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粥(上)
凌晨丑时,沈越返回刘宅时,常无改已然醒来,正躺在床榻上与李舟吾交谈。
“小子,”常无改瞥见沈越进屋,瞪眼道,“你还活着?”
沈越笑道:“你老人家不也还活着?”他见常无改虽面色苍白、说话无力,气息却已算是平稳。
两人相视片刻,常无改缓缓舒出一口气,侧过头去;却听沈越漫不经意道:“你老人家可莫说什么‘我不该活着’一类的话,你说我也不理你。”
常无改哼了一声,只道:“你倒悠闲,半夜乱逛。”他习惯了暗中保护沈越,方才乍一醒来,不见沈越,自己又下不得床,倒有些焦慌。
“沈兄弟,”李舟吾道,“刚才常前辈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沈越微怔,又听李舟吾说让常无改继续歇息,便随他来到屋外,问道:“李大侠,你可要睡上一觉?这宅子里的空屋还有不少。”他刚才留意到李舟吾一直手握常无改脉门,知其又为常无改渡入内劲,不免担忧。
“嗯。”李舟吾打量沈越,道,“沈兄弟,你也真该睡上一觉。”
——先前胡子亮找沈越讨要银两,说要去买棺材,将安置在义庄的任秋等人的尸身下葬,沈越便与他同去,深夜难找运载棺材的马车,好在沈越在城中有些车夫朋友,挨家敲门,才凑齐马车,不料胡子亮并不打算将任秋安葬在城郊乱坟岗,却想将尸身运去从前他们那伙盗匪窝聚的荒山上。
车夫们嫌山路难走,都不愿去,沈越又多加银两,好说歹说才谈妥;胡子亮执意一个人出城,而让沈越回去刘宅,他道:“眼下是丑时,我比你丑,你须听我的。”
沈越闻言哑然,他瞧出严、裘二人都有些顾忌胡子亮作为柳奕弟子的身份,心知胡子亮应无甚危险,自己若与他在一起,兴许反而会连累他,便一个人慢慢走回刘宅。
白日里面对仇人、生死交关时,他倒未如何悲郁,适才与车夫们一番口舌,目送着胡子亮与车队远去,却忽感一阵悲伤,想到七年前安葬师父张近时的情景,越走越是疲累,竟险些哭出来。
此刻他听李舟吾一说,更觉困倦已极,又问道:“怎么不见袁姑娘?”
李舟吾微笑道:“她神出鬼没,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沈越道:“袁姑娘说,有个名叫祁开的人与李大侠相关,不知确否?……这祁开真是当朝宁相失踪多年的儿子?”
李舟吾静默片刻,道:“祁开此人,事关重大,一时不易说清楚。”
沈越陷入沉思,鲸舟剑派既是天下最大的地主,而如今宁相推行新政,势必触及鲸舟剑派的利益,倘若李舟吾将宁相的儿子寻回,借此与宁相修好……他倏而有了个猜测,脱口道:“难道、难道李大侠是想与朝廷联合,一起推翻鲸舟剑派?”
李舟吾莞尔道:“沈兄弟,你心思倒快。此事现下说还为时尚早。”
沈越点头不语,想到从前师父讲过的那些剑侠故事里,侠客们劫富济贫、刺杀贪官恶吏,向来都是与朝廷作对,孰料如今世道翻覆,草莽江湖却似与朝堂王权有了共同的大敌,不得不转而结盟。——这若换作五十多年前,怕是武林中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随后,李舟吾打个哈欠,拍拍沈越肩膀,转身自去歇息。
沈越便也寻了个空屋,翻了几页“橐籥刀经”,而后沉沉睡去;清早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却见袁岫进了门,将手拎的一个精致食盒放在桌上。
“你还未吃早饭吧?”袁岫说着打开食盒,却是几个虾肉馒头、一碟咸笋和一碗苏叶汤。
沈越惊道:“这如何敢当?”端详袁岫,见她换了一身红衣、腰佩一柄白鞘长剑,却是清丽中又添一丝英气。
袁岫道:“快吃吧。”
沈越问明李舟吾、常无改都仍在歇息,坐下吃喝一阵,斟酌道:“嗯,很好吃。这些莫非是袁姑娘亲手做的?”
袁岫看他一眼,道:“是我在街上买的。”
沈越惴惴不安,默默吃完,又听袁岫道:“你稍后打算去哪儿?”
沈越道:“我想回一趟老君庙,去拿另半截断剑。”
袁岫点点头,沈越等了一会儿,见她也不说别的,便站起道:“我、我这就要出门了……”
袁岫道:“好。”却跟着他一起出了刘宅。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沈越奇道:“袁姑娘,莫非你也要去老君庙?”
袁岫道:“如今你和裘铁鹤已撕破面皮,他答应昨日不杀人,可没答应今日——我若不跟随保护,你自己出门可有些危险。”
沈越道:“袁姑娘,实在多谢。”心下感激,想想又道,“昨夜袁姑娘说要再帮我个忙,便是说的此事么?”
袁岫淡淡道:“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不算帮忙。”
沈越心中一动,道:“可是……为什么?”
袁岫却不回答,反问道:“除了那绵针,和常无改的相助,你还备了什么对付裘铁鹤的手段?”
沈越道:“还有很多。譬如我放在破庙的那半截断剑,我在剑身的纹路上涂了一层‘血螯门’的毒粉,平时毒性不会发作,我本是想等裘铁鹤被我引来秣城,便假意献出这断剑,趁他乍被剑上图纹吸引了心神,猝然出掌偷袭……”
袁岫道:“要偷袭裘铁鹤,可不容易。”
“不不不,我那一掌可不是打他,而是以昔日杀手门派‘火宅’的‘红烛掌’打在断剑上,此掌法的掌风炙热,能震发毒粉的毒性,我是要将毒粉溅到他头颈上……我还有‘吹杏坊’的‘春水钉’,还有‘展屏楼’的‘机关鞘’,都是短距离极难防范的,我还能布置‘神农屿’的‘百草蚀心雾’,还能用——’
沈越起初越说越快,仿佛随着话语已将诸般杀招施加在了裘铁鹤身上,说着说着,语气却颓落下去,“可我还是低估了裘铁鹤的能耐……他武功既高,又能化解毒药,我这些手段,怕是都没有用。”
他顿了顿,又道:“我这次回老君庙,便是要将这些手段都取在身边,总归是有备无患,兴许今日黄昏用得上。”
袁岫道:“你能做到这地步,也算不简单了。可你的本事与裘铁鹤终究相差太多,往后我也不能每日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你身边,除非……”
沈越一怔:“除非什么?”
袁岫道:“除非你当我的属下,此后追随我做事。如此我便于护你周全,也更利于你报仇——咱们一齐想办法,迟早能扳倒裘铁鹤。”微微一笑,又道,“同为神锋御史,严画疏有八个属下,我倒还从未收过属下。”
沈越大为意外,道:“可是——”
袁岫道:“我知你要问什么。”沈越点点头,不再继续说。
两人又走了良久,袁岫忽道:“七年前,是我将张近的行踪告知裘铁鹤。”
沈越一凛,又见她低头道:“当年我尚不是神锋御史,急于立功,裘师叔让我去查探一个说书人的下落,我便去了……”
沈越道:“嗯,袁姑娘当时也不知姓裘的要作恶,自是要听他吩咐。”
袁岫轻声道:“当时裘铁鹤借刀杀人、害死你师父时,我便在暗中瞧着,却没现身阻止。”
沈越沉默一阵,道:“袁姑娘,你若为此而内疚,那也大可不必,此事怪不得你,这我分得清。至于你说让我当你的属下,请恕我暂还不能答应。”
袁岫见他说得淡然,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嗯,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再答复我,毕竟你留在秣城剑舻,可是前途无量。”
沈越苦笑一声,也不恼她讥讽,只道:“袁姑娘,我心里极感谢你,总归是我欠你,你并不欠我什么。”
袁岫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学卓红说话么?”
