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针
烟焰升腾中,裘铁鹤静静看着常无改。
常无改只觉掌力灌注在裘铁鹤肩上,却侵不进经络,而是不断蔓逸到裘铁鹤全身上下的道袍上,顷刻间,那道袍几已燃烧殆尽。
几乎同时,卓红一剑已刺近裘铁鹤左肋;沈越只觉嘴里的异感消失,周身内息流转渐畅,不假思索便取出袖里的第二枚“绵教”毒针,急掷向裘铁鹤心口,瞥见本在盘膝驱毒的严画疏眸中精光一闪,霍地站起——
严画疏正待掠出,眼前灰扑扑一晃,却是胡子亮攻来,两人对了一掌,严画疏重又坐倒,胡子亮亦倒退数步,脸色涨红。两人一齐转头瞧去:
裘铁鹤的道袍忽地向外鼓舞,整个人像是膨胀了一大圈,火焰四散,道袍消失,衣料的灰烬形成一个灰蒙蒙的圆钟,将他罩护在其中。
沈越的毒针、卓红的剑锋、常无改的右掌,都被灰钟震开;卓红倒掠数丈,拄剑立住,常无改跌飞在地,不再动弹。
细灰慢慢飘落,裘铁鹤依旧静立,一身雪白的里衣却是浑然无损。
“你确是错了……我要破解你这招,也不算很轻易。”裘铁鹤叹息抬手,轻捻胡须,却有不少根烧焦脱落。
常无改此时却已听不见裘铁鹤说话,恍惚中似见沈越奔过来,随即也看不见,只觉自身飘在虚空中、眼前忽明忽暗;一阵阵悔恨悲伤涌起,纷纷乱乱,最后都化作一阵轻松,心想:“我不会再犯错了。”
胡子亮、严画疏注目裘铁鹤,都是神情震凛。严画疏虽知“大泽疾雷”一式有“大泽焚而不能热”的说法,却原以为那不过是附会古书之言,他自负将此式的守御之法修得精深,也只是能护住对手即将袭中之处,先前他将卓红刺到胸膛的一剑化解反震,便是如此;却难以像裘铁鹤那般,竟能将烧及全身的火焰都屏挡在外。
胡子亮却亦想到自己所修的“万殊一辙”,虽说周身劲道流转如一,随处皆可发劲,但这与裘铁鹤刚才的处处同时发劲,还隔着老大一截,以自己师父柳奕的修为或能做到,但也未必能施展得如裘铁鹤那样轻描淡写。
严画疏瞪一眼胡子亮,皱眉道:“蠢人,你怎——”却不说下去。
沈越手握常无改脉门,不断渡入内劲,常无改却已全无知觉,沈越悲急中心头闪过一念:刚才严画疏举止异样,竟似是要攻袭裘铁鹤,只是被胡子亮拦阻。
胡子亮寻思方才情形,似也明白过来,满脸惊诧,只听严画疏拊掌称赞:“裘师叔手段神乎其神,此番杀死‘窃命侯’,又为武林除一大害。”
裘铁鹤皱眉道:“严师侄,你说得什么糊涂话?”
靳羽道:“我家主人进门前便说,今日不宜死人,难道你们都以为常无改死了?”
