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从善笑着拍拍方盈的手:“放心,官家只是问纪六郎还有没有兄弟,以及你们这桩有些传奇的姻缘,到底是如何结成的。”
“官家日理万机,为何会问我们家这种小事?”方盈还是不解。
“其一是有两三位公主都到适婚之龄了,你也知道,皇家公主下降,不仅仅是结亲那么简单,还有以示荣宠的意思,官家近来不太满意亲信旧臣,嫌他们骄矜自满,恰好你们家父子俩接连立功,官家便看中了、想嫁个公主过来,谁知纪六郎就是幼子,往下竟再没有未婚的儿郎,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官家对旧臣不满么?是哪几个?”
“应当是韩继勋、李汉升那些人,我爹近来一直躲着不见他们几个,我猜便是因为此事。”
这几位可货真价实是当初拥立过官家的开国功臣,早先与周国舅也称兄道弟,如今居然已经到了连周国舅都避嫌不理的地步了么?
“其二呢?”方盈接着问。
“其二,官家大约也听说你们的婚事与陆天师有关,所以多问了几句。”
方盈猜着也是这样,纪延朗平安回来,是对陆天师相术的强力佐证,官家只会更认定周家一门三皇后的预言,“那你想好没有?”
“我跟我爹说了,只要不是张贵妃生的那两位,谁都行。他也很犹疑,其实依着他,是不想掺合储位之争的。”
“纪六郎说,燕王和秦王都进了中书省与闻政事——官家这不是自己把他们俩放一块,让他们斗么?”
周从善嗤笑:“兴许是觉着,再怎么斗,这两位也蹦不出他的手掌心吧。”
“所以亲征也带着这两位一同去?”方盈琢磨着说,“打下北赵,说不定官家心里就有定数了。怕只怕燕王更得偏爱……”
“偏爱不到哪去,真偏爱,便不会让秦王与他同等待遇。”
“那岂不是说你就定准了要嫁秦王?令尊对秦王看法如何?纪六郎一直夸秦王,我怕他看人不准,也不敢十分采信。”
周从善失笑摇头:“你啊,收敛着些吧,叫他发觉了,可不好收场。”
两人谈这番话是在方盈房里,门外有立春守着,不怕隔墙有耳,她憋不住说了一句:“若不是没得选,我真希望咱们都一辈子不嫁人。”
周从善诧异:“怎么?纪六郎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方盈强忍住没提起纪延朗睡觉特别扰人的事,“有夫人护着我,他也不敢。不提他,看来你的婚事,得拖到打下北赵之后了吧?”
“应当是吧,下个月是定然要出征的,若是顺利打下来……”周从善皱紧眉头,“那就拖不过年去,怎么都得定下来了。算了,且不必忧虑到那时去,你们家那个四娘,怎么性情那么木讷?”
方盈道:“她自小体弱,少见外人,便养成了这么个不喜交际的脾气,所以我才觉着,她不合适嫁进皇家,别说皇家,家里人口稍微多些的,比如我们家这样,兄弟五个,她怕是就应付不来。”
“那可怎么好?京里这些权贵,谁家没有个几兄弟?”
“我们夫人已经在留意家里只有两三个兄弟这样的人家,也不求多么富贵,女婿知道上进就行。”
周从善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你们家兄弟五个都出仕了,还文武兼有,不怕照拂不了。”
“就是这个意思。前面三姐妹,倒是都许的高门,如今大姐和三姐都随夫家在任上,想照拂也难,二姐就更不必说了……”方盈把崔家和纪家断绝往来的事简略一说,“纪六郎死里逃生回来这么大的事,硬是没打发人回家问过一句,还有郡公这几年几次回京,也从无问候,想必都寒了心了。”
周从善只觉匪夷所思,“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儿?出嫁了,因为夫家不许,就真与娘家断绝往来?即算不顾父母之恩,也不怕夫家因而有恃无恐,苛待于她么?”
方盈答道:“听说原来夫人还打发人去探望过,但我们这位二姑,竟回话说夫人教过她们,出嫁后当凡事以夫家为先、勿要再顾虑娘家,是以她将遵从公婆之命,不再与纪家往来,请父母亦不要再以她为念。”
“……这么看,她和崔家人还是很相配的。”
方盈心有戚戚焉,“邓国公都没说与纪家断绝往来,他们倒……”
话说一半,外面立春扬声提醒:“娘子,时候不短了。”
今日纪家宴客,来的女眷不少,因此次宴请还有庆贺纪延朗立功归来、受赏封官之意,李氏特意把方盈带在身边,介绍给各家夫人,似周从善这种未嫁小娘子,另安排五嫂高氏和纪四娘去招待。
方才客人到齐,都就座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方盈得了空,和李氏禀报一声,就去找到周从善,把她带来自己房中,单独说了会儿话。
“走吧,等他们出征北赵,咱们就得空了,说话的时候多着。”周从善先站起身道。
方盈和她拉着手回去蕴秀阁,分别在李氏和周从善继母身边坐下,听夫人们谈起谁家近来有喜事,谁家又添了个胖孙子、要摆喜酒,热热闹闹说了会儿话,也就到了开席的时辰。
这次席上的客人,多半都是陈朝权贵之家,除了姻亲和实在与纪家亲厚的,蜀中旧臣家眷已看不见几个。
安氏的母亲安夫人连个能说上话的都找不到,又见李氏只带着小户人家出身的方盈应酬贵客,冷落自己女儿,憋了一肚子气,散席之后,去到安氏房里
就抱怨:“你婆婆行事越来越不像话了,瞧瞧今日请的都是什么人?这是要把忘恩负义、背弃旧主之名坐实了么?”
她以为女儿会附和她,谁知安氏却道:“什么背弃旧主?这等话,娘以后可少说吧!没的惹祸!再说我们夫人是长公主都不留恋,旁人哪那么多话说?”
“说谁是旁人?”安夫人一下站起身,要只是母女两人还罢了,现在旁边还站着随她来赴宴的儿媳妇,安夫人脸上挂不住,“我看你也是学了纪二娘,嫁了人有夫家、没娘家了是不是?好好好,我走,以后我再登你家的门……”
安氏忙抱住母亲手臂,拉她坐下哄道:“娘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不是说您,只是让您别听旁人胡说,眼看就要打下北赵,连后主都安心做邓国公、乐不思蜀了,还提蜀中旧话有什么意思?”
“我还不是为你不平?”安夫人愤愤道,“你婆婆拿那个冲喜的方氏当个宝,招待贵客都不叫你上前,你这些年在她面前竟是白熬了。”
安氏一听这话,也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三郎不是夫人亲生的呢?庶出的,做得再好也不能与嫡出的比。我原先不服气,倒是拉扯着他们与二房争,哪知道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方氏一个小丫头就把贺姨娘和程氏震住了,三郎更是见了他爹就吓得一声不敢吭。”
“他倒也不用吭声,在郡公麾下多立些战功,一样是亲儿子,以后前途是不愁的。倒是你这里,绝不能认输,那方氏是个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就算不论这个,你也是嫂嫂,还能叫她压一头?”
“现在何止是她压我一头……”安氏说着眼眶泛红,“就我这院里都快翻天了!三郎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在家又要孝敬嫡母、抚养儿女,又要周全庶母妯娌,还为他殚精竭虑和二房去争,他竟然带了个大肚子的贱人回来……”
对着亲娘说起此事,更增委屈,安氏哭着把前几日因为安胎药闹的那一场说给安夫人听,顿时把安夫人也气个够呛,连声骂纪三郎没出息,竟然为一个姬妾和原配妻子闹,“简直欺我安家无人!那个大肚子的贱人呢?”
“我懒得再管,送贺姨娘那儿去了。”安氏抹着眼泪道,“眼不见心不烦。”
安夫人转了转眼睛,突然笑起来:“这倒是一步好棋……”她凑到女儿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番,把安氏听得频频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还得是亲娘,旁人可不会教儿这些。”安氏破涕而笑。
“那还用说?”安夫人拍了女儿一下,又嘱咐她,“以后别再听你那妯娌程氏撺掇,自己多长个心眼。”
安氏连声答应,却不知此时此刻的程氏房里,程母也正与女儿说:“以后别再跟你那三嫂冲锋陷阵了,今时不同往日,六郎入了官家的眼,郡公又向着他们,别为那不能成的事得罪人,把心思多放在四郎和孩子们身上。”
程氏答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说:“我就是瞧着方盈装的那样儿来气,明明是个牙尖嘴利的野丫头,偏在夫人面前装个楚楚可怜的样儿……”
“你管她装什么样做甚?她是她,你是你,以后早晚要分家过日子的,只要把四郎笼络好了,再把孩子们教出来,以后还怕比不过她?再说以你们家六郎那脾气,如今不过是新鲜着,她以后且有哭的时候呢。”
“那厢房里那贱人……”
“等她生下来再说。”程母握住女儿的手,“咱们做女人的,一定要耐心,遇事不要急,且往后看,笑到最后才是本事。好啦,外面还有客人,你是主人,不要离席太久,回去坐会儿,我也该告辞了。”
母女俩拉着手回去蕴秀阁,正遇上方盈和继母潘氏往外走,两边打了个招呼,错身而过。
潘氏等着看不见旁人了,才小声跟方盈说:“官人叫我一定同你说一声,郡公非要赠给咱们家一所三进宅院,官人却之不恭,受之亦觉有愧,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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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送走客人,方盈又帮岳青娥看了会儿下人收拾残局,等回到房中时,天已经黑透了。
细柳迎上来回禀:“郎君回来有一会儿了,喝了醒酒汤,正坐在榻上等您。”
方盈进去房中,果然纪延朗正歪靠在榻上坐着,面色泛红,眼神迷离,醉态十足。
她打了声招呼,先进里间卸下钗环、换上家常衣裳,出来到榻边,与纪延朗隔着小几坐下,喝了口茶,才问:“喝醉了?”
“嗯,有点头晕。”纪延朗按着额头,含糊答道。
“要不就进去睡吧。”
“还早,坐一会儿再睡。”他说着也端起茶喝了半盏,“你们那边如何?”
“挺好,宾主尽欢。”方盈说完顿了顿,提起继母与自己说的事,“我继母说,郡公要赠给他们一所宅院,此事你知道么?”
纪延朗含糊应了一句,方盈没听清:“什么?”
“你坐过来……”他往里面挪了挪,“近点儿说话省力。”
“……”就隔着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几,能远到哪儿去?
但纪延朗说完又按住额头,一副不胜酒力的虚弱模样,方盈只好问:“要不叫她们给你按一按?”
“不用。”拒绝之后,纪延朗忽然抬头,看着她口齿清晰地说,“你给我按按吧。”
“……”这混蛋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吧!
方盈翻起眼睛瞪他,纪延朗对上她眼神,立刻又捂着额头歪倒在榻上,还哼哼了几声。
演得这么拙劣,方盈真不想理他,但她一来还有话要问他,二来也不好才圆房没几日就这么晾着新婚夫君,这未免显得她所谓的情意过于虚假浅薄,便站起身,走到他那边坐下。
纪延朗见状,立刻不哼了,坐起来把小几推到一边,然后侧身躺倒在方盈腿上,等着她给按额头。
方盈:“……”
她伸出两手拇指食指,试探着在他太阳穴上按了按,“你就难为我,我哪会这个?如何?力道小不小?”
“嗯,再用力一点。”纪延朗半合着眼说。
方盈就加了点力气,一边揉按着他太阳穴和额头,一边又提起前话:“我继母说,就是上次父亲请我爹喝酒时说的,你当时不是也在么?怎么回来都没告诉我?”
“唔,我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上次我和你回你娘家,娘就叫我跟岳父提过此事,被岳父婉拒了,父亲大约是觉得他提起来,岳父不好再婉拒,就直接说了。”
“送宅子还不算大事?我继母提起来,我丝毫不知,你觉得这事合适么?”
纪延朗听着方盈似乎不高兴了,悄悄睁开眼睛,见她正低头望着自己,脸上虽没有笑容,却也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就伸手握住她手指,哄道:“原先娘不让我事先同你说,怕你拦着,我就也没……”
“可这次父亲不是不许我爹推拒么?你还不告诉我?难道要等搬家了,再同我说么?”
“宅子还得收拾,一时半刻搬不了。”纪延朗从头解释,“因岳父说人口少,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还得再雇佣下人,父亲便说这宅子带着两房下人,人也还在调-教……”
“我爹说的原也是实在话,家里一共五口人,妹妹弟弟们又都还小,哪用得上三进宅子?以我爹的俸禄,如今这样养一家人加七八个下人是正好,再添两房下人就吃力了。”
纪延朗晃一晃她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父亲觉着,如今那处小院住着还行,与同僚往来应酬,却不那么便宜,我们回去也是连车都进不得院。还有妹妹弟弟们,说长起来也快,都不用等到嫁娶,方盛已经开蒙,岳父衙门里那么忙,哪有空亲自看
着他读书?过得一两年,总得请个西席回来教,可如今那小院,哪有能给西席住的屋子?”
