,李舟吾手抚腹上,摇摇晃晃地走远。
“且说李舟吾经过了秣城牢狱一事……”月光入窗,张近继续讲述,“往后三年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与鲸舟剑派的冲突却也渐多……”
三年来关阴一直暗中跟随李舟吾,他绝迹多年,鲸舟剑客都当他早已重伤而死,他也不再作恶惹事,但见李舟吾剑术不断增长,屡屡化险为夷,心下甚喜;到李舟吾二十岁那年,因鲸舟剑派晋州剑舻的舻主赵嵩侵占百姓田产,李舟吾将之刺杀,更名为“舟吾”,关阴知其剑术已成,便在晋州城外现身与其相见。
关阴道:“徒儿,如今你已尽得‘剑篱’真意,这三年来也有不少义举,但有一桩大义,你还未曾施行。”
李舟吾道:“什么大义?”
关阴道:“大义灭师。”顿了顿,又道,“为师此生作恶甚多,罪无可恕,你不杀我,不能正你侠名。”
李舟吾这三年也听说了一些“伪菩萨”的旧日恶迹,沉默一阵,道:“自我遇到师父以来,师父已然悔过了。”
关阴哈哈大笑:“老夫毕生为恶,从不悔过,我恶行累累,又岂是悔过能勾销的?什么仁善侠义,都是狗屁!”随后将隐忍多年的心思和盘托出,说教导李舟吾侠义之道,不过是要引他与鲸舟剑派为敌。
李舟吾道:“师父直言相告,不怕我以后不再和鲸舟剑派作对么?”
关阴摇头笑道:“这已是你自己的想法,谁也动摇不了。我说什么也都无碍。”
他催促李舟吾出剑,见其犹豫,恰逢一对夫妇骑马经过,他掠近一掌,将男子劈落马下,又扯碎女子衣衫;李舟吾惊怒中上前拦阻,师徒俩斗起剑来。
陌上剑气飞扬、春草散碎,李舟吾也不知是关阴故意相让,还是自己确已青出于蓝,一场激斗后,关阴死在李舟吾剑下。
不久,忽有两个汉子赶来为关阴收尸,一人手持利斧,要将关阴头颅砍下;李舟吾询问缘由,得知这两人此前收了关阴的银两,要依照吩咐将其头颅悬挂到晋州城中的高楼上,并将“李舟吾剑诛关阴”一事在街巷间传扬。
李舟吾道:“不必了。”他打发走了两人,亲手将关阴葬下,飘然远去,从此一人一剑,行遍天南海北。
……
秣城徐捕头家中,几人听顾飞山约略讲了几句当年与少年李舟吾的一遇;魏濯慢悠悠道:“云威,原来你到秣城,是想找李舟吾叙旧么,你现下是荆州知府,擅离任上,怕是不妥吧?”
顾飞山笑道:“你老人家说笑了,我此番回京述职省亲,已得圣上恩准;中途前来秣城,自是为见你老人家而来。”
徐捕头静静旁听,禁不住双手微颤,心中激动:曾经权倾朝野的前相顾飞山,竟也来到自己家中。他知顾家是京城望族,在朝中势力极厚,顾飞山的妹妹更是当今皇后;眼前这书生与老者,实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人物。
又听顾飞山道:“我本知悉贵派舞雩剑栈派了百余名剑客,护送你老人家南归,不料几日前他们却在金陵与你老人家失散;幸得袁姑娘传信,我便也从金陵赶来秣城。”
魏濯道:“这些剑客,连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都看不住,实在不成器。”
顾飞山闻言不语,心说你老人家所修的武功总让人晃神忘事,确是极难看护得住。
袁岫轻笑道:“我瞧魏副掌门气色健旺,又怎会是行将就木?定然只是在称病试探我们这些晚辈……”
魏濯道:“丫头,我多盼你所言是真的。”说话中,顾府师爷快步进门,向顾飞山、魏濯见礼。
先前魏濯说暂不想见裘铁鹤等人,顾飞山便也不现身,让师爷将几位神锋御史邀去县衙,他自己则趁机陪魏濯来到徐捕头家。他摆了摆手,那师爷恭谨退到屋子角落。
魏濯瞟一眼顾府师爷,道:“身手倒也利落,是天笈军出身?”
那师爷躬身道:“老前辈慧眼如炬。”
魏濯道:“你们左统领倒不简单。”——本来天笈军所练武功属鲸舟剑派武学旁支,远不及正统鲸舟剑术,但如今的天笈军统领左迟天资颖悟,却从当年那页秘笈中参悟出了更精深的武功,在军中推广传授,从而使天笈军武力颇增。
“如今朝廷官员之中,”魏濯看向顾飞山,又道,“唯你与宁、左三人,其余衮衮诸公,都不足道。”
顾飞山微笑道:“承蒙你老人家瞧得上。”
魏濯道:“你到秣城见我,所为何事?”
顾飞山闻言神情一肃,重新施礼,道:“我有一问,不敬处还望恕罪:敢问你老人家,所心仪的下一任副掌门是谁?”
