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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她今日回来是有事求父亲方承勋,所以生气归生气,本来是没打算提起此事,闹得大家不快的,反正纪家已经准备好了三进大宅,只等明年收拾好了就可以搬进去。


    但没想到,方承勋午后早早回来,父女两个刚寒暄过,他就提起那栋宅子,说受之有愧,问方盈能不能想法子推辞不受。


    “这是二位长辈当面定下的事,哪有女儿置喙的份?何况已过了这么多日子,郡公和六郎都已出征,儿就算有法子,也没人可去推辞。再说……”方盈话音一顿,像是玩笑一般说道,“儿这次回来,各处看了看,咱家也确实该换个大些的宅院,连二娘房里都堆满杂物……”


    潘氏听着话音不对,忙说:“那不是杂物,是收起来的夏衣纱帐、还有凉席,都用箱子装好了,不碍事的。”


    “也是,二娘天天只带着大郎二郎傻玩,既不读书也不写字,只回去睡个觉,是没什么事好碍的。”方盈微笑道。


    “……”怎么又转到读书写字上去了?这个继女是专门回来找她茬的吗?潘氏委屈地看一眼丈夫,希望他为自己说句话。


    方承勋却似乎没听出来,还问:“二娘不是识字了吗?我记得盈儿在家时,就教过二娘识字,怎么?如今不学了?”


    潘氏心里怄得慌,当着继女却不好说什么,只道:“孩子贪玩,我也没空看着她,可不就放下了么。”


    “那大郎呢?”方盈插嘴,“大郎不是开蒙了吗?他平日习字做功课,母亲不亲自看着吗?”


    “呃……”潘氏叫她问住了,说没有,那是当着知情的丈夫撒谎,说有,继女肯定要问为何不能两个一起看着。


    这次方承勋终于看出妻子需要他帮腔了,清清嗓子道:“二娘毕竟不能同大郎比,她只要识得些常用字,不至于粗鄙即可……”


    “父亲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如今咱家有纪家这门姻亲,父亲的仕途定会步步高升,到二娘谈婚论嫁时,必定说的也不是小门小户。若只任她这么天天在家傻玩,不读书不识字,将来嫁出去,就算女婿不嫌弃她粗鄙,也难免会嘀咕咱家怎么教养女儿这般不上心。”


    方承勋平生最看重的就是仕途,听女儿这么一说,心下便是一喜——若纪家还肯提携,他仕途当然不会仅止于此,到二女儿适婚之龄,说不定就能做上州府主官,那时二女儿的婚事,即算及不上纪家,也不会差了。


    “不错,是不能再放任她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方承勋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转向妻子说,“以后叫大郎和二娘一同习字,写好的功课一起拿来给我看。”


    “可是官人每日从衙门回来就已经很累了……”


    “无碍,子女教养是头等大事。”


    潘氏看丈夫一副就这么定了、不必再多说的模样,只好应一声“是”,心里却还是不痛快,明明二娘是她亲生的,叫方盈一说,倒好像她苛待亲生女儿似的,潘氏越想越心气不顺,找了个借口,起身出去了。


    她气跑了,正中方盈下怀,还省得她开口提和父亲单独说话了,看着堂中只有立春侍立,方盈便直接开口:“爹,有件事想托您打听……”


    方承勋听说是打听一个前日溺水而亡的御医学徒,眉头立时皱起:“这是谁托你打


    听的?”


    “周国舅的女儿。儿这两年与她常有来往,我们夫人也希望我和她能结下交情。”先说明周从善的显赫家世,再搬出夫人做一重担保,料想父亲不会拒绝。


    方承勋垂眸思量片刻,果然没有一口回绝,只问:“只要仵作和经手的差役姓名?”


    “是。她特意交代,让咱们不必多问,更不要声张,只把姓名告诉她即可。”


    此事对方承勋来说非常简单,也谈不上风险,因为他甚至不用打发人去问,只要翻翻案卷就能知道,便点头答应下来:“明日去衙门查过了,再打发人告诉你。”


    方盈给父亲道了一声辛苦,接着潘氏去而复返,说可以开饭了。


    一家人一起用过饭,方盈又坐了一会儿,便提出告辞,“六郎不在家,我还是早些回去。”


    “嗯,早些回去吧。家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惦记,把心思多放在侍奉夫人上,没事就不要再往回跑了。”方承勋嘱咐道。


    方盈当面乖顺地应了声是,出门坐上车以后,脸色却不自觉沉下来。


    立春小心地看了自家娘子几眼,等到车行出巷子,便柔声劝慰道:“官人不知道夫人待您像亲生女儿一样,大约是怕您总回娘家,惹得夫人不悦,才这么说……”


    “行了,他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吗?”方盈冷笑,“明明就没有管过女儿一天,却最害怕别人说他教女无方,非得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占住大义,以示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心里才踏实。”


    这话立春就不敢接了,车上一直安静着,直到进了纪府。


    方盈听见外面动静,呼出口气,抬手揉了揉脸,努力笑了笑,问立春:“如何?”


    立春摸出荷包,从里面取了一片芝麻饴糖,给笑得勉强的自家娘子。


    “……”方盈瞪立春一眼,却还是接过来放入口中。


    香香甜甜的滋味很快由舌尖蔓延开来,方盈细细品味着这点儿香甜,到下车时,脸上的笑容便如平常般自然亲切了。


    连李氏也没看出什么异常,问了几句家中好不好之类的话,就让方盈回去了。


    第二日午后,方家来人传话,被带到方盈房里后,呈给她一个手掌大的、用浆糊仔细粘好的信封,还说:“官人说,原样送过去便好。”


    来传话的是平日在潘氏身边服侍的管事娘子,并不识字,说这话时也一副根本不明含义的样子,方盈便笑了笑,回道:“我知道了,辛苦你。正好我给二娘找了些纸笔字帖,劳烦姐姐给她带回去。”


    立春将早收拾好的东西交给管事娘子,自己送她出去。


    方盈拿着信封翻来复去看了看,外面一个字也没有,举到窗前,透着光也看不出字迹,她寻思片刻,还是没听父亲的话,拿裁纸刀割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笺取出来展开看了。


    信笺上果然如她所料,并非只有人名——她爹做父亲不怎么样,为官做人却很周全,从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她都说了是周家所托,要姓名就只给姓名这么木讷,可不是她爹的作风。


    方盈将仵作和衙役的家世履历扫了一遍,原样折好信笺,放回信封里,自己找了个小荷包装好,等到去李氏那里用过晚饭,便同婆母提起,想明日去找周从善说话。


    “去吧。”李氏欣然同意,“趁着这几日还没那么冷,多出门走走,省得在家闷得难受。”


    此刻没别人,方盈就笑道:“儿是想着,能这么去找她串门的日子也没多少了,等她婚事有了着落,怕就再没这么随意。”


    李氏赞同地点头:“不错,去吧去吧,玩得高兴就用过晚饭再回,天冷,周小娘子若想喝几杯,你就陪着,六郎说上次他带你去丰乐楼,你怕喝了酒回来失礼,愣是没让上酒……”


    这人怎么还把这事跟娘说了?!方盈忙解释:“儿是想着走的时候也没说去丰乐楼……”


    李氏摆摆手:“我知道,你自小乖巧听话惯了,心里有规矩这条线,轻易不敢越过去,今日就是同你说,别怕,娘这里没有那条线,出去玩就尽兴了再回家。”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柔慈和,方盈禁不住鼻端发酸,却努力笑着说:“其实儿觉着在外面喝酒,反而不如在家里尽兴。”又埋怨道,“六郎真是的,还为这个特意跟您说……”


    “这你可误会六郎了。”李氏笑着为儿子说话,“他同我说这个,不是为着你们出去,而是想说他出征了,怕你闷在家里,恳求我说,万一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提要出门,请我催着你出去走走。”


    方盈颇为意外,实在没想到纪延朗会特意跟李氏说这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李氏要说的话说完了,也不等方盈回,只催她早些回房歇息,“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又黑又冷,早些回吧。”


    方盈答应一声,起身告辞出去,扶着立春的手在寒冷的晚风里走了一路,心都还是热热的。


    第二日到周家见了周从善,也忍不住先说起此事,并感叹:“你说是不是老天看我年幼丧母,爹又是那样,所以才叫我遇上我们夫人这样的活菩萨啊?”


    “老天?这关老天什么事?”周从善煞有介事地抬头,透过窗看了看天,“明明是你自己想尽办法去给纪夫人做儿媳妇的啊!”


    “……”


    “要说老天的意思,那可不是你们夫人,得是纪六郎……”周从善突然坏笑。


    方盈一把推开她:“跟你说正经的,又打趣我。”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啊!”周从善突然摆出一脸正气,“你方才是不是说,是纪六郎瞒着你先同你们夫人打过招呼,你们夫人才同你说了这番话的?”


    方盈无法反驳。


    周从善脸上正气一扫而光,笑嘻嘻道:“这么看,这纪六郎还不错嘛,知道心疼你。”


    方盈瞪她一眼,从袖中取出荷包塞给她,“喏,你要的东西。”


    周从善接过荷包取出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笺,一边展开一边问:“你偷看过了?”


    “什么叫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


    “嘴硬吧你就,这信明明是封好的。”周从善一眼扫过字迹,接着折好信笺,塞回信封,转头叫侍女进来,“你亲自去把这个交给李岑。”


    侍女应声退下,方盈问:“李岑是谁?”


    “家里的管事。”周从善答完,又说她,“你少操心吧。”


    “这两日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你应该派人去见了那个文御医吧?”


    周从善瞪着方盈不答话,方盈无奈道:“我不掺合,我想掺合也没那个本事,出个门都要先问过婆母,手下更是连个能出二门的人都没有,我能掺合什么?”


    周从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却还是没说话。


    “你就当同我闲聊嘛,我帮你捋顺一下思绪,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方盈说完,见好友神色略微松动,直接发问,“上次你说,那宫人说的事,对上了你一直以来的疑虑,是什么疑虑?”


    周从善抬眸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答道:“我祖母病故后,表哥病情确实有加重,但我去看过他,本意是我去开解宽慰他,不想见了面,反倒是他看得更开,反过来开解我……其实一直以来,表哥对生死都比我看得开。而且之后他病情渐有好转,我家发丧那日,还出宫送了祖母一程,谁料几个月后病情又突然转重,第二日天没亮就……”——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又


    食言了……


    前面赶旧文结局熬夜太狠了,这两天精神头很差……


    大家都要早睡早起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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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她声音越来越低,方盈握紧她的手,插话道:“是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昭懿太子薨逝,明明与你家太夫人相隔好几个月,怎么都说昭懿太子病重是因太夫人病故而起?”


    周从善本来因忆起表哥突然去世而有些难过,好友这么一发问,她思绪也跟着转开,冷笑道:“那是因为宫里就是这么说的。”


    “……”宫里指的是谁?方盈犹豫一瞬,还是问,“太子殿下从病重到去世,只有不到两日,官家就没狐疑么?”


    “我不知道,当时整个人都傻了,什么都顾不上……”周从善低低叹气,“哭都哭不出来。”


    方盈握着她的手晃了晃,安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素来体弱多病的亲人去世,谁都很难往他是被人害了的方向去想,何况又是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东宫太子,当然是只顾着伤心了。


    “所以这些都是你后来才想起来的吗?还有别的疑虑吗?”她又问。


    “嗯,是后来清清静静住在相国寺,慢慢回过味来的。起因是听说最早给我祖母和表哥看病的宋御医因病告老还乡,我就想起来问我爹,宋御医医术高明,为何后来换了那个杨晟给表哥治病。我爹说是宋御医自己向官家举荐杨晟的,说杨晟擅长食疗食补,表哥的病根还在体虚上,若能通过药膳将身子调理好,以后便不会天气一变就生病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太夫人去世之前,还是之后?”方盈问。


    “之前,宋御医在举荐杨晟时,还提到因我祖母也病倒,他要宫里宫外两头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恐有疏漏,官家当即命他以医治我祖母为主,换杨晟去给表哥看病。”


    方盈禁不住喃喃道:“这理由实在太充分,换谁都无法驳回。”


    周从善点头赞同:“事情到这里并无可疑之处,但我祖母病故,表哥病倒,宋御医却并没回去给表哥看诊,这就很奇怪了。”


    “是宫中没有传召,还是他另有他任?”


    “当时宫中确实没有传召宋御医,后来也没有叫宋御医去过东宫——这一点姑且还可以归结为表哥病情好转,但表哥突然病重到去世,这两日之内叫了几乎所有御医去会诊,却独独没有宋御医,就太令人疑惑了。”


    这确实不合常理,病重之时,叫御医会诊,却并不包括给太子看病时间最长的宋御医,方盈问:“你查过原因吗?”


