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仆妇道:“六郎过来了。”
方盈探头出去,果然看见纪延朗快步过来,在他身后有五六个人站在路边候着,隔得有点远,也看不清哪个是秦王。
她略一犹豫,回头对周从善道:“我下去看看。”
周从善点点头,方盈便下了车,这时纪延朗也走到跟前,见她下来,先开口道:“我看天色不早,想过来迎迎你们,没想到那么巧,正遇见秦王殿下微服巡视河道。”
他说着看一眼马车,“殿下听说你是同王妃一起,顺便过来打个招呼。”诏令已下,他便直呼王妃了。
“我问问她。”方盈回身走到车前,掀开车帘一角,小声问,“你听见了?”
周从善皱眉点头,请方盈帮忙叫周家随她出门的管事娘子过来,然后吩咐道:“你替我去拜见殿下,就说我不便下车相见,这就驱车回府了,请殿下公事为重、勿以为念。”
管事娘子赔笑道:“大娘不下车,隔着车窗与殿下说两句话……”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周从善立时冷了脸。
管事娘子似是没想到她突然变脸,吃了一惊,忙福身道:“奴婢只是怕失礼于殿下……”
周从善冷笑着打断:“不是没听见,那就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好啊。”她转头向方盈道,“让姐姐见笑了,我自己家的人使唤不动,只能劳烦姐姐派个人去替我传话。”
那管事娘子闻听此言,不敢再辩,抢在方盈答应前回道:“大娘莫恼,奴婢知错,这便去见殿下。”说完疾步向前方去了。
方盈见周从善脸色很不好看,想上车去劝慰,周从善却摆摆手,示意纪延朗还在外面,让她去跟纪延朗说话,不必管自己。
纪延朗就在旁边站着,说话确实也不方便,方盈暗叹一口气,放下车帘,转回到纪延朗面前,低声道:“早上是我从周府把周妹妹接出来的,咱们得先把她送回去。”
“嗯。”纪延朗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尴尬,方才周从善和那仆妇的对话,他站得并不远,都听见了,“那你上车吧,我去跟殿下说两句话,一会儿骑马随在你们后头。”
他们刚进内城,街上人来车往,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方盈回身上车,拉住周从善的手,先低声向她道歉:“你莫生气,此事想来并非秦王殿下刻意为之,定是因纪六郎而起,待我回去……”
周从善本来确实很不高兴,难得出来散心,玩得尽兴而归,却在回家路上被最不想见的人堵住,还有自家自作聪明的下人……。
但听了方盈帮秦王开脱的话,她却禁不住笑问:“待你回去怎样?好好修理你家纪六郎?”
“……”还有心情调侃,看来并不算很气,方盈假作羞恼,瞪好友一眼,“我哪有那本事?我是说回去好好问问他怎么回事,下次咱们两个出门,叫他别再多事来迎。”
“千万别,人家是把你放在心上,才特意来迎,你要这么说,不成不识好歹了吗?”
方盈待要回话,去给秦王传话的管事娘子回来了,“殿下说‘并非有意唐突,实是近日外城闹盗贼、不甚太平,因而听纪指挥说二位娘子结伴出游,尚未回返,不太放心,才跟来看看、打声招呼,请你勿怪。’”
“知道了,替我多谢殿下。走吧。”周从善淡淡回道。
管事娘子这次不敢多言,飞快去了,不一会儿马车也行进起来,周从善自始至终没往车窗外面看一眼,就这么与秦王两下别过。
“这位秦王妃真是厉害。”回到纪府后,纪延朗跟方盈感叹。
方盈知道他是想说周从善当着那么多人就给秦王下不来台,但碍于她们两个关系亲密,没说出来,就叹口气道:“你不知道,她本来心里就有气。昨日诏令下来,周国舅便反悔、不想让她同我出门了,父女两个斗了一场气,今早我去周府,都没进去见周夫人,就在轿厅等着她出来的。”
纪延朗:“……”
“而且你知道吗?她从昭穆皇后薨逝,就再也没去过繁台游玩赏春,好容易今年除孝、也愿意出门了,偏因为定下婚事,周国舅又要拘束她,她能不迁怒吗?”先太子之死尚是一桩谜案,不能说出来,方盈只好找这个现成的借口替好友解释。
除非在婚前查出秦王是毒害太子的凶手、且铁证如山,否则过几个月周从善终究得嫁秦王,方盈不想因今日之事,让秦王心中不快、对周从善生出芥蒂,正好纪延朗能跟秦王说得上话,就先从他这儿下功夫。
果然纪延朗听完她的话,立即改了态度,面露同情之色,“原来如此,那难怪了,早知这样,我便不提她,只说去迎你了。”
方盈笑道:“我劝她时也是这么说,就怪你,你要是不去,哪来的这事?”
“怪我怪我,你替我赔个不是吧,下次再想办法邀她出门游玩散心。”
“我赔了呀。可她说不怪你,”方盈说着拿眼尾斜纪延朗一眼,“还叫我别不识好歹。”
她回到家还没换衣裳,穿的是出门那套鲜亮衣裙,头上插着花钗,面庞娇嫩妍丽,这一眼斜过来,纪延朗只觉心儿乱跳,忍不住往她那边挨近了些,拿腔作调道:“可不是,我要不是一心想着你,家里呆不住,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南郊?”
方盈与他对望一瞬,低头笑了笑,问:“你几时从营里回家的?”
“午时就回来了,打了个盹你也没回来,想起他们说近日开封府忙于缉盗,怕你们带的人手少,回来晚了不太平,就跟娘说了一声,去迎你了。”
“真有盗贼啊?”方盈惊讶,“天子脚下还有这种事?”
纪延朗笑道:“自然是真有,秦王可是开封府尹,如何能在这等事上信口开河?”
倒也是,“但你不是说他是去巡视河道吗?”
纪延朗道:“他是去巡视河道啊,缉盗又不用秦王殿下亲自去,倒是河道,不先去巡视一番,该疏通的疏通,该加固的加固,等汛期到了,万一哪儿决口,可是大事。”
“又是缉盗、又是河道,开封府果然事务繁重。”方盈感叹,“秦王殿下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是不轻。”纪延朗点头,“但只有担住了,才能担当更重的担子。”
不错,先管好开封一府的大事小情,才能让官家放心把国家交到秦王手里。
方盈站起身:“我去换身衣裳,娘那里怕是要传饭了。”
纪延朗应一声,看着她往内室走,将到门口,方盈忽然站住,回头道:“对了,你再见着殿下,记得替周妹妹解释两句,未婚夫妻在外面相见,没有父母长辈在场,总是不合礼数,再说她今日确实不痛快……”
“我知道,放心。其实我看殿下也没往心里去,他一向待人宽厚,哪会同自己未婚妻记仇?”
方盈笑道:“那可说不准,有的人就是单对外面人宽厚,却把脾气带回家,撒到妻子头上。”
她说完不等纪延朗回话,就跨步进门换衣裳去了。
纪延朗失笑摇头,端起茶喝了两口,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可惜我们没做过未婚夫妻,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今日他骑马沿着汴河边儿往丽景门走,正碰上秦王一行,两下打过招呼,听说他要去外城接妻子,秦王打趣了两句,纪延朗想起方盈是和秦王未婚妻一道,便直说了,还反过来问秦王要不要同去。
当时秦王虽力持镇定,但仍能看出有惊喜之意,可惜……想想最后秦王难掩失落的样子,纪延朗又不羡慕他们了,未婚夫妻有什么意思?还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好!
朝夕相处,亲亲/热热,不比他们这种面都见不着的未婚夫妻强得多?
而且他的盈儿对他倾心已久、情深似海,哪像那周家小娘子待秦王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纪延朗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满足,等方盈换好衣服出来,恨不得上前抱住她转上两圈。
可惜她不喜欢——现在天还亮着,房里立着好几个侍女,他们还要去母亲房里用饭,万一把她刚换上的衣裳抱出一堆褶皱,她准生气。
纪延朗按捺住自己,笑着站起身,和方盈一起出门,去陪母亲用过饭,说了会儿话,再漫步回房,直到洗干净上了床,才紧紧抱住她,贴着她耳朵把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事都说了。
可惜他那一腔热情,方盈全没领会,硬按住他手问:“你是说,秦王对周妹妹有情?”
“我是说……”纪延朗笑嘻嘻往她耳朵里吹气,“咱们两个有情。”
方盈偏头躲开:“可你刚才说……”
“不早了,不提旁人……”纪延朗以吻堵住她嘴,手也不闲着,很快就带着她共赴只有夫妻才能同至的美妙之境。
谁料方盈第二天睡醒了,还记得秦王那事,再次追问,纪延朗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当初他们两个曾谈及秦王若是早对周家小娘子有意,才是坏事,忙说:“此情非彼情。婚事都定了,对未来妻子有些憧憬,也是人之常情,若他毫不在意,你才要担忧呢。”
这话倒说得过去,但方盈一思及周从善至今仍没放松对秦王母子的怀疑,就有些心惊肉跳——万一秦王真的早对周从善钟情,那他的嫌疑可要比贵妃和卫王母子大得多了。
他们俩这门婚事,真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第62章
昨日出门一天,实地该看的都看了,今日正该按部就班筹备起来,方盈忙了半日,终于跟两位管事议定了要圈多大地方、如何布置、从府里带什么器具等事项。
“我看那些游人多数都铺的草席或竹席,出游原是为了野趣,咱们不如也带几张大席子和毡毯,到时候一块摸牌玩也好,给孩子们嬉戏也好,都方便。”打发了管事,方盈去找岳青娥商议。
“好啊,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库房看看,若没有合适的,再叫人去买。”
“再就是不知那日天气如何,万一下雨……”
岳青娥立即打断:“呸呸呸,别说这话。下雨了可怎么出门,那不全泡汤了吗?”
方盈笑道:“照理说,春日雨水少,这几日风也大得很,不像是有雨的样子,但为防万一,我想着是不是搭个遮雨棚为好,也方便女眷更衣?”
“那就搭一个,不费什么事。”岳青娥爽快道。
此事说定,两人又商量带什么样的茶具、碗碟,乃至食案杌子等等,拉了长长一张单子,一起去给李氏看。
李氏接过来扫了一眼,道:“挺好,挺细致,再带上几把大伞,既能遮阳,亦防下雨。”
岳青娥忍不住“哎呀”一声:“还是娘想得周到,儿同六弟妹只想着搭个棚以防万一,竟忘了伞的事。”
方盈笑着附和:“是啊,我们都忘了还要遮阳。”
“你们要操的心多,漏了一两样,也是难免。”李氏继续看到底,“我一时也想不起别的了,先这么备着,剩下各人要用的东西,叫各房自己带着便好,不必都公中准备。”
此时天色不早,谈完此事,岳青娥便先告退走了。
方盈心里却还记挂着周从善,趁这会儿李氏跟前清净,便把昨日周从善不肯见秦王的事同婆母说了,“虽然殿下不曾见怪,但若周妹妹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以后婚姻怕是……”
“这也不能怪她。”李氏轻轻一叹,“毕竟是亲兄弟,若能换个别家的儿郎结亲,兴许她反而放下了。”
“儿也是这么想,可惜……”方盈诚心向婆母请教,“娘,儿要怎么劝解,才能帮周妹妹想开些?”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等事,你去劝,恐怕收效甚微。”李氏摇头道。
“您的意思是……秦王?可是周妹妹根本不愿见他。”方盈真不觉得秦王在此事上能有甚帮助,她甚至觉得做多错多,秦王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
李氏道:“他们两个终归是要做夫妻的,到时还能也避而不见?等真做了夫妻,天长日久地相处,慢慢就回转了。你和六郎不也这是这般?”