他知近几年来,鲸舟剑派的嵇掌门似专心闭门修剑,诸般门派事务都由魏濯掌管,魏濯对朝廷既不亲近,亦不敌视,但下一任副掌门是谁、对朝廷是何态度,却是事关重大。
魏濯慢吞吞道:“下一任的副掌门,今日便在秣城。”
顾飞山一怔,今日在秣城的鲸舟剑派中人,刘独羊应无可能升任副掌门,那么人选自是在六位神锋御史之中,虽难说是哪一位,但却排除了三大剑栈之主;他本以为近半年魏濯常住鲁州,多半柳奕有望成为副掌门,闻言不禁意外。
他正要追问,魏濯却不再理他,招手示意刘独羊上前添茶,瞥见刘独羊手上的剑茧,叹道:“独羊,我参详了一生,你琢磨半辈子,那心舟七刻的第一式,咱们俩却都没练成……”
刘独羊道:“师叔修为出神入化,我还道师叔早已练成了。”
“练成?”魏濯苦笑,“我不过是摸到第一式的一点残影罢了。”
顾飞山听着两人说话,忽又一恍惚,却忘了再问魏濯;秋雨洒落,魏濯眯着双眼,似又睡着了。
半晌过去,袁岫留意到城北上空升起一股紫烟,在风雨中久久不散,她知道是郁轻尘施放烟箭,此箭非遇大敌不会用出,便向魏濯行礼道:“魏副掌门,郁姐姐在召集同伴,我瞧瞧去。”
第九章 :荆州剑客(中)
魏濯似未听见袁岫所言,却道:“云威,我上回见到李舟吾时,你也在场,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顾飞山道:“大约十年前,在庐山脚下,当时我是去探望陈老掌门和你老人家。”
袁岫未得魏濯允肯,便也不离去,伫立静听。
魏濯笑呵呵道:“这贼子倒也大胆,竟一个人闯到庐山来,还接了陈师兄一剑……”
诸人心下暗惊,魏濯又道:“刚才你讲述与此贼早年相遇,语气中似有些同情。”说话中目光慢慢转向顾飞山。
顾飞山刚才只说了曾在秣城县衙见过李舟吾,却全然未提自己赠匕暗助一事,他也不知魏濯是否真能从自己语气中听出端倪,淡然道:“这贼子确是个奇人,我自也盼贵派早日将他擒杀。”
魏濯道:“你出汗了。”
诸人闻言都怔了怔,但见顾飞山脸色宁静如常,浑无一丝汗水。顾飞山微笑欲语,魏濯又道:“就在现下,你后颈‘崇骨穴’的左侧,出了一滴汗。”
顾飞山抬手欲摸颈后,立即又忍住。魏濯道:“世人都知,你与宁重言是政敌,极力反对新政,而与我派亲近。可真是如此?”
袁岫接口道:“我也听说过,顾大人年轻时便几次上庐山探访求教,与陈老掌门是忘年之交。”
顾飞山坦然道:“不错,但‘亲近’二字实不敢当,我对贵派,一直是满怀崇仰敬畏之心。”
魏濯慢慢点头:“既有个‘畏’字,多少也有提防之意。”
顾飞山笑道:“我若说全然不‘畏’,你老人家自也不信。非只是我,天下又谁人不畏?犹记得数十年前,先祖父前去庐山面见陈老掌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回家后竟是大病了数月。”
魏濯回想片刻,道:“是了,你祖父顾瑜,当时是去庐山传旨……”
顾飞山道:“不错,当时先皇本要将陈老掌门封为国师,见他老人家无意入朝,便又册封为‘世外侯’,先祖父时任太子太傅、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先皇派他亲赴庐山宣旨,足见对陈老掌门恩遇隆重……”
魏濯道:“顾瑜到庐山那日,正赶上陆师妹的祭日。”
顾飞山道:“原来如此。我听先祖父说,当日他宣旨时,陈老掌门似心绪不佳,只背对着他伫立不语,不等圣旨念完,便摆手让他离去,说:‘你家主子,不过是个皇帝而已,有何资格册封我?’”
袁岫、刘独羊相顾惊诧,却是初闻此事,徐捕头更是瞠目结舌;却听顾飞山继续道:
“当时先祖父惊惶失措,呆立良久,不得不匆促离去,回到朝中,他向先皇如实禀奏,先皇却也未说什么。后来朝廷仍将册封一事照常宣告出来,世人都羡陈老掌门是朝廷亲封的世外侯,却不知他老人家其实并未接受朝廷的册封。”
魏濯轻叹道:“陈师兄的心境,我也不全然懂得。以前曾听他说,世人往往不自由,即便本无拘束,也要自己亲手创出一些物事,反过来支配掌控自己:或曰门派,或曰朝廷,或曰功名利禄。皇帝走卒,概莫能外。”
顾飞山亦叹道:“此言大有道理。我小时便听祖父说了册封之事,对陈老掌门的出世风骨是极为钦仰的,但也怕有朝一日贵派真与朝廷生出嫌隙,不免天下大乱;故而今日才来请教魏副掌门,只盼能为两方略尽微力。此番真心,日月可鉴。”
魏濯道:“我不久于人世,你的真心假意,我也管不了许多,只知道陈师兄生前,算是喜欢你的。咦,袁丫头,你不是要走么,怎还在这里?”
顾飞山苦笑不语,自知魏濯说完这些话才让袁岫离去,自是想说与她听,恐怕以后诸位神锋御史对他都会戒备许多。
袁岫笑道:“我这便走,你老人家不去见见李舟吾么?”说完见魏濯似又睡着了,躬身一揖,出门而去。
她一路来到城北的城门边,见其余几个神锋御史都已来到,正自争论;只听燕空梁道:“裘师兄,咱们若不用阵法,可是有些托大……”
昔年陈樗曾亲创一门剑阵,名曰“千帆合流”,能使心舟七刻的不同剑式交相呼应,各展其长,鲸舟剑派一统江湖时,此阵法曾发挥过极大威力;如今既知五贼齐聚,燕空梁便主张以阵法破敌,裘铁鹤却道:“燕师弟,岂不闻‘不在徒多,但贵精熟?’”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彼此虽都修习过此阵法,但久不相见,配合生疏,反不如不用。”
“裘师叔所言极是,”严画疏微笑道,“何况我有伤在身,若使剑阵,怕跟不上诸位的身法变换,累得阵法不畅。”
岑不寂催促道:“不用便不用,咱们快些出城,打完架好回庙里睡觉。”
燕空梁叹道:“也罢,大家几年里必也都创出了新的‘逸式’,到时各自临机应变吧。”
——心舟七刻除去第一式外,在“寻舟诀”的根基之上,每式都有自己的心诀、剑理与固定招法,具体如何运用,却还看每个剑客自身的体悟;几十年过去,鲸舟剑客们将这六式都颇有发扬,便把早年陈樗所授的一些固有招法称为“定式”,将自行钻研出的新招法称为“逸式”。
随即,六人冒着风雨疾行出城,郁轻尘瞥一眼袁岫,道:“袁妹子,我还当你不会来了。”袁岫笑道:“难得与郁姐姐并肩对敌,我怎会不来?”
