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六章
    :此生五百七十错


    “……你们可知我为何生气?”


    严画疏轻声发问,扭曲的神色一瞬收束成淡淡的笑容,他头发披散,衣襟敞开,静静站立,整个人反而愈显从容。


    沈、卓、胡三人冷冷看着他,各自调息蓄势,沈越暗忖:“此人转眼便平定了心绪,确也是个人物。”


    严画疏叹道:“因为这个‘秋’字,写得着实不好看。”


    沈越道:“你会死得更不好看。”他知那“绵教”毒针上的毒药,在昔年曾是武林三大奇毒之一,绝非严画疏刚才轻易一掌便能全数迫出,有心等着严画疏中毒更深,却不急于再攻。


    严画疏凝思一霎,恍然道:“原来如此。醒醒,醒来。”


    三人互换眼色,都听得迷惑,却听严画疏继续道:“今日午后,我除掉了邹清远,回到县衙里小憩,我是太疲累么,才会做此怪梦,梦见你们三个微末蠢人,能将我困入险境……”


    沈越哑然无语,也不知严画疏是毒性发作、迷乱了神志,还是委实太过自负,竟拒不承认眼前的局面。


    严画疏说着,变换站姿,摆出守势,忽而身躯微晃,问道:“这是什么毒?”


    沈越道:“此毒名为‘君子’。”


    严画疏哈哈大笑:“好名字,果然难缠!”


    话音方落,两边同时出手——


    卓红一剑刺在严画疏胸口,又觉一股麻痹之感回震手腕,立时收腕斜削,严画疏进步偏身,竟任凭剑刃刮擦过胸膛,胸前血淋淋一片,却将那印着秋字的一层薄薄的皮肉削了下来。


    严画疏眼神快意,倒似有意如此,接连与胡子亮拳掌交格,手舞足蹈,招式癫狂中不失精妙,沈越武功逊于卓、胡,便不抢近,在旁凝神找寻一击得手的时机,忽听严画疏笑道:“今日在我梦中,我又怎么会死?”


    沈越一凛,倏想到严画疏乍进刘宅时说“已拖住了袁岫”,暗忖:“以袁姑娘的武功地位,能拖住她之人寥寥无几,难道……”


    转念之际,严画疏左臂又中一剑,却也争得一线宽裕,疾撞向屋门,沈越掌挟毒针来挡,严画疏冷笑抖腕,簪尖刺在沈越掌心的针尖上,沈越摊掌侧步,毒针倒射进墙壁,严画疏趁机闪过了他,左掌按在木门上——


    一霎里木门破碎,屋檐上突兀坠下一道黑衣身影,严画疏刚要出门,被常无改出掌震退,重又遭卓、胡夹攻。


    沈越惊道:“前辈,我还没请你——”常无改却看也不看屋内,面对着刘宅的大门,面容凛肃,忽地接连几步,踏入院中。


    吱呀一声,宅门被推得大开,激战中的诸人禁不住都瞥过去:一个十三四岁的道童背负一柄大剑,慢慢走入院落。


    那剑没有剑鞘,黝黑如炭,剑刃宽厚,瞧着极为沉重。——刹那间诸人都被剑吸引了目光,而后才瞧见那道童眉眼清稚,身形瘦小,也不知背着重剑是否吃力。


    “我家主人说,”那道童朗声道,“今日不宜死人,诸位即刻罢斗。”嗓音清脆,带着呆呆的书卷气。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便伫立院中,一动不动。卓红、胡子亮自不听他的,反而加紧攻势——


    起初两人联手对敌,你来我往,尚有些生涩,眼下渐找到窍门:胡子亮在严画疏周身游走,时不时拍出一掌,不求毙敌,只为引乱严画疏身法,卓红便能趁隙刺近,往往逼得严画疏险象环生。


    这时,门外蓦然飘进来一阵酒香。


    胡子亮一愣,想起师父柳奕讲过的事:神锋六御史之中,“紫冠”有个习惯,每次出手之前,都会先喝一口自酿的酒。


    沈越闻到酒香,也快步掠到院中,嘴唇微微颤抖,看着一人步履端谨地迈过门槛,显现在诸人面前,模样较之七年前在郓州城外,似乎浑然未变:


    那人年近五旬,身穿紫黑色道袍,头戴偃月道冠,腰间系着朱红色的酒葫芦,神情和煦地环顾宅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觉亲切。


