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眉眼炙热
广威将军并非什么好衔儿,即便有正四品乌纱虎补加身,却是个人嫌狗憎的虚职。
这若是上过战场的猛将被封此官职,那是正正经经的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的好事。可如今是一介宦臣得此官衔,味道就不一样了。
文官向来对宦官嗤之以鼻,对于刘承的走马上任不过一笑置之,心内只当狗粪上开了花,却不至于真在面上表现出嫌恶。
然而武将却都是直肠子的多,尤其痛恨小人得志。众人都是刀枪剑影里搏命挣的功名,身居高位着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来的,结果一个四品官位轻飘飘地给了个阉人,大伙的憎恶都是写在脸上的。
刘承却并不在意,他自有百万唾沫大军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
如今西厂得势,扳倒东厂不过一夕之间,在他心里,这就是真正的风光。
梁寒重伤停职,最高兴的是太后,不管皇帝对他的处置是否被逼无奈,结果是让人满意的。
桑榆默默在药房煎药,听到殿内传来的欢吟之声,摇扇的手微微一滞,身子不由得绷紧。
半个时辰过后,这样的声音才缓缓停下。
往门外瞥过去,正好瞧见刘承整整衣襟,神清气爽地出了慈宁宫。
桑榆这才将煎好的药舀在汤碗里,端到刘嬷嬷手上。
刘嬷嬷同她笑道:“开春以来,太后身子越发精神,如今入了夏,冬日里留下的病根也去得差不多了。姑娘熬药辛苦,太后自会有赏。”
桑榆颔首道谢,看着刘嬷嬷缓步出了药房。
半年时间,是梁寒给她的期限。
不能过早,也不能太晚。
她仰头望着横梁上的天花,甚至已经能够想象半年后的慈宁宫会有多大的震荡。
也许整个紫禁城都要变天了。
提督府。
见喜独自一人坐在回廊,盯着身边的鹦鹉笼子发怔。
妃梧穿过月门进了院,走到她身边来,往屋内看了一眼,“夫人怎么不进去?”
见喜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只有大夫来来回回的走动声,铜盆磕碰的响声,撕开纱布的声音,清洗汗巾的水声,只唯独没有他的声音。
换药是个辛苦活,对受伤的人来说无异于再脱一层皮,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便出来等着,这没什么大不了。
可谁让他这般忍痛了!她听长栋说,昨儿抬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衣袍上压根没有一处能落眼的干净地方了。
饶是如此,上药的时候他也没有哼一声。
可她呢,向来压不住自己的情绪,憋笑憋不过一息时间,憋眼泪也憋不过片刻,一有个小病小痛就恨不得嚎啕大哭,那样才痛快,忍着得多难受多辛苦啊。
里头越是没动静,她心里便越慌张,心脏被人揪紧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回廊有凉风盈袖,原本是舒舒服服的地方,可见喜却出了一身的汗。
她叹了口气,目光飘过眼前人,忍不住问:“妃梧姐姐,昨儿你可见到厂督后背的伤了,是不是很重?”
妃梧摇摇头说没有,“督主一回来,太医紧跟着便过来了,屋内只留着几个医师和长栋在里头伺候,督主不要奴婢们进去。”
见喜眨眨眼,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是府中所有的姐姐们都没进去吗?”
妃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颔首应了个是,想想又道:“这么多年,督主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从未有过婢子近身伺候,夫人放心。”
见喜被戳穿心思,面上有些尴尬起来,硬着脖子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厂督受了伤,气性大,一个不高兴让满屋子的人跟着陪葬。”
至于妃梧说的,拈酸吃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
皇宫大内成千上万的宫女,不都是伺候陛下的么,也没见贤妃娘娘吃味儿。
她只是觉得,若是旁的姑娘瞧见了厂督的后背,可她却没瞧见,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块似的,多少有些遗憾。
好吧,她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心眼的。
膝盖屈起来久了,有点疼得伸不直的感觉,她悄悄撩开裤腿看了一眼,青一块紫一块,跟打翻了染料似的,比昨儿还要严重许多。
妃梧垂眼一瞧,惊得一怔:“夫人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奴婢给您找金疮药来擦一擦吧。”
见喜赶忙摆手,小声道:“我自个磕的,你别声张。”
妃梧皱了皱眉,往里面瞧一眼:“正好这会太医在这,让太医瞧瞧?”
见喜伸手拦住她:“别别别,这是昨儿在养心殿跪出来的伤,陛下在与人议事,压根儿没要我跪着,是我自己犯傻,怕陛下觉得我不够诚心,不准我出宫。这要是被厂督知道,会误以为陛下罚我呢,若是因此对陛下生了怨怼,那我便是罪人了。”
妃梧有些无奈:“可这也不能不上药啊。”
见喜揉了揉膝盖,小声道:“药味浓郁,厂督肯定能闻得出来,这不就露馅儿了嘛。这点小伤你知道的,过几日自己便好了。小时候我就是这么跌跌撞撞长大的,那时候连饭都没得吃,更别提用药了,我不也这么过来了嘛。”
见她坚持,妃梧只好作罢。
此事若放在旁人身上,说不准要含情凝涕地跑到自家夫君面前撒个娇、招招人心疼,可夫人竟能想到督主与陛下会不会因此离心。妃梧对此倒是有几分讶异。
在外头煎熬了一个时辰,太医才推门而出,见喜拔腿便往里头跑。
昨儿还趴着不能动弹的厂督,今日已经能支起身子了。
上身简单罩着一件柔软的赭色寝衣,胸前缠绕几圈白色纱布,纱布下肌理细腻,肤色有种苍白的脆弱感,仿佛一碰就碎。
于是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紧实的腰腹,嗯,没有碎。
脑袋忽然一空,抬眼怔怔地望着他。
幽暗的目光照下来,眼里的红血丝像蜿蜒的沟壑,这眼神,瞧得她喉咙一阵儿发紧,“您怎么起身了?”
梁寒绷着唇,眸光暗下去几分,低声道:“膝盖给我看看。”
见喜诧异地抬头望着他,这……在外面说的悄悄话也能被他听到?
这人什么耳朵!
她紧张地磨着手心,扯出个笑:“我没事!您的伤如何了?太医怎么说,何时能痊愈?”
她想绕到他身后去看看他的伤,却被人揽着腰一把拽回来,拉到床沿上坐着。
他长长换了口气,屈起一条腿慢慢弯下身。
这动作对他很难很难,略微一动都能痛得脸色发白,浑身冷汗,更何况是整个人蹲下来。
她急忙伸手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把手拿开,丝毫不容拒绝的余地。
他额头渗出汗珠来,两腿有些微微发颤,保持这样的姿势也极为吃力。
见喜眼圈都红了,“厂督,我给您看,您别这样……”
苍白修长的一双手缓缓掀起她裙摆,又将裤脚从下往上慢慢卷上去,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再往上时,她不由得膝弯一抖,双腿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腿脚褪至膝盖,两块青紫斑纹慢慢落入眼中,巴掌大小,一左一右相互对称,瞧着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指尖动了动,拇指轻轻摩挲着膝盖边缘,凉飕飕的痛意,夹杂着轻微的痒,像潮水一般从脚底涌了上来。
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垂下,见喜瞧不见他眸底的情绪,却觉得他身上陡然生出了一股森寒之气,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伸手握住他手腕,指头微微蜷缩起来,“是我自己糊涂,没有人让我跪,不疼,一点也不疼,厂督你先起来好不好?”