说话中,两人路过县衙,见徐捕头正带人巡街,沈越冲他点点头,徐捕头神情异样,却也没说什么。等两人走到行人稀少处,徐捕头却又追赶上来。沈越道:“徐大哥,严画疏又让你来传什么话?”
徐捕头道:“不是他,是我……是我自己要来。”
沈越道:“原来如此,徐大哥有什么事?”徐捕头道:“今日一早,县衙里来了一名官吏……”
沈越讶道:“昨日邹知县刚死,朝廷这么快便派人来?”
徐捕头道:“其实那人也不算官吏……”解释几句,却原来是前相顾飞山派来了府上的一个师爷,本是来见邹清远的,却惊悉其已被杀;眼下裘铁鹤、严画疏等人,还有昨日晕厥过去的张郎中,都在县衙与那师爷相谈。
袁岫道:“顾飞山因反对新政被贬做了荆州知府,但他在朝中的势力仍颇深厚,怕是迟早要起复,他派师爷来,应是本想拉拢邹清远。”
徐捕头低声又道:“严大人他们来到县衙时,我依稀听见他们说,已‘擒住了卓红’,昨日沈兄弟问过我卓红的事,我便寻思,兴许这消息对你有用……”
沈越一惊:“他们可有说卓红现在何处?”
徐捕头道:“听严大人说,那卓红便关在你们那破庙里……”
沈越皱眉思忖:怪不得卓红昨夜未和李舟吾同来刘宅,原来是被擒了;想到李舟吾也没问过卓红的下落,而卓红似也从不提李舟吾,这对师徒倒是古怪,心说:“多半是这位卓兄自己算来算去,不知怎么算出自己并不欠师父的,甚至李大侠还要倒欠他。”
徐捕头这次却似不急着走了,道:“这个、沈兄弟你能否,能不能……”支支吾吾一阵,却也不说什么事。
沈越道:“徐大哥有话请讲。”
徐捕头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道:“昨日我给你的那本任秋的刀谱,你能否还给我?你先行抄录好副本,把原本给我,也不耽误你修练……”
沈越道:“这是为何,你也想练?”随即恍然:“你要原本,是想将刀谱献给裘、严二人,只说你从未给过我,好立个功,是么?”
徐捕头低头不语。沈越郑重道:“这刀谱涉及一桩隐秘,你还是别牵扯其中,不然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徐捕头神情迟疑,似不甚相信,只道:“沈兄弟,我冒了大险来告诉你卓红的事……”沈越道:“多谢徐大哥,但这刀谱确是不能给你,你也千万莫在裘、严面前提及刀谱和任秋。”
徐捕头叹了口气,一跺脚,告辞离去。
沈越走回袁岫身边,他不愿扰了李舟吾歇息,也不打算再回去告知此事,只加快脚步前去老君庙,袁岫道:“你想去放了卓红?”
沈越道:“不错,趁着姓裘的与严画疏都在县衙,咱们快些赶去庙里——”说着醒觉,自己不知不觉已默认袁岫会帮自己,赶忙又道,“袁姑娘既也期盼裘铁鹤落败,那咱们正该去放走卓兄,以免裘铁鹤到时要挟李大侠……”
袁岫不置可否,沉吟道:“裘铁鹤自重名望,昨日既放走了卓红,应不至再去擒他;严画疏固然行事乖张,但在裘铁鹤面前怕也不敢造次……这卓红倒不像是他俩所擒。”
沈越道:“我瞧严画疏狂悖得很,可没什么不敢做的。”
天上阴云渐凝,眼看要落雨,两人展开轻功奔向老君庙,袁岫瞧出沈越步法中似混入了别派武功,道:“这是‘落叶步’么,你融得倒也灵巧。”
沈越却难以像她这样一边疾行一边从容说话,只点点头,而后又觉此举不甚谦虚,又摇摇头。袁岫知他意思,却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两人进得庙里,但见严画疏手下的八个剑客正在院中谈聊,袁岫冷冷扫视一眼,道:“卓红呢?”
八个剑客面面相觑,一人道:“禀袁副堂主,卓红在姜平屋里。”
袁岫道:“我去瞧瞧。”径直让沈越领着进屋,那八人却也不敢阻拦。
屋里卓红被捆缚在椅子上、昏迷不醒。姜平坐在床边,乍见袁岫,神色警惕,听沈越说了她的身份,才起身恭谨见礼。沈越问道:“冷师姐呢?”
姜平面色难看,约略说了几句,原来先前他见卓红被擒,想到自己被其所伤,便狠狠踢了卓红几脚,不知为何冷竹竟似对他此举不满,与他争吵起来,一气之下奔离了老君庙。
“她多半是去找刘独羊来评理。”姜平咳嗽了两声,又愤愤然道。
沈越听他对刘独羊直呼其名,知他心中芥蒂已深,不禁叹了口气,道:“姜师兄,你有伤在身,还是少动些气。”
袁岫不耐听这些,淡淡道:“沈越,你将卓红带出屋来。”言毕径自出门。
沈越答应一声,便去为卓红解绳索;姜平眼神犹豫,看看门外,却也未加阻拦,他看着沈越运劲又为卓红解穴,忽而冷笑:“沈越,我知你心里瞧不上我。”
沈越诧道:“姜师兄何出此言?”
“你不承认?”姜平道,“你定然是想,我一心想往上爬,太计较名位之事,对么?”
沈越一时不语,姜平又冷笑一声:“那你可将我想得偏狭了,我并非贪图升迁,而是一直想干大事。”
沈越道:“这二者有何区别?不升迁上去,怕也难干成大事。”说着手上一顿,只觉封住卓红穴道的手法颇为怪异,一条经络中竟缠杂了数十道内息,如发丝蛛网,解之不尽。
姜平摇头道:“你不懂。”眼看着沈越将卓红背起,也不再多说。
沈越来到院中,与袁岫对视一眼,袁岫走近探了探卓红经络,神色微变,朗声道:“沈越,你这便将卓红带去见裘师叔。”
沈越道声“遵命”,便背着卓红走向庙门,忽听背后风声掠动,回身瞧见姜平提剑迫近,姜平道:“且慢,袁副堂主,我们接到的吩咐,可是在此看守卓红,不得让他离开此庙。”
那八个劲装剑客一听,也面露疑惑。姜平自己的细剑在县衙被卓红击断,此际拿的却是卓红的黑鞘红剑,他又上前几步,挡住沈越去路。
袁岫蹙眉道:“让开。”
姜平一愣,脸色僵硬,慢慢退开两步。
沈越终究不愿和姜平动手,见状暗松了口气,又见几个剑客扭头向他所住的屋子瞧去,寻思:“难道他们搜过我的屋子?”他将诸般隐秘物事都埋在屋里的地下,料这几人也未必搜到;便要转身离去,忽见那屋门大开,竟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灰衣人来——
那人四十多岁,右手里把玩着一枚核桃,边走边伸个懒腰,似乎刚刚睡醒,笑眯眯道:“袁丫头,你想救走卓红,那可不是难为我么……”
沈越听他说话,陡然觉出异样,似乎随着这人一现身,周遭变得静了许多,仔细回想,心下凛骇:从自己一进庙院,院中便已飘荡着这人的鼾声,只是不知为何竟被自己忽略了,直到此刻才惊觉。
但见袁岫微笑道:“岑师叔误会了,倒是你修的‘静剑’,总是让人不知不觉便着了道,莫不是对晚辈早有敌意?”