    “原因是后来查到的,更令人疑惑——宋御医因事告假,不在城中,等他回来,东宫都已经小殓了。”


    此事很耐人寻味,宋御医告假,至少在御医们中间不是秘密,若有人想害太子,这就是最佳时机,但问题是,别的御医也不可能全被收买,难道他们就没人看出异常来?


    方盈把自己这个疑惑说了,周从善道:“他们是不会全被收买,但很可能都被有心人误导。”


    “你是说杨晟?”


    “若表哥真是为人所害,杨晟一定脱不开干系,不然怎么表哥一去,他就‘自杀’了,连他那个捣药煎药的学徒都没活过三年?”


    这倒是,方盈点头表示赞同,又问:“这个杨晟死时多大年纪?家眷也在京中吗?”


    “刚过四十,家眷原本是在的,杨晟死后,扶棺回乡了。”周从善说完,想了想又补充,“杨晟是渭南人。”


    “莫鸿照呢?多大年纪,有家眷吗?”


    “他……”周从善说了一个字,突然反应过来,一把丢开方盈的手,“我让你绕进来了。”


    方盈还装傻:“啊?”


    “啊什么啊?”周从善瞪着她道,“你还真不愧是开封府推官的女儿,问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莫不是见过令尊审案?”


    方盈失笑:“这可真没有,我只是想帮你理一理疑点。”


    周从善不接这话,端起茶喝了半盏,另说道:“既然你们夫人发话了,咱们晚饭就吃顿好的、喝上几杯吧,你爱吃肉是不是?说来咱们相识相交也两年多了,还没在一块儿好好吃上一顿饭呢。”


    方盈笑着点头:“还真是。”


    “你先坐着,我叫她们去问问厨房有什么肉,回来咱们再商量吃什么。”周从善说着去了外间。


    方盈坐着喝完一杯茶,周从善才回身进来,继续同她闲聊:“你这次回去,娘家都还好吗?”


    “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提起娘家,方盈就有些意态阑珊。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你如今回去,他们应该供着你、不敢惹你才是啊。”


    方盈摇摇头:“倒没惹我……”把继母还是不拿女儿当回事说了,“我就没见过这样做娘的,亲生女儿都八岁了,还是不闻不问、不管不教,心里只想着儿子。”


    “有些人便是如此,空长岁数,不长见识,始终如一的蠢。你也别生气,同蠢人生气,最不值得。”周从善提起小火炉上的热水,新冲了一杯茶,递给方盈,“我记得你这个妹妹以前是同你一起住的?”


    “对。”方盈捧着茶回道,“我也不是同她生气,是看着我爹生气,心里眼里只有他的仕途,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女儿家一共能在娘家呆多少年?他现在不好好教二娘,将来指望找个什么样的亲家?还任由我舅舅坑骗么?”


    周从善道:“没准是指望你呢。不过你说得对,要想许一门好亲事,至少得让你妹妹识字,你娘家估计没有识字的奴婢,我借你一个吧?”


    方盈愣了愣:“借我什么?”


    “识字的奴婢啊。”周从善笑道,“令尊公务繁忙,就算答应查你妹妹的功课,想必也不如对儿子上心。再说读书识字,总得有个人耐心从旁教导,才能学得好,光让她自己学写字、练字,令尊空了查查功课,恐怕马虎得很。”


    “你这里有合适的人吗?”方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随即醒悟,“这么能干的奴婢,你身边恐怕也离不开,还是算了。”


    “你别说,我身边还真有这么一位,能写会算、还懂礼仪,我暂且也用不着,借给你去教上你妹妹几年,保准能教出一个能干的当家主母。”


    方盈好奇:“谁啊?别是宫里出来的吧?”


    周从善笑着摇头:“不是。”


    不是?那还有……方盈抬眸问:“是服侍过太夫人的?”


    周从善点点头:“不错。这位姐姐自小在我祖母院里服侍,到花信年华却立誓终身不嫁,我祖母见她是发自真心,也没勉强,临终就把她托给了我。”


    “那不合适吧?服侍过太夫人的姐姐,去我们家那小门小户教一个八岁小丫头,太委屈了……”


    “委屈与否,你我说了不算,等我问问她,再给你回话。”


    话说到这份上,方盈只能道谢,周从善笑道:“不用忙着谢,真说定了再谢我也不迟。”


    “好,到时一定重谢你。”方盈也玩笑道。


    这时去厨房的侍女进来回话:“厨房说,肉食家中现有半只羊、两只山雉、几只肥兔子、还有几尾活鱼、鸡鸭若干。”


    “那酱焖个兔子吧,”周从善跟方盈说道,“上次她们用酱焖的兔肉还不错,肉质细嫩,酱香入味。”


    “好啊。”方盈是只要有肉,饭就吃得香。


    “羊肉你想怎么吃?汤锅还是火炙?”


    “我都行,你喜欢哪一种?”方盈觉得好友口味比自己清淡,怕她不喜欢烤的。


    周从善却道:“你是客,今日以你为主,你选一个。”


    方盈便直说道:“我还是更喜欢火炙的,多放香料。”


    “好,记下了吗?”周从善确定侍女记下了,又继续吩咐,“山雉加些菌菇做汤,再做一道水晶脍,其余小菜,令她们拣拿手的做吧。”


    侍女应声退下,去厨房吩咐,不一会儿周夫人那里得了信儿,特意打发人送了两小坛酒来,说一坛是春日里埋下的桃花酒,一坛是西域来的葡萄酒。


    等送酒的人走了,周从善跟方盈笑道:“特意挑了两种喝不醉


    人的送来。”


    “应该的,咱们俩真喝醉了,才闹笑话呢。”


    周从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跟她继母之间,关系比较简单,不像方盈家还多出一重姨甥的关系,尴尴尬尬的,平日两边相处,都是客客气气,谁也不干涉谁,似这般借送酒劝诫,已是少有。


    两人接着谈了些闲话,周从善就提起宫里,“我早就在想,官家把这两个皇子放到一起,这不跟斗蟋蟀一样吗?早晚两边得闹起来,果不出我所料,御驾一出京畿,宫里那两位妃子就对上了。”


    方盈好奇:“怎么闹的?这两位都跟随官家日久,应该知根知底,轻易不出手了才对啊。”


    “就是知根知底,对上了,才会下手更狠呢。”周从善笑眯眯的,一脸看好戏的神态,“这些年张贵妃仗着更得官家宠爱,明里暗里没少欺负徐惠妃母子,她们二人的来历,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方盈点头:“听说过一点儿。”


    她没说听说过的那一点儿是什么,周从善知道她不方便谈及宫中贵人的出身,便自己说道:“当年晋隐帝还小,烈祖皇帝不想那么早立太子,隐帝外祖家见烈祖信重今上,烈祖皇后还肯许嫁亲侄女,也不知是想讨好今上,还是欲离间他与我们周家,总之趁着官家在外领天雄军节度使之时,送了几个美人过去,张贵妃和徐惠妃都在其中。”


    这件事方盈听李氏大略讲过,知道那时昭穆皇后与官家也才成婚两年,而且这几个美人送进府时,正逢周皇后刚刚有孕,她是个同李氏一样贤惠大度的女子,非但不拦着丈夫纳妾,还劝说本来不想收下美人的丈夫,说正好她怀有身孕,不能服侍丈夫,这几个美人送来的正是时候。


    想到此处,方盈忍不住拉住周从善的手:“以后你可不要学昭穆皇后,做那等光便宜别人、只自己吃亏的贤惠大度人。”


    “……”周从善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劝我,前些日子是谁说要给丈夫挑个侍妾生孩子的来着?”


    “我与你情形不同,我们家妾就是妾,孩子只认我一个娘,皇家可不同!”


    “……”这话正中周从善心事,她禁不住冷笑,“你说得对,皇家便是这点不同,想当初,这两个再得宠,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袁惇、袁恪哪个也不敢叫一声娘,如今倒是都摇身一变,做了妃子成了贵人了。”


    袁惇、袁恪分别是燕王、秦王的名讳,听好友都气到直呼大名了,方盈有些后悔,不该提起这茬,忙把话绕回去:“说起来,这二位既是相同来历,也该有些香火情才是,怎么贵妃还常欺负惠妃母子么?”


    “香火情?你想什么呢?她们一同进府的几个,才是斗得最厉害的,不然怎么别人都变枯骨,只有她们俩生下儿子、还都长大成人了?”


    方盈听得后背发寒:“你是说,除她们之外的几个美人,是彼此争斗下死去的吗?”


    看她有些吓到,周从善拍拍好友的手,缓和了声调道:“也有赶出去的,反正只剩下她们两个。”又哼道,“要不是这些贱婢闹得太过,害我姑母孕中还要分神管教她们,兴许就不会早产,表哥也不会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方盈也禁不住叹气,叹完想起来问:“那她们这次是借什么事闹的?”


    “下人。贵妃执掌内宫事务,抓到惠妃身边的刘押班出宫夹带禁宫‘宝物’,要问罪,这个刘押班是惠妃身边很得力的内侍,贵妃此举等于断惠妃一臂。”


    “惠妃还以颜色了么?”


    “是不是她还的,现在还不好说,反正今日有人去开封府告了张贵妃的侄儿强抢民女、殴伤人命,应该就是你舅舅认得的那个。”


    “告到开封府?”方盈第一反应是担心父亲。


    周从善笑道:“放心吧,这等涉及皇亲国戚的大案,自是以最快速度递到监国的楚王殿下案头去了。”


    楚王是官家的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方盈放下心来,笑道:“那还真是有热闹看了。”——


    作者有话说:


    注:小殓是指为死者净身、穿着寿衣(殓服)


    第43章


    方盈回家就同李氏说了此事。


    “张贵妃此举实属不智,她娘家人整日惹是生非,连我都有所耳闻,她不加以约束,还想去抓别人的把柄……”李氏摇头,“内侍偷盗宫中财物,怎么都怪不到主子身上,子侄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张贵妃却是难逃一个纵容失察之过。”


    “娘说的是。”方盈附和,“这么看,徐惠妃虽然没有什么娘家人、缺少助力,却也省去很多麻烦。”


    李氏点点头:“惠妃只有一个堂兄,听说同惠妃一样,为人谦和、行止有度,家中子侄也没有出来胡闹的。”


    方盈听着这话音,同李氏以往说起时大略带过不同,像是近期又打听过徐惠妃娘家似的,就试探着问:“咱家同徐家打过交道吗?”


    “没有,咱家同他们哪有什么交道好打,是你父亲上次回来听说的。”


    这两年有什么事,李氏常随口和方盈商量,习惯了,接着道:“有几个爱操心的开国功勋,一直劝说官家在亲征北赵前立下储君,然后留储君监国,还撺掇你父亲也去进谏。”


    还有这回事,方盈陡然想起自家宴客时,周从善说过的话,便问:“可是韩继勋、李汉升那几位?”


    李氏惊讶:“怎么?周小娘子也听说了?”


    方盈笑道:“她只听说这几位惹了官家不满,周国舅亦避而不见,不知其所以然,原来还是同立储有关,那难怪了。”


    “他们还去找周国舅?”李氏皱眉,“真是不知高低进退。”


    方盈好奇:“他们主张立哪位皇子?”


    “倒没有主张立哪一个,只是劝官家尽早立储。”


    “那怎么还提到徐惠妃娘家……”


    李氏笑了笑:“虽然没说出主张,但他们心里已有了,只等官家松口,才会表明。有些想拉拢你父亲的,就把几位皇子各有何优劣之处,告诉了你父亲。”


    原来朝堂上是这么玩心机的,方盈觉得很有意思。


    “明日让你二伯留意看看,官家重民生,楚王也是个极厌纨绔子弟的,想必不会轻轻放过此案。”


    方盈乐得看姓张的倒霉,便等着看热闹。


    不料休沐日后,二十一日纪延寿散衙回来,竟说楚王下令将此案交回开封府,“楚王殿下说,嫌犯张雄虽为官宦子弟,但身无官职,理当由开封府查明案情、秉公审理。”


    方盈听完,忍不住问:“那是谁主审?薛知府吗?”