方盈抿唇一笑,心里却觉得根本不能放在一处比,纪延朗能回转,是她肯扮深情、肯耐心哄着他,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得到纪家上下的认可。
这些秦王能做到吗?就算他能,中间还隔着昭懿太子被害呢!
“我知道,你担心秦王乃天潢贵胄,恐怕不会容让妻子,是不是?”李氏见方盈没出声,又问道。
方盈点头:“是。而且……周妹妹这般,很容易令人误会她是因对先太子情深不移、念念不忘,才百般不情愿嫁给秦王。”
“误会?”李氏惊讶,“难道不是么?还有别的缘故?”
“呃……”方盈忙收敛心神,斟酌着答道,“儿同周妹妹相交以来,虽没同她验证过,但素日听她谈及先太子,并无多少男女之情,更多还是兄妹之谊,所以儿一直觉得,她不愿再嫁皇子,其实是为昭穆皇后和先太子不平,觉得他们鸠占鹊巢。”
这等心思,旁人可能会觉得是周从善这小娘子无礼霸道,李氏听进耳中,却颇有同感,禁不住一叹:“倒是个重情的孩子。”
方盈听见婆母这一句评断,心下感动,应和道:“是啊,换了旁人可能就欢欢喜喜待嫁,等着做王妃了。也是因着这个,儿每每想劝她,话到嘴边,又怕不近人情、更令她伤怀而咽了回去。”
李氏点头道:“这等事只能她自己想通。至于后面婚姻能否得谐,也是要看他二人肯不肯敞开心扉,多为彼此着想。你在这里发愁担忧,实在于事无补,别说你只是个外人,便是父母亲人,好比我之于你和六郎、或者你二伯二嫂,管得了别的,也管不了你们恩不恩爱。”
话说到这里,有侍女从门口进来,李氏先问:“怎么了?”
“六郎回来了。”侍女回道。
李氏颔首表示知道了,最后对方盈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和劫数,无论是缘是劫,都得自己去历。”
“是,盈儿受教。”方盈站起身,认真应道。
李氏微笑颔首,接着外间门帘响动,纪延朗走进来,她先笑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营里操练,就晚了一点儿。”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便传了晚饭,吃过饭,小夫妻两个告退回房,外面已是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两人慢慢悠悠往回走,立春远远落在后头,不打扰两位主子说话。
“秦王殿下那里,你放心吧,他一丝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方盈惊讶:“你这么快就见到秦王了?”
“我想着殿下巡视河道,昨日一天未必能巡视完,回来的时候,就有意沿着河道走,果然又遇见了。”
他还真把此事放在心上、赶着就去办了,“怪不得今日回来得晚,辛苦你了。”方盈诚心诚意道。
纪延朗失笑:“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就当闲逛一样……”他突然觉得不对,“哎,我都让你带偏了,咱们俩在这客气个什么劲儿?”
方盈也笑道:“我没想到你今日就去了,还以为得过后什么时候,有机会见着秦王才……”
“我就是想着机会不好找,开封府又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才沿着河道去碰运气的。”
“那秦王殿下怎么说的?”
“殿下说昨日确实有些唐突,不怪周小娘子生气,得知你告诉我的前情后,还有些心内不安,让我请你帮忙转达歉意。”
“我帮忙转达?”方盈忍不住笑了,“他怎么不自己去周府?我觉得他去见见周国舅,为周妹妹
说上几句话,比什么都强。”
纪延朗道:“我也这么劝了,殿下亲自去见周国舅,说几句不必拘束周小娘子之类的话,想来周国舅便不会连她出门同你游玩都不许了。”
“他别是不敢去吧?”方盈小声问。
“不至于不敢吧……”纪延朗失笑摇头,“殿下似是有几分为难,但并没说缘故,只谢了我,说还是请你先转达歉意。兴许是开封府公务太过繁忙,他不得空,或者避嫌吧。”
“诏令都下了,还有什么好避的?难道翁婿名分都定了,官家还不许秦王登周国舅的门?”方盈声音压得更低。
纪延朗也低声道:“不好说。总之秦王真的没有责怪之意,我将功折罪了啊。”
方盈笑起来:“什么罪不罪的,谁说你有罪了?”
纪延朗斜斜看她一眼,意带控诉,方盈立即正色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罪,我替周妹妹谢谢你,等……”
“你替别人谢我?”纪延朗连连摇头,“你这远近亲疏怎么分的?方才我就觉得你那话不对劲了,这会儿还替别人谢我……”
他说者无意,方盈听者有心,顿时有点儿心虚,忙扯一下他衣袖,哄道:“我知道你是因我一番话才急着去的,心里头感动,说话便有些词不达意,你莫生气。”
纪延朗并没生气,但颇为享受她这温柔小意的模样,就假作严肃状:“你知道我是为你才去的,那你是不是该好好答谢我?”
这话一听就没好事,可惜方盈此时理亏,不好驳回,只能应道:“是,妾多谢郎君……”
纪延朗立刻拦住:“回房再说。”
回房再说?回房还能再说么?这人这两天夜里都格外能折腾,方盈着实有些吃不消,只盼着月事快来,能消停几日,好好睡觉。
当然这个愿望这一晚还是落空了。
第二日已是初七,算着日子差不多该来的月事还是没来,方盈忍不住跟立春嘀咕:“可千万别拖到初十那日,搅合得玩都玩不成了。”
立春小心翼翼往她肚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想什么呢?”方盈立刻瞪她,“不可能的事!他才回来几天?”
“……是奴婢想多了。”立春忙认错,“兴许是娘子这几日忙碌,月事有些乱。”
也有可能,女子月事向来不讲道理,它不来,方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便只好耐心等着。
好在明日要去相国寺做法事,晚上纪延朗也没有胡闹的心情,只和方盈一起躺着,说起他最惋惜的两个骑兵:“一个叫熊大山,一个叫孙丰年,他们俩年纪相仿,性情也相投,平日在营里就形影不离……”
纪延朗越说声音越低沉,“大山骑术好,丰年箭术精,两个人时常互相切磋,连拿手本领都不藏私,出征前我还说‘你们两个这么要好,何不结为异姓兄弟’,他们却说已说定了将来做亲家,就不结义兄弟了……”
方盈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安慰道:“兴许下辈子他们投胎到一户人家,做了亲兄弟呢。”
“希望他们能投到一户好人家。”纪延朗低声道。
“佛祖保佑,会的。”
方盈觉得,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睡了,便把手缩回来,翻了个身。
谁知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时候,纪延朗忽然在她身后道:“说起来,当日邓大哥也是亡于战阵,但我竟从没想过,要给他做法事超度……”
方盈惊醒,含糊道:“娘做过的呀,在相国寺。”
“啊……又是娘替我想着。”
方盈没应声,闭着眼想继续睡,纪延朗却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还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但我那时的想法,确实与如今不同。从前我一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为国而战、马革裹尸,实乃死得其所。”
是啊,方盈睁开眼睛,他这一次怎么忽然看不开了?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出征前还自称见惯了尸山血海,什么都不顾忌了呢?难道:“是因为这一仗败了么?”
纪延朗沉默片刻,才答:“不,是因为这一仗……本不该打。”
远征几个月的疲惫之师,大胜之后不曾行赏,又赶上岁末年关……种种不利之处,彷佛道道催命符,一下带走了上万条鲜活人命,“我为死去的兄弟们,不值。”
第63章
静夜里,纪延朗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见,但他说的又是极重的话,听得方盈心重重一跳,顿时睡意全无。
“我始终想不通,官家带兵多年、久经战阵,难道真看不出这一战败多胜少?”
方盈转回身来,轻轻一叹:“虽然大伙常说用兵如神,但毕竟谁也不是真的神……”
“可秦王殿下和周国舅都曾进言劝谏,官家非但听不进去,还训斥了秦王,反而对只会奉承的卫王和颜悦色……”纪延朗一口气说到这里,察觉再说下去,似有怨望君上之嫌,只好住口,长叹一声。
方盈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崇敬官家,劝慰道:“日久见人心,如今官家已辨清忠奸,将他从燕王改封卫王,你……”
纪延朗却还是心气难平:“从燕王到卫王,依旧还是王,营中那些兄弟、那些赤胆忠心的大好儿郎,却由人变鬼,从此长眠幽燕、再不能回……”他喉头哽住,一时接不下去。
方盈能感受到他的悲愤,但就事论事来说,此役之败怎么也归结不到卫王头上——幽州一战是官家铁了心要打的,卫王当初不过是顺着官家的心思说话罢了,这近万人命实在不该他来背。
然而此时此刻,纪延朗显然并不想听这些,加上卫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方盈便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报应还在后面呢。”
纪延朗沉默片刻,才轻声答:“你说得对,他的报应在后头,咱们走着瞧。”
“嗯,睡吧。”方盈本就不爱听打仗这些事,明日还要早早出门去相国寺,便打个呵欠,示意自己真的要睡了。
纪延朗答应一声,却仍是满腹纷乱思绪,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
第二日两人是侍女叫醒的,纪延朗事先跟营里告了假,所以夫妻两个在李氏那里用过早饭,便辞别母亲,驱车前往相国寺。
超度法事,相国寺几乎日日都做,纪府又常来布施,寺中僧人格外上心,纪府管事也能干,因此纪延朗到的时候,已万事俱备。
他在主持法事的大师指引下上了香、祷告过,听大师们念了一遍地藏经才悄悄离开。
方盈自去拜佛,这时也刚出来,两人汇合,出相国寺、过相国寺桥,事先租好的双层画舫已在桥下候着。
纪延朗扶方盈上船,“咱们先顺流而下,绕一圈再回这里下船回家。”
汴河横穿整座汴京城,从相国寺桥这里往下游出发,走一个来回,算起来航程比城内汴河还长,方盈就问:“那得时候不短吧?午时前能回得来吗?”
“午时前?”纪延朗失笑,“怎么你还另有约?”
方盈头戴帷帽,隔着轻透薄纱斜他一眼:“嗯,和二嫂有约。”
纪延朗一听就知道是后日出游的事,笑道:“那个急什么?早点晚点都不碍的。”
说着话,两人上到甲板,纪延朗扶着方盈走到船舷边,指着夹岸胜放的桃花叫她看,“如此美景,还不足以令你全情沉醉、乐而忘返么?”
今日天气晴好,澄空一碧如洗,衬得灼灼桃花愈发鲜艳,从船头仰望过去,彷如一片连绵不绝的绯红浓云,极其赏心悦目。
方盈禁不住愉悦地叹出一口气:“此间乐,不思返。”
纪延朗笑了两声,拉着方盈的手上到二层,才令人吩咐艄公起锚离岸。
这座画舫并不算大,但装饰称得上精美洁净,二层类似凉亭,四面通敞,只有四根廊柱撑起的顶棚用以遮阳。
方盈摘下帷帽递给立春,和纪延朗并肩坐下,看画舫破开河水,顺水驶出。
略显凶狂
的风穿过河岸两边间植的垂柳和桃树,到河面,风力已小了许多,等沾染着河水湿气再吹到人面上时,更增添几分柔软湿润。
“这船上有乐师,船娘还会唱长短句,你想听哪个?”纪延朗笑问道。
“那就听听长短句。”方盈听说过如今外面时兴唱长短句作歌,但却从未听过,如今船娘会唱,自是要亲耳听一听的。
纪延朗命人吩咐下去,很快下面就有调弦声响起,接着一把轻柔婉转的女声便唱起了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①
这船娘声调柔媚婉转,伴着飘渺轻缓的琴声,还真唱出几分怀恋之意。
一曲唱完,立春等人也烹好自带的茶送了上来,方盈慢慢喝下半盏,看见前方一艘画舫迎面驶来,画舫后面一艘艘载着货物的货船远远可见,便道:“汴河河运一年比一年繁忙了。”
纪延朗点头附和:“京中人口越来越多,仅靠开封府难以自足,一应所需泰半要从南边运来,以后只会更繁忙。好在东南已经平定,粮物都供应得上,不至匮乏。”
这时琵琶声起,船娘换了一阕咏洛阳的长短句唱,二人住口不言,赏着景听完,纪延朗道:“巧得很,官家正准备西巡洛阳。”
“哦?怎么突然要西巡?”方盈问。
“应是为了祭祀吧?我也是隐约听见这么一句。”纪延朗答完,叫人吩咐换乐师抚琴,转回头接着说道,“当年前齐立国时,便曾以洛阳为都城,虽然不久即因漕运不通、无法养兵而迁都汴梁,但到祭天时,还是要回洛阳去的。”
方盈道:“前齐是因为立庙在洛阳,才要回去祭天吧?”