沈越心弦一紧:原来这灰袍人便是“静剑”岑不寂,此人亦是六位神锋御史之中的“乌云袖”,听说是主修心舟七刻中的“春风危楼”。又见着岑不寂不断摩挲盘弄手里的核桃,定睛细瞧,却是一枚雕成乌篷船的核雕,篷里似还坐着几个男女小人,极显精巧。
岑不寂懒洋洋道:“袁丫头,我说不过你,干脆不说。”摆了摆手,示意八个劲装剑客去拦截沈越。
八剑客纷纷拔剑,忽听一声冷笑,袁岫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无声无息地一颤,那八人顿觉身上寒凉,不敢妄动。
岑不寂叹道:“难得见你拔剑,这便是古剑‘骊龙眠’么……”愁眉苦脸地踏前一步,忽地拂袖卷向袁岫的剑刃——
他知袁岫所练那式“挥月斩水”极为险绝,所谓“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庄子·杂篇·列御寇》”,招招有龙口夺珠之势,不敢任她抢占先机,便先以右袖捺在她剑上,不让她抬腕。
同时,八个劲装剑客见岑不寂出手,也都围攻向沈越;姜平环顾院中,眼神闪烁不定,却伫立未动。
袁岫运劲与岑不寂的袖劲相抗,岑不寂脸色微松,知道比拼功力袁岫终是差了自己二十年修为,下一瞬,猝觉袖上一空,袁岫竟松手弃剑,斜步欺近,从岑不寂左袖里拈出一物,旋即闪退丈外。
岑不寂大惊,原来他惯用右袖,方才出手之前将手里的核雕敛回袖中,那核雕在他衣衫内滴溜溜滚动,却从右袖滚至左袖里,不料却被袁岫抢去。
“袁丫头,还我核桃!”岑不寂面色忧急,那核雕他花费了许多心思雕琢,多年来把玩得光滑晶润,却是他极珍爱之物。
袁岫瞟一眼核桃,道:“好生精巧,我去丢进江里。”飞掠出庙门,冲向江边。
岑不寂忙道:“不可!”看看沈越、卓红,又瞧瞧袁岫背影,终觉是自己的核桃要紧,发足追向袁岫。
沈越见袁岫引走了强敌,心绪顿松,周围这八个劲装剑客昨日被胡子亮打伤,今日手脚仍不甚利索,他自忖能对付得来,先横扫一腿,争出空当,将卓红放落在地,随即以掌代剑,削向一名剑客的右肋——
那人见沈越使得不过是本门的入门剑术,轻蔑一笑,未及挥剑,沈越脚下忽如急风卷叶般一旋,已绕至那人身左,左手“血螯指”将那人点倒。沈越也不回头,脚下再一旋,右肘倒撞,以“龙王坞”的招法又击倒一人。
余下六个剑客惊怒中加紧攻势,一人见姜平兀自提剑呆立,喝道:“姜平,还不快动手!”
姜平答应一声,却转头眺望江边:阴云之下,袁岫与岑不寂似激斗正酣;他收回目光,拔剑刺向沈越后背,叫道:“看剑!”不待沈越反应,手腕扭转,剑锋深深刺进旁边一个剑客的腰眼。
沈越回身看到,震惊失言,姜平拔剑滑步,与沈越擦肩而过,一扬剑刃,又抹断另一剑客的咽喉;另四个剑客惊骇慌乱,沈越趁机连出两掌,又打倒两人,抬眼瞧去,姜平却已将剩下两人刺死。
这一番迅捷出剑牵动伤势,姜平胸膛伤口崩裂,血流满襟,他却似浑然未觉,目视沈越笑道:“你武功果然比我想得要高。”
沈越道:“姜师兄,你这是……”
“我说过,你救我性命,我必会报答。”姜平一边说话,一边迈步俯身,在沈越击倒的那四个剑客的心口上各扎了一剑,而后还剑入鞘,走近地上的卓红,将剑塞进他怀里。
“沈师弟,你走吧。”姜平慢慢坐在地上,出指封穴止血。
沈越也不耽搁,道声谢,背起卓红奔出庙去,心知郊野空旷,便待将卓红先藏到城中某处,再返回相助袁岫。
不一会儿奔到城边义庄附近,他心念一动:若将卓红暂藏进一具棺材里,旁人倒是极难想到;走向义庄,忽见前方驶来几辆车马,当头的车夫却是自己认识的。
“胡师兄回来了。”沈越心下一喜,奔过去见胡子亮正与一个老车夫争吵,似是嫌他驾车不稳,让任秋尸身受了颠簸。
沈越将胡子亮扯到一旁,简略解释了几句,道:“我救不醒卓兄。”胡子亮查探卓红经络,皱眉道:“这是‘指尖栖龙’的手法,我也解不开。”
正说着,胡子亮瞧见远处,面色大变,沈越顺他目光瞧去,见是一男一女并肩走来;胡子亮左顾右盼,眼神慌乱,猛地背起卓红,不住嘴道:“快跑,快跑!”奔到街边,纵身跃上沿街一间纸扎铺的屋顶,飞快逃远——
远处那对男女似也瞧见了胡子亮,那女子当先疾掠过来,脚踩一双薄底快靴,一袭紫裙如一簇紫电起落,经过沈越跟前时略一动腕,旋身跃上屋顶不见了。
沈越眼花缭乱中,只闻见一股清幽香气猝近骤远,这女子竟似不比胡子亮跑得慢,只盼她莫追上胡子亮;遽然胸口一痛,却被封了“玉堂穴”,这才恍悟:刚才电光石火之际,那女子已对自己出手,竟快到自己瞧不见。
沈越潜运内息,凌晨他翻阅“橐籥刀经”,见里面的内功、刀式并非一两日可练成,但有一门“流风过穴”的解穴手法颇为实用,便记在心里,此刻运转开来,被封穴道渐渐松动。
此时那男子也来到沈越跟前,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怎么与胡子亮在一处?胡子亮又怎会背着李舟吾的徒弟?”
沈越不说话,继续运功解穴,见那男子三十七八岁,一身粗布短衣,脚穿蒲鞋,倒像个庄稼汉,只是面目英俊白净,不似常干农活之人面皮粗糙。
那男子以为沈越没听清,又将原话问了一遍,沈越这时解开了穴道,扭头便跑,那男子“咦”了一声,似没想到沈越能自行解穴,道:“阁下说清楚再走。”
沈越闻声身形一僵,只觉一股气团从丹田升至咽喉,喘不过气来,却极似昨日被裘铁鹤制住喉舌之时,艰缓转回身,随即瞥见那男子右手无名指一动,立时又呼吸顺畅,便道:“说就说,你要我说什么?”
那男子想了想,又将那句话问了一遍,沈越暗忖:“此人倒有些老实。”道:“现下我不便答你,我有急事要赶回城外老君庙。”
那男子笑道:“正好,我也是去那里,咱们走吧。”当即迈步前行。沈越犹豫一会儿,跟在那男子身后,见那男子自顾自走着,便越走越慢,落后渐多,正要转身逃走,忽然气息又滞住。
却听男子叹道:“阁下莫离开我十步之外,否则可不好受。”
沈越骇然无策,只得继续跟着那男子,喘匀气息,心想此人的手法委实匪夷所思,但世上自无妖术,其中必是有什么关窍自己还未悟到,默默琢磨,一路回到了老君庙。
进得庙门,但见袁岫红衣佩剑,身姿挺拔,神色悠静,一旁的岑不寂懒洋洋地把玩那枚核雕,全然看不出两人此前还在打斗;姜平站在院子角落,却瞧也不瞧沈越一眼。
那粗衣男子瞧见院中尸身遍地,惊道:“岑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岑不寂瞪他一眼:“这都要怪你,非要将卓红擒来。”
那男子皱眉不语。姜平拱手道:“几位副堂主,可要我将这八具尸身搬出庙去?”