    开封府尹照旧例是由储君或亲王担任,自先太子薨逝后,官家未曾立储,府尹一职便也跟着空缺,只新近任命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薛明仲权知开封府。


    “是。”纪延寿点头,他猜到弟妹关切的是何事,接着便说,“想来亲家也少不得要参与此案。”


    方盈不担心她爹参与查案审案——在公事上,她爹一向颇有些能力,不用人操心——她担心的是张家会找到她舅舅,然后她舅舅这个又蠢又坏的,回头再坑方家。


    只要牵扯上这个舅舅,方盈怎么都不能放心,回房想打发人给父亲传话,又觉这话不太好传,还得是自己回去说才行,就等晚饭后同李氏说了。


    “以前儿的舅舅吹嘘过同张家公子有交情,虽不知真假,儿心里总不太踏实,想回去提醒父亲一句。”


    “去吧。”李氏爽快答应,“虽则以亲家为人,断不会为了你舅舅便


    徇私枉法,但提醒一句也是对的,此案牵连的是内宫之争,同亲家说清楚了,他心里也好有个计较。”


    “是。”


    方盈这里打好招呼,第二日却没急着回去——她爹总得要午后才能回家,如今有张家这个案子,说不定回家更晚,回去太早,还得应付继母,她实在懒得同继母多说,便准备午睡起来,再驱车回去。


    没想到一早周从善就打发人来,说上次谈的借人给她的事,已经成了,让方盈有空去周府一趟,见见那位姐姐。


    “这倒省了我再出门一次。”方盈笑着让人先回去回话,说她晚点儿就去。


    等周家人走了,她先去李氏那里打了招呼,叫人备车,回房换好衣裳,又让立春装了一包铜钱,便出门先去周府。


    周从善迎了方盈进门,解释道:“上次不知她意愿,所以没同你细说,现下她答应了,我想着还是先同你说说她的事。”


    “好啊,你不说,我也想问你呢,这位姐姐怎么称呼?性情喜好如何?是喜静,还是吵闹一点也无妨?住处是不是得独居一室?还有饮食……”


    周从善一把按住好友的手,笑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姐姐叫楚音,我祖母娘家原籍在楚地,当初楚音姐姐被卖到我们府里时,还有楚地乡音,我祖母听着亲切,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是一个人被卖进来的,自己说是父母都不在了,被叔伯卖掉的。”


    两人说着话携手坐下,周从善继续说:“楚音姐姐其实性情极好,平日就很照顾小丫头们,也不嫌小孩子吵闹——若她是个喜静、不耐吵闹的,我也不会提出此议。”


    “那可真是两全其美了。”


    周从善点头:“是啊,本来她天天闷在我们府里,又没个亲人,也是无趣得很。所以我一说,楚音姐姐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至于住处,我也同她说了,你娘家如今住得拥挤,可能不如在我们家这么方便,她说无妨,只要你妹妹房里能住,她可以同你妹妹住。”


    “这太委屈楚音姐姐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回去,看着她们给姐姐单独收拾个屋子出来……”


    “行了。”周从善打断她,“上次还说连你妹妹房里都放了杂物,若能收拾出一个屋子来,何至于此?左右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若能把你妹妹房里杂物清出去,让楚音姐姐和她同起同宿也是好事,正好让楚音姐姐顺便教她些日常起居的礼仪。”


    “我主要是怕姐姐休息不好,对了,你还没说楚音姐姐芳龄多少呢?”


    这个周从善也不是很清楚,便回头看侍女,侍女答道:“楚音姐姐过了年二十九。”


    也就是说现年二十八岁,还好,年纪不算很大,体力跟得上,方盈点点头:“把姐姐请来见见吧。”


    周从善笑道:“你倒心急,我还没说完呢,楚音姐姐卖到我们家时,也才十岁,没比你妹妹大多少,我祖母怜惜她,直接留在身边,让大丫鬟们教导,她也聪明好学,除了我上次说的能写会算、懂礼仪,厨艺也不错,还有一手点茶绝活。”


    “那我们方荃可是有福了。”方盈玩笑着问,“只不知请这么一个什么都会的先生,得多少束脩才合适?”


    “什么束脩,说了是借。”周从善也开玩笑,“你领情便好。”


    “我自然是领情的,但情归情,也没有白让楚音姐姐忙活的道理,她在你家,一月月例多少,我给双倍吧。”


    周从善知道方盈在纪家得纪夫人的喜爱,纪六郎回来之后,虽然好友总嫌麻烦,但两人相处得也不坏,这从纪六郎能带方盈去丰乐楼便可见一斑——没有几分喜欢,男子是不会这么做的。


    婆婆看重、夫君喜欢,以纪家的门第,方盈一定不会缺钱花,周从善便没替楚音推辞,“好啊,我记得楚音姐姐是一月一吊钱吧?”她问侍女。


    “是。”


    “成,那我就每月让人给楚音姐姐送两吊钱,冬衣你们家是已经都发了吧?”


    “这些你就别操心了,穿衣用度她都不缺。我让人把她请来吧?”


    “好。”


    一直在旁服侍的侍女便出去传话,很快一个穿绿衣做侍女打扮的青年女子便走了进来,她生了个圆团脸,两颊饱满、眼睛明亮,方盈要不是知道她年纪,这么看,是怎么也看不出她年近三十的。


    楚音进门先给周从善行了一礼,周从善介绍方盈:“这便是方娘子。”


    “奴婢楚音……”


    方盈眼疾手快,不等她行礼就快步上前扶住,笑道:“楚音姐姐快别多礼,我是来延请先生的,哪能受先生的礼?”


    楚音还是屈了屈膝,才答道:“可不敢当先生这个称呼,奴婢不过是承太夫人恩德,才识得些字,便是应了娘子之托,也不过是给贵府二娘做个伴,先生二字,万万不敢当。”


    周从善笑道:“好了,都不用客气。”又让侍女给楚音搬个座儿,大家坐下说话。


    方盈回原位坐下,同楚音谈了几句,见她谈吐大方,并没有为奴为婢之人常见的谄媚或畏缩,行动举止亦颇有度,不知道的人见了,绝看不出是侍女,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当家主母。


    若能有这样的人教上方荃几年,不说脱胎换骨,总不至于像她亲娘那样,一辈子做个糊涂人。


    方盈十分满意,就问几时来接楚音去方家。


    周从善看着楚音,楚音道:“奴婢这里收拾一下,说走就能走。”


    “好,那我一会儿回娘家,让她们先准备一二。后日来接楚音姐姐,如何?”


    “行,就这么定了。”周从善做主答应下来。


    楚音便笑道:“我们大娘巴不得早些把奴婢送出去,免得奴婢总啰嗦呢。”


    周从善喊冤,方盈却心中一动,等楚音退下,就问好友:“其实你就是故意想把楚音姐姐支开吧?”


    “啊?什么叫支开?楚音姐姐在我这儿,本来也什么都不管的。”周从善一脸无辜。


    方盈哼道:“她是不管事,但若知道你想做什么,难道不会劝阻?”


    “你这个没良心的,明明是我好心给你找个帮手,怎么你又反过来审起我来了?”周从善玩笑道。


    方盈拉过她的手,叹道:“我就是担忧你……仵作那边,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又插了个张雄强抢民女伤人案——你一会儿回娘家,是不是也为的此事?”


    “嗯,虽然知道,我爹在此时应当不会被我舅舅坑了,但我不回去当面和他说一句,心里总是不踏实。”


    “是该说一说,此事牵扯非小,”周从善压低声音,“四皇子去见了楚王,听说反被楚王教训一顿,灰溜溜地走了。”


    方盈失笑:“灰溜溜?”


    周从善点头:“嗯,楚王监国,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都看着呢。”


    “四皇子都不知道挑个人少的时候去吗?”


    “他是挑了,但楚王何时见,可由不得他。”


    “所以他就不该去,总觉得从张贵妃到她生的这两位皇子,都不太机灵似的。”方盈摇头道。


    她只是随口一说,周从善却若有所思,喃喃道:“是啊……”害死表哥的凶手,难道会是这几个蠢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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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周从善本来最怀疑的就是张贵妃母子。因为燕王排行第二,太子薨逝,他就是活着的皇子里最年长的一个,而且已经娶妻,生母又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代管内宫事务,既有动机,又有能让御医听命的权柄,怎么看,他们母子都嫌疑最大。


    而且太子薨逝这两年多来,张贵妃母子也确实显露出不同一般的野心,只是手段常常不能与野心匹


    配,因而闹出不少笑话,才让不显山不露水的徐惠妃母子追赶上来,闹了个平起平坐的局面。


    那会是徐惠妃和秦王做的吗?周从善觉得他们未必没有这个心,但应该并没有那个力。毕竟当时这母子俩还要看张贵妃脸色过日子,自身尚且难保,遑论谋害太子?


    她出了会儿神,却没想出什么结论,回过神时,见方盈捧着茶也在发呆,便笑着打趣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可是在算大军到哪儿了?”


    “……”方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明明你先入神的,倒打一耙。”


    周从善笑嘻嘻道:“说真的,纪六郎走了也有七日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惦记?”


    “他随着御驾,有什么好惦记的?昨日在家,我们夫人和二伯倒是算了算路程,说御驾定然已至潞州,说不定已经见过我公公。令尊可有信来?”


    “没有,我爹领兵出征,向来是不得胜不往家里写信的。”


    “……”又不是写战报,还要等得胜,方盈真的觉得男人有时候莫名其妙,不过鉴于说的是长辈,她就没说出来,只道,“也罢,再过几日总有战报回来。那我先走了,得去盯着我继母把二娘的屋子收拾好。”


    周从善起身要送,方盈拦住她道:“外面冷,别送了,我最近常来,快省了这些客套吧。”


    “送你到门口,权当多走两步。”


    两人到门口作别,方盈出去,到垂花门外登车离开周府,回到方家时,还没到午时。


    她在路上已想好说辞,进去堂屋,同潘氏坐下后,便说:“上次回去之后,我越想越觉着母亲说的也有道理,父亲白日在衙门里已十分忙碌,回到家还得看两个孩子的功课,确实辛苦。”


    “是啊,尤其这两日又多一宗要案,官人回家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给二娘单找一位女先生,这样不光能教着她读书识字,还有算数、礼仪,都能一起教了。可惜这样的人,一时不好找,得慢慢留意,我就去托了周家妹妹。”


    她只顾自己说,潘氏听得应接不暇,到此处才插上一句:“不用这么麻烦,为了她一个小娘子,还去求人……”


    方盈早猜到她会说这话,便用她能听懂的话劝道:“若还是从前,母亲这么说也还罢了,如今咱家日子越来越好,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打算。二娘多学些本事,以后才能嫁得好、做得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她嫁得好了,我们姐妹一起看顾娘家,等以后大郎二郎读书进学、入仕做官,也好彼此提携。”


    她知道潘氏脑子转得慢,说到这里,略微一停,端起茶喝了一口,才又接着说:“就说我,若不是小时候在纪府念过书、识得些字,能帮着嫂嫂管家理事、为婆母分忧,只凭一个冲喜,能得到纪家如此看重么?”


    “你说的也是,那……”


    “我同周家妹妹说了咱家的情形——啊,周家妹妹就是周国舅的女儿,上次我们家宴客,母亲不是也见到了么?”方盈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解释。


    潘氏吓了一跳:“这怎么好麻烦人家……”


    “无妨,我同她要好。她给我想了办法,女先生不好找,咱家如今也没处招待女先生,所以她先借一个能写会算的侍女给我——母亲可别觉着只是个侍女,这位可是服侍过周家太夫人的。”


    “哎哟,那可也……”潘氏张口结舌,结巴了一下才说出话,“也没处安置啊!”


    “我也说了,不过这位服侍过太夫人的姐姐,性情极好,也喜欢小孩,说不要紧,暂且和二娘挤一间房就行。我想着二娘房里还空着一张床,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得把那几个大箱子搬出来,不然碍事。”


    潘氏在娘家是老来女,小时候偷懒不爱读书认字,当时正逢乱世,父母也没精力多管,就那么由着她,以致到如今没什么见识,也不甚聪明,但有一条,对权贵十分信服。


    “周太夫人,就是先皇后的亲娘吧?”她忍不住问。


    “是啊。她们家出过两位皇后了。”方盈知道继母的脾性,故意把这话说出来。


    潘氏登时想起那“一门三皇后”的预言,慌忙站起来吩咐:“快快快,去几个人把二娘房里的箱子搬到耳房去……”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方盈把杯中茶喝了,才跟着起身,披上立春抱着的皮袄,也去到厢房。


    方荃、方盛、方益姐弟三个正聚在堂屋看热闹,见她进来,方荃先跑过来拉住她的手,甜甜叫了一声:“姐姐。”


    “嗯。”方盈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给你找了个先生,后日接过来,与你同起同宿,教你识字算数,还有一些待人接物的礼仪,你得好好听人家的话,用心学,知道吗?”