纪延朗笑了笑:“那你可曾想过前齐为何明知漕运不通,还要在洛阳立庙?”
这个方盈还是明白的,“以示正统吧?”
洛阳毕竟从先秦周朝就开始成为都城,从正统法理来说,长安以外,也只有定都洛阳最能证明一个王朝乃是正朔了。
“不错。”纪延朗点头,“不过就算不谈正统法理,汴梁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若无汴河之利,也并不适宜定为都城。”
提到无险可守,不免想起幽云十六州,他忍不住一叹:“尤其如今胡人占据幽燕,若不能……算了,不提这些扫兴之事,我们玩点什么吧?”
方盈厌恶打仗,但也明白只有国家强盛、御敌于外,才能真正永葆安宁,如今幽云十六州为胡人占据,对陈国来说,相当于卧榻之侧有豺狼盘踞,确实想起来便令人不安。
只是以纪延朗的性情,不该如此消沉,张口就说“不能”,难道这一次战败真的令他心灰怯战了?
方盈心里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答话:“好啊,打双陆吧?”
纪延朗点头,立春见状忙取了双陆盘送上,夫妻二人摆上棋子,走了几轮棋,方盈假装懊悔道:“不该同你玩这个,单想着围棋算不过你这学兵法的,没想到双陆也是一样。”
“我运气好而已。”纪延朗拿起丢完的骰子递给方盈,笑眯眯走了棋。
方盈把两枚骰子握在掌心晃了晃,在棋盘上轻轻一掷,一个二一个三,合计五点,她摇摇头:“这可不只是运气,我这一步走完,你是不是要吃我的子了?”
“你走这一枚就吃不到了。”两人只是玩个消遣,又没赌彩头,纪延朗笑着给她支招。
方盈依言走棋,又说:“我太惜子了,所以不爱下棋。”
“多下下就好了,想赢棋就不能太在意一时得失,”纪延朗说着在棋盘上方比划一下,“多看看整个棋局。”
方盈一副虚心求教状:“就像带兵打仗一样?”
“嗯,就像带兵打仗……”纪延朗重复一遍,才发觉方盈话里有话,停住掷骰子的手,笑道,“你还说算不过我,这不轻轻松松就把我带坑里、还让我自己填土了吗?”
“哪里有坑?”方盈瞪大眼,作势往棋盘上看,“没有啊。”
纪延朗一笑,松手掷了骰子、走了棋,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后,才低低叹道,“我倒不是因一时之败而气馁心灰,而是……”
他面露犹疑,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开,然后探身靠近方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幽州百姓同易州、涿州两地百姓一样,心向中原,日夜盼望王师北上,早日将他们从胡骑铁蹄下解救出来。可是当日大军围攻幽州,城内百姓非但不响应王师,还支持守军坚守城池……”
方盈惊愕:“胡人竟能得了民心?”
纪延朗叹息:“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据说胡人用汉官、行汉制,还自认正朔,反过来指责我朝为叛逆。”最后二字,他不敢说出声,是用气声说出来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
难怪幽州战败后,纪延朗每每提及此役,都如此灰心丧气了——只是战败,实在不足为惧,重整旗鼓后再战就是了,可若不得民心,就等于失了人和,就算下次占了天时地利,也未必能获全胜。
甚至于就算取胜、夺回幽州,也很可能拿不稳,还会被敌人夺回去。
纪延朗退回去,忍不住又叹一声,恰在此时,一艘富丽堂皇的双层画舫从他们旁边超越过去,喧闹乐曲伴着舞姬的嬉笑声传送过来,两人间略显沉凝的气氛瞬间被冲散。
“你也别太忧虑了。”借着旁人的热闹,方盈开解纪延朗,“官家雄才大略,我朝亦不缺精兵强将,卧薪尝胆、细细筹划,总有能成事的一天。”
就怕胡人占据幽燕越久,民心越向着他们,四十年已是如此,再拖个十年八年,生在华夏治下的老人们都故去了,幽燕百姓还不更是只知胡不知汉?——
作者有话说:注:①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这一年多写作状态都很差,可能是写的年头多了,需要调整充电,重新再出发。现在在老家帮父母看装修的事,抽空更一章,因为端午后才回居住地,所以不能保证下一章几时更,再次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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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纪延朗这些日子一直反复思量此事,只苦于无人探讨,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头,索性就把这些话都跟方盈说了。
方盈听完,若有所思地捡起骰子,随手一掷,又照着掷出来的点数走了棋,才指着棋子叹道:“其实平民百姓同这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两样,都是身不由己,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想来并不在乎上头执棋的是胡还是汉。”
纪延朗皱起眉头:“那他们应该两不相帮,而非助纣为虐。”
“是啊,所以咱们不能光想着怎么打仗,得先查清楚幽州百姓为何如此,是否受了胡人蒙骗、对我朝有误解……”
纪延朗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定是胡人污蔑我朝,这些年两边难通音讯,百姓受到蒙骗、有所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见他一副豁然开朗、阴霾尽散的模样,方盈默默咽下后面半句“或者胡人朝廷确有什么地方比我朝更令幽州百姓信服”,只点头道:“想办法叫他们知道归于我朝日子会更好,兴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是不行的,胡人绝不会轻易放手。”纪延朗面上浮起斗志昂扬的笑,“但只要民心向着咱们,不愁打不跑这些鞑虏。”
之前怎么都解不开的疑惑,一朝有了思路,他精神十分振奋,瞬间就想了很远。
方盈见他突然出神,猜到他大约在想此事要上报与谁、如何上报,也不唤他,自己端起茶,一面喝一面看风景。
纪延朗倒没有想很久,方盈这一盏茶将将要喝完,他就回过神,道了声歉,“说好了带你游汴河,什么也不想、好好散一日心的,到头来却要你替我费神……”
方盈放下茶,笑着打断他:“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肯同我说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真的?”纪延朗有些惊讶,他是知道方盈不太喜欢听打仗那些事的。
“嗯。”方盈点头,“你连这些都同我说,还肯听我的看法,显然没把我当无知妇人,我高兴得很。”
这是心里话,所以她脸上的笑十分真挚,纪延朗看着,禁不住也笑起来,“娘子如此聪慧,几次为我解惑,堪称女中诸葛,延朗岂敢视娘子为无知妇人?”
他一面说还一面拱手作揖,装出一副拜服的模样,瞧着很不正经,方盈斜他一眼:“少来这套,棋还下不下了?”
“下,当然下。”纪延朗笑嘻嘻捡起骰子掷出,按点数走了棋,又正色道,“我说真的,就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多少见多识广、文武双全的男子都想不到,反正为夫我是真心佩服。”
“我倒觉得未必是想不到,”方盈接过他递来的骰子,笑着看他一眼,轻轻掷下,“而是不愿或者不敢往此处深思。”
承认胡人获取民心、治民有道,无论对能征善战的武将、还是经世济民的文臣来说,恐怕都是很艰难的。
“你说得也对。”纪延朗点点头,拿起骰子,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是真的一点儿都没往此处想过,我们打太原,自南向北、又自北向南,一路所见所闻,就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有些地方说句饿殍遍地也不为过。”
在他想来,北赵已是如此,挣扎于胡人铁蹄下的幽燕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
“是我们对幽州了解得太少了。”其实在纪延朗说出那些话之前,方盈也想象不到幽州百姓会助胡人守城。
“是啊。”纪延朗喟叹一声,“我见了北赵百姓,理所当然以为幽燕百姓也是一般,却不知幽燕百姓眼中,兴许以为我们也同北赵……”
后面的话不好宣之于口,他顿了顿,转了话头,“你知道么?我率骑军在太原城中巡防时,看见城中惨象,想起你我年幼时的武将军之争,颇觉惭愧——你说得没错,武将军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之将。”
方盈笑一笑道:“此事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么?”
纪延朗道:“是说开了,我也自以为早就想明白了,但当我亲眼见到因北赵国主不肯投降,城中百姓困守半月口粮断绝、冻毙饿死者甚众的惨况后,才发觉我以前的明白,实在有些浅薄。”
这一场仗打完,他真的改变不小,方盈目光落在纪延朗脸上,仔细打量。
纪延朗迎视着她,“所以我很好奇,那年你也才八岁,是怎么想明白这些成人都未必能想通的道理的?”
据纪延朗所知,方盈一家并没有到过凤州,更不曾受过武将军的恩惠,一个八岁的小女娃,是如何将此事想得这般清楚明白的?
“我自己哪里想得明白这些?也是听人讲的罢了。”方盈移开目光,略微出神道。
“听谁?岳父大人吗?”
方盈摇头:“我爹才不会同我说这些。”
她微微偏头,看向岸边花树,“当年我爹去蜀中谋仕途时,我刚出生不久,他便把我们母女托给族人照拂,直到他在洋州有了立足之地,俸禄够养活妻儿了,才写信回家,让我娘带着我,随他一位知交的家眷同行,前去洋州。”
纪延朗从没听说过这段往事,一时很惊讶:“那时你几岁了?”
“五岁。”这是一段方盈很少会忆起的经历,她不愿多谈,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尽量简单明了说完,“从方家老家去洋州,路途不算遥远,但我们不太走运,刚到鄠县就赶上前晋京兆府叛乱……”
“京兆府叛乱?哪一次?魏汝珍?”
“对。”方盈点头,“我们一行欲入蜀,鄠县是必经之地,所以虽然听闻魏汝珍在长安反了,也没想到与我们有甚干系。”
纪延朗插话道:“我恍惚记得,魏汝珍给蜀中去过信,好像是想相约共同起兵,但外祖父没有理会。鄠县虽位处晋蜀边界,但只是个小地方,也被此次叛乱波及了吗?”
他问个不停,方盈不由想起更多细节:“正因为是个小地方,才出了事。魏汝珍根本没把鄠县放在眼中,只叫去蜀中送信的使者途经鄠县时,顺便告知知县,以后此地不再属晋,只听长安号令。”
哪知道鄠县知县不肯顺从,看使者带的随从不多,先上一桌好酒好菜稳住这些人,等他们喝得半醉,就把人全部拿下了。
“他不会把这些人全杀了吧?”纪延朗皱眉问。
“倒没全杀,留了使者,命人押着、带了那封写给蜀中的信,送往汴梁。”
纪延朗:“……这能送得过去?”
“自然是被魏汝珍的部下在半路拦下了。”方盈轻声叹息,“可惜我们毫不知情,前脚刚进鄠县,后脚魏汝珍就派了几千兵马来,把县城团团围住了。”
虽然如今方盈好好地坐在面前,纪延朗还是忍不住提起心来,问:“打起来了吗?没殃及你们一行吧?”