沈越一怔,却见裘铁鹤示意靳羽从行囊中取出一枚丹药,靳羽道:“这便是‘归舟还剑丸’。”
诸人都惊,这药丸是鲸舟剑派中极珍惜的灵药,据说再重的内伤服下此药也能续命,只有身居高位如分堂主、副堂主,才能分得一两枚;沈越眼见靳羽走近,将药丸递过来,略一犹豫便接过,心知常无改本已算是无救,裘铁鹤自也不必拿假药戏耍自己。
沈越给常无改服下药丸,等候片刻,便觉其心脉中回复起一丝微弱内息,心弦暗松;此际裘铁鹤已穿上靳羽取出的新道袍,又换了一顶莲花道冠:那道袍的布料比之前那件更显柔软华贵,衣带上嵌了一块雕琢精美的玉牌;道冠上亦镶有一颗珍珠。
裘铁鹤轻叹:“这身衣裳,我本打算明日黄昏再穿的。”
严画疏赞道:“这样大一颗浑圆无暇的夜明珠,定是皇家御赐之物。”
沈越默默盯着裘铁鹤,委实猜不出他为何会救常无改。
却见裘铁鹤微微一笑:“沈师侄,我方才不过是对你小施惩戒,我能使你说不出话,对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又何尝不能?不过圣人云:‘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虽然沈越你对他心存怨恨、满嘴胡言乱语,但他老人家仍许你说话。”
沈越冷笑:“姓裘的,我瞧你适才不过是恼羞成怒。”
裘铁鹤坦然道:“便是恼、羞、怒,那也没什么不好,圣人云:‘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喜怒哀乐宛如春夏秋冬之变化,都是自然而为,本无对错,刻意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落了下乘。”
严画疏忽道:“沈越,我瞧你做事总是小事上谨慎,大事冒险,凭你的本事地位,又如何能与裘师叔作对?”说着眨了眨眼。
沈越一怔,心想:“他莫非是想与我联手对付裘铁鹤?”嘴上道:“小事冒险徒增麻烦,所得也不多;大事冒险一旦成了,所获自不一般。”
严画疏又眨了眨眼,道:“小事冒险,所失却也不多,大事冒险一旦不成,可会丢了性命。——你可想清楚了?”
沈越道:“我早已想清楚。”言毕又瞧了胡子亮、卓红一眼。
院落中一寂,先前被胡子亮击晕的八个劲装剑客本已苏醒,正躺倒在地呻吟,此时似也察觉到古怪,都闭紧了嘴唇,下一瞬——
忽有两人快步进了宅院大门,却是刘独羊与袁岫。
沈越蓄力正待出手,不禁一愣,着急道:“舻主,你怎来了?”
刘独羊道:“这是我家。”
裘铁鹤莞尔道:“刘师弟来得正巧,想是在门外偷听已久。”
刘独羊道:“我……我刚到。”说着迈开步子冲到裘铁鹤身前,张开双臂将他挡护住,毅然道:“裘师兄放心,今日有我在此,他们休想伤你分毫!”
裘铁鹤道:“你这是护我,还是护他们?”
刘独羊似已听袁岫说过情由,径自扭头对沈越道:“你小子竟对裘副堂主生出恁大误会,还不快磕头谢罪,裘师兄他堂堂高人,难道还能计较你这臭小子不成?”
沈越素知刘独羊忠于鲸舟剑派,这两日一再回护自己,实属不易,叹道:“刘师叔,你不必多说了。”
“沈越,你对我怨恨已久,想必准备下不少对付我的手段……这绵教的毒针,自是其中之一。”
——裘铁鹤也不理会刘独羊,走近先前被震落地上的毒针,弯腰将针拈起,叹道,“我便自刺一针,可能消你心头之恨?”
沈越一怔:“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便见裘铁鹤将毒针深深刺入自己左臂。
裘铁鹤深吸一口气,似运劲将毒质尽数吸入体内,才慢慢将针拔出,脸色青白变化一瞬,手臂微颤。
院中诸人相顾惊疑;严画疏眸光闪动,问道:“裘师叔先前说,此次是为李舟吾而来,莫非李舟吾也在秣城?”
“他现下未到,也该快到了。”裘铁鹤淡淡道,“我已与他约定,明日黄昏在老君庙一战。”
沈越闻言暗凛,但见裘铁鹤吐字如常,也不知他是否竟能化解毒性,只听严画疏道:“那你老人家更该歇养精神,以待明日击败李舟吾,又如何能用毒针自伤?”
裘铁鹤道:“不妨事。”
沈越冷笑:“七年前你败给李大侠,我与常前辈都是见证。明日你也不过再败一次罢了。”心想:“难道裘铁鹤救常前辈,是想让他明日再去观战,以雪他七年前之耻?”可又觉得裘铁鹤不至为此而舍出那枚珍异无比的药丸。
裘铁鹤摇头道:“小子懂得什么,那次我并非败给李舟吾,而是败给自己。”言毕目露追忆之色,徐徐又道,“不过七年前那一战,倒对我触动颇多,正所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人在剑术上的修行,亦如此言。那日我与李舟吾分别后,独自思索良久,犹记得那天的太阳颇有些暗淡黄旧,就像月亮。我站在日光下,恍惚就如站在昏黄的水中……”
“昏黄的水……”胡子亮正自低头出神,乍听到这句,随口嘟囔,“你是站在尿里么?”
