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枕宦 > 80-90
    第81章 掌印垂怜


    他无奈地握住她的手,笔尖对着纸上那个错字却无从下笔,索性胡乱涂了两道,将那两点抹去,却是越涂越难看了。


    梁寒蹙了蹙眉,一时有些发怔。


    见喜讪讪望着他,温热的气息轻吐腮边,“祖宗,你会不会觉得我好笨,字都学不会?”


    他摇摇头说“不笨”,叹了口气,顺手拿过一叠新纸,笔尖舔墨,洋洋洒洒写了个遒劲有力的“梁”字。


    见喜恍然大悟,“我会了!从前我就纠结有没有两点,后来我便想,米仓里的老鼠不愁没吃,多两点好啊,厂督再也饿不着了。”


    梁寒脸色一黑,“老鼠?”


    见喜微微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赶忙将温温热热的樱唇贴上去,“我说错话啦,厂督督,快把我嘴巴堵上。”


    辗转到了床面,她搂着他后脖,轻轻喘息。


    指尖划过之处峰峦相接,山明水净,待摸进了无人的山洞里,见喜顿时浑身酸软支撑不住了。


    门外秋风起,携来寒蝉鸣泣之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让这寂静的黑夜终于显得不再单调。


    一曲唱罢,她浑身仍旧颤抖不止。


    梁寒用温热的棉巾帮她擦洗,倏忽问道:“司苑局的王伦,还有印象吗?”


    见喜一怔,“王叔?”


    她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小时候就是他带着秋晴姑姑来找我的,可进了宫之后,很少有机会能遇上他,只有一次在宫道上碰见,他往我手里塞了两个冬梨。后来我从承恩寺回来,去司礼监衙门找您的时候又碰上一次,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他用棉巾拭去她眼角的残泪,沉吟一会,“他知道你在我身边,可有说什么?”


    见喜想了想道:“倒也没什么,只问我过得如何,我说贤妃娘娘和秋晴姑姑都对我很好,在寺中没吃什么苦头,他又问回宫之后呢,我说虽然阴差阳错嫁给了厂督,可厂督也待我很好,他点头笑了下,便再也没有旁的了。”


    她见他沉默不语,忽又想起自己好像从未在他面前提过王叔,赶忙问:“是秋晴姑姑跟你说起他的么,我爹娘的事儿,王叔知道?还是查出什么了?”


    梁寒抿唇,思索半晌,摇了摇头:“还未查清,王伦这几日不在宫中。”


    一抬眸,瞧见她轻轻“哦”一声,眼里的碎光似乎黯淡下去。


    他在心里喟叹一声,这时候暂不能对她说出真相,当年顾淮谋反案一日未能水落石出,顾昭仪便仍是戴罪之身,她的女儿,必不容于太后,不容于天下。


    若她真是公主,他必定要为她扫清前路所有的障碍,无灾无难,风风光光,受万万人景仰和爱戴。


    而不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行走。


    待擦拭完毕,他将棉巾放到一边,又觑一眼案几上的笺纸,心中泛起隐隐的疼痛。


    她喜欢写字,却至今写不起来一个“梁”字。


    若是众星捧月般地长大,定然也是饱读诗书,有礼有节,却不失生动伶俐的姑娘。


    其实,老天爷又何曾善待过她?那样鸡飞狗跳的境况中长大却修了一颗无邪之心,让她不吝将自己所有的善意赠予任何人。


    既然老天爷给了他接受馈赠的机会,让他一步步登上高位,往后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她的垫脚石、青云梯。


    即便让他永坠尘泥,他也会将她高高托起。


    身上擦洗干净,见喜迷迷蒙蒙地闭了眼。


    他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轻抚她晕染着淡淡粉色的面颊。


    果真旁人说得不错,这些日子以来,姑娘生得越发明丽漂亮,就像雨后的一枝新荷,里里外外透着娟净娇香。


    耳边更漏滴答响,他俯身下来吻住她白皙无暇的前额。


    ……


    王伦从宫外回来之时,才知司礼监前前后后派人来过三次。


    他在宫中勤勤恳恳几十年,才勉强坐上一个小小的司苑局掌司之位,手上没什么实权,为人也老实,宫中供应的大量瓜果蔬菜都由他出面采办,白银如流水一般从手里哗哗而过,可从没出过一点岔子,也从未想过捞半点油水。


    这辈子唯独隐瞒了一件事,他烂在肚子里十几年了。


    若司礼监真因那个找上门来,恐怕他这辈子便要断送此处。


    思及此,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王伦没敢耽搁,囫囵换上干净的乌纱和袍服,匆匆忙忙往司礼监去了。


    才至衙门口通传一声,里头立刻屏退左右,王伦战战兢兢地哈腰进了门。


    走到近前,一抬眸便见到那位上任不到一年的司礼监掌印,一身精致华丽的蟒服,凤眸幽静,面容嘴角牵起淡淡的弧度,可面容却冷得恍若冬日檐角下的冰凌。


    一勾唇的意态,丝毫不亚于冰刀子往身上割肉,叫人出了一身冷汗。


    王伦赶忙俯首作揖,梁寒虚虚抬手,将一枚乳白色的蝴蝶佩推至案几前。


    “可还认得此物?”


    梁寒甚少这样开门见山,王伦此人他早已派人查了个清楚,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几乎没什么污点。


    何况也算是姑娘半个恩人,没有必要用对待犯人的手段来对付他。


    王伦抬头,心中顿时一震。


    这玉佩,他如何不识?


    当年他还是司苑局的小太监,那日正欲往南海子行宫运送瓜果,羌瓷红着一双眼睛来找她,求他想法子将孩子偷偷带出宫去,交给她的兄嫂抚养。


    她腰肢纤细,压根不是刚生下孩子的状态,却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惜向他下跪,苦苦哀求。


    可宫中规矩何其森严,偷偷送出一个孩子可不是运送瓜果那样简单。


    他再三追问之下,羌瓷终于说了实话,那是冷宫的废妃所生,废妃待她有恩,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落入太后手中,死得悄无声息。


    羌瓷这般说,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梁寒呷了口茶,见他还在思忖说与不说,牵唇一笑道:“咱家既然能找到你,找到这枚玉佩,自然早已经查清这里头的文章,就算你不肯说,咱家也自有别的法子查得到。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咱家眼中从来都与一张白纸无异。”


    王伦浑身冷汗涔涔,这位老祖宗是查案的头把好手,这世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东厂番子的耳目,他说能查到,绝不是开玩笑。


    沉吟片刻,梁寒倏忽勾唇一笑:“还有一点你要明白,咱家能查得到的线索,太后自然也能,若是太后那头早先一步得知消息,到时候咱家能不能护住她,可就不知道了。”


    听到“太后”二字,王伦当即心头大跳。


    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宣之于口,后果会是什么样,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梁寒见他脸色青白,唇角微颤,想必还在琢磨利弊,于是干脆推他一把,“这枚玉佩是当年冷宫顾昭仪之物吧。”


    十几年没听到的名字,入耳便让人浑身一瑟缩,王伦叩伏在地,额头青筋凸起,“……是。”


    梁寒唇角绷直,眸光锐利地逼视他,低声道:“可羌瓷既是当年皇后身边的宫人,为何要帮顾昭仪之女?”


    王伦眉心一跳,一时有种原形毕露的毛骨悚然之感。


    他原以为这位老祖宗接下来会问“见喜可是顾昭仪之女”,却不想他已绕过此问,直接打听里头的隐情了。


    心中思忖良久,王伦咬咬牙,头磕在地上,“见喜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望掌印垂怜。”


    梁寒望着他,定声道:“她是咱家的妻子,咱家自会护她一世周全。”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想瞒也瞒不住了。


    王伦横下心,颔首道:“当年,羌瓷弄丢了主子娘娘的一只耳坠,整个御花园都翻遍了也未曾找到,她担心娘娘责罚,急得蹲在宫墙底下哭,那时顾……顾昭仪恰好路过,问及原因,羌瓷便如实回答,谁知先帝也赏赐同样的一对耳坠给了顾昭仪。她见羌瓷哭得伤心,也知道主子的脾气,于是摘下自己耳垂上的一只耳坠,与羌瓷手里的那只凑成一对,让她回去交差。”


    这件事,羌瓷每每想起都觉后怕。


    那耳坠是先帝所赐,无比贵重,若真弄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昭仪此举,当真是救了她的命。


    “冷宫与坤宁宫相隔甚远,羌瓷又如何知晓顾昭仪何时生产?”


    梁寒搁下手中的天青瓷,目光凛冽,“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王伦颤颤巍巍摇头道:“此事奴才也不清楚。只是顾昭仪帮过羌瓷一回,她心里记着旁人的好,总想着找机会报答。冷宫闭塞,能吃上一口热饭已经不易,奴才猜想着,兴许就是偷偷摸摸往里头送吃食的时候,才发现顾昭仪显了肚子。”


    顾昭仪是戴罪之身,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罪人,未必能引起先帝的重视。


    加之从前得宠时得罪了太后和众妃嫔,若有喜的消息传出去,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那孩子的性命。


    兴许消息还未至先帝耳边,便已被半道截下,顺便截去的,还会是顾昭仪和她孩子两条性命。


    梁寒心想,她应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才宁可将孩子交付给一个想要报恩的善良姑娘带出宫去,也不愿意孩子不声不响地死于后宫。


    王伦道:“羌瓷同我说,顾昭仪产女那夜难产,没有太医和稳婆,只有身边一个嬷嬷看过旁人接生,自己便上了手。孩子平安落地,可顾昭仪自己却不行了,无奈之下只能将孩子交托给羌瓷,请她想法子送出宫去。当时奴才已在司苑局当差,出宫采办运货的机会多,羌瓷便想到了奴才。”


    说罢,望着案几上那一枚蝴蝶佩,“当时,这枚玉佩便放在孩子的襁褓之中。本以为孩子出了宫,即便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便已足够。可奴才没想到,羌瓷的兄嫂竟是那样不堪之人。”


    梁寒冷声道:“羌瓷同你说这么多,你就没想过向太后揭发此事?岂不是功劳一件。”


    王伦摇摇头,面露凄哀之色,“我是个太监,自知配不上她,如若能让她多些笑容,少些烦恼,那便是我的功德。”


    梁寒面色微微一沉,指尖无意敲打着案面,目光慢慢有些空洞。


    王伦眼中泛起浊泪,又继续道:“这件事瞒得很紧,她连秋晴都不敢透露。顾昭仪死后,那伺候她的嬷嬷也跟着下去陪主子了,风光一时,落得个草席卷尸扔进乱葬岗的下场,还是太后亲自下的令。羌瓷自那以后就郁郁寡欢,夜里时常做噩梦,还尽是乱葬岗的画面,精神头上不来,人也跟着憔悴不堪,没过几年就走了。”


    说完又俯下身叩首,“奴才知晓的便只有这些,见喜她的的确确就是顾昭仪的孩子,是先帝的公主。前些日子我瞧见过她,模样与当年的顾昭仪竟是越来越像了,倘若被太后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


    若无人倚靠,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她能倚靠的,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一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如何权衡


    司苑局隔得远,王伦又出宫频繁,听说这位老祖宗找了对食,还是在梁寒做了司礼监掌印之后。


    他暗中找过秋晴,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奈之中。


    当年带她入宫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亦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他与秋晴在宫外已经没有亲人,孩子能放心交给谁照顾?实在没法子,带回宫中做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姑娘辗转入了自己的姨母宫中,可又被舅舅顾延之送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宦手里。


    他原本也想过,既然陛下宠爱贤妃,顾家甚至大有恢复往日荣宠的趋势,何不干脆将姑娘的身世揭露出去?


    她是贤妃的外甥女,更是先帝的公主,陛下的妹妹,有这一层身份在,又有陛下和娘娘护佑,梁寒又岂敢霸着人不放。


    奈何太后和魏国公势力雄厚,而顾淮因涉嫌谋反被杖毙,顾昭仪死于冷宫无人问津,这样一个废妃之女,能够安稳地活下去么?太后不可能容得下她。


    心里头压了十几年的秘密,早已像陈创痼疾般烙印在心底,若当真宣之于口,是福是祸,他不敢拿命去赌。


    甚至不敢时常接近她,生怕压不住自己的情绪,被人瞧出端倪。


    他向人打听过几次,也在暗中偷偷打量见喜的状态,直到瞧见她日日欢喜,慢慢地才放心一些。


    如今将真相说了个明白,心里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悬着的一根梁木落下来,可能是脱胎换骨般的痛快,也有可能将人砸得粉身碎骨。


    可当他听到梁寒那句“她是咱家的妻子”,心中又忍不住波澜四起,酸苦交织。


    他也是不能人道之人,唯有默默守在心爱之人身边,听她诉诸心事,替她尽未尽之愿。


    他尝过这样剖肝泣血的苦,所以比寻常人更能理解和宽容这样的爱存在于世间。


    可又觉得对不住羌瓷,对不住顾昭仪,拼了命救回来的姑娘落入太监之手,即便过得再好,她们在地下也会谴责他吧。


    思忖良久,他终于俯身叩拜下去,涕泗横流,“奴才愚笨,以往怀揣着这天大的消息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望掌印权衡。”


    梁寒嗤笑一声,权衡?


    在是否揭露她的身份之间权衡,还是在占据她与放过她之间权衡?