颤抖的尾音,声若蚊呐。
她压根想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昨晚她说了一句“对不起”都被他斥了一顿,再让他瞧见她膝上的伤,怕是要疯。
他额头的青筋在一片密密的冷汗中隐隐浮现,随后,俯下去,在那刺目的紫痕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能怪她什么?
这是她为他受过的伤,下过的跪。
他要一辈子记得。
心脏仿佛被带刺的藤鞭扫过,她颤颤地睁大了双目,眼里充盈着饱满的光,“厂督。”
他敛去眼眶中的热意,慢慢调整好情绪,从案几上取过放金疮药的小瓷瓶,“坐好,不要动。”
她只好将裤脚挽得高高的,在膝盖上方收紧,任他将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伤处。
这时候若是再挣扎,只会空耗时间,让他的身子更加疼痛,更加艰难一些。
她鼻子一酸,趁着他垂头抹药的间隙,悄悄抹了把眼泪。
“您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我呢?”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指尖一顿,忽然勾唇笑了笑:“遇上我,或许是老天爷在惩罚你。被顾延之送到我殿中,在知雪园遇上刺客,被太后罚抄佛经,为了我向陛下求情,桩桩件件,都是因为我。”
低沉的声音,有种忽远忽近的,苍凉的味道。
两边膝盖都涂上了厚厚一层金疮药,他擦拭干净手,将瓷瓶放回身边的案几上。
起身,又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他攥紧了拳头,抵着脚底的石砖,咬咬牙才缓缓撑起来。
她也跟着站起身,踮起脚,抬手勾住他脖子,慢慢吻了上去。
泪水划过她的脸颊,蹭到他脸上,滑落在交缠在一起的唇齿内。
咸咸的酸涩感溢了满口。
良久,她慢慢松开了他,有些遗憾地抬眸望他的眼睛:“厂督,我今年十六了。”
他愣了愣。
“我可能再也长不高了,只能到您的下颌。”
所以呢?他眼中略有疑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后我主动吻您的时候,要记得将头垂下来一点知道吗?否则,我会很累的。”
他眸中流露出一丝异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偏过头去,话中带着点鼻音:“这么重要的事情,您竟然一点都不在意,却总是将那些没用的小事放在心上,真是没劲儿透了。”
他怔了怔,张口却有些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心里荒芜了太久,竟忘记旱地上也开出了大片大片的春花,在他心口疼痛的地方灼灼绽放。
她故作嗔怒道:“总是这么折腾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陛下就给您放了三个月的假,您可别养伤就给我养三个月!有这功夫出去逛逛玩玩不好吗?我还想着您带我去城郊的别苑小住几日呢,您这小破提督府热煞人也。”
他低笑了声,将她抱到身边来,“好,我答应你,好好养伤,余下的时间陪着你。”
她勉强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想起什么,长久以来有种怪异感一直困扰着她,到此刻终于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您从前都习惯了自称‘咱家’,怎么如今不说啦,这有什么讲究么?”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一直在她面前自称“我”,初听没有在意,慢慢反应过来,又格外好奇。
他吁了口气,揉了揉她发梢。
怎么解释呢?
他和所有人一样,没了这一茬,这辈子注定清欲寡欢,一生寂寥孑然。
可如今心里有了人,有所依傍,她向你伸出手来,眉眼炙热。
说想和你一起好好活着,陪你去看春花秋月,看人间烟火气。说喜欢你,喜欢了十年。
她是他的俗世凡人愿,是未央长明灯,是要一起走一辈子的人。
在她面前,怎么还能自称“咱家”呢?
他垂下头,吻住她脸颊,耳廓,慢慢移至唇角。
她心口微微一颤,又听到他低低哑哑的嗓音,“没有别的原因,也许从说‘我’这个字时,就是爱你的开始,也许还更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倒春寒,不过马上要过夏天了,我好期待呜呜!
第62章 找乐子去
府中休养了一个月,梁寒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
书房处理完事务,回到后院瞧见姑娘正爬在树上捉蝉,当真是百无聊赖。
正打算上前,二档头和长栋从外头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西厂最近的动向,梁寒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双手负后,“陛下是个稳妥人,只是考虑的事情太多。”
说罢勾唇冷声一笑,又道:“陛下等得起,可刘承等不起。废除贵戚庄田一事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办好的,给陛下捎个信儿,明日起就将此事交给刘承去办,再拖下去,到时候事没办成。人就没了,还得咱家再去费嘴皮子功夫。”
二档头拱手应下,又道:“沧州镖局私造兵器一案又抓到几名漏网之鱼,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这伙人是眼下关在诏狱,您看?”
梁寒被停职三月,此刻若是出现在诏狱,难免落人口舌,何况杖脊之伤好得太快,被魏国公和西厂的人瞧见,又是一桩麻烦。
心下正思忖,小姑娘哒哒地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
他反手握住,在掌心磨了磨,略一思量道:“暗中带到扶风苑吧,我亲自审。”
二档头道了声是,看到夫人过来,又瞥一眼身后的妃梧,然后颇有眼力见地躬身一揖,拉着长栋离开了。
梁寒转过身,眉眼中的寒意散尽,“爬那么高作甚,不怕摔下?”
见喜等人走得没影了,这才贴到他身上去,道:“外头吱吱渣渣的吵死了,想睡个午觉都不成。厂督,你身上好凉快呀。”
六月的天儿是真热,人在屋内坐着不动也流汗,回廊倒是徐徐有凉风拂过,也在日光阴影下面,想躺在廊下小憩一会,可耳边蝉声鼓噪,吵得人脑袋炸开了花。
他弯唇笑了笑,没想到身子冷还能有这个好处,姑娘怕是一整个夏天都离不了他。
她抬眸瞧他,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您要去扶风苑?”
梁寒一笑,纠正她:“不是我,是我们。”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亮,“什么时候?”
看她满眼期待的样子,他故作好生思忖了一番,良久才道:“现在去收拾东西,今晚出发。”
想来是期待已久了,见喜一听整个人在他怀里乱蹦。
先前早就想去了,可是他后背的伤还没好全,不仅路上折腾,说不准还被有心人瞧见,说伤得太轻,才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床,可见掌刑之人注水云云。
而如今正是个恰恰好的时机。
她垫脚在他下颌亲了一下,“那我去收拾啦?”
他嗯了声,看着她屁颠屁颠地回了屋,笑意漫至嘴角。
他人不在皇城,一来带她去京郊避暑,除了身边的亲信,没有人知道那处别苑,所以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二来消失一阵也能掩人耳目,方便私下查一些事情。
她在府中原本衣物并不多,这次突然回府,下面的人才替她裁制了一些新衣裳,不过看衣服的样式和材质,每一件都是上好的衣料,材质贵重,刺绣精致,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未必能穿这么好,压根看不出是匆忙置办的。
督主眼光一向很好,自己穿得红艳,却不强求旁人也穿红戴绿,纱衫多是青碧色和粉白色为主,褶裙选的也是轻软凉快的布料。
摸不准要去住几日,见喜便将长栋唤来。
长栋想着督主在别苑另有要事,便道:“月余总是少不了的,说不准能一直住到八月底回衙门的时候。”
见喜一听更高兴了,打算直接将红木箱整个搬上马车。
忽想起一事来,见喜绷起嘴角望着他,长栋啊。”
长栋猛地一惊,难得见到夫人这般严肃的模样,有些吓人,赶忙哈腰拱手道:“夫人您吩咐。”
见喜搁下手里的衣物,凝眉道:“上次回宫的时候,你给我箱子里塞了什么好东西,嗯?”