裘铁鹤大怒,肃声道:“圣人云:‘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我家主人是说,”靳羽随即瞪向胡子亮,“不好好敲打你一番,你便不会说话。”
胡子亮一愣,猝见裘铁鹤身影似晃非晃,明明离着自己尚远,不知怎么却站在了自己面前,伸手拉住了自己脉门,随即便觉一道雷刺从腕上“内关穴”注入。
裘铁鹤松手道:“严师侄,你也瞧仔细。”说话中,胡子亮急运内功,便要将那根雷刺从手厥阴心包经导引至手少阳三焦经的“天井穴”泄出,一霎里手臂剧痛,臂上诸多穴道同时炸起噼啪声——
胡子亮骇然收住内息,似乎这根雷刺既是阴刺又是阳刺:不去导引时它是阴刺,暗暗钻向心窍,一去导引又崩裂开来、毁经伤穴,自己着实是无法可破。
“你、你要害我,我告诉师父去——”胡子亮脱口说出这句话,随即深深后悔:自己本是气不过师父冷漠,才决意逃离鲁州分堂,熟料到了危急关头,自己到底不成器,说出孩子似的话语来。
裘铁鹤只冷然看着他。
刘独羊却知六个神锋御史虽都在分堂做副堂主,但却有朝廷官职,平素在外办案,实则位份也不算低于分堂主,胡子亮抬出柳奕的名号,自是震不住裘铁鹤,当即道:“胡师侄,若非裘副堂主看你师父的面子,你这条胳膊还保得住么?还不快谢过你裘师伯?”
裘铁鹤哼了一声,问胡子亮:“小子,你可瞧出我如何近得你身?”
胡子亮一怔,喃喃道:“你步子乍动之际,离我似近似远,又非近非远,似乎远近之间随你变换,这般境界,我差得太多……”
“小子倒还可教,”裘铁鹤一拂袖,将胡子亮经络中的雷刺拂去,“你若想将‘万殊一辙’修得更上一层楼,我赠你一句圣人之言,正所谓:‘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你自行揣摩吧。”
他说完见胡子亮似有所悟,便不再理他,又问严画疏:“严师侄,你又瞧出了什么?”
严画疏笑道:“我瞧出裘师叔已将‘大泽疾雷’修至阴阳合一了。”
裘铁鹤道:“不错,何为‘大泽疾雷’?大泽宽广,遍及周身,便是体内流转的阴劲;疾雷细锐,汇聚一点,便是刺出体外的阳劲。反言之,疾雷颤鸣,亦是震动于体内的阴劲;大泽燥热,亦是摧发出体外的阳劲。——阴阳二劲本是一物,此物无时无刻不在‘周身’与‘一点’之间流转变化,又何必再去区分阴阳?”
严画疏闻言眼神一肃,裘铁鹤又道:“你若明白此理,也就不难化解那毒针的毒性,便是其余万般毒物,也都脱不出阴阳纠化之理。”
严画疏拱手道:“晚辈受教了,今日对裘师叔心服口服。”
裘铁鹤微笑道:“你说今日服我,可见从前不愿听我唠叨。”
严画疏却也不否认,亦笑道:“从前未见裘师叔施展神通,今日才算眼见为实。”
沈越在旁默听,心头渐沉:裘铁鹤指点了胡、严两人的武功,他俩未必还会与自己一齐对付裘铁鹤。
忽听刘独羊叹道:“多年不见,裘师兄的武功,怕是已达到从前师……师长所说的‘撄宁’之境了。”
靳羽旋即道:“所谓‘撄宁’者,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
严画疏没想到靳羽竟会张口为刘独羊解释,讶然打量两人。
裘铁鹤道:“刘师弟,你可知从前年轻时,我是极羡慕你的。”语气颇为感慨。他知刘独羊与寻常剑舻舻主不同:如今的三大剑栈中,舞雩剑栈之主柳奕、铜马剑栈之主周铸,都是陈老掌门的亲传弟子,还有便是现任掌门嵇云齐,这是众所熟悉的;但却少有人知,刘独羊实也算是陈樗的亲传弟子,只是他自觉本事低微,辱没师父名声,竟自行给陈樗递了除名帖,之后有人问他,他也都矢口否认,故而许多年轻的鲸舟剑客都不知此事。
刘独羊低着头,黯然不语。
裘铁鹤说这句话时,却没看刘独羊,而是注目于靳羽背上,自己的那柄重剑。
院中诸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瞧去,均想:此人现身以来,还尚未用过剑,便已展露出如此惊人的修为。
裘铁鹤却在想李舟吾。七年前那一战,他双手握持重剑,本是要使出自己将“天地置酒”与“春风危楼”相融而创出的一式,只是那一式之威太巨,他竟无法承受,挥剑至半,臂骨断折,不得不暂且退走。如今他不但已将那式修得驾轻就熟,更又创出不少威力非凡的剑招,只不知阔别七年,李舟吾精进如何?