    他目光微微一沉,指尖无意敲击地桌面,“此事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王伦赶忙摇头:“奴才在心里密不透风藏了十多年,从未与旁人说道,就连秋晴也不曾告诉,她恐怕至今仍以为这孩子是羌瓷所生,恰好她又病了许久,才将此事瞒过去了。”


    梁寒微微颔首,“你下去吧,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咱家自有主意。”


    复又抬眸提醒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咱家不希望外头有任何风言风语,若是传到太后和魏国公耳中,后果你知道。”


    王伦忙拱手道是,躬身退下了。


    ……


    除了历代皇帝钦赐的庄田土地,还有子孙后代利用各种手段侵占而来的农民田地,以及那些具疏请乞得来的荒田,后两者从百顷到千顷不等。


    论功行赏得来的尚且不论,后两者实实在在地侵犯了佃户和农民的利益,刘承主要“讨伐”的便是后两者。


    自打魏国公在朝堂上做了榜样,刘承一边表面奉承与可惜,暗地里却比谁都高兴。


    对那些勋爵贵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倒数其次,只要自家松了口,自然见不得别家藏着掖着,甚至比刘承本人还要积极怂恿,不惜暗地里使绊子。


    有些私下从农民手里低价买来的田地忽然被抖落出来,短短两个月时间,收来的庄田已超过一万顷。


    东厂番子时刻注意刘承动向,时不时火上浇把油,连刘承自己都不敢相信差事能办得如此痛快,魏国公和太后那边只能日日打马虎眼应付。


    十月底,西厂勘察义安伯在河间府南边的一块未开垦的荒地时,发现近旁一处废弃山洞有人影鬼鬼祟祟从洞口进出。


    刘承急着赶往下一处庄田,并没有在意,暗中查探的东厂番子却瞧出异常,用迷烟熏倒门外两人,换了一身平民衣裳混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一处极深的密道。


    沿着密道悄悄进入,没想到里头果真大有乾坤。


    “铛铛砰砰”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是东厂寻了几个月的私造兵器藏匿点。


    两名番子不敢久留,唯恐暴露行踪,于是匆忙记下为首那名铁匠头子的模样,回去之后便着人描下一幅画像。


    东厂办事效率一向极高,拿到画像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待画像递到梁寒手中之时,底下人已将那人的身份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


    “宁王府的幕僚?”


    梁寒低头沉吟一会,忽然一笑,“竟然牵扯到了宁王。”


    此处荒山在河间府境内,而那河间府知府与奉国将军私下又有书信来往,更是涉及兵器制造图与玉佛寺刺杀一案,梁寒原以为这名铁匠头子乃是河间府宋骧的人,然而不是。


    真正与奉国将军勾结的并不是魏国公,而是宁王。


    那河间府宋骧只是奉国将军将来与宁王之间的传信人,此前私造兵器和玉佛寺行刺一案的幕后主使,恐怕也是宁王。


    梁寒记得,当年与魏国公共同扳倒顾淮一家的正是姜嶙,却没想到姜嶙私下竟与宁王合作。


    闭目细细想来,姜嶙也有他的道理。


    魏国公折了一个京兆尹,又失了整个工部,身后势力大不如前。如今一心只想皇后诞下嫡子,到时候设计赵熠暴毙于养心殿,皇后所生嫡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自然比不听话的皇帝好控制得多,到时候魏国公的地位堪比摄政王,江山依旧稳稳把控在张家人手里。


    可姜嶙老了,奉国将军只是三等公爵,几个儿子又没有战功,只能在家等着降等承袭,下一代是镇国中尉,再往下是辅国中尉,百年之后,姜家会是肉眼可见地没落下去,所以只能寻求更大的靠山。


    先帝的幼弟宁王,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所以姜嶙明面上暂不与魏国公撕破脸皮,五军都督府便是两人合作图谋的一道途径。可暗地里却勾结宁王,玉佛寺那场刺杀,便是宁王的一次试水。


    还有一点疑惑的是,姜嶙想要的已经显而易见,一等公爵或是世袭罔替,这些东西魏国公未必不能给,何必冒着犯上作乱的风险去与宁王合作呢。


    难不成,两人之间早已生了嫌隙?


    梁寒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片刻,问道:“义安伯手里的那块荒地收回来了么?”


    底下的番子道:“仍在周旋。”


    梁寒沉吟良久,心里拿定了主意,低笑道:“这几日刘承势必要再去一趟,引他带人过去瞧瞧,他身边有我的人,派人暗中知会一声,让刘承见好就撤,无论如何先回去禀告魏国公。”


    由魏国公出面围剿铁器坊,便是彻底与宁王、奉国将军交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梁寒这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平息一场交锋,说不定还能瞧瞧魏国公到底藏了多少实力。


    宁王一旦失势,皇后的肚子恐怕也要有动静了。


    他眼眸微垂,唇角牵起凉薄的弧度,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


    回到颐华殿,姑娘呆呆地趴在书案上,一抬眸瞧见他,立时绽开了笑颜,喜出望外地招呼他过去。


    原来竟是写了一手还算端正的字。


    “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注]


    虽不好看,但比起从前歪歪扭扭的样子,已经好了不少。


    不过,梁寒还是没忍住给她指出来:“反了,这首诗完整的应当是——”


    “我知道呀!”见喜笑着搂他劲瘦腰身,“可你不觉得这两句话更像咱们俩吗,喝不喝酒有什么所谓,你是‘晚来天欲雪’,而我是‘红泥小火炉’,怎么样?”


    他抿唇笑了笑:“谁教你的?”


    见喜将紫毫舔了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今日跟着贤妃娘娘去延禧宫,将绣好的小衣裳带过去,顺便给庄嫔娘娘解解闷儿。没成想小殿下也在那读书背诗,便顺手将这首教给我了。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梁寒眼神黯了黯,垂眸望着她笨拙的笔尖,心中生出淡淡的凉意,“贤妃娘娘带你去的?”


    见喜点点头,颇得意道:“是啊,这些日子娘娘总是让我进殿陪她说话,还时常夸我笑起来好看,见我在殿外无事可做,便带着我一同去延禧宫了。”


    梁寒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心中轻叹。


    原本就是一家人,自然比外人看起来亲切许多。


    顾昭仪大贤妃十岁,在她几岁时便入了宫。这么多年过去,贤妃对这个姐姐印象也不会太深。


    只是姑娘张开了,面上越发有母亲的影子,又成日在跟前打转,贤妃难免会察觉出一些异常,说不准过两日还会想请母亲孟氏进宫来瞧。


    梁寒面色微微一沉,心中琢磨着对策。


    见喜唔了声,嘴角垂下去:“陛下这些天没来永宁宫,咱们娘娘是不是要失宠了?我瞧她也不大高兴,人常说伴君如伴虎,陛下这是要将我们赶回承恩寺去么?”


    梁寒原本心里还哀戚着,听她这傻话又忍俊不禁:“别胡说。”


    她小嘴一翘,想想也不会,于是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接着练字。


    梁寒站在她身边看了许久,瞧她没动静,干脆从她手中抽出紫毫扔在桌案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去打开。


    橘黄的灯光落在他冰凉的脸颊,将瓷白的肤色笼罩在一层暖阳般的光影里,这是她一个人才能望见的绮丽风景。


    她伸手轻抚他惊艳的眉眼,紧张兮兮地冲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自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厂督反复权衡之后决定还是一起睡觉好。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评论随机掉落红包~


    这里推荐基友现言文《藏匿温柔[娱乐圈]》by叶见星~


    1.


    宁音卑微爱了纪奚城三年,


    迎合他的所有需求,兢兢业业做他身边的金丝雀。


    直到有一天,纪奚城的白月光找上门来。


    看着那张跟她有六分像的脸,宁音咬牙拨通了纪奚城的电话。


    电话里,男人语气轻蔑,冷嗤:“想套牢我,你还不够格。”


    而另一边,电话接通,男人语气漫不经心,却耐心十足。


    当晚,宁音认清自己的位置,消失得干干净净。


    2.


    后来,纪奚城被朋友调侃:“听说你养的金丝雀飞走了?”


    男人静静按灭烟头,依旧漫不经心笑着:“都说了是金丝雀,离了我她还能去哪?”


    毕竟,低头的从来都是她。


    可纪奚城从未想过,那只金丝雀就算是折了翅膀,头破血流,也没再想靠近他半步。


    更没想过,


    这一次,先低头的会是他。


    3.


    久别重逢,纪奚城立在冷风里,眼底蓄满深情,死死攥住宁音手腕,语气软得不像话:“跟我回去。”


    宁音笑着看他:“怎么?金丝雀没飞回去,纪总很失望?”


    没等纪奚城说话,宁音用力挣开,笑容明媚:“对哦,我不仅是金丝雀,我还是个替身呢。”


    男人眼底猩红透着绝望,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就哭了?”宁音红唇轻勾,轻嗤出声:“现在我做的,远不及你从前万分之一。”


    *温柔独立x偏执禁欲


    *真替身/火葬场/前虐女后虐男/双c/he


    第83章 她的家人


    夜晚秋风起,檐角的纱灯凌乱地摇曳,整个兴庆街笼罩在无边的萧瑟里。


    三更的梆子敲响,门房忽又听到低沉的“笃笃”声,心觉奇怪,赶忙穿好衣裳出来开门。


    来人披一身墨色斗篷,遮盖住里头鲜亮的朱红曳撒,身姿颀长,皎如玉树,有淡淡的檀香味传至鼻尖。


    “您是?”


    玉指一抬,斗篷帽缓缓落下,婆娑灯影下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一瞬间宛若雪落黑山,白梨堆枝,是那种不染尘埃的美。


    门房看痴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躬身行礼,恭声道:“掌印万福金安。”


    梁寒目光微冷,略一抬手道:“不必多礼,顾老可在?”


    门房赶忙说在内院,一路哈腰引人入内。


    顾家自顾淮出事后,几乎是门可罗雀,谁都不想惹上麻烦,以免牵连自身。


    即便如今顾家出了贤妃和户部侍郎,可碍于魏国公和皇后的面子,也甚少有人登门拜访。


    尤其这大半夜过来,还是那位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门房心知定然是顶顶要事,否则怎敢劳烦老祖宗亲自移步。


    门房片刻不敢耽误,更不敢让老祖宗在门外等候、自己先行进去禀告。


    一面领着梁寒往内,一边唤来回廊上看守的小厮,让他速速前去禀报老爷和公子,那小厮见来人一身贵气,赶忙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内院奔去。


    顾延之七月底从湖南回京,才听说梁寒被杖脊停职。他是聪明人,又经父亲顾渊提醒,也能想清楚其中的道理。


    贪墨一案折损了魏国公不少亲信势力,对方如何肯罢休?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压一压东厂的气焰。


    陛下自然无意重责,否则四十杖下去,命都能去掉一半,哪能这么快复职。


    不过经过此事,顾延之倒是有几分佩服梁寒的手段。


    朝中不少人都站在魏国公一边,可顾昭仪与太后不和,如今贤妃回宫,又被皇后视为眼中钉,顾家和魏国公一派的关系大概没有缓和的那一天。


    贤妃承的是皇恩,而梁寒是陛下的人。


    将见喜献给梁寒,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个平平无奇的丫头,能得老祖宗的青睐,夜夜在颐华殿伺候,就连停职也带在身边,活像离不开似的,这一点是他全然有没想到的,简直是意外收获。


    当然他在明面上不会刻意接近,免得落人口舌。


    这事儿贤妃在陛下那边解释过,说丫头是自己迷路跑去的,梁寒当然很不高兴,否则也不会给他安排这个苦差。


    来回一趟半年之久,当真是磨砺人,顾延之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脱了层皮。


    原本便是温润清瘦的长相,刚回来那几日,整个人几乎瘦到脱相,妻子蒋氏与母亲孟氏心疼不已,老太太更是怜惜得直喊乖孙。


    所幸回来之后论功行赏,得了不少好处,否则蒋氏得一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


    夜半三更,顾延之屋内早已灭了灯烛,睡梦中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蒋氏睡眠浅,立刻惊醒过来,顾延之也缓缓睁开眼,无奈地趿鞋下床。


    一推门,刚想问何事如此着急,那小厮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清:“司……司礼监掌印过来了,已经往内堂去了!”


    顾延之微微一惊,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赶忙折身更衣。


    蒋氏只见他行色匆匆,连她问是何事都没有空闲回答,便听到“哐”一声门响,顾延之已经出去了。


    顾渊卧病在床十余年,一直药汤不断,偶尔被孟氏搀扶着下去走一走,也仅能如此。


    今夜原本已经睡下,听闻梁寒过府的消息,赶忙拖着病体起身,让孟氏搀扶着去了内堂。


    踏入门槛,一道清瘦笔挺的背影落入眼帘。


    梁寒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顾渊赶忙躬身拱手,朝面前人作了一揖:“不知掌印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梁寒伸手扶住他手臂,“顾大人不必拘礼,坐。”


    顾渊离朝多年,已经许多年未曾听到这声称呼。


    他与梁寒素未谋面,却听过此人的声名和手段,加之女儿回宫一来是陛下的意思,二来也有梁寒力排众议的功劳,自然更是要以礼相待。


    孟氏收到顾渊的眼色,忙俯首行个礼,退出内堂。


    紧跟着顾延之也匆匆赶来,梁寒抬首掠他一眼,唇角勾了勾,不明意味的一笑,让他心中有些忐忑。


    他有些坐立不安,干脆默默站在父亲身后缄口不言,先瞧瞧情况再说。


    梁寒却抬眸望向他:“顾侍郎此番赈灾辛苦,差事办得很是稳妥。”


    顾延之讪讪一笑,谦逊地拱手应了声多谢。


    户部侍郎也是三品官职,在梁寒面前却不得不低头。


    历朝司礼监全盛时期,民间传谣称“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后者说的便是这执笔批红的司礼监掌印。


    即便如今陛下圣明,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但梁寒的身份依旧等同内相,即便是魏国公和内阁重臣也要礼让三分。


    梁寒慢悠悠地饮了口茶,道:“咱家今日来是为三件事。”


    顾渊捂唇咳嗽两声,面色有些苍白,“掌印请说。”


    梁寒道:“令兄顾淮谋反一案有了些眉目,咱家还想问顾大人一句,昔日那韩敞可有识得的善于模仿字迹的能人?”


    顾渊一听到兄长的名字,立时呼吸急促起来:“您是说,东厂在暗查我兄长的旧案?这事儿还有沉冤昭雪的可能?我兄长一辈子刚正秉直,光明磊落,万不可能是那欺君犯上之人哪!”