    方荃先重重点头:“嗯,我一定好好学,不给姐姐丢脸。”


    方盈就笑了笑:“那位先生叫楚音,到时你叫一声楚音姐姐就好。”


    方盛听她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嘴问:“那我呢?姐姐怎么没给我找个先生?”


    “你?”方盈目光从这个弟弟身上,一直扫到内室门口站着、佯装不在意、但明显在侧耳倾听的潘氏身上,“你的先生,可轮不上我找,爹爹心中有数,你且等着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方盛不明白:“我为什么哭?”


    那边潘氏绷不住,回头笑问:“你还问为什么,前日你爹问你功课,你答不上来,哭没哭?”


    方盛这才反应过来,找先生不是什么好事,哼一声,扭头跑回自己屋子,方益见哥哥跑了,也追了上去。


    方盈拉着妹妹到椅子边坐下,问她上次拿给她的纸笔好不好用,方荃答了好用,又好奇楚音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姐妹俩就这么在仆妇们来回搬箱子的动静中聊了一会儿。


    等箱子全搬走,仆妇们又打扫一遍,方盈才走到门口打量一眼,点头道:“宽敞多了。母亲,家里有新的被褥床帐么?没有我明日让人送来。”


    “新的怕是没有,今年原没做新被褥,有八成新的。”


    “用过的不行,我让人送来吧,不能委屈人家。”


    说完这个,回到正房,方盈又让立春把带着的那一包铜钱送进来,“这位楚音姐姐,自太夫人去后,一直在周妹妹院里荣养,吃穿用度都不是寻常侍女可比,她来以后,饮食上母亲多关切一些,尽量可着她口味做菜。我知道如此一来,家里开销必大……”


    她看一眼立春,立春就把钱送到潘氏面前桌上,方盈继续说:“这些母亲先拿着用,不够了再同我说。”


    潘氏忙推辞:“不用,哪就到这一步了?家里还支应得开……”


    “那就当是我孝敬父亲母亲的。”


    “不行,我不能收,官人早就交代了,你在纪家也不容易,那么多妯娌看着呢……”


    见她一副真心推拒的样子,方盈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这毕竟是钱,不像以前只是带东西回来,便又更恳切道:“无妨,便是没这事,妯娌该挑剔的也还是挑剔。您放心,我同夫人说过的,等六郎回来,也会告诉他,不是自己偷偷拿钱回来。”


    潘氏还是犹豫:“我不敢做主,还是等官人回来再说吧。”


    方盈也没勉强,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方承勋终于回到家,且一进门就吩咐妻子:“今日起,舅兄再来,别让他进门,就说我正办案,需要回避,有甚事,等办完这宗案子再说。”


    潘氏吓了一跳:“什么案子?还不能让二哥进门了?”


    “你别问,只按我吩咐的办。”方承勋板着脸,“此事关涉我仕途,你若让他进门,出了事,你就去他家,再别回来了。”


    潘氏吓得脸色煞白,当着继女的面,又觉面上下不来,眼眶一红,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方盈虽然与继母谈不上有何情分,见着这一幕,


    也还是看不下去,便上前两步,扶住潘氏,皱眉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母亲只是问一句,又没说不听您的,何必说出这等重话,伤母亲的心呢?”


    方承勋看女儿一眼,锁着眉问:“你今日回来是为何事?是不是也听说了这宗案?”


    “一半是。”


    方承勋转身往东里间走,“进来谈吧。”


    方盈握了握潘氏的手,然后才跟进去。


    “坐。”方承勋已经在榻上坐下,指指他下首的椅子,“六郎有信回来吗?”


    没想到他第一句是问纪延朗,方盈愣了一下才答:“还没有,不过夫人和二伯推测,他们大约应该到潞州了。”


    方承勋点点头,这时候侍女进来送茶,他停了一下,等侍女出去,才问:“张家的案子,你听说什么了?”


    方盈就把宫里贵妃和惠妃斗法、牵扯到宫外张雄这件案子的经过说了,末了又道:“儿今日去见过周家妹妹,听她说,昨日四皇子殿下去见过楚王殿下,被楚王殿下教训了一通。”


    “嗯,此事衙门里也传开了。”方承勋点点头,“你放心,方才我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论你舅舅同那张雄有什么牵扯,此案我都会秉公办理的。”


    什么意思?刚才那番疾言厉色,还有做给她看的用意吗?


    “你方才说一半是,那另一半是什么事?”方承勋接着问。


    方盈还在疑惑,闻言收敛心绪,又说了一遍跟周从善借楚音来教方荃的事。


    方承勋听了,也觉得为着二女儿,不必这么麻烦,但听长女说都已定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一直为二娘费心。”


    方盈顺势又提起钱的事,“母亲不敢做主收下,父亲收下吧。眼看天越来越冷,不说别的,光柴炭就花销不小,添一个人,饮食上还得精细些、不能怠慢,再要从别处俭省,就是我思虑不周、给家里添麻烦了。”


    “你拿钱回来,跟夫人说过么?”


    “说过了。父亲放心,儿方才也同母亲说了,此事等六郎回来,儿一样也会告诉他,并不是自己偷偷拿钱回来。”


    方承勋想了一想,点头道:“也罢了。”


    “那女儿先回去了,今日天晚,就不在家吃饭了,父亲公务繁忙,可要多加餐饭、保重身体。”


    “嗯。”方承勋点头,“回去吧。”


    方盈起身出去,同潘氏告辞,顺便说定后日接了楚音送过来,便出门登车回家——


    作者有话说:纪六郎:我不在家,也不知道娘子想没想我?


    方盈:没空,忙得很。


    纪六郎:……


    第45章


    马车驶出小巷,方盈跟立春盘算:“我记得咱们还有一套新被褥是不是?”


    “是,那一套是厚的,咱们院里暖和,您和六郎都没说冷,就一直放在大箱子里,没拿出来用过。”


    “厚的正好,我看二娘那屋子不大暖和,别冻着人家楚音姐姐。回去先拿出来烘一烘,再晾上一夜,免得有潮气。明日你带人送回来,帮着铺上吧,这样我放心一些。”


    立春欲言又止,方盈问:“怎么了?”


    “奴婢是觉着,特意再令奴婢从府里送一趟被褥过来,这话传出去……怕是不大好听。”立春小心解释,“一套被褥得包好大一个包裹,从咱们院去二门,不知多少人看见,您这几日也回来两次了……”


    方盈反应过来,今日那一包铜钱,立春上下车时都藏在棉衣里头,始终没给人看见,更没假手于人,但一套新做的厚被褥,可不是能藏的。


    这么一大包东西,立春一个人都不太拿得动,总得有人搭把手,到时难免说起是什么东西,府里下人碎嘴传闲话很难禁绝,转头几个妯娌就都知道她这几日频繁回娘家、还特意叫身边亲信送一套被褥回去的事了。


    “要说一套被褥,也不值什么,但越是这样,到了有心人口中,就越难听……”立春觑着娘子脸色,继续小心劝道,“要不叫人从外面买一套好的送过去吧?”


    方盈皱眉:“外面一时上哪里买好的去?”


    不过此事确是她一时情急,过于想当然了。好好的往娘家送一套被褥,三嫂四嫂若得知,肯定要么说她一心想着贴补娘家,趁纪延朗不在家,连一套被褥都往娘家送,要么说方家连一套被褥都要纪家给,再加上后面那套宅子,实在好说不好听。


    “要不去求夫人帮个忙?”立春出主意。


    方盈琢磨片刻,摇头道:“还是去找二嫂吧。”


    立春暗暗松口气,笑着赞道:“还是娘子想得周到,二娘身边有采买上的管事娘子,一定有办法。”


    “行了,别哄我了。”方盈露出一丝笑来,“明明是你想得周到,及时提醒我,不然我就要闹笑话了。”


    “娘子是这几日操心的事太多了,一时没想到这一节。再说这等小事,本来就该奴婢替您记着的。”


    方盈叹口气,拉住立春的手,小声道:“你说我们女子想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


    这话立春就答不了了,只能帮娘子暖着手,直到回到纪府。


    方盈还是先去见李氏,顺便陪婆母一起用过晚饭,说了方承勋对张雄一案的态度,“一回家就同家里人说,这阵子叫舅舅别来了。儿说了宫里的事,父亲说会秉公办理,还说四皇子殿下去见楚王殿下、反被教训的事,在府衙也传开了。”


    李氏点点头:“我就说亲家必会秉公办案的。这下可放心了?”


    方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儿杞人忧天了。”


    “也不算。凡事多想一步,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是应该的。”


    方盈又陪李氏说了会儿话,李氏看着外面天要黑了,催她回去:“出门奔波一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方盈答应了,告退出来,回去院中,怕明日再同二嫂说,过于仓促,打发立春这就去见岳青娥,“你如实说就行。”


    立春应声去了,过了半晌回来回话:“二娘让娘子放心,包在她身上,明日就打发人送去。”


    方盈安了心,第二日等妯娌们给李氏问过安散了,单拉着岳青娥同她道谢。


    “同我还客气什么?何况只是这么一桩小事。”岳青娥笑道,“难得你对娘家妹妹这么上心,为了她识字,还特意去求人。”


    方盈摇摇头:“这事还真不是我求的,我原来没想到能这么办,只是随口和从善抱怨一句,是她想的这法子。”


    “是吗?那她还真是人美心善,难怪官家看中了,怎么都要定为皇家儿媳妇呢。”


    “是啊,她人真的极好,所以我便想着,怎么也不能委屈人家周家的人……”


    岳青娥拍拍方盈的手:“是这个道理,请来了,便得好好招待着,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她也是个急性子,午时刚过,就打发人去跟方盈回话,说东西已经送到方家。


    方盈等到去李氏那儿吃晚饭的时候,才斟酌着说了此事——她之前一直没想好怎么同李氏说,因为要说找个奴婢去教方荃,李氏这里不是没有能写会算的,她却提都没提就找了周从善借,也不知道婆母心里怎么想。


    但明日要去接人,还得送到方家去,这趟门必须得出,怎么也不能再瞒着不说了,方盈就硬着头皮把事情经过从头讲了一遍,末了道:“原先事情一直没定准,儿就没同您回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周家小娘子有什么事,要你常去排解,才……”李氏展颜笑了笑,“没事就好。”


    她松口气,方盈却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婆母还是有所察觉。


    李氏接着说:“你们小姐妹能互通有无、互帮互助,再好不过。服侍过他们家太夫人的,想必样样都不差,荃儿得这么一位贴身教导,哪怕只是几个月,也能受益不小。”


    方盈点头:“儿也觉得请那位姐姐去教个八岁小女娃,着实大材小用了,不过难得人家并不嫌弃……”


    “这是人与人的缘法。她既然愿意去,就没有什么大材小用、嫌不嫌弃,哪一棵参天大树也都是从小树苗长


    起来的,尊重归尊重,不必妄自菲薄,也不用过于客套。她那样出身,必是知道轻重的,你把她捧起来,她反而不自在。”李氏道。


    这是婆母的教导,方盈站起来认真应了一声:“是。”


    李氏笑着虚按一下手,“坐下说。”


    方盈依言坐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本儿与从善只是随口谈及娘家的事,没想到她会提出此议,更没想到找的人还是原来周太夫人身边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李氏听出她话中有未尽之意,她略想一想,大概明白了些,把跟前闲人都打发出去,只留馨梅,才缓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怕家中有甚不周到?”


    “是。”方盈不好在李氏面前说自己父母的不是,默默整理了措辞,才接道,“儿没有先同娘提及此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家中还是有家中的难处,本想等明年春换了新宅子再……”


    李氏了然:“现在添个人过去,确实有些不便,不过你不是安排好了么?既是从周家借的,想来亲家绝不会不尽心招待,至于月例和用度,从你这里走就是了。”


    “儿也是这般打算。那……娘不怪我吧?”方盈小心问。


    李氏笑问:“怪你什么?”