未行多久,雨雾迷蒙中,六人便望见李舟吾等五贼手持兵刃而来,旁边却跟着沈越。
郁轻尘蹙眉欲语,袁岫抢先呼喊道:“沈越莫慌,我与诸位师长前来救你!”说得倒似沈越被五贼劫持了去。
严画疏将细簪扣在掌心,微笑道:“袁师妹,咱们是来杀贼,可不是来救你这属下。”燕空梁却正色道:“既有同门受困,咱们当然要救。”
六人放缓步履,前行中凝神蓄劲;裘铁鹤与李舟吾遥遥对视,从靳羽手中接过重剑。
另一边,沈越听见袁岫喊话,亦是心弦收紧,既盼裘铁鹤在此战中毙命,却又担忧袁岫受伤。
先前李舟吾对他说:“刀剑无眼,你功力未成,还是在这棚中暂歇。”
沈越却想:“双方混战起来,或有机会为师父报仇。”便道:“李大侠放心,我有法子自保。”仍是跟随五人出了茅棚,却不料未及进城,神锋六御史已然赶至。
一旁的骆明歌瞧出他紧张,忽道:“小弟弟,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啊?”沈越一愕,不自禁摇了摇头。骆明歌抿嘴一笑:“那你一定是新有意中人不久。”
“这话没道理,”无乐道人皱眉道,“或许沈兄弟是早已成婚,对妻子忠贞不二。”
骆明歌摇头道:“若早已成婚,那早就厌倦了妻子。”她见沈越神情局促,伸指去刮他脸颊,却被沈越慌张躲过。
段妄嘿嘿笑道:“沈兄弟面嫩,骆姑娘你少逗他,还是冲我来。”无乐道人却认真辩道:“骆姑娘说得武断,世上并非没有恩爱夫妻。”
骆明歌嗤笑道:“什么恩爱夫妻,燕空梁跟郁轻尘恩不恩爱?他也想和我睡觉。”
沈越一怔,他此前见燕空梁耿直厚道,且对郁轻尘颇为关切,绝不像骆明歌所言,心中虽不相信,隐约却又觉骆明歌似也并非信口开河。
骆明歌看他一眼,微笑道:“你若不信,一会儿自己去问姓燕的。”
沈越道:“这……”
说话中,两方相距渐近,岑不寂眯眼瞧着,道:“这些贼子,倒似谈笑自若。”
燕空梁道:“他们必是在商议稍后如何动手。”他加快步子,走在几人之先,郁轻尘紧随其后。
闪电掠空,将双方身形照得煞白——
沈越身旁一空,却不见了骆明歌、段妄等人,眨了眨眼,前方十数丈外,五人奔行错落,如划破雨幕的五只飞燕,疾撞向神锋六御史。
无乐道人掠在最先,落足于燕、郁二人身前,长鞭无声无息地滑出袖口,卷袭而出;燕空梁本知他善于远攻,没想到他竟犯下武学大忌,迫近到数尺之内,当即不容他鞭身伸展,抢近一步掌劈长鞭中段,右拳击他面门。
无乐道人略退半步,回腕一收,长鞭绕身盘旋数匝,将全身要害遮住,遽然又一抖腕,鞭上荆刺尽数急射而出,宛如密密麻麻的灰白雨滴,向着神锋六御史笼射过去——
远远瞧去,倒似那附近的雨线骤然变得密集。
燕空梁首当其冲,却是最难躲避,这由守转攻的绝技,自无乐道人在郓州扬名以来,七年间不曾使过,他自也难预料,瞥见岑不寂、袁岫等人闪身急退,同时或舞剑格挡、或挥袖拦截,他顾及身后的郁轻尘,便不旁跃,运劲周身,硬接了一蓬荆刺雨,虽以掌风震偏不少碎刺,腹上、腿上仍溅出十余道血花,受伤颇重。
此番惊变,只在双方乍接近的一瞬间,随即郁轻尘揽住燕空梁腰际,倒掠数丈,六神捕就此分散,唯有裘铁鹤伫立原处,始终未动。
——刚才一阵碎刺乱纷纷打在他的道袍上,却都失力滑落雨中,他目不斜视,不曾看向无乐道人一眼。
在他正前方,李舟吾一剑刺来。
这一剑颇为缓慢,却是先发而后至,段妄、骆明歌迅捷从他身旁掠过,在他身后,萧惊雁抹一把雨珠搭在弦上,一痕水线穿风过雨,射向裘铁鹤左腿。
此前五人计议停当,由无乐道人以“白蟒散鳞”的奇技将六色神捕迫散开来,五人趁隙合击裘铁鹤:此人武功太高,只要能先将其格毙,余人便好对付。当下段、骆二人分向左右跃出,段妄随手从褡裢里抽出判官笔,疾点裘铁鹤右肩,骆明歌的桃木剑直刺裘铁鹤左臂;稍远处,无乐道人鞭梢一颤,啄向裘铁鹤右腿。
裘铁鹤不闪不避,将手中重剑在身前一拄,剑头插入泥土,霎时间他的胡须、袍袖、衣摆都逆着雨线,朝左飘飞,恍若是凄寒秋风中突然生出一道相反的春风,吹动他周遭的一切:
桃木剑、长鞭、水箭都随之飘向裘铁鹤左手边,击在了空处;段妄本在裘铁鹤右侧,半空里身形不可抑止地左偏,却落在裘铁鹤身前,挡住了李舟吾的剑锋。
段妄大惊,转刺裘铁鹤眉心,裘铁鹤左袖微拂,将他拂得翻滚丈外;段妄立时跃起,只觉一股酒意在体内往复冲撞,几欲呕吐,再看骆明歌等人,均是面色难看,一时僵立。
裘铁鹤脊背微曲,衣袖斜飞,一人一剑定在风雨中,如老者拄拐。
这时,李舟吾那一记缓剑堪堪刺到,叮当一声,剑锋左偏,却刺在了重剑上。两剑甫一接触,李舟吾的剑劲便不断向左泄逸——
那重剑上生出的轻风,仿佛能吹动万物,无从阻绝;顷刻间一道又一道“剑篱”剑劲流逝到风雨中,李舟吾腕上一轻,手里铁剑恍若透明空无,在他旧劲散尽、新劲未生的一瞬,裘铁鹤留剑于地,踏前一步挥掌,李舟吾抬左臂一格,倒退数步,嘴角溢血。
裘铁鹤首度施展“天地置酒”与“春风危楼”融合的一式,以一己之力击退五贼,诸人无不震惊;岑不寂等神锋御史借机回掠出招,与段妄等人混战开来,风雨中剑光纵横,混杂着雷音电闪,数团身影往复穿插分合,唯有裘、李二人相对伫立。
“置酒高楼上,天地过春风。”
裘铁鹤悠悠吟出此句,意气傲然,仿佛此刻风雨雷电下的激斗,于他不过如春日酒楼上的饮酒谈笑,微不足道。
李舟吾笑道:“这一式的名目,未免太长了些。”
笑声中,他掠近再出一剑,这一剑迥异于方才,快到骇人,刺至半途,忽有几道锐风飞至剑上,竟像是刚才分散出去的剑劲重又回归,在剑刃上叠成一声短促的嗡鸣,一时间剑风大作,压得裘铁鹤衣衫倒卷——
裘铁鹤一凛,提重剑一挡,竟觉李舟吾剑劲几乎倍增,喀拉一声,黝黑的重剑崩断;剑锋刺入道袍,裘铁鹤不得不侧身急让,指风连弹,才将李舟吾的攻势迫停。
“这是何招式?”裘铁鹤神色凝肃,他知一个人决然使不出比自身全力一击更大的力道,又辨出那一下促音实是五声相叠,而刚才李舟吾第一剑上也正是飘散出了五道剑劲;可剑劲使出便是使出,本该已消耗殆尽,也绝不能再重新与当下的劲道相合。
他心念电转,虽窥不破此剑的关窍,但知奇招怪剑、乃至世上一切事,但凡太过反常,必不能持久,这是天地间的正理;当即也不慌乱,挥动断剑踏步削出。
“这一剑名叫‘分粥’。”李舟吾随口答话,转腕拆解开这一剑,又还了一剑;数招过去,裘铁鹤见他果然不能连使刚才那奇异的一招,心下愈定。
两人相斗中,身边不时擦过一缕气箭;数丈外,萧惊雁几次发箭,均被岑不寂挥袖化去。
萧惊雁游走等待时机,见岑不寂暂去相助严画疏,倏一张弓,锐气破开雨幕,直追岑不寂后心——
岑不寂也不回头,反手一甩袖,劲响归于寂静,气箭散入风雨;萧惊雁皱眉再张弓,那黑弓竟诡异地当空悬停,将他身躯如箭般射向岑不寂,岑不寂惊咦一声,转回身与萧惊雁对了一掌。
萧惊雁倒飞回去,将黑弓接在手里,翻身站定;岑不寂却只稍稍一晃,他叹了口气,大袖在风雨中一阵狂舞,将剑劲催发扩散出去,周围非使“寻舟诀”内功者,均觉内息流动逐渐缓慢,却是被岑不寂的“静剑”压制。
萧惊雁一惊,强提内力,持弓逆着袖风掠近,却觉越靠近岑不寂,舞袖之声反而越低,来到岑不寂身前时,耳边无声无息,似连雨声也听不见了;他几次挥弓袭去,均被鼓舞的袍袖挡回,陡然间,岑不寂袖上破开一处孔洞,却是段妄掷过判官笔,击穿了袍袖——
那判官笔穿过袍袖,便即断碎坠落,段妄跃步中又从蹀躞上取下一对匕首,使出昔日“火宅”一派的“红莲双焰”匕法,急攻岑不寂;萧惊雁见他来到,便转身掠向严画疏,严画疏昨日伤势不轻,适才一直在闪躲段妄的追击,这会儿被萧惊雁盯上,亦是左支右绌,只图自保。
段妄与岑不寂斗得数招,匕首也被袖劲震断,他不断取出分水刺、铁钩、软剑等兵刃,每换一次武器,便也换一门武功,岑不寂的袖劲浑圆中愈见凌厉,似乎袍袖上每处褶皱都能发劲,接连将段妄的兵刃打飞打折;段妄眼看手中竹箫也断成两截,哈哈一笑,反手从背囊里抽出一把弯刀,蓦地嘶声怪吼:
“哇呀呀呀!”