    梁寒淡淡嗯了声:“陛下正有重查旧案的意思,先前咱家也在暗中查找韩敞的踪迹,只可惜找到之时人已经没了,此案仅剩的疑点,便是那枚失踪的印信,还有当年模仿顾淮顾大人笔迹之人。”


    顾渊与顾延之相视一眼,两人蹙眉沉吟半晌,顾延之先道:“我从前在白鹿书院读书便是伯父引荐,倒是有几位先生是韩敞的故交,是否擅长模仿字迹不知道,不过书院先生的字的确写得极好,一撇一捺都能写出千变万化来,叫人佩服不已。”


    顾渊有些心急,连连点头:“的确如此!莫非那些人里头便有与韩敞暗中勾结之人?”


    梁寒眸光微垂,“只可惜当年那张假传的诏令被先帝一怒之下扔进炭炉,早已经焚毁了。”


    顾渊脸色更白几分,额头已经出了汗:“这该如何是好?”


    梁寒忖了忖,心里已有了主意,道:“顾大人莫急,只要那人还活在世上,咱家自有法子能将人找出来。”


    顾渊浑浊的眼眸亮了亮,赶忙起身朝他揖了一礼:“一切劳烦掌印了,若我兄长当真能够沉冤昭雪,我顾家真是无以为报!”


    梁寒低笑一声道无妨,“陛下宠爱娘娘是一方面,替忠臣洗清冤屈也是一方面,谈不上咱家的功劳。还有一事——”


    顾渊被顾延之扶着落座,“掌印但说无妨。”


    梁寒笑道:“您家那位老太太久病难愈,咱家正好认识一位女大夫,谈不上华佗在世,却有着手回春的本事,倒是不妨一试。”


    顾渊面上激动难掩,已不知该说什么好,顾延之也面露喜色,连声道谢。


    梁寒抿了抿唇,又从袖中取出那块蝴蝶佩,放在案几上:“顾大人记得这个么?”


    顾渊怔怔地拿起那枚玉佩,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乱颤起来:“这……这是婉儿的?”


    他口中的“婉儿”,便是顾昭仪顾婉宁。


    荣宠过后,不过一年便在冷宫凄凉死去,草席裹尸丢去了乱葬岗,连尸身都寻不到。


    这枚玉佩,顾渊怎会不记得?


    女儿兰亭出世那一年,老太太亲自找的匠人,将一枚完整的蝴蝶佩切成两块,一块给了婉宁,另一块给了兰亭。


    两块玉虽然对称,但在纹饰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梁寒带来的正是当年婉儿拿走的那一块。


    自婉儿离世之后,这块玉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落入了梁寒手里。


    “这是婉儿的遗物?”顾渊语声微颤。


    梁寒默了默,指尖抵在桌上沉吟片刻,不紧不慢道:“是顾昭仪的遗物,不过,也是留给她女儿的信物。”


    顾渊眉头皱得极紧,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女儿?”


    顾延之急道:“您是说,堂姐的女儿,我堂姐还有个女儿?”


    顾渊紧紧盯着梁寒,仿佛害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梁寒颔首道:“当年在冷宫中,顾昭仪生下女儿之后,没过多久便去世了,那孩子交给了从前施过恩的一个宫婢送到宫外抚养长大,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这枚玉佩当年便放在姑娘的襁褓之中。”


    顾渊嘴唇颤抖不已,心中的震撼早已无可复加。


    “婉儿竟还有个女儿……那孩子现在在何处?”


    梁寒道:“那姑娘在外面吃了些苦头,后来入宫做了宫女。”


    “就在宫里?”


    顾渊和顾延之几乎是异口同声。


    梁寒道:“贤妃娘娘和顾侍郎或许对顾昭仪印象不深,可顾大人和令夫人是看着顾昭仪长大的,如若见到那姑娘,应当会觉得与她母亲有几分相像。”


    顾渊泪湿衣襟,指尖捏得发白,眸光也愈加迫切。


    “那孩子,下官能否见一见?她无爹无娘,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幸好找到了,往后咱们顾家定要好好补偿她!还有,老太太平生最疼爱的便是婉儿这个孙女,若是知道她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老人家这辈子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梁寒心弦绷紧了一瞬,面容却依然沉静从容。


    默了片刻,低声说道:“顾淮一案还未平反昭雪,此刻揭开她的身世并不是恰当时机,这些日子宫内不太平,还望令夫人暂且莫要频繁出入内宫,若是被太后那头瞧见端倪,终归对那姑娘不好。”


    顾渊忙连声道是,“还是掌印考虑周全,姑娘在外这么多年,也不急着这一天相见,安全稳妥才是首位,下官和延之定当守口如瓶。”


    梁寒唔了声,“顾大人放心,姑娘既是顾家人,也是先皇的公主,咱家自会护她周全。”


    一盏茶喝到最后,顾延之欲往里添,梁寒却拂手,起身道:“半夜多有叨扰,多谢顾大人的茶,咱家便不多留了,这就告辞。”


    顾渊哆嗦着腿艰难起身,将他送至回廊,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谢意,双腿一屈便要跪地,却被梁寒止住。


    “顾大人不必如此,往后咱家摊上事儿,说不准还要请顾大人帮忙。”


    唇角牵出三分笑意,说出的话也漂亮极了。


    堂堂掌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深得陛下赏识重用,哪会有什么需要他顾渊帮忙的地方?


    心中这样想,嘴上还是立即应承下来,“掌印若有需要顾家的地方,下官一家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梁寒抿唇一笑,一双凤眸光华万千,继而拱手道:“夜深露重,顾大人早些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厂督来了,他带着诚意来试图讨好见喜的娘家人了。


    第84章 别盯着我看


    十一月初,魏国公收到河间府辖内私造兵器坊的消息,立即带领府兵和西厂番子快马加鞭赶往河间,将那处隐秘的山洞重重包围。


    免得再出岔子,梁寒的人马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动。


    可谁也不曾想到,魏国公在兵器库内捉拿的铁匠头子不知何时换成了另一人,早前宁王府中那名幕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国公当即将兵器库查封,其中百名铁匠通通押入西厂大牢,严刑审讯。


    几日之后,为首的那名铁匠熬不住刑罚,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


    “奉国将军今晨于家中畏罪自杀,刘承已经禀告了上去。”


    二档头说完,梁寒哂笑了一声。


    “畏罪自杀?一个为了爵位世袭不暗中勾结藩王,意图犯上作乱之人会甘心自杀?”


    可事到如今,魏国公那边的线索也止步于此。


    梁寒摩挲着手中的青瓷杯沿,随即道:“既然宁王选择与奉国将军合作,自然里里外外安排了线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有姜嶙这么个替死鬼。当初你们进出山洞时,想必他已经发现不对,所以连夜转移了自己人,将私造兵器的罪名安在了姜嶙一人头上,自己置身事外。”


    宁王的封地在南面,离京城还有段距离,短时间内无法将兵器库和大批铁匠统统转移,无奈之下只好损失朝中一大助力,先保全自己。


    二档头想通其中虬结,垂首道:“属下办事不力,宁王此次脱身,如今再想打击他的势力,恐怕是难上加难,还请督主责罚。”


    梁寒唇角微微一勾,思忖片刻,“宁王丢了个兵器库,朝中又折损一个奉国将军,等同于雄鹰折双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他手上有一定兵力,至少近段时间折腾不起来了。”


    二档头眉头紧蹙,问道:“咱们要不要给魏国公提个醒儿?”


    梁寒神色淡然,拂手道:“不必大费周章,宁王转移自己人,又将姜嶙灭口,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东厂早已盯上了他。若是此刻逼他出面,将勾结朝臣造反的事情抖落出来,宁王自不会乖乖认罪,反倒有可能率兵北上,来个鱼死网破,闹得朝廷损兵折将,民不聊生,这对咱家没什么好处。”


    二档头道:“那该如何处置?总不能任宁王逍遥法外。”


    梁寒轻声笑了笑:“先派人暗中盯着,看看他可有进一步动作,或者在别处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等到年底藩王进京朝贡,寻个机会除去便是。”


    二档头恍然大悟,忙俯身应下。


    这档口,贺终捧来一沓卷轴,都是临摹的前朝书法名家谢忱的书丹《祭妻文》。


    《祭妻文》乃是内阁首辅陆鼎最喜爱的一面碑文,这一点,京中士人几乎人人皆知。


    梁寒打着陆鼎的名号,向外广收《祭妻文》的临摹作品,尤其将此事在白鹿书院大肆宣传,最得首辅青睐的那一幅字,将以东晋王羲之真迹相交换,引得书院先生及学子争相参与。


    陆鼎为此气得险些吐血,在清楚梁寒的目的之后,心绪才慢慢平和下来。


    王羲之的真迹对于读书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珍品,传世的总共就那几幅,一辈子若是能亲眼瞧见都是奢侈,何况是以自己的临摹作品交换?


    况且,首辅手中的自不会有假。


    不过十日时间,交上来的字少说也有上千幅。


    案几上这几十幅字,都是白鹿书院出来的作品。


    贺终兴致冲冲道:“白鹿书院那伙书呆子都疯魔了,一手字能拿得出手的几乎全都参加了!写一遍不够,还有弃了不少废稿的。这几日京郊那块墓地比菜市场还要热闹,全是去看碑文的!这些字我瞧着都差不多,陆鼎那老头儿不得挑花了眼。”


    梁寒笑了笑,并不一一看过去,只问贺终:“咱家不关心谁临摹得好,只想知道可有人没有参加。”


    贺终歪脖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儿:“还真有一个,是书院的一位夫子,名唤沈思厚,听说学问很好,也极爱写字,尤其推崇王羲之。不过这次却没有收到他的临摹稿,不知是何原因。”


    梁寒面色微沉,目光一凛:“莫惊动任何人,将人拿了押进诏狱。”


    怕贺终没有听清,又抬眸补充了一句:“即可就去,不得耽误。”


    贺终见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知道是要事,赶忙领命出去办了。


    颐华殿。


    梁寒问见喜要了库房的钥匙,打开后在里头转了一圈。


    里头珠玉琳琅,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这还是其次,重要的还有几个红木匣内装着满满当当的田庄、铺子,都是梁寒这些年置办的产业。


    见喜时常忍不住开门进来瞧瞧,仿佛摸一把金子,心里都能开出花来。


    可近几日见到那些地契,心中还是隐隐担忧:“陛下想要将那些贵族的庄田还给百姓,你手里这么多……”


    她咬了咬唇,想说民脂民膏、不义之财,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梁寒早看出她的心思,抬手弹她脑门儿,嗤笑道:“合着在你心里,我就是贪官污吏,十恶不赦,这私库里的东西都吃人血搜刮来的?”


    见喜讪讪偏过头,露出一副“难道不是吗”以及“我不戳穿你”的表情,祖宗在外头可没什么好名声,说起杀人放火、横行霸道,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福顺跟在后面笑说:“各地藩王使节所赠的宝物暂且不论,其他的钱都是干净的。夫人不知道,掌印名下的产业遍布南北直隶,这几年来都由专人打理,经营得很不错。”


    “哦……有多不错呢?”见喜轻轻咳了声,试探地问:“比如说?”


    福顺随口举了几个例子:“姑娘在宫外穿的裙裳,发髻上用的首饰,面上的胭脂水粉,床上的锦缎,脚底的绣鞋,甚至屋内的摆设,大多出自掌印自己的商铺。”


    听他说了一长串,见喜瞬间呆住,后面甚至都快听不清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手背在身后偷偷掐了把自己的腰肉,疼得直皱眉,原来不是幻听,也不是做梦。


    方才福顺说的那些,全都是老祖宗的产业?


    手里握着库房的钥匙,仿佛有千斤之重,这钥匙哪里是铜铸的呀,简直是纯金打造!还是镶着珍珠翡翠的那种!


    她向来藏不住情绪,嘴角已经咧到耳根,跑上前搂住他手臂,欢快道:“我就说嘛!夫君是天上地下第一聪明人,什么都会。”


    福顺偷偷掩唇而笑,梁寒也不同她计较,在博古架前扫视一圈,似乎没瞧见心仪的物件。


    见喜纳罕问:“找什么呢?”


    梁寒掸了掸袖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坑了陆阁老一幅王羲之的字,找个能替代的还回去。”


    话音刚落,福顺在身后悄悄瞪大了眼睛。


    能替代王羲之真迹的,还真不大好找,尤其是那种顽固老臣,能对他胃口恐怕不容易。


    或者说,但凡是从掌印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哪怕是玉皇大帝的真迹,内阁首辅也未必瞧得上。


    偏偏咱们夫人大言不惭:“夫君瞧瞧我的真迹如何?”


    福顺:“……”险些窒息。


    梁寒指尖停在一幅卷轴上,倏忽怔了怔。


    仿佛一言惊醒梦中人,他在心内琢磨片刻,眸光一转,望着她牵唇一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的字,陆阁老会喜欢的。”


    见喜是个纸糊的,赶忙吓得缩回手,尴尬地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梁寒却认真道:“我没开玩笑,就写你最拿手的那一句。”


    见喜五官都笑得狰狞起来:“你说的是‘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


    梁寒嗯了一声,已经折身打算出门,似乎确定了心意便不会再改变。


    见喜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尖着嗓喊着:“祖宗祖宗,我真的不行哇!”


    福顺跟在后头锁了门,脑门出了一通汗。


    一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当真不是闹着玩的?


    陆阁老对掌印本就颇有微词,如今骗走人家一幅珍藏,再送去夫人那一手好字,还是错着写的……怕是能将老人家气得吐血三斗,气绝而亡。


    屋内掌了灯,梁寒伫立在案前,漂亮得宛如一尊玉雕。


    见喜执笔不稳,哆哆嗦嗦地写了第一个字。手心已经出了汗,一慌神,又涂错一笔,赶忙将笺纸捏成团扔了,重新写另一张。


    “祖宗,你别盯着我看,我紧张。”


    梁寒望着她有些无奈说:“随便写写就好。”


    见喜摆摆手,散了散手心的汗,很认真地摇头道:“那可不成,给首辅大人的字,怎能如此敷衍?”