长栋背脊一凉,督主只字未提,夫人却对他提起这茬是何意?
见喜也不让他猜,直接道:“那些秘戏图和小玩意都是你自作主张放进去的吧?”
听到“自作主张”四个字,长栋额头出了层冷汗,“奴才该死。”
见喜扁扁嘴,故意吓唬他道:“该死倒也不至于,只是厂督看到这些玩意之后大发雷霆,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对吧?”
长栋腿都软了,见喜也捉弄够了,转而笑道:“若不是夫人我替你求情,厂督定要狠狠责罚你!”
长栋感激涕零地连声道是,“往后夫人有任何事,奴才都愿效犬马之劳,报答夫人的恩情。”
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个时候表示衷心肯定是没错的。
她长长地嗯了声,拖着尾音,沉吟许久,惋惜道:“东西是好东西,只可惜我出宫匆忙,一样也没有带出来,这若是去扶风苑住上个把月,总不能日日陪着厂督大眼瞪小眼,那岂不是无趣至极?”
长栋赶忙道:“夫人想看话本,奴才这就去街市上多购置一些,给夫人带过去解闷。”
见喜又叹了口气:“我倒是有乐子了,可厂督也只能跟着我看话本么?”
那么凶残暴戾的厂督,陪她看那些才子佳人黏黏糊糊吗?
长栋抹了把汗,只恨自己理解能力不够,给督主能找些什么乐子呢,送几个人去杀着玩吗?
见喜瞧他不开窍,又琢磨了一下,“我是想说,其实厂督也不是讨厌那些玩意儿,就是不喜欢底下人自作主张。你说这么一个傲气的人,若是心思都被人轻易猜去了,岂不是扫脸?”
长栋皱了皱眉,不讨厌那便是喜欢了,督主大发雷霆只是怪他猜中了主子的心思?
长栋终于恍然大悟,连忙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见喜满意地点点头,面上轻快地飞过一抹红晕,更加让长栋认定了方才所理解的意思。
前一回买的秘戏图略有些隐晦,玩意也藏得深,这次有了夫人这话,长栋终于不必再遮遮掩掩,拉着二档头一道去了书斋,装了整整一箱的画册。
至于床上那些玩意儿,更要多多益善才是。
夜幕低垂,圆月初上。
宽敞的锦蓬马车停在提督府西门,长随们将几大箱行礼搬上马车,规规整整地摆放好。
妃梧跟在后面,忽然被人叫住。
转过身来,瞧见是一身墨蓝飞鱼服的二档头。
她怔了怔,垂首打了声招呼,“二档头也跟着一起去吗?”
二档头摇摇头,有些羞惭地笑了笑:“衙门里有公务,改明儿还要去一趟天津缉拿要犯,我就不去了。”
妃梧点了点头,督主虽被停职,可事情总要有人办,这些日子东厂那些档头们还是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二档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平日里挺精明的人笑起来有几分憨傻,从衣襟里拿出个雕着玉兰的檀木梳子,支支吾吾道:“你……不是给夫人梳头么,今日去街上,顺道买了这个送你。”
妃梧微微一讶,“府里都有,马车上也带了的。”
二档头挠了挠头,伸出的手不知该不该收回,结舌道:“府里有,夫人有,可你没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肯定也有,但是……不是我……不是我送的。”
高大威猛的男人脸都红了,妃梧也有些不知所措。
民间男子送女子木梳,有白头偕老之意,突然有个男子将此物递到你眼前,再冷静的人心里也兵荒马乱。
她自认从不四处张扬,除了从前出任务时和这几位档头有过交集,此外并无纠葛。
若说三档头对她有意,那是从前缉拿一伙反贼的时候,生死关头,三档头替她挡了一刀,两人躲在一处山洞疗伤,兴许就是在那时生了情意。
可二档头,整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从没觉得他还有这样的心思。
两人僵持着,妃梧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太贵重,我受不起。”
男人脑子发着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说:“总不能让我个大男人将这小木梳拿回去自己用吧,那模样多滑稽。”
他生得高大,手掌亦粗大,舞刀弄棍十多年,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精致漂亮的檀木梳摊在他掌心,的确有种巨大的反差感。
妃梧抿唇,淡淡笑了笑。
身后走过一些人,她有些不自在,二档头的手还悬在空中,叫人看去了不好。
沉吟许久,终于伸手接过那把木梳,“二档头有心了,这梳子我收下,檀木有舒筋活血的功效,想来……夫人用着会很好。”
二档头不管她是自己用,还是给夫人用,总归收下便是好事,松了口气道:“以往还能趁着来府里办事偷偷瞧你一眼,这次去扶风苑,得有月余见不着你,在外面自个儿要小心些。”
妃梧怔了怔,抬头望见男人泛红的耳廓,许久才点了点头。
二档头瞧她尴尬,赶忙道:“我是不是说多了?你赶紧去吧,我也走了,若是被人瞧见我这怂样,往后还怎么服众。”
妃梧弯了弯唇,“二档头也要一切小心。”
她的嗓音向来是冷清与柔和掺半,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几乎不带什么感情,可在二档头听来,还是觉得心里舒服极了。
辘辘的马车载满城月光,慢慢消失在寂静的长夜。
里头足够宽敞,见喜整个人横过来,将脑袋枕在梁寒腿上。
从提督府到扶风苑,走的是一条最为隐蔽的道,三两个时辰的路程,人难免会疲倦,梁寒当她要睡了,自己也闭目养神起来。
才过片刻,一只热乎乎的小爪子解了他腰间鸾带,往他衣裳里钻进来。
梁寒皱了皱眉,垂头看到她眼睛还闭得紧紧的,只是唇角弯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两根手指拾级而上,慢慢从小腹爬到前腰,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哥哥。”
她窝在他小腹前,声音也像是闷在被子里发出来的,却刚好让他听清。
搁在她肩膀的手微微一顿,脑中混沌恍惚起来,又听她唤了一声:“漂亮哥哥。”
他喉咙动了动,将她的小脸微微抬起:“怎么了?”