岑不寂苦笑道:“这是严画疏的手下,稍后等他回来再说。”
姜平道:“是。卓红那厮下手好狠。”
岑不寂闻言叹了口气,瞧瞧手里的核雕,却又不禁微微点头,似乎只要核桃不损,那八条性命却与他无关。
那粗衣男子见状大怒:“岑师兄,先前你说不愿去县衙,我便请你看守卓红,怎么却弄成这般情形?”
岑不寂却不动怒,笑呵呵道:“燕老弟,怎么你独自回来,你夫人呢?”
那粗衣男子道:“轻尘去追胡子亮了。”答话时面上仍带怒容。
沈越默不作声,听出这男子竟是神锋六御史中的“青丝”燕空梁,那紫裙女子则是他妻子,“金履”郁轻尘;两人先前与裘铁鹤、严画疏都去县衙面见顾府师爷,这岑不寂却似不喜官场应酬,留在老君庙睡懒觉。
又听袁岫道:“燕小师叔,好久不见,你和郁姐姐近来可好?”
燕空梁正色道:“袁师侄,你称我为师叔,便不能称拙荆为姐姐,否则不是岔乱了辈分么?”
袁岫道:“那我叫她什么,难道称她师婶,那不是把她叫老了么?”
燕空梁一时不语,似被难住了,低头瞧瞧院中尸体,面露不忍,道:“咱们还是先将这些同门安葬,早知那卓红如此狠毒,我便不留他活口。”岑不寂却道声“且住”,伸手指向庙门外——
沈越扭头望去,但见严画疏与裘铁鹤、靳羽缓步走来;岑不寂招了招手,笑道:“老裘,小严,你们回来了。”
裘、严二人似都不喜岑不寂的这般称呼,闻言都不理他。严画疏踏进庙院,神色顿凝,道:“这是怎么了?”
岑不寂刚要说话,袁岫已道:“这卓红的‘剑篱’很有些古怪,竟自己挣脱了禁锢,杀了严师兄的八个属下逃走了,我到得迟了些,未及拦阻。”
岑不寂眼珠一转,却不急于开口了。
“岑师叔,”严画疏皱眉道,“袁师妹是到得迟了,你老人家为何却没拦住卓红,你当时正在屋里打盹,是么?”
岑不寂笑道:“小严,你没听明白么,那卓红逃离,主因是燕师弟制住他的手法不济用,让他挣脱了,我老岑么,倒也多少担一点儿责……”
裘铁鹤看一眼岑不寂,却是淡漠不语,他素知岑不寂懒散不爱管事,便是不得不管的事,他也只管三分,指望他做事尽责,那是指望不上的。只听燕空梁道:“岑师兄,凭你的‘静剑’,若是剑境全开,那卓红又怎逃得脱?”
岑不寂摆摆手道:“燕老弟忒瞧得起我,我哪有那境界?”先前他在江边被袁岫缠住,瞥见沈越背着卓红逃走,心知无法追上,当即罢手,却是一丝多余的气力也不愿出。
“不对,”燕空梁又道,“若说卓红挣开了我的手法,刚才在街上怎是胡子亮背着他,他为何不自己走?”
袁岫道:“当时卓红逃得突然,岑师叔仍是奋力追赶,遥遥一记隔空掌,打伤了他,可惜胡子亮赶到,将他救走。胡子亮的轻功,那也不用我多说吧?”
岑不寂轻叹:“总归是让他逃了,我这点小功劳,那也不必提了。”
这时严画疏已查看过八具尸身,道:“瞧伤口倒确是卓红那把剑所刺……”他信不过袁岫,又看向姜平。
姜平躬身禀道:“严副堂主,这八人确是卓红所杀,我有伤在身,没能拦下他,愿受严副堂主责罚。”
严画疏点点头,道:“你能自保,已是不易。”
姜平躬身更低:“若严副堂主不弃,属下愿从此追随严副堂主。”
严画疏神情随意,似无心此事,摇头道:“我本有八个属下,今日都死了,呵,似乎收属下也没什么用。”
姜平道:“那是他们没用。我一个人,胜过他们八人。”
严画疏微讶,这才瞧了姜平一眼,道:“有趣,也好。”姜平喜道:“多谢严副堂主。”
严画疏径自看向沈越,轻笑道:“你怎也在此?沈越,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
袁岫道:“沈越是我新收的属下,方才我让他去追拿卓红,他不知怎么却被燕小师叔带回来了。”
她这话在严画疏、裘铁鹤听来,近乎于当面扯谎,燕空梁闻言却面露恍然之色,转头对沈越温言道:“原来你也是本派弟子,刚才怎么不说?”
沈越神情恭谨道:“刚才晚辈不知燕副堂主身份,未敢言明,还望恕罪。”
严画疏瞧得哈哈一笑,道:“好个‘新收的属下’,沈越,你记着,‘胆大妄为’四字就是你以后的死因。”
“怎么,”袁岫道,“难道只许严师兄新收属下,就不许我收?”
燕空梁亦斥责道:“严画疏,我瞧你是惯于恃强凌弱,眼下当着我的面,也敢恐吓同门?”
严画疏知道燕空梁耿直木讷,与他辩论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轻笑了笑。又听沈越嗓音颤抖道:“多谢燕师叔,我、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严副堂主,甘愿受他责骂。”
燕空梁安慰道:“沈师侄,你莫害怕,咱们鲸舟剑派做事素来公道,也不会眼瞧你受欺负。”
这时,远处一抹紫影迫近,却是郁轻尘回来,她奔行中不似胡子亮那般脚步声飒沓,却近乎静谧,宛如她的名字一般,足边只溅起一丝轻尘。
沈越见状寻思:“幸好此前没返回去将卓红被擒之事告诉李大侠,否则他这会儿赶到,便会遭遇六色神捕的围攻。”
却见燕空梁上前挽住郁轻尘的手,问道:“你没受伤吧?”
郁轻尘道:“没有,可惜本已追上胡子亮,却被一个‘旧相识’打了岔,与她过了两招,胡子亮便趁机跑了。”
沈越暗松了口气,却听燕空梁道:“什么旧相识,难道是……”
郁轻尘道:“便是‘桃花剑鬼’骆明歌。”
诸人闻言相顾,神色都颇惊讶,这骆明歌出身于昔日剑派“桃花剑岭”,行事狠异决绝,亦是“五贼”之一。
郁轻尘问明了庙院中的情形,蹙眉看向岑不寂,岑不寂抢先道:“你们既撞见了卓红,怎么还能擒不回来?”
郁轻尘哼了一声,暂不搭理,转头又问沈越:“你是去追拿卓红,可在街上我望见你和胡子亮交谈得好好的,倒似朋友一般?”
燕空梁道:“不错,这倒是古怪。”
“当时我实是身不由己。”沈越道,“燕师叔,适才你制住了我,让我随你走回庙里,若在旁人瞧来,咱们俩不也一起走得好好的,便似朋友一般?”
燕空梁颔首道:“这话有理。这胡子亮仗着他师父撑腰,这般胡作非为。他救走了李舟吾的弟子,还和桃花剑鬼勾结……”
岑不寂道:“不错,这小子忒不像话。”
沈越一怔,再听诸人说了几句,却将胡子亮俨然说成了武林中新一代的小魔头,不禁暗忖:“眼下事急从权,可连累了胡师兄,以后须想法弥补。”又听诸人商定,要将胡子亮擒住交由柳奕发落,心想:“看来有个靠山果然管用……刚才袁姑娘说我是她属下,我没反驳,这算是我答应了她么……”
又听燕空梁道:“裘师兄,咱们六人里以你居首,你怎不说句话?”