方盈道:“要真打起来了还好,鄠县一共也没有多少兵丁,根本不堪一击,我们顶多耽搁两日,就能继续前往蜀中。偏偏魏汝珍事先下了令,不叫攻城,只围着喊话,叫鄠县知县脱去官服、披头散发,率属官出城投降。”
“这是记恨知县前番所为,故意折辱他。”纪延朗说完,想起他们之所以会谈及方盈幼时经历,是因武将军而起,心不由一跳,“难道这知县拒不投降、也不肯自刎以谢,就这么和叛军僵持住了?”
方盈露出一丝带着讥讽的笑,“不错。他看出魏汝珍成不了大事,杀了两个想投降的属官、以儆效尤后,就一直固守县城,拖日子,等魏汝珍兵败。”
纪延朗皱眉:“就算魏汝珍成不了事,赶在兵败前攻破县城,杀了这知县也是易如反掌,难道他以为魏汝珍会让他死在自己后面?”
方盈点头叹道:“是啊,所以我爹那位知交——我叫他世伯——就说这知县空有眼界、却无韬略,又过于好名贪利,以为撑到晋国剿灭叛乱,他就能因此番不屈而加官进爵,却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再者,就算魏汝珍顾不上杀他,小小一个鄠县,能经住几日围城?”
鄠县本就是个土地贫瘠的小县城,只因位处入蜀要道,有过往客商经过,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过,如今围了城,进出不得,叫老百姓怎么办?
那年月战乱不断,寻常百姓家哪有什么余粮?
“就是你这位世伯同你讲了武将军的事么?”纪延朗问。
“嗯。围城三日后,我们住的客栈没粮了,粮店有粮不肯卖,城中越来越乱,知县弹压不住,逼着粮店拿粮出来,当街施粥——那粥清可见底,我娘怕我饿着,只喝半碗米汤,剩下的都给我……便是如此,我也饿得夜里睡不着觉。”
纪延朗没想到方盈真的挨过饿,又见她提起去世的岳母,眼眶泛红,忙伸长手臂,握住她搭在桌边的手,以示安慰。
方盈呼出一口气,定定心神,道:“世伯就是这个时候给我们讲了武将军爱民如子的事迹。”
被数千叛军围困的小小县城之中,一个饿着肚子、满心惊惧的五岁小孩,听说就在距离他们几百里外的凤州城,有一位明明姓武、却轻易不动武的将军,无论中原和蜀中王朝如何更迭、谁占了上风,都不为名利所动,一心只守着全城百姓不受战火荼毒。
“世伯说,凤州是要冲之地,武将军却从未以此为筹码,无论归顺何方,都是以不扰民、不横征暴敛为条件。我听了就想,要是鄠县知县是武将军就好了。”
要是天下官员,都是武将军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我爬回来更新了(但暂时还不能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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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纪延朗握紧方盈的手,先问:“这知县没什么好下场吧?”
方盈点头,笑答:“世伯说完这番话后,也就两三天,外面的魏汝珍部便不耐烦,喊话说,无论谁绑了知县出去投降,都能得赏金。”
“那不得群起而攻之?”纪延朗也露出笑容。
“嗯,想绑他的人差点把县衙冲塌。”故事差不多讲完了,方盈想尽快剥离那时的情绪,便故意往逗趣里说,“不过魏汝珍部并没有当场杀那知县,而是像对待奴隶一样,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马后,一路向北拖着回去,没到长安人就死了。”
纪延朗哼道:“他应得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大军围城时说一句‘一人之故、不要为难百姓’、而后自刎于城头,尚能青史留名。”
“他也没想青史留名啊!”方盈笑道,“人家明明只想升官发财。”
纪延朗轻拍额角:“是我糊涂了。魏汝珍部撤走后,你们便顺利离开鄠县了吗?”
方盈点点头,纪延朗松口气,又问:“一共困了几日?”
“后来我娘说是八日,但我心里一直觉得比这要久,也许是当时太小太害怕了吧。”
纪延朗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两手合握住妻子柔软的手,放软了声气道:“真没想到你幼时还有这段经历。”难怪当年她刚被接到纪府不久,就敢为了武将军和他争论,想必那时,武将军在她心中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谁也不能冒犯。
“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何那么理直气壮?”方盈看他神色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反问。
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不回答。
方盈觉得他不是好笑,斜眼打量,“啊,我知道了,你定是一直觉着我不讲道理、莫名其妙……”
纪延朗忙打断她:“那可没有,冤枉!我只是……说了你不许生气。”
方盈:“先说来听听。”
“……不说了不说了。”纪延朗可不想“以身试法”,“像你说的,此事早就说开了,不提也罢。你还是再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哪还有什么事好讲?”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还不够?
纪延朗却道:“我不是说被困在鄠县这种,你说你在方家老家长到五岁,就没有什么难忘的幼年趣事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有玩伴?可曾淘气闯祸惹岳母生气?”
“淘气闯祸?”方盈抽出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我可没有,你少以己度人。我听娘说,你原来在蜀宫被先主宠坏了,回到家没少让父亲费心。”
“费心?”纪延朗笑着摇头,自嘲道,“其实你是想说费‘力’吧?娘怎么连这些都同你说了?也不给我留点颜面。”
“就算娘不说,你的事迹在洋州也是……”方盈嘴快,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当年背后和立春说他坏话,叫他听见了,忙停住话,端起茶来喝。
纪延朗也想起那年的事,见她一面喝茶,一面从茶盏上方瞥过来,有点心虚似的,禁不住莞尔,逗她道:“是啊,那更不公平了!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我却不知。不成,你得事无巨细、好好给我讲讲。”
方盈几乎没同人讲过那几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是当时太小,记得的事不多,二是,那是她为数不多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并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
不过今日已经连她最不愿回忆的事都仔细讲了,顺势谈起幼年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方盈放下茶盏,边回想边道:“老家是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我家院里有一棵大桑树,我娘养了蚕,我常自告奋勇,采桑叶帮娘喂蚕。”
“小时候就这么懂事?”纪延朗玩笑道,“就没干过什么坏事么?”
方盈斜他一眼:“淘气是有的,但我小时候可没你胆子大,从来不敢惹祸……”
纪延朗瞪圆眼睛:“你说谁胆子大?我胆子再大,还有你大么?”
“……”方盈想反驳,话到嘴边,想起从前几次与他打交道,好像自己确实没有胆子小的时候,只好噎回去,睇视着他问,“你方才就是想说我傻大胆吧?”
纪延朗摇头,嘿嘿一笑:“我想的是一个字。”
“一个字?”方盈直觉不是好话,干脆不问了,伸手捡起棋盘上的骰子一扔,“下棋。”
纪延朗:“……”
不过这盘棋到底也没下出个结果,因为很快船家就传话说,前面将到汴河沿岸风景最佳之处,问要不要减缓船速。
两人就是来游河赏景的,当然想慢行细看,便吩咐下去,等船速慢下来,纪延朗扶着方盈的手,并肩站到亭子围栏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下面又传来船娘的歌声,纪延朗听着,不由一笑:“这歌儿还真应景。”
这歌词是诗三百里的句子,方盈早年也读过,知道是贺新婚的——她和纪延朗婚后真正在一起相处,还不到两个月,勉强算得上新婚,此时岸上桃树繁茂、花儿极艳,与歌中所唱一般无二,确实很应景。
乐师为配合歌词原意,曲子弹得甚是欢快,纪延朗听入耳中,想起婚礼时自己不在,没能亲迎方盈,突然有些遗憾,再想想当时,虽婚礼办得郑重其事、一丝不差,却定然毫无喜庆气氛,更觉心疼。
便握紧她的手,侧头贴近她耳畔道:“以后我定不叫你受一丝委屈。”
方盈哪知道他心里转了这么多弯儿?当下一愣:“啊?”
纪延朗见妻子满脸疑惑,按下那些遗憾与心疼,笑道:“你不觉着咱们是天生一对么?你因鄠县之围而景仰武将军,听不得旁人说他坏话,便有了我们的初遇;我流落交趾,愤怒绝望时因你当日一言而忍耐蛰伏,才活着回来,与你做夫妻……”
他本是不好意思谈及自己的心思,才想说些“天生一对”的话和方盈玩笑,却越说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
他们过往每一个重大经历都在推着他们走到一起、成为夫妻,且每一次,他们都是被天意或者说命运推着向前走的。
方盈是因丧母才被接进纪府,在纪府同他吵,并非出于莽撞、而是景仰,后来在汴京府中偶然再见,是因对纪家感恩、仗义执言,到最后他在交趾落水、下落不明,家里请到陆天师卜卦,更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他们两个真的就像绑了月老的红线,无论隔着千里万里,都能被拉到一起,不然怎么偏偏方盈的八字就合适、还早就心悦于他呢?
除了冥冥中自有天意,真的别无解释。
想到此处,纪延朗不由动了真情,连眼眶
都不自觉红了。
方盈瞧见,心下惊讶,不明白纪延朗这是怎么了——他这番话对她并无任何触动,因为前半段是她自己亲身经历,后半段洞房的时候就谈过了,她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红了眼眶的。
难道是因为方才听了她幼年经历,觉得太凄惨,心生同情怜悯?
“咱们这是做什么?明明是出来游玩的,怎么在此忆苦思甜起来?”不管因为什么,他们此刻身在画舫之上,旁边无遮无挡,还有侍女伺候,都不适宜再谈下去,方盈笑着岔开话,指点岸上景致叫他看。
纪延朗还在因“冥冥中自有天意”而心潮澎湃,尤其想到方盈是怀着爱慕嫁给他的,更觉心旌摇曳、难以自已,一种热烈而汹涌的情愫从心底生出,转瞬就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他突然十分喜悦,想紧紧抱住方盈,亲上几口,再转上几圈,还想冲着岸上桃柳大喊出他的心声,好叫汴河沿岸所有草木都知道,他此刻有多欢喜雀跃,他和方盈又是多么天生一对。
可惜这些都不能做,纪延朗强自压抑着冲动,甚至不敢开口,怕有什么傻话不过心就冲口而出,反倒唐突方盈,坏了此刻气氛,所以始终都只笑着点头,并没有接话。
方盈见他一径傻笑,眼睛还亮得很,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了,干脆省下力气,也不开口,静静听船娘唱歌。
等纪延朗心情平复、真正回神,画舫已经恢复原先船速,眼看就到下游泊船处。
“娘子觉着这一段景致如何?”他侧头望向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笑问道。
“很美。”方盈由衷答道。
桃花垂柳皆非名贵花木,算得上随处可见,但如此连绵不绝,乘船远望,自另有一番趣味,更难得是自在畅快,四下无道道高墙阻隔春风,头顶亦无重重屋檐遮蔽青天,令人一抒胸中浊气。
“那以后得空就带你出来。”纪延朗声音从所未有的柔和。
方盈禁不住转头看他一眼,见他中了邪似的,眼中满是柔情,一时愣住。
纪延朗以为她是不相信,晃了晃牵着她的手,笑道:“我说到做到。”
这种好事,方盈当然不会推拒,笑着点头:“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红唇上翘,整个人生动娇艳得,两岸桃花都瞬间失色。
纪延朗心跳登时乱了,他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转开头一指上游,道:“等会下了船,带你去上次说的那间食肆,他家下酒小菜真是一绝,其中有一道酱鸭,百吃不厌……”
他口中滔滔不绝,心里却悄悄分神,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滋味。
想倾其所有待她好,陪她览尽美景、尝遍美食,只为换她欣然一笑——即如此刻——
作者有话说:纪延朗:冥冥中自有天意(感动
方盈:你说得对(千万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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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纪延朗这次带方盈去的食肆很小,一间临街铺面,连正经招牌都没有,只在门上挂个晒褪色的酒旗,店内也很简陋,摆了四张桌子、几个条凳,实在不像他会来喝酒的店。
“骑军营的兄弟们常来,我同他们来过两次。”看出方盈的疑惑,纪延朗主动解释,“他家有二楼,咱们去楼上坐,清静些。”
此时店内只有一桌客人,听见动静扭头往门口看,店家也从里面迎出来,附和着请他们上楼。
方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觉里面靠后门处有一截窄窄的楼梯,她点点头——来都来了,而且这家食肆内确实有一股浓郁的肉香,让人一闻就口舌生津、馋病发作。
楼梯狭窄、台阶偏陡,纪延朗先上去一阶,然后回头伸手来扶方盈。
“郎君先上去吧,立春扶我就好。”方盈已经扶住立春的手,又看这楼梯确实狭窄,他这样半侧身来扶自己,并不太便利,就婉拒道。
纪延朗却心正热着,恨不得倾其所有对方盈好,当下探身过去,从立春那里接过方盈手臂,笑道:“这里台阶高,还是扶着我吧,让她帮你提裙子。”
方盈低头看看自己长及鞋面的鹅黄罗裙,确实需要提一下才好上楼梯,没再坚持,让他扶着慢慢上到二楼。
楼上比下面略宽敞些,尚无客人,纪延朗没有松手,一路扶着方盈到临窗桌前坐下,顺便解释:“他们楼下隔了厨房,所以格外狭窄。”
又转向店家,问酱鸭做好没有,还有什么别的菜,都盛一碟送来。
“多尝尝,若有觉得好的,后日出游,也可以从这儿买一些带去。”纪延朗道。
方盈点点头,没有出声,正午骄阳透过窗纱照进来,晒得人懒洋洋的——这是她平时午睡的时辰,刚才又是一路坐车过来,着实晃得她有些困倦。
纪延朗没发现,他兴致仍然很高,借着半开的窗子给方盈指点附近还有什么好吃的,“其实这里离丰乐楼也不远,在一里左右。”
“是么。”方盈随口应一声,转头问立春带的茶还有没有,给她点一杯来喝。
立春应声去烹茶点茶,纪延朗这才发觉妻子脸上有倦意,忙问:“怎么?累了?”