他翻过身来,用后脑枕着方盈的腿,脸朝上直直看着她,“既然早晚都要换宅子,不如早作打算,以后京中宅院定然一年贵似一年。”
“可我爹就那么点儿俸禄……”
“这不是还有咱们么?”纪延朗拉着方盈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感觉她手又软又有点凉,这么贴着十分舒服,“放心吧。”
方盈却道:“让你绕进去了,我要说的原本不是宅子的事——都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说的是,这等与我娘家有关的事,你以后不能瞒着我,不然我娘家人同我说起来,我毫不知情,让他们怎么想?你到底是拿我当回事,还是不当回事?”
纪延朗忙说:“当然是当回事了。只是怕你先替他们推辞,就想等宅子收拾好再同你说。”
方盈抬起空着的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以后不兴这样——凡事商量着来,再自作主张、还不告诉我,我可要生气的。”
她弹得很轻,话却说得认真,纪延朗知道她脾气不同于寻常小娘子,说得出就做得到,便抬起双手,抱拳道:“娘子教训得极是,为夫以后再不敢了。”
不管以后是不是真不敢了,至少有这话,方盈伸手推一推他:“别闹了,进去睡吧。”
“这就睡?你都没给我按两下。”纪延朗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我头还晕着呢。”
方盈随手在他头上揉了两把,敷衍道:“头晕睡醒就好了。我累了,早些睡吧。”
纪延朗终于抬起他那压得人腿麻的头,穿上鞋下地,跟在方盈身后进了内室。
暖阁内被褥已经铺好,两人各自宽衣上去躺下,立春吹熄了灯,关上槅扇门,退到外间值夜。
几乎同一时间,一只手窸窸窣窣伸进方盈被子,她不想让外面立春听见,就用气声说纪延朗:“你又不头晕了?”
“晕,找你给治治。”
方盈推他的手,“我不会治。”
纪延朗干脆整个人都钻进她被子里,一把抱住了,在她耳边低语:“你不用会,你就是解药。”说着一路从耳际亲到了唇,暖阁内顿时没了人声,只余衣被摩挲的窸窸窣窣声响个不停。
***
纪府宴过客,纪光庭三父子在家只又住了两日,初三即启程返回相州彰德军中。
第二日鲁国公、兵部尚书周敬儒被任命为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统领侍卫亲军司,并领安国节度使。
“周国舅不日就要领兵先赴太原,我们再晚也晚不了几日,欠您和嫂嫂们的那桌酒席,可不能再拖了,就定在后日如何?”纪延朗笑着问母亲。
“你做东,你说了算。”知道他会随御驾出征后,李氏心里安定许多,谈及此事,也不那么忌讳了。
“那就这么定了,后日午后,在花园暖阁,我设酒宴答谢母亲和嫂嫂们。”
李氏纠正道:“可不只是我和你嫂嫂们,还有盈儿呢,她也是客,别拖着她和你一起准备。”
纪延朗看向方盈,叹道:“被娘看穿了,这可如何是好?”
方盈笑:“反正我听娘的。”
纪延朗道:“看来我只能去求二嫂指点迷津了。”
“那是你的事,我和盈儿只等着吃酒。”李氏公正无私道。
纪延朗就果真去寻了岳青娥请教,之后回到房中,还拿花笺亲笔写了请帖,邀请母亲和四位嫂嫂于初六日申时正,至家中花园暖阁赴宴,当然,也没少了方盈的。
方盈捏着花笺,看上面写着“盈儿吾妻:两年来多承卿卿侍奉父母、操持家务,为夫感念在心,特于十月初六日午后申时正,于后园暖阁设下酒席,聊表谢意,务请赏光莅临,夫延朗谨邀。”
心里忍不住腹诽一句:他当初果真一点儿心思都没放在读书上,这请帖,她这没读过几年书的,都能写得出来。
腹诽完一抬头,给她请帖那位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她说点儿什么。
“字写得真好。”方盈微笑着找了唯一一个能真心夸出口的优点。
纪延朗倒是毫不谦虚:“下过苦功练的。对了,你不是说平日没事,也会练字抄佛经么?写几个字我看看。”
方盈推脱不得,被他拉到书案前,只好提笔随便写了“学而时习之”几个字,纪延朗看她写完,点评道:“执笔运笔倒还不错,看来当初基础打得扎实,但点画结构包括用墨,都还不成章法……”
他说着提笔写了个学字,以此字为例,把从前先生讲过的不同字体书写要点,给方盈讲了一遍。
方盈本来就喜欢练字,以前没人教,只能自己临旧帖,早觉得进步太慢,如今有人肯教,她是求之不得,不但听得认真,有不解之处,问得也很仔细。
为师者哪有不喜欢好学的学生的?纪延朗虽是临时起意,也没做过先生,但见方盈认真好学,亦颇欣然,两人一个肯教一个肯学,都投入进去,直到天黑要掌灯了,才在立春的劝说下,暂时下课。
“明日你先照这么练,把这五个字写上二十遍再看。”纪延朗做先生兴起,甚至布置了功课,“我那时候先生可是最少要我写五十遍的。”
“那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了。”
纪延朗拉过方盈的手,笑道:“光口头上谢可不行,”他低头凑近方盈耳边,“晚上记得好好报答我。”
方盈一把推开他,大步出了书房,纪延朗偷笑两声,追上去道:“你慢点,等等我,还得给娘和嫂嫂们送请帖呢。”
“你自己去吧。”方盈头都不回。
“我自己去,娘还不以为咱们吵架了?”
“娘说了,我也是客,送请帖的事,我不去才对呢。”
纪延朗大步追上去,从后面抱住方盈,笑问:“那我的贵客明日想不想吃烤羊排?”
她挣扎的手一顿,纪延朗继续蛊惑她:“卖羊排的食肆对面。还有一家酱肉铺子,我打算后日买一些回来,添个菜,你要不要先尝尝?”
方盈抗拒不了,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便都如愿以偿、相继吃到了肉。
第33章
初六这日,早起飘了点儿雪,虽然没一会儿就停了,天却始终阴沉沉的,风也又急又冷,方盈想去后园暖阁看一看,路上要不是有立春与她相互搀扶,直要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到了暖阁,因还未生火,里面冷如冰窖,方盈忙让仆妇先把暖阁里的火炉烧起来,这么冷的屋子不多烧一阵,很难真正暖和起来。且傍晚时天一定更冷,她想了想,又叫搬一个大熏笼过来,放在北窗下,再多拿些厚实保暖的坐垫铺设。
看着炉火生起来,方盈才回去自己房中,叫立春去找自己和纪延朗寒冬穿的大毛斗篷,“防着散席往回走时冷。”
到午后纪延朗从外面回来,也说冷,“我先去暖阁看看,要是不够暖和,就不折腾大家往后园去了。”
“我已叫她们提早烧起火炉、又加了个熏笼,不知现在暖和了没有,你先去看看吧。”
“幸亏有你。”纪延朗抱住方盈使劲亲了一口,力气之大,满屋子都听见了响儿。
方盈又羞又窘又恼,但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就转身跑了,留下她自己面对一屋子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在偷笑的侍女,方盈心里怄得不得了,抽出绢帕使劲擦脸,恨不得追上去揍纪延朗一顿。
自从圆房之后,他行动上就越来越放肆,也不管房里站着几个人,就拉手摸脸搂搂抱抱的,说了他几次,不但不见改,今日还越加过分,看来不严肃正经了和他谈,是不行了。
方盈进去内室,坐到榻上一面寻思怎么谈一面等他回来。
立春瞧她紧绷着脸、怒色始终未消,知道自家娘子这是动了真气,并不敢劝,悄悄去烹了茶送上来,等娘子喝过茶、面上怒气收了,才状似无事地说一句:“算来郎君在家里,
也住不了几日了。”
方盈看她一眼,立春小声说:“这一番出征,不知几时能得胜还家?”
她的意思,方盈明白,纪延朗眼看就要走了,没必要这个时候和他吵,而且吵完了,他转头走上一两个月,等回来还不一定记不记得呢。
“你放心,我不和他吵,只讲讲道理。”
立春赔笑:“娘子从来最讲道理,不过……今日是郎君宴请夫人和娘子们的日子……”
“我心里有数。”
方盈这么说,立春就放心了,自去烘斗篷。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延朗才回来,“多亏你吩咐得早,暖阁里已经热乎了,只是烤全羊没有合适地方烤,叫厨房烤熟切好了,再送去吧?”
“不然改成羊肉汤锅吧,烤羊还是要现烤现吃才不膻。”
这道菜本是李氏给方盈点的,现在她这么说,纪延朗自然听她的。
方盈又问别的菜都备好了没有,纪延朗道:“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去请了母亲,大伙齐聚,就可以慢慢上菜。啊,对了,酒备了前番御赐的流香和绵竹蜜酒,娘更爱蜜酒,你可有偏好?”
“我也是更爱蜜酒一些,家里有蜜渍的青梅,你叫她们在酒壶里泡上几颗再烫酒,风味更佳。”
纪延朗笑着点一下方盈鼻尖:“你还真是爱吃又会吃。”
方盈偏头,淡淡道:“说话就说话,别总动手。”
她面色一下就冷了,纪延朗不知所以,兀自笑道:“在咱们自己房里,怕什么?”
方盈看一眼立春,立春赶忙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自己房里也要讲尊重。”方盈正色道,“你总是当着侍女们的面就这样,既显得你轻佻不庄重,又衬得我轻浮不知羞,万一房里有个人嘴不严,把话传到三嫂四嫂耳朵里,你猜她们会不会说是我出身低微、又年幼丧母,所以家教欠缺、不知自爱?”
她话越说越重,纪延朗脸上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我们夫妻恩爱,何至于就扯到家教上去了?”
“夫妻恩爱也不是这么个恩爱法,就说父亲母亲,他们会像你先前那样,当着一屋子侍女就……”方盈说不下去,只好省略,“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自己躲着羞恼了多久,才缓过来么?”
想起先头回来时,亲她亲出来的动静,纪延朗才明白她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此事,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想着方盈到底是个小娘子,脸皮薄,便认错道:“那会儿是我错,我一时高兴,没了分寸,下不为例,再不会了。”
“这次我且原谅了你。”方盈没想揪着这事不放,“但还有一样,我不喜欢你高兴了就像逗小孩儿一样地拿指头点我,这让我觉得不尊重。”
说完看纪延朗皱眉,她又缓和语气:“咱们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告诉你我不喜欢那样。”
她说她并非指责,纪延朗却忍不住辩解:“这不过是夫妻之间表示亲昵和喜欢,怎么就成不尊重了?再说咱们两个相处,要还是同外人似的客客气气、你尊重我我尊重你,那还叫什么夫妻?”
“夫妻也有相敬如宾的啊。”方盈也忍不住,顶了一句,顶完记起今日不好同他吵,又拉回去说,“我说的也不是对外人那种客气尊重,只是……这么说吧,若是我也一高兴就伸指头……”
她说着伸长手臂,在纪延朗鼻子上一点——力道手势都跟他点自己时一模一样——然后问:“你觉得如何?”
纪延朗不及反应,被她突然这么点了一下,心里确实不怎么舒服,但,“你这是一高兴么?明明带着挑衅。”
方盈眼睛转了一转,突然笑起来:“瞧你,还真生气了,我不过是学你一下,怎么就成挑衅了?”
这话语气语调同纪延朗前面为自己辩解时一模一样,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却更窝火了。
方盈彷佛没看出来一样,端起面前已经有些冷了的茶,慢悠悠啜饮两口,才抬起头看他一眼,问:“假设我现在要哄你,同样说一句‘好了别生气了’,你是希望我同时点点你的额头或者鼻尖,还是拉过你的手摇一摇?都是表示亲昵喜欢,两相比较,你更喜欢哪一种?”
那不用想,当然是后者,拉着手摇一摇,才有哄人的意思,点着额头鼻尖说“好了别生气了”,那是居高临下不许你再生气……纪延朗终于约略明白了一些方盈的意思,她说的不尊重,不是拘泥于礼节的那个不尊重,而是对她本人。
“在我看来,亲昵喜欢也有不同,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姬妾婢女,也不是小辈或小猫小狗,你那般待我,我心里实在不得劲。”
方盈说着,往纪延朗那边靠近一些,主动伸手按住他放在小几上的手臂,尽量放柔声音道:“我当然知道你并非有意如此,也知道你的心意是想我们夫妻更亲近,但越是如此,我越要把话说明白,不然岂不辜负了你的心意?”