吼声中,岑不寂心神微乱,恍惚看见袭来的刀光中一道模糊的狮子的面容一闪即逝。
——段妄这一刀欺近猛斩,身上被袖风割开数道伤口,却也以西域门派“镜湖宫”的“镜刀”将岑不寂的两条长袖斩落。他咧嘴跳开一步,丢了卷刃的弯刀。
岑不寂的袍袖边缘混入了乌金丝,极为坚韧,他平时惯以袖为剑,此际抬着两条光秃秃的臂膀,不禁大感不适,招法也生疏了不少,段妄抄住一条湿漉漉的袖子,骤一灌劲,束衣成棍,使开金鹿寺的“十方袈裟棍”,大笑大跳着击向岑不寂。
“静剑”的袖劲被破,骆明歌猝觉内息流转如常,她正与郁轻尘斗剑,当即疾催内力,剑尖飞刺如漫天群蜂,迫得郁轻尘险象环生,数次被桃木剑戳中穴道。
但“万殊一辙”的内息奔流远比其余心法要快,可谓是最难被封闭穴道的一门武学,且擅卸力化劲,骆明歌短时却也无法击倒郁轻尘;每当郁轻尘想要脱身远退,骆明歌便去抢攻正自闭目运功疗伤的燕空梁,郁轻尘分心去护丈夫,便又被她拖住。
骆明歌身兼桃花剑岭一派“幻身”、“真意”两门绝学,来去如风,出剑虚招极多,往往将大半剑劲藏而不发,宛如满树桃花纷坠,却都是假花虚影,其中只有一瓣是真;郁轻尘步法被骆明歌的虚招牵动,辨不清她那一瓣真意,也不敢冒然全力反击。
“姐姐守得好紧。”骆明歌轻笑一声,身形闪转、时去扰敌,与几个神捕屡屡过招,时又返回偷袭燕空梁,均被郁轻尘化解。她抖剑刺向郁轻尘脸颊,倏觉剑身一沉,留神察去,却似有一丝极细微的气线游动过来,缠绕在了木剑上;又瞥见燕空梁右手无名指微动,不禁心下暗凛。
她知六色神捕中燕空梁武功实在前三之列,兴许还高过岑不寂,此番混战己方暂据上风,实也有燕空梁最先受伤的缘故,眼下更绝不能让燕空梁缓过伤势;她一咬牙,索性不再管郁轻尘,一味急攻燕空梁。
郁轻尘大惊,频频出招救护,她觑出两次击杀骆明歌的时机,但知同时燕空梁也会被骆明歌刺死,却下不去手;正感艰难,一抹剑光惊退骆明歌,袁岫从无乐道人的鞭影中脱身掠来,出剑替她接下了对手。
郁轻尘心中感激,与袁岫一同护在燕空梁身旁,两人联手与骆明歌、无乐道人交战,很快扳回局面。
剑光纷飞中,骆明歌打量袁岫,笑道:“妹子,你可真美。”随手挡开袁岫的长剑,袁岫神色宁静,却不接话,一剑急削骆明歌右臂。
骆明歌自矜身法,有心要等剑锋极近时再闪避,眼瞧那剑离着自己胳膊还有数寸,忽然神情惊凛,只觉臂上经络中涌起一痕内劲,竟自内而外划破肌肤,迎向袁岫的剑刃——
袁岫精修心舟七刻第四式“挥月斩水”,此式是陈樗江边望月时所悟,当年陈樗心想:“古书上说,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潮汐系于月,若烟自火,若影附形,此理岂非亦能用于剑道?”便创出能以自身剑劲引动他人内息的一式。
骆明歌初遇此式,不明其理,臂上鲜血淋漓,吃亏不小;萧惊雁望见她似不敌袁岫,暂任严画疏退远,旋身蓄力一箭射出——
恰逢天上绽开闪电,这一道气箭所过之处,岑不寂、郁轻尘等人双目皆被耀痛;更远处裘铁鹤瞥见,却也微觉诧异:“所谓‘水流疑箭动,月照似弓伤。’这黑衣人似是五贼里最年轻的,箭术却能与天地间的风水光电相融,倒也不易。”
但见这气箭从袁岫肩侧急掠过去,没入远处风雨;萧惊雁收弓侧目,瞪向沈越。
——双方乱战中,沈越从旁掠阵,一是找寻暗算裘铁鹤的时机,二是颇为留心袁岫的安危,刚才他见身畔萧惊雁张弓袭射袁岫,不假思索便在萧惊雁手臂上一推,致使气箭偏转。
殊不知萧惊雁引弓时全身劲道紧绷齐整,沈越与他一触,便被震得跌坐在地。
沈越未及起身,恰见袁岫挥剑中望过来,对他嫣然一笑;此刻她发丝滴落雨水,红衣上也沾染了泥泞,本是有些狼狈,可沈越却瞧得怔了怔,只觉她这一笑穿透了衣衫,怦然印刻在自己体内。
他定了定神,转头又瞧向裘、李二人:
这片刻间,两人互有攻守,裘铁鹤有意等李舟吾再使那“分粥”奇招,也不过分紧逼;少顷,李舟吾瞧一眼混战中的诸人,偏腕斜挥一剑,几道锐劲从剑上飞出,将岑不寂和郁轻尘各迫退一步、荡偏袁岫剑锋、阻住严画疏退路、将燕空梁内息打乱。
裘铁鹤趁势劈来一剑,李舟吾回剑迎击,那几道锐劲又从雨中疾飞回来,归于剑上;轰然一声,两剑交击,大片碎草离地飞起,随雨水向外泼溅——
旷野间,以两人双剑相抵为中心,风雨中露出了一方空洞。
一时间诸人耳畔震动,但觉一阵剑啸逐风远去,天边响起雷鸣,滚滚不休。
裘铁鹤冷然微笑,此次他早有准备,聚劲充盈,只觉李舟吾剑势虽狂烈如瀑,却也不过与自己平分秋色,他还留有几式杀招,等到下一次李舟吾再使“分粥”,已有把握彻底破解此招,将李舟吾击败。
两人收剑倒掠,吐纳气息,裘铁鹤即又劈剑掠至,却加紧了攻势;沈越心弦随之愈紧,随时便待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十多丈外,靳羽正在神情焦灼地观战,忽有一个年岁极高的老头儿从靳羽身旁经过——
沈越一怔:那老者也不撑伞,走过来时,几乎蹭到靳羽衣衫,靳羽却像没瞧见他似的,兀自目不转睛。
他不认得老者便是魏濯,眼见老者走入混战中的诸人之间,慢悠悠地绕过萧惊雁、骆明歌、岑不寂,这几人身形腾挪转向,有时明明已面对老者,却自顾自打斗,浑不看老者一眼。
——仿佛这老者只是风雨中的一道暗影、一抹游魂。
沈越心下发寒,暗想:“难道他们都瞧不见这老头儿?”
与此同时,魏濯步履一转,缓缓走向李舟吾,恰逢激斗中的无乐道人急退数步,挡住了去路,他伸手在无乐道人胸膛上轻轻一拍,无乐道人身躯微晃,摔在雨中。
魏濯继续前行,来到李舟吾背后,右手食指伸出如剑,向着李舟吾后心慢慢刺落——
猛然间他手臂剧颤,脚下踉跄,被一人重重撞退,却是沈越飞身扑至。
魏濯一愣,转头瞧向沈越:“小子,你能看见我?”