“这位小兄弟,”裘铁鹤倏而看向卓红,和蔼道,“你若不想再刺我几剑,现下便可离去了。”
严画疏一惊:“裘师叔,此人是李舟吾的弟子,如何能放他离开?”
裘铁鹤却瞟了一眼袁岫,道:“袁师侄,你怎一直不开口?”
袁岫淡淡一笑:“有裘师叔在此,哪有晚辈说话的份儿,裘师叔既答应了晚辈今日不下杀手,自也不会食言。”
严画疏皱眉道:“袁岫,你仗着与嵇掌门交好,可也别行事太过。”
袁岫道:“这‘行事太过’四字,严师兄还是留着自用。你难道不知裘师叔慈悲为怀,即便我不请求,他老人家也绝不愿多造杀孽。”
刘独羊立即道:“不错,裘师兄正是如此。”
卓红寻思一阵,却不收剑离去,对沈越道:“沈兄,这次我没能为你杀了严画疏,仍是欠你一次,你若让我留下帮你,我便留下。”
沈越一怔,既觉意外又有些感动:“卓兄,多谢你。你走吧。”
卓红道:“那好。”头也不回地飞步出门。
严画疏瞧在眼里,道声“可惜”,随即刘独羊便又恭维起裘铁鹤,说他“心慈面善”、“宽宏大量”以及“最是爱护小辈”等等,饶是裘铁鹤颇有耐心,眉宇间也闪过一丝烦躁,忽地轻叹:“圣人云:‘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我家主人是说,”靳羽道,“一个人若到了四十岁还总是讨人嫌,那他此生大约也就这样了。”
刘独羊笑呵呵道:“裘师兄还是这般爱说笑,咱们多年不见,何不换个地方叙叙旧……”
裘铁鹤不再听他说话,侧头凝望一眼晕迷不醒的常无改,径自转身离去。
靳羽瞧瞧严画疏,又瞧瞧袁岫,也转身跟上裘铁鹤。
严画疏略一静默,笑道:“我明白了,料想袁师妹也很快明白,那也无须我再多嘴。”说完也跟着裘铁鹤主仆,快步出门。他那八个属下自也不敢留在院中,强忍伤痛爬起走了。
刘独羊面色疑惑,却似不甚明白,他瞪一眼沈越,道:“你小子就会给我惹事!”犹豫一会儿,却也急慌慌追出门去。
沈越心下稍松,刘独羊这一走,也省得他解释常无改之事。他继续为常无改渡入内劲疗伤,想到裘铁鹤临走前的眼神,总觉不安,起身拱手施礼:“袁……袁姑娘,严画疏说你‘也很快明白’,不知所指何事?”
袁岫先问了她来之前刘宅的情形,又走近查探常无改的伤势,一时蹙眉不语。
沈越道:“此事与常前辈有关?”
袁岫点头:“你真要知道?也罢……你总会知道的:眼下常无改体内‘归舟还剑丸’的药力尚有大半未化开,倘若放任不管,只能延续他大半日的性命;可若要真正将他救活,今日便须找到一位内功修为极高之人,一边运功助他催化药力,一边重新贯通他五脏六腑之间的经络……此举极耗功力心神,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
沈越一凛:“你是说,眼下在秣城——”
袁岫道:“今日秣城,能有此般修为的高手,只有裘铁鹤与即将来到的李舟吾。”
沈越只觉手脚发凉,喃喃道:“原来姓裘的是想在与李大侠斗剑之前,损耗他的功力……”
袁岫道:“若救常无改,所耗怕是歇缓一两个月也难恢复。”
沈越迟疑道:“可是即便李大侠来到,也未必能找见他;他也未必能知晓常前辈的事……”
“裘师叔不是将卓红放走了么,他是李舟吾的弟子,多半能找到李舟吾。”袁岫不疾不徐道,“即便卓红找不到,严画疏也会为裘师叔将此事办妥的。”
沈越心下愈寒,这才知先前裘铁鹤突然制住他的喉舌,并非恼羞成怒,却是为了迫常无改出手来救,道:“他为何不将我重伤,而是对常前辈下手?”