纪延朗看一眼她软软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终于开口:“我明白,憋着不说,反而更往心里去,你做得对。”
“多谢。”方盈露出微笑,“以后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不快,你也同我直说,咱们一起改进。”
纪延朗想说你刚才那样一句一句地顶回来,我就挺不快的,但见她现在笑盈盈的,话也说得柔和,就咽了回去,只应一声:“好。”
他应完转头看一眼窗外,“差不多到时候了,走吧,去请母亲。”
方盈看出他还是不快,但他不说,她就假装没看出来,答应一声,转头叫立春进来服侍她穿上斗篷,又问纪延朗要不要也穿上。
“我还好,你穿着吧。”看她还是想着自己,纪延朗心情好了很多。
“那等要穿的时候,再叫她们回来拿吧。”
两人一起出门,先去李氏院中请了她,再去到花园暖阁时,岳青娥、安氏、程氏、高氏都已经到了。
纪延朗请母亲和嫂嫂们入座,又转头吩咐上菜,最后冲席上的大伙笑道:“今日我为母亲和嫂嫂们执壶斟酒、布菜盛汤,大伙都不要客气,尽管使唤。”
李氏先笑道:“你别光说得好听,先倒一杯茶来。”
纪延朗答应一声,接过侍女烹好的茶,给席上诸女眷都倒了一盏,倒完回头看见温着的酒,想起方盈说的,低声吩咐侍女取些蜜渍的青梅来,泡到蜜酒里。
这时汤羹先送到了,纪延朗笑道:“今日天冷,先喝点羹汤暖暖胃,这一碗是丰乐楼的百味羹,我刚回来那阵,和旧日玩伴见面,去过几次丰乐楼,最喜欢他家这百味羹。”
说着话,他亲自动手给李氏盛了一小碗,又依次给四位嫂嫂盛过,最后到方盈这里,她一笑道:“不敢劳烦,叫立春来吧。”
“那可不成,娘吩咐过。”纪延朗笑着给方盈也盛一小碗,送到她手上。
岳青娥就笑着同李氏说:“六郎如今是越发听话了。”
李氏含笑不语,纪延朗假装没听出嫂嫂笑话他,继续介绍另一碗羹汤,“那一碗是鹌子羹,也是丰乐楼的,比百味羹清淡些。”
连着喝两碗热羹汤,方盈胃里确实暖了,抬头却见李氏和几位嫂嫂面前的汤碗都剩大半,只有她实实在在地把两碗羹喝了个干净。
安氏瞧见,先笑道:“瞧六弟妹,多给六郎捧场,羹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那三嫂只喝两三口,可是故意不给我捧场?”纪延朗笑问。
“我要留着胃口,看你还备了什么好菜。”安氏答道。
纪延朗顺势为女眷们介绍刚送上来的菜:“这是长庆楼的冷碟,红丝水晶脍、鸡丝
拌脆笋,另两碟是别个小店买的酱肉和桂花糖藕。”
介绍完菜,酒也温好了,纪延朗问过大家都喝什么酒,依次给斟满,然后举杯祝酒,大家一起先喝了第一杯,再吃下酒菜。
酱肉昨日方盈已经尝过,就先尝了红丝水晶脍和鸡丝拌脆笋,水晶脍家里厨娘也能做,但味道偏辛辣,多少掩盖了鱼香,长庆楼这个一点不辣,还略有些甜,似乎加了糖,她更喜欢这个口味。鸡丝拌脆笋是芝麻油加了胡椒拌的,清爽可口,下酒正合适。
冷碟之后,带着炭火的羊肉汤锅就送了上来。
“本来说要烤全羊的,奈何天公不作美,天气不佳,没有合适的地方施展,”纪延朗说着看向母亲,“我就问了方盈,改成汤锅了。”
李氏听说是方盈的意思,就只点头,没吭声,岳青娥立即打趣道:“方盈?六郎这得罚一杯了,哪有你这样连名带姓叫的?”
安氏程氏虽然从来与岳青娥不和,但今日宴饮,大家高兴,且席上只有他们一对小夫妻,不打趣他们打趣谁?
便也跟着凑热闹,纷纷说:“二嫂说得对,这不像话了,得罚一杯。”“只罚一杯可不够,六郎还得再敬六弟妹一杯,好好赔个礼才行。”
李氏笑看她们逗小儿子,并不做声。
纪延朗也不推拒,果真自己倒一杯酒,说:“是我说错了,我自罚一杯。”一饮而尽后,又倒一杯,走到方盈旁边,敬她道,“方才失言,这里给娘子赔罪了,还请娘子勿怪。”
方盈还没开口,安氏先道:“这不行,什么娘子?好好称呼。”
“这还不是好好称呼么?那我真不知了,还请三嫂教我。”纪延朗笑着把难题抛回去。
“这哪有叫旁人教的?你平日在房里怎么称呼六弟妹的?”
“……”那些称呼可不能在席上说出来。
岳青娥见纪延朗僵在那里,有些尴尬,笑着提醒道:“娘平日怎么叫六弟妹的?”
盈儿?纪延朗看向方盈,不知为何,就是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方盈以为他是求助,端着杯子碰了碰他的,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仰脖喝了。
纪延朗松口气,也跟着喝了,转回去介绍新上来的菜——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先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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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菜上桌的间隙里,纪延朗从李氏到方盈依次单独敬了一遍酒,最后等到菜上齐,他又举杯敬了大伙一杯,就要告退,这样女眷们也能自在些,“左右无事,娘和嫂嫂们都敞开了多饮几杯,务必尽兴才好。”
李氏点点头:“去吧,有事再叫人找你。”
纪延朗一走,席上女眷们立刻松快不少,岳青娥几个因为喝了酒、又吃了羊肉汤锅,都觉得热,见他走了,都把外面褙子脱下来,也好凉快凉快。
“六弟妹不热吗?”安氏脱完坐下,见方盈坐着没动,就问她。
“我还好,因穿了斗篷,里面便没穿厚的。”
“还是你机灵。”安氏一笑。
岳青娥见大伙都回席坐好,便提议一起敬李氏一杯,李氏饮尽了,笑道:“好了,这一杯就算你们都敬过我了,不许再单独来敬,我自己慢慢地喝就好,你们妯娌自便。”
几个儿媳妇互相看看,都笑着说,那便不敬来敬去的了,大家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喝就好。
话题自然还是先从纪延朗身上说起,岳青娥先说觉得六郎这次回来,长大不少,行事说话也都周到妥帖,娘以后尽可放心了。
“是啊,所以说我们六弟妹是真的命好。”安氏接话,看向方盈,“若以六郎从前的脾气,你们俩还不得一日吵八回?”
她这会儿说话倒是难得的没有阴阳怪气,无论语气神态都少有得真诚,方盈就也笑一笑道:“大约这就是我同他的缘法。”
岳青娥附和地点头:“是这话,每一对夫妻,缘法不同,日子过得便也不同。像六郎和六弟妹,大约就是这样患难见真情,而后白头到老的缘法。”
程氏听着这话极不顺耳,偏安氏也不出头,还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自己又绝不肯先开这个头,只好自己端起杯一口饮尽,用酒来堵着嘴。
“四弟妹这是馋酒了么?”岳青娥瞧见,笑着打趣一句,“慢慢喝,当心一会儿就醉了。”
“她酒量好着呢,醉不了。”安氏插嘴,“说起来,四弟妹和四郎的缘法,大约就是酒了吧?”
程氏有点恼:“三嫂说什么呢?”
安氏道:“不是么?我记得当初你和四郎还没定亲,就因酒结缘了啊?”
“是吗?还有这回事?”岳青娥惊讶,“我怎么不知?”
“没有……”程氏想否认。
“我也是听三郎说的。”安氏已经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好像是四郎当时喜欢去一家酒肆喝酒,赶巧有一日,四弟妹去那酒肆给亲家买酒,好像当场同那酒肆掌柜发了一通饮酒的高论……”
“三嫂越说越离谱了,什么高论?我只是说了一句如何让酒的风味更佳……”
安氏打断她:“差不多嘛。这话叫四郎听见,就上了心,后来娘想从程家挑个儿媳妇……”
程氏和她隔着桌子,够不着她,只好拿话岔开说:“三嫂真是的,倒把我说得像个嗜饮如命的,怎不提你和三伯的缘法?”
岳青娥抚掌笑道:“他们俩的事儿,我知道,你们是酒,那他们就是花。”
此事方盈和五嫂高氏都没听过,便一起追问端的。
“你们俩都不知么?”岳青娥笑着指一指两个妯娌面前酒杯,“你们把这一杯饮了,我就告诉你们。”
“二嫂怎么这样?”方盈先不肯,“你方才问四嫂的事,都没有饮一杯。”
“那是你三嫂没叫我喝,如今不一样,我得要你们喝了才讲。”
安氏捂着脸摇头:“二嫂这道行,我自愧不如。”
妯娌几个说说笑笑,热闹极了,李氏端着羊肉汤慢慢喝了几口,目光落在程氏身上——倒是她看走眼了,没想到这门亲事,竟是这个四儿媳妇自己谋来的,怪不得当初都没说是程家哪个小娘子,四郎自己就说出“程三娘不错”来了。
念头转到这里,程氏突然转头,目光与李氏对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才恭敬地笑笑。
李氏便也笑了笑,移开目光,看方盈和高氏到底喝下那杯酒,岳青娥才开始讲安氏和三郎的事。
“我也没亲见,只听说他们在一处山上赏花,俩人挑中了同一棵树的同一枝桃花,最后三郎让了花,却把美娇娘给娶回来了。”
安氏忍不住啐道:“二嫂越说越离谱了。”
“哪里离谱?你是不美还是不娇?”岳青娥笑问。
安氏不由摸摸自己的脸,叹道:“当年或许还成,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比不得鲜嫩的小娘子。”
岳青娥道:“这才是越说越离谱,你才多大就说这话?娘还在这儿呢!”
安氏也是酒意上头感叹一句,闻言忙向李氏告罪,李氏道:“不同年岁有不同的美,倒也不必这么说,何况你们还在花信年华呢,有什么不能比的?”
“娘教训的是。”安氏先应一声,接着却又露出委屈之色,“但三郎这次回来,待我明显不如从前,甚至为了一个姬妾,疑我有坏心……”
说到此处,她眼眶一红,居然真的掉下了眼泪。
李氏道:“此事确实委屈你了,不过你们父亲已经教训过三郎,三郎也同你认了错了,两夫妻日子还要往下过,你既然当面原谅了他,以后还是少提,不然只会推得三郎越来越远。”
安氏抹着泪道:“这个道理,儿也知道,
只是有时想起,还是难免伤心。”
岳青娥之前看她笑话看得高兴,这会儿当面见着她真伤心地哭了,又有些物伤其类,便劝了两句,又问:“安胎药这事,三郎怎么会疑到你头上?真是刘氏同他说什么了吗?”
“他哪里肯说?后来就连疑我这事都不认了,只说是我想多了,他不过随便问问。”安氏擦干眼泪,端起酒杯一口喝了,然后叹一口气道,“那一个还大着肚子,我若去同她对质,三郎还不知又给我安什么罪名。”
席上沉默片刻,程氏忽然开口:“我倒是问过我房里那个,说她姐姐自幼体弱,兴许是大夫开的安胎药,药力略猛,她体弱受不住,有所误会……”
“大夫又不是我请来的!”安氏更委屈了,“再说她自己体弱,受不住药力,自己怎么不知道和大夫说?从头到尾我连药都没碰过……”
她说着激动起来,眼泪又夺眶而出,李氏无奈,开口道:“好了,今日大伙一同饮宴,本是为了高兴,又说起这些做甚?三娘也不要把三郎的话太往心里去,他看重的是刘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刘氏。如今有贺姨娘照看,你也省了心,又何必提起,徒惹伤心?”
岳青娥附和道:“娘说得对,三弟妹别多想了,你和三郎才是夫妻,他还不至于荒唐到宠妾灭妻的地步,等孩子平平安安出生,自然就没事了。说起来,明年咱们家真是要人丁兴旺了,我们三房都不落空,五弟妹和六弟妹此时说不定也怀上了……”
方盈和高氏一起出声:“二嫂又欺负我们。”“说不定?那我还说二嫂此时说不定也怀上了呢!”
李氏大乐:“好好好,都有都有。”
说着端起杯来,妯娌几个也跟着举杯,一起饮尽。
之后话题就转到了孩子们身上,“同年出生的堂兄弟,一同开蒙进学,彼此有伴,一定更亲热。”岳青娥先说道。
“姐妹也好啊,那才真是能做伴,不像咱家四娘,姐姐们都嫁了,自己又孤僻,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安氏道。
“对啊,今日怎么叫她来?”程氏问。
方盈答道:“我问过她,她不喝酒,怕来了,扫咱们的兴,我再三说不会,她还是犹犹豫豫的,我看她是真不想来,便跟六郎说别勉强了。”
“这脾气可怎么好?”安氏摇头,“今年要不是打北赵,也该说亲了啊。”
岳青娥道:“娘心里有数,找个女婿性子好、人口简单的人家就是了。”
大伙便都点点头,又继续说些姻亲之家婚丧嫁娶的闲话,喝了几巡酒,都有些醉意了才散。
方盈由立春和杏娘扶着回去房中,纪延朗迎上来,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笑问:“喝了多少?醉了么?”
“还好。”方盈懒懒的,“你先坐,我去洗把脸。”
纪延朗看她两颊红扑扑的,嘴唇也比平日更红润,心里痒痒,但想起她白天说的话,只好忍着,先去榻上坐下,等她洗完脸、换了衣裳回来坐下。
“先喝点醒酒汤。”纪延朗指指桌上侍女刚送上来的醒酒汤,又问,“娘和嫂嫂们可都尽兴了?”