她顺势将下颌搁在他掌心里,手爪子在他腰间使劲薅了一把,面露欣赏的神情:“真好摸,比姑娘家的皮肤还要顺滑,您是怎么长的?老天爷在您身上下了大功夫了,这么柔顺的手感,教人怎么都摸不够。”
他无奈地笑笑,在马车内微弱的光影里,细细摩挲着她的下颌线,顺着耳垂下来,指尖停在尖尖的下巴,笑言道:“你也不遑多让。”
柔软的面颊贴近他的腰腹,又被晃动的车身摇开,复又贴上来,如此反反复复,似乎乐此不疲,也教人十分难耐。
她被撞得脸蛋疼,干脆狠狠抱紧他的腰身,整个人恨不得嵌进他身上去。
见他眉头蹙起,见喜赶忙道:“您别误会,我是怕自己晃地滚下去,您万一接不住我,摔了可不好。”
她一边硬着头皮解释,一边也不知做了什么,竟让他衣襟松松垮垮地散了开去,然后将脸蛋埋了进来。
温热的鼻息扫过他腰腹,密密麻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指尖。
夜风从帷幔下的缝隙里涌进来,车马声落入耳中,有种萧萧杳杳的意味,仿佛世间纷扰都在身后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别说气话
“漂亮哥哥,扶风苑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他轻笑了声,还喊上瘾了。
闭目想了想,道:“从前瞧着那儿景色好,风花雪月,冬暖夏凉,有凉亭可赏景,有山泉可濯足,算是占尽地利,一时脑热便买下来了。只是这几年政务缠身,压根理会不到,所以闲置了两年。”
也许还有一个缘由,他自小穷得怕了,在这世上已经举目无亲,一个安稳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慰藉。
往后不管是鱼死网破还是功成身退,起码还有个像家的地方在等着他。
说到鱼死网破,他眸光幽幽黯淡了下来,指尖不经意划过她耳廓,心里生出些许怆然之感。
坐到这个位置,自古至今能够功成身退的宦臣屈指可数,日日走在悬崖边上,往前是济河焚舟,往后是万丈深渊,一念生一念死。
如今有了她,就算前路再难,也要拼尽一切走出条活路来。
她往他身上又凑了凑,软软开了口:“那我要陪着您。”
他收回神,笑了声,“那地方离天津也近,街市就在十里外,虽比不得御街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锦绣绫罗,亦有杂嚼摊贩,你若想去走走也可以。”
她兴奋地蹬腿直笑,扒拉进他腰身亲了一口,“上元那晚您没有陪我,这次可赖不掉啦。”
他垂眸,捏捏她脸颊,“好。”
到扶风苑已近子时,见喜在车上睡了一觉,下马车前整个人还倦倦的,脚一沾地立马活络了过来。
夜风从山间林木里吹过来,携来芳草松竹的香,令人神清气爽。
穿过垂花门,入回廊有一小段鹅卵石道,她没注意,脚底崴了一下,他便顺势已手臂勾住她膝弯,将她整个横抱起来,缓缓往屋内走过去。
来时遣人将树上的鸣蝉打落,此刻的别苑静谧无声,身后人跟着几丈远,脚步声渐渐消散。
她贴在他胸口,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屋里燃的是带着淡淡青草味的竹露香,又添几片银丹草叶,夏日里有静心疏郁的功效,见喜长吸了一口,浑身舒爽。
他将她放到床上坐着,“净室备了水,先去沐浴。”
她恋恋不舍地勾住他脖颈,“都这么晚了,咱们一前一后地沐浴,那得洗到什么时候去,一起好不好?哥哥。”
姑娘黏糊的时候是真黏糊,整个人恨不得粘在他身上。
可他这样的身子,如何能示于人前呢。
隔着层衣物是一回事,袒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他揉了揉她后脑,“你先去,洗完早些休息。”
见喜扁扁嘴,知道他不想让她看到伤疤,她也不打算强求,等他什么时候过去心里那一关了,什么时候再一起也不迟。
这是从承恩寺回来的头一个夏天,往年她也热得不耐,一到夏天日日都要沐浴,可寺里没有那么好的条件,水都是从山下一桶一桶往上挑的,费时又费力。
她身子特殊,省去了烧热水这一步,只需站在花圃里一桶水从头浇到脚即可,自己洗得舒舒服服,顺便还便宜了身边的花花草草。
后来为了方便,她便找个没人的时候,自己到山泉里踩踩水,搓一搓泡一泡。
自打今年入夏,便开始破天荒地用热水,好几次闷得快要晕过去,一边洗还要一边掐着人中保命,所以往往没一会就从净室出来了。
今日也是,才洗一刻钟,就迫不及待地出来吹夜风。
长长的墨发散下来,披在双肩和后背,没一会就被吹得干干的,指尖绕一圈头发放在鼻尖嗅一嗅,香得没魂。
据说这一颗小小的澡豆便用了十余种香料和香花,被她这样暴殄天物,实在是浪费极了。
厂督一向精细,沐浴的时间比她一个姑娘还要长。
她在外面等得寂寞,回屋内也觉得无趣,便从木箱中取了秘戏图出来看。
这回的画册没有了才子佳人初相见时的羞涩内敛,一上来便是干柴烈火,教人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在外面吹得凉凉快快的身子,没一会便热气腾腾起来。
她用扇子,却越摇越热,无奈之下到木箱中找有没有能解暑的东西,正好翻到了几根画册里的玉势。
东西握在手里冰冰凉凉,倒是受用得紧。
只是用这东西解热也太难为情了,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梁寒进来的时候,瞧见她正手里拿着个玉势,往自己额头上贴,又往自己手臂上滚动。
这些年也见过些大风大浪,殊不知所有令他惊掉下巴的事情都由她一手造成。
他站在她身后,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
见喜蹲在地上,余光冷不丁地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吓得浑身一抖,抬头瞧瞧他,又瞧瞧手里的玉势,舔了舔嘴唇,“天儿热,我……降温来着。”
他状若无意,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也没想着第一晚就能用上,毕竟督主大人坐怀不乱,干这种事情还得循序渐进。
可这玩意被他瞧去,眼下这境况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既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起身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了勾他的腰带,醒了醒嗓子道:“上一回我也不知情,但这次……这次不怪长栋。”
说罢小脸一红,如同娇花映水,“厂督,我们找找乐子做吧。”
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夜色旖旎,烛火微漾,罗帐轻摇,喜欢的姑娘主动来解你的衣带,能忍住的都是留名青史的好汉。
可惜他不是。
于是不动声色地将那玉势洗净了,扔到床上去,再折身将她打横抱起。
从案几到绣床,她窝在她怀里,还没怎么,整个人就已经软成了一滩水。
她身子又软又轻,即便比去岁多长了些肉,可这肉都去了该去的地方,每一处风景都漂亮,让人欲罢不能。
她咬他的耳尖,如同小鸡啄米,“我错了。”
他垂眸边吻便笑,唇角扬起,“又是哪门子错?”
见喜微微喘着气儿,“早知如此快活,那日您给我屁/股上药的时候就该让您好好发挥,可我猪油蒙了心,竟然打断了您,如今想想,着实遗憾。”
梁寒笑道:“遗憾不都被你补回来了么?”
她攀上他后背,摸到之前杖脊留下的伤痕,一道又一道凹凸不平的印子,在指尖微微有些发烫。
这么多日子过去,伤口也没有长平整,可想而知当时有多痛。
她指尖划过去,一下下地抚摸,眼眶慢慢有些发热:“下辈子,您好好读书,做个文官好不好?人家都说,刑不上大夫,这话是不是真的?”
梁寒叹了声道未必:“贤妃娘娘的伯父当年官拜兵部侍郎,也是被先帝廷杖处死的,可见这世上不算是文官还是武将,自有逃不开的境遇。”
话落时,他明显察觉她指尖轻轻一颤。
“别想这么多,你该快快乐乐的。”
他俯身在她眼眸亲了一下,低声道:“我这身子已经这样了,若是往后再让你为别的掉眼泪,那才是十恶不赦。我答应你,这辈子都好好活着。”
她满足地笑了笑,点点头道:“您不能诓我。”
他低低嗯了一声,从枕边将玉势取过来,有些犹豫,“真打算用?”
她羞得满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幽暗的烛火下,倒有几分红艳凝香的味道。
前路尚且滞涩,横冲直撞便没了乐趣,他先用指尖下去打探一番。可方才碰到一点,姑娘身子就轻轻哆嗦起来。
她小脸儿也烧得正旺,月匈口起伏着,轻轻啄他的肩膀,“厂督,我好看吗?我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好看过,这如花的年纪都没有惊艳的长相,往后若老了,就是一个很丑很丑的老太太了。”
他抿唇笑了笑,指尖蘸了点晶莹抹在唇上,然后俯身亲吻她的檀唇。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迷迷蒙蒙间听到他说了一句话:“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注]
她睁开眼睛嫌弃地笑他:“就不能说点人能听得懂话么?比如说,在您眼里,我就是天下第一好看。”
他勾了勾唇,“方才谁说的,让我不能诓她?”