“正所谓,”裘铁鹤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靳羽道:“燕师叔,昨夜是你夫妇二人执意说要擒卓红,擒了却又看不住他,还要我家主人说什么?”
郁轻尘闻言冷笑:“我瞧裘师兄正是盼着卓红走脱,好让他与李舟吾之战更显光彩,免得落个‘战前擒人徒弟要挟’的话柄。他是只想增长自己威名,却不愿咱们一起立功。”
严画疏讶道:“难道你们擒住卓红,不是打算要挟李舟吾么?”
燕空梁道:“李舟吾是大贼,卓红是他弟子,便是小贼;大贼小贼都要擒捉,不分先后。我擒卓红,不为要挟李舟吾,而是做我该做之事。”
岑不寂却道:“老裘,我可听袁丫头说,你将‘春风危楼’也练得精深,你说说你,你这不是抢我饭碗么?你有能耐怎不去修第一式……”他和裘铁鹤虽都是凉州分堂的副堂主,但平素相处不来,不像永州分堂的袁岫与燕空梁关系融洽。
裘铁鹤面沉如水,本来昨日他答应袁岫不杀人,既换来袁岫向嵇掌门推举自己,又设法减损了李舟吾的功力,可谓一箭双雕,却不想燕、郁二人也赶来了秣城,这两人武功自不及自己,但夫妇合力,也不甚好对付,更何况自己要做副掌门,也不能与这几个副堂主闹得太僵。
“袁丫头,”裘铁鹤忽道,“想来是你将燕师弟贤伉俪请来秣城。”
袁岫摇头欲语,燕空梁却先道:“我夫妇二人来此,不光是因——”
郁轻尘听他说出“不光”二字,便是说漏了嘴,截口道:“我夫妇是追踪骆明歌而来。”
岑不寂抱怨完裘铁鹤,也不再听几人争辩,径自走去了庙殿里,不一会儿手里端着一碗粥出来,笑呵呵道:“锅里可只剩这一碗,你们再想喝也没有了……”
诸人似都不甚想喝,无人接话,岑不寂自顾自道:“可惜呀,这李舟吾就似这粥,只有一碗,不够咱们六人喝的。”
严画疏微笑道:“不是还有骆明歌么?”
岑不寂道:“不错,李舟吾是一大碗粥,骆明歌是一小碗粥,要么你们去争大碗的,我饭量小,喝个小碗也能喝饱……就只怕你们争抢中,这大碗摔碎,谁也喝不着。”
院中一静,诸人都半晌不语。沈越本在盼着他们内讧起来,此时心想:“这姓岑的说话倒不简单……”
又听燕空梁叹道:“今日在这秣城剑舻,是咱们神锋六御史首次聚齐,难道便是聚来吵架的么?”
严画疏道:“依燕师叔之见,又该当如何?”
燕空梁肃然道:“咱们六人聚齐,自是该同心协力,先将五贼之首李舟吾除掉。——也不必等到黄昏,咱们这便去找他。”
他说完注目裘铁鹤,又道:“裘师兄,如今许多人都知你是本派第一高手,你与李舟吾约战,胜则罢了,若万一落败,即便事后咱们杀死李舟吾,鲸舟剑派的名望也将大为受损。所谓‘见利思义’,不能为个人之约,而置本派声望于不顾。”
郁轻尘道:“七年前我夫妇若在郓州,必不会让方兄、郑兄惨死,今日咱们神锋御史聚齐,更不能各怀心机、重蹈覆辙。”
裘铁鹤与岑不寂闻言都黯然不语,郁轻尘口中的方、郑二人,都是上一代的神锋御史,与他们交情匪浅,七年前这二人被‘五贼’所杀,才由严画疏和袁岫继任。
岑不寂道:“好,今日咱们为旧友报仇。”
燕空梁点点头,见裘铁鹤仍是久久不开口,便径直去问靳羽:“你说,你家主人是什么意思?”靳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严画疏沉吟道:“本来裘师叔与李舟吾约好黄昏一战,咱们若不守约,他便也能不守约,可得防备他逃走。”
——沈越从旁越听越是忧虑,心知须得设法离开此间,先行告知李舟吾:六色神捕已然齐至秣城,将要合力对付他。 :分粥(下)
“是了,”岑不寂皱眉道,“怎还不见刘独羊来到,如今李舟吾在他地盘上现身,他自己不打头阵,却只让咱们几个神锋御史替他干活么?”
燕空梁叹道:“我倒也想拜见刘师兄,想当年……陈老掌门本是颇看重他的。”
严画疏道:“我已见过他了,刘师叔的武功还是……和从前一样高,多年来并未搁下。”
岑不寂笑道:“严师侄倒是会说话。”燕空梁道:“既如此,待咱们除去了李舟吾,再与刘师兄相见不迟。”
“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裘铁鹤忽道,“既然诸位这般记挂刘师弟,何妨先见一见他?”
燕空梁皱眉道:“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先去……”裘铁鹤却看向沈越,缓缓道:“沈师侄,你一定知晓你们舻主在哪里。”
沈越一愣,随即道:“不错,刘师叔就在左近,弟子这就去将他请来。”
严画疏目光一闪,心知若让沈越离去,他必会去给李舟吾报信,道:“这小子——”忽而心中一动,明白过来:裘铁鹤竟是宁愿让李舟吾逃走,也不愿六人一起立功将其擒杀。
岑不寂奇道:“严师侄,你要说什么,怎不说了?”
严画疏微笑道:“我本要说这小子有些莽撞,想叮嘱他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沈越道:“谨记严副堂主叮嘱。”快步出了庙门,依稀听见燕空梁说:“那咱们先商讨稍后如何擒贼,若用那‘千帆合流’的阵法,是否由裘师兄来……”
而后沈越越奔越快,不一会儿进得城中,才稍缓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刘宅方向急奔而去。
又奔出半里路,忽然肩膀一空,前冲之势似被搭在肩上的一只白皙手掌吸走,整个人轻飘飘地难以发力,不由自主站住,转头却见郁轻尘紫衫微摇,骤在自己身旁停步。
“郁副堂主,”沈越惊道,“你怎也来了?”回想起刚刚似曾嗅到一抹隐有若无的香气,却未及细想,便被郁轻尘悄然掠进制住。
郁轻尘淡淡道:“我想严画疏言之有理,怕你路上不小心,被敌人所害,故而陪你同去找刘独羊。”
沈越道:“这、这如何敢劳郁副堂主大驾?”心知郁轻尘终是信不过自己,又听她道:“如今李舟吾既在刘宅,想来刘独羊自然在别处了?”
沈越道:“是,不过刘师叔他也在那附近,郁副堂主请随我来……”
郁轻尘笑了笑,道:“你好好带路便是。”在沈越肩上一推,沈越不自禁向前迈出一步,却重又行动自如。
沈越道声“遵命”,看出郁轻尘不似燕空梁好糊弄,边走边苦思对策,转过两条街,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郁姐姐。”却竟是袁岫追至。
郁轻尘道:“袁妹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袁岫抿嘴笑道:“适才郁姐姐执意要走,是裘师叔担心你再遇上骆明歌,不好对付,便让我来找你。咱们姐妹俩许久不见,我也正想找你说说话儿。”
郁轻尘道:“裘铁鹤不会担心我,也不会在意刘独羊。”轻叹一声,又道,“袁妹子,咱们六人素来心不齐,那也罢了,我本以为你与我夫妇颇有交情,该会是一条心……可我现下也瞧不清你的心思了。”
袁岫道:“郁姐姐说哪里话,我对你只有真心诚心,从来不敢瞒着你。”
郁轻尘道:“那你实话告诉我,裘铁鹤是不是想让沈越知会李舟吾逃走?”