“嗯。”方盈应一声,然后端起碗慢慢把醒酒汤都喝了。
“菜好吃么?最喜欢哪个?”纪延朗又问。
方盈缓缓往后靠到引枕上,扶着额头慢慢说:“你现下问,我可有点想不起了。”
纪延朗被她逗笑:“现下就想不起了?那可怎么办?明日岂不是更不记得?”
“唔,睡醒也许就记得了。”方盈还是语速缓慢。
纪延朗只觉她这样比平日可人百倍,心痒得受不了,索性道:“那便进去睡吧,我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说完就站起来,走到方盈身边扶住她手臂,方盈自己也觉得眼皮沉重,便顺着他起身,一起进到暖阁。
“你先坐。”纪延朗让方盈坐到铺好被褥的炕上,弯下腰给方盈脱了鞋袜,然后扶着她的腿放到炕上,自己也飞速脱了袍子鞋袜,上去放下帐子。
跟进来的立春刚收起袍子,就听帐内娘子嗯嗯呜呜的,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堵住嘴,吓得慌忙退出去,关上槅扇门,连灯都忘了吹。
方盈本来就喝得有点多,头昏昏沉沉的,叫纪延朗压上来亲吻,呼吸不畅,头晕得更厉害了,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自圆房那夜起,从来没有如此温顺过,纪延朗喜欢极了,事毕还忍不住抱着她不停亲吻,在她耳边说些情话。
方盈已然昏昏欲睡,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回应。到第二日早上醒来,回想起昨晚,他又不等立春退下就亲过来,最后还一直亮着灯做那等事,顿时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男人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好色无耻!昨天跟他说的话都白说了!
与她相反,纪延朗却是一早起来就心情极佳,还贼兮兮地问她晚上要不要两个人喝两杯,显然是食髓知味了。
方盈看着天色还早,等衣裳穿好,就让侍女们先退下,说纪延朗:“我有些想不通,你能为邓大婶母女着想,拼着被娘误解也要先把她们安置在外面,免得听家里下人的闲言闲语、白挨冷眼,怎么就不能为我也这样着想?”
纪延朗一愣:“哪个下人敢说你闲话么?谁?什么闲话?”
“我现在还没听见,但说不定转天外面就传起六娘果真小门小户出身,毫无世家女风范,一味顺着六郎,不知自重,白日就当着侍女们调笑……”
“你怎么又提这事?昨日不是说开了么?”纪延朗听见还是这么回事,好心情一下就消失无踪,脸也冷了下来。
“昨日是说开了,你也答应我了,但晚上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做的?总不成帷帐都放下了,还什么都不许我做吧?”纪延朗语气越来越冲。
比起他,方盈还算冷静,“你就不能等到立春退下吗?就急在那么一时半刻么?”
“我……”纪延朗张口想说,却没说出什么来,呼出一口粗重的气息后,才自暴自弃道,“我就是急,男人急起来,是不能等的!”
“……”他无耻还无耻得理直气壮了!
纪延朗确实理直气壮了,“你就知道怪我,怎不怪立春没眼色?谁叫她跟进暖阁的?再说白日你说的是不喜欢拿指头点你表示亲昵,这个我答应你改了,那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亲昵动作吧?拉手行不行?还是说只要天没黑,就不许碰你?”
方盈叫他问住了,要她说,那当然是后者,最好别碰,但这话没法说出口。
纪延朗不知就里,自以为占了上风,得意起来:“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他说完就起身去了外间,方盈坐着生了会儿气,默念了好些遍“他就要走了”,才平心静气,出去和纪延朗一起用过早饭。
“对了,说起邓大婶母女,这两日等看着哪日暖和些,我带你去一趟吧?”出门去李氏院的路上,纪延朗和她商量,“一则见见面、认认门,二则,眼看要出征了,我不在的时候,她们那里,还得你照应一二。”
不是他叫她不许管的时候了,方盈心里腹诽,面上答应得却很爽快:“理应如此。”
纪延朗心里还存着的一点儿不悦,瞬间消弭——世上哪有完全合心意的妻子?她只是性情刚强,不喜欢在下人面前调笑罢了,也没什么,以后两人相处时,尽量不叫下人在跟前就是了。
其实往另一方面想,这也是好处,说明她知道自尊自爱,再想想她这种性情,都
能对他情深若此,纪延朗不由心潮澎湃,忍不住凑近方盈说:“等我立个大功,给你博个诰命回来。”
“快别这么想,要立大功,必历大险,我宁愿不要诰命,你平平安安回来,才是一家人的福气。”方盈立刻说。
纪延朗顿时更加心潮起伏:连诰命都不在乎,只在乎我的安危,她果然对我用情至深!——
作者有话说:我一向不喜欢写男强女弱的CP的,本文女主的性格尤其要强,不适应这种女主的,只能说这文不合你口味~
以及封建社会,男人再可怜也可怜不过女人呀,叹气
第35章
有了这番认定,纪延朗开始反思自己不该跟方盈怄气。
与前面几位嫂嫂相比,她确实家世上差着一截,别的不说,赠宅子这事,就瞒不过几位兄长,兄长们知道了,难保不会回去跟嫂嫂们说。
二嫂与她交好,不会说什么,三嫂四嫂却一直记恨方盈,有事没事就与她针锋相对,上次邓家母女到京,她们都没见着,还拿着这事好一通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若知道方家收了纪家赠的宅子,想必也不会放过、定要当面讥刺她。
这么一想,也难怪她在自己房中都那么谨慎,生怕传出去一字半句的,叫三嫂四嫂当成话柄。
纪延朗之前没把这个听进去,一则是看方盈将他们院里管得服服帖帖,侍女们都不是那种敢出去乱说的;二是自他回家以来,没感觉到家世不如人对她有什么妨碍,方盈上得婆母欢心,中间与二嫂交好,连二哥都不吝夸赞,下亦能令仆妇们敬畏,他有时候真觉得,在家里,方盈说话比他管用。
但在纪府这样一个兄弟众多、各房关系开始变得微妙的大家族,有时候事情又确实不是那么绝对。
他娘还是蜀中长公主呢,辅佐父亲多年,生下三个儿子,在府中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一朝蜀国除国,只因长子早逝、次子无子、幼子下落不明,本来服服帖帖的姨娘和庶子就生出野心,明里暗里争权夺产。
何况一个家世平平、尚未生育的方盈。
在纪府,她如今只能说是暂且站稳脚跟,这种时候谨言慎行、爱惜声名,不肯当着侍女的面与他亲热调笑,原是应该的。
感觉自己不够体谅方盈的纪延朗,当日散衙回家时,给她买了一大包果子蜜饯等零嘴,到家后也克制自己,不再总想着动手动脚,而是认真看了方盈交过来的书法功课,并为她指出不足,再留新的功课。
方盈记下之后,亲手斟了杯茶给他,还笑盈盈道:“多谢先生教导。”说完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你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亲昵动作么?这便是。”
她笑得柔软可亲,纪延朗手忍不住动了动,但最终只是伸出去,端起茶盏,装腔作势道:“是么?那明日功课翻倍吧。”
“……”方盈估算一下,觉得翻倍也能完成,便笑道,“谨遵师命。”
“同你说笑的。”纪延朗把茶盏放下,并没察觉自己根本没喝,“如今天短,天气也不好,房里亮堂的时候太短,别为这个伤了眼睛。”
方盈听他前面说翻倍,以为他还在怄气,见他这么快改口,着实有些惊讶,心说这人怎么忽然就良心发现了?莫非是想起还要指望她照应邓家母女?
正想着,就听纪延朗接道:“营里已经有了消息,出征日九成是在十五那日,估计官家告庙之后,便会即刻挥师北上,我们骑军营大约十三日就不许回家了。”
“那得赶快给你把行李收拾起来了,都需要带什么,你细细同我说一说……”
纪延朗道:“带两套日常穿的冬衣就行,行伍之中一切从简。”
“那是不是得带更厚实些的棉衣,你现在穿的这些,怕是不够吧?”
“够了,再厚身手就不灵活了。”纪延朗笑道。
方盈却不太信他,“我还是去问问娘吧,你这人,有时爱逞能。”
纪延朗:“……”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邓家?”方盈又想起来问,“是明日还是后日?也别再拖了,后面说不定还有别的事。”
“明日看看天气吧,不那么冷就去。”
“冷也冷不到哪去,我多穿些,出门有车,下车就进屋子,冷不着。”
“她们家可没咱们房里这么暖和,邓大婶不舍得用炭,不叫点炭盆,说白日有早上做饭那点儿热乎气就够了,下晌太阳要落山时冷,也该做晚饭了。”
百姓人家确实是这样,“她们家是厨房灶连着火炕吗?”方盈问。
“对,你倒懂这些?”纪延朗略有些惊讶。
“我们家西厢下人住的火炕,就是连着厨房的灶,有什么不懂的?”
“原来如此。”
方盈笑道:“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娇气,多穿些,随身带着手炉就是了。”
她越这么说,纪延朗心里越觉得亏欠,越下定决心必要立个大功,为她挣来诰命。
不过为免方盈担心,他没有再把这话说出口,只答应下来:“那好,就明日去。”
“你记得打发人先去说一声,别又……”方盈抿唇一笑,点到即止,没真个提起他当初干的那些破事。
“我这就叫人去。”纪延朗起身出去吩咐小丫头往外传话,叫他的亲随去一趟邓家,告诉邓大婶母女,明日他会带着娘子同去探望。
吩咐完了,回来又跟方盈说:“娘那里,你说一声吧。”
方盈瞥他一眼,虽然没说什么,眼神里却似乎别有意味,纪延朗不自觉解释道:“我同娘说,她回头也得把你叫去问,生怕我硬逼着你去,叫你受委屈……”
“娘才不会这么想。明明是你自己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算了,我也不辩白了,明日你去见了邓大婶和妹妹,便知我这心到底是实还是虚。”
“你不心虚,一会儿晚饭一起同娘说便是,还用得着这么费事?”
“……”纪延朗就是想让方盈主动开口同母亲提起此事,现在绕回来,他也不好再说“你先说”,只能含糊应一声。
方盈又怎会不知他想什么,“邓家救过你的命,娘心里一定是最感激的,你带我去探望,娘只会嫌晚,怎会怕我受委屈?再说我能受什么委屈?邓大婶总不会不讲道理到把我扫地出门吧?”
“不是……”纪延朗说了这两个字,停了一阵,也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道,“我就是觉得,很难开口再同娘谈及邓大婶母女。”
“为何?”
“我也不知道。”
方盈见他垂眸看着地面,神色苦恼困惑,似乎真的自己也不明白,她想了想,问道:“那一会儿我当着你的面同娘说起此事,你会觉得不自在么?”
纪延朗不抬眸,也没回答,但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答案为“是”。
方盈就奇怪了,难道他们母子因为邓大婶母女有了隔阂?不然有什么不能谈的?啊,或许是因为那次罚跪?也不至于吧,纪延朗虽然有很多缺点,但还不至于因为母亲教训他就心怀芥蒂。
还是当面试一试吧。
“那我也不能等明日你走了再同娘说,”方盈自行做了决定,“真那么干,娘才会觉得不对劲呢。”
纪延朗无法反驳,只好同意,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便和方盈一起去李氏那里。
见到母亲,他先提起之前和方盈说过的,大约十五日就会随御驾出征,方盈顺着话请教李氏,该给纪延朗准备什么行李。
提起这个,李氏要嘱咐的可就多了,一直说到饭菜送上来才说完。
于是直等到吃完饭,方盈才找到机会说:“六郎说明日带儿去邓大婶母女那里见个面、认认门,等他出征了,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我正要问六郎呢,”李氏笑着看儿子一眼,“他不叫咱们插手邓家的事,这一番出征北赵,那边都
安排好了没有?”
“安排好了。”纪延朗忙说,“邓大婶用那两个使女已经顺手了,邓家妹子学官话也学得像模像样,家里米面都备得足,等明日我们去,再给邓大婶留些钱使,便差不多了。”
旁边方盈听得着急——怎么光说这些,不辩白一句没有不叫娘插手的意思?
李氏听完,脸上笑意果然淡了些,却仍是说:“盈儿第一次登门探望,只给钱可不像话,明日我叫她们备一份礼,你们带着过去吧。”
方盈待要答应,却见纪延朗拼命给她使眼色,她一则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二则此时此刻唯有立即答应才不会伤李氏的心,所以只当没看见,先应道:“哎,还是娘想得周到。”
李氏却已经看见儿子在那儿打眼色,她心中难免不快,但眼看他就要随御驾出征,李氏不想此时再为这个同儿子生气,便忍住了,只说天冷,叫他们小夫妻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早饭也照旧在房里用过再来。
这时候外面确实已经很冷,又有风,夫妻两个回房路上便都没有说话,等进到房里,宽了外衣,方盈才说:“你那会儿给我打的什么眼色?娘怕是瞧见了,我看她有些不高兴。”
“我是想叫你劝劝娘,给邓家不用像别的姻亲故旧那样备礼,我们路上现买些吃的带过去就行。”
“那你自己怎么不说?你这一重意思,谁能看得懂?”