袁岫道:“你已是鲸舟弟子,在裘师叔看来,李舟吾未必会救你——七年前李舟吾现身,不也正是在他要杀常无改之际么?”
沈越点头称是,忽一动念,道:“七年前的情形,袁姑娘怎知道,难道是裘铁鹤告诉你么?”
袁岫犹豫片刻,却转口道:“你不想让李舟吾败亡,也不是没有法子。”
“什么法子?”沈越当即问。
“你现下杀死常无改便可。”袁岫道。
沈越一愣:“那决计不行。”
“你若下不去手,我来杀也成。”袁岫神色平静,“身为鲸舟剑客,擒杀漏鱼正是本分。”
沈越摇头不语,既知常无改有救,自是想让他活命,但若因此连累李舟吾落败,又是他绝不愿为的,一时忧急无策;先前他觉严画疏阴狠已极,但裘铁鹤虚伪作态,如绵里藏针,却比严画疏更加可怖。
随后,他索性将裘铁鹤出身于秋芦门,甚至可能暗中参与害死任秋一事说了,袁岫听后凝思不语。
胡子亮却极愤怒,道:“沈越,你若早告诉我,我——”说着声音却低下去,“你早告诉我,我也打不过裘铁鹤……只怕天下没人打得过。”
沈越嘿然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常无改抱起,安置到卧房的床榻上;袁岫自言也想见一见李舟吾,并不离去,与胡子亮也跟着进屋。
“可是即便李舟吾知晓了这‘窃命侯’性命垂危,也未必肯救吧……”胡子亮想了想,又问道,“难道他与常无改的交情,也跟我和任大哥一般好么?”
沈越道:“他一定会救的,因为他是李舟吾。”暂不寻思,试着运功为常无改催化药力,却不得其法。
胡子亮上前试了试,却也摇头撤手,道:“要么你将常无改抱走藏起来,别让李舟吾找见。”
沈越道:“那不过是让常前辈晚死半日,与现下杀他无甚差别。”胡子亮又扭头看向袁岫,袁岫知他要说什么,淡淡道:“莫说我功力不够,便是有这功力,我也不会救他。”
沈越道:“不错,袁姑娘已经帮我颇多,胡师兄不必再说。”心想:“可她为什么帮我,只为借我对付严、裘二人么?”
三人各自沉默,一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屋外猝然传来响动,有人唤沈越:“沈兄弟!你可在么?”
沈越听出是徐捕头的嗓音,三人来到院中,沈越道:“徐大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捕头道:“是严大人命我前来,他说怕你们不知李舟吾已到秣城。”
沈越道:“好个严画疏。”又问,“李舟吾在何处,卓红可与他在一起?”
徐捕头却说没瞧见卓红,又道:“这李舟吾似是听说了今日邹知县和任秋的惨事,他闯进县衙,却将任秋手下那伙被关押着的盗匪救走了……”
沈越一怔,今日变故连连,他几乎已将那群盗匪忘却,即使没忘,多半他也不会想到去救,却不料李舟吾来到秣城的第一件事,正是为此。
徐捕头又详说下去,当时李舟吾进得县衙后,也瞧不清他如何出手,便已击倒十数名捕快,余下的徐捕头等人不敢再上前,远远跟着李舟吾来到牢房门口。
李舟吾扯落牢房的门锁,眼见那伙盗匪茫然无措,便道:“你们既受招安,本已不是盗匪,却又落入牢狱,这不是你们的罪过,因此我来相救。可你们也不是非得逃走不可。”
有个匪徒大胆问了一声:“若我们不走,又将如何?”