见喜气得吹胡子瞪眼,“这能一样嘛。”
梁寒道:“就算是小时候那个泥猴儿模样,我也吻得下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她刚要学老虎发威,冰冰凉凉的玩意儿不动声色地闯进来,一声惊呼还未从喉咙口溢出,就被他狠狠堵了回去。
她没见过世面,当真是低估了那东西的威力,绵密的充盈感从腹部揉进血脉里,她咬着唇,忍不住战栗,只能将指甲嵌进他皮肉里,才能勉强抵挡一阵。
自然也低估了他的手段。
诏狱里用刑的高手,观察力惊人,更知道人身上所有疼痛和警觉的地方。
折磨人的功夫,恐怕画册里所有的男人都要拜他为师。
她很快没了意识,整个人从恍恍惚惚到瑟缩不止,呼吸乱了分寸,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盈了满脸,却都没能取得他一丝一毫的同情。
“厂、厂督……”
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沙哑:“别哭,哭了我会心疼。”
她也不想哭啊,可是他非但没停下,似乎还更发狠了些。
他吻她,嗓音低迷:“乖,把它焐热。”
这、这这就是他口中的心疼?
最后呜呜咽咽的声音从齿间溢出来,竟成了夜色烛火里苍白无力的点缀。
他啮她的耳垂,呼吸有些急促,“停不下来,见喜乖,别嫌我烦好么?”
见喜哭得更汹涌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
又折腾一波,天儿都亮了。
她浑身都是汗,眼角还挂着泪痕儿,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有种看破红尘的意味。
俗话都说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可这人压根儿不需要费力气,动动手就能轻轻松松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摊上了个什么人,呜呜呜。
他打湿面巾来替她擦洗,见喜终于委委屈屈地扁扁嘴,偏过头去,不打算回应他。
他轻笑一声,指尖将她下巴拨回来,用汗巾给她擦了擦脸,“这么点能耐,可不像你啊。”
被欺负成这样,还要被人无情嘲笑,谁能忍得住啊。
她眼睛一酸,又止不住地落泪,“我再也不和您玩了!”
他揉着她脸颊,在她唇边浅浅一吻,眸光里中终于闪过出一丝无奈和抱歉,“别说气话,我会当真的。”
这眼神里隐伏着哀怨,若不是昨夜干的不是人事,她还当真信了他!
双腿都是软的,压根儿站不起来,他继续给她擦身,“可你不高兴吗?昨儿我问你,你闭着眼说快活,嗯?”
擦到腿肚子,她禁不住一颤,脸蛋一红,抡起软枕往他身上砸过去,“我记不得啦,就算有这句,也是您逼我的,坏厂督。”
那处还润湿着,他勾在指尖给她看,笑了笑:“勾我的是你,说不要的是你,说我逼你的也是你,什么话都给你说了,你让我说什么?”
说他爱极了她的身子,也爱极了她的声音?
他取出扇子在旁给她轻轻摇着,轻快的凉风拂过脸颊,啜泣声终于慢慢止住。
说起来,堂堂司礼监掌印这辈子没给人摇过扇子,伺候起自家的小姑娘倒是贴心得不像他自己,仿佛天生就是她的奴。
他也躺下来,手里继续摇扇,“后院过去有一片树林,闲时可以挖野菜打野鸡吃,还有冰凉的山泉水,应该是你喜欢的。”
身上打理干净,见喜整个人舒服了许多,想扑到他怀里蹭一蹭,却又怕被他吓得提心吊胆。
她轻哼了声,偏过头闭上眼,打算晾他一段时间,让他知道小见喜也是有脾气的。
他很快将她掰正过来,她仍旧不肯睁眼看着他,他并不灰心,吹了吹她颤动的眼睫,低声在她耳畔笑道:“我也快活,这辈子不曾有过这样的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来源曹植《洛神赋》,意思是不施脂粉也美美哒。
第64章 见喜下厨
用过午膳,见喜和妃梧去林子里挖野菜,梁寒便趁这个时候去了地牢。
扶风苑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势,隔着一层水帘,沿着青石板梯下去,连空气里都是青草的幽香,正好将浓郁的血腥味掩盖下去,丝毫不影响外面鸟语花香。
留在扶风苑的都是他在锦衣卫的亲信,折磨人的手段不逊于北镇抚司。
他负手在后,闲散地走下石梯。
刑架上绑着四个血淋淋的人架子,散发出腥臭难闻的味道。
这味道也是他喜欢的,无需掩鼻而过。
他慢慢打量过去,余光扫过一旁的掌刑,赞赏道:“许久未用,技法还不算生疏,剐成这样也没断气,可问出什么话了?”
清湛的嗓音一落地,刑架上的人立即反应过来,手腕上的铁索震出巨响,身上干涸凝固的旧伤瞬间崩裂,渗出新鲜的血液来。
那掌刑拱手无奈道:“嘴巴严实得很,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铜炉上的铁具烧得咂咂响,梁寒勾唇啧了声,顺手挑了件滚烫的烙铁,在中间一人跟前停下,左瞧右瞧,琢磨着下在哪处。
那人抬起一双浑浊眼球,里头映着烙铁的红光,干裂的嘴唇猛烈地颤动着:“我们……真的不知……不知道……”
发出的嗓音沉闷嘶哑,勉强才能让人能听清。
梁寒扬眉一笑,语声仍然轻快:“你们都是跑江湖的镖师,不是王府大院里豢养的杀手,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咱家也不想折腾,只要你们肯给咱家一个名字,剩下的事情交由咱家来处置,往后照样办你们的镖局,日子还同从前一样潇潇洒洒地过,有什么不好?”
那人仍咬着牙,只是不住地摇头。
下一刻,眼前紧跟着一黑,整个人疯狂地颤抖起来。
冲天的白雾伴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撞进脑壳,肺子里霎时呼不出气,喉咙里冲出如同野兽般撕裂的低吼。
伴随这声嘶哑的长鸣,一旁三人也猛地清醒过来,惊惧和愤怒霎时间填满了眼眸。
梁寒将烙铁从他右眼拿开,漫不经心地将东西扔回火堆里。
略一皱眉,颇为惋惜道:“效命这种事情,最忌讳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们在这儿生不如死,辛辛苦苦隐瞒的人却在外面花天酒地,你以为他会来救你们?殊不知一家老小,老婆孩子都被人掳去了,咱家去的时候,家里早就没了人影。”
那几人明显变了脸色,眼珠子瞪得浑圆,死死地盯着他。
“不信?凭咱家的本事,你以为找不到你们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若不是被人抢先一步,这会又怎会与你们在此空耗?抓几个孩子过来,就在你们面前,一个剥皮剔骨,一个拔了指甲十指齐根断,一个去了子孙根,咱家不信你们不说。可眼下,只能用这种笨法子了。”
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外面忽然来人进来禀告,“督主,找到了!那几个妇人孩子都被关在沧州北面的城隍庙,已经派人押过来了。”
话音刚落,那伙人更加惊惶,蓬乱污糟的头发下个个脸色青白,与身上猩红外翻的皮肉形成鲜明的对照,余下的残躯攥紧了粗重生锈的铁链,发出宛若地狱困兽般的声响。
梁寒用指尖摩挲着面前那烫成一面焦肉的眼睛,凉声一笑,“听到了么,闹成这样何必呢。你们就算断了气,咱家审问他们也是一样的,实在撬不开嘴,咱家也不耗这个功夫,直接送你们一家老小去地底下团聚。”
炭炉中另一只烙铁也被烧得通红,梁寒拿起来略略吹了吹,唇角堆出几分笑意:“若是说出来,你还有一只眼睛可以见见儿子,否则,就别怪咱家无情了。”
说罢正要将手里的烙铁往另一只眼睛按下去,那人登时将锁链撑得哗哗作响,“不……不要……我说……”
另几人性急,铁索下的四肢倾尽全力在抖动,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梁寒满意地笑了笑,将那烙铁扔回原处,语声中漫过一丝寒意,“这不就得了?”