“我不是怕我说了,娘多心么?你看她开头就说我不叫她插手……”
说到这个,方盈就更要埋怨他了,“你既然听见这句,怎不当场解释?”
“我……我怎么解释?”纪延朗在榻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让您插手,是她们母女只要过平常百姓的日子就好,不用像咱们家似的锦衣玉食,娘还不骂我反天了、居然敢教她如何处事了?”
“……”方盈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你没跟娘说过,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邓大婶母女过多么富贵的日子,只要丰衣足食就好,对不对?”
“嗯。”纪延朗点点头。
“为何?你同我都能说得明白,跟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延朗叹口气:“就是跟娘不好说,一则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当日在交趾过得有多苦,二则,娘不会像我们这样想,我若说了实话,她一定觉得没有这么待恩人的,我们自己锦衣玉食,却还叫恩人过寻常百姓日子,传出去像话么?”
“那娘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我知道,娘定然是事事为我好,但我还是觉着这样安顿邓大婶母女才是最佳之策。她们不必跟咱们府里走得多亲近,我时常过去看看,以后逢年过节,方便的时候,把她们接到你和娘跟前说说话,也就够了。”
他说的这些,方盈倒是能明白,也觉得这样的来往会让邓家母女更舒服自在,但是,“你总不和娘说清楚,娘难免误会,若因为这些母子两个生了隔阂,还谈什么最佳之策?”
纪延朗也觉烦恼,便看着方盈道:“要不贤妻教教我,此事如何调停,方为最佳之策?”
方盈:“……”
“你帮我想个妙计,明日探过邓大婶母女,我带你去丰乐楼坐坐,如何?”
方盈眼睛一亮:“我能去吗?”
纪延朗昂头道:“怎么不能?我带你去,谁能说个不字?”
方盈一下高兴起来:“一言为定!”说完又害怕他反悔,加了一句,“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
纪延朗失笑:“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几时说了不算了?”
“你也没答应我什么事吧?”方盈嘀咕。
纪延朗摇摇头:“小没良心的。总之此事劳烦你多思虑思虑,我等你的妙计。”
妙计是很难有什么妙计的,以方盈对李氏的了解,此事最好还是说实话——有些话,纪延朗作为儿子确实不好说,但她就不一样了。
方盈琢磨一晚,第二日等李氏房里没什么人了,便主动提起给邓家带礼物的事,“六郎的意思,不必从家里带了,我们去的路上,买些吃食带去便好。”
“那是你们带的。”李氏一听这话,面上神色就淡淡的,“我还有一份礼呢,她们来了也快一个月了,除了开头送东西过去,我还没正经给过她们安家贺礼和邓家小娘子的见面礼。”
“对啊,还有这一茬,儿竟给忘了。”方盈赔笑,“您看儿要不要也给邓家妹妹备一份见面礼?”
李氏面色略微缓和:“你是嫂嫂,按理说是要给的。不过,上次不给过衣裳了么?”
“衣裳没说是见面礼,我那儿有几支没戴过的银簪,等我回去挑挑,给她带一支做见面礼吧。”
李氏点头:“也罢了。”
“六郎特意嘱咐我,叫我多穿一些,说邓大婶勤俭持家,不舍得多烧柴炭……”方盈讲了一些纪延朗同她说过的邓家的事,“我就说他,你既然也觉得又不是用不起、不必如此俭省,怎不劝一劝邓大婶,娘猜六郎怎么说?”
其实邓娘子的行事作风,李氏已经听福嬷嬷说过,便问:“是劝不听么?”
方盈点头:“一是劝不听,二么,六郎说日子是邓大婶母女在过,还是照她们自己的心意,方能过得舒适自在,非叫她们全改了,学得和京里人一样,她们难受,他看着必也难受,觉着这到底是接她们来享福,还是遭罪啊?”——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旧文快完结了,想赶一赶,结果就耽误了这边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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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歪理。”李氏批评道,“他都没叫人家母女选过,怎知就只有这种日子合人家心意,又如何断定人家过得富贵些就会难受遭罪了?”
果然,若是纪延朗自己来说,少不了要挨顿骂,方盈想着丰乐楼,先附和道:“儿也觉着,其实是六郎自己认为如今这样才是对邓大婶母女好,不过他在邓家住过,了解她们家境、性情,以他的见识,觉得如今很好,料想她们母女也是满足的。”
“如今她们没真正见识过咱家富贵,自然觉着很好,等出了孝,常来常往了,看见咱们是什么吃穿用度,再回去看看自家的吃穿用度,心里难保不会生出怨怼。”
李氏叹一口气:“你和六郎都是实心眼的孩子,只会把人往好处想,殊不知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也许如今她们能做到就算看见咱家富贵,也安于现状,等以后跟左邻右舍熟了呢?我虽只见过邓娘子一面,却也大致能看出她为人,以后少不了要同邻居数说当初怎么搭救六郎的事。”
这一点方盈也赞同,邓大婶当日见到李氏都能说出她儿子是为纪延朗而死的话,面对不知情的邻居,恐怕也不会如实讲述。
李氏要说的却不是这个,“邻居听她说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少不了说一句,‘你既是他家救命恩人,怎么如今只住这么一个小院,就使唤这么两
个使女?什么?就这小院都不是买的,还是赁的?’邓娘子听了,能不往心里去?”
方盈听得脊背生寒——因为她知道这算是最不掺杂恶意的人言,却已足够刺伤人心,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不怪你,你还小,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还少。”李氏见她神色变幻,先安慰道,“且这等报救命之恩的事,本就不好拿捏分寸,一个不慎,恩反变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方盈一叹:“娘说的是。儿之前觉着,六郎考量此事,不从什么救命之恩出发,只把邓大婶母女当亲人一样照拂,已算得上万全,听娘一说,才发觉恐有后患……”
李氏笑了笑:“不怕,我都打算好了,如今她们母女左右是在孝期,过后不论谁问起来,服孝二字都可以打发。等出了孝,给那小娘子定一门好亲事,再照家里你姐妹们的例,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有宅有地,便谁也说不出什么了。出嫁以后日子怎么过,便是她们自己的事,轮不到咱们管了。”
“可六郎已答应邓大婶,将来会给邓家妹妹找个无父无母的,做上门女婿。”方盈小心道。
“胡闹。”李氏果然皱眉,“她们母女已是孤苦伶仃,再找个无父无母的女婿,日子怎会好过?”
“他……是想着有他照拂……”
“世事岂会尽如他所想?”李氏有点生气了,“他以后外放怎么办?还说不要我操心,到时托给谁去?你二伯么?万一你二伯也出去做地方官呢?”
是啊,纪延朗是武将,以后升迁了,总是要放出去镇守一方的,没有一直呆在京里的道理,难道到时候要带着邓家母女和女婿一家子去赴任?
方盈突然觉得丰乐楼这个报酬,不是那么值得她替他说话了。
“娘别生气。”想是那么想,方盈还是得把事情圆过去,哄着婆婆高兴,“六郎也只是同邓大婶那么一说,到时候就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另寻一门好亲事,想必邓大婶也不会不乐意。”
李氏听了,轻轻叹气:“我倒不是生气,只是担忧六郎,他待人总是太过实心实意,将来万一有什么……怕是难免要伤心。”
方盈望着她满含忧虑的眼睛,突然明白纪延朗那份别扭了——他早就察觉母亲对邓家母女态度复杂,感激之外另有防备,他应该能理解母亲的心思,但他自己又是真的拿邓家母女当亲人看待,这就使得他在母亲和邓家母女之间处境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干脆在母亲面前就不提邓家母女了。
而李氏,应该也察觉到纪延朗的态度,顺着他的意思不多问,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微妙的不舒服——自己的亲儿子,在涉及到外人时,却好像在防备自己,换了方盈,也会憋着一口气。
于是母子两个在无人察觉时,就在所谓救命恩人一事上僵住了,若非她这个直脾气撞进来,还不知僵到何时。
“娘不用担心,还有我呢。”方盈扬起笑容,“我今日先去见见,看能不能多和邓家妹妹说几句话,邓大婶上了年纪,性情固执,但听说有时候也拗不过女儿,若邓家妹妹是个明事理的,您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李氏看她笑得明朗,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好啊,我就等着你的消息了。”
馨梅看着气氛缓和了,上前给两位主子换了茶,又说:“夫人要不让六娘帮着参详参详给邓家的贺礼吧?”
李氏端起茶:“你说给她听听。”
馨梅便道:“照着贺乔迁的例,夫人命奴婢们备了六色礼,分别是两件灰鼠皮袄、两盒温补药材、两罐茉莉香片、两匹厚布、一盒府内自制点心并一盒自制蜜饯。”
“挺好的啊,都是她们用得上的。”方盈笑道,“夫人让备的礼,必然是十全十美,哪还用得着我参详?”
李氏放下喝完的茶盏,哼道:“少哄我了,六郎让你来说什么从外面买些吃食带着的话,不就是怕我送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过去吗?”
“那儿可得替六郎喊一声冤,他哪敢这么想您?只是不欲太过郑重其事……”
“行了,我明白。”只看方盈替儿子辩白,一副夫妻齐心的模样,李氏心里就已经高兴了,“给小娘子的见面礼,你既然送钗,我就给个白玉镯吧,玉养人。”
她说着看了一眼馨梅,馨梅便进去里间捧出一个小匣子,李氏叫送到方盈跟前打开,“那孩子长得瘦小纤细,我叫她们挑了个内径小的,你给她戴上试试,若不合适,回来同我说。”
方盈随便看一眼玉镯,点头答应,叫立春接过来。
纪延朗托她办的事,她已差不多办成一半,另一半得着落在他身上,方盈从李氏这里告辞,回去一边给纪延朗收拾行李,一边琢磨他们母子的关系。
“我一直觉着,若是我娘还在,我们一定是最亲近的母女,无话不谈……”她跟立春感叹,“但我今日突然发觉,越是亲近的人,有些话反而越无法直言。”
立春只当娘子是在闲谈,随口应道:“还是分人吧,咱家娘子是顶温和的人,您有事也不爱藏着掖着,您母女俩定能无话不谈。若换成两个性情都刚硬的,一说话就吵,吵完谁也不肯低头,能说的话可不就越来越少。”
说到此处,她顺便恭维道:“还得是像您这样,软硬兼施,才不会闹僵呢。”
“……”方盈纳闷,“我几时软硬兼施了?”
立春压低声音:“前日那事,奴婢真叫您和郎君吓着了,还以为得吵起来,不好收场呢,谁知倒比从前更好了。”
“……哪儿就比从前更好了?”
“郎君不是说今日要带您去酒楼吗?”立春看出自家娘子有些不自在,偷笑道,“您不是好奇丰乐楼已久了么?”
“那是他有事求我,给我的报酬。”
“是是是。”立春笑着附和,心里却觉着两夫妻说这种求啊报酬啊的话,不就是闹着玩么?能这么闹着玩,就是更亲近、比从前更好了啊。
方盈看出立春的附和很敷衍,但她本来要说的也不是她和纪延朗,便就此打住,不再谈了。
午后纪延朗回到家,他们两个先一起去李氏那里辞行,李氏要说的话已经跟方盈都说了,此时只叮嘱几句外面天冷,别耽搁到天黑再回家,就让他们走了。
出了李氏院门,纪延朗悄悄问方盈:“我托娘子那事,可有眉目了?”
“嗯……算是有了吧。”
“算是?娘子细说说?”纪延朗面露惊喜,迫不及待追问。
方盈笑道:“上车再说。”
纪延朗答应一声,到要上车时,看见是备了两辆车,后面车上放着礼盒,眉头不觉又皱起来,上车就问方盈:“怎么娘还是备了这么多礼物?”
“不多呀。”方盈跟他讲了都有什么,“大约是觉着放在咱们车上,多有不便,所以另备了一辆车。”
“那让他们提着好了。”纪延朗探头出去,吩咐不用那辆车,叫亲随提着那几盒礼物走。
方盈也不管他,等他坐回来,车赶出府门了,才说:“为了这点礼物,娘差点同我生气。”
纪延朗忙问:“怎么?”
“你不是叫我思虑思虑如何调停么?我想着这事也不好直说,便先提了你的意思,说不必慎重其事地备下礼物,我们路上买些带着即可。娘当时脸上就没了笑容,说我们的归我们的,邓家到京安下家来,她还没给贺礼,还有邓家妹妹的见面礼也一直没机会给,正好这一遭叫我带过去。”
“……”纪延朗叹气,“我就说吧,这还是你呢,要是我去说……”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娘这么慈爱的长辈,平日从来不舍得同我们生气,怎么只因为这点小事就不高兴了?”方盈插话问。
纪延朗道:“娘多心了吧?”
“多心?怎么讲?”
纪延朗沉吟片刻,皱眉道:“我总觉着,娘还是不满意我自作主张,将邓大婶母女安置在外头。”
“可你不是同娘把话都说开了么?我没觉
着娘还有对此事耿耿于怀的意思。”
“没有吗?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自己根本没弄明白,方盈摇头道:“我瞧着娘不是多心,是有点伤心。”
“伤心?为何?”