    梁寒嗤笑一声,“你认真写和敷衍写的,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吗?”


    见喜气冲冲道:“豁,您说得也对。”


    废了十几张手稿,终于磕磕绊绊写完两句,至少横平竖直,齐齐整整,见喜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十分满意。


    在这之前,见喜还觉得他在开玩笑,只是想瞧瞧她这几日写字可有进步,直到瞧见梁寒将她的墨宝接过去,交给福顺拿去装裱,见喜才真正信了他的话。


    呆愣愣地望着福顺颤颤巍巍的背影,“祖宗,阁老多大年纪了?”


    梁寒眉头微皱:“年过花甲,怎么了?”


    见喜醒了醒嗓子,认真道:“我觉得可能要配个太医一道过去,桑榆怎么样?”


    他笑了笑,抱她上了床,低下来吻住她满含呆滞的眼睛。


    又觉得不够,在柔软的唇面辗转往下,淡淡的香气充盈鼻尖,仿佛十里蜜桃香浪,将人包裹在漫无边际的温柔里,见喜整个人都融化了。


    然后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道:“桑榆这几日有假,我给她安排了一趟宫外的差事,不过时间很充裕,让她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见喜埋在他颈边轻轻嗯了声,忽又愣住:“你是说,让我一个人回提督府吗?”


    梁寒嗯了声:“这几日宫里不会太平,不过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情,出去逛逛街市、听听戏消打发打发时间,过些天我回府接你。”


    见喜有些心急道:“不太平……那你会有危险吗?”


    梁寒在她唇上轻啄一下,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我不会有危险,旁人或许就说不准了。”


    他拂手灭了灯,在一片寂静无澜的月光里轻揉她温柔的面颊。


    公主和宦官结为夫妇,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文臣的唾沫都能将人淹死,但愿他所做的一切,能减少一些对她的伤害。


    所有的污言恶语、横眉冷对,冲他一人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厂督要拿见喜的字干一票大的。


    吼一句,基友文完结啦!羡慕呜呜呜,我也快完结啦!


    《被我渣过的狗皇帝重生了》by灿摇


    以下是文案:


    姜千澄,一个六品美人,既不得宠,也没有家族倚仗。


    除了一张妖媚堪称祸水的脸蛋,在后宫中一众妃子中不足为奇。


    她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谁想有一天,一小太监鬼鬼崇崇地跑过来,跪下磕头道:“娘娘,奴才前世伺候了您一辈子,您可知,您日后会杀了狗皇帝,自己做女皇”


    姜千澄不及细问,惊慌中便被召去侍寝。


    她躺在龙床上。


    真·狗皇帝·重生·沈放,一步步靠近。


    沈放目色深沉,心想:


    此女外表柔弱白莲,内心蛇蝎心肠,这辈子千万不能叫她哄骗去。今夜过后,便杀了她。


    可他望着床榻之上的美人,到底忘不了,前世与她在一起的种种。


    于是第二天早上,沈放搂着怀中人,心中冷笑,想:且饶她一日,明早再杀。


    只是没料到,明日复明日。


    姜千澄受尽宠爱,褪去了怯懦。


    吴侬软语的枕边风,哄得沈放许了她后位。


    沈放清醒后,望着臂弯里娇滴滴的美人,拧眉不语,深深叹了一口气。


    直到那天,姜千澄想起了前世。


    夜里,她乌发散肩,香肩如玉,匕首抵着他下巴,红唇微启:“沈放,你上辈子欠我的,还没还完呢吧?”


    文章设定:


    1.一对一,两辈子都双c


    第85章 灵堂哭丧


    台上唱着《牡丹亭》,见喜听得津津有味,桑榆却一直耷拉着眼睛,兴致不高的样子。


    唱到精彩处,整个茶楼掌声如潮,人人拊掌叫好,见喜也跟着拍手助兴,余光瞥到桑榆,才发现她一直心不在焉。


    等到嘈杂声散去一些,见喜偏过头来问她:“怎么啦,是不是厂督给你安排的差事不好做?”


    桑榆这才回过神,摇摇头说:“差事不算棘手。掌印没跟你说过,是去顾府医治那位年过八十的老祖母么?”


    见喜有些疑惑:“哪个顾府?”


    宫外府邸千千万,她哪里能知晓。


    桑榆压低声音道:“就是贤妃娘娘的父亲顾渊顾大人家。”


    见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年过八十是难得的高寿了,难治么?”


    桑榆摇摇头,叹了口气:“老人家主要是心气郁结,睡梦中都在喊孙女的名字,就是从前死在冷宫的昭仪娘娘,贤妃娘娘的堂姐。”


    见喜没怎么听人提起过那位顾昭仪,听她说完心口却微微抽痛起来,没有任何征兆。


    她揉了揉心口,顺了顺气,可疼痛并未减缓,脸色都微微泛了白。


    伸手端过茶来饮了一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一口热乎的茶水下肚,方才奇怪的症状才缓缓减轻。


    出了茶楼,头顶是一片黯淡无光的天色。


    御街前后的寒风如锋利的刀刃刮过脸颊和耳廓,厚重阴冷的云层遮挡天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桑榆刚从暖和的地方出来,没了炭火烘烤,整个人冻得腿脚发抖。


    心里也起起荡荡的,仿佛刀子被一根细绳牵引着悬在心口,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她情不自禁地攥紧手掌,从出宫那天开始就是这样彷徨而紧张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今日,那种提心吊胆的情绪几乎达到极致。


    不早不晚,快到时候了。


    “咚——咚——咚——”


    沉闷厚重的钟声倏忽传至耳边,低压压的哀鸣声震动着耳膜。


    一声接着一声,沉重的天气,沉重的声音,仿若海底困兽愤怒的低吼嘶鸣,下一刻便能喷薄出滔天巨浪来将人整个吞没。


    好像就那么突然之间,行人的脚步声倏忽变得急促,面容由怔忡变成纳罕,又从纳罕变成震惊。


    再一息的时间,冷风裹挟着街头巷尾嘈杂的议论声在街头巷尾蔓延开来。


    “太后驾崩了!太后驾崩了!”


    有人尖着嗓子奔走相告,晦暗而寂静的天色如同披着一层薄薄的外皮,陡然被人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所有的喧闹瞬间如洪水决堤般涌出来。


    见喜脚步顿在原地,只觉得耳边嗡鸣声不绝.


    出了会儿神,再听到那句时才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


    “桑榆,他们在说什么……太后驾崩了?”


    桑榆脸色惨白,不比阴沉的天色好看多少。可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却仿佛如蒙大赦,长长吁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早已闷出了汗。


    她暗暗摊开手掌,任由寒风从指缝掠过,那片黏腻湿润才慢慢被吹干,恢复了正常的干燥。


    “桑榆,桑榆……”


    见喜在身边摇了摇她,桑榆才反应过来,面色平静道:“响的是丧钟,你也没听错,是太后驾崩了。”


    “怎么……这样突然?”


    见喜眉头皱紧,怔愣了好一会。


    她与太后并无多少交集,只有那一回被罚在慈宁宫佛堂抄写经文,梁寒带着她离开时同太后说了几句话,也仅此而此。


    可她就是觉得太突然,整个紫禁城最尊贵的女人,前些日子还活生生的人,今日就没了!


    刚回宫那会,太后身体不好,听说连醒来的次数都很少,若是传出不好的消息或许还能理解,可今年开春过后,不是说太后已经痊愈了么?


    能将贤妃娘娘禁足,能罚她抄经,还能到处走动示威,怎么就突然驾崩了呢。


    她猛然想到出宫前梁寒说的话,他不会有危险,可旁人说不准,那个人就是太后么?


    她攥了攥手心,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见喜觉得很突然,或许紫禁城人人都觉得突然。


    可桑榆不会。


    南疆有一味神仙草,光一钱就能让人神识亢奋混乱,沉溺邪/淫无法自拔,最终气血攻心、血管爆裂而亡。


    那一钱药草被她研磨成细微的粉末,分成整整半年的药量,掺在太后平日所服用的汤药中,没有人能查得出来,就连药渣中也搜寻不到任何迹象。


    太后从开始的精神委顿,到后来慢慢有了痊愈的迹象,日日沉溺与刘承的欢好当中,让人误以为身子有所好转。


    精神的亢奋达到顶峰的同时,病体实则已经虚弱到极致。


    死亡,只是时间而已。


    太后以这一种令皇室蒙羞的姿态驾崩,刘承必然是剥皮楦草都死不足惜,而慈宁宫上上下下,只要在殿的所有人,都将为太后陪葬。


    而这几日出宫替顾老夫人医治,恰恰是梁寒给她的生路。


    庆幸往后再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听那种极度欢愉却又无比接近死亡的声音,而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跟着陪葬。


    如若梁寒想要灭她的口,大可不必安排她出宫休假,只要她人在慈宁宫,今日定难逃一死。


    所有的煎熬从此刻开始,全部都结束了,桑榆深深顺了口气。


    耳边忽然传来凌乱的马嘶声,御街上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一匹脱缰的红鬃马,一路撒泼逃窜,街道两边行人吓得纷纷退让,路两旁的小摊被马蹄踢踏得木架断裂,七零八散,几乎无一幸免。


    两人都在想事情,一不留神的工夫,那高头大马已狂奔至眼前。


    前蹄高高抬起,桑榆定睛,下意识搂过见喜的腰身,猛地带她往地面上歪过去,两人翻滚着从马蹄下逃生,再一回神,那匹红鬃马已经呼啸着从头顶跨过,往别的方向狂奔而去。


    见喜脸色都白了,浑身的骨头都撞得疼,可这还是桑榆将她护在身下的结果。


    她忙直起身来看桑榆,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桑榆揉了揉肩膀,幸而没有伤及筋骨,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你呢?”


    见喜摇头说没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爬起身,“若不是你救了我,今日我这小命可就得在这交代了。”


    桑榆长长松了口气,扶着她一道起身。


    傻姑娘,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啊。


    否则,以那位老祖宗的脾性和手段,怎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


    太后的灵柩停在凤安宫。


    皇帝、嫔妃与众王公大臣皆着素服、去头饰、摘官帽,每日哭临三次,这是最基本的章程。


    冬日的天儿极冷,灵堂外的白幡在寒风里萧瑟狂舞,檐下哀嚎不绝,凄凄惨惨。


    皇帝仅着一层薄薄的缟素,依旧在灵柩前跪得笔直。


    皇帝至孝,每日仅食用一顿素斋,其余时间皆在凤安宫戴孝服丧,几日下来形容消瘦,一片孝心天地动容,谁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皇后亦着素服在一旁痛哭,削肩颤抖不止,平日里娇细的嗓音也变得沙哑粗粝。


    有帝后亲自做榜样,身后的大臣自当效仿,即便冻得浑身哆嗦、嘴唇青紫,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哭也是消耗极大的动作,一日下来总有人撑不住被抬下去,休息好了再回灵堂继续哭丧。


    魏国公沉着脸色从灵堂出来,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几日未曾好眠,人都苍老了几岁。


    太后死因不明,只对外称病逝,皇宫大内瞒得严严实实,整个慈宁宫跟着陪葬,一条活口也没留——这是梁寒的主意。


    可即便如此,魏国公也自有手段打听到当日暖阁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真相却实在惊耳骇目。


    据宫中的线人称,当日殿中只余刘承一人,刘嬷嬷与几名侍女在殿外皆听到阵阵欢/淫之声,里头云翻雨覆毫无节制,众人看在眼里却没想过阻止,不想竟酿成惨剧。


    与一介宦官欢好,最终落得这副惨淡下场,竟不知是可恨、可怜还是可叹!


    阉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太后不该如此糊涂!


    魏国公俯首长叹,只觉眼前一片苍茫,心中沉痛无比,如同万鬼蚀骨,绵延不休。


    檐角下站着一人,冬日阴沉的天色衬托出他面色白得通透,只是凤眸漆黑,薄唇紧抿,面上不见半点哀色,也瞧不出任何情绪。


    “国公爷节哀顺变。”清冽的声音幽幽传至耳边。


    魏国公瞧过去,冷哼一声,“掌印此番料理丧仪委实辛苦,可慈顺皇太后殡天,陛下片刻不离凤安宫,朝中重臣一日三哭,偏偏掌印在此躲避叩拜哭丧之礼,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梁寒嗤笑一声,望着丧钟的方向,神态仍旧从容:“太后驾崩,陛下心中悲痛万分,臣心中也无限怅惘。可若人人哭天抢地,失魂落魄,这丧仪又该何人主持大局?”


    魏国公沉声道:“是了,大晋没了掌印,可不是无人主持大局了?”


    梁寒道声不敢,抿唇一笑,轻叹了口气:“慈顺皇太后在此停灵还需数日,悲痛易伤神,国公爷若是疲乏倦怠,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魏国公气得眼眶滴血,后槽牙险些咬碎,这档口,里头啜泣声倏忽一轻。


    寒风卷进灵堂,满殿的白烛歪倒一边,耳边忽然传来丫鬟尖利失控的嗓音:“皇后娘娘!不好了!娘娘晕倒了!”