李舟吾道:“若你们继续在牢里,便只能等候朝廷的旨意:或许朝廷不愿将任秋抗旨杀死知县一事张扬开去,仍是招安赦免你们,却给邹知县之死另寻个说法;又或许,朝廷恼恨你们曾是任秋的手下,将你们一并判斩,也未可知。”
那人苦叹道:“这般等下去,不是问斩便是无事,可也忒悬着心,要我说,就不能折个中,判咱们坐几年牢便算了?”
另一人道:“朝廷将咱们看作蝼蚁,又怎会依你的意思?我看留下便是等死,不如逃远了另换个生计,兴许还能活到老。”
随即,又有人请李舟吾为他们拿个主意。
“朝廷与鲸舟剑派,确是不会看重你们的生死,你们等在牢里,确也只能听候他们发落,到时即便不追究你们,也须防备他们明面赦免、暗地里加害。”
——李舟吾环顾众人,继续道:“我只是一个草莽剑客,给不了你们很好的机会,也不过凭一把剑,为你们争得一线生机。这机会你们要与不要,须得自己想清。”
最后众人商量一阵,都逃离了县衙。有李舟吾在,捕快们也都不敢去追赶。
“其实我与手下兄弟都想,今日新死了知县,再去卖命追贼,却是英勇给谁看?”徐捕头叹道,“不过那李舟吾倒是谨慎,等那伙盗匪逃得远了,才离开县衙。而后严大人才赶到,命我前来传话。”
沈越道:“徐大哥辛苦,你为严画疏做事,可要多留神提防。”
徐捕头点头答应,随即匆匆离去。
胡子亮道:“沈越,你可要我去找李舟吾么,他既在秣城,我很快便能找到他。”
沈越一时沉吟不决,袁岫道:“不妨先请李前辈来此,与他商议。”沈越缓缓点头。
胡子亮疾奔出门,不多时便返回,又见一个青衫人快步进到院中,正是李舟吾。
“李大侠!”沈越端详李舟吾,但见他和七年前一样,瞧着仍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身上的青衫愈发旧了,似乎穿得还是七年前的同一件。
李舟吾似瞧出他的心思,笑道:“沈兄弟在想,我是不是没钱买新衣裳?”转头又对袁岫道:“袁姑娘,咱们也是七年不见。”
沈越讶道:“你们见过?”
李舟吾点头道:“七年前袁姑娘也在郓州,还曾救过嵇云齐的性命。”
袁岫轻声道:“嗯,沈越,当年我也见过你的。”
沈越听得惊惘,只觉对于七年前的“郓州雪月”,恐怕还有不少秘密是自己不知的;又想到严画疏说袁岫“与嵇掌门交好”,却原来是有救命之恩,不自禁暗忖:“听说嵇掌门如今似是三十一岁,袁姑娘瞧着与我年龄相仿,那么她与嵇掌门也只差了七八岁……”猝而醒觉自责:“眼下我怎算起这些来了?”
但见李舟吾忽然侧头,略一倾听,道:“这宅院里还有两人,似不会武功,是被你们制住了?”
沈越收摄心神,暗道一声惭愧,点头道:“是刘家的两个仆人。”先前为伏杀严画疏,他将那两人点了穴移进柴房,当即奔去将两人放了。
回到前院,却见袁岫抿嘴微笑道:“李前辈,我今日已答应裘铁鹤,向嵇掌门推举他做下一任的副掌门,明日我可盼着你胜,我就不用推举他了。”
沈越这才明白为何裘铁鹤会答应袁岫今日不下杀手,对袁岫愈发感激。袁岫瞥他一眼,道:“我也盼着李前辈虽胜而又身负重伤,我好坐收渔利,擒下‘五贼’之首。”
她说得露骨,李舟吾似也并不在意,笑笑道:“世事难料,那也难说得很。”
沈越愣了愣,只觉之前与袁岫说话时,她心思藏得很深,却没想到她面对李舟吾时却这般直白。又听李舟吾道:“沈兄弟,并非我不舍得买新衣,只是这衣衫是故人所赠,我穿得惯了。常前辈在哪,我瞧瞧他的伤势去。”
沈越本还在想兴许胡子亮还未及讲出常无改的事,眼下听李舟吾如话家常一般,随口问出这句,不禁心里一沉,也说不出什么话,转身领着李舟吾来到卧房。
李舟吾探明常无改的伤势,也不多言,便将常无改搀坐起来,掌心抵住常无改背心,便要为其疗伤;袁岫忽道:“且慢,此人从前为祸不少,你真要救他?”