“因为你把邓大婶母女当亲人,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却不肯同娘多谈,好像防着她似的,她能不伤心么?”
纪延朗:“这不还是多心么?”
方盈:“……”
“我怎么可能防着娘?”纪延朗觉得自己冤枉透顶,“邓家一共就母女两个,又在孝期,日子简单得很,哪有什么事还至于惊动到娘的?”
这人怎么就不开窍呢?
“你这话说的,怎么还非得有大事需要‘惊动’娘了,才去和娘说?就像你我平日闲谈一样,讲讲她们母女在家腌菜酱菜又养鸡的事,不是挺好么?”
纪延朗怀疑:“这好么?”
“怎么不好?”方盈反问。
纪延朗皱着眉:“邓大婶第一次登门,说话不太……得体,我怕再说这些,会更加深娘对她们母女的成见……”——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章
PS:上一章结尾有小修。以及,邓家母女工具人终于要正面出场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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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且不说娘是不是真的对她们有成见,就算是有,你也是得多同娘说说她们的好处,才能打消成见啊,什么都不说,难道那成见还会自己消失不成?”
纪延朗一时无言以对。
“我看啊,从头到尾都不是娘多心,是你多心。”想想李氏为他那些筹划,方盈就心气难平,“娘的为人,你难道不知?不管邓大婶说话有多不得体,她们一家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只凭这一条,娘也会高看她们一眼。”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希望娘只是因为救命恩人高看她们一眼。”
“那你更该把她们的好处多讲给娘听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怎么同我讲,就怎么同娘讲……”话说一半,方盈想起来他有些事一直瞒着李氏,话说不下去,只能笑话他,“看你给自己找的这些罪受。”
纪延朗:“……”
方盈让立春倒杯茶给她,自己回头琢磨一番,觉着纪延朗所说的这些成见不成见的,恰恰印证了她最初的判断——他就是因为察觉到李氏对邓家母女有所保留,才在李氏面前回避谈到她们的。
症结没找错,那就不必和他纠缠什么成见,还是回头敲打他就好,“其实我没觉出娘对邓大婶有成见,那会儿娘还说起等明年她们除孝,要给邓家妹妹找个好婆家,然后照着咱家姐妹们的例,给她一份有宅有田的嫁妆呢。”
“何时说的?今日吗?”
“对啊,就说完礼物的事之后。娘说她们母女都是好的,就怕左邻右舍看着眼红,从中挑拨,拿咱们家的富贵同她们过的日子去比——我听了真是吓的出一身汗,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什么意思?”纪延朗有点不明白,“谁同谁比?”
“邓大婶母女和咱们家比啊。”方盈细细给他描绘情景,“邓大婶在那边住的时候长了,语言也通了,能不和左邻右舍往来?既有往来,肯定要谈及原籍何处、怎么搬来的,常去探望那个少年将军又是谁吧?”
纪延朗明白了,“你是说邓大婶跟人炫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生活起居有咱家照拂,不愁吃穿,邻居瞧着眼红,会挑拨说咱家如此富贵、却草草打发她们,根本没拿她们当回事?”
他自己把难听的话都想出来了,方盈倒省事,便点点头:“就算邻居都是厚道人,不说这些,也怕有那么一些有心人,想办法把这些话说给她们母女听。”
纪延朗皱起眉:“我确实没想到这一节……”
“所以我当时就惊了一惊,娘瞧见了,安慰我,才说出嫁妆的事。”
纪延朗没有说话,神色却能看出有所触动,方盈接着说:“我知道你原本打算给邓妹妹招个能入赘的女婿,好让邓大婶能继续当家做主,但一来人选不是那么好寻,二来女婿无父无母,他们一家便只能靠着咱们,以后你外放出去镇守一方,难道要连带她们再一次一次搬家么?”
“我是想在骑军营里寻,营中没了父母的不少,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兄弟,倒不怕没有亲眷相互扶持。且有我在,以后也不怕女婿没前途。”
他这还真是想大包大揽,管着邓家母女一辈子了,方盈沉吟道:“你这层意思,同邓大婶说了么?邓家大郎是死在战场上的,她们母女愿意找个从军的女婿么?”
纪延朗沉默片刻,呼出口气道:“以后再说吧,左右还有好几个月呢。”
他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前面就有街市了。”
这是不想再谈了,方盈倒也无所谓,邓家小娘子终身归在何处,本与她无关,她在意的是李氏和眼前这位的母子关系,便转头叫立春把李氏准备的玉镯拿过来,打开给纪延朗看了一眼。
“娘特意选了个内径小的,说是记着邓家妹妹纤细。”
纪延朗点点头:“娘向来周到。”
“所以你就别再自己犯傻了,多和娘谈谈。同你有关的事,娘最在意不过,你好好把你的打算跟她说了,她便能少操心,你越不说,她才越暗自操心呢。”
纪延朗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你说得对,的确是我多心,而非娘多心。我想得太多,反而自误了。”
认错倒是挺快,方盈本以为还得再费些口舌,没想到省下了,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如何?我这一番调停,可能称得上妙计?”
纪延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回事,失笑道:“妙是妙了,只还称不上计。”
“……”想耍赖么?方盈可不肯白忙活,“那我现在给你奉上一计:有话直说。”
纪延朗皱眉,方盈补充:“若有些事,你觉得实在无法开口,我代你去同娘说,也好过憋着不说、母子间徒生隔阂。”
那位眉头立刻舒展,喜笑颜开道:“娘子果然妙计!就这么说定了。晚点儿去丰乐楼,我再以美酒酬谢娘子之功。”
方盈:“……”
闹了半天他就等着自己说这句呢!
不过方盈自己主动提出来,也有她的考量。
婆母确实很喜欢她,这两年待她也和养女儿无异,但她毕竟只是儿媳妇,不是女儿,纪延朗又回来了,婆媳之间多出他这么个变数,恐怕很难再同之前那样亲密无间。
但如果方盈能做婆母和丈夫之间的传话人,或者说他们母子关系的调和人,那她在婆母心中的地位就会不降反升,也不必担心若没能给李氏生个孙子或孙女,会被冷落。
现在纪延朗这么说,方盈正好顺便再卖他一个人情,便故意拿了会儿架子,让他好言好语哄了几句。
之后车驾到了卖吃食的小店,纪延朗带她下车买了几色新鲜果子,又去另一家店买了些干果,“可惜她们还在孝期,不能吃肉,不然就去前面买只风鸡带着。”纪延朗道。
“要不是在孝期,娘今日就也给带着肉了。”
于是最后他们只又买了些糖糕,就上车去了邓家。
邓家那小院比
方家还小一些,两人也是在门外下车,院门已经打开,候着的却只有两个使女和纪延朗的亲随。
方盈扶着纪延朗的手站到地上,往院里张望一眼,看见门帘晃动,从正房里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娘子,突然想起来,小声问纪延朗:“邓家妹妹叫什么名儿?你怎么都没同我说过?”
“好像叫什么花儿?我向来只跟着邓大哥叫妹妹,也没问过。”纪延朗小声回。
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一起进了院儿,纪延朗看见有人迎出来,先笑道:“妹妹怎么还出来了?外面冷,又不是外人,进去说话吧。”
那小娘子却迎上来行了一礼,才道:“嫂嫂第一次登门,怎能不迎一迎?”
方盈听着她虽然还带奇怪口音,意思却已能听明白,忙上前扶住,笑道:“妹妹快别多礼。”
使女们快步到正房门前,一个掀起帘子,一个推开门,方盈就携着这小娘子的手一起进门,堂中很有些昏暗,她眨了眨眼,才看清坐在椅子上不动的妇人。
头上紧紧包着青灰色巾帼,只在鬓角露出些花白头发,面色黑红,两颊额头都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也有些浑浊,看人的时候却满带凶狠之意。
“大婶坐得倒踏实。”纪延朗进门就说道。
那妇人眼睛立刻转到纪延朗身上,开口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方盈全没听懂,只见纪延朗笑了笑,就指着她介绍说:“这便是我媳妇,姓方。”又对方盈道,“这是邓大婶。”
方盈松开小娘子的手,上前行了个晚辈礼,“邓大婶好,早就想来看看您和妹妹,只是家里一直不得空……”
邓大婶又叽哩哇啦说话,方盈听不出个数,只能困惑地看向纪延朗。
“大婶说来了就好,坐。”纪延朗说着,伸手拉方盈到东面椅子上就座。
方盈却见邓大婶皱纹横生的脸上隐含恼怒,觉得恐怕是纪延朗中途给篡改了意思,这时那小娘子走近母亲,也开口叽哩哇啦了一句,邓大婶哼一声,扭过头去,不肯看他们。
“嫂嫂别见怪,我娘脾气不好。”小娘子转向方盈笑了笑,“我叫荷花。”
“荷花,好听,妹妹人如其名,灵秀清艳,真该早些来见你的。”
方盈这并不仅是客套话,邓荷花虽然身量不高,却生了一张很秀气的脸,一双眼睛也黑白分明、十分灵动,若是再养得白一些,真可称之为美人了。
邓荷花没太听懂方盈用的词,但知道是夸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见了嫂嫂,才是见了仙女呢。”
纪延朗听她们两个互相夸赞容貌,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太自在,插嘴道:“大婶,我娘听说我们来,还给你带了安家贺礼,你不看看?”
邓大婶一听这句,立刻扭回头站了起来:“哪里?”
这两个字连方盈都听懂了,纪延朗笑着叫人送进来,又亲自指给邓大婶看,哪些是夫人送的,哪些是他和方盈带来的。
方盈趁这个时候,走到邓荷花身边,先把李氏准备的玉镯给她,“这是夫人给妹妹的见面礼,叮嘱我一定要看着你戴上合不合适。”
邓荷花没有推辞,爽快地伸出手让方盈帮她戴上,然后自己看了看,说:“合适的,再长些肉就好了。”
方盈看着玉镯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点晃荡,本来觉得可能大了,听这一句不由笑道:“对,妹妹多长些肉就好了。”又把自己挑的银簪给她,“想着你在孝期,旁的不好戴,先送你一支银簪绾发。”
邓荷花接过来,看那银簪簪头恰好做成一个荷花花苞模样,十分喜欢,笑着道谢:“多谢嫂嫂,真好看。”
“什么东西?”
邓大婶忽然闯进她们两个中间,劈手躲过银簪,拿到眼前细看。
邓荷花一下变了脸,沉声叫:“娘!”
邓大婶比女儿其实是高一些的,听见这一声,却不自觉缩了缩,斜眼看看女儿,又把簪子塞回去,嘀咕一句,转头使唤使女们收拾礼物去了。
“嫂嫂见笑。”邓荷花对方盈道,“我娘不懂礼数……”
方盈对此早有准备,并不往心里去,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本来就不是邓大婶,而是面前的邓荷花,遂趁机提出要立春帮邓荷花重新梳头,换上银簪。
邓荷花也觉得避开母亲说话更好些,便带着方盈主仆进了内室。
第38章
邓家房屋格局,与方盈平时所见不太一样,平日起居的内室并不在东西里间,而是在堂屋后面隔了小小一间北屋,纪延朗说的与厨房灶火相连的火炕也在这间,就垒在东、北、南三面墙之间。
因屋子小,一半是火炕,内室里便比堂屋暖和得多,只是北窗采光不好,比堂屋更昏暗一些。
邓荷花请方盈到炕上坐,又掀了门帘出去,叫使女送茶进来。
方盈搭着边儿坐下,见北窗下有个针线笸箩,里面放着彩色丝线和几个编好的如意结,便笑问返身进来的邓荷花:“这是妹妹打的结子么?”
“哎,刚学会,打得不好。”邓荷花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能看看吗?”方盈问。
邓荷花忙拿起两个递给她看,又问立春重新梳头要不要镜子,立春笑着说不用,她便坐到旁边圆凳上,请立春帮忙替换银簪。
方盈拿着如意结一边看一边称赞:“新学的打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以前学这个,常常结成一团乱麻。”
“嫂嫂也会么?听说京城结子的打法,有十多种呢。”
“是么?那我却不知了,我还是小时候在洋州学的,也只会打个如意结。”
邓荷花听说,笑一笑道:“嫂嫂身边巧手的姐姐一定不少,哪还用嫂嫂自己动手?对了,嫂嫂难得来一次,能不能给我留个鞋样子?我手笨,旁的做不好,也就会做个鞋。”
方盈当然要推辞,说家里有下人做,不必妹妹费那个辛苦。
邓荷花却说:“我们娘俩自到了这里,多得府中照应,嫂嫂更是万事想得周到,连月事……用的东西都做好了送来,我们却没什么好还报的,也只有动手做点鞋袜,表表心意了。”
“妹妹太客气了,原是你们一家收留六郎在先,这份情谊,我们还没报完呢……”
“就是做双鞋,我成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早就想着这事了,不光是给嫂嫂,还有夫人,只是两位嬷嬷不再来了,我也找不到人要夫人和嫂嫂的鞋样子,这才没动手做。”
她说得诚恳,再推却倒显得方盈看不上这一双鞋了,何况其中还提到夫人,便笑道:“那就辛苦妹妹了。不过我看你这房里也太暗了些,做针线恐怕伤眼,等我回去叫人送些蜡烛来,你做针线时就点上,可别不舍得用,为了这点儿针线活,再把眼睛熬坏了。”
“今日阴天,平日倒还好的。”邓荷花解释一句,又谢过方盈。
这时立春也给她把银簪换好了,邓荷花找出镜子照了照,再次夸好看。
方盈此时已把房中摆设打量个遍,见收拾得整洁,听邓荷花说话也有条理,对她印象好了许多,便说:“前些日子府里太忙,常有客来,顾忌你和大婶身上有孝,没好请你们去,等过几日大军出征,府里清净了,我禀明夫人,接你们过去坐坐可好?”