说罢长叹一口气,掸去手上的尘灰,语带抱歉,“这地方不比诏狱,花样不齐全,让你们见笑了。”
折身过去,脸上已笑意敛尽,风眸中淬炼的是一如既往的煞气,偏头吩咐道:“打理干净,一点痕迹也别留,别污了这青山碧水的好地方。”
那掌刑应了一声,跟着出去问:“督主,那妇人孩子过来该如何处置?”
梁寒牵起一侧嘴角,提袍踏上石阶,漫声笑道:“哪来的什么孩子,诓人的罢了。”
屋内褪下带血的衣裳,换了身月白织金袍子,出来时太阳还没落山。
长栋从院外进来,躬身施了一礼,而后道:“陛下已经将收回庄田一事交给刘承去办了,这两日那刘承怕是要绞尽脑汁,无从下手了。”
梁寒神态自若地笑了笑,“自然是先从皇亲贵族开刀,往日好事给他们先享,该回报朝廷的时候也该是他们首当其冲,尤其是太后那几个挂闲职吃闲饭的娘家兄弟,好日子也差不多过够了。”
长栋道:“只怕魏国公躲着不出头,刘承又打马虎眼儿拖延时间,宁可差事办不好,得罪陛下,也不敢得罪那群树大根深的外戚贵族。”
梁寒哂笑一声:“这有何难?谣言散下去,就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魏国公鼎力支持,愿意给大伙儿做个榜样,已主动将自己名下庄田归还朝廷。到时候刘承也进退维谷,魏国公想躲也躲不掉,难免还要撕咬一番。”
坐等隔山观虎斗,实在让人通体舒适。
长栋笑应了声,躬身正欲退下,梁寒远远瞧见小厨房炊烟袅袅,里头传来姑娘的嬉闹声,忍不住问:“她在厨房?”
长栋道是,“夫人方才从林子里摘了野菜、打了鱼回来,说今晚给您包饺子吃。”
梁寒眉头皱起,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见喜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虽说自小能吃到的食物有限,却琢磨出了一套“变废为宝”的好本事。
后来到承恩寺,有时候偷跑上山捉两个雀儿,或者偷偷在山洞里偷偷支个小灶,下河捞鱼放在石头上烤,都是难得的美味。
只是寺中规矩森严,上面还有秋晴姑姑管教着,能让她出去觅食的机会并不多。
回宫之后远离了乡野,更是没有亲手操刀的机会。
今日难得能到小山林里走一走,见到树上的酸果儿和水里的游鱼,不知道有多亲切。
午后那会子烈日炎炎,暑热难消,见喜卷起裤腿儿下了河,脚底踩着冰冰凉凉的石块,打算一边摸鱼一边凉快。
妃梧在岸边看得怔住,“夫人要捉鱼?”
见喜踩着水,往水里四下张望,“是呀,今晚打算烤点鱼吃。”
妃梧迟疑了一下,“督主好像不爱吃鱼。”
最开始有一次,梁寒从河间回来打算在府中休息一晚,底下人备的晚膳里有一道鲥鱼,梁寒单瞧过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出府去了。
后来的两三年,妃梧都没在提督府见到过任何鱼。
见喜拉着嗓子道:“他吃!”
怀安他们都说他不喜荤食,后来陪着她一道用膳,不都照样吃嘛。
泉水漫过小腿肚子,见喜扑了几次都两手空空,不得不说这山泉里的鱼实在太过机灵,不像承恩寺后山的鱼,一个个傻愣愣地停在水里不动,等着她抓上手。
妃梧见她抓不上来,心里也着急,“夫人先上岸吧,奴婢有办法。”
见喜转过身来,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什么办法?”
妃梧抿唇笑了笑,从地上捡了几根细细短短的小木棍,甚至还有树叶,而后抬手示意她让开一些。
见喜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小的木棒,还没有小指粗细,她是打算拿这个下河戳鱼肚子?
心里思忖着,脚步还是听她的话往后移了移。
妃梧盯紧了水中游鱼的方位,目光一凛,随后手里的枯叶木棍“嗖”一声,宛若冷箭般掠过河面,猛地激荡起半人高的水花。
眼前一片水雾,还未看得清时,脚底那一小片水域已经晕开了淡淡的血色。
见喜擦了擦额头的水珠,揉了揉眼睛,看到腿边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木棍穿身而过,鱼眼珠子瞪得浑圆,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还真扎中了,这还是个暗器行家!
见喜登时目瞪口呆,赶忙弯身将那条鲫鱼捞起来,余光往四围一瞥,四五条小鲫鱼浮在水面上,正往她的方向飘过来。
见喜张了张口,惊呼了声:“天爷啊,这是什么本事!”
妃梧嘴角挂着笑,“跟在督主身边做事,总要有些花拳绣腿,东厂那几位档头,功夫比我厉害多了,奴婢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这叫雕虫小技?见喜怔怔望着她,长久不能平静。
想起方才自己在水里摸鱼的窘样,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妃梧从身后拿起竹篓来,将水里的浮上来的几条鲫鱼装进去,两人继续到山里挖野菜,直到装满两大篓子,到河边洗净了才回扶风苑。
妃梧也没想到夫人力气那么大,重重一篓的野菜,背在身上竟能健步如飞。
回到小厨房,见喜便开始忙碌起来。
野菜剁成碎,一把菜刀舞出了方天画戟的气场,寒光森森,气势逼人,让人看了不敢上前,众人离了半丈开外,忍不住劝道:“夫人歇息去吧,让奴才们来。”
见喜却说不用,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保管做得色香味俱全。
她手上力道足,面团揉得光滑细腻,再擀成薄薄的一片切成方块,将野草肉馅慢慢塞进去。
这对她来说是最难的,馅儿多了往外漏,少了又不足够,她一向手笨,可又拉不下脸来找人帮忙,毕竟方才信誓旦旦地说要一个人来的,只好硬着头皮,费了老鼻子劲儿将饺子一个个捏起来,过程磕磕绊绊,幸而最终安全下锅。
小厨房外的空地上搭上简单的炉灶,下面堆柴火,将上面一块石头烧得滚烫,倒一点油下去,油花顿时砸砸作响。
见喜将去鳞洗净的鲫鱼摊上去,大手挥洒一把盐粒子和胡椒面,整个石头表面顿时炸开了诱人的肉香味儿,让人垂涎欲滴。
梁寒一路掩鼻走过来,呛得咳嗽几声。
小姑娘风风火火打眼前一掠,一边给石头灶上的烤鱼翻面,一边又着急忙慌去捞锅里的饺子,临了才发现他过来,忙笑道:“厂督督,准备吃饭啦。”
小厨房内内外外搞得鸡飞狗跳,他大约也能知道这顿饭什么滋味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猜猜厂督督这个傲娇鬼为什么不吃鱼~
第65章 他们不配
煮好的饺子和烤熟的鱼都端到了水榭,两人坐在石凳上,见喜邀功似的请他品鉴一二。
白瓷盘内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东西,说像蛤/蟆也行,像老鼠也行,就是横看竖看不像饺子,可以说是非常朴实了。
他夹筷的手指顿在半空,一时下不去手。
见喜知道自己做的东西卖相不好,直接挑了最像小船的一只饺子夹到他碗中,委委屈屈地望着他,“厂督,您知道我手笨的嘛,可我也想亲手为你做一顿饭,这辈子头一回,虽然难看些,但是味道是好的,您忍心糟蹋我的真心么?”