李舟吾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死在裘铁鹤这等人手里。”却与七年前所说的话一样。
袁岫道:“可是他分明——”
李舟吾道:“倘有一人在河边遇见一个溺水的孩童,此人忽发善念,入水将孩童救上岸,自己却脱力下沉,眼看便要淹死——袁姑娘,若你明知此人从前是个恶徒,是否会眼瞧此人淹死而不救?”
袁岫道:“这……”却踌躇难答。
李舟吾又道:“我听这位胡兄弟说,常无改是为护沈越而拦截裘铁鹤,致使重伤,我若不救,岂非对不住他这一善举?”
袁岫道:“他行善时你赶上救他,他从前作恶时,你又在哪里?从前他杀死的无辜之人倒没他好命,能得李大侠相救。”
李舟吾道:“侠之一字,是一念之仁、一时义愤,顾不全世间所有苦难不公。从前我若撞见他害人,自会杀他;如今他因善举而濒死,我自当相救;救活之后,他也当为从前恶行担责,我想常前辈到时自会给我一个交代。”
袁岫点点头,不再多劝。
李舟吾坐在床侧凝神运功,一直到将近亥时,夜空星月高悬,才撤掌舒出一口气,扶着常无改躺倒。
沈越见李舟吾神色如常、额上一滴汗也无,稍松下心,只听他低声道:“让常前辈歇息一阵吧,咱们出去说话。”
沈越一凛,只觉李舟吾嗓音沙哑粗涩,与为常无改疗伤前迥异,仿若突然老了好多岁,但见他慢慢走到门边,慢慢开门,慢慢走出屋去,站在月下。
沈、袁相顾一眼,也来到院中。沈越斟酌道:“李大侠,明日你是否……是否真要和裘铁鹤斗剑?”
李舟吾道:“不错,我与他约在明日黄昏。”他看一眼沈越神情,笑道:“沈兄弟,你不必为我忧心,我确是损了些功力,但要说比武斗剑,不过是‘批亢捣虚’四字,有时一两招便见胜败,也用不到太多功力。”
沈越道:“要我说,明日李大侠不妨先离开秣城,歇养恢复,等以后有更好的时机,再设法杀死裘铁鹤……”
李舟吾摇头一笑:“恐怕不会有更好的机会。鲸舟剑派人多势众,高手辈出,从前对我都是恃众围攻,这七年里裘铁鹤行事愈发谨慎,我可是难得有机会能与他单独斗剑。”
袁岫轻叹道:“裘铁鹤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李前辈是旧门派漏鱼中的第一高手,明日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败,都将轰动天下。”
沈越沉默许久,忽记起严画疏说过的传闻,问道:“李大侠,你真曾接过陈樗一剑?”
李舟吾道:“确有此事。”
沈越闻言心里多了一些底气,又听李舟吾道:“武功剑术,练到一定地步,比拼的不光是招法内力,还有各自的心境。这几年以我推想,裘铁鹤的心境,却与他的名气有关。本来一名武者的武功越高,越容易闯下名头,但裘铁鹤却似乎不止如此:他似是名气越大,武功进境越快。”
沈越听他说得玄妙,皱眉道:“他这几年的名头倒确是越发响亮了。”
李舟吾道:“我在各地的茶楼酒肆,见过不少说书人为他扬名造势。倘若明日我败于他,只怕他的武功又要高上一截了。”
沈越心头微动,想起春雨茶楼里那个吹嘘严画疏的说书人:“原来那人是裘铁鹤雇的,鼓吹严画疏却只是个铺垫,却叫我打断了。”
“李大侠,我有一物,也不知能否有助于你明日之战。”沈越说完,便快步去到这几年常无改蛰居的后院偏房,取出用粗布裹着的半截青铜断剑。——他一直将这剑分开存放:连柄的那半截留在破庙,用以诱擒漏鱼,这半截却交由常无改保管。
沈越回到李舟吾跟前,道:“这断剑上刻着一门古怪的内功图谱。”将断剑递出,又道,“但若只看半截,内息随之游走,怕会引发内伤,另半截在老君庙里,我这就去拿。”
李舟吾微笑道:“那也不急,要让我受内伤,也不容易。”随手扯下粗布,神色稍变,端详几眼,将断剑还给沈越,“果然不凡。这剑你是如何得来?”