    魏国公眸光一凛,忙折身跨步赶回灵堂。


    皇后哭丧半日,午膳也没有用好,晌午过后渐渐体力不支,方才只觉头脑混沌,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赵熠跪在灵柩前,离皇后仅有两步之遥,见婢子失声呼喊,忙侧过身来,将人揽在怀中,“婵儿,婵儿。”


    皇后脸色苍白,并无醒转的迹象,赵熠赶忙朝外大呼:“速传太医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回来瞧瞧你


    皇后面色苍白得像一层薄薄的纸,半点血色都无,斜倚在肩舆上,被几名宫监匆匆抬回坤宁宫。


    走之前,赵熠与梁寒对了个眼色,梁寒微不可察地颔首应下。


    帝后离堂,凤安宫的哭声也逐渐凌乱无章,仿佛学堂没有了夫子看守,剩下一群顽皮的孩子,读书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太后停灵这些日子以来,众人日日哭丧,刚开始的哭声都是撼天动地,可这阵势维持不了多久,谁都有力竭声哑的时候,偶尔浑水摸鱼也是人之常情。


    梁寒走到贤妃身边,俯身低声道:“娘娘乏了么?臣送娘娘回宫休息。”


    贤妃本想说不必,梁寒却已躬身作了个“请”的姿势,心想,将人晾在这里似乎不大好。


    他的意思,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


    心中一忖,想着这一哭也约莫到了时辰,于是按住双膝,缓缓起身。


    底下人见状,立即取了大氅来为她披上。


    方才见皇后晕倒,贤妃心中惊怕,原也想上去瞧看,可皇后身边前簇后拥,压根没个空闲的位置,连脸都没有瞧着。


    出了凤安宫,宫道前后空空荡荡,檐下纱灯乱舞,寒风拍打着脸颊,宛如恶鬼呜呜咽咽。


    贤妃放不下心,忍不住问梁寒:“皇后出了何事,掌印可知晓?”


    梁寒缓缓走在她身后,面上不冷不热,说话也是淡淡的:“皇后身娇体弱,想必是体力不支才晕厥过去,想来不会有大碍,娘娘不必担心。”


    贤妃嗯了声,轻轻叹口气,拢了拢衣襟,可还是挡不住冷风往骨子里灌。


    梁寒望着前路,平静地说:“永宁宫和凤安宫相隔甚远,娘娘身子畏寒,往后大可不必来回奔波,在永宁宫祈福也是一样,诚心到了便好,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也能体恤娘娘。”


    贤妃摇了摇头,“本宫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身子受些累没什么。对了,见喜那丫头在你府上如何?好些日子没瞧见,本宫都想她了。”


    梁寒抿了抿唇,“她一切都好,等宫里的事儿办完,臣就接她回来。”


    贤妃淡淡笑道:“掌印是痴情人儿,生怕那丫头在宫中也要随本宫一道哭丧受累,索性将她留在府里休息。”


    梁寒并不反驳,当然还有别的考虑。


    凭她的身份,不该跪任何人,而顾淮和顾昭仪之死多少和太后沾边,所以更不该跪太后。


    梁寒也怕她的模样与顾昭仪越发相像,若是被魏国公以及那些老臣瞧见,恐怕还要多生事端。


    贤妃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陛下……这些日子如何?”


    七月三十玉佛寺遇刺之后,赵熠果真一步未曾踏入后宫。


    凤安宫的灵堂,是她这三个月来头一回见赵熠。


    她跪在灵柩前,望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听到他低哑的嗓音,心口像是从棘刺上碾过。


    太后虽非他生母,却是亲手将他扶上帝位的养母,人常言生恩不如养恩,他自小没了母亲,心中对太后的感情应当是格外深厚的。


    他是感恩之人,撇开其他不说,小时候仅仅得她一块糕点相赠,便能记得这么多年,何况是太后这么多年的养育和扶持之恩呢?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梁寒默了半晌道:“娘娘既然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陛下?”


    贤妃吁了口气,这话说得轻巧,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去离养心殿更远的延禧宫,她甚至连宫门都不愿意出。


    若是瞧见赵熠,她该怎么说,怎么做?


    受伤那一晚,他的话已经将彼此之间的路堵成绝经,他宁可永不再见她,也不愿她往后仍将他当成弟弟。


    这样一个选择摆在面前,她简直是不知所措,接近不得,关心不得,陪伴不得。


    他并不需要一个姐姐,而她也无法以过去那样的态度再继续两人的关系。


    这个僵局该如何打破,她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步入甬道,贤妃脚步顿了顿,想了想还是先去了延禧宫。


    庄嫔再有两个月便要生产,身子不便,可太后的灵堂又得每日去一次,来回至少两个时辰,也十分折腾人。


    孕中难免情绪低落易失控,贤妃左右无事,便过去陪她说说话,权当打发时间。


    坤宁宫。


    胡太医匆匆赶来,卸下药箱开始替皇后诊脉。


    其余人还留在凤安宫守灵,只有赵熠、魏国公并几名侍女跟了过来。


    赵熠的面色比方才在凤安宫的时候沉静许多,魏国公却眉头紧蹙,略有焦灼之色,趁胡太医还在把脉时,便已忍不住发问:“皇后究竟如何?”


    胡太医微微蹙眉,又经反复确认,终于面露喜色,先后向赵熠和魏国公躬身拱手道:“陛下,国公爷不必担忧,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想来是这几日跪守灵堂太过劳累,耗费心神,这才晕了过去。”


    赵熠眸光中寒芒转瞬而过,几日的憔悴和沉闷褪下去,换了一副久违的笑颜:“当真?”


    胡太医抬眸望着赵熠道:“是,皇后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魏国公松了口气,也面露喜色,胡太医是他的人,诊断不会有假。


    皇后在床上缓缓睁眼,正欲起身,赵熠忙坐到床沿按住她肩膀,将被角掖了掖,笑道:“婵儿,你怀了朕的孩子。”


    张婵眼尾泛红,两行泪没入鬓角,幽幽呢喃:“皇帝哥哥……”


    赵熠替她拭去眼泪,无奈地叹口气:“都是朕的错,早知道你有了身孕,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在灵堂哭丧。你也是,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状况么?竟整整耽搁了三月,若能早些诊出来,也可早日告知母后一声……”


    张婵心里泛酸,以往也有月信推迟的时候,可这次不大一样,在宫外同旁人做了那些肮脏龌/龊之事后,她根本不敢瞧太医,可没想到这一回竟是真的有了身孕。


    是皇帝哥哥的孩子,还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她根本不知道。


    张婵不敢直视赵熠灼灼的目光,颤颤巍巍地瞥了眼魏国公,可父亲面上毫无慌乱之色,反倒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赵熠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握着她的手说:“这几日你便在殿中好生休养,让太医开些安胎的方子,母后那边,朕去同她说,母后……一定会为我们高兴的。”


    张婵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讷讷地点头。


    魏国公望了一眼赵熠的背影,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他。


    太后灵前摆出一副至诚至孝的模样,那样诚挚的眼泪实在是感天动地,连他这个舅舅都自愧不如。如今看到婵儿怀孕,又摆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竟教人分不清真假。


    若不是他这两年做的那些事,魏国公当真便信了他。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他多虑了?


    皇帝年少轻狂,只想做出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所以无论是禁私茶私盐,杀贪官污吏,还是废贵戚庄田,都是因为无法容忍侵害朝廷和百姓利益之事,并非单纯冲着他这个舅舅来的?


    魏国公打量他许久,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罢了,如今在想这些真真假假已经没什么必要,离弦之箭不得不发,从他让张婵出宫那日开始,或者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无法回头。


    ……


    梁寒将贤妃送到延禧宫之后,独自回了司礼监衙门。


    自奉国将军出事之后,他那几个儿子、女婿皆以谋反之罪论处,而河间府宋骧以失察之罪论处,从前五军都督府中姜嶙提拔上来的那伙人也都被魏国公胡乱安个罪名,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空缺出来的职位,魏国公暗中安插自己人填补了上去。


    如今刘承一死,西厂群龙无首,赵熠忙着太后丧仪,魏国公趁此机会又提拔了亲信暂理西厂,几日之内便将里里外外重新部署,干净利索,不给旁人半点可乘之机。


    从前去了一个顺天府,又损失大半个工部,如今却又将五军都督府和西厂拿捏在手中,魏国公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梁寒喝了口茶,贺终从外头进来。


    “那沈思厚倒是个嘴硬的,开始说自己并非不愿临摹谢忱的《祭妻文》,实在是家中老母近日病重,无暇顾及,这才耽误交稿的时间,便索性放弃了。后来用了梳洗之刑去了半条命,掌刑的又拿他老母出来恐吓,才承认了与韩敞之间的关系。”


    贺终凝眉,继续道:“干爹猜得不错,那沈思厚果真与韩敞私交甚好,当年假传的那张诏令便是沈思厚亲笔临摹的顾淮的字迹,他心中畏惧,这么多年临摹的作品从不敢对外示人,生怕别人瞧出端倪。只是酷刑也用了,那沈思厚却并无半句有关魏国公或奉国将军的言论,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幕后的主使究竟是谁。”


    梁寒心下思忖片刻道:“顾淮一死,魏国公除去劲敌,又空出个兵部侍郎的位子,给了姜嶙的女婿,而顾昭仪一死,后宫便再无人与太后相争,实乃一石多鸟的计策。从前姜嶙在五军都督府提拔自己人,如今魏国公也在里头安排亲信,不出所料的话,兵部的那枚印信就在这两人当中。”


    贺终道:“可当日魏国公派人查抄奉国将军府邸时,并未交代底下人留意什么印信。一切都是按照规矩来,金银、珠宝、地契统共搜查出三百大箱直接抬进国库,半日都未曾耽搁,”


    梁寒想了想道:“所以说那印信只能是在魏国公手上。这也是为什么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姜嶙宁可冒险暗中投靠宁王,也不愿追随魏国公,就是因为当年明明是两人出力,可印信却落于魏国公一人之手,姜嶙无论是提拔自己的女婿,还是安插自己的亲信,都得先看魏国公的脸色。圣人早已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注],就是这个道理。”


    梁寒勾起唇角,已经有了对策,“派人往国公府散个信儿,只说沈思厚被压入诏狱,其余消息一概不说,先瞧瞧魏国公什么反应,他若是暗中派人斩草除根,咱家心里就有数了。”


    贺终俯首应下,出衙门时,外头竟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冷雨。


    天色极沉,厚重的雨幕压在头顶,窗外枯瘦古拙的枝条在风雨中凄然起舞,寒意从指尖沁入骨血。


    梁寒听着雨打琉璃瓦的声响,心绪略有几分烦躁,随即起身,命人备马。


    马蹄踏碎一城寒雨,溅起的水花足有半人之高。


    即便着油裳,穿油靴,到提督府门前时,一身朱红曳撒仍是被冷雨浸透。


    长栋连忙撑伞出来迎接,吓得魂都飞了,督主的身子本就寒症未愈,这大晚上的冒雨回府,如何能吃得消!


    梁寒却浑不在意,径直去净室沐浴,而后足足喝了三碗药汤才略略恢复些气色。


    内屋已经吹了灯,可屋外雨声连绵,见喜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直到被窝里倏忽窜进一阵冷风,她打了个哆嗦,伸手去捉,却摸到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当即欣喜地睁开眼,“厂督,你回来啦!”


    梁寒不动声色的应了声,慢慢在她身边躺下。


    热水里泡了一个时辰,身上已不像回来时那般冰冷如铁,她抱着他,恨不得将这些天所有的思念都揉进他的心口。


    片刻又将他推开些,秀眉微蹙嘟囔道:“外头那么冷,还下着雨,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梁寒揉揉她面颊,将她按在怀里,“宫中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想回来瞧瞧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自《论语》


    第87章 想我没有


    太后的事情,他不能同她说得过多,只道是暴毙而亡。


    见喜惋惜了一下,倏忽想到什么,微微一惊道:“太后宫里的人都被处死,那桑榆岂不是捡回了一条命!她日日都在慈宁宫煎药,唯独那几日不在,还是说,你早有预见,才及时把她安排宫外的差事?”


    这个“早有预见”就很微妙,一旦承认,那就是谋害当朝太后的死罪。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大约是她福大命大,老天爷想要她活命吧。”


    桑榆知道太多的事情,本该必死无疑,若不是有姑娘的这层原因,加之她父亲的把柄在手上,他压根没有必要选在这几日让她去医治顾老夫人。


    她是聪明人,知道珍惜这次活命的机会,也知道祸从口出的后果。一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不单单是她一人,她李家上上下下都会付出代价。


    见喜不管是否与他有关,他有自己的思量,很多事情她不会多问,她只要他平平安安。


    她往他身上贴了贴,笑着说了声:“谢谢夫君。”


    不论如何,桑榆的事儿,她还是要感谢他。


    梁寒垂下头吻住她耳垂,温热的气息扫过,“别说旁人了,你呢,这几日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耳边酥酥麻麻的,她扭了一下脖子,大咧咧地摊在床上。


    眨着眼睛望着天花,故意感慨道:“太后殡天,民间照规矩需要斋戒二十七日,前些日子还能吃肉、看戏,这些天做什么都有禁制,连话本子也不敢看那些男欢女爱的,就怕太后在天上盯着呢!所以只能和桑榆在府中说说话,不过写写字、逗逗鹦鹉,一天下来也满满当当,哪有闲工夫想其他的呢?”