    ——鲸舟剑派第一高手,“紫冠”裘铁鹤。


    “果然是你。”常无改目光狠厉,掠向裘铁鹤,右掌劈落,掌风骤然灌满了宅院,地上落叶纷飞而起;同时间,严画疏一边闪躲胡子亮,一边笑道:“裘师叔,你再不现身,我都要梦醒了。”说着右腿又被卓红刺伤。


    裘铁鹤叹了口气:“严师侄,你中毒了。”随手一挡,震飞了常无改,常无改翻身站定,抑住内伤,双掌交错如斧,再度攻上——


    裘铁鹤步履不停,经过那道童时也不取剑,而是在厚重的剑身上屈指一弹,嗡的一声,宛若古寺钟鸣,几道气劲从剑上折射出去,穿过漫天落叶,坠落在诸人头顶:


    常无改首当其冲,身形凝滞,呕血坐倒,沈越惊凛中只觉天旋地转,似被一股浓重的酒意罩住,不自禁以手撑地,站不起来,竭力扭头瞧去:胡子亮与卓红眉头紧皱,似也眩晕不支,严画疏却亦盘膝跌坐,竟似也被裘铁鹤所制。


    “这、”严画疏眼神疑惑一霎,随即赞道,“裘师叔这一式‘天地置酒’,可是愈发出神入化了。”


    他说话时,道童背上的重剑兀自发出钟鸣,压得诸人醺醺如醉,接连呕吐出来。


    钟声里,满院落叶悠悠飘坠。


    卓红在屋里潜运剑劲,凝神盯着下落最缓的那片叶子,等到叶子的一角触及地面青石,恰逢日影微斜,院中稍暗,卓红似从这天地间变化的一隙中捕到了灵机,猝然冲破禁锢,贴地窜出门来,旋身如叶,头也不抬地扬剑撩向裘铁鹤咽喉——


    裘铁鹤不闪不避,却似对“剑篱”的招法颇为熟悉,右袖拂出,宽松柔软的袍袖贴上剑刃,如浪起伏一瞬,已将卓红的剑劲吸收,这一瞬恰是钟鸣止歇,人、剑、风、袖俱归于静。


    随即,裘铁鹤袖缘绷直如铁,将卓红平平弹飞数丈,跌回屋里。卓红右手流血,内息僵滞,却是动弹不得。


    “这一剑还不错。”裘铁鹤语气和蔼。


    严画疏神色微变,又赞叹道:“能将心舟七刻第二式、第六式同时练至化境,恐怕当世唯有裘师叔一人。”


    沈越心下骇异,他知心舟七刻第二式名为“天地置酒”,修练者多使重剑,而第六式名为“春风危楼”,修练者多用软剑,却没想到裘铁鹤修为已高到如此境地,不用动剑,随手弹指、挥袖,诸人便都抵挡不住。


    他本也知裘铁鹤武功定在严画疏之上,为报仇准备下不少手段,眼下却觉多半都难以奏效,尤其那绵教的毒针虽极厉害,却先用在了严画疏身上,他虽还留有一枚毒针,可裘铁鹤瞧出严画疏中毒,自会提防。


    一时间沈越心绪沉落,只觉命运不公:倘若是裘铁鹤先来到秣城,又或者裘铁鹤在严画疏死后再来,自己应对起来,都会比当下更从容周全;甚至若裘铁鹤多年后才来,自己也能多修习几年新得的橐籥刀经与秋芦刀谱。


    可是裘铁鹤偏偏今天来了,不,兴许他比严画疏更先来到,只是到今日才现身。


    沈越一边转念,一边运劲化解“天地置酒”的剑劲,只听严画疏道:“裘师叔,我中的是从前绵教的君子毒,你老人家可否命沈越取出解药?”


    严画疏内外伤势不轻,又被裘铁鹤的剑劲压制,既须运功抵消,又要留力驱毒,已是支撑艰难。裘铁鹤闻言却道:“严师侄,我听袁丫头说,你竟曾想用雷刺杀死沈越?”