沈越道:“那、那是自然。”
魏濯皱眉闪近,捏住沈越脉门,电光石火之际,沈越只觉老者手上传来一丝内劲,在他体内流转了一圈,所过的经络穴道,竟与那青铜断剑上的内功图纹极似。
此前沈越将断剑分开存放,半截交给常无改,半截留在老君庙,姜平冷竹等人都未见全,他自以为世上只有自己能练那断剑上的心法,眼下诧惑瞧着老者,不自禁也运转起那功法来:
两人内息接通,沈越莫名觉出这老者命不久长,心中充满悲戚;魏濯凝视沈越,神情激动,仿佛一生困惑在此刻终于看到解答。
一瞬过去,沈越便觉内功隐隐增长不少,环顾周遭刀光剑影、寒风骤雨,都杳如隔世,忽然心想:“兴许此际他们也已瞧不见我。”
他惶惧起来,逆运心法,两人手臂轻震,各自退开;魏濯嘴唇哆嗦,犹自端详沈越,似觉难以置信。
这时李舟吾已然醒神,他担忧魏濯伤害沈越,急掠过来将沈越护在身后;神锋御史除袁岫外,无不面容震惊。两方一时罢斗,几个神捕纷纷道:“参见魏副掌门!”
李舟吾将沈越交由段妄看护,又将无乐道人抱起,听其气若游丝,却是受了极重内伤;他早年便认得魏濯,心知刚才若非沈越惊觉,只怕不但自己已被刺死,自己四个朋友今日也都要莫名其妙地折在这里。
段妄等人面面相觑,既知魏濯身份,亦都惊出一身冷汗。
袁岫躬身禀道:“魏副掌门,咱们当务之急,还须将沈越救回。”言毕指了指沈越,却与段妄对视一眼。
严画疏见到魏濯现身,心下大定,摇头笑道:“这是什么当务之急?我看你——”话未说完,却听魏濯道:“不错,这小子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段妄眼珠转动,瞧出刚才袁岫似有暗示之意,又见魏濯神情凝重,当即将右手按在沈越咽颈上,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我等先走一步。”
第九章 :荆州剑客(下)
郁轻尘听段妄说得轻松,冷哼道:“今日可容不得你们随意来去。”
段妄道:“是么,那我先捏断沈越脖子,大家再拼三百回合。”作势便欲发力。
魏濯急道:“使不得!”说完端详着沈越,却又不再说什么。
诸位神锋御史都不禁惊讶:魏濯说话向来都是慢吞吞的,从未如刚才那般快过,诸人更从没见魏濯露出过焦急神色;严画疏揣摩魏濯意思,道:“尔等留下沈越,便任你们先走何妨?”
“你哄小孩儿么?”段妄笑道,“若留下沈越,你们不追来才怪。我看诸位还是先回城歇息几天,待我等远离了秣城,自会将沈越放回。”
严画疏瞥一眼魏濯,见其仍不开口,便又道:“笑话,你说远离,如何才算远?”
段妄道:“也不很远,等我们北过燕山,自会给这位沈兄弟买一件棉袄,让他暖暖和和地回来……”
“狂徒,”裘铁鹤忽道,“看剑。”倏地疾掠而近,却不攻段妄,而是挥剑劈向李舟吾。
他瞧出魏濯有心保住沈越,兴许即要开口答应段妄,而他已接下李舟吾两记奇招,眼看再出一剑便能取胜,如何甘心任其远走?来不及再引用古书圣言,径自聚劲一击,剑气暴涨近丈,一瞬间恍若断剑重又接上了剑锋,比先前更重更长,朝李舟吾头顶碾落——
剑风夹雨,浩荡扩开,周围人衣衫劲响,不自禁都倒退一步,严画疏眸光急闪,倏地逆风踏近,抓向沈越胸腹。
段妄也不知他是要夺回沈越,还是想趁乱将沈越打死,将沈越扯向身后,与严画疏对了一掌,两人几乎同时闷哼一声。
——刚才严画疏将细簪藏进指缝,一击之中既有掌劲,也有“大泽疾雷”的细锐剑劲,孰料段妄性子狡诈,从来也没老老实实与人对过掌,却也在掌心里夹了一枚铁蒺藜,挡下了严画疏掌风中暗藏的雷刺。
段妄摇头笑道:“你这般阴损,是跟谁学的?”说着看向李舟吾,不禁一惊:李舟吾衣衫上破开道道口子,手中铁剑不断落下细碎铁粉,顷刻散坠不见。
再看不远处,裘铁鹤却是漠无表情地提剑伫立,只是身姿愈发伛偻。
这一番两剑交击,风雨中火花一闪,竟无声息。
下一瞬,萧惊雁“嗖”、“嗖”两箭射向裘、严二人,却是防他俩再度出手,严画疏正向魏濯禀道:“属下未能救回沈越,还望你老人家恕罪……”说话中目不斜视,反腕刺出细簪,簪尖触及气箭,如利斧劈笋般,将箭劲层层剥开拆尽。
萧惊雁皱眉收弓,心头微凛:原来此人在混战中一味逃躲,看似不支,实也藏力不少。
与此同时,燕空梁手指轻弹,风雨中发出噼啪声,射向裘铁鹤的那道气箭如被龙爪擒住扯动,当空四分五裂,化于无形。
裘铁鹤忽又踏前一步,诸人心弦绷起,李舟吾却似并不在意,振去衣袖上的污泥,笑道:
“裘铁鹤,你的手臂已断了。”
裘铁鹤冷然抬剑,再迈一步,忽然步履一顿。
方才他与李舟吾又互换一招,本已料定李舟吾接不住自己这一剑,可是剑气劈落中,忽然劲道骤减,自己的剑劲中竟分离出五道气劲,一瞬飞至李舟吾剑上;此消彼长之下,他竟反被李舟吾的铁剑迫退——
他未想到这式“分粥”还有第二般变化,惊疑中再要追打,听着李舟吾吐字,忽感右臂的臂骨上绽开细微的裂纹,蛛网般圈转蔓延开去;随即咔哒一声脆响,提剑的手垂坠半寸。
诸人无不震惊,但觉李舟吾气势洒脱,一句话说完,裘铁鹤便即僵立不动,倒似他手臂是被这句话劈断的。