    其他的?梁寒抿了抿唇,几日不见他就变成其他了。


    果真是没心没肺。


    他心里发酸,咬住她红得像玉髓的耳尖,一寸寸地贴过去,从一开始的轻轻摩挲,到后来深深的热烈的吻,让她整个人没了说话的力气。


    她被他的气息包裹,只觉得渴,连喉咙都是干的,他喝足了水,再来浇灌她。


    他是一等一的厉害人,什么都能做到极致。


    外面的雨还没停下,落在屋檐上,每一声都牵动着神经的跳动。


    一朵开在玉盘上的水仙,与盘底浅浅一滩清水紧紧相拥,傍水而生,临川而立,天生的冰肌雪骨,娉娉袅袅,幽香浮动。


    水仙的叶子很长,没有依托很快就向四周瘫软散开,扶都扶不起来。


    ……


    皇后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众人都知道她渴望孩子,如今总算是如偿所愿。


    后宫嫔妃不多,大多也都是站在皇后这边,虽说也有几家欢喜几家愁,可谁也不敢露出半点不快之色。


    消息传到延禧宫,贤妃与庄嫔正坐在贵妃榻上研究小孩儿衣裳的材质和配色,听到底下人进来禀告,两人皆是微微一怔,默了半晌。


    庄嫔抚摸着高高鼓起的肚子,叹息一笑:“宫里又多一名皇子或公主,怕是要热闹好一阵子。”


    她倒不是争抢的性子,父亲在朝中官职并不高,却向来勤勤恳恳做事,也算深得陛下信任,而她能在太后、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下皇长子,让他平平安安长大,远远不是她一人之力所能为。


    何况宣儿自小聪慧,颇为陛下看重,还得阁老和掌印亲自教导,庄嫔早已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不会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或者说就是这副淡然的性子,才让陛下待她稍稍不同,不是因为爱重,而是她最合适。


    庄嫔心里的不自在,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嫡子和长子自古以来没有哪一朝不是挣得头破血流,她没有争的心思,却难保旁人不争,旁人一争,也不管你争不争,定要先来害你。


    可仔细想想,总会那么一天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只有宣儿一个皇子,谁也阻止不了不是吗?


    她偏头去看贤妃,却见她敛去了笑意,又恢复了前些日子那种心事重重的模样。


    庄嫔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怎么了,心里不痛快?”


    贤妃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缓和地笑了笑,“没什么,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没想到你这肚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添个弟弟妹妹,多好,生下来就是个小大人了。”


    庄嫔叹口气道:“只可惜太后殡天,陛下是至孝之人,怕是要为此守孝三年,这段时间苦了你了。”


    在庄嫔眼中,贤妃一直荣宠不断,是后宫中最有机会诞下皇嗣的,可若是因为太后的原因,三年不与陛下同房,到时候新一批秀女入宫,他们这些旧人恐怕就要蒙尘了。


    贤妃没有在延禧宫久留,里头燃着银骨炭,窗户也关得死,一缕寒风都吹不进来。


    可贤妃闷得慌,脑海混沌,要吹吹风才能醒神。


    在这个宫里,她的位置很尴尬,和皇后、庄嫔始终不太一样。


    至少贤妃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日子她也没有闲着,脑海中一直探索着与他真正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


    对于年龄的鸿沟,秋晴已经列举了无数的案例来开导她,甚至连武则天都被搬了出来,以至于她开始觉得七岁并不足以成为一道坎。


    而就像他说的,他喜欢她,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不是阿姊对弟弟,再慢慢想通这一层,似乎拿他当男人来看并不是太过为难的事情。


    而儿子娶庶母这件事,草原上那些游牧民族都是活生生的榜样,也并不是不可磨平的疙瘩。


    三件事单单拿出一样,都像是独木桥,走得艰难,却也能踏过去。


    可一旦堆到一起,前路就变成一根细长的铁丝,铁丝上独行,得有天大的本领。


    如今呢,她是不是不用再拿这些事情来为难自己了?


    皇后年轻貌美,娇俏可人,如今又怀有身孕,捧在手心里怎么疼都不够,她若是男人,也知道谁才是更应该偏爱的那个。


    贤妃突然笑了笑,眸光温和,仿佛如释重负。


    可整个人疲惫极了,脚底虚浮,眼前忽然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秋晴吓得脸色刷白,赶忙唤来一旁几个宫女,指派一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另外两人着急忙慌地将贤妃扶回了永宁宫,赵熠从坤宁宫出来,魏国公仍留在殿内,屏退了众人,望着床上平躺着的女儿。


    张婵怔怔地盯着头顶的藻井,五彩斑斓,却看得人心烦意乱。


    “爹爹,您高兴了。”


    她说话冷冷的,听不出责怪,却让人心凉了半边。


    魏国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让她好生休息,安安稳稳将孩子生下来,“这孩子来得突然,你有如此情绪实属寻常,等诞下嫡子,你的好处是受用不尽的。”


    张婵冷笑:“爹爹就那么肯定我会生出嫡子,若是个女儿……”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爹爹为让她怀孕已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若当真是个女儿,他又岂会毫无准备。


    这一胎不过是给世人做做样子罢了,到时候谁坐在那张龙椅上,还不是爹爹一句话?


    魏国公知道她明白,沉默了半晌道:“怀了身子的人,往后可不能再任性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也只管让这一胎安安稳稳地落地,凤安宫那边不用再去了,你姑姑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于你,反而会保佑咱们张家。”


    张婵死死地攥紧手里的锦被,深深地嵌进五个手指印儿。


    彩缨将熬好的安胎药端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娘娘”。


    张婵咬着牙,一拂手,滚烫的药汤“啪嗒”一声打翻在地。


    棕褐色的药汁沁入华丽厚实的羊毛地毯里,还冒着淡淡的白色热气。


    “滚!都给我滚出去!”


    她望着自己的肚子,那几晚屈辱的记忆便涌现在脑海中,仿佛一脚踏进淤泥沼泽内,浑身脏得洗不干净,旁人却在岸边笑说你摔得漂亮。


    安不安胎又有何用,横竖都是爹爹一句话的事儿!


    她胸口难受得厉害,扒着床沿直呕酸水,呕得眼泪都掉下来。


    彩缨急红了眼,跪在踏板上拍她的后背,只以为孕期女子脾气格外大些,皇后素来又是个骄横的脾气,做下人的只能顺着她的脾性好好宽慰着。


    魏国公倒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随手扔在托盘上。


    “闹够了没有?太医院可不缺安胎药,你想砸便砸,着人再去熬煮便是,若是宫里缺熬药的婢子,爹爹给你安排进来,想要多少都有。”


    张婵狠狠摔了被子,坐在床上抱头痛哭。


    魏国公知道她会闹,这都无妨。


    关乎满门生死荣辱的大事,皇后不会蠢到给人拿捏把柄,闹一阵想通了就好。


    待赵熠一死,他的乖孙做了皇帝,到时候司礼监和内阁都在他手中,东厂废立,谁生谁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梁寒就是权势再大,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条走狗,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是皇帝赋予,离了皇帝这座靠山,他一介宦臣根本狗屁不如!


    他不是善用酷刑么,自己都未曾亲身尝过,又怎知那诏狱百种酷刑的妙处?那一身美人皮,不剥皮楦草都实在可惜了。


    魏国公笑意盈盈地跨出大殿,贴身侍卫张渭忽然急匆匆地走上来,俯身行个礼,面容沉肃:“国公爷,出事了。”


    张渭便走边禀告说:“前些日子梁寒借陆阁老的名头,广寻善于模仿字迹之人,查到白鹿书院头上,将一位名唤沈思厚的夫子押入了诏狱。”


    魏国公怪道:“那又是何人?”


    张渭默了默,然后道:“听说那人便是当年韩敞找来模仿顾淮字迹,在诏令上作假之人。”


    魏国公眸光一凛,嗤笑道:“那一纸假令,当年不是被先帝扔进了火堆里么?本官亲眼看着那道卷轴烧成灰烬,没有物证,如何对比?”


    张渭将梁寒借《祭妻文》寻人一事详细说与魏国公听,“整个白鹿书院会写字的几乎全都交了临摹作品,那沈思厚往日也极度推崇王羲之,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可这一回竟是因为心虚,连临摹一遍《祭妻文》都不敢,如此一来反倒欲盖弥彰,弄巧成拙。东厂番子察觉出不对,当晚就将人拿进了诏狱。”


    魏国公笑意慢慢凝固在嘴角,脸色愈发阴沉,“蠢货!可知道招出什么没有?”


    张渭摇摇头,面露艰难之色,“派出去的人还在暗处查探,尚不知结果。属下觉得,当日韩敞找到沈思厚时,未必向他提到国公爷和奉国将军之名,那人是韩敞至交好友,为了对方的安危着想,韩敞也不会让他知道太多。”


    魏国公厉声道:“加派人手盯着诏狱,管他招不招供,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张渭俯身应下,赶忙下去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捉拿归案


    贤妃的身子畏寒,是从承恩寺带出来的毛病,一到阴雨天气,双腿还会隐隐发痛。


    凤安宫殿门大敞,殿门附近不少人都冻得嘴唇发紫,可炭火炉就摆在她身边,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安排,总之受尽了好处。


    原本该是无碍,可方才宫道上寒风凛冽,她只想着吹风,让头脑清醒清醒,这一没由头的任性竟让她一时不察,染上了风寒。


    屋里炉火烧得更旺,喝完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贤妃脸上也泛起一层薄红,原本端丽的玉颜又增添几许娇艳又脆弱的美。


    秋晴蹲在床榻,将药碗收拾妥当,又问:“奴婢去请陛下来瞧瞧吧。”


    后宫的女人,有个什么小病小痛,不找太医却要先找陛下,仿佛皇帝才是一剂良药。


    贤妃忙拦住她,摇头笑道:“不过风寒罢了,如今太后殡天,皇后有孕,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要打扰到他。”


    秋晴为难:“可是娘娘……”


    贤妃躺在床上,似乎也慢慢想通了。


    有些事情从来不需要为难自己,时间到了它自会迎刃而解。


    就像幼时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一句“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注]她怎么都念不全,可长大之后,那些难以记诵和理解的东西并不需费多大力气,都能够信手捏来,脱口而出了。


    这一晚过得很难受。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扰得人无法安眠,又因为发烧的缘故,贤妃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她梦到许多幼时府中嬉闹的场景,堂姐拿着风筝在前面跑,她还是小豆丁那么大,咿呀咿呀地跟在后面追。


    再一转头,堂姐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蝴蝶佩被摔成碎片,她手里还握着细细的风筝线,线上也沾染了刺眼的血红色。


    画面流转到重重宫墙之内,清瘦而笔挺的少年,笑意浅浅地望着她,明明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张口便来一句:“姐姐,我心悦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


    额头降温的棉巾被人换了一次又一次,冰凉的指尖贴着她面颊,很舒服,连呼吸都畅通了不少。


    迷迷蒙蒙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身边,可是眼皮仿佛千斤重,用尽全力只能睁开一条细细的缝,勉强纳一缕烛光进来。


    赵熠在沉默了许久,只听到她口中一直喊着“阿姊”,眼眶比面颊还要红,滚烫的泪珠从眼尾滑入鬓边,两边的头发都濡湿了。


    赵熠心口被人掐紧,沉痛得喘不过气。


    他弯了弯唇,苦涩一笑:“姐姐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么,大人也会让自己生病?才几日没来瞧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么傻,往后怎么给我当姐姐?”


    她嗓子紧了紧,堵在喉咙里想要发声,可又实在难受极了,也不知道一句完整的话说出去没有。


    赵熠抚着她脸颊,嘴角扯出一个笑来,“等你好起来,我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吗?一定是你想听到的。”


    什么消息,是她想听到的?


    贤妃脑海中混混沌沌的,像一团浆糊,过了很久,那个声音又忽然响起。


    “你爹娘都喊你什么,兰儿吗?说到兰儿,我便想到你是父皇的兰贵人,这个称呼我不大喜欢,我能不能唤你阿亭?有人这样唤过吗?”


    没有,没有人这样唤她的名字,祖母也没有过。


    祖母唤堂姐“婉儿”,唤她“兰儿”,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祖母的声音了。


    阿亭,阿亭……


    他怎么能这样唤她呢?


    “我这几个月很忙,做了很多事情,搜集证据,为人翻案,如今又料理太后的丧仪,每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做梦都想来瞧瞧你,你呢,还是不想见我吗?若是太后没有驾崩,是不是打算这辈子不见我了?”


    她想见吗?可能有一点点吧,回宫之后他便喜欢握着她的胳膊睡,让她习惯了身边有个人在。他不来,被褥都像捂不热了似的。


    可是他在身边,她又会害怕。


    睡梦中她双眼发涩,酸得厉害。


    “阿亭,你会喜欢我吗?”


    赵熠在她身旁看了许久,希望她能听到,又害怕她会听到。


    倘若她能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能高兴得发疯。


    “为了江山后继有人,我把自己该做的做了。宣儿是个好孩子,可一个孩子太孤独了,我希望有一个同胞弟弟或妹妹来陪伴他,两人相互扶持着长大。我幼时孤苦,那些兄弟姐妹没几个拿我当人看,能说句话的少之又少,如今宣儿做了哥哥,我也没什么要担心他的。往后,我谁的宫里都不去,就陪着你好吗?你会高兴吗?”


    原来是想给小殿下要个弟弟妹妹,可他为何闭口不提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就陪着她一个人?这样的陛下一定会被群臣的唾沫给淹死。


    旁人议论他,她不会高兴的。


    夜晚很长,她能感觉到那双温热的手一直覆在她手背,动作放得很轻,却又怎么也挣脱不开。


    ……


    夜半,诏狱。


    梁寒从提督府过来,雨已经停了,深夜的寒风冰凉入骨。


    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腥臭,刑架上挂着个血淋淋的人,苟延残喘,不过只剩半口气。


    这里人人都是一等一的刀斧手,让你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想留你一条命,自然也有办法吊着,不让阎王爷收你。


    沈思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连鞭刑都熬不过,何况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梳洗?