    严画疏一怔:“是,晚辈是想代裘师叔惩治沈越……”


    裘铁鹤摇头:“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


    话音刚落,旁边的道童忽地接口道:“我家主人是说,你不经教导规诫,便对沈越下杀手,未免太过残暴。”


    严画疏瞪向那道童,险些岔乱了内息,却听裘铁鹤道:“靳羽,你对严副堂主说话,可要客气些。”


    裘铁鹤见道童点头答应,温和一笑,又看向严画疏:“此前我对你提及沈师侄,本是想让你多关照他,圣人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诚不余欺。”


    道童靳羽随即一板一眼地道:“我家主人是说,严副堂主太聪明,反而固执己见,办错了事。”


    严画疏一时皱眉不语。


    裘铁鹤徐徐说道:“严师侄,不光你中了毒,我方才进门之前喝了一口酒,这酒又何尝不是一种慢毒?其实非只你我,但凡人在世间,便是不断服下利欲得失之毒,短短几十年,便都会毒发身亡。正如圣人所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


    严画疏自诩有趣之人,虽佩服裘铁鹤的武功造诣,却颇不喜其总爱引经据典、絮絮叨叨,只是当下无法可施,不等靳羽张嘴解释,赶忙道:“这句我听得懂……晚辈知错了。”


    裘铁鹤满意地点点头,道:“圣人云:‘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我想这一句,严师侄也是听得懂的。”


    严画疏道:“是,晚辈谨记裘师叔的谆谆教诲。”乍一说完,便觉体内“天地置酒”的剑劲忽而消散无踪,当即凝神驱毒,不敢再轻易开口。


    裘铁鹤却继续道:“话说回来,那邹清远、任秋,你也不该仓促杀之……”


    沈越忽道:“姓裘的,你又何必这般假作仁善?你便学着陈樗穿上道袍,也远远不及他,你比陈老掌门那是天差地远。”


    裘铁鹤也不动怒,颔首道:“沈师侄此话倒也不错,岂不闻:‘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陈老掌门之境界犹如高天苍穹,旁人便想攀赶,也没有阶梯,那是永远够不到的。”


    沈越冷笑:“可是陈老掌门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后世传人里,竟出了裘铁鹤这样的虚伪卑劣之人。”


    胡子亮曾听说裘铁鹤持身极正,做事稳妥,从无一丝污点。可刚才他留意到,在沈越说裘铁鹤不及陈樗时,裘铁鹤虽似不生气,神情却微有些古怪。那神情让胡子亮觉得熟悉,但他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忽而心头一动:也许自己被人嘲笑丑陋、又假作不在意时,便是类似的神情。


    “看来沈越真是说中了‘紫冠’的痛处……”


    胡子亮暗自寻思,又听裘铁鹤道:“岂不闻:‘至人无梦’?”随即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陈老掌门从不做梦。”只觉单瞧裘铁鹤,是个极和蔼的年长者,单看靳羽也是个呆头呆脑的懵懂少年,甚至有几分可爱,可是当这两人站在一起,一唱一和,不知为何却显出一丝怪异,甚至隐隐让人害怕。


    又听沈越道:“姓裘的,任你装腔作势,我迟早会杀你为我师父报仇,呵……”


    沈越冷笑一声,又道:“可你怕泄露‘身份’,可未必敢杀我。”


    裘铁鹤摇头道:“圣人云:‘君子坦荡荡。’”


    靳羽道:“我家主人乃是当朝神锋御史、鲸舟剑派铜马剑栈副主,身份天下皆知,又谈何泄露?”


    沈越道:“我说的,是你的另一层身份。你拿不准我是否知道,此事你也无法讲与别人,既知我在秣城,你定会亲自来找我。”


    严画疏本在闭目驱毒,听到这里,讶然睁眼,却欲言又止。


    裘铁鹤端详沈越,眼神怜惜:“沈师侄,你对我成见太深。”


    这时,沈越忽觉浑身一轻、经络再度畅通,其余人亦恢复如常,只是都忌惮裘铁鹤修为,暂也不妄动。


    裘铁鹤道:“我早前就听同门说,秣城剑舻出了个古怪小子,借助一口竹箱讲故事诱捉漏鱼,便知是你……”


    沈越道:“我正是为了让你听说。”


    “我听闻你在故事中说,是个鲸舟剑客杀害了你师父张近,便知你是误信了他人的谎言。”裘铁鹤抬手指向沈越身旁,叹道,“杀死张近之人,明明是这位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常无改。”