袁岫略一静默,道:“我也觉得,裘师叔确是想将李舟吾放走,如此他以后还能再单独约战,否则今日咱们六人以众击寡,可显不出他自己的威名。”
郁轻尘神色略缓:“那好,那你此来……”
袁岫道:“我自不会真让沈越去给李舟吾报信,郁姐姐放心,我当然站在你和燕小师叔这边。”
郁轻尘见她说得泪光盈盈,似也颇感动,挽住她手道:“好妹子,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得多了。只是……你这属下怎么竟还会使‘落叶步’,嗯,应是还掺了一点‘龙王坞’的身法?”
沈越一凛,却听袁岫道:“郁姐姐好眼力,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吩咐沈越暗中搜集漏鱼的武功,也让他自己练了一些……”
郁轻尘最擅轻功,刚才一眼便看破了沈越的步法,本想袁岫难以解释,闻言蹙眉道:“你这又是为何?难道你也要学那段妄,造一条‘暗河’出来?”
沈越知道段妄亦是“五贼”之一,据传手下众多,但却不知二女口中的“暗河”是什么,疑惑中又听袁岫笑道:“郁姐姐好生聪明,此事倒真与‘暗河’相关……”她说着嘴唇靠近郁轻尘耳边,细语了两句。
郁轻尘面容微变,道:“你这番用心倒也难得。”侧头端详沈越,又道,“可这小子真有这能耐么?”
袁岫道:“我信得过他。”
沈越也不知自己是有哪般能耐,但见郁轻尘犹自打量过来,也只得装出一副笃定模样。
袁岫凝视着他,道:“沈越,你稍后见到刘师叔,不论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急于答允。”
沈越听得突兀,心想:“刘舻主应没什么事要说,袁姑娘自知我想去见的是李大侠,而非刘舻主,那么她口中的‘刘师叔’莫非实指李大侠,却不便在郁轻尘面前说出?”答应一声,袁岫又说:“刘师叔他能言善道,很会说服人,我可怕他舍不得让你当我属下,非要将你留在身边。”
沈越暗忖:“刘舻主自不能算‘很会说服人’,但李大侠似也不是如此呀……”
随后,袁岫与郁轻尘手挽手走在前面,沈越这引路的倒走在了后面,却听袁岫道:“郁姐姐,昨日午后裘师叔的所作所为,恐怕你还不知道……”
郁轻尘听她讲了裘铁鹤重创常无改、间接致使李舟吾的功力大损,不禁冷笑道:“好一场公平约战。若我昨日在场,必会当面问问裘师兄,羞也不羞?”
袁岫微笑道:“多半裘师叔也只会说一句,‘圣人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而他却被烧掉了好几根胡须,岂非同样也是大损?”
郁轻尘也笑了笑,却道:“不说裘师兄了,我虽看不惯他,但眼下咱们六人实也该齐心对敌才是。”
袁岫一怔,点头称是,郁轻尘又道:“我听严画疏说李舟吾占据了刘宅,还道这贼子如此霸道,原来他是要照看重伤的常无改,那咱们更不怕他逃走。那么刘师兄又究竟在哪?”
袁岫道:“昨日刘师叔说,今日要去徐捕头家,也不知去了没去。”
沈越虽然焦急,但知袁岫此话必有用意,道:“想必去了。”当即指明道路,三人来到徐捕头住的巷中,徐捕头的儿子阿虫正在门外玩耍,见到沈越后高高兴兴地奔过来。
沈越未及开口,忽从两边高墙外跃下两人,一个灰袍汉子背起沈越就跑,另一个黑衣年轻人却一剑刺向郁轻尘,赫然是胡子亮、卓红来到。
郁轻尘一惊,但见袁岫闪身挡在前方,挥剑格开了卓红的剑刃;本来郁轻尘是要绕过卓红这一刺,追向胡子亮,却恰被袁岫阻住了身形。
袁岫口中急道:“郁姐姐小心!”舞剑愈快,与卓红顷刻互换数招,剑光横飞斜闪,巷子狭窄,被一道道光影堵得严实;郁轻尘蹙眉蹬墙高跃而起,倏从袁、卓二人上空掠过,眼觑胡子亮已逃窜出颇远,落地后左脚飞踢,一枚石子飞袭胡子亮背上的沈越——
沈越听见风声,勉力扭身,叮当一声,那石子却打在他衣衫内的半截青铜断剑上,饶是如此,他与胡子亮俱都身躯微震,气血翻腾。
郁轻尘发足追出两步,身后剑鸣乍起,她旋身避开剑锋,但见袁岫面色发白,似刚被卓红击退,暗叹一声,又避过卓红两剑,再瞥向巷子口,却已不见胡子亮踪影。
胡子亮背着沈越,疾奔向北,过了好一阵才将沈越放下,歇了口气。两人边走边说,胡子亮随手从路边一个烧肉摊子上抓起几块肥肉大嚼,似是饿得狠了,只鼓着腮帮子让沈越付钱。
沈越担忧卓红,胡子亮却道:“那怪小子今日武功又有增长,除非袁师妹帮忙,单凭郁轻尘可擒不下他。”
沈越心弦稍松,便听胡子亮嘴里含糊讲述:
当时胡子亮背着卓红逃离,心想李舟吾多半能救醒卓红,他在城中绕来藏去,确知郁轻尘并不在刘宅附近,才悄然靠近刘宅。
哪知还未及进去宅院,卓红忽然醒了。胡子亮大为诧异,但想到昨日诸人都被裘铁鹤的“天地置酒”制住,也是卓红自己莫名冲破了禁锢,许是他所修的武功确有非凡之处,又狐疑道:“你是不是早醒了,故意让我背你?”
卓红眼神茫然惶恐,忽道:“你有没有听出,四周的风声不一样了?”
胡子亮看看天色,道:“那是要下雨了。”
卓红摇头道:“不是,风里有剑声,有人在舞剑。”
胡子亮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道:“坏了,燕空梁把你打傻了。”
卓红却只喃喃道:“刚刚在梦里,那剑声比闪电还亮,我追着剑声跑了三百里路,三千里路,数不清的路……这剑声,我从前也听过的。”
胡子亮撇嘴道:“我都没跑过这么远的路……照你说的,你是听见剑声才醒的?”
卓红道:“应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只是梦里觉得剑声熟悉,听着想哭。”说着站直了身姿,朝右边张望。
胡子亮顺着他目光一看,恍然道:“是了,你师父李舟吾就在那宅子里,刚才难道是他舞剑?咱们这就过去。”
卓红似是一惊,急忙摇头:“不,不,我不见他……我欠他一万七千多次。”
胡子亮皱眉道:“你倒会算数。”忽又听卓红道:“你听出来没,那剑声已没有了,方才还在风里一闪一闪的……”
胡子亮见他神色痴惘,不禁好奇:“我听不出来,我倒要瞧瞧去。”小心翼翼地蹑进刘宅,但见宅中除了两个仆人,却已无旁人。
胡子亮听两仆说,李舟吾刚从后院离去未久,却是有个眉心贴着花钿的美貌女子来找李舟吾,两人交谈几句,李舟吾便嘱托两仆说,自己要去城北的野茶林迎接几个朋友,倘若沈越回来,便让他前去城外相见。
胡子亮听后便打算去寻沈越,临走时又问:“刚才李舟吾有没有舞剑?”