“累倒没有,就是到了平日午睡的时辰,有点儿犯困。”方盈道。
“那咱们吃完就赶快回去,今日也是起得早。”
听他这么说,方盈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变娇气了——嫁进纪家之前,她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也没有出来玩半日就困倦的时候——这可不行,太娇弱没好处,以后还是得多活动。
便摇头道:“以往也是在家无事,才习惯每日午睡的,其实并不缺觉。”
方盈话是这么说,却不知困劲儿还写在自己脸上,纪延朗望着她略显迷蒙的双眸,笑道:“午间小憩是养生之道,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方盈没明白。
纪延朗道:“什么都不要紧,不用特意迁就我,为我改了平日作息。”
“……”他在说什么?她只是反思自己近来有些懒,没有闺中时那么精力充沛,他想到哪里去了?
纪延朗却自以为猜到方盈心思,继续说道:“没玩够也不要紧,我不是说了么,以后得空就带你出来游玩。”
“……”越说越远了,方盈忍不住反驳,“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贪玩到不肯午睡。”
“岂敢岂敢。”纪延朗笑嘻嘻拱手作揖。
方盈斜他一眼,道:“我是想着,吃过饭回去也不早了,二嫂肯定有事找我。”
“放宽心吧,二嫂当家这么多年,一次出游,不至于事事都等着你商量。”
方盈眉头一挑,正要开口,纪延朗自己也觉出这话说得有歧义,紧着解释:“不是说你帮不上忙、二嫂不需要你帮手,以你的才干,料理这些家务琐事,自是绰绰有余。”
“哦?”方盈挺直腰板,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人,倒想听听他怎么圆。
“我其实是想劝你,不必为了这些太耗费心思,家务琐事而已,不出岔子就行了,真不用样样尽善尽美,尤其咱们家人口多,各有各的喜好,就阖家出游这等事,想要人人都十分满意,是不可能的。”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一个闺阁妇人,不在家务事上花心思,那把心思放在哪儿?再说这是娘交代给二嫂和我的,我若像你说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得起娘吗?”
纪延朗看二楼只有自家仆妇,凑近方盈,嬉笑道:“心思……自然是多放在我身上啊。”
方盈强忍着没翻白眼,恰好这时,立春端着茶回来,她顺理成章不用接纪延朗的话,接过茶,低头浅浅啜饮。
纪延朗见状,记起她不喜当着下人调笑,有些讪讪,便也端起茶喝了半盏,遮掩过去,然后若无其事接上前话:“娘那里,你更不必担心,她从来宽和慈爱,绝不会为这些事苛责你。”
“我知道娘不会苛责,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最好,是不是?”纪延朗抢先道。
“是啊。”方盈点头,“为人处世,理当如此,你不也是么?”
纪延朗笑着解释:“是,但你无须事事如此,尤其在家里,样样都要做到无可指摘、尽善尽美,太累了,也没有必要。”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方盈心里舒服了些,缓了声调道:“放心吧,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
纪延朗望着她,微笑不语。
“真的。”方盈忍不住强调,“我没你想得那么要强。”
纪延朗想说“你还不要强,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要强的小娘子”,却听见楼梯那边有脚步声,转头看时,果然是店家来上菜,便暂且咽下,等立春帮着把菜一一端上桌,他提箸夹了一块酱鸭,放到方盈碗里。
“先尝尝这个。”
方盈闻见肉香,也不想再和他谈这莫名其妙的话题,拿起筷子专心品尝美食,不料刚夸了酱鸭确实美味,纪延朗就亲自动手给她倒了一杯酒,要与她碰杯对饮。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说:“合适吗?”
纪延朗明知故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大白天饮酒,总觉得不太像话。”
“一共就这么一壶酒,小酌两杯,尝个味儿而已。”纪延朗点点旁边只能装二两酒的小酒壶,“再说,什么叫像话,什么叫不像话?我带你出来游玩,到酒肆尝尝鲜、喝了两杯,谁还能说什么闲话不成?”
也对,今日是同李氏报备过的,方盈笑了笑,举起杯道:“郎君所言极是,妾以此杯敬郎君。”
两人碰了杯,各自饮尽,纪延朗给她夹了一截排骨,自己也吃了一块,又道:“你呀,就是把自己管束得太紧了,我知道,从前我生死不明,你身后又没有显赫娘家,在府中不得不谨小慎微、事事周全,但如今我回来了,以后万事有我,你只管撒开性子,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绕了半天,他是想说这个?方盈太过惊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纪延朗看见她惊讶的样子,有些心酸,也有些心疼,郑重重复道:“我说真的,以后什么嫂嫂们的看法、下人们的闲话,你都不用理,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出头。”
方盈被他逗笑:“你出头?你能怎么出头?找嫂嫂们吵一架?像话吗?”
“怕什么,反正咱们是小的,我先和嫂嫂们讲道理,讲不通我就写信告诉三哥四哥,让他们评理。”
“……瞧你这出息,这不是吵不过就告状么?”
“我还不够有出息?都没说告诉爹娘去呢。”纪延朗一脸理直气壮。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耍无赖的样子,先前因他东一句西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起的不悦,不但一扫而光,还特别想笑,方盈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侧过头笑出声音。
此时窗上漏下来半扇日光,正好洒在她肩头,给她额前几丝碎发镀上一层亮色,纪延朗看得怦然心动,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之后便不再提,只与方盈品评美食美酒。
吃完饭,夫妻二人登车回府,到家下车时,已经午时末。
估摸着李氏还在午睡,两人先回了房,方盈洗过手脸,换身衣裳,就打发人去看岳青娥在做什么。
纪延朗也换了衣裳,正想和她一起打个盹,见状不由苦笑:“我还真当你听进去了,原来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听进去了啊!”方盈瞪圆眼睛,“你不是叫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么?”
纪延朗挑眉,方盈狡黠一笑:“我就想这么活。”
他话是说得动听,但若真听他的,做一个恃宠而骄、只顾吃喝玩乐、敷衍家务琐事的妇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厌烦,那时她要靠谁去?
“有一摊事给我管,时常要动脑子,才不至于无所事事、伤春悲秋,最后变成个糊涂人。”方盈含笑解释完,起身道,“你眯一会儿吧,我见管事去。”
纪延朗看着她走出门,望着院子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摇头一笑,自去午睡——
作者有话说:好久不更新,还涨收藏,有点心虚……
是这样的,上一章更新后,怎么都写不出这一章,对行文进度着实有些焦虑,我就想着要不先把另一个坑填完,结果那个写完一章,也接不下去……
最近终于想明白本文后续该怎么走,我会努力写的,也请还在追的小伙伴多多鞭策我,帮我一起完成这个故事吧,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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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不过这一日,方盈到底还是早早休息了——因为她那拖拖拉拉的月事终于来了。
她发觉时,正与岳青娥在一起,对方听了便笑道:“挺好,今日来了,明日能在家歇一天,到后日应该也不碍什么事了。”
“是啊,我原来就怕赶上后日出游。”方盈痛经不算很严重,但经血量比较多,若在经期第一天出游,实在是很麻烦。
正好要商议的事,也差不多商量完了,岳青娥就让方盈先回去休息,还替她回禀了李氏——那边干脆打发人传话,让方盈和纪延朗留在房中用晚饭,不必过去了。
方盈踏踏实实在房里休息了两夜一天,到初十早上醒来,纪延朗已经不在身边。
“郎君在练拳。”立春一面挂起帐子,一面回禀,“外头天气好得很。”
之前她们一直担忧到休沐日天气不佳,因此方盈听见这句,很是松了一口气。
她这边穿衣洗脸、坐到妆台前梳妆,纪延朗也打完拳,从外面进来洗脸更衣了。
他们两个要先一步去繁台,看着下人们布置,所以直接穿上为出游准备的新衣,到李氏房里简单用过早饭,便辞别母亲,先出门了。
此时将到卯时末,正是纪延朗平日去营里的时辰,按理说时辰还早,路上车马行人却已不少,且一看就都是出城游玩赏春的。
等他们夫妻到了繁台,居高临下俯瞰内城,车马已又多一倍。
“幸亏叫他们早早拉着家具陈设出门了。”方盈庆幸道。
“嗯,我看还是打发人回去给娘传个话,让她们不妨晚点儿出门,左右这会儿高台上还有点凉。”
时辰尚早,高台四面临风,确实有些凉意,方盈点头赞同,纪延朗握了握她指尖,触手冰凉,忙说:“你加个披风,先去帷幔里坐吧,我盯着他们。”
方盈看管事带着下人忙活得还算有条理,加之来这一路,身上确实有点不适,便答应了,进去帷幔里坐下,抱着汤婆子,又喝了杯红糖姜水,觉得缓过来了,才扶着立春起身,指挥仆妇们铺设毡毯几案等物。
将将布置得差不离,纪延朗进来寻她:“府里传信过来,娘已经上轿出发了。”又一指侧边角落,“女眷更衣之处隔出来了,你瞧瞧还缺什么。”
方盈答应一声,一边往更衣处走,一边问:“给厨娘的地方隔出来了吗?”