    滚水往身上一浇,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如同从地狱里传出来,所有属于文人的尊严和傲气在一瞬间被践踏得稀烂。


    供出韩敞的名字,梁寒也不打算再难为他,留着一口气,等着人上钩。


    案前的卷宗堆成小山,他信手扫过去,取了一卷摊开慢慢详看。


    倏忽手边纱灯内光影一闪,数十名黑衣刺客从屋顶飞跃而下,个个身手矫捷,面纱下一双眼睛如同猎鹰般凌厉。


    寒芒扫过眼眸,梁寒勾唇一笑,淡定地抿了口茶,“拿下。”


    刀刃划破静谧的夜晚,泥泞脚印凌乱无章地落在青砖地面,刀尖割破喉管,朱红的鲜血洒在灰白的墙面,像一串串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君影草。


    双方对战直到长天破晓,整个锦衣卫衙门一片狼藉。


    最后一名刺客也受了重伤,飞身跳出窗外,落下一排染血的脚印。


    贺终正要带人去追,梁寒却道不必。


    沈思厚被押入诏狱一事,只有国公府知晓,这伙刺客毫无疑问是魏国公的手下,留一条命回去报个信儿,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


    “盯着五军都督府,一有异变,立即捉拿追案。”


    这么多年派去刺杀梁寒之人不计其数,无一例外地死在外面,魏国公也不指望他们能下手除去梁寒,只是派出去的人竟未能近得了沈思厚的身,却让人大感意外。


    唯一回来的那个,一句话还未交代,魏国公倏忽眸光一凛,已经想通了事情的缘由。


    沈思厚招不招出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人放出的消息一激,想也没想就派人出去灭沈思厚的口,却是实实在在落入了梁寒的圈套。


    当年的事情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追杀韩敞十余年,以为韩敞一死,此事再无人证,没想到最后竟是险些折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夫子身上。


    如今当真是走在悬崖边上,只能先发制人,孤注一掷了。


    手里还有两张王牌,一张是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后盾,还有一张恰恰是梁寒唯一的软肋。


    叩开桌底的暗格,一个小小的红木匣跳出来,里头躺着一枚方方正正的铜印。


    魏国公抬眼望着张渭,将那枚印信推出去,面色肃重,冷声道:“梁寒犯上作乱,意图谋反,传令五军都督府即刻派人捉拿,若有违抗,就地诛杀。”


    至于赵熠,暂且留着他的性命,禁足于凤安宫,对外只称皇帝至孝,日日守于太后灵前,朝夕卒哭,意欲辍朝十月,斋戒三年。


    待张婵诞下皇子,皇帝死于悲痛过度,传位于嫡子,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就连内阁那几个顽固的老臣也不敢说半点不是。


    阴风散去,云销雨霁。


    淡金色的阳光落在歇山顶上,寒风拂过滴水的枝丫,清寒之上,天光俱净。


    本该祥和安宁的天气,却一早被惊雷般的马蹄声打破宁静。


    数百名东厂番子和锦衣卫人马将魏国公府团团围住,玉藻纹金边皂靴大步踏进,薄淡的天光下,越发显得来人红衣煊赫,一身曳撒繁重辉煌。


    魏国公立在廊下,一个捆得粽子似的人血肉团从台阶踢翻滚落在靴前,仔细打量,才发现正是携印信往卫所调人的张渭。


    还有呼吸,只是浑身抽搐着,嘴角不停地往外吐血,血糊得五官都看不清。


    魏国公长吁一口气,抬头望着那人提袍下了玉阶,慢慢走近。


    二十出头的司礼监掌印,目光从来都是阴冷凉薄,嘴角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惊艳的容貌与狠辣的手段,往往叫人想不到一处。


    “昨夜雨大,不知可有惊扰国公爷安睡?”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源《道德经》


    第89章 算漏了一样


    “昨夜雨大,不知可有惊扰国公爷安睡?”


    魏国公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道:“你早就知道印信在我手上?”


    梁寒幽幽一笑,声线轻盈,如纤羽落地:“猜的。”


    他眉眼微垂,唇角慢条斯理地牵出个笑来:“沈思厚只知道韩敞,不知韩敞背后是国公爷,否则以诏狱那些酷刑,随意搬一样出来,还怕他脊梁骨弯不下去么?可国公爷太过心急灭口,但凡诏狱风平浪静一晚,咱家都不止于上门。至于五军都督府,国公爷安排了自己人,东厂也不是绣花枕头,天罗地网就等着您呢。”


    魏国公目光黑沉,“掌印这是要将本官也押入你的诏狱么?”


    梁寒嗤笑,一一细数道:“贩卖私盐,此为罪一;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此为罪二;诬陷顾淮谋反,残害朝廷重臣,此为罪三;私藏兵部印信,意图谋反,此为罪四;挑唆皇后勾搭外男,对陛下不忠,此为罪五。”


    魏国公的脸色慢慢沉入谷底,梁寒目光不偏不倚,将这失态一一纳入眼底,轻笑一声,继续道:“买通太医,假称怀孕,欺君罔上,此为罪六。”


    魏国公愕然抬眸,双眼瞪直:“假怀孕?”


    胡太医亲口所述,怎会有假!


    胡太医长于妇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为太后所用,深得太后信任。


    难不成从一开始,胡太医便已是皇帝和梁寒的人,皇后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也是胡太医的手段?


    不对,还远远不止。


    早在先帝在世时,胡太医便一直伺候太后……


    原来他们赵家对张家从来都是虚与委蛇,后位虽为张家霸占,可他们不可能让容忍任何一个孩子从张家人肚子里出来,即便有,也只会落得早夭早亡的下场。


    魏国公瞬间目光猩红,怒意充盈,十指紧握成拳,几乎捏碎指骨。


    梁寒瞧见他神情变化,不过一笑置之:“以上六项重罪,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国公爷这罪过大了,到底该如何处置,还得要陛下亲自过问方可确定。诏狱太小,先委屈您住上几日,回头有了好消息,咱家一定及时告知,不让国公爷久等。”


    底下的锦衣卫奉命上来拿人,双臂被死死牵制住,魏国公挣扎不过,忽然大笑:“你梁寒千算万算,算得出自己会对一个女子动心么?我赌你不敢杀我。”


    梁寒目光立即阴沉下来,嘴角仍挂着不冷不热的笑:“靠女人来威胁咱家,国公爷果然没有别的招数了。”


    魏国公看出他额角青筋隐现,眼神有一径的阴狠和翻涌的怒意,也有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慌乱无章,魏国公便知道目的达到了。


    “梁掌印,本官在诏狱等你的好消息。”


    梁寒十指负在后背勒入掌心,含恨冷笑道:“押下去,给国公爷抻抻筋骨。”


    魏国公长眸中惧意敛散,仰天大笑不止。


    人被带下去,梁寒咬紧后槽牙,眸光冷肃,立即快马加鞭往回赶,一句交代没有留下。


    二档头明白督主心中的担忧,将所有需要料理的后事先丢给贺终,自己也翻身上马跟着往提督府去。


    国公府外几百名厂卫怔愣半晌,直到听见指挥使下令,这才抄家的抄家,拿人的拿人,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太后兄长、皇后父亲、当朝一等公的魏国公府被抄,兴衰盛亡不过一夜之间。


    看热闹的老百姓在府门外围了一大圈,数十双眼睛盯着从后院搬出来的几十箱金银,唏嘘不已。


    “方才听那东厂提督说,魏国公陷害顾淮谋反,你们都听到了么?”不知谁忽然提了这一句,人群中立刻像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


    “我也听到了!说当年兵部侍郎的印信就在国公爷手里藏着哪!若不是证据确凿,堂堂国公爷怎会被押入诏狱。”


    “我就说顾侍郎为人正直,怎会与乱臣贼子相互勾结?”


    “顾侍郎死得冤啊,顾昭仪也实在可惜,如今顾家总算要平反昭雪了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顾淮”这个沉寂了十多年的名字很快再次传遍了大街小巷。


    ……


    耳边狂风猎猎,梁寒一颗心脏沉沉地往下坠,仿佛一下子落入谷底深渊,又回到当初那种冰冷荒芜之境。


    周身是无边无际的雪水,从鼻尖横冲直撞地闯入肺里,快要将人溺毙。


    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也抓不住一根浮木,四肢冰冷,无所依傍。


    府门前用力拉紧缰绳,他心慌意乱地翻身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踏入府中,只见满目残尸横陈,血迹斑斑。


    从廊下入了里屋,红木床上空空荡荡,早已经人去楼空,偌大的屋室内没有一点人气儿。冷风从大敞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在身上恍若藤条鞭打,将人心都抽空了。


    以往他一回来,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抬头就朝他笑;或者蹦蹦跶跶地跑过来抱着他,问他冷不冷,眼里的热情能瞬间将人融化。


    昨儿还黏黏糊糊,往他身边贴贴蹭蹭,含羞带怯地笑着来解他衣襟的姑娘丢了。


    梁寒头脑充血,心脏收紧,脚底虚浮,险些就要栽倒下去。


    这辈子步步为营,只有他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从未有过这样被人妥妥拿捏的处境。


    她是他唯一的掣肘。


    伤不得,碰不得,一碰就要了他的命。


    魏国公这招实在是一把利刃戳在他心窝,能听得见流血的声音。


    怪他光顾着盯紧五军都督府和国公府,对家中疏于防备,才让人钻了这样的空子。


    用她来威胁他,果真是个好主意,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他闭紧双眼,饮泣吞声。


    心口像是浇了火油般往四肢百骸蔓延,所到之处噬肉销骨,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妃梧!妃梧!”


    “督主!督主!”


    外面人喊了半天,梁寒才听到声音,赶忙大跨步地迈进后院。


    妃梧脖子受了伤,整个上半身全是血,躺在地面上奄奄一息,想要出声,喉咙只能发出低哑的呃呃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二档头扶住她,眼泪都要滴下来,“你想说什么?写在我手上!”


    妃梧手抖得厉害,指尖有鲜红的血渍,颤巍巍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来。


    梁寒咬着牙,凤眸盯紧,脑海中昏昏沉沉,连带着眼前也一片模糊,一时竟无法辨认字迹。


    倒是二档头定睛一瞧,激动地喊道:“胡字,是胡字吗?”


    妃梧艰难地点了点头。


    胡字……胡字代表着什么,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梁寒这时候头脑不清醒,在地面来回走动,思索不出她话中何意,是二档头脑子一激灵:“是不是胡党?绑走夫人的那伙人和胡党余孽有关?”


    妃梧低低呃了一声,二档头领会了意思,抬眸对梁寒道:“恐怕魏国公一直都与胡党有所勾结,暗中支持胡党打压东厂,胡党痛恨您,如今又死得没剩下几人,与他们合作正是冲着您来的。”


    梁寒心惊肉跳,拳头都攥出血来。


    魏国公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胡党,恰恰能榨干那群余孽最后一点价值。


    那些人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姑娘落入他们之手,必定要吃些苦头。


    胡党痛恨宦官专权,打的是替□□道的旗号,行的是蛊惑人心的手段,一群眼高手低空谈误国的鼠辈,颇为百姓支持。


    他们说什么,老百姓便信什么,皇帝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即便心中憎恶,不能明面上打压。


    魏国公料准这一样,就算姑娘有什么损失,老百姓的唾沫也喷不到他国公爷脸上,骂的还是他这个奸宦。


    倘若他落了圈套,为了姑娘的安危,保魏国公一条命,势必又会与皇帝生了嫌隙。


    这形势,怎么看都对他不利。


    只可惜魏国公算漏了一样——见喜是公主,是先帝之女,是忠臣顾淮之后。


    胡党对外讲究声张正义,最是抬举鼓吹忠臣良将,就算再痛恨他这个阉人,也断不敢对公主下手。


    头脑慢慢清醒下来,才想通这一层。


    他苦笑了声,这一日真是心神俱乱,手足无措。摊上她的事儿,就算给他九个脑袋恐怕也要缠在一处,不够用了。


    二档头开头提醒道:“督主,眼下该当如何?”


    梁寒长叹一声,望着檐下的滴水,目光慢慢坚定,嗓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寒厉:“魏国公在朝中提拔的那群亲信,一概打入诏狱,严加审问。另外,调齐三千厂卫,全城搜捕,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务必寻到公主的下落。”


    二档头讶异了一瞬:“公主?”


    ……


    这是太后殡天后的头一天上朝。


    梁寒换一身齐整煊赫的官袍,在百官身前昂首站定,口中落下的每一个字有极重的分量。


    沈思厚被带上朝堂,亲口供出当年韩敞让他模仿顾淮笔迹、假传诏令的真相,此为人证。


    失踪多年的兵部印信,实则为魏国公私藏,意图谋反,此为物证。


    十多年前的顾淮谋反案一朝沉冤昭雪,顿时引发满堂哗然。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顾昭仪当年竟在冷宫诞下一女,那孩子如今还活在世上,有信物蝴蝶玉佩和司苑局掌使王伦作证,人证物证俱全,直指永宁宫的一名宫女。


    而流落民间多年的公主,竟被魏国公伙同胡党绑架,至今下落不明,对此,朝堂之上一时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顾淮一案的证据,赵熠早已在私下与梁寒交涉,他并不意外。


    可见喜是顾昭仪的女儿,这一点着实令人震惊,赵熠愕然的神情丝毫不亚于堂下群臣。


    梁寒口风极紧,瞒着连他也不肯说,如今冷不丁来这一出,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关乎皇家血脉的大事,梁寒不可能作伪。


    他是谨慎人,不等太后魏国公一党彻底失势,他不会将此等大事公之于众。


    赵熠能明白,他想借此昭告天下,尤其是告知胡党,他们与魏国公密谋绑走的姑娘是顾淮的亲外孙女,更是流落在外的公主。


    他们若敢伤她一根头发,那便是伙同罪臣绑架当朝公主,是犯上作乱的重罪!


    如此一来,胡党自然不敢乱来。


    当然,对此事最为震惊的莫过于顾延之。


    先前梁寒已过府一叙,将伯父翻案一事告知他与父亲,顾延之早就在等这一天,甚至连谢恩的辞藻都想好了怎么说。


    至于堂姐的女儿,梁寒说就在宫里,他甚至暗地里向人打听过宫里头适龄的姑娘,只是此事不宜声张,他也一直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十六七岁的姑娘实在太多了,后宫几乎遍地都是。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姑娘竟一直伺候阿姊左右,甚至被他这个舅舅亲手送到了司礼监掌印的枕边!