    胡子亮、严画疏均是此时才知这黑衣老者竟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窃命侯”,不由得都瞧向他,只有卓红本也没听过常无改,犹自苦思如何破解裘铁鹤的武功。


    却见常无改冷森森道:“老夫这辈子犯错太多,足当得起‘作恶多端’,可这常无改的名字,别人叫得,你却不配叫。”


    ——江洋大盗常无改,本来不叫常无改,也并非恶盗,他本有个颇吉利的名字,叫常如意。三十多年前,在他三十岁时,也有不少人称他“大侠常如意”。


    常如意是峡洲人,自幼丧母,七岁时父亲也坠马重伤,当时他守着晕厥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拼命摇晃父亲身躯,不断呼唤父亲醒来;等到郎中赶到,父亲已然气绝,郎中说,若非你摇晃过剧,兴许我还能救活你爹。


    ——他后来仔细算过,七岁时致使父亲不治,便是他平生第一错。


    常如意从七岁到十二岁,一直在峡州流浪,武林名门大派“天工斧”便在峡州附近,常如意曾多次去求门派中的师长收下自己,但此派素来择徒甚严,有个好心的师长对常如意说,以你武学天资,虽不够收你做“天斧弟子”,但你也可交上五两黄金或五十两白银,便能入门做“金斧弟子”、“银斧弟子”。


    常如意自也没什么金银,但他锲而不舍,几年来屡屡到门派门口求肯;十二岁那年春天,他再次来到“天工斧”的山门前,本以为这次也会遭拒,可却惊见门口躺着两个天工斧门徒,已然毙命。他大着胆子迈进门,四下走逛,但见五进的院落里尸横遍地、兵器散落,鲜血顺着石砖缝隙兀自汩汩流淌。


    这一日,“天工斧”一派被鲸舟剑客所灭,常如意哆哆嗦嗦地走过一具具死尸,忽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师长躺在院子角落,尚残存一口气息,那师长似也记得常如意,惨笑道:“小子,你还想入门么?”


    常如意吓得懵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师长道:“好,今后你就是天工斧的掌门。”将怀里薄薄的一册秘笈交给常如意,古怪笑了几声,随即断气。


    当时常如意手持秘笈,孤立在满院尸身之间,忽然不再害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终于踏入了江湖。


    此番少年豪情并未持续多久,那秘笈确是天工斧一派的至高武学,只有返璞归真的三招,名为“天工三奇式”,可是却须极深厚的内力才能修练,常如意毫无内功根基,那师长又没给他天工斧的入门心法,他空有秘笈,只是让他好几次险遭鲸舟剑客擒获,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等他长大明白了世事,才知少年时莫名“接任”了掌门,实该算平生第二错。


    好在他二十岁时,结交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说书人,名叫张近,此人脾气固执,只爱说书、不愿习武,走过许多昔日门派的遗迹,搜罗了不少江湖旧闻。两人都不喜欢鲸舟剑派,因此成为朋友。


    那时张近无意中得了“鬼迹崖”武学遗刻的拓片,他自己不练,便赠与了常如意。常如意如获至宝,与张近分别后,日夜勤修,几年后武功有成,开始四处行侠仗义,渐渐博得侠名。


    有一天深夜,他救了两名被匪徒挟持的女子,其中一女身穿白裙,一女则头戴珠钗,他对那珠钗女子一见钟情,只是当夜他怕鲸舟剑派追至,来去都很匆忙。时隔数月,他始终忘不掉那珠钗女子,便又寻到她,对她说,他一直记得那夜她的笑容,比她钗子上的珍珠还要明丽。


    不久,那女子嫁给了他,可惜红颜薄命,两年后女子病逝,临终前对他说:“你救我的那夜,我穿的白裙,没戴珠钗。”


    这自然又算是一错。常如意伤痛之余,修练起天工三奇式,愈加卖力地惩奸除恶,有时喝醉了酒,便对人说:“常某平生杀过四十七个恶徒,个个该死。”心里很是骄傲。只是他忌惮鲸舟剑客,这话也很少有机会说出。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他错杀了一个好人。


    他很是内疚,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宁,便又细细追查起自己过往杀的人,这一查之下,只觉心丧如死:原来那四十七人也并非个个该杀,有四人也是他杀错了的。