    方盈小声道:“没先同您回禀……”


    “这有什么好怪的?你们要真是样样事都来同我说,求我帮着办,我才嫌烦呢!”李氏故意做了个烦恼的神色。


    方盈看李氏是真没有责怪的意思,顺着她的话玩笑道:“原来娘先前已经烦我们了。”


    “你一向最令我省心,要说烦,也只是烦六郎这个不省心的。”李氏说笑一句,转为正色,“这本是你娘家的事,你觉得该同我说,听听我的看法,就尽管说,我是再不会觉得烦的;若像此次一样,觉得没必要说,与小姐妹嘀咕几句,想出了办法,那也很好,我乐见其成。”


    方盈点点头,不好意思道:“是儿想得太多,一直担心您会责怪儿舍近求远……”


    李氏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琢磨这事。实则此事从外面找人,原比咱们家里的合适,你也跟着你嫂嫂管家有两年了,应当知道,家里这些仆妇,再怎么管教,还是免不了那一双富贵眼看人的毛病,走出去比咱们这些主子还眼高,见谁都要挑剔几句、比较比较,尤其是对着各家姻亲。”


    这几句话可就说进方盈心里了,她以前就见过家里仆妇背后比较三嫂四嫂的娘家——这两家可比方家富贵得多,由此可见她们背后还不知怎么说方家呢。


    “这个人万一再是从我身边选的,住到你娘家去,更自觉高人一等,好好的姻亲都没准要闹坏了。”李氏摇摇头,“所以就算你同我说了,我也一样是要叫人去外面寻的。”


    方盈担心的也是这个,娘家再不好,也是她的娘家,不能让纪府的人瞧不起,她笑道:“果然还是儿自己犯傻,娘洞明世事,哪会……”


    李氏道:“好了,少哄我,事情说开就好。你明日去接人送人,要不要备一点儿礼物?虽说是侍女,到底是长辈留下来的,别的不好送,胭脂水粉带一套吧。”


    “哎,多亏娘提醒,不然我还真没想到。”


    李氏一笑,吃过晚饭,就让方盈早些回去歇着。


    第二日方盈去周家接楚音,周从善玩笑道:“我不耽误你们正经事,改日再找你说话,先去方家吧。”


    方盈狐疑:“别是你自己有事要忙吧?”


    “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想着你最近总往外跑,今日若是再回家太晚,你妯娌们说嘴吗?”周从善斜睨好友一眼,“不识好人心。”


    “那改日邀你去我那儿坐坐。”


    周从善答应下来,送方盈和楚音出了门。


    方盈在车上连月例带胭脂水粉一起交给楚音,“我家二妹,就烦劳姐姐多费心了。”


    “娘子放心,奴婢必竭尽全力。”楚音坐着欠身为礼道。


    等到了方家,方盈跟继母潘氏介绍过楚音,又让方荃来见了礼,最后去方荃房里看了看,被褥果然是簇新的,又厚实又柔软,便放下心来,早早告辞,登车回纪府。


    到李氏房里时,里面正热闹着,岳青娥也在,见她进来就招手道:“快来,六郎有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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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纪延朗走了九天,方盈忙了八天半,要说想他,是真的没有那份空闲——虽然有空她也未必会想。


    不过没空想人,并不代表方盈不关心前方战事,官家御驾亲征,这一番若是不能荡平北赵,今年这个年,大家就都别想好好过了。


    所以听说纪延朗来了信,她还是真心地露出几分惊喜之色,快步走到二嫂身边,关切地问:“信中怎么说的?”


    李氏已粗略看过一遍,闻言将信笺递给方盈,“就是报平安,我眼睛有些花,看不大真切,你念给我听听吧。”


    “是。”方盈接过来,念道,“母亲大人膝下……”


    她慢慢地读,目光却已将这张纸上的字迹扫了一遍,果然第一页只是问候和报平安,说他已见过父亲与两位兄长,奉父亲之命给母亲写这封家信。


    信上先说父亲一切都好,“英武非凡”,又代两位兄长向母亲问安,接着翻到第二页,才提及父亲已领了圣命、率彰德军北上镇州,阻击胡人发往太原的援军。


    “北赵军士气低糜、不堪一击,明日儿便将随圣驾从潞州开拔,兵临沁州城下,请母亲大人静候佳音,不日必有捷报传回京师。顺问二哥、五哥、嫂嫂们安……”


    岳青娥就站在方盈身旁,目光也一直落在信纸上,此刻见她忽然停下,立时露出促狭之色,嬉笑着问:“怎么不往下念了?后面还有呢。”


    方盈侧头瞟她一眼,直接念最后一句:“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敬候回谕,儿延朗拜上。”


    “哎……你怎么偷懒,少念了一句?”岳青娥见她耳朵红了一片,更要打趣她。


    李氏就是刚才留意到最后有提及方盈,才交给她念的,这会儿见小儿媳妇不好意思了,笑着解围:“左右是写给她的,她看见了就成,不念就不念吧。”


    方盈感觉耳根有点发热,便不吭声,只把信笺送回李氏手上。


    岳青娥却不肯轻易饶了她,打趣道:“只看见可不成,六郎还等着回信呢。”


    “……”这个人真是的,给母亲写信,最后怎么就厚着脸皮说什么“六娘若有信,可随回信一道送来”这种话?他都没单给她写信,凭何认定她有信要写给他?


    再说,“不是说不日就有捷报么?兴许没几日就打下太原城,得胜班师了。”方盈小声道。


    李氏失笑:“哪有那么容易?别听六郎胡说,太原城真那么好打,官家还用得着亲自出征?况且……”她脸上笑意转淡,“真打下来了,说不定官家还会继续北上。”


    这


    话一出,室内热闹愉悦的气氛顿时冷了一半,继续北上,就是要收复幽云十六州,胡人兵强马壮,又占据幽燕四十年,可比北赵要难对付得多。


    “怎么?一听说得写回信就愁成这样?”李氏觉察到,不欲此时便忧心那么远的事,先提起精神打趣方盈,“别太当回事,随意写些日常琐事便好。”


    岳青娥立即点头附和:“就像你们平日在家说话那样最好。”


    方盈为了哄李氏高兴,假作羞涩,低头应了一声。


    李氏笑了笑:“写好了送到你二嫂那儿去,到时与你二伯的回信一起送走。”


    方盈又应一声,李氏想起来问:“家里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暂时同方荃住一间屋。”


    李氏点点头:“过了年开春搬进新宅就好了。”说完她看一眼窗子,笑道,“午时了,我说有点困倦了呢。”


    方盈和岳青娥忙一起告退,请婆母歇息,出得院子,她又谢一次二嫂,“那床被子又厚实又软和,嫂嫂费心了。”


    “这点儿小事,还值得你再提一回?”岳青娥笑着摇头,“我还特意叫她们别拿太好的去呢,免得……”


    她停住了没说下去,方盈却知道她是想说免得东西太好,压过了方家主人,便笑着握住岳青娥的手,道:“如今家中无事,嫂嫂难得清闲,不如明日我叫厨下做几个菜,咱们两个躲个清闲,也小酌几杯?”


    岳青娥眼睛一亮:“好啊。”


    “那就说定了,我也不下帖子了,明日午后,我叫立春去请嫂嫂。”


    岳青娥笑着答应,妯娌两个到岔路口作别,方盈回去自己院中,换了衣裳,坐下来喝了半盏茶,想起来问:“邓家那边,这两日可有什么消息?”


    自纪延朗走后,方盈安排下人每隔一日去邓家看看,母女俩是否安好、可有什么需要,那边倒是一直没什么特别的事,顶多说一说邓荷花给她做的鞋如何了,弄得方盈忙叫人传话,说鞋不急着穿,慢慢做就是,千万别累着。


    “杨三的娘子来回话说,邓家母女俩都好,就是邓娘子惦记六郎,拉着她问了几句六郎到哪里了,开战没有。”一直在家的杏娘回话。


    “还说什么了?”


    杏娘想了想,回道:“还问娘子在家做什么。”


    方盈想起自己曾说要接她们母女来家里做客,这些天却一直顾不上,便吩咐道:“你叫杨三娘子明日去一趟,就说六郎来信报过平安了,问她们母女哪日得空,我派车去接她们过来坐坐。”


    杏娘应声去了,立春问:“娘子,要研墨吗?”


    方盈侧头瞪过去,立春赔笑道:“娘子不练字了吗?”


    她若是不出门,这个时辰确实是练字的好时候,天光正亮,不用点灯,但今日有纪延朗那一出,方盈一下子就想到写信上去,闻言有点下不来台,哼道:“今日累了,不练了。”


    立春没再说,给主子添了茶,才笑道:“把楚音姐姐送去,娘子总算少了一桩心事。”


    “嗯。”方盈长出口气,端起茶慢慢喝了,念头已从楚音转到周从善身上。


    这小娘子很不对劲,就算她们两个熟不拘礼,也没有进门连口茶都没喝,就催着她带楚音走的道理,是院里藏了什么人,还是周从善急着去什么地方?


    她什么都不肯说,方盈丝毫没有头绪,越想越乱,随口吩咐立春:“铺纸研墨吧。”


    “哎!”


    立春答得极其干脆,方盈抬头看时,她已经脚步轻快进了书房。


    “……”这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是想练字静心而已!


    但她刚才自己又说了不练了……方盈皱眉坐了一会儿,想想李氏,这封信到底不能不写,只好进去书房。


    提起笔想先打个草稿,却在启辞上就犯了难——方盈从来没写过信,也没收到过信,只这两年在李氏那里,偶尔给她读读家中亲眷来信,才知道书信大略怎么写。


    但亲眷给李氏写信,与夫妻之间写信肯定有所不同……方盈正琢磨着,蘸饱了墨的笔因为悬停时间过长,往下滴了一滴墨。


    “……”算了,先跳过这里,方盈让开那迅速洇开的墨迹,落笔写道:顷获手书,欣悉康泰……。


    纪延朗收到这封回信时,人已经在沁州城内,他先快速读过兄长代母亲写的回信,然后便迫不及待拆开另一封带着浅淡花香的信笺。


    “郎君谨启,见信如晤。顷获手书,欣悉康泰,至为宽慰。”


    纪延朗失笑摇头,嘀咕道:“怎么一板一眼的……”


    再往下看,客套话没了,终于讲起别后诸事,却仍是一板一眼的,讲她回娘家发现妹妹无人教识字,劝谏了父母,但心中仍是担忧,后来见到周家妹妹就提起来,没想到周家妹妹竟借了个服侍过周太夫人、能写会算的侍女给她。


    到这里其实也还好,虽然行文略显呆板,但总归写的是方盈在家做的事,可下面笔锋一转,竟记起了账。


    先是说给娘家拿了多少钱,用于借来那位侍女的饮食用度开销,接着又说给侍女拿双倍月例,每月要拿出两吊钱给她,甚至连第一个月的已预先支出都写明了。


    纪延朗哭笑不得——她这到底是家书,还是报账啊?


    更令他郁结的是,信读到这里,后面只剩寥寥数语:“家中诸事皆好,想必二伯信中已有提及,不多赘述。邓大婶与荷花妹妹亦皆安好,昨日至家中做客,虽言语略有不通,仍宾主尽欢。妾在家中,除此别无他事,唯盼君早日得胜还家,书不尽意,余容后叙。妻盈书于十月二十六日午后。”


    纪延朗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勉强从那句“唯盼君早日得胜还家”中,看出一丝相思之意。


    “第一回写信,她定是不好意思直抒胸臆。”纪延朗一边品味那点儿相思,一边自我反省,“原当我先给她写信的,这样她才好回,生叫她这么写,换我也不好下笔……”


    这么思量一回,那一丝相思,便自行酝酿出了十分。


    纪延朗当即就想写一封回信,可惜还没等叫人来研墨,官家就有军令到,他只好匆匆收起信笺,先去听命。


    等纪府再次收到军中来信,已是十一月中,其时沁州、汾州大捷的消息已传遍京师,张贵妃的侄子张雄强抢民女、殴伤人命一案,开封府也已审结,交由审刑院复核——


    作者有话说:卡文,久等了……


    以及,写信真的特别耗脑细胞……


    另注: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敬候回谕,顷获手书,欣悉康泰,至为宽慰……等等这些都是旧式书信套话,非原创。


    第47章


    因此在纪延朗的信送进来之前,纪府女眷正都聚在李氏房里,热热闹闹谈着张雄的案子。


    “手上不只一条人命,都能逃了死罪,开封府还是怕了呀。”安氏瞟着方盈说。


    “嗐,三嫂还当真了不成?这种案子,自来是随便交个下人出来顶罪了事,哪能真叫贵妃的侄儿给那些草民抵命?”程氏一面说,一面笑着摇头,“就算不看贵妃,也得看燕王啊。”


    “你说得对,听说燕王在军前还立了功,保不准回来就……难怪加上强抢民女,开封府也只敢判张雄一个脊杖二十、流配千里呢。”安氏说着话,又瞟方盈一眼。


    岳青娥见这两个妯娌又一唱一和、阴阳怪气的,十分腻烦,接话道:“我瞧三弟妹十分不平,这案子正在审刑院复核,还没定准呢,要不你叫个人去审刑院外头击鼓鸣冤吧,说不准就能发回重审。”


    安氏惊愕:“我为何要叫人去击鼓鸣冤?与我什么相干?”