    回想起那晚梁寒在府中注视他的眼神,顾延之人都呆滞了,一瞬间脑中空空,后背的冷汗跟筛豆子般往下落。


    退朝之后,梁寒折身出了大殿,一个冰凉的眼刀子剜过去,吓得顾延之浑身一颤,心头凉浸浸的,身上的血流都不通畅了。


    堂姐留有一女,这是天大的好事!可为什么那姑娘偏偏是见喜?他要如何向阿姊交代,如何向父亲交待?若是祖母知晓他将公主送去伺候太监,当真要打断他的腿不可。


    开始听到伯父沉冤昭雪的消息,顾延之便打算下朝后往永宁宫去瞧瞧贤妃的病况,顺道将这消息说与她听,人一旦心情好了,病症也去得快。


    可老天爷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非但让见喜成了他的外甥女,如今还给人绑去了,连梁寒似乎都没辙。


    罢了,罢了。


    顾延之长叹一口气,也不再犹豫,调转方向径直出了宫门,独自往东缉事厂衙门去。


    阿姊那边自有陛下去说,顾府上下也会有圣旨下达。他如今往哪儿走都是人嫌狗不待见,就不去凑那些热闹了。


    与其挨一通骂,倒不如戴罪立功,这时候帮忙去找公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见喜没事,大家放心。


    推荐基友文《郡主每天都在撩他》by择善欢


    世人皆知沈清风豺狼成性,是恶名昭章的灭世杀神,前世的霍念慈也觉得,此人天性暴戾,实在不堪为良配。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才明白,有的人看起来狠辣无情,实则最是赤诚良善不过。


    重生到皇帝赐婚那天,所有人都在劝她,没必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庶子,只有霍念慈自己坚持,“能嫁给沈将军,我觉得很高兴。”


    最近汴京城里,最热闹的事,莫过于因为退婚受辱,带着人砸了前未婚夫家的霍念慈,被皇帝赐婚给了沈清风。


    众人都说,凭着这两位的脾性,不是霍念慈大发雌威,抗旨拒婚;就是沈清风先展雄风,未娶先休。


    就连《风月》小报,都早早腾了一个位置出来,准备干一场大的。


    可是众人等啊等的。


    只等到了霍念慈当街调戏沈清风,“将军的眼睛真的好看,我没骗你,我就喜欢这样的。”


    沈清风红着耳根瞪她:眼睛,不就是那双眼睛嘛?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双眼睛好看,也……也不能这么说吧?


    第90章 她不能死


    十多年的冤案一朝平反,对于顾家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


    这么多年早已经没了盼头,他们从未想过还有洗雪前耻的一日,旧案仿佛蒙尘的典籍终于得见天光,将顾府匾额上那一层屈辱的污垢通通洗刷了个干净!


    王青入府时,卧病在床的顾渊和顾老夫人都撑着起身,在照壁旁颤颤巍巍地下跪接旨,顾老夫人双鬓花白,泪流满面。


    这几日在桑榆的调养之下,老夫人的身子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如今至少能够下床走动了。


    只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若常年轻人康健,恢复得自然也慢些。


    在得知顾昭仪尚有一女留在人世的时候,顾老太太更是惊得双眸一亮。


    王青将老夫人搀扶起来,面上原本的笑意微敛,叹息一声道:“可惜公主被贼人掳去,至今下落不明,不过老夫人也不必担忧,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全部出动,相信公主不日便能回来与您团聚。”


    顾老夫人听到曾外孙女失踪的消息,霎时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下去。


    顾渊和孟氏连忙扶住,又连声对王青道了谢:“劳烦公公了,请公公进府喝茶一叙。”


    王青忙摆手笑道:“咱家只是传旨罢了,岂敢称一句‘劳烦’。公主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那帮贼人就是再大胆,也不敢乱来。此番梁掌印亲自去寻人,顾大人和老夫人只管放心。”


    顾老夫人只好含泪点了点头。


    ……


    见喜被带到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双手被粗糙的绳子缚住。


    冬月的洞内没有点燃火把,在一场冰冷的冬雨过后,比外头还要阴冷几分。


    不过她身子素来温暖,这点寒意伤不了她的身。


    手腕上的粗绳被她解下来松了松,然后再偷偷摸摸地绑上,外面看守她的人一直没有发觉,这是她自小练出来的本事,被人卖过很多次,常常跑出去又被逮回来,有段时日尽琢磨绳子如何松绑的事儿。


    若不是那伙人一直戳在门口,兴许她已经跑了。


    肚子空空,许久没有喝水,喉咙干涩得紧。她靠着石壁上的青苔,有一点水珠从上面流下来,没有难闻的味道,应该是干净的,她抬嘴去接一点,润湿了舌尖。


    只有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才能静下心来思考有无逃跑的可能。


    山洞很小,外面的人说话都能听得清。


    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两伙人。


    其中一伙人很急切,一直琢磨着放消息出去将厂督引出来,埋伏好人手等着他上钩,又咬牙切齿地说要将他千刀万剐。


    另一伙人稍稍淡定一些,似乎在等什么消息,让他们莫要冲动,等时机一到,既能除去梁寒,又能救出国公爷。


    国公爷又是谁?整个大晋,她好像就只听过一个“魏国公”。


    救出国公爷是何意?难不成魏国公出了事?


    平日里她有几分小聪明,可放到这里一点都不奏效,朝堂大事她知之甚少,里头千头万绪,各种利益纠纷不是她能想明白的。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对他们还有价值,至少在厂督出现之前,他们不会让她死。


    可若是厂督来了又当如何呢,他们会拿她威胁他。


    甚至就像他们说的,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恨。


    他那么爱她,会不顾一切来救她。


    她想到自己从养心殿回来的那日,两边膝盖跪得青紫,其实已经不那么痛,可他忍着后背剧痛的伤口,跪下来亲吻她,说爱她。


    想到这里,眼睛就酸涩得难受,她还不想死,更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他们都不能死。


    她揉了揉手腕的勒痕,可是怎么都消不下去,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些,他会心疼得滴血的。


    眼前渐渐模糊,慢慢地看不清手上的红痕了。


    她又想到他后背的伤,身下那些恍若荆棘丛生的刀疤,还有让他屈辱一辈子的刀口……所有的炽痛翻涌上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年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他。


    他的那些伤口很深很难看,要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抚平。他既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她,她也不能让他失望是不是?


    可若是就这么死了,算什么?


    冷风从面颊肆无忌惮地刮过,肩头轻颤,她望向漆黑无尽的洞口,整个人陷入深深的绝望。


    垂下眼睑,淡淡的睡意刚刚袭来,外头的争吵声又让她猛地惊醒过来。


    一个颇激动的声音传到耳边:“那丫头是公主?竟是当年顾昭仪在冷宫偷偷诞下的先皇血脉!”


    对面一人似乎嗤之以鼻:“这你也信?不过是梁寒诓骗人的手段罢了,他想救自己的夫人,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他一贯狡诈阴险,你是头一天知晓?”


    又一人厉声道:“皇榜都贴出来了,圣旨都进顾府了!皇室血脉如何作假?阉狗就算慌不择路,也断不会拿此事欺上瞒下。”


    方才语气激烈的男子又道:“顾淮没有勾结靖王谋反,当年是魏国公和奉国将军在暗中陷害,我们的人亲眼见到国公府被抄家,魏国公被阉狗押进了诏狱,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如何解释?”


    ……


    一群人瞬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撕扯攀咬起来。


    见喜醒了醒神,只觉得脑子不够用。


    消息来的太突然,信息量又太大,一时让人不知从何处捋起。


    他们口中的“公主”,说的是她么?她是顾昭仪的孩子?!


    她在黑暗中愕然眨着眼睛,轻轻吁了口气,心里紧张得直跳,脑海中也一直嗡嗡作响。


    祖宗为了救她,能想到这一出,实在是难为他了。


    她除了也是个姑娘家,其他和公主压根挨不上边啊!


    可外面那些人说得煞有其事,倘若当真是假的,岂会张贴皇榜昭告天下?直接给这些贼子传个信儿不就够了!何必整这么大一出。


    更何况,就算厂督想救她,陛下也不会为了她一个小宫女糊涂到诓骗天下人吧。


    她忽然想到那枚蝴蝶玉佩,难不成她的身世果真与那枚玉佩有关?厂督已经暗中查到线索了?


    心里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像是发了芽,做梦一样。


    她埋着脑袋思忖,急促的脚步声倏忽传进来。


    有人在她面前取出火折子吹口气,点了个柴火堆,见喜怔怔地瞧着他。


    明黄的火光在她脸上铺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描摹出清透明朗,又带有一丝胆怯的轮廓。


    对面那人蓄须,面目看上去不及另一伙人冷厉。


    可见喜记得他,就是这个人一口一个“阉狗”,还亲手砍伤了挡在她面前的妃梧,将她从妃梧手里带到了这里来。


    面前火星跳了下,她纤细的眼睫也跟着轻轻一颤。


    她盯着他,一双湿漉漉的杏眸里透着痛恨和提防。


    “你当真是公主,顾昭仪的女儿?”那人扬声,眼里还有困惑。


    见喜强自压制住心里的惊惶情绪,咽了咽口水,心道既然厂督打算用这招来救她的命,不管她是不是公主,都一定不能穿帮,于是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那人眉梢一动,转向洞口外进来的一人:“她真是公主!”


    另一伙人的头子也跟着进来,一身黑色锦袍,眉目冷肃,唇角一直都是绷紧的状态,望着她厉声道:“谎话连篇!堂堂大晋公主,会委身于一个宦官?”


    锦袍男子显然不信,或者说,形势所逼,迫不及待地要揭穿她的谎言。


    见喜能感受到蓄须那人在听到她是公主的消息之后,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凶神恶煞,反倒穿锦袍的这伙人面目不善,眼底增添了几分冷冽的怒意。


    回想起方才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是说顾淮顾大人当年是被魏国公陷害的,魏国公是残害忠良的奸佞,顾淮却是忠臣。


    而她这个所谓的公主,正是他的外孙女。


    若她没有猜错,穿锦袍的这些人就是魏国公的手下。


    两边合作,想要通过绑架她来逼厂督就范。穿锦袍的拿她当筹码,为的是救魏国公出狱,而另一伙人的目的很简单——他们只想要厂督的命。


    如今身份浮出水面,魏国公的手下得知她是顾淮之后,是与魏国公有着深仇大恨之人,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而另一伙人恰恰相反,在知晓魏国公才是当年陷害忠臣的奸佞之后,已经看这群穿锦袍的不顺眼了,恨不得立刻拔刀相向。


    见喜看向那个穿锦袍的男子,开始回答他方才的疑问:“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公主,否则你以为堂堂东厂提督会看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么?其实他一开始就查清了我的身份,一直秘而不宣,就是在保护我而已。”


    这话也是说给蓄须的男子听的,果然那人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变,“阉狗总算干了件人事!只是要委屈公主几日了,只要阉狗一死,咱们定会放公主回去。”


    见喜皱了皱眉,只觉得“阉狗”二字格外刺耳,才要张口,对面那锦袍男子又冷笑一声道:“公主会与一个奸宦同塌而卧,同枕而眠?”


    这时候不是谈情表爱的时候,让他们知道厂督喜欢她,只会令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她能够威胁到他,那样会害了厂督。


    见喜拧紧眉头,瞪着他道:“我怎么解释你也不会信的,因为你根本没想让我活命对吗?”


    蓄须男神情立刻警惕起来,目光盯紧了身边的锦袍男子。


    见喜手心紧张得出了汗,默默咬牙,抚平心绪,然后道:“魏国公罪恶滔天,害得我……我外公枉死,如今你们还想借着我来逼厂督救他出狱,帮他谋朝篡位,所以才拉着这个叔叔一起绑了我!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是公主,利用完我就会杀了我。”


    “信口雌黄!”


    那锦袍男子眼中怒意深沉,银刀出鞘就要架在她脖子上,却被蓄须男按住手腕阻止:“你想做甚?难不成她说的都是真的,你这是急了,要杀人灭口?”


    锦袍男子怒道:“一群蠢货!听一个臭丫头在此胡说八道,耳根子这么软,难怪你们事事不成,处处为梁寒所牵制,活该死那么多人!”


    蓄须男立刻跳起来怒喝:“你说什么!”


    双方都急红了眼,明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挥舞,见喜吓得呆滞住。方才那一句话如同触碰了逆鳞,霎时间整个山洞内都充斥着一股散不去的□□味。


    见喜眼睁睁看着那锦袍男子被一把弯刀捅穿了心窝,口中喷出一大口血落在柴火堆上,下一刻便倒地不起,眼珠子还瞪着她,一动不动。


    外头几个锦袍男人瞧见头儿被人捅死,立马挥刀而入,见喜吓得往墙角缩了缩,还没反应过来,手背忽然一阵热乎乎的,定睛一看,竟是被糊了一手的鲜血。


    见喜本想着最好的结果是让这两伙人自相残杀,哪怕只是闹不和,她也是有机会逃跑的。


    可没想到蓄须男这么经不得激,一提到同伴被杀,仿佛火星点燃了炮仗,瞬间杀红了眼。


    一人望着满地的尸首,犹豫道:“大哥,就这么他们杀了?魏国公那边……”


    蓄须男厉声道:“乱臣罪子,安能与之谋!”


    最后,几人将山洞内的尸首脱出去埋了,蓄须男一人坐在火堆旁看守着她,仍是呼吸粗重,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见喜也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坐好,将脸蛋贴在膝盖上,不敢妄动,生怕这人忽然反应过来,发现是她挑拨离间才引发众怒。


    面前的火堆砸砸作响,见喜脸颊烧得通红,慢慢酝酿了一些睡意。


    那蓄须男忽然开口问道:“公主与那阉狗日日同枕而眠,是真的么?是那阉狗逼迫你的?”


    经此一事,见喜算是知道了,这群人只痛恨奸臣和宦臣,对于顾淮那样的忠臣却不失敬佩,只是内心太过偏执,被仇恨迷昏了头脑,才会越发残暴,甚至杀人不眨眼。


    心中正感慨着,外头萧萧马鸣声忽然划破天际。


    “大哥!阉狗找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