七年前,裘铁鹤因承受不住自己的剑招威势而断臂,苦练七年后,功力愈发浑厚精纯,自知当世无匹,却不想今日被李舟吾借自己的剑劲震断了手臂,致使重蹈覆辙,一时间惊怒懊恨,无以复加。
“铁鹤,”魏濯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修为精进极多,真是远超我预料。”
他这句夸奖,裘铁鹤听来只觉刺耳,只冲着魏濯微一躬身,也不接话。
魏濯又道:“罢了,咱们回城去。”摆摆手,任由李舟吾、段妄等人带着沈越向北远去;几个神锋御史有想反驳的,却也忽而莫名忘了开口。
李舟吾等人冒雨疾行出一阵,诸人交谈起来,都称赞李舟吾此番击败裘铁鹤,大挫鲸舟剑派锐气。
李舟吾道:“也难说是击败,裘铁鹤毕竟了得。刚才他虽断臂,但魏濯来到,燕空梁似也已抑住了伤势,再打下去,确是无益。”
他看看怀中晕厥的无乐道人,又道:“咱们须找个隐蔽处暂歇,为无乐兄疗伤。”
沈越心念一转,道:“往西北不远有座荒山,山上应有屋舍,是任秋一伙从前所住。”
诸人便赶往山上,段妄领着诸人提运轻功、专从硬石上行路,以免在泥泞中踩出深印,被敌人循迹追来;此外稍留下些痕迹,也很快被大雨冲刷掩盖。
沈越暗忖:“段前辈打斗时癫狂随意,其实行事却极细心。”
来到半山腰,果然见到几间茅草屋,半数屋顶却已在雨水中倾塌,众人找了一间瞧着结实的屋子,收拾出一方干净地面,段妄道:“李兄,这两日你耗力太多,还是我来给道长治伤。”
他说完不待李舟吾同意,便以掌心抵住无乐道人脊背,过得良久,见无乐道人微微睁眼,流泪不止,便道:“咱们已到安全地界,道兄快莫运功了。”
“我没运功……”无乐道人嗓音低弱。
段妄一愣:“那你哭什么?”
无乐道人道:“疼。”
段妄又是一愣:“你爷爷的,你还是闭眼歇着吧。”
随后,无乐道人再度昏睡过去,段妄向沈越问明了魏濯现身时的情形,叹道:“道兄受伤极重,怕是得歇养数月;当时若非魏濯留着劲要杀李兄,恐怕道兄已然凶多吉少。”
随后,诸人都对沈越拱手相谢,沈越连忙回礼,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当时怎么回事,也不知魏副掌门为何会使那断剑上的功法……”
李舟吾道:“听闻魏濯素来钻研心舟七刻第一式,你那断剑上的图纹,多半也与此式有关。”
沈越一凛,问道:“李大侠,你曾接过陈老掌门一剑,他的武功剑术可也和这图纹相似?”
他说着,随李舟吾来到屋檐下,只见李舟吾面露回忆神色,道:“那是全然不同的。魏濯应也未能练成心舟七刻第一式。”
沈越斟酌道:“我也曾听说,五十年来鲸舟剑派再无一人能练成此式,莫非是缺了这断剑上的功法的缘故?可是陈老掌门七年前辞世,前面四十多年,为何却也不将此式教得透彻?”
李舟吾道:“陈樗不让门徒在此式上多耗光阴,其实对于鲸舟剑派反倒更好;有些剑术,是教不会的,只能靠天资心性,因缘际会。譬如你若学了我的‘剑篱’,悟出的未必也是‘分粥’,多半是要另取剑名,走你自己的剑路。”
沈越念及他此前说的收徒一事,心中忐忑紧张,又听李舟吾道:“再说这断剑上的图纹,也并非人人能看得懂、参悟得明白。”
沈越寻思起来:“姜师兄、冷师姐初见那半截断剑时,只是被引岔了内息,事后对剑上图纹似也不以为奇,姜师兄还说,这图纹定是有人乱画出来,故意坑害人的……反倒是祁开见了图纹后,像是颇受启发。”
他又想到刘独羊,不禁脱口道:“可是刘舻主多年参详心舟七刻第一式,他也见过断剑,却也无动于衷。”
李舟吾沉吟道:“要么此人天资确实平庸,要么便是他城府极深,不动声色。”
沈越暗凛,回想刘独羊言行举止,一时不语。
李舟吾伸手按住沈越肩头,仔细查探过他的内功,神色稍讶:“你的修为似比昨日增深不少。今后你可只练那断剑上的功法,其余内功如‘寻舟诀’等,再练下去也都会被此功法同化容纳,莫如不练。”
沈越道:“多谢李大侠指点。”
李舟吾道:“沈兄弟,你回到鲸舟剑派后,虽有袁姑娘相护,可也须小心谨慎;今日你相救我等,那几个神锋御史受魏濯剑劲影响,并未瞧见,但魏濯必会盘问你这功法之事,你要想好如何应对。”
沈越一怔:“李大侠,你是说……”
李舟吾微笑道:“此前我说想收你为徒时,便瞧你神情异样,应是另有打算。此事讲求缘法,那也勉强不来。”
沈越心里本还犹豫难决,但听李舟吾这般说,忽觉安稳踏实了许多,沉默片刻,道:“李大侠,你、你是我平生最钦佩之人,只是我已有过师父,实已不惯再称呼别人为师,还有……我心中已经先答应了袁姑娘,要追随她,此后一起扳倒裘铁鹤。”
“如此也好。”李舟吾颔首道,“你这功法,也算是鲸舟剑派内功的一种,与我‘剑篱’的心法不甚相合,你既已练了数年,再改换心法怕也不适。”
沈越闻言忽想:那日严画疏出手试探自己是否练过别派内功,莫非是真没探出什么端倪?又听段妄道:“沈兄弟,你真要回鲸舟剑派?不如跟我等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我那‘暗河’里的许多武功,也都可给你练着玩玩儿。”