沈越道:“师父只说,这是他少年时偶然得到,他离开秣城之前,便将这断剑埋了起来,往后几十年却未带在身边。”
李舟吾沉吟道:“嗯,单只瞧这一会儿,兴许便能让我给我的剑术取出新名字……”
“新名字?”沈越奇道,“你的剑术不是叫做‘剑篱’么?”
“‘剑篱’二字,只是个笼统的总称;具体名目,我已更换过多次。”李舟吾坦然道,“我所修的心境,不同于裘铁鹤的‘名气’,而是‘名字’。”
“其实一个名字,也正是一个樊篱。譬如某人的姓名,无论这人是坐在家中,还是走在街上,无论他是男女老少,周围总是常有人叫他的名字,这一声声的称呼,从四面八方而来,终生围绕着他,不论他是嘴上还是心里,总是要有所回应——要躲避自己的名字,可比躲避刀剑还难。”
袁岫接口道:“除非,他有了一个新名字。”
李舟吾道:“不错,但这新名字可不易取,例如一个人本叫李二,他忽然宣称自己从此改叫张三,他身边之人只会觉得他古怪疯癫,心里嘴上,也仍叫他李二。”
袁岫若有所思:“一个新名字,宛如一次新生:想来每次李前辈给剑术取出新名字,修为便会突破至新的境界。”
李舟吾轻轻颔首。
沈越听得似懂非懂,但知李舟吾既能增进修为,心中甚喜,道:“李大侠,那你再多看看这断剑。”
李舟吾道:“那也不必,有时能得一点灵机启发,便已足够,再多反而不好。”
袁岫道:“那么李前辈剑术的新名字,敢问是叫什么?”
李舟吾道:“我须再好好想一想。”说完闭目伫立,陷入沉思。
沈越蹑步走开,不去打扰李舟吾,来到院子中央,却将裘铁鹤自刺后丢落的毒针捡起,而后又去堂屋里,将先前被严画疏的簪尖打入墙壁的另一根针收回。
袁岫瞧得好奇,问明这是绵教的毒针后,道:“这两根针上应已没了毒性,你为何还取回来?”
沈越道:“这是师父收藏的旧门派物事之一,即便不能用了,也是一件藏品,我须得好好保管。”
袁岫道:“那你师父是怎么得到这两根针的,能否给我讲讲?”
沈越微怔:“此事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袁岫轻笑道:“就当你再说回书,给我讲个故事。”
沈越点点头,低声讲说起来。
那是在张近行走各地,搜集昔日江湖故事的旅途中,遇到了一个出身绵教的女子,那女子听说了张近的癖好,便取出两枚毒针,说从前她与她的师兄本是一对情侣,两人为躲避鲸舟剑派的追杀,聚少离多,相约各执一针,若有一方被鲸舟剑客所杀,另一方就用毒针自尽,绝不独活;后来她师兄移情别恋,找到她将自己的毒针交给了她,便转身走了,十余年过去,她再没见过她的师兄。
那女子说,今后打算去云州的某处山谷隐居,不再出来,便将两根毒针都送给了张近。她站在京城的繁华街头,面对着酒客如云的五烟楼说完了这些话,便径自离开,消失在过往的人流中。
很多年后的暮春时节,那时张近已收留了沈越,师徒俩路过云州,便去那山谷中探访,却没找到那女子,所见唯有茅屋破旧,山花零落而已。
“世道艰难,人心易变,那也是常有的事。”李舟吾轻叹一声,却已走到两人身边。
沈越见李舟吾说话时低头看了看衣袖,心弦微动,留意到那袖上打了个补子,也不知是谁给他缝补的。
袁岫眸光晶莹,似颇为这故事触动,道:“沈越,这针你能送我一根么?”
沈越感激袁岫的相助,对此自无不可,将两根针都递过去,袁岫却道:“我只要一根。”
她将一根针轻轻拿捏在手里,注目许久,忽道:“我也不平白要你的针,明日我再帮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