    “不相干吗?我看三弟妹方才义愤填膺,对开封府诸多不满似的,还以为这案子同安家有什么瓜葛……”岳青娥也做惊讶状,“是我误会了吗?”


    “……”安氏气得要命,刚要还嘴,外面就有人进来回报,说郡公的家信到了。


    李氏欢喜不已,信送上来,厚厚一叠,她一边拆一边笑道:“这不定是几个人的信呢。”


    果然拆了封一倒,好几封信先后落到小几上,李氏没急着看,先把信摊开,看清每一封信背面写的字,然后微笑着从中拣起一封打开。


    安氏见到这么多信,也顾不上同岳青娥生气了,和程氏一起伸长脖子往小几上看——丈夫一走一个多月,只给家里报过平安,到她这儿一个字没有,她早惦记得不行了。


    李氏很快看完手上那一封信,接着又拣起一封,这次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六郎这字越来越


    不像话了,龙飞凤舞的,我险些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这种时候,方盈向来不多话——因为她知道婆婆其实心里高兴着,并不会真的怪纪延朗。


    倒是岳青娥笑着答了一句:“大约军情急迫,没那么多功夫好好写。”


    “嗯。”李氏随口应一声,放下信笺,低头看了看没拆开过的三封,从中拿起一封,道,“三娘,这是三郎给你的。”


    安氏欢欢喜喜答应一声,上前接过,程氏见状,也心生期待,目光殷切地看着婆母拿起下一封信,等着她叫自己。


    不料李氏开口就叫:“盈儿,来,六郎的回信。”


    程氏僵在原地,看着方盈走上前接了信,目光不由落在最后一封没拆的信上。


    方盈从旁走上前,没留意到程氏的面色,李氏坐在上首,却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心里略觉尴尬,拿起最后一封信,把上面写的字露出来,亮给儿媳妇们看。


    “三郎四郎还特意给我写了封信问安。”李氏说着拆开信扫了一眼,“四郎就会偷懒,我瞧他这封信,只是跟着署个名,前面全是三郎写的。”


    程氏此时心里又觉丢人又觉委屈,但听婆母这么说,还是得挤出笑来为丈夫说话:“四郎从小惫懒,最不爱写字,但他心里还是想着母亲、孝顺母亲的。”


    李氏点点头:“我知道,他心意是同三郎一样的,只是因着同兄长一起,能偷懒便偷懒罢了。你也安心,信中说四郎很好,同胡人交战时,还斩获了敌首。”


    程氏答应一声,其后便默默坐着,直到李氏让她们散了,回去房中,才反过味儿来,婆母说这两句,原是安慰她、给她打圆场的。


    “这个没良心的!”程氏越想越气,拿起手边茶盏便往地上一掼。


    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十分尖锐,侍女们个个吓得好似鹌鹑,低头缩肩不敢吭声。


    堂屋门口刚掀了帘子进来要回话的侍女,更是吓得一动不敢动,直到里面叫人扫地,她才转身溜出去,到厢房回刘姨娘的话:“娘子不知为了何事正在发怒,姨娘还是省点儿事,明日再叫大夫来吧。”


    歪在床上的大肚子妇人,面色憔悴、声音虚弱:“可我……真的肚子疼。”


    “要不叫个嬷嬷来揉揉?等晚点儿,看着娘子不生气了,奴婢再去回话,不然这个样子,说了也是要驳回的。”侍女劝道。


    刘姨娘亦无法可想,只好答应。


    侍女忙去找程氏安排的嬷嬷,那嬷嬷只说手上有事忙,要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跟她往厢房去。到门口侍女掀了门帘,让嬷嬷先进,听院门外有人声,张望一眼,却是三娘来了。


    她知道三娘更看不上刘姨娘,忙钻进厢房,放下门帘。


    那边安氏进门,听见厢房动静,见到程氏便问:“你房里那个,还老实吗?”


    “她有什么不老实的,大着肚子呢。”程氏气还没消,懒得应酬安氏,说话也不似平日谨慎。


    安氏知道她生什么气,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信纸来,往妯娌跟前一拍,“行啦,别生气了,四郎就那么个脾气,让你三伯捎带写了几句话在这里。不过我收着这信,比没信来还生气呢。”


    程氏手没动,看一眼矮几上的信纸,又看一眼安氏:“怎么?三伯说什么了?”


    “说什么?”安氏冷笑,“让我看顾贺姨娘和那个贱婢呗。我还要怎么看顾?隔三差五就往我这里要钱要东西,我哪回没给?谁没生过孩子,怎么就那贱婢娇气?这也要吃,那也要吃,哼!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能生个什么出来。”


    她把信纸往程氏那边一推,“你快看看吧,看完一起去贺姨娘那儿,告诉她一声。”


    程氏拿起信纸,果然见上面写着让安氏多看顾贺姨娘和刘氏,还有四房弟妹和孩子们。又叫安氏给她传话,说四郎也很惦记她和孩子们,好在没提他们房里那个刘氏。


    她心气稍平,和安氏又说了两句,便穿上皮袄,同安氏一起去见贺姨娘。


    与此同时,方盈正坐在自己房里望着窗外,跟立春说:“他说写信时,外面正下着大雪,咱们京里怎么到现在都没一场好雪呢?”


    “是啊,都数九了,也没正经下过一场大雪。不过北边儿下雪,也不是什么好事吧?仗还能打了吗?”


    “他说大雪下得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趁着休战给家里写信。不过,敌我都在一样的雪天里,对咱们不是好事,对敌军也是一样吧。”


    方盈说着收回目光,把信纸重新整理好,想从头再看一遍,却再次被开头那句“盈儿卿卿如晤”给弄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人就不会正经写个信吗?


    纪延朗不会。他不只不会,还在信里跟她说,他们夫妻之间写信,不用那么工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尤其举例说明,像她在家花了多少钱、怎么花的这种,不用记个清清楚楚写给他,只管花就好了。


    然后便像是要教方盈怎么随便写一样,半文半白地写了几件行军打仗见到的趣事,末了还很厚脸皮地写:“行文至此,彷佛亲见你坐于对面,笑靥如花,光艳动人。”


    方盈重看一遍,已没了面红耳热的感受,只仍觉此人胆大包天——他就没想过这信万一没到她手上,先被人拆开看了怎么办吗?


    一起送到婆母手上的,可是好几封信呢!方盈只想想有误拆的可能,都吓得出一后背汗。


    还好这种不像话的话并不多,剩下的篇幅,纪延朗一半是回方盈那封信,叫她好好谢谢周从善,多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再就是邓家母女,说天冷了,邓大婶身体并不似看起来那么好,让方盈每日都打发人过去瞧瞧,若有头痛脑热,尽早叫大夫去看。


    剩下最后一段,和前面显然不是同一天写的,说他刚听说张雄的案子,官家不太高兴,叫了燕王去,骂了一顿,问方盈岳父是否有参与此案,又问她收到信时,此案是否审结。


    但这件案子,信中真的没法细说,方盈上次写信时,犹豫了一下,最终并没有提,至于现在,案子到了审刑院,是否能顺利通过,也还不好说。


    纪延朗这封信最后写完是十一月初六,到现在也有十天了,想必应该听说更多详情了吧?


    方盈思量一回,没急着写回信,晚饭时李氏说起来,也说不必着急,可能得过几天,才能把信送出。


    “六郎信中说了吧?御驾也要北上镇州,说不定此时已与你父亲他们汇合。”李氏道。


    方盈点头:“说是南面已无阻碍,彰德军虽大挫胡骑,但兵力不足,官家欲亲自增援督战,从北合围太原,赶在年前剿灭北赵。”


    李氏笑了笑,点头道:“不错。你二伯说,有一批冬衣过些日子从京畿送往镇州,到时把信一道送去。”


    方盈莫名觉得她笑容好像别有含义,李氏却不再提,接着说起过两日谁家办喜事,要带她同去喝喜酒,到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之类的闲话。


    她不好再问,等到说完话从婆婆这里告辞,才拉着同她一道出来的芳桂问:“夫人方才是笑什么?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没有。”芳桂笑答,“奴婢猜着,夫人大约是笑六郎什么都肯同您说吧。”


    “……是么?”


    “嗯,还说得这么细。”芳桂掩面偷笑,“可见把六娘放在心上呢。”


    “……”她就多余问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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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方盈没想到,两日后随李氏去喝喜酒,在办喜事那一家碰见周从善,两人私下说起大军动向,她竟然也惊讶地问:“纪六郎连这些都写在信里告诉你了?”


    “……”回想起前两日的经验教训,方盈觉得不能再给周从善打趣她的机会,装傻道,“怎么?这些不能写吗?应当不算是军中机密吧?”


    周从善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机密兴许算不上,但一般人顶多也就写一句将要北上、与父亲合兵一处罢了,毕竟也算是家事,你家纪六郎倒真是不同。”


    方盈看她一副等着自己问的模样,不肯上当去问哪里不同,只说:“那大概是顺手写的。对了,张雄那案子,审刑院那边可有什么风声?”


    她这话题转移得未免过于生硬,不过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周从善也就放过了她,顺着她答道:“大约就是这么结案、不会驳回改判了。”


    她说完左右看看,凑到方盈耳边,“燕王人在御前,官家骂过就完了,没额外有令旨,显然是不想深究。依开封府判的,等大军得胜还朝,说不定就有大赦,到时把张雄弄回来,也不算得罪燕王——那些官儿,精着呢。”


    “……”方盈思量一回,也凑到好友耳边,“这么说,楚王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做个样子罢了?”


    “倒也不是,若没有他教训四皇子那一出,估计判得比如今还轻呢。而且我猜宫里那位,本来也没想要张雄的性命,在形势还不明朗的时候,就与燕王这边结下死仇,不是她的作风。”


    所以这些高居庙堂的权贵,根本从头到尾都没人在乎过被强抢的民女和她无辜死去的亲人,方盈心里一叹。


    周从善见她不说话,大约能猜到她想什么,就拉了好友的手,问:“令尊应当知道苦主的住处吧?”


    方盈抬眸看她:“你是想……”


    “等那姓张的人渣流放出京,我打发个人过去瞧瞧。”周从善点头道。


    方盈心中一暖,不禁赞道:“你真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二人美心善女菩萨。”


    周从善先“呸”一声,又好奇:“第一是谁?”


    “我们夫人啊。”方盈理所当然答过,又握着好友的手补充,“我这么排,并不是你有什么不足,只是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们夫人如今的年纪,一定会同她不相上下的。”


    周从善忍不住又“呸”一声,笑骂道:“鬼话连篇,你这张嘴啊……用你的话说,叫天下第一伶牙俐齿哄人精。”


    方盈丝毫不以为意,还笑嘻嘻道:“承蒙夸奖。”


    周从善眼睛一转:“不不不,你是实至名归,不然纪六郎怎么会叫你哄得死心塌地?”


    方盈瞪起眼睛,没等还击,宴客的主人忽然走过来叫她们俩,“两位原来在这儿说悄悄话呢,王妃到了,想见见二位。”


    两人忙携手起身,随主人穿过厅堂,进去夫人们聚坐的里间。


    今日的喜事,是任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的汪继冲家娶孙媳妇,汪继冲从前齐入仕,历后晋而至今陈,虽不如周家显赫,也算是历仕三国而不倒了。


    汪继冲本人如今也在征讨北赵的前线,这桩喜事因是早定的吉日,成婚的也不是长孙,便不曾更改,还是如期迎亲宴客了。


    方盈和周从善携手进门,迎面坐在主位的却不只是汪夫人自己,她身边还有一位头戴凤冠、衣着华丽的青年女子,两人心知这必是汪继冲的女儿、嫁给楚王做续弦的现任楚王妃,忙一同福身行礼。


    “快起来,过来坐。”楚王妃很是和气,把两人叫到跟前,左看看右看看,冲着周夫人和李氏笑道,“都是美人,二位夫人有福了。”


    周夫人和李氏各自谦逊一句,楚王妃随意问过两句话,就先放了方盈,独留周从善坐在她身旁,时不时同她说几句话。


    方盈回到李氏身边,瞧着楚王妃的态度,心中不免有所思量,再看座中各位夫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往周从善那儿瞟——显然大家心中想的都是“一门三皇后”这件事。


    待宴席散了,方盈与岳青娥服侍李氏登车,婆媳三人路上说起席上诸事,也不由说到此事上去。


    “听说楚王妃来得晚了,是因为燕王妃有些不好,她先去探病了?”岳青娥问李氏,“娘,楚王妃真是这么说的?”


    “这是怎么传的?没有的事。”李氏摇头,“娘家办喜事,哪有探了病再回来喝喜酒的?也不怕冲了自家喜气?”