“隔好了,在西边,厨娘自己收拾呢。”
方盈转头吩咐立春:“找个人去传话,让童娘子尽快点一下带来的食材,若有忘的缺的,也好打发人抓紧去买。”
立春应声去办,方盈又说纪延朗:“你不用陪着我了,外面要是没事,你先去天清寺吧。”
李氏说了要给天清寺添香油,纪延朗便停住脚:“也好,我去去就回。你累了就歇一歇,打发侍女仆妇去跑腿办事,别自己跑来跑去。”
方盈也不想自己来回走——不是别的,她
现在一行动,就觉得经血汹涌而出,很怕月事带浸透了,染到裙子上,因此到更衣处,她先换了月事带,又坐下来看着仆妇们布置好了,才扶着立春出来,想去厨娘那边看看。
谁知刚到半路,就碰见回返的纪延朗,“你不用去了,我刚从那儿过来,是有些食材短缺,已经打发管事去买,放心吧。”
方盈问缺了什么,他却没记住,“好几样呢。今日游春的人多,下面有摊贩挑着担子卖各种新鲜吃食,我吩咐过了,就算买不到短缺的东西,买些现成吃的回来也可。”
“立春去一趟,跟童娘子对一下菜单。”方盈还是不放心,“尽快回来报我。”
纪延朗看着立春应声去了,自己伸手扶住妻子,劝道:“喝口水歇一歇吧,等人都到了,更得不着闲了。”
方盈随他一起回去女眷席位处,两人谈了几句李氏等人到哪了、还有多久能到的话,就有下人来回报,说孙家七郎、余家十一郎听说六郎在此,特来求见。
“你去吧。”方盈道。
都是幼时玩伴,既在这里遇见,总要寒暄几句。
纪延朗起身出去,没一会儿立春回来禀道:“童娘子请娘子安心,缺的几样,碍不着宴席菜单。她那边已经起灶烧水,忙得不可开交。”
方盈点点头,后面侍女仆妇接二连三来回报各种事情,她就没再管厨娘那边。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禀报,说夫人一行已经到了外城,六郎亲去接了。
方盈忙叫立春拿出镜子理过妆容,又将各处巡视一遍,吩咐煮上山泉水,以备烹茶,便也到高台边去候着。
很快一家子人就簇拥着李氏上来了,方盈上前扶住婆母,笑问累不累,是喝杯茶歇歇,还是先走走,看看风景。
“不累,先走走。”
难得出门,李氏精神不错,打发儿子们自去交际——方才一路上来,遇见不少亲朋旧友——带着儿媳妇和孙儿孙女们先去俯瞰一回皇都,又往桃林里走了一圈,才进去帷幔就座。
大人们要喝茶歇歇,孩子们却没玩够,岳青娥知道方盈身上不爽利,让她留下陪李氏和三个妯娌,自己拉上纪四娘带孩子们去放风筝。
一家子婆媳妯娌,平日在家天天脸对脸,没那么多话可说,因此一盏茶后,便组了牌局。
方盈坐在李氏旁边,看她和三个嫂嫂玩牌,偶尔有下人过来回事,李氏便笑道:“行了,别拴着你了,先去忙你的。”
“娘说得对,人不用留着,钱留下就行。”安氏玩笑道。
方盈一面起身一面笑道:“三嫂莫急,等会儿我得空,必来赢你的钱。”
安氏摆手叫她快走,方盈离席走到边上,管事娘子迎上来回报:“六郎打发人来传话,说有几家女眷晚些时候要来拜见夫人。”
方盈听她一一说了是哪几家,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叮嘱对方几件事,然后抽空回禀了李氏。
李氏已有预料,“她们知道我来了,肯定要来说说话的。也好,人多热闹嘛。”
“娘说的是,儿已吩咐她们再备些待客的点心。”方盈道。
程氏候着她们说完话,招手让方盈代她玩几把,她要去更衣。
方盈便坐到安氏身边去,同她斗着嘴摸了几把牌。
之后程氏回来却不想玩牌了,自去散步赏景,倒是岳青娥把孩子们交给下人,和纪四娘相携过来,方盈把牌塞给二嫂,去更衣处查看过月事带,再出来时,已有客到了。
先到的这一家也算姻亲,是岳青娥堂姐及其婆母妯娌,一行四个大人,还带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方盈和岳青娥一向亲近,知道她与这位堂姐只是普通亲戚,平素往来不多,走上前打过招呼,便坐到纪四娘身旁,听长辈说话。
岳堂姐嫁的也是武将之家,她公爹与纪光庭父子一样,如今还驻扎在北面防范胡人。
“前几日送信回来,说他为国尽忠、脱不开身,小儿子那未婚妻本就因孝耽搁两年,如今已年纪不小,别再为他不在家拖延婚期了。是以我就请人择了吉日,定在下月二十六办喜事,到时夫人若是有暇,可要来喝杯喜酒。”岳堂姐的婆母笑盈盈邀请道。
“这是大喜事,给你道喜了。就算我去不了,也定叫二娘她们去道贺。”李氏笑着一指岳青娥。
毕竟是拐了两道弯的姻亲,对方也没指望李氏能答应亲自去,回了几句客套话,便提出告辞。
李氏让岳青娥送客,没想到她送了一回,又引回来几个——这般来来去去,又见了三拨客人,就快到午时了。
方盈估计大家这会儿肚子有些空了,就吩咐侍女去传话:“叫厨娘先把酥酪和豆腐花送上来。”
侍女应声去了,不一时带着几个人提着食盒进来,先找方盈回话:“六娘,童娘子说,早上他们往高台上搬豆腐花的时候,打翻了桶,豆腐花都坏了,她另做了几碗没加米酒的酥酪……”
“这是加不加酒的事吗?”方盈心头火起,“我不是……”
话没说完,纪延朗从外面进来,见她脸色不好,插嘴问:“出了何事?”
方盈皱眉道:“我特意吩咐过厨娘,四妹和怀芷肠胃不好,克化不动牛乳,亦不能饮酒,因此单给四妹和侄女们做糖水豆腐花吃……”
“啊,我想起来了,厨娘跟我说过,装豆腐花的桶打翻了。”
“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方盈急了。
纪延朗见三嫂和四嫂都往他们这里看,还交头接耳,忙示意方盈低声,自己也压低声音道:“我想着有替换的,就没多说,怕再惹你烦心。”
方盈气得头昏,早不说是怕惹她烦心?那事到临头才说,她不是更烦心?
纪延朗还在劝她:“肠胃不好,少吃几口也不碍事……”
“你知道什么?”方盈压不住火气,语气也冲了起来,“什么叫少吃几口不碍事?你知不知道有人只吃几口牛乳,就会腹中鸣响、排气不止?四妹一个小娘子,生性羞涩,知道自己肠胃如此,看见放到面前的酥酪,她能吃吗?”
纪延朗让她问得哑口无言,幸好这时岳青娥也发觉异常,走过来询问,才解了他的围。
“这事啊,不怪六郎,他不知道。还是怪童娘子,你不是同她交代过么?”岳青娥听说原委后,拉住方盈的手,柔声劝导,“莫急,这样,去个人叫童娘子赶紧煮几碗汤团,快快送来。”
先前回话的侍女忙应声去了。
方盈略微冷静了些,“多谢二嫂,我……”
岳青娥按住她手:“跟我客气什么,你先去入座,六郎也去吧,我来盯着厨房。”
方盈还待推辞,却被岳青娥推了一把:“你身上不舒坦呢,这时候不要和我争,去吧,亲手给娘奉一碗酥酪。”——
作者有话说:本文中的酥酪是牛乳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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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方盈怒气还未完全平复,就这么进去,脸上肯定会带出来,便低声对纪延朗道:“你先过去。”
纪延朗进来,本来也是有话回禀,他点点头,脸上挂出笑容,先一步到李氏跟前,说他们兄弟席位安在旁边凉亭,两位兄长还邀了几位好友谈诗论赋。
“那可难为你了。怕是坐都坐不住吧?”李氏笑话小儿子。
“儿子坐不住,就进来彩衣娱亲。”纪延朗笑道。
李氏笑着摆摆手:“我这里用不着你,坐不住也多听听吧,权当陶冶性情了。”
纪延朗笑着应是,告退出去。
方盈这才带着人走上前,含笑道:“刚做好的桂花米酒酥酪,大伙先吃一碗暖暖胃吧。”
她亲自端起一碗送到李氏面前,然后走到纪四娘身边,伸手在她背上虚虚一按,弯腰笑道:“四妹稍候,另给你煮了汤团,马上就来。”
纪四娘轻轻点头:“多谢六嫂。”
安氏从方才六郎进来就发觉有异,眼睛一直盯着方盈,吃上酥酪了还要扬声问:“姑嫂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四妹吃牛乳不舒坦,我跟她说另做了汤团给她。”方盈大大方方回完话,还笑着打趣安氏,“怎么?三嫂也馋汤团了?”
安氏目光从妯娌扫到小姑,似笑非笑道:“我还真馋了,一会儿给我也来一碗。”
“听见了吗?”方盈转头吩咐立春,“叫她们多送几碗来。”
立春应声去了,方盈顺势就在纪四娘身边坐下,等安氏不再留意这边,又凑近了解释:“本来想给你和侄女们做糖水豆腐花,谁料高台难行,她们搬运时,不小心打翻了。”
纪四娘不善言辞,先说一句:“不要紧。”说完觉得不诚恳,还显得自己托大,紧着又接,“汤团就很好。”
好像还是不对,却实在不知说什么了,只好怯怯看着六嫂。
方盈看出小姑无措,笑着握住她手,低声道:“知道你省事,不挑这些,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六嫂绝无敷衍之意。”
“不……不敷衍……汤团真的很好,我挺喜欢吃……”
“好好好,知道你喜欢了。”看她已经有点结巴,方盈接过话来,微笑哄劝,“但也别吃太多,我叫她们做了你爱的山珍羹。”
纪四娘口味清淡,最爱吃菌菇,所谓山珍羹正是以骨汤烹制的各类菌菇,她感念嫂嫂的心意,发自肺腑道:“六嫂费心了,多谢。”
这时又有侍女提着食盒进来,显然是汤团做好送上来了,方盈笑着拍拍小姑的手:“难得出游,尽兴了才好,别顾虑太多。”
她怕自己坐旁边,纪四娘吃东西不自在,说完便起身,去哄着侄女侄子们玩了一会儿。
岳青娥回来时,见她带着孩子们玩得满脸笑容,觉得事情应当是过去了,便趁着与方盈一起去更衣时劝她:“回去记得哄哄六郎,别让他心里存了疙瘩——那事着实不怪他。”
方盈想问一句“他存什么疙瘩”,话到嘴边,觉得没意思,又咽了回去,答应道:“我知道了。”
“今日太忙,等明日倒出空儿来,再责问童娘子。”岳青娥又道。
童娘子是纪府厨房的管事娘子,管厨房已经有七八年了,资历老、厨艺高,还是从她婆母手里接的班——童娘子的婆母也是李氏的陪嫁,如今已在家荣养,却仍时时进府问安,在李氏面前说得上话。
方盈心知肚明,二嫂口中的责问,顶多也就是敲打几句罢了。
不过她也没想深究,在纪府这样的门第,许多事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更衣处出去,差不多到开席的时辰,方盈吩咐上菜煮酒,本想在李氏身边服侍一回,却被婆母拦住:“我这里不缺人服侍,你快坐下吧,忙了大半日了。”
还让身边侍女硬扶着方盈去入席,并吩咐:“酒就别让她喝了,倒杯姜茶代酒吧。”
于是方盈一杯姜茶喝到底,整场春游饮宴,滴酒不沾不说,还陪着行了好几轮酒令。
到散席时,几位嫂嫂都有点微醺,安氏一把拉住方盈,在她肩上虚虚一戳:“今日便宜你了,欠的酒,下回可都得补回来。”
“那可不成。”方盈不答应,“今日说好了我只是凑数的,一码归一码。”
说完把人往侍女手里一塞,笑嘻嘻道:“快回吧,别耽搁我们收拾。”她没饮酒,正好留下善后。
纪延朗也留了下来,陪她看着下人拆了帷幔、收好家具装车,才一个登车一个坐轿,进内城回府。
夫妻两个回到他们小院时,太阳已转到西边,空中云朵染上几许绯色,随春风徐徐飘荡。
方盈缓缓呼出一口气,迈步进了房门。
“累了吧?”纪延朗问。
方盈只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到家了,积累一整日的疲惫,好像都在这一刻压了下来,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两人各自换上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到榻上坐下。
“你们是不是光顾吃酒,没吃什么东西?”方盈先开口问。
“嗯。”纪延朗摸摸肚子,“叫她们下个面吃吧,肚子有点空。”
方盈就打发人传话厨房,让做一锅汤面送来,“跟她们说不用麻烦,哪个汤有现成的,就用哪个。”
纪延朗听见,想起白日的事,不禁哼道:“你还体恤她们,特意交代过的都糊弄了事,再纵着她们,以后还支使得动吗?”