    从此他自暴自弃,不再做“常如意常大侠”,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常错,字无改。


    常无改也不再一味行侠仗义,到中年以后,做事更加肆意,缺钱时也去行凶劫掠,杀起人来也不再小心甄别,有时路上撞见个不顺眼的,也随手杀了。


    ——从此犯下的过错,就很难数清了。


    常无改发觉,作恶比行善扬名更快,“窃命侯”的绰号很快响彻南北,自也招来更多鲸舟剑客追杀,十多年前,他本要去峡州与旧友张近会面,却也不得不千里逃亡,最终诈死才躲过一场危难。


    此后他深居简出,不再显露武功,心中的悔恨却与日俱增。


    他盼着自己能有机会做一件非同寻常的大好事、大义举,大到只一件便能抵消他所有过错,若真有这样的事,他便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可他也清楚,世间没有这样的事,即便有,凭他的本事也做不成。


    大约七年前,他竟真遇到这样一个机会。


    那时陈樗逝世未久,他定下的鲸舟剑派新掌门嵇云齐年未满三十,却是他晚年才收的关门弟子,门派中一些大人物似对新掌门不甚服气;不少潜蛰多年的漏鱼便觉,眼下鲸舟剑派新旧交替、派中动荡,正是发难的时机。“五贼”中除了李舟吾扬名及早,其余的段妄、萧惊雁等四人,都是在那一年立下名头。


    那年冬天,由于陈樗是无疾而终,毫无预兆,当时嵇云齐在外游历,还未及赶回庐山总堂接任掌门;许是鲸舟剑派之中有人嫉恨嵇云齐,却走漏出消息:眼下嵇云齐孤身一人,正在郓州一带。


    这消息在江湖中飞快传开,不但鲸舟剑派许多高手赶赴郓州,接护新掌门;以“五贼”为首,不少旧门派高手也都从四面八方疾驰向郓州,均知若刺杀了嵇云齐,无疑能重挫鲸舟剑派的声威,甚至从此一鼓作气,推翻鲸舟剑派,也并非不可期。


    依照双方高手的推想,嵇云齐多半会赶去郓州剑舻,或是附近的兖州剑舻、冀州剑舻,又或者他直奔更远些的鲁州剑栈,那里高手更多,也不无可能;可是也不知嵇云齐是信不过这些剑舻、分堂,还是自恃武功高,又或者只是他行事古怪,却是哪里也没去。根据双方探得的消息,有人见到嵇云齐进了郓州城,却没人见他出城。


    那年天气极寒,郓州接连大雪,双方高手在郓州城内外搜寻了一个多月,其间时有厮杀对决,死伤颇多,却是谁也没找到嵇云齐。而后鲸舟剑客越到越多,旧门派高手们便渐渐退去。


    又过数月,嵇云齐忽然出现在庐山脚下,仍是孤身一人,随即接任了掌门,此事才算有个了局。后来有人将双方在郓州那场持续月余、顶风踏雪的争杀,称之为“郓州雪月”。


    当时常无改也去了郓州。


    他自知武功或许及不上两边的顶尖高手,但那嵇云齐不过二十来岁,多半打不过自己,倘若上苍垂怜,让他运气好先找见嵇云齐,将之杀死,便算为往昔武林立一大功劳。可他没找到嵇云齐,却先撞见了旧友张近。


    那是在十一月初三,他奔行在郓州城外的黄河故道上,雪掩枯草,四下荒寂,忽见远处一座石碑旁有三个人,他缓步靠近,见是张近僵立不动,对面则是个背负黝黑重剑、身穿道袍的中年剑客,还有个少年跌坐在地,当时他却不认得那是沈越。


    常无改瞧出张近似被那剑客制住,回想江湖传闻:重剑与道袍,正是“紫冠”裘铁鹤的惯常装束,凛然挥掌攻去,想要解救张近。他知裘铁鹤修为极高,出手便是天工三奇式的第一式“铁木生花”;裘铁鹤手里捏着半页纸,不闪不避,只道:“阁下来得正好。”随手将纸丢出。


    常无改未及细想,与那半页残纸擦身而过,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腰身偏转,那一掌竟重重打在旁边的张近身上,张近不会武功,如何经受得起,当即呕血栽倒,眼见是不活了。