两仆人都摇摇头,一人道:“李大侠好心得很,刚才正在后院帮我劈柴。”
胡子亮道:“古怪,古怪。”
这时又有两个汉子进了刘宅,说是受李大侠所托,来接常无改换个隐蔽处养伤。胡子亮瞧出两人的步法似是从前“金鹿寺”一派,也未阻拦;出了刘宅,回到卓红身旁,但见卓红双手摇晃,正在比比划划,脚下不时还蹦跳两下。胡子亮道:“别跳舞了,咱们去找沈越。”
卓红兀自比划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跟上胡子亮步伐,而后两人却在徐捕头家附近撞见了沈越。
沈越本是要赶去刘宅,听完道:“那我这就出城。”他知那野茶林多年前便没了茶树,早已杂草丛生,还有一处荒废的茶棚,再往北去,便是任秋那伙盗匪曾经窝聚的荒山。
胡子亮道:“我听刘家仆人的意思,李大侠似有什么重要之事要对你说。”
沈越点点头,两人继续北行,来到城边,身后远远传来一片惊呼叫嚷,回望去,紫影迅疾,接连撞过几处摊贩,愈发迫近。
沈越没想到郁轻尘竟仍能追来,也不知袁岫、卓红现在何处,忽听胡子亮道:“你出城去,我来挡她。”
胡子亮知道郁轻尘的“万殊一辙”与自己不相伯仲,但若自己再背着沈越,很快便会被她追上,说完便不理会沈越,发足冲向郁轻尘。
沈越不敢耽搁,转身猛奔,奔到城门口时略一回头,隐约望见胡子亮似扯住了郁轻尘一只衣袖,两人腾挪交错,拳脚翻飞,瞧不出谁占上风。
沈越冲出城来,眼前一旷,大口喘息几下,随即奔向西北边的野茶林;少顷再度回望,乍闻霹雳一声,惊雷当头,秋雨洒落,城门口显出一角紫衫。
沈越与郁轻尘遥遥对视一眼,扭头急奔,又奔出数十丈,料想郁轻尘必已追近了许多,也无暇回头,将内息运转到极致,脚下不断踩碎枯黄的秋草。
漫天的大雨稀疏不紧,纷纷悠悠笼罩了四野,便如冬日的落雪一般,沈越满眼萧条景色,心中空静了许多,不知不觉却运转上了那断剑上的内功图纹。
渐渐的仿佛身躯变得轻了,呼吸也愈发绵长轻微,迈腿时如被风推着,毫不费力,神思若有若无,忽而已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但觉这场雨似曾相识:
初遇师父张近那天,下没下过雨?初见李舟吾那日,后来是落了雪?初到秣城那日,是晴天还是雨天?种种模糊念头随着脚步飞闪而过,他才发觉这些事他已记不清了。似乎自始至终便只有同一场雨,从十三年前的越州过江越河而来,细细绵绵地掠过七年前的郓州,斜斜飘落在此刻的秣城,恍若万箭齐发。
仿佛不是郁轻尘,而是这场雨,多年来追着他,执拗地非要淋在他身上,让他东逃西躲,疲于奔命。
沈越身后十余丈外,郁轻尘目光惊讶,只觉前面这小子猛然间越跑越快,竟如领悟了什么新轻功似的,便也骤提内息,一瞬又追近了数丈。
与此同时,沈越蓦地心有所感,抹一把脸上雨水,抬眼望去:闪电在暗沉沉的天边时隐时现,前方一座破旧的茅草棚矗在雨中,棚下有五个人,或坐或立,或侧身倚着茅棚栏杆,姿态各异——
阴雨中瞧不清五人的面目,远远看去,便如五道锋锐的影子。
郁轻尘神色骤变,步履不停,手上蓄劲,便要在沈越奔到茅棚之前将其击倒;沈越又奔出数步,这时已瞧出那五人里居中站立的正是李舟吾,旁边一个黑衣人嘴里衔着草叶,本在倚栏伫立,倏地前跃而出,迎向沈越、郁轻尘。
那黑衣人奔行中,反手从背上取下一柄乌黑的桑木弓,将嘴里那根野草搭在弦上,“嗖”的一声,草叶激射而出,半途中已粉碎不见,沈越只觉一缕烟气掠过身边,背后的郁轻尘朝右急闪,左肩倏被削去了一片衣料。
这一闪避,她身形慢下来,沈越趁机又前蹿数丈,坐在茅棚中的一个中年道士此时也掠迎而来;那黑衣人前行中再次张弓搭箭,这次却连草叶也无,将手上拈的一抹灰尘射出,一瞬间似有极细微的一条线,在风雨中一闪即没。
郁轻尘冷哼一声,靴尖踢飞一截枯枝,半空里和一段无形之物相撞,枯枝炸散,一小块碎木却急射向沈越腰际。
那道士此际相距沈越还有两丈,忽地向前一甩袍袖,袖中如长蛇出洞般,探出一根长长的软鞭来,那鞭上布满荆棘,在雨线之间左右摇曳一下,便突兀不见——几乎同时,鞭梢在沈越腰畔闪现,却已卷住了那块碎木。
黑衣人持弓驻足,这两箭射完,他与那道士已来到沈越左右两侧,郁轻尘见状也不恋战,反身便朝着城门方向奔去。
那道士一抖长鞭,鞭声凄厉怪异,如在雨声中撕破了一个口子,那块碎木顿时被甩向郁轻尘背心。
郁轻尘也不回顾,径自疾行远去,那碎木去势虽快,却竟追不上她,便跌落在野草上。
沈越缓过气息,随道士和黑衣人走向茅棚。
那道士叹道:“此女跑得如此之快,等以后跌断了腿跑不动时,却该有多伤心。”他说话时眼中不断淌下泪来,似深为郁轻尘将来断腿那一刻而痛心。
沈越讶然瞧着他,却听茅棚中一个宽袍散发的男子笑道:“小兄弟莫误会,这位道长并非害怕伤悲,而是所练的功法特异,一运功便会落泪。”
那道士哭丧着脸道:“正是如此。”
沈越暗自称奇,对几人道过了谢,但见茅棚里架着一口锅,热气不断飘散,李舟吾手持木勺,却正立在锅灶旁,不禁问道:“李大侠,你在煮粥?”
李舟吾笑道:“不错,今早袁姑娘只给你带了早饭,可没给我带。眼下既有朋友来到,我好歹也得招待他们一顿。”
沈越道:“这……”但见那散发男子哈哈一笑:“李兄,这锅、碗、米都是我带来的,怎好说是你招待我们?”
李舟吾见沈越似有些不知所措,拍拍他肩膀,道:“沈兄弟,我来为你引见。”指了指那散发男子,“这位浑身带了许多物事的兄台,便是段妄。”
沈越一惊,却见段妄年约三十二三,面容极英俊,可说不输于严画疏,只是浑身粗布长袍打满补子,不但背着两个大行囊,胸前还斜挎一个褡裢,腰间缠着蹀躞,整个人瞧着鼓鼓囊囊。
沈越见那行囊中露出刀柄剑柄,褡裢里探出半枚铁蒺藜、一支判官笔,蹀躞上更是悬挂了分水刺、一双短匕、火石袋和针筒;再看腰带后面,却还斜插一管竹箫,好奇道:“段前辈还通晓乐器?”
段妄闻言拍拍那箫,道:“我吹不响,就是带着好看。”
沈越一愣,旁边一个身着白裙的美貌女子笑道:“小弟弟,你有所不知,这段妄一身的破烂,都不济用,只他那破袍子下面却穿了阴山玄蚕丝的甲衣,可是刀枪不入的宝甲。”
李舟吾又说了段妄出身于昔日“金鹿寺”,段妄当即笑嘻嘻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断妄’。”
那道士却摇头道:“小兄弟可别信他,这人是个假和尚,留长发,吃鱼肉,酒也喝得,女人也睡得,绝非佛家正统,顶多算个邪派妖僧。”
“善哉善哉,”段妄笑道,“金是空,鹿是空,酒肉是空,那六色神捕,自也是六色皆空。”
李舟吾道:“沈兄弟,我听常前辈说你在搜集各派武功,倒与这位段兄是同道中人。”
沈越诧异询问,才知原来段妄见鲸舟剑派统御了“地上的江湖”,他便决心开凿出一条地下的“暗河”来,七年里联络了不少愿意互换武学的漏鱼,时而秘密聚会,相互取长补短,增长武功;而段妄作为暗河的头领,自也掌握了不少武学。
“晚辈实在佩服。”沈越恍然思忖起来,而后得知那道士道号“无乐”,却是从前“游梦观”一派的传人,便问道,“我曾听师父说,贵派是以拂尘为兵刃的?”