邓荷花面露迟疑:“夫人……没生我娘的气么?”
“没有,妹妹何出此言?”方盈笑着拉住她的手,“我们夫人最慈爱不过,轻易不同人生气的。”
邓荷花看一眼帘子外面,小声道:“嫂嫂当
时不在,可能不知道,我娘见夫人时犯糊涂,说我哥哥是因为六哥没的……但她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被府中气派吓到,才说出这些来给自己壮胆……”
方盈安抚她:“我明白,我们夫人也明白。妹妹不用放在心上,咱们以后就同亲人一样,亲人之间,哪会计较几句言语之失?”
“夫人真的没生气?”邓荷花还有点儿不信。
“真的没有。”方盈肯定答道,又点一点她腕上的玉镯,“生气了,怎么还会亲自给你挑这个镯子?”
邓荷花摸一摸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太好了。嫂嫂回去,别忘了帮我要夫人的鞋样子……”
方盈笑道:“不如等接了你去,你自己要。”
邓荷花还要说,她家使女撩帘子进来,回禀道:“纪娘子,六郎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方盈站起身,邓荷花赶忙拉住她,叫使女帮忙照着她脚画了鞋样子下来,才送她出去。
外面纪延朗和邓大婶站在一起,正说她:“钱给你了别舍不得花,天这么冷,不把屋子烧暖和些,冻出病来还得花钱看病吃药,到时不更亏得慌?还有吃饭也是,别总藏着好东西不吃,你不吃,妹妹还得吃呢!”
他说着看向和方盈携手出来的邓荷花,“我同你说,妹妹以后长不高,就赖你不给她吃好的。”
邓大婶立即叽哩哇啦了一通,看样子应该是在骂纪延朗,邓荷花冲方盈笑道:“嫂嫂别当回事,他们说笑呢。”
方盈笑道:“这还真不是说笑,多吃些好的,确实长得高。”又转向邓大婶,“我方才也同荷花妹妹说,内室里做针线太昏暗了,等回去,我叫人送些蜡烛来,做活时点着,既明亮,又不似油灯熏眼。”
“还是你想得周到。”纪延朗赞扬妻子一句,提出告辞,“好了,不早了,我们先回了,以后有事就打发人去告诉杨三,他会往府里传话。”
“唔,”邓大婶答应一声,又开始叽哩哇啦,方盈连听带猜,也只大略听出“你小心”、“刀剑无眼”这几个字,接着就见邓大婶转过头来,冲着她说,“空了再来。”
这四个字倒是说得十分清晰,但方盈一时没反应过来,纪延朗以为她没听清,笑道:“大婶让你得空了再来。”
“哎。”方盈笑着应声,“我方才还同妹妹说,过些日子我们府里不忙乱了,禀明夫人,也接大婶和妹妹过去坐坐,说说话。”
纪延朗一愣,就听邓大婶回道:“你们府规矩大,不去不去。快走吧。”
他苦笑两声:“行,那我们走了。”
方盈只听出邓大婶说不去,没听懂前面半句,等出去上了车,就问纪延朗:“邓大婶为何说不去?”
“她说咱们家规矩大,不去就不去吧,省的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就去李氏那里坐坐,能生出什么枝?方盈真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今日又是哄李氏又是劝解他,刚还应酬了邓家母女,她也累了,懒得多说。
纪延朗更是飞快换了话题,开始给她讲丰乐楼,“听说在晋烈祖定都东京之前,就有丰乐楼了,不过当时不叫这名……”
方盈一边掀着车帷看街上热闹,一边听他讲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很快就到了丰乐楼外,她戴上帷帽,扶着纪延朗的手下车,转头四顾间,看见宫城就在不远处,很有些惊讶。
“越是宫城附近,酒楼越多。”纪延朗笑道,“等我回来,有空再带你去别家坐坐。”
他已提前打发人过来订座,当下便带方盈直接上了二楼。
此时天色向晚,楼内客人已然不少,尤其一楼堂中,几乎已经坐满,喧哗吵闹的声音,连街上都能听见一些。
纪延朗叫人订的座是单独隔出来的雅间,但因为隔断也不过就是些木槅扇,并不隔音,所以喧哗吵闹的声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方盈好久不曾来过这等喧嚷热闹的市井之地,陡然置身其中,又觉亲切,又有些感慨:“这热闹劲儿,感觉倒像回到了洋州。”
“是吧,我第一次来也有同感,正巧当时同伴亦是在洋州的玩伴,那天我们几个追忆往昔少年时光,可真是没少喝酒。哎,对了,咱们也要一壶酒,小酌几杯吧?”
方盈摇头:“出来时又没同娘说,喝了酒回去,像什么话?”
“娘才不会挑咱们这个。”
“这不是娘挑不挑的事,这是没有规矩、不知礼数。”方盈反驳完,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缓和了说,“你要真想喝,一会儿回去时,带上一壶,回家见完娘了,我再陪你喝一点。”
纪延朗见她断然拒绝,本来有些扫兴,听她话音转了,才重新露出笑容:“听你的。”
这哪叫听她的?分明是合他心意了才听。不过看在他就要出征、且今日带她来品尝美食的份上,方盈没有拆穿,也没再刺他,别事一概不谈,只专心吃饭。
在这种地方只吃饭不喝酒,纪延朗总觉得少了滋味,也没什么谈性,两人很快吃饱,下楼登车回家。
纪延朗还没忘了买酒,可惜方盈上了车没一会儿,就觉着小腹冷痛,等到家见过李氏,回到房里一看,果然是来了月事。
“上次是哪一日来的?”方盈换好衣裳,问立春。
“上月初二,这月倒没怎么晚。”立春答道。
方盈月事一般都会比上月晚上十天左右,论起来,这次应算是提前来了,她心情极好,再晚上几日,纪延朗就走了,那时才是只有苦头吃,半点好处都没有呢。
她把汤婆子笼在小腹前,缓步出去,跟纪延朗说了自己来月事的事,又问他:“你是睡在外间,还是回东厢?”
纪延朗莫名:“我为何不能同你一起?”
“呃……我身上不方便……”
“那也不用把我赶出来吧?”纪延朗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咱们各睡各的,也不碍事吧?”
怎么不碍?你自己睡觉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方盈强自按捺,解释道:“以前嬷嬷们教过,经血晦气,经期最好与夫君分房……”
“有什么晦气的?再晦气还能晦气过死人堆?”纪延朗不以为然,“别听她们的,你夫君我什么没见过?咱们百无禁忌,不用分房!”
方盈一愣,虽然并不喜欢这个结果,但对纪延朗,却还是刮目相看了——
作者有话说:我先给大家解释一下哈,我那篇旧文大约再有三章就能完结,所以我想赶在2020结束前完结掉它,以便从一月份开始心无旁骛更这篇。
但写起来很卡,难免耽误这边,请大家多包涵,等我一等哈,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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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其实方盈一直觉得经血晦气、产房晦气这些说法是无稽之谈,更不明白为何世人深信不疑,尤其是男子,避讳得好像他们都不是从产房里生出来的似的。
就算不提他们自己,退一步说,他们的孩子也是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怎么不见他们嫌晦气、说不要了?
还有经血,明明也与生育相关,怎么就成了不能提的秽物?如果生育之事从头到尾都与晦气脱不开关系,那干脆别生孩子啊,怎么还都不生儿子不罢休?
不过想归想,方盈自己也知道这些想法惊世骇俗,是不能说出来的,所以从没同任何人谈过,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嫁的那个人会说,经血有什么晦气的,他们百无禁忌。
因为这句话,方盈对纪延朗有所改观,他平常的一些毛病,也多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住不挑他的刺了。
当然这也跟纪延朗回家越来越晚有关系,他们骑军营整军操练、忙得不可开交,初十休沐日他都去营里忙了半日才回来,更不用说别日。
与他相比,方盈在家反而无所事事——李氏听说她月事来了,当即免了她这几日的晨昏定省,说天冷,叫她在房里好好养着,等月事完了再去。
但方盈其实也就第一第二两天疼得厉害,到第三日便只是出血多,不再疼了,她等到午后外面暖和一些的时候,去了李氏房里,细细说了去邓家的见闻。
“荷花妹妹非要给您和儿做鞋,要您的鞋样子,儿说等送走六郎,家里没事了接她来,让她自己问您要。”
李氏道:“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的,做鞋最费工了,鞋底纳得好不好,上脚一穿就知道。”
“可不是么,所以儿一直推辞,但看荷花妹妹倒是一片诚心,推辞太过,又怕伤她的心。”
李氏笑了笑:“你对小娘子总是格外心软,我听说前日你又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过去?”
方盈道:“也没什么,就是看她们房里昏暗,送了些灯烛,儿看荷花妹妹在学打结子,便把我那儿放着不动的彩线拿了些,都是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不是说还拿了一筐炭过去么?”
方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六郎回来后,二嫂给我们院里多分了一份炭,上月正好剩下来一筐,我看邓大婶不舍得买炭,就一起给拿过去了。”
“真是上月剩的?不是从这月抠的?”
“真的是。”方盈知道李氏是在关怀她,笑着问,“您看儿是那种为了旁人委屈自个的傻瓜么?”
李氏笑道:“那可说不准。”
“娘……”
李氏却接着说:“别的事你兴许不会,牵扯上六郎……”她轻轻一叹,转头叫馨梅。
馨梅答应一声,很快捧着个木匣送到方盈面前,李氏同时说道:“六郎又给邓家拿钱了吧?他前些日子常同旧友出去饮宴,想必花销也不小,这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够再同我说。”
方盈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见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铜钱,这才明白李氏问她给邓家送东西的事,是担心她和纪延朗总贴补邓家,自己没钱花,忙推辞道:“六郎回来时,娘就单给过我们一笔,我们月例还照拿,哪还能再要您……”
“给你就收着。六郎手头松,别转头闹得你手里没钱用。”
“儿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李氏道:“眼下用不着就存着,早晚能用上。”
方盈推辞不过,只好让立春收下,李氏还教她:“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给六郎出征带的东西。”
傍晚纪延朗回来,方盈和他说了此事,他笑道:“娘这是心疼你,怕你手头紧、委屈自己,收着吧。”
“可你走了,我在家无事,也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怎么你说得好像我在就花钱如流水似的?”
方盈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纪延朗拿她没辙,只好接着前话说:“我不在家,你也不用日日闷在家里,空了或是回娘家看看,或是见见你那位密友——这两日秦王得了圣命,常往我们营里去,还提起那次在相国寺偶遇的事。”
“是吗?还说什么了?你瞧着秦王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是好奇你与周家小娘子的交集,想起你之前问过我,秦王是不是对周小娘子有意,就仔细留意了一下。”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端起茶来慢慢喝了半盏。
方盈着急:“留意到什么了?”
“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纪延朗一脸坏笑,凑到她耳畔,“娘子总得给点儿好处吧?”
方盈瞪他一眼——这人嘴里的好处就没别的事,准是那些不能见人的。
“那算了,我不想知道了。”她推开纪延朗,“周妹妹又不是非秦王不可。”
纪延朗:“……”
逗急了,他讪笑一声,找补道:“同你说笑的。我看他是真的对周小娘子有意,却碍于那‘一门三皇后’的说法,束手束脚,既不好求官家成全,也不便向周国舅示好……”
“这有什么?他不就是为了那个预言,才想娶周妹妹的吗?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有什么束手束脚的?”
“话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官家心里作何打算,冒冒失失开口,万一弄巧成拙、失了圣心……再者,我瞧着秦王殿下怕也不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相士之言。”
“当然了,还有周家的权势嘛。”
纪延朗失笑:“你怎么光想着这个?就不想想也许秦王殿下就是看中周小娘子这个人呢?”
“……若他真这么说,那才是要糟糕。”方盈连连摇头。
“为何?”
方盈瞪眼看着他反问:“你忘了吗?周妹妹可是跟昭懿太子定过亲、差点就做了秦王的大嫂的!还问我为何?”
纪延朗:“……是啊,”他轻轻拍了自己额头一记,“把这事忘了!”
那确实不能说什么秦王是看中了周家小娘子,人家在相国寺守孝三年,没见过外人,这么说等于承认他早就肖想未进门的嫂子……。
“秦王确实没说过,是我自己想岔了。”纪延朗解释,“不过我倒是觉得,若他们这门婚事能成,于国于家,都是再好不过的。”
方盈问:“你觉得秦王是所有皇子里最能堪大任的?”