    “儿就觉着不对么。”楚王妃来那会儿,岳青娥正在另一间待客的厅堂里和娘家嫂嫂说话,“可后来好几个人这么说。”


    方盈则根本没听说此事,“燕王妃不好?是哪里不好?要紧吗?”


    “要不要紧,咱们也说不好,不过……余夫人确实脸色不好,楚王妃也确实拉着她劝慰了几句,说是前日去探过燕王妃,气色见好了。”李氏道。


    燕王妃是余太傅的女儿,今日余夫人也有赴宴,方盈和岳青娥去见过礼,但没有交谈,印象也不深。


    岳青娥听了就叹气:“气色见好这等话,显然是宽慰人的,燕王妃若真是产蓐热症……”


    妇人产后疾病有许多种,产蓐热症恰是会要人命的那种,方盈听得心惊肉跳,难道她两月之前随口吓唬周从善的话,竟然要成真了吗?


    李氏看见她面上变色,知道她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拍一拍小儿媳妇的手,安慰道:“别怕,周夫人也听见了。”


    岳青娥看看婆婆,再看看妯娌,恍然大悟:“是啊,若燕王妃有事……”她话没说出口,先吓得自己捂住嘴,片刻后又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能做王妃的人,必然有菩萨保佑。再说周国舅的长女,哪有给人做后娘的道理?”


    “但愿如此。”


    方盈喃喃应了一句,回去以后,每日练字抄经文,都要默默为燕王妃祝祷一回,可惜菩萨终究不管人间事,燕王妃去世的消息,还是在腊月到来之前,传遍京中权贵府邸。


    彼时流配千里的张雄也不过才离开京城,周从善刚派人找到苦主家,给了些钱粮,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我原想着,干脆让他们一家迁走,免得张家过后报复,但家中管事觉得不妥,怕如此一来,把我们家也牵扯进去。早知如此……”周从善脸上露出怒色,“还不如就让他们误会,行事也能顾忌一二……”


    方盈摇摇头:“如今看来,他们母子应当是铁了心要燕王妃腾位子的,与张雄这边无干。你家管事考虑的也不是他们,而是官家,这本是两宫斗法,你家确实不宜牵扯进去。”


    周从善冷笑:“再不想牵扯,这一滩臭泥潭也是躲不过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无耻之人?”


    “躲得过,选秦王就是了。”方盈异常冷静,“燕王在御前有功,秦王也没落后,最重的砝码在你手里,不怕。”


    “你以为秦王和他娘就是什么好东西?”周从善脱口道。


    方盈一愣:“秦王怎么了?可是昭懿太子……”


    周从善话出口就后悔了,摇头道:“同那事无关,你只看惠妃的手段,也该知道他们母子不是良善之辈。”


    这倒也是,天家哪有什么良善人?就算有,也早变白骨了。


    可是没办法,“总比燕王强。”


    周从善听了,沉默半晌,才道:“行了,我心里有数,


    你放心。”


    “我放不了心。”方盈拉起她的手,“昭懿太子的事,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没什么……”周从善目光落在窗外,“哎,下雪了。”


    方盈跟着转头,果然见外面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很快就在院墙上镶了一道白边儿。


    她转回头,看着仍望向窗外的好友,认真道:“你总这么说,我才无法放心。”


    周从善终于收回目光,与她对视,“我没骗你,那师徒两个都死了,没什么线索,宫人拿来的药渣确实有毒/药混在里头,但也无法断定那就是当初给表哥用过的药,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多……”


    “那你打算就这么放下此事吗?”方盈问是这么问,心里却不信,她比谁都清楚周从善的执念。


    “放是放不下的,慢慢查呗。杀过人的手,血腥味是洗不掉的,你看这不又有人无辜枉死了么?”周从善冷笑,“产蓐热症?燕王妃这一胎生了都过百日了,还会因产蓐热症而死,呵,他们也真敢,连我继母都心生疑虑了。”


    “我也听说产蓐热症多数是月子里得的。”她自承放不下,方盈反而放心些,“如此看来,这对母子确实嫌疑最大。”


    这后一句显然说的不是燕王妃之死,周从善目中恨意闪现:“反正不管是谁,我都定要他们偿命!”


    外面大雪彷佛知道有人无辜受害,含恨九泉,纷纷扬扬,连下了两日,才慢慢止歇,此时燕王妃故去的报丧信,也终于送到身在御前的燕王手中——


    作者有话说:产蓐热症就是产后感染发热


    第49章


    “死的还真是时候。”


    秦王帐中乍一闻听丧信,就有心腹忍不住嘀咕。


    本来秦王正皱眉思量,听见这话,立时肃容告诫道:“慎言!”


    心腹低头告罪,秦王顺势敲打几个心腹:“二嫂故去,二皇兄心中必定悲痛难解,都警醒着些,别凑上去找不痛快,此时惹怒二皇兄,就算本王前去赔罪,也不是好化解的。”


    众人忙齐声应是,秦王叫他们散了,自己只带个内侍,出门往燕王帐中去。


    此时天刚过午,天上却阴云密布,将苍茫大地笼罩得黑沉沉的,半丝日光都透不过来。北风裹挟着地上积下的浮雪,在扎营地呼啸来去,一个不慎便有雪粒子拍打在脸上,打的人刺痛无比。


    秦王拉低兜帽,加快脚步,刚走到一半,有人自远处大步过来,远远便拱手行了个礼,道:“秦王殿下。”


    他听声已认出来人,当下站住脚,转头笑道:“六郎?你这是去哪里了?”


    “臣有家书到,刚去取回来。”纪延朗身上盔甲鲜明,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叫雪粒子打的,红彤彤一片,只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盈满喜悦。


    秦王笑道:“难怪你满脸喜色,家书抵万金啊。快回去看吧,我去二皇兄那儿一趟。”


    纪延朗闻言,脸上笑容一顿,走近两步,低声道:“听说燕王妃去世了。”


    秦王收敛笑意,点点头:“我去宽慰宽慰二皇兄。”


    纪延朗与他对视一眼,只说了一句:“殿下仁厚。”便侧身请秦王先行,并目送他一路行到燕王营帐前,才迈开步子,回去自己帐内。


    野地里扎的营帐,不管什么时辰,一进去都是黑洞洞的,幸好还有炉中一点熹微火光仍在跳动,让人不至于目不视物。


    纪延朗就着炉火点燃油灯,在火炉旁的羊皮毡毯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


    他没急着拆信,先放到一旁,拿起火钳拨弄几下火炉,往里面添了几根柴,等火大起来,手也不那么僵冷了,才撕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笺。


    信笺背面都写有收信人,两封是给他的,一封是给父亲的,最后还有一封给三哥纪延昌的。


    纪延朗凑到灯下,辨认过字迹,先拆开二哥写来的那封,信中照例先说家中一切都好,母亲有何嘱咐,接着说京中也越来越冷,只还不曾下过大雪,略有些旱,城中汴河水位都降了许多,之后略提了一句张雄案的结果,剩下就是叫他保重之类的话了。


    放下这封信,纪延朗拿起折得很仔细的花笺,凑到鼻端,一阵浓郁甜香直冲肺腑,又见这封信比上次要厚,心情顿时又好上几分。


    待得拆开信笺,看见映入眼帘的“纪郎”二字,纪延朗脸上便只剩傻笑了。


    “接获手书,甚为欢喜。不意行军中竟也有许多趣事,读来令人莞尔。京中近来天寒,出门不便,只有昨日汪家娶妇,曾随母亲嫂嫂前去道贺,听周家妹妹说了一二趣事……”


    方盈信中说是趣事,纪延朗看了她下面写的各方对张雄案的思量,却只是皱眉,根本笑不出来。反倒是看到后面一页说他岳父因为参与张雄一案,不让方盈舅舅登门,她舅舅气得在紧闭的大门外骂了一场才走,禁不住笑了几声。


    “舅舅虽怒不可遏,家中倒因此得了清净,二娘识字亦颇有进益,妾为此特意将周家妹妹请到家中,设了酒宴请她。


    邓大婶处,幸得纪郎前番提醒,改为每日派人探望,前日邓大婶着凉,即时请大夫开药煎服,今已痊愈。荷花妹妹一切都好,鞋已做好送来,妾穿着十分合脚。”


    后面又写了几句家中闲事,“后园黄梅前几日忽然次第绽放,色似蜜蜡,艳而不俗,更兼得满园香气。妾与嫂嫂们奉母亲进园赏花,母亲喜悦之余,亦觉失落,妾等追问之下,母亲方言道,恐大军得胜还朝时,花期已过。妾亦觉可惜,遂挑选几片花瓣,压于信笺之中,姑且算是遥寄家中美景,与君同赏。”


    花瓣?纪延朗没看见花瓣,赶忙翻过这页,果见最后一页空白处,妥帖地压着几枚嫩黄花瓣,花香浓郁,沁人心脾。


    他用指尖拈起一枚,送到鼻端,深吸一口气,隐约觉得花香之外,另有一股让人格外思念汴京的气息。


    前人作诗说红豆最相思,但在此刻的纪延朗看来,世上再无一物,能比指尖这枚小小嫩黄花瓣,更能承载起相思之情的了。


    方盈对此毫不知情——她写梅花那段,纯粹是为了凑数,多写一页。压花瓣也是灵机一动,这样既显得情真意切,又能占住半页纸,少写些字还不显空白,可谓一举两得。


    她此时正在纪府后园,与几个嫂嫂踏雪寻梅、散心玩乐。


    “听说贵妃得到消息后,不敢置信,亲自出宫去了一趟燕王府,还抱着襁褓中的小孙女哭了半晌,才由众人劝回宫去。”岳青娥和方盈并肩穿梭在梅林里,一边搜寻自己想要的梅枝,一边说道。


    “余夫人呢?去过燕王府了吗?”


    “去了吧,昨日那些皇亲就都去吊唁过了。”


    方盈左右看看,见另外三位嫂嫂都离得不近,就凑近岳青娥小声问:“余家就没怀疑?”


    岳青娥心中一跳,抬手在胸前摇了摇,“御医说是产蓐热症,余家又能说什么?主持丧事的也是贵妃身边女官和内监,啊,听说燕王妃生的两个女儿都叫贵妃带回宫中抚养了。”


    “……”是啊,嫁出去的女儿,莫说是嫁到皇家,便是寻常人家,女儿被夫家虐待致死,也没几个娘家会为女儿伸冤的,就算真闹起来,那些不依不饶的,也多半是为了钱。


    方盈顿时没了玩乐的心情,岳青娥看她露出郁郁之色,拉住她手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管不了那么多,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来,我看这一枝不错,你觉得呢?”


    她伸手指向前面,方盈抬头望了一眼,见那一枝黄梅枝条修长,枝上花朵有正怒放的、也有团着花苞的,便点点头:“是不错。”


    岳青娥转头叫侍女上前,拉下那一枝梅,自己接过剪刀,剪了下来。


    方盈趁这个空儿,在旁边一棵树上剪下两枝


    ,交给立春捧着。


    “走吧,我有点冷了,咱们回暖阁去坐。”岳青娥回身挽住方盈的手,往暖阁那边走,“想来酒也温好了。”


    方盈却仍有些出神——身为女子,就只能接受这生死皆不由己的命吗?


    直到进了暖阁,热气扑面而来,她才回过神,脱下大袄,挨着岳青娥坐下,捧起热茶暖着手,道:“确实与咱们无关,但……恐怕有人要坐不住了吧?”