    常无改大惊,只道是自己久不动武,身手生疏之故,一时间懊悔悲痛,惘然失措。


    裘铁鹤瞧出他用“鬼迹崖”步法,又使出“天工斧”的武功,恍然道:“常无改,原来你没死?”语气似有意外之喜。他又对扑到张近身边的沈越道:“小兄弟,这人是个臭名昭著的恶盗,我这就杀了他。”


    常无改错杀旧友,念及平生过错,失却了抵挡之念,道:“好,你杀我吧。”


    便在这时,远处雪地上走来一人,青衫负剑,迅行如风,越靠近裘铁鹤,脚步越缓;裘铁鹤叹了口气,将重剑取在手里。


    常无改见来者不过三十出头,便道:“阁下小心——”那人停步拔剑,略一转头,对常无改颔首致谢。


    随着他转头,却将眉间、发梢、肩头上的碎雪抖落在脚边,地上积雪经这些碎雪一触,宛如活了过来,从他脚边不断向四周流淌——以他为中心,雪地上露出一大片圆形的泥土。


    裘铁鹤踏前一步,踩在那片泥土上,道:“我可已在你‘剑篱’之内?若不在,我还可再近几步。”


    常无改听见“剑篱”二字,才知这青衫人便是近十年来名动江湖的李舟吾,又瞥见此人手里只是一柄寻常铁剑。却听李舟吾笑道:“你再后退几步也行。”


    裘铁鹤道:“好个李舟吾,进境恁快。”下一瞬,两人身形猝然对撞在一处,叮当几声,剑刃交击,劲风四射,周遭泥土雪沫激扬如雾。


    常无改将沈越护在身后,定睛瞧去,李舟吾与裘铁鹤已分开数丈站住。裘铁鹤身姿凝肃,双手握持住重剑,缓缓抬臂,李舟吾洒然笑笑,一振剑锋迎上,但见裘铁鹤挥剑至半,忽地手腕顿住,冷哼一声,转身迅疾退走。


    常无改瞧不明白,但既是裘铁鹤退走,多半是他落了下风,想到李舟吾年纪远比自己轻,但武功名声都远胜于己,不由得自惭形秽,上前朗声道:“李大侠,我常无改作恶多端,不配你救。”


    李舟吾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死在裘铁鹤这等人手里。”他近日与裘铁鹤已交手数次,今天也是追踪裘铁鹤而来,只是来迟未能救下张近。


    “这位说书的张老先生,我从前也见过的。”李舟吾轻叹一声,问了刚才情形,却说张近并非常无改误杀:那纸页上附着了裘铁鹤的剑劲,实是他存心害死张近,刻意引偏了常无改的那一掌。


    常无改一惊,回看地上,那半页纸却已碎成粉末,找不见了,又听李舟吾说沈越是张近的徒弟,他颤声问沈越:“你、你信我不是要杀你师父么?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沈越点头道:“我信。”


    常无改一生行事冷硬,不知为何,听了眼前这少年愿信自己,竟热泪盈眶,又问道:“为什么?我、我做过许多恶事。”


    沈越指指李舟吾,道:“因为是他说的,他是‘侠客李舟吾’——师父常讲他的故事。”


    常无改道:“原来如此。”又听沈越说了他赶到之前的情形,见沈越双目泛红,但神情镇静、吐字清晰,倒瞧不出十分难过,不禁暗暗称异。


    原来师徒俩此番到郓州,却是张近听到风声,知道此地将有不少旧门派漏鱼出没,想来搜集故事;今日裘铁鹤却忽然找来,说是其父不久前逝去,临终前才说他们家其实是某个昔日门派的传人,裘铁鹤也算是漏鱼之后——可是裘铁鹤自幼便入了鲸舟剑派,从不知其父会武功,对此颇觉讶异,又听父亲说早年曾遇到张近、提过此事,裘铁鹤便特地寻来求证。


    张近闻言回忆良久,想起少年时确曾遇过一个姓裘的人,那人刚刚自废武功,说以后不愿再东躲西藏,从此与那被灭的门派再无纠葛,他将半页武学秘笈赠给了张近,叹道:“祖宗的东西,我只留在手边半页,今日也不要了。”


    裘铁鹤听张近说完,道:“时隔几十年,那纸怕也早不在了吧?”