骆明歌却轻笑道:“小弟弟,我瞧你就是被袁岫的美貌迷住了心窍。”
沈越自知并非如此,但不知为何,仍不禁有些心虚。李舟吾劝道:“段兄、骆姑娘,你们也不必多说,日后沈兄弟留在鲸舟剑派,与咱们也非仇人,也许反能更有助于咱们,也未可知。”
沈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张望屋檐外,秋雨如注,几座新坟静静矗在雨中,想到任秋,心中叹惋,又念及初识胡子亮时,他说任秋称自己“有侠心”,也不知任秋为何会这样说;这七年他一心想着要为师父张近复仇,却没想过报了仇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只是隐隐觉得,若像李舟吾那般,四处行侠仗义,与鲸舟剑派为敌,似也并非自己所愿。思来想去,愈觉怅惘。
随后,段妄从背囊里取出些干粮,与诸人分食。李舟吾查探无乐道人伤势,仍不见好转迹象,只觉其经络中残余一抹剑劲,若有若无,极难驱除,恐怕唯有慢慢休养,也别无他法;众人便商定,今日暂留在山上歇息。
沈越便要告辞回城,段妄笑道:“沈兄弟,你若回去太早,那些狗屁御史便也知我等并未远离秣城。”
沈越道:“段前辈所言极是。”李舟吾也道:“沈兄弟,你确是不妨再等等,兴许会有人来接你。”
沈越一怔,点头答应。
当夜雨停,月明如镜,沈越在屋里靠着墙壁浅睡了一阵;醒来出屋,见李舟吾背对自己,正在月下伫立,便走过去,顺着李舟吾目光眺望远处:
雨后的秣城荒寂如山林,城中灯火点点,宛若林间流萤。
“这秣城我住了四年,从这里瞧去,倒有些陌生。”沈越轻声说道。
段妄也来到两人身边,张望一会儿,却也收敛了嬉笑面容,叹道:“善哉善哉,陌生也好,熟悉也罢,这秣城不过是江南一座城,江南也不过是世间一隅山水,便是这世间,也不过是万载孤寂中的一方落脚地罢了。”
沈越久久瞧着秣城方向,只觉心中空宁。
李舟吾道:“段兄此言,颇有真意。”
段妄笑道:“我这话,也不过是刚睡醒,正犯迷糊罢了。李兄也是听见动静醒的?”
沈越不明所以,却见李舟吾点点头:“嗯,有人上山来了。”
沈越暗自咋舌,心知自己修为比李、段终究差得尚远;少顷,夜色中果然有一人孤身而来,步履匆匆,赫然是袁岫赶到。
“袁姑娘!”沈越讶道,“你、你来找我么?”
袁岫“嗯”了一声,沈越道:“可是……你怎知我在此?”
袁岫吁出一口气,似有些疲惫,但听沈越问话,仍是笑吟吟道:“我既答应了你收你做属下,从此护你,当然有办法找到你。”
沈越道:“那是什么办法?”寻思这收属下之事,本是袁岫提出,此刻她说得倒似自己请求她一般,不禁有些迷惑;随即又听见屋里骆明歌发出轻笑。
袁岫却不答他,径自对李舟吾、段妄施礼,道:“我来带沈越下山。”
段妄笑道:“魏濯只派你一人前来么,恐怕非但带不走沈兄弟,还要赔上一个神锋御史。”
袁岫也不慌乱,道:“魏副掌门说,无乐道人中了他的‘刻影之剑’,你们未必能治得好,这剑劲如影随形,日夜侵蚀脏腑,中者往往活不出半月。”
诸人相顾一眼,李舟吾淡淡道:“请袁姑娘赐教治法,我等自会让沈兄弟随你下山。”
袁岫道:“好,不过魏副掌门说,此法只有沈越能用。”当即靠近沈越,悄声说了几句心法口诀。
沈越听出那口诀正是出自断剑上的图纹,便走进屋子为无乐道人疗伤,过得一炷香,出来道:“应是好了。”
段妄便进屋去瞧,骆明歌却走出屋子,冷冷打量袁岫,她今日被袁岫伤了手臂,眉宇间颇含敌意。
袁岫径自对沈越道:“魏副掌门吩咐,让咱们俩明日启程,护送他前去庐山。一路上你多听他老人家教诲,想必能增进不少修为。”
沈越一惊,转念心想,自己与魏濯所修功法相近,若也练成如魏濯那般的藏形之法,兴许便能轻易刺杀裘铁鹤;不禁心绪激动起来。
两人便要下山,骆明歌微笑道:“小弟弟,以后若袁姑娘欺负你,你便回来找姐姐,姐姐替你出气。”
袁岫听得一蹙眉,却也未说什么,与沈越一起向李舟吾告辞。
李舟吾道:“是了,心舟七刻后六式的名目,在江湖中颇有流传,据说这第一式是没有名字的,不知确否?”
沈越也不清楚此事,但见袁岫略一犹豫,道:“第一式也是有名目的,确是知者极少,名为‘世外轻舟’。”
李舟吾听后若有所思,道:“多谢相告。”
袁岫道:“是我该多谢李前辈才是。沈越,咱们走吧。”
夜风清凉,月光静静的如能洗照神魂,沈越转身走出几步,想到此番远赴庐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李舟吾,这两日与他相处,仿佛走入了师父所讲的故事里,今夜却又从故事中退离出来,心中一动,蓦然回身问道:
“李大侠,倘若将来……将来没有了鲸舟剑派,不知你又作何打算?”
李舟吾微怔,莞尔道:“那我便回到荆州,砍柴采药,度此余生。不过即便真能有那一天,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沈越点点头,对着李舟吾等人一拱手,随袁岫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