梁寒心都软了。虽然觉得她这戏演得有些过,但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他吃东西精细,能察觉出饺子皮一边厚一边薄,厚的那部分堆成坨状,在口中的存在感极强。
不过就像她说的,观感不足,口感倒还不错。
野菜松散,和肉馅是两军阵营,好在确实鲜嫩爽口,入口微苦,而后有种甘甜的清香。肉馅儿汁水足,咬一口下去鲜香四溢,肉的荤腻与野菜的清爽相调和,连他这样不爱沾荤腥的人都吃出了一种恰恰好的感觉。
“怎么样?”她扒着他衣袖,急不可耐。
梁寒抿唇笑了笑,将最后一口咽下,“还不错。”
见喜马上傲娇起来,“我就知道!我做东西不可能难吃,狗嘴里都能被我扒拉出人间美味,何况还是这种新鲜的食材!”
梁寒垂下眼,知道她说话不文雅,没想到还专挑人吃饭的时候蹦出些影响食欲的糙话来,让人还怎么下口。
她又给他挑了一条表皮烤得金黄酥脆的鲫鱼,整个夹到他碗里去,嘴角噙着笑意,“您不知道妃梧姐姐多厉害,几根小树枝刷刷往水里一扔,这些小鲫鱼全都一个个穿膛破肚啦。”
梁寒却眸光一暗,将碗往她跟前推,“我不吃鱼。”
见喜一愣,“为什么?石头上烤出来的原汁原味,不比宫里的御厨差到哪里去,我在承恩寺一年也开不了两回小灶,惦记得紧呢!”
梁寒瞥了眼碗里那条鱼,有点嫌弃的意思,“不吃就不吃,哪来那么多话?”
见喜眨眨眼,“您尝尝就知道啦,吃一口,就吃一口?”
梁寒却是铁了心的模样,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思。
见喜心想,怕是又有一段不大愉快的回忆,于是不再勉强,这么多鱼不吃浪费,不如分一些给大伙也尝尝。
她偏头往水榭外头瞧了一眼,正巧看到一个面容熟悉的大汉远远走过来。
飞鱼服,绣春刀,阔额方腮,身长八尺有余,袍角带着风,有种威风凛凛的气势。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贺终。
先和见喜对上了视线,贺终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笑吟吟地跑过来,礼数也格外齐全,“请干爹干娘的安。”
梁寒漫不经心地抬眼嗯了声,又觑她一眼,看这见牙不见眼的模样,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见喜却没发现他眼神不对,只知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唤她干娘,多大的面儿啊,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恨不得狐假虎威地说句“免礼免礼”。
头一回近距离地瞧这个捡来的便宜儿子,居然有种诡异的成就感。
好像这人自生出来,又坐到这么高的位置,真有她培养的一份功劳在。
梁寒呷了口茶,冷声问道:“何事?”
贺终余光扫了眼见喜,便知督主的大事对她也并不避讳,于是放心递上一封书信,禀告道:“河间府宋骧与上次您在天津追缉的那伙私盐贩子私下有所往来,这宋骧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那外室的哥哥如今正在天津检查口当差,搜查来往货船不知被他钻了多少空子。”
“河间府知府?”
梁寒哂笑一声,“倒也算个人物,河北广兴镖局与他有瓜葛,贩卖私盐也有他一杯羹。一个小小的知府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上头有的是靠山。先不要打草惊蛇,暗中搜齐证据,等时机成熟了再一网打尽。”
“是。”贺终拱手应下。
见喜一直在捣鼓鱼肚子,见他们说完了才抬起头,“外室?是住在外院的妾室么?”
贺终摇摇头笑道:“就是男人背地里养在外头的相好,妾室好歹有个正经位份,外室却是见不得光的。”
见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男人都有外室?贺大人也有吗?”
梁寒眉梢一挑,好整以暇地抬起头。
贺终挠了挠头,黑脸一红:“干爹干娘面前,儿子不敢撒谎,的确有一个,是先前查抄官员府邸时救下的一个姑娘,无奈家中有悍妻,不忍将她带回去受欺辱。”
见喜搁下筷子放下碗,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贺大人您的不对了。”
贺终一怔,忙躬腰道:“还请干娘赐教。”
见喜道:“悍妻多好啊,悍妻旺夫!人家还不是因为心里看重你,否则怎会心甘情愿替你打理后宅,又怎会日复一日敦促你往上爬?可您呢,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实在在对您好的人反遭您嫌弃,兜住您的银子却兜不住您的心,这事态炎凉呐。”
贺终被这一席话说得冷汗直流,讪讪地瞧了眼督主的脸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有啊。”见喜一开口,贺终赶忙垂头听训。
“您在外面养的外室,您问过人家的心意么?当真因为喜欢您才依附您?既是官员府里出来的,便不是那种千人枕万人尝的姑娘。您想想,她是愿意做您那不清不白、没名没分的相好,还是嫁给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过一辈子?”
贺终连连颔首道是,“此事是儿子考虑不周,儿子回去就问问她的心意。”
见喜慢悠悠地剔着鱼刺,幽幽叹了口气,“我听说这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倒是个惧内的,送上门的美人都不要,那才是男人的好榜样!贺大人您说呢?”
这话也不知在提醒谁,贺终小心翼翼地窥了眼梁寒,督主大人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人瞧着浑身发毛。
贺终只好满脸堆笑:“干娘说得是,干爹的为人您放一百个心!这么些年,我就没见过哪个姑娘敢离他一丈之内,您是头一个枕边人,也是唯一的那个。”
梁寒哼笑一声,眼底漫出一丝凉凉的笑意。
见喜听下来自是很满意,瞧他还站着,又扫了一眼石桌上的烤鱼,招呼道:“贺大人还没用晚膳吧,要不坐下一起用点?我亲手烤的鱼,可你们督主不吃呢。”
贺终早就闻见香味儿了,口水不知道咽下去多少,听到这话当即咧开了嘴。
这是溜须拍马的好机会,平日里拍老祖宗的马屁容易撞枪口上,如今把干娘哄开心了也是一样的。
贺终提袍正要坐下,却被一双冷冰冰的眼眸逼视回去,“贺大人这差事当得快活啊,又是养外室,又是吃烤鱼的,咱家才离开几日,北镇抚司竟已闲到如此地步了?”
贺终浑身一凛,赶忙缩回了手,毕恭毕敬地赔着笑:“儿子还要赶往沧州一趟,就不打扰干爹干娘的雅兴了,这就走,这就走。”
见喜还没来得及劝,那人已经一溜烟没了踪影。
回过神来撞见梁寒阴森森的眼神,浑身一个激灵,“怎么了这是?”
她明知故问,伸手弹了一记豺狼的下巴,“您自己不肯吃鱼,还不肯旁人吃?”
梁寒拂开她的手,眼里看不出喜怒,只是慢条斯理道:“你给我剔刺,我便吃。”
见喜“哦豁”一声,“您是嫌鱼刺多才不肯吃?这会儿天色尚早,太阳都没落山呢,您可以慢慢剔刺慢慢吃,我愿意等您。”
梁寒嘴角牵起,眸光有种阴沉的意味:“你让咱家自己来?”