    张近道:“倒是还在,我收在竹箱子里。”说完见裘铁鹤神色有些古怪,便又道,“我素不练武的,此事我自也不会泄露给旁人。”


    裘铁鹤道:“你自然不会泄露。”轻轻一拂袖,张近便难以动弹,裘铁鹤径自打开那竹箱,一时怔住:


    箱中堆了许多陈旧断碎的刀剑残片、笔杆矛头,以及银针、铁蒺藜之类,甚至还有些碎瓶漏罐、枯枝破瓦。


    裘铁鹤似瞧出这些物事都与昔日武林门派有关,摇头道:“可笑,可笑!张敬远,也真难为你了……”翻找一阵,从箱里拈出那半页纸。——这时沈越上前拦阻,刚一碰到裘铁鹤衣衫,便莫名跌倒难起,随即便是常无改奔来。


    “李大侠,”常无改听完道,“我有一事不解,这裘铁鹤害死张近灭口,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漏鱼之后?可是据我所知,昔年鲸舟剑派统一武林之时,本也有些门派不战而降,成为鲸舟弟子;裘铁鹤的这一身份,似也不算什么罪过。”


    “我与这裘铁鹤打过些交道,此人沽名钓誉,一向自比陈樗,要做天下第一,容不得自身有一丝瑕疵,这漏鱼后代的身份,他自不想要。”


    李舟吾道,“更何况,常前辈所说那些旧门派的投降之人,至多成为涉江弟子,便连‘心舟七刻’也学不到,鲸舟剑派更不会让他们身居高位……裘铁鹤野心极大,不甘心只做副堂主,可若身份泄露,谁还会推举一个漏鱼之后去做堂主、副掌门乃至掌门?”


    常无改道:“确是这个道理。”又问沈越,“你师父可有说过,这裘铁鹤是出身于从前哪个门派?那半页秘笈你可知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功夫?”


    沈越道:“师父没讲过。那竹箱师父很少打开,我从前没见过那纸。”


    李舟吾沉吟道:“我须赶去郓州城里,若能再遇见裘铁鹤……嗯,此人剑术太高,要除掉他怕不容易。”见常无改欲言又止,似猜到他想说什么,径直道,“常前辈,烦你照顾这小兄弟。”。


    常无改一怔,点头答应,李舟吾略一拱手,踏雪远去。


    随后,常无改帮着沈越将张近安葬在那石碑旁,又看着沈越慢慢整理好竹箱,心想这一堆物件,也不知张近搜罗了多久,此人自己不练武,偏又收集这些无用之物,着实令他不解,越想越纳闷,越想心里越难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从此保护沈越,直到杀死裘铁鹤,他就自行了断。


    此后他便一直暗中跟随沈越,一年多后,见沈越竟拜入了鲸舟剑派,他既气愤又担忧,觉得沈越太过冒险,转念又想,这少年心思不一般,兴许是有什么别的计较。沈越从鲸舟剑派总堂学剑一年,又去秣城剑舻历练,他便也前去秣城,蛰居在刘宅,与沈越时有往来。他随口说只帮沈越三次,却是怕沈越太过倚靠他,而懈怠了自身修练。


    几年来,李舟吾名头愈响,有时常无改也离开秣城,在各处显露武功,均是冒了李舟吾之名,为的是让鲸舟剑客更难分辨李舟吾的行踪。


    此外的时间,常无改便静思己过。


    他反复盘算,近日终于算明白:那次被裘铁鹤算计而误杀张近,是他活到六十一岁,所犯的第五百六十八个过错;随即醒悟:算错了,今年他已然六十二岁,于是又添一错。


    这时他早已明白,那些过错已然铸就,再大的好事也难以抵消。曾经他想做一个侠客,想只做好事,不做错事。


    本来他只练成了天工三奇式的前两式“铁木生花”、“顽石颔首”,近几年终于将第三式也练成,有时自嘲想想,也算不辱没天工斧掌门的头衔。那个师长将秘笈交给自己,不论他是好意还是恶意,秘笈总是真的。——而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常无改心知这第三式威力极大,再遇到裘铁鹤,也能有一战之力,却没想到几年不见,裘铁鹤的修为更是今非昔比,他似是落得更远了。


    眼见裘铁鹤看向沈越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沈师侄,你信我还是信这常无改,可要选好了。”


    靳羽道:“我家主人洁身自好,如美玉无瑕;常无改却恶行累累,似腐叶污泥。这还不好选吗?”