“……”她还没找话茬,他倒先提起来了,方盈挑起眉毛,“我是怕你等不及。用现成的汤,盏茶功夫就能把面送来,等她们现做,怕不得天黑才能吃上。”
纪延朗一时无言。
看来他心里还真的有疙瘩,方盈打发了侍女,耐着性子道歉:“白日里是我不对,不该同你发火……”
“这怎么能怪你?还是那厨娘可恨,你既然都交代了,她就该如实同我回禀,而不是含糊其辞,只说句肠胃不好、不能饮酒,——我还以为四娘是因肠胃不好才不饮酒的呢,哪知道是牛乳?”
其实在方盈看来,此事最令她恼火的,还真不是厨娘——下人嘛,差使出了纰漏,必然会推诿塞责,又有另一个地位更高的主子,上赶着顶在前头,哪还肯实话实说?
她真正气的是,纪延朗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作主张,连说都没有跟她说一声。更可气的是,他心里准觉得这是体恤她、为她好、怕她累着。
这个纪六郎,似乎以为对妻子好,就是让妻子什么都不干、什么心都不操,等他有暇时,带出去玩一玩哄一哄就行了。
早晚得给他掰回来,不过不是此刻。
“她有她的错,我有我的错。”方盈淡淡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该当着下人就那样冲你说话,何况你本是为了替我分担,我后来越想越觉得惭愧……”
纪延朗当时确实觉得方盈当着人冲他发火,有伤他大丈夫的颜面,回到外面凉亭,与兄长们饮酒时,心里还一直不自在——又不是什么大事,一碗酥酪,宴席未开、连道菜都不算,值当她发脾气么?
但他毕竟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心里讲理的一面也在嘀咕,方盈并非乱发脾气——明明可以另做个别的,厨娘却偷懒只上酥酪,显然是轻慢四娘,四娘看到送到跟前的酥酪,不会想到厨娘出纰漏,只会以为是兄嫂忽视她、不拿她当回事。
所以这会儿方盈一道歉,纪延朗心里那点儿不自在立即消散,忙伸手按住她指尖,道:“我才惭愧呢,自己亲妹妹饮食有避忌都不知道,还给你添乱。”
方盈没料想他这么快就自己转过弯了,愣了一下,才道:“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四妹吃不得牛乳,只留意到她从来不碰牛乳做的东西,这次便特意问了她身边侍女。”
“难怪你那么生气。”
特意问过了,还是给酥酪,四娘就是个泥人儿,也还有三分土性呢,哪能不往心里去?
纪延朗终于明白为何方盈当场就急了,“不行,这个厨娘,我非得罚得她再不敢如此不可。”
方盈反手拉住他:“你别越俎代庖,二嫂说了,明日责问厨娘。”
“平日是二嫂管厨房?”
“嗯。”
纪延朗没再说话,方盈看他神色似乎平复了,便松开手,喝了半杯温水。
接着汤面送到,两人吃过面,出门一天都有些累,早早收拾睡下。
第二日岳青娥说到做到,当着方盈把童娘子叫来,问她豆腐花洒了怎么不报。
童娘子果然推说是报给了六郎,上不加米酒的酥酪,也是六郎
允准的。
“那你是怎么跟六郎回报的?”岳青娥问完,又慢悠悠补一句,“我要听原话。”
童娘子眼睛转了两圈,支吾道:“当时忙……忙乱,奴婢可能记得不准,隐约是……是说的四娘不能饮酒、肠胃也不好,克……克化不动牛乳……”
“真是这么说的?”岳青娥问。
童娘子答之前心里没底,答完反而觉得自己就是这么说的,肯定道:“是。”
“可是六郎说,你没说过后面这句。”
童娘子神色一变,瞄了瞄方盈,狠狠心,跪倒在地:“那兴许是奴婢记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没看紧她们,打翻了豆腐花,请二位娘子责罚。”
果然能管得了厨房的,心思转得就是快,她这么直接跪下认错,只说打翻豆腐花的错,不提酥酪,倒彷佛是给纪延朗圆话、含冤替罪一般——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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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下晌纪延朗回到家,第一句就问:“厨娘怎么处置的?”
他还真挺把这事放心上,“罚一月月钱,再赔那一桶豆腐花。”方盈答道。
“没了?”纪延朗一脸不满意。
“也就是这样了,小惩大诫嘛。”方盈细细同他解释,“童娘子管厨房有七八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最不爱听这话,什么叫苦劳?又不是让她一个人做一家子的饭,厨房上上下下有多少仆妇供她驱使?什么地方苦到她了?嫌苦换人!”
方盈叹口气:“你还记得满嬷嬷吧?”
纪延朗皱着眉想了想:“原先管厨房的满嬷嬷?”
“是,童娘子是满嬷嬷的儿媳,就是从满嬷嬷手里接管的厨房。”
“那又如何?父亲战功赫赫、百战百胜,我贻误军机,官家会看在父亲面上就轻轻饶过我吗?”
都把打仗拉出来比了,可见是动了真气。
但方盈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气愤,都睡了一觉,又去骑军营操练一天了,居然还记着此事,“贻误军机?言重了吧?她这至多算是丢了匹马,以驴充之。”
她是玩笑口吻,纪延朗却不为所动,冷着脸道:“你昨日可不是这般态度。”
闹了半天还是记她的仇,方盈也不笑了:“看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昨日为何生气。”
这话提起来,可就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了,她径自转身进去,到榻边坐下。
为何生气昨日不是说清楚了吗?纪延朗纳闷,跟进去问:“不就是因为厨娘明知故犯、虚言欺上么?”
“不,我最气的是你知情不报。”有些话原本不好直说,但有他拿打仗来作比在先,方盈灵机一动,索性借着他打的比方,说自己想说的话,“昨日我是主帅,你身为援军,接了我的军情却不报给我,还自行做主,该当何罪?”
纪延朗:“……”
她还顺着演起来了。
“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冤枉?”方盈又问。
纪延朗看她绷着脸、一本正经装主帅,俏皮得很,怒火顿时消去大半,也起了玩心,跨步走到方盈对面坐下,双手抱拳道:“元帅明鉴,末将委实冤枉。”
“冤在何处?”
“若非厨娘蓄意蒙骗、谎报军情,末将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敢自作主张、隐瞒不报。”
“荒唐!你在你们军中,也这样仅听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吗?”
纪延朗一叹:“是末将小瞧了那刁奴,未曾想到她有这般胆量,明明得了元帅之命,还敢当面糊弄末将。这刁奴实在可恨,依末将之见,理应重罚,以儆效尤。”
说来说去,他就是恼怒童娘子拿话糊弄他,却回避自己的错处。
方盈做戏都到这里了,当然不肯让他就这么绕过去,当下冷哼一声:“刁奴的罪责,她已认下,你呢?就一点错处都没有么?”
纪延朗本来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尤其昨日回到家,方盈还跟他道过歉。
但此时此刻,她借着“贻误军机”这个比方,将此事套进去,纪延朗就不得不承认:“末将确实也有不对之处,不该自以为是,扰乱元帅部署,还请元帅原宥。”
遣词用句似是十分正经,却被他说得拿腔拿调,还双手抱拳冲方盈摇了摇,一派调笑之态。
方盈抬手按住,笑道:“你说是这么说,心里定然觉得一点家务琐事,如何能与军机大事相比,是不是?”
“不敢不敢。”纪延朗见她不演了,笑着反握住她手,“事虽有大小,道理是相通的。”
“你真这么想?”
“嗯。”纪延朗觉得都低头认错了,没必要再纠缠这个,点头道,“真这么想。”
“那你开头说‘贻误军机’,是贻误谁的军机?”
这是又做上戏了?纪延朗回头想想:“自然是元帅的军机。”
“既是我的军机,你为何如此恼怒,定要重重罚她?”
纪延朗一时不答,方盈却已通过前面几问几答,听出他是恼羞成怒于竟为一厨娘所蒙骗,接着问道:“你没发觉她是因你‘贻误军机’的么?若不是你去了,她敢不报我就自行定夺吗?”
纪延朗立时瞪起眼睛:“我……”
方盈抬起另一只手,将他宽厚手掌合在两手掌心,柔声道:“你先别急,听我说,童娘子此番作为,其实并非你想的虚言欺主,故意蒙骗愚弄你,恰恰相反,她是想用你来压我。
“在她看来,此事有你做主,我知道原委后,定然不敢也不会多言——为一个庶出的小姑,得罪夫君,并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酥酪端上去,四妹是个极省事的性子,不吃就是了,断不会借此生事,——这点儿纰漏便可以轻轻松松含糊过去。”
纪延朗顺着这话想了一回,发觉果真如方盈所说,只要她不多问、轻轻放过,这事就会悄无声息地过去,无人知道四娘心里的委屈,亦无人知道方盈的用心。
他又恼怒起来:“这刁奴怎敢如此轻慢四娘?娘从来不曾苛待庶出子女,当年对几位姐姐,都是当亲生的一般教养,区区一个仆妇,哪来的倚仗,竟连正经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方盈叹了口气:“当年你出事后,娘再无心力顾及其他,又有三房四房搅事,难免忽略了四妹。府中忠心下人,尤其是随娘陪嫁来的,亦因此加倍厌恶几房姨娘和她们所出子女,觉得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这同四娘什么相干?她既不是贺姨娘生的,年纪也小……”
“不是还有二姑做例子么……”
纪延朗这一口气堵的,正梗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方盈松开手,亲手给他倒一杯温茶,“我也不是要给童娘子申辩或者求情,只是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就想把内里的纠葛同你说明白。”
纪延朗喝了茶,吐出那口气,道:“你接着说。”
“我记得从前同你说过,二嫂有怀芷时,娘曾经让三嫂四嫂协理过家务,还撤换过管事娘子,后来虽
然很快就不让她们管了,还是留了隐患。”
纪家是武将世家,本就有世代服侍的家奴,纪光庭一路累积军功、持节开府,自己抢的、别人送的各种奴仆,更是数不胜数,再加上李氏陪嫁的下人,正如一条大河中的几股暗流,无风无雨时合为一股、波平如镜,一旦起风下雨,难免分流碰撞,生出波澜。
“我知道,府里府外的风言风语,少不了他们的‘功劳’。”此事纪延朗多少知道一些,“后面不是把那些生异心的刁奴都遣走发卖了吗?”
方盈一笑:“如今说来,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当日我刚嫁进来时,帮衬二嫂处置家务,与三嫂四嫂和那些刁奴斗智斗勇,却没少依仗满嬷嬷、童娘子这些人。”
“依仗?”主子依仗仆妇,这像话吗?