纪延朗低声道:“不只是我,其实父亲也觉得秦王不错。”说完他又加一句,“总比燕王强。”
那是废话,要方盈说,牵一条狗过来,都比燕王强,但这话不能说,便只道:“此事大约还得看这次伐北赵,谁更令官家满意。”
“那是一定的。我就是想同你说,不用顾虑太多,想找她说话了,或是请她来家里坐坐,或是去她家拜访,都随你们高兴——到时不就要用钱了吗?”
有他这话,方盈也就不拘着自己了,等十五那日官家祭过太庙、大军出征,就约了周从善十六日去相国寺上香时见。
这日纪家是李氏带着一家女眷都去,为家里出征的父子四人祈福,周从善则是自己带着仆妇来上香,因此她先来见过李氏,坐下说了会儿话,才和方盈辞出去,到她休息的那间静室说话。
“我继母本也要来,但昨日大郎着了凉,早起有点发热,我就自己来了。”周从善说道。
她说的大郎便是她继母所生、与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方盈先问:“请大夫看了吗?要不要紧?”
“看过了,不要紧,吃一剂解表散热的药,发发汗就好了。”周从善看着侍女送上茶,把人打发下去,笑问,“人走了,你这可是得了清闲了?”
方盈呼出一口气:“是啊,感觉终于松散了,屋子也宽敞了,舒畅得很。”
周从善失笑:“都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吗?”
“嗯,我还是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有些烦恼,没法和还没嫁人的好友说,方盈按下不提,反问道,“你这些日子做什么了?”
“我啊,养死了两盆花,拨断了三根琴弦,偷喝了两坛我爹私藏的好酒。”
方盈羡慕非常:“还是你这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什么呀,百无聊赖的。”周从善叹口气,“在家还不如在这寺里住着呢。”
“差不多吧,你们府里不是有池塘假山么?闷了就出去走走。”
“这时候又没什么风景,连雪都没存住,懒得走。”
“那你改天再觉得闷了,给我来个信儿,我邀你到我那儿,叫人去丰乐楼买几个菜带回来,咱们吃酒谈天。”
周从善好奇:“丰乐楼?是酒楼么?”
方盈点头,把纪延朗从酒楼买菜宴请家中女眷、以及后面带她去了一回的事说了,“那里面极热闹,吵吵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乍一去,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周从善笑道:“你家纪六郎挺会哄人的嘛,知道带你溜出去玩。”
“什么呀,顺路去的。”她又讲了前面去邓家的事,“也是一对命苦的母女。”
周从善还没见过那样穷苦出身
的人,对这母女俩也没什么想法,只说:“听你这么说,纪六郎倒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方盈赞同:“算是他最大的好处了。”
周从善笑着上下打量她,方盈被她打量得有些羞恼:“看什么?”
“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周从善笑嘻嘻回。
方盈瞪她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外间侍女忽然叫了一声:“大娘。”
“什么事?”周从善正正神色问。
侍女匆匆进来,看一眼方盈,走到周从善身边,像是想要凑到耳边回禀,周从善皱眉阻住,道:“别鬼鬼祟祟的,直接说吧。”
“是。大娘,外面有个妇人,说是服侍过先太子殿下,有要事求见您。奴婢出去看了一眼,看着像是曾在东宫做过粗使的一个仆妇……”
东宫旧奴这时候跑来求见周从善?方盈也皱起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周从善道:“你没问她是什么事?”
“问了,她说干系重大,只敢说给您听。”
周从善有些犹豫,看向好友。
方盈皱眉问:“宫人什么情形下能出宫?你来相国寺的事,又有几个人知道?附近这一片静室都是给达官贵人女眷休息的,一个出宫的宫人,如何轻易就能找过来,还一下找对了门?”
周从善思量片刻,吩咐侍女:“带她进来。”
“从善……”
方盈想阻止,周从善却催着侍女出去,然后才凑到好友跟前,低头说:“其实我一直对表哥的死……心存疑虑。”——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开始日更~
虽然有点迟,但还是要祝大家2021一切顺利,平安健康,注意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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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方盈听得心惊肉跳——先太子之死,难道还另有内情?
周从善却没有多说,站起身道:“我出去见她,你少坐片刻,等我一等。”
外面响起房门开合声,方盈忍不住低声提醒道:“此人来得蹊跷,不管说什么都别轻信……”
“我知道。”周从善一贯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忽然多出一抹凛冽的光,“这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她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脊背,拿出世家千金的气势,缓步去了外间。
相国寺的静室陈设简单,门窗廊柱亦无雕饰,只刷清漆,十分朴素,唯独在这个静字上,实打实下了功夫,连内外隔断都实实在在打了一堵墙,要不是留了扇只垂挂竹帘的门,方盈在内室,估计一点儿外间的声音都听不到。
饶是如此,她也只在外间偶尔声高起来的时候,才能听清“药渣”、“以一家人性命立誓”、“害怕”、“救命”等只字片语。
但就是这些,也已足够令人心惊——先太子自幼体弱多病,又是在最亲的外祖母去世后病倒、最终病重不治的,谁都以为是命数如此,可若外面那宫人说先太子的药渣有问题,他是被人投毒害死的,那从宫廷到朝堂,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陪葬了。
方盈刚想到此处,外面就响起哭声,她心一跳,仔细辨认了一下,应当不是周从善,才略微安心,又耐着性子坐了一阵,外间终于有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侍女的催促:“别走吧,别磨蹭。”
她目光落到竹帘上,下一刻帘子掀起,面色冰冷的周从善走了进来。
接着外面也响起关门声,有侍女跟进来换茶,同时回禀:“人带走了。”
周从善点点头,让侍女出去,端起茶喝了两口,两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方盈一直盯着她,见状忙走到她身旁坐下,默默塞过去一方绢帕,然后抬手揽住她肩膀。
周从善拿绢帕捂住脸,歪靠在方盈肩上,低低抽泣两声,说:“我有事求你。”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有事尽管说。”
“此事不同,可能会有些凶险,且……须得请令尊帮忙。”
“我爹?”方盈脑中飞快转过许多念头,“说说看。”
“昨日汴河里捞起一具死尸,开封府去验过尸,认定是失足落水,已将尸体交还亲属,死者叫莫鸿照,我想知道验尸的仵作、以及去过捞尸现场的官差衙役都是谁。”
方盈问:“此人同昭懿太子……”
周从善打断她:“你别问了,只帮我问出姓名即可。”
方盈知道她是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但眼睁睁看着她孤身陷进这个腥风血雨的漩涡,方盈又哪能放心?
“我不问你,我爹也得问我为何要查此事啊。我连死者到底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同我爹说?退一步说,我爹不管那么多,告诉我了,我还是能从他那里得知此人来历,你瞒得过我吗?”
周从善定神想了想,苦笑道:“是我糊涂了,莫鸿照是御医文作前的徒弟,不知你可有耳闻,当年表哥薨逝,有一个叫杨晟的御医自尽以谢。”
“听说是自觉医术不精,恐官家怪罪,吓得自杀了。”
“你信吗?”周从善先问一句,却又不等方盈回答就说,“莫鸿照原是杨晟身边的学徒,杨晟死后,才转投到文御医门下。”
太子薨逝,主治御医无故自尽,三年后,御医的徒弟也溺水身亡,听起来确实疑点重重,方盈点头应下:“我明日就回娘家一趟。”
“不用急。”周从善露出一丝凄然的笑,“人都走了快三年了。”
方盈看得心中难过,抬手抱了抱好友,又问:“莫鸿照的事,是方才那宫人说的?她怎么知道的?”
“他们近日见过……”周从善说了个开头,猛然醒悟,一推方盈道,“都说了你别问了,掺合进来没好处。”
“我不掺合,只帮你甄别甄别那宫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也不行?”
“不行。”周从善侧头盯着好友,“我还不知道你?能忍得住不掺合才怪呢。”
“可你若是连我都不说,还能同谁商量?令尊出征,不知几时能回,你难道要自己追查吗?”
周从善淡淡道:“就是我爹不在,才好放开手脚去查呢。你不用担心我,祖母留了人手给我,宫里也还有姑母留下的亲信,方才那宫人说的,我当然不会全信,但她提到的某些事,恰好对上了我一直以来的疑虑,我非得查个清楚不可。”
方盈见劝不了她,只好说:“你心里有数便好。此人来的时机实在太巧,官家刚带了两位皇子亲征,显见是要从中选一位出来……咱们且得多留一份心,别让人当了刀使。”
“什么咱们?没你的事,再这样,开封府那边也不用你了,我找别人去。”
能找别人,周从善哪还会跟她开口?“行了,我知道了,不掺合。”方盈安抚她,“找什么别人?别到时候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再搭上几条人命。”
“你明白就好。也记得同令尊说,我是悄悄打听,千万别声张。”
“放心,我爹在洋州就执掌过刑名狱讼,这等事不用嘱咐,他比我们明白。但你也要记得我的话,审慎些,莫冲动。”
周从善握住方盈的手,郑重道:“我会的。若表哥真是被人害了,不找出真凶为他抵命,我怎对得起祖母、姑母、还有他的在天之灵?”
方盈心里这才踏实一些,又问:“那宫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先藏在寺里。你别管了,回去吧,有消息……”
“有消息我亲自去你家找你
说。”
周从善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也好。”
听了这么一件惊心动魄的宫廷秘闻,方盈心里再装得住事,回去见李氏时,也掩藏不住,不经意就露出几分恍惚之色来。
李氏看见便问:“怎么?有心事?”
方盈回神,笑着摇头:“没有。就是听从善说她家大郎着凉发热,想起我二妹也是一到这个时节,就好生病。”
“小儿体弱,季节变幻时,确实容易着凉。你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吧?既然惦记,不如明日就回去看看。”
方盈顺势答应下来,从相国寺回到纪府就着人回娘家打招呼,第二日给李氏问过安,便早早登车回了方家。
父亲方承勋已经去了衙门,家里只有继母潘氏带着孩子们,方盈从纪府带了新做的点心,拿出来给妹妹弟弟们吃,顺便和潘氏谈了几句闲话。
她和继母的关系一向平平,寒暄过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本想说回她旧日闺房看看,顺便和方荃说点儿私房话,不料她还没开口,潘氏先打发方荃姐弟三个去外间玩,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我知道你处事自有分寸,向来不用父母操心,不过……”潘氏不自在地开口,“为人父母的,还是难免惦记,六郎这次回来……也有一个多月吧?你们……可还处得来?”
这几句话她说得磕磕绊绊,脸上神色也透着尴尬,看着像是谁逼她问的一样——奇怪了,难不成是父亲叫她问的?
方盈与父亲的关系更谈不上亲近,之前还有过把她送去燕王府的想法,这时候突然想起关心她跟纪延朗能不能处得来,也是够可笑的,便只淡淡回道:“还好。”
潘氏神色更尴尬了:“还好就好,”她干笑两声,“我就说六郎这样的世家公子,婚事又是郡公和夫人做的主,怎么也不会委屈你……”
方盈听不下去,打断她道:“是啊,我没受委屈,夫人和六郎都待我很好,父亲若是还有什么担心,等他回来,我当面同他说。”
“……”潘氏被堵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尴尬地笑了笑。
“我想去我原来的房里坐会儿,母亲忙吧,让二娘陪我就行。”方盈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直接站起身。
潘氏忙跟着起来,想送一送,方盈却不让,自顾出去叫上方荃往东厢去了。
人走了,潘氏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心里埋怨丈夫,非叫她多问这么一句,闹得方盈不给好脸,尴尬又难堪,不过,“她怎么说恼就恼了?”潘氏同身边侍女嘀咕,“我也没说什么啊。”
“别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吧?”侍女小声猜测,“奴婢瞧着大娘那神气,可不像是真处得好的样儿。”
潘氏赞同地点头:“我看也是,早前在洋州就没少听说这纪六郎的事迹。唉,难怪官人突然叫我关怀一二,大娘也是不容易,别看日子过得富贵,内里受了多少委屈,谁知道呢?”
此刻已在东厢方荃房里坐下的方盈,并不知道继母正一厢情愿地同情她,她环顾一番妹妹房里的布置,先把平日服侍方荃的人打发出去,然后才问:“这一溜箱子都装的什么?怎么放你房里?”
“是夏衣和凉席什么的。”方荃脆生生答,“娘说西厢放不下了。”
“那怎么不放大郎二郎那边?”
“他们两个住一间,本来就挤。”方荃看出姐姐似乎不高兴,怯怯地伸出手,拉拉姐姐袖子,“挨着墙放,不碍事的。”
东厢三间房,中间堂屋是姐弟三个共用,里面这间本来是卧房,已经搭了炕、又放了床,哪还有多少空地?几口大箱子贴墙一堆,这房里再多两三个人就人挨人了。
方盈一肚子气,突然觉得纪延朗说得对,方家确实该早些换个大宅子住,不然说不定过得一两年,就要让方荃住到西厢下人房去了!——
作者有话说:红包发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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