无乐道人叹道:“拂尘短而无锋,本观被灭得也不冤,你瞧我这长鞭厉不厉害?”
沈越瞧那鞭上一根根荆刺灰白如骨,可谓鬼气森森,道声“厉害”,又得知那美貌女子便是骆明歌。
沈越见这位“桃花剑鬼”眉心上贴了一枚金色的桃花瓣,容颜明艳,瞧着甚是年轻,却背负一柄桃木剑,心说:“她与那位道长似该换一换兵刃才对……”
李舟吾最后指着那沉默的黑衣人道:“这位萧惊雁萧兄,出身于‘落鸿山庄’。”
沈越拱手道:“久仰前辈大名。”他曾听说萧惊雁素来行踪隐秘,一把黑弓刺杀过不少鲸舟剑派高手。
萧惊雁三十来岁,面容峻瘦,听后只点了点头。
沈越未曾想今日得见“五贼”齐聚,心绪翻涌,久久难平,随即说了六色神捕准备合力围攻李舟吾之事。
段妄微笑道:“这六人到了秣城,我倒也知晓,本打算待李兄与裘铁鹤决出胜负后,再与他们好好斗上一场,却未想他们竟会毁约。”
无乐道人道:“多日前,我撞见袁岫,与她过了几招,她似说漏了嘴,当时便说六色神捕要围攻李大侠,我也不知真假,便告知了段兄。”
骆明歌道:“只怕她是故意说漏了嘴。”
沈越暗凛,回想袁岫连日里的行事,似乎一直是想引得两方相斗,两败俱伤后她好坐收渔利,不但燕、郁夫妇是她找来,起初她让祁开赶赴秣城,多半也是为将李舟吾引来。
雨声淅淅沥沥,沈越望一眼城中,道:“郁轻尘定会去而复返,到时回来的,怕不只她一人,而是六色神捕齐至了,诸位前辈还是……”他本想劝五人暂且远离秣城,但见这段、萧等人衣着兵刃都颇醒目,平时自非如此,忽地明白过来,“几位前辈并未打算退避,是么?”
“这一战不是本来约在老君庙么,”段妄笑道,“我等便一路前去庙里,将那秣城剑舻拆了,路上遇到哪个神捕,便杀哪个。”
沈越一凛,仔细想来,又觉段妄所言倒也不能说太狂妄,本来六神捕对上五贼,若非李舟吾功力受损,勉强也算是势均力敌,再加上袁岫、岑不寂多半不真出力,谁胜谁败倒也难说。
又听骆明歌道:“也亏得秣城剑舻人少,若换在杭州,那六人一下子领着几百剑客杀来,可也挺麻烦。”
沈越稍有些不是滋味,心想如今刘独羊、冷竹不知去向,姜平有伤在身,自己却又盼李舟吾能击败裘铁鹤,这秣城剑舻对于六色神捕,确也没什么用;他想起似曾听闻段妄、无乐道人都有不少手下,便问道:“段前辈,你们的手下可也都到秣城了?”
“我只带了几个手下,”段妄摇头一笑,“趁着六色神捕都在秣城,我自要让手下们去别处加紧‘挖凿暗河’,让旧门派的武林同道多多受益。”
说话中,便有两个汉子赶到茶棚,向段妄回报,说已将常无改安置稳妥;沈越讲了胡子亮、卓红的形貌,向两人打听,一个汉子道:“你说的这两人都在城门边,我出城时倒曾遇上,瞧着安然无事。”
沈越舒了口气,回望向李舟吾,却听李舟吾道:“沈兄弟,我有话对你说。”
沈越走近李舟吾,闻见粥香四溢,那锅粥却已快煮好了,李舟吾用木勺搅了搅粥,道:“沈兄弟,我想收你做我的弟子,将‘剑篱’传授与你,不知你可愿意?”
沈越心神震动,颤声道:“可、可是‘剑篱’不是一脉单传么,李大侠不是已收了卓红为徒?”
李舟吾微怔,道:“你说的卓红是你的朋友?我还从未见过此人。”
沈越大惊:“可是,卓红确是会使‘剑篱’……”心下却想:难怪李舟吾与卓红从不曾提及对方,而昨日李舟吾也不过问卓红的下落;又想到严画疏、裘铁鹤都见卓红使过“剑篱”,这两人应是不会看错,起初也是严画疏先叫破卓红是李舟吾弟子的身份。
李舟吾道:“这确是怪事,若见到他,可须好好问一问。他未得我传授,所练定然不纯。”
沈越默然点头,今日胡子亮解不开“指尖栖龙”,但此前姜平被卓红的剑劲所伤,胡子亮却能为姜平疗伤,当时自己也曾觉得“剑篱”应极难化解才是,现下想来,自是卓红的“剑篱”并不纯正。
“我本以为今日救了李大侠的弟子……”沈越喃喃道,他自知武功不高,心中极想帮上李舟吾的忙,毫不犹豫地去救走卓红,不料李舟吾与卓红却是素不相识。
李舟吾莞尔道:“难道不是我的弟子,便不用救么?”
沈越一时不语,片刻后道:“李大侠,你真要收我为徒?”心知若从此追随李舟吾闯荡江湖,与做袁岫的属下留在鲸舟剑派,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这两条路却都有除掉裘铁鹤为师父报仇的机会。
“沈兄弟,”李舟吾温言道,“你不必急于抉择,此事不妨等今日过后再说。”
沈越嗯了一声,李舟吾盛了一碗粥给他,又逐一为其他人盛粥,笑道:“我十几岁剑术未成时,有一次连饿了几天,那滋味可着实难挨,当时我想,若有人能给我一碗热粥,便是让我去杀谁,我也为他杀了……”
骆明歌问道:“那后来有人给你粥么?”
“后来有个人,不只给我热粥,还备下了满桌的美酒佳肴,但我却一口没吃,饿着肚子走了。”
“这是为何?”
“因为那人让我杀的,是个好人。”
随后,诸人手端粗瓷碗,相互道了一声“请”,沈越惊讶发觉,李舟吾为众人盛完粥后,语声竟变得极清澈,似乎神采充盈,全然瞧不出亏损。
段妄眼觑棚外秋雨,道:“这一碗风雨,可须多加点儿雷鸣闪电。”却从褡裢里取出几瓶盐巴佐料,撒入碗中,又笑道,“李兄,我瞧你那剑术的新名字,是已然取好了?”
李舟吾颔首道:“这新名字,算是诸位与我同取的,便名为‘分粥’。”
诸人都是一怔,若有所思;无乐道人沉吟道:“分粥之剑么,朴实得很,不似你从前的剑名总是风虎云龙的。”说完喝了一口粥,啧啧称善。
骆明歌微笑道:“道长,你这‘无乐’的道号,也不妨改为‘有粥’。”
说话中,李舟吾为自己也盛了一碗粥,接口道:“五十年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诸人神情一震,都看向他。
李舟吾道:“我等之名,非我等自取,实是鲸舟剑派为我等强名之。名之曰贼,名之曰盗,名之曰漏鱼。——今日咱们无名而有粥,盼诸位不忘这分粥之谊,日后咱们必能取回自己的名字。”
风雨愈紧,沈越默默看着五人手捧瓷碗,站在棚中喝粥,喝完一碗又去盛一碗,五人分食了一锅粳米粥,将碗放下,将兵刃取在手里,渐次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