“你以为呢?”方盈用眼角瞥他,“二嫂膝下无子,我是个家世平平的新嫁娘,要在这府里做出些事情来,能不依仗她们那些管事娘子?”
“那也是依仗娘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她们阳奉阴违,不肯真正出力,我和二嫂还能事事去找娘做主吗?”
纪延朗皱起眉,他想过方盈刚嫁进来时艰难,但没想到……不,哪有什么没想到,前日在食肆时,他自己还提过,只是有些事——就像她刚刚说的,如今说来只是一句话,当时有多难,他根本无法与亲历过那段时光的她感同身受。
“因此番前情,二嫂出面责罚童娘子,至多也就是像今日这般罚个月钱,要打板子或者像你说的换人,那得回禀到娘那里,请她定夺。”方盈声音放轻,“咱们家真正的当家人,毕竟还是两位大人。”
纪延朗想了一阵,一拍几案说:“那就请娘定夺!此事看着小,细想却没那么简单,家中仆妇擅自把主子分了三六九等,还敢借我的势压你,再把四娘踩到脚底——哪个礼义传家的人家会纵容这等刁奴?”
其实方盈早就察觉,有些下人——尤其是李氏陪嫁那一系的——再不严加管束,纵容下去,会有尾大不掉之患。
但这话轮不到她来说,岳青娥才是长媳,正经执掌中馈的那个,将来家业也是传给他们那一房,她不吭声,方盈一个小儿媳妇,只能三缄其口。
何况其中还牵涉婆母的颜面。
纪延朗就不一样了,他是婆母的亲儿子,又才失而复得不久,无论怎么说、说得深或浅,婆母都不会生气,且多少能听得进去。
“你说得也对。”方盈做出一副被他说服的样子,“我原先想着大事化小算了,但今非昔比,四妹也大了,眼看要定亲,总说她性子木讷、不善言谈,家中下人待她都是这番态度,她又如何立得起来呢?”
“正是这话。在家都唯唯诺诺,出嫁了更直不起腰。我换身衣裳,这就去娘院里。”
方盈跟着进去内室,帮他换上家常袍子,嘱咐道:“见了娘,别着急,慢慢地说,娘向来睿智明理,兴许你提个开头,她就明白你要说什么了。”
“我省得。”纪延朗低头在妻子脸上亲了一记,“你等晚饭时再去,我先走了。”
方盈送他到堂中,又拉住他叮嘱一句:“我前面有句话其实不对,童娘子是有功劳的,你记着这一点,别把话……”
纪延朗回身站直,双脚并拢,拿腔拿调道:“元帅安心,末将谨遵号令,这便去也。”
“……”方盈右手由拉变推,一使劲直接把人推出门去——
作者有话说:两位大人指的是父母,大人原本是对父母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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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方盈去到李氏房里时,那母子俩正在谈论官家要出巡洛阳的事,她坐下来细心观察许久,也没看出他们之前谈得如何,只好耐着性子等吃完饭回房,再问纪延朗。
“娘怎么说?”
“娘把我骂了一顿。”纪延朗往榻上一瘫,哀叹道。
方盈惊讶:“为何骂你?”
“同你一样,骂我不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呗。”
方盈:“……少冤枉人,我可不敢骂你。”
纪延朗低笑两声,拍拍身旁,让她坐过来。
方盈过去坐下,听他道:“同你说笑的。娘就是教训我几句,说父亲不管是年轻时候,还是如今,遇到大事定然都会同娘商议,有来不及商议的,也一定跟娘说明白原委。还说你不是没经过事的小娘子,单论管家,我还未必及得上你呢。”
“那我可不敢当。”方盈不想话题再绕着自己,追问道,“童娘子的事,娘怎么说?”
“娘说不稀奇,下人本来就得时常敲打、紧一紧弦,才用得顺手。又说她原就想着该让四娘同你和二嫂学学本事了,明日就把四娘交到二嫂手上,先从管厨房学起。”
方盈笑道:“娘这是一箭双雕啊。”
“嗯,我先头只顾生气,听完娘的话,再一想,二嫂已经出面罚过,若是娘还要就此事再罚,反倒更不利二嫂与你管束下人。”
那可不是嘛,令出多门,必然有损主事者威信。
纪延朗接着说:“不如把四娘推出来,既可让她学管家,又能借此机会敲打刁奴。”
“是啊,一举两得。”方盈放了心,想起晚饭前他们母子的谈话,又问,“官家出巡,定日子了么?”
“定了二十二日。”
“那你们骑军营是不是得随驾护卫?”
“嗯,不过我有些不想去。”
“为何?”方盈惊讶,随官家出巡既有荣耀又有功劳,还不用上阵拼命,是人人争着抢着的好差事,他这是怎么了?
纪延朗看着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盈以为他有什么机密要说,凑到近前,却听他用气声道:“舍不得你……”
温热气息扑入耳蜗,令人发痒,方盈斜他一眼,坐直身体。
纪延朗却捉住她手握在掌心,含笑道:“真的。反正他们都抢着要去,只要上头不非得点我的名,我就留在家陪你,咱们也躲个清闲。”
“你同娘说了么?”
“说了。”纪延朗知道方盈担心什么,补充道,“娘也不想让我去。”
也是,他死里逃生回来,在家统共还没住上多少日子,又刚立过救驾之功,这次护卫圣驾,不去也不耽误什么。
方盈便也笑了笑:“你是该在家休养一段日子。”说着低头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冻疮才好,死皮都还没掉完呢。”
纪延朗一本正经点头:“就是,正该趁此机会,好好养一养,再补一补,然后咱们使使劲儿,给娘生个胖孙儿。”
“……”方盈往回抽手,“我还在经期呢。”
纪延朗顺着她这股劲,凑到跟前,嬉笑道:“我说的是‘然后’,又不是现在。”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收拾收拾,早早睡下。
第二日早间,李氏打发了问安的女眷,单留下岳青娥、方盈和纪四娘,交代了纪四娘学管家的事。
“从厨房开始吧,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咱们家,却多半是不当家不知柴米得要花钱买。”
方盈跟岳青娥都笑起来,李氏看她俩一眼,对纪四娘道:“不用怕你嫂子们笑话,有什么不懂的,尽管直言相问,——你姐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岳青娥笑着接话:“嫂嫂也是一样,在娘家时,第一回进厨房,正赶上她们洗萝卜,我还当是人参,问我娘家嫂嫂从哪得的这么大人参,满
厨房的人都叫我逗笑了。”
纪四娘抿着嘴笑,李氏也笑道:“瞧瞧,都闹过笑话,没什么可怕的。”
“是,儿一定听嫂嫂们话,好好学。”纪四娘细声细气应答。
李氏点点头:“去吧。”
妯娌二人带着纪四娘告辞出来,先去听管事娘子们回事,顺便宣布四娘即日起协管厨房,之后又一起带纪四娘去厨房走了一遭。
“认认人,听听厨房每日有多少事项,然后教她算账看账本。”方盈告诉从骑军营回来的纪延朗。
“妙啊,学的时候正好重算一遍账,叫那些刁奴都绷紧了皮办事。”
他这气还没全消,方盈笑道:“放心吧,娘已经交代过二嫂,要借此机会整饬厨房了。”
有李氏的话,又有纪四娘顶在前头,岳青娥没了顾忌,只十余日就抓了个厨娘克扣份例、中饱私囊的现行。
“不是童娘子,是她手下专给几位姨娘做饭的赵婆子。”方盈跟纪延朗解释,“贺、杨两位有钱,时常打赏,她自然不克扣,偶尔还给开小灶,单做些吃的,克扣的多是孙、江两位。”
能留在纪府的姨娘都生育过,贺姨娘生了纪府长女和三郎四郎,杨姨娘是五郎生母,孙姨娘生了二娘、三娘两个女儿,江姨娘则是纪四娘生母。
纪延朗奇道:“四娘都去管厨房了,她还敢克扣江姨娘?”
“这次抓到的自然不是克扣江姨娘,不过顺藤摸瓜,再叫四娘出面问话,赵婆子嘴硬,她手底下的人可绷不住,很快就全招了。”方盈说到此处,叹一口气,“也是我们失察,先前看到孙姨娘总是脸色不好,还以为是为着二姑的事,谁料到……”
纪延朗拉起她的手,宽慰道:“怪不着你,孙姨娘服侍娘都多少年了?遇上这等事,还一直忍着不开口,她把娘当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二姑那般作为……”
“那又同孙姨娘有何干系?爹和娘何曾因为二姐迁怒过她?”
倒也是,李氏治家一直很讲规矩,庶出子女从来不会让妾室养育、更别提教导,便是那位因夫家而与娘家决裂的二姑,与生母也并没有多亲近。
方盈点点头:“你说得对。”
“那赵婆子怎么处置的?”
“撸了差事、打了板子、抄没所得。”方盈知道他想听什么,笑着接道,“童娘子辩称不知此事,娘打发福嬷嬷去厨房,当众申斥她无能昏聩,有负夫人所望,处月钱减半,以观后效。赵婆子的缺,娘让二嫂自己选人补上。”
纪延朗果然大乐:“正该如此。”
方盈笑着端起茶,浅浅啜饮一口,听他接着说:“今日送走圣驾,我就闲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春光正好,去哪都好。”方盈不挑。
纪延朗禁不住笑起来:“是啊,春光正好。那明日先去汴河沿岸随便走走,走累了,我们就找个食肆,坐下来歇歇脚,再喝上几杯。”
他说的着实令人向往,正好家里也没什么事——厨房经过这一回,应能服帖很多,方盈第二日便心无挂碍地同纪延朗出门游玩。
两人沿汴河南岸,穿花拂柳,走走停停,十分惬意。
“河水好像比上次浅了一些。”方盈遥望河上行船,“这半个月只下了两次小雨,是不是有些旱啊?”
“没听说旱,中原之地不似我们蜀中,雨水惯来少些,尤其春日,要不怎么说‘春雨贵如油’呢?”
方盈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开封府开始修河道了吗?”
“外城修着呢。”纪延朗答完,忽然笑了笑,“上次不是遇见秦王巡视河道,还说起外城有盗贼吗?”
“嗯,盗贼抓到了吗?”
“抓到了,你猜在哪抓的?”
“那我哪里知道?”
纪延朗奇怪:“十六那日岳父一家乔迁,你去了没听说吗?”
方家十六日乔迁新居,方盈自是一早就去了,纪延朗却因营里有事,午后才到,当时新宅子里正忙着安置,他也没得着空跟岳父多谈。
“没有,我爹在家从来不提府衙的事。”
“唔,也对。盗贼正是在干涸废弃的河道里捉到的。”纪延朗揭开谜底。
方盈惊奇:“外城有很多干涸废弃的河道么?”
“不多,有几条就够他们躲的了。”
“这些人倒是会藏。”
纪延朗点头:“嗯,他们白日躲在河道里吃喝玩乐赌钱,夜间出来偷盗,行踪诡秘,极难追缉。还有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也躲在里面。”
“那开封府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秦王上任后,亲自督促军巡院加紧盘查、日夜巡逻,正好又巡视河道,两相交叉,便发现了痕迹,终于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真好。”秦王还真是个实干派,方盈对好友的未婚夫君印象大好,悄声问纪延朗,“这次官家西巡,留秦王监国,也是在强调储位已定吧?”
纪延朗皱眉道:“按理说是这样,但昨日官家起驾,随从里突然多了卫王。”
“卫王?官家不是叫他闭门思过么?”
“是啊,本来官家只点了楚王、蔡王、岐王三位随行祭祖,谁也没想到,临行前卫王竟随侍在官家左右。”
方盈:“……”官家这是什么用意?——
作者有话说:卫王是二皇子。楚王、蔡王、岐王是官家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