    沈越道:“我信常前辈,他是我师父的朋友。”


    “是了,”他笑了笑,又道,“午后我在找寻胡师兄的路上,遇到了不少脚夫、货郎,还有商人的马队……姓裘的,我在秣城的朋友可不算少,他们都是守口如瓶之人,不过今日你若敢下杀手,明日便会有许多人将你那‘身份’传扬开。”


    院落中一寂,靳羽瞧着裘铁鹤,却迟迟等不到主人说话。


    “沈越,我瞧你是在虚张声势,”严画疏忽道,“你若真知晓什么对裘师叔不利的隐秘,又对他怀有仇恨,为何不早早声张出去?”


    沈越却不中计,心知裘铁鹤是漏鱼之后的事若真传扬开,也不过使裘铁鹤争权受挫,甚至能削去他的副堂主之位,可是也就止于此,到那时,裘铁鹤报复起来可就再无顾忌了。他微微一笑,问严画疏:“我现下敢说,你敢听么?”


    严画疏一怔,倒真有些怕被裘铁鹤灭口,干咳道:“圣人云:‘非礼勿听。’”说完看向靳羽,靳羽却不替他解释。


    沈越又道:“姓裘的,你若觉得你那身份已无法查证,那也未必,我想偌大的鲸舟剑派,总也是能查到些蛛丝马迹的……”说着假作悠闲,却将宅院环顾了一圈。


    裘铁鹤神色微变。


    沈越瞧在眼里,愈发笃定。本来他不知裘铁鹤究竟出身于哪个旧门派,当年他没见过那半页纸上的图文,但在裘铁鹤手拈着那纸时,他却牢牢记住了那纸的形状。


    ——先前在巷子中,徐捕头将秋芦刀谱转交给他,他翻动刀谱,赫然见其中被撕去了半页,那撕痕正与当年那半页纸吻合。


    他在那巷子中伫立半晌,料想裘铁鹤应属当年秋家带着刀谱出逃的那一支,其父将刀谱搁置在县衙,从此改秋姓为裘。这秋家的两支后人,却是截然相反:任秋念念不忘自家那早已覆灭的门派;裘铁鹤却深以为耻,一心要断绝自己的过往。


    此刻,沈越与裘铁鹤对视,心知这刘宅本是秋芦门总舵,今日裘铁鹤倒算是回家了,暗忖:“四年前我选择秣城剑舻,实是因为秣城是师父的故乡,可是裘铁鹤得知我在秣城,却未必这样想,多半更觉我知晓他的秘密。”


    “我对小辈向来不动真怒,”裘铁鹤忽然开口,“可沈师侄未免有些太高估自己,我到秣城,是为李舟吾而来。”


    沈越一惊,遽生一念:任秋似是近日突然得知了刀谱藏在县衙,也不知是否和裘铁鹤有关,心下隐约发寒。又听裘铁鹤道:“圣人云:‘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靳羽道:“沈越,我家主人是说,他已对你仁至义尽。”


    下一瞬,沈越忽觉嘴里飞入一块硬物,说不出话;伸手一掏,却似卡了一个气团,掏不出来,但见裘铁鹤缓步走向自己。


    严画疏瞥见方才裘铁鹤左手小指似轻微一动,喃喃道:“‘指尖栖龙’……”这才知裘铁鹤竟将心舟七刻第五式也修成了。


    常无改挥掌截住裘铁鹤,两人渐打渐快,身影闪转,这一回常无改招法谨慎,顷刻间与裘铁鹤互换数招,不落下风。


    沈越只觉呼吸艰难,迈不动步,心想:“姓裘的不径直杀死我,只让我说不出话,显是也忌惮我先前所言,既如此,我……”转念中,忽见常无改腹上挨了一击,眼前一瞬模糊。


    常无改身躯晃了晃,裘铁鹤知道刚刚已震碎了他的脏腑,想叹口气,忽然眼神一凛,发觉喉咙里极干燥。


    裘铁鹤一低头,见常无改的右掌突兀落在自己肩上。


    没有起势,没有后招,没有掌风,没有道理,什么也没有,就像冰里没有火。——这一掌落下,裘铁鹤的道袍砰地燃烧起来。


    天工三奇式,第三式,“坚冰聚火”。


    “我又错了,”常无改加催掌力,鲜血从嘴角急流而下,“我还以为你能轻易破解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