    “嗯?”岳青娥早放下前面那番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暖阁外隐隐传来安氏的笑语声,显然她们也往回走了,方盈没再说,笑着摇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一场风雪,没那么快停。”


    岳青娥一愣,待要细问,门外已经传来跺脚的声音,她只好咽回去,看着暖阁门打开,安氏、程氏、高氏三个依次进来。


    今日雪渐渐停了,岳青娥看着园中景致甚好,本是要请婆母一同来园中赏梅吃茶的,李氏却说天气寒冷,懒得动,叫她们妯娌自来玩乐,还怕她们有所顾忌、不敢放纵饮酒,特意叫人送了两坛酒来,叫她们尽兴玩上半日。


    “来来来,把花都插好,拿来比一比。”岳青娥出声张罗。


    她们方才说好的,各自去寻两枝黄梅来,放到一起比,选出最好的送到李氏房里去,胜出者可以得到方才出去之前准备的彩头——她们五个妯娌,每人拿出一件今日身上戴的饰物,放到一起便是今日的彩头。


    这本是妯娌间的玩乐,方盈没放在心上,方才更是因为出神想燕王妃的事,随便选的两枝,此时更无胜负心,只凭着自己喜好选了一枝。


    岳青娥是实际上的长嫂,又是今日宴乐的主事人,更不会与弟妹们争这个胜,也同方盈一样,凭着喜好选了不知是谁寻来的梅枝。


    如此五个人选完,旁边记数的侍女便笑道:“是五娘赢了,二娘、六娘都选了五娘的梅枝,余外二娘、三娘、四娘都是一票。”


    高氏有些惊讶,她方才特意留心过,选了二嫂寻来的梅枝,没想到二嫂和六弟妹竟都选了她。


    “啧,二嫂和六弟妹还真是……”安氏左右看看,“默契十足。罢了,是五弟妹赢了,这就劳你走一遭,把花儿送去夫人院里吧。”


    高氏便要站起来,岳青娥忙道:“不用,叫侍女去行了,外面还飘雪呢,里里外外走一遭,喝一肚子风。再说这么郑重其事的,反而不美。”


    安氏哼一声,没再言语。


    花送走了,岳青娥吩咐送上酒菜,妯娌几个饮了几杯酒,气氛才重又热络起来,她便提议行个酒令。


    “好啊,但别弄那些麻烦的,猜枚最好。”安氏先应道。


    旁人都无异议,岳青娥让人呈了黑白棋子来,“第一轮先猜数目,猜错罚酒一杯。”


    她定了最多三枚的规矩,便将棋子放于身后,转过身去,用左手挡着,右手在棋盒里抓了几下,然后攥紧右拳转回来,向安氏笑道:“好了。”


    安氏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才猜到:“一枚。”


    岳青娥笑了笑,翻过拳头掌心朝上,伸开手指,掌心却空无一物,一枚也没有。


    “二嫂带头耍赖!”安氏不依,“方才没说可以不藏。”


    岳青娥道:“没有禁止就是可以,从零到三,这还要我说吗?”


    方盈帮腔:“三嫂不能抵赖,令官最大,快饮了这一杯。”


    她一说,程氏和高氏也跟着催,安氏无奈,只能认罚,饮尽一杯酒。


    接着轮到她,她藏好棋子,却不叫身侧坐着的程氏猜,而是伸到对面方盈面前,“六弟妹来猜。”


    “两枚。”方盈看不出端倪,随口一猜。


    安氏得意地张开手,啪啪啪三枚棋子先后落到案上。


    方盈不多话,认罚喝了这一杯,然后去考程氏,如此这般玩了一轮,最后妯娌五个,竟只有高氏猜对了。


    “五弟妹今日这运气……”安氏撸撸袖子,“不行,换个玩法,这一轮猜花色,两枚棋子,一黑一白或者两黑、两白,如何?”


    反正都是玩,大伙都没异议,安氏便摸了两枚棋子,刚在掌中藏好,伸到岳青娥面前,暖阁门就忽然打开,有侍女匆匆进来回禀:“四娘,您院里来人报讯,说刘姨娘见了红。”——


    作者有话说:写信真是太卡了,还是尽快让纪六回来吧,嗯……


    第50章


    程氏起初没当回事——最近这段日子,那贱婢总说不舒服,这儿疼那儿疼的,光大夫,这半月来都请了两回了——转头先吩咐贴身侍女:“你回去看看。”


    又跟岳青娥说:“还得烦劳二嫂再打发人去请大夫来,刘氏这一胎,怀得着实不安稳,连带二嫂都受累了。”


    岳青娥立即叫人往外院传话,然后回道:“这有什么受累的?一句话的事儿。”


    “她怎么到这个月份了,还不安稳?”安氏插嘴,“不是都七个多月了么?”


    “这等事哪有个一定之规?怀上个能折腾的,不到生也安稳不了。”程氏回道。


    岳青娥附和:“是这样,我生怀芷之前,也卧床养胎许久。有的孩儿,是前面不安稳,吐得厉害,吃不下睡不香,有的便是后面折腾,心慌烦闷、手足浮肿……”


    在座只有方盈还没生育,听这话不自觉皱眉,安氏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楚,嬉笑一声,打断岳青娥:“二嫂快别说了,瞧把六弟妹吓的。”


    岳青娥侧头看一眼方盈,笑道:“是我的错。不说了,来,接着猜枚。”


    接着猜枚?她们是真的丝毫不担心刘姨娘么?这个月份见红,就不怕是早产吗?方盈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娘就是怀胎七八个月,见红后早产的,孩子生下来也没保住……。


    安氏却没给她功夫再往下想,重新藏了两枚棋子在掌中,伸过来叫她猜。


    “一黑一白。”方盈随口猜道。


    安氏立起眼睛:“你是不是偷看了?”


    “没有……”方盈失笑,“三嫂真会冤枉人,你藏棋子那会儿,我还在寻思,这个月份见红,不会是早产吧?”


    安氏没等说话,程氏先有点不高兴:“六弟妹还没生育过,懂得倒是不少。”


    “我便是不懂,才说出来,想请教几位嫂嫂的。”方盈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自从燕王妃出事,我就格外害怕听见这样的事。”


    安氏先道:“那可不是一回事。孕期见红的事,不说常有,也不算罕见,叫大夫开几服保胎药,卧床静养上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她把拳头松开,给大家看了棋子,“到你了。”


    侍女捧着棋盒走到方盈身后,她回头摸了两枚白子,藏在掌中,就听身后程氏道:“六弟妹越说越不像话了,也就是咱们亲近,知道你没有坏心,换了别人,听你一口一个早产,还提起刚死的燕王妃来,不得以为你是咒我们呢?”


    方盈转回身待要回话,岳青娥先插嘴道:“行了,既然知道六弟妹是好意关心,何必还说这些扫兴的话?来,接着猜。”


    程氏满脸不悦:“二嫂这么说,未免太偏向六弟妹,是我先说扫兴的话吗?”


    方盈其实早没有宴饮的心情,但见气氛僵冷,为免再争执,还是堆起笑来,认错道:“是我口无遮拦,没想到四嫂关怀刘氏和未出世的孩子,听不得这些,我自罚一杯,四嫂别同我一般见识。”


    她说着双手端起杯来,向着程氏致意过,便仰头喝了。


    程氏愣了一下,虽然感觉她这道歉的话说得哪里不对,但没来得及细想,方盈已饮尽杯中酒,转头请岳青娥猜她手中棋子了。


    岳青娥也没再给程氏开口机会,直接猜是两枚黑子,然后猜错罚酒,再接着叫高氏来猜,安氏旁


    边看热闹,嘻嘻哈哈说笑,席上气氛又热络起来。


    转瞬猜过两轮,安氏提议再换玩法,“叫个人来击鼓,咱们不是有新折的梅花么?来传花,传到谁手中停下,谁讲个笑话,不好笑就罚酒,如何?”


    “好啊。”


    岳青娥先应一声,抬头待要叫人去取个小鼓,就见外面人影晃动,接着有人推门进来,匆匆走到程氏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程氏面上变色,接着狠狠瞪了方盈一眼,站起身来,阴阳怪气道:“真叫六弟妹说着了,刘氏羊水破了,怕是要生。我得回去,劳二嫂再叫人去急寻个接生婆来。”


    这会儿已没人顾得上她说话好不好听,岳青娥连声吩咐下人找接生婆、叫厨房多烧热水,又问大夫到了没有。


    安氏则跟着程氏起身,问她:“要不我同你回去看看?”


    “不用,你们玩你们的。”程氏一面穿上大袄,一面婉拒,“房里人生个孩子,哪还需要劳动三嫂?等生下来,我再打发人去各房报喜。”


    她说完匆匆走了,剩下妯娌四个,哪里还有再继续饮酒玩乐的心情?


    “还是散了吧,下次再聚。我得去回报娘一声。”岳青娥道。


    宴席就这么匆忙散了,方盈同岳青娥一起去到李氏房里,回报了四房刘姨娘早产一事。


    李氏即时打发了个嬷嬷过去,一盏茶之后,嬷嬷回来禀道:“宫口还没开,大夫已经到了,说刘氏还好,只要胎位正,生下来不难。奴婢上手摸了摸,胎位应是正的,不过还是得等接生婆来了再看。”


    李氏点点头,那嬷嬷又说:“四娘说劳夫人关切,她暂且走不开,等孩子生下来,再亲来回禀。奴婢出来时,迎面碰上贺姨娘,贺姨娘说,有她在四郎院里盯着,请夫人放心。”


    旁边坐着的方盈和岳青娥对视一眼,都觉啼笑皆非——贺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要盯着谁?还请夫人放心……。


    “她倒是个爱操心的。”李氏淡淡一笑,“那咱们就等消息好了。”


    又让方盈和岳青娥都回去,“说不准得夜里才能生下来。”


    方盈二人依言告退,她们妯娌俩顺路,便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谈。


    “别把你四嫂的话放心上,刘氏要早产,便是没人说,也拦不住。生孩子这事,何时由得人自己做主了?”岳青娥道。


    “四嫂她们说什么,我从来没往心里去过,只是……”方盈呼出一口白蒙蒙的气息,“有些害怕。”


    岳青娥以为她是怕生孩子,安慰道:“莫怕,都是这么过来的。”


    方盈觉得这话奇怪——都是这么过来的,就不可怕了吗?那人都是要死的,为何人人都怕死?


    但她今日较的真已经有些多了,不好再跟岳青娥说这句,只轻轻一叹,道:“希望刘氏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岳青娥觉着这话奇怪,侧头看她一眼,方盈察觉,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岳青娥沉吟一下,还是直说了,“这毕竟是四房的事,咱们表个关切的意思就够了,还有后面三房那个也是一样,是否平安生产、生的是男是女,都与咱们无干,好坏都是她们的因果。别想太多,不值得。”


    方盈愣了愣,岳青娥想起先前在梅林那番有关燕王妃的交谈,接着说:“我知道你一向心肠软,待人也一片热忱,但世道如此,咱们都不过是一介后宅妇人,能看见的就这么一方天地,能管的事也就那么几件,想得多了,是难为自己。我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命,过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这番话说完,也到了两人分开的岔路口,方盈听出嫂嫂是真心关怀,认真应道:“我记下了,多谢嫂嫂教导。”


    岳青娥握一握她的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多来找我谈。”


    方盈应下来,与她作别,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坐下来发了会儿呆,才小声跟立春嘀咕:“其实我不是为了燕王妃和刘氏。”


    立春给主子点了一杯茶,送到她手边,柔声道:“奴婢知道,您是想起故去的娘子了。”


    也是,也不是。


    她就是觉得,在这个世道,作为女子,想好好活着真的太难了。


    这一晚直到方盈睡下,四房那边都没有消息,她也少有的辗转反侧许久,才终于睡去。


    第二日早上睁开眼,房中比以往要亮,立春听见动静,来服侍她起床,方盈先问:“什么时辰了?是我起晚了吗?”


    “没有,外面天晴了,所以亮一些。”立春挂起帐子,接着回禀,“四房刘姨娘生了个小郎君,说是寅时三刻生下来的。”


    “是吗?生了就好。”方盈松口气,又忍不住问,“母子都平安吗?”


    立春脸上笑容收敛:“刘姨娘还好,小郎君……”她摇摇头,凑到方盈耳边,“下人们都传,说那孩子生下来跟个小猫崽儿差不多大,哭声都听不见,怕是养不活。”


    方盈叹口气:“大的没事就好。”


    她收拾好了,用过早饭,去李氏那里问安——冬至以后,李氏便不叫她去一起用饭了,说天太冷,清早空着肚子走一遭,太遭罪,还是吃过饭,太阳升起来了,再出门为好。


    方盈到李氏房里,却见程氏已经先到了。


    见过礼打过招呼,方盈看见程氏双眼通红,便问:“四嫂这是一夜没睡么?”


    “前半夜打了个盹。”程氏说话都有些无力,“六弟妹也听说了吧,孩儿生下来不大好,我方才正跟娘说,不知该如何同你四伯交代。”


    李氏道:“突然早产,如何怪得了你?好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别把自个身子熬坏了。刘氏和孩子都有人照顾,旁的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程氏抹着眼泪又自责了几句,才在李氏催促下告退出去。


    方盈从窗户看见她出去了,忍不住跟李氏说:“四嫂这是怎么了?昨日我们在园中时,听说刘氏早产,她都没当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你来晚了,没听见。”李氏笑着摇摇头,“昨日贺氏不是去了吗?硬陪着熬到刘氏生产,等见到孩子生下来,贺氏忽然急了,话里话外怪你四嫂没照顾好,你四嫂这便找我来伸冤来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有错别字,我改一下,不用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