见喜啧啧两声,还真是阴晴不定啊,连“咱家”都冒出来了,许久不听还有些陌生。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就想通了,“您不是不想剔刺,是不会吧?”
梁寒脸色一阵青白,见喜朝他眨了眨眼睛,夹起鱼肚子两边刺最多的一块肉放进嘴里,“您瞧好了。”
小嘴在他面前鼓囊一阵,不出几息的时间,鱼刺一根根从口中吐出来,剔得干干净净,一丁点鱼肉都不沾。
一双杏眸无辜地望着他,“这不是很容易嘛。”
梁寒:“……”
望着他吃瘪的模样,见喜忍不住笑出了声。
待督主大人脸色阴得能吃人的时候,见喜终于笑够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行叭,谁让您是我祖宗呢,今儿是我第一回给您做饭,就当送佛送到西啦,给您剔行了吧?”
梁寒的视线从她脸上转移到手中捣鼓的筷子,忽然抬起嘴角,笑意森寒,“方才怎么剔的,现在就怎么剔。”
见喜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霎时惊得跳脚,“您恶不恶心!”
一顿烤鱼吃到月上柳梢。
见喜沐浴完,在外面吹干了头发,便找了本话本趴在床上看,两条小腿立在半空晃荡,悠闲自在。
梁寒进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视线。
刚出浴的厂督一身皮子温润通透,幽暗的灯烛下更显得肌理分明,如圭如璧,馋得人垂涎三尺。
见喜刚要起身,却被他握住了脚,当即痒得笑出了声,拿脚丫子去蹬他。
他绷着嘴角,将木箱中取出来的绳子扔在床上,低声说了句“转过来”。
见喜被那东西吓了一跳,难不成要绑她?
她咽了咽口水,听他的话将自己翻了个面儿。
一指粗细的绳子打了个硬实的结扣,等到从她身下穿至后背,见喜才发觉自己想错了。
或者不能说想错了,是全然没有想到。
手里的绳子略一用力,她登时哆嗦得整个腰肢都弓起来。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对男人笑,我会不高兴。”
见喜紧咬着唇,声音发颤:“我、我有吗?”
身上的不适感已经让她压根没有办法思考,脑海中混沌一片,尤其是绳结抵住的地方,简直要了人命。
梁寒垂眸望着她,眼角眉梢都被浓郁却克制的阴霾笼罩,“这么快就忘了,啧。自己做的烤鱼给别的男人吃也忘了?”
他切齿一笑,目光森然:“凭他们也配?”
见喜浑身软得没了骨头,红着脸咬着牙道:“是您……您自己说的不吃。”
他手上又加重些力,“往后我会吃,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又使美人计
翌日—早,见喜盯着那—截湿答答的绳结,想哭却哭不出来。
梁寒取了药膏来,给她磨得有些红肿的伤口上药,才—碰,她就颤抖不止。
冰凉的药膏,冰凉的指尖,那种清晰而酥麻的感觉—刻也没停止过。
她不由得往后—缩:“我……我自己来吧。”
梁寒轻嘲—声道:“你瞧得见吗?”
她垂头努力试了—下,的确望不见。可被他弄成这样还让他亲自上药,实在是尊严扫地。
梁寒察觉到她身体的抗拒,皱了皱眉:“不想让我来?好啊,我派人把桑榆从宫里带出来给你上药。”
他说到做到,已经将瓷瓶放下,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见喜赶忙爬起身拉住他衣袖,“祖宗回来!您故意的是吧,我这伤还能给第三个人瞧见?不被人笑死!”
梁寒淡然—笑,折身坐回床沿,“知道就行,躺下。”
见喜鼻子—酸,小脸已经红成虾子。
亏她饱读圣贤书,如今竟被他反败为胜,次次压制,如入无人之境。
想到昨儿求饶的情景,她就忍不住想要骂娘。
他说她是纸糊的老虎,还真没有说错,摊上这么个人,就是想支棱起来也难。
她咬咬牙,发誓要将箱子里的画册完完整整研习—遍,至少能做到心中有数,不能被狗男人拿捏在手中。
可心里越想越气,愠火上头便止不住,扑过去将他扒拉开,咬住那梅花瓣唆了—口。
直到听他吸了口冷气,这才满意地将贝齿松开,朝他扬扬眉:“报仇雪恨!”
见喜在屋内—连歇了几日,慢慢才能下床溜达。
白日梁寒出去与人议事,见喜便在屋内自己翻书,有时候逗逗鸟,傍晚山风还算凉快的时候,到林子里采了—篮桑葚回来泡酒。
小时候没什么好东西吃,桑葚简直是天赐的美味,酸酸甜甜,汁水充足,是对味觉的极大满足。
孩童无事操心,有时候—整日就在桑葚树下躺着了。
桑葚泡酒也是头—回,瓦罐晾干,里头倒入厚厚—层洗净的桑葚,再以粮食酒覆盖,酒香混着果肉的香气仿佛已经溢至鼻尖。
才将桑葚酒密封好,外头有人唤她,说督主晚上带她去逛集肆。
见喜顿时喜笑颜开,赶忙脚底生风似的到屋内换衣裳装扮去了。
夏日怕热,刘海梳上去用玳瑁雕花篦固定,露出光洁莹润的额头,也不用华胜和花钿,自有—种干净清爽的美。
高高的发髻上用精致的珐琅彩烧蓝钿花插饰,两边缀以精致轻巧的赤金莲花掩鬓,妃梧又取出步摇和珠玉发钗在镜前比对。
瞧她脑袋沉了下去,忍不住问:“夫人觉得重吗?”
见喜瞧了瞧镜中人,实在与她平日里放纵的模样大相径庭,“有点重,我脖子快要伸不直啦。”
妃梧看着手里的发饰,为难道:“步摇好看,却略略重些,走起来摇摇晃晃,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习惯。”
见喜看到金步摇两眼直放光,再瞧那对蝴蝶钗的时候便觉得黯淡许多,—咬牙,直起脖子道:“重就重吧!难得和祖宗出去—趟,不能风头全给他抢去。”
妃梧颔首应下,将那两只步摇插饰在发髻两侧,两边垂下几串细细的珍珠链子,摞在手心里摆动,能听到清泠的铛铛声。
见喜爱极了这声音,仿佛是金银锭子在耳边打架。
面上敷了层薄薄的粉,淡淡的胭脂—扫,整个人的气色陡然提升,有种桃花灼灼的美。
妃梧难得感慨—声,“夫人比年初的时候,肤色还要白嫩许多,轮廓长了些肉,看着也更饱满清润,看来紫禁城的风水养人。”
见喜照着镜子得意地笑道:“从前在寺里风吹日晒,从没把自己当成个姑娘看,砍柴挑水浇菜的次数比寺里的姑子还要多,如今在宫里头,日子舒服了何止百倍。”
待描眉之时,见喜余光瞥见梁寒从门外进来,眼前疏忽—亮。
以往花团锦绣的老祖宗竟是摒弃了那身织金蟒袍,着了—身荼白色交领右祍,大袖宽敞,去几分庄重清肃,多几分俊逸洒脱,远远走来有种飘飘欲仙的意味。
他从妃梧手里接过那盒螺黛,卷起衣袖,蘸水在她眉角轻轻—撇,纤细漂亮的小山眉便浅浅勾勒出来。
左边画完,再画右边,还未下笔,发觉眼前人有些许不对劲,他凝眉无奈道:“呼吸。”
见喜顿了顿,随即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儿。
呜呜,丢人。
老祖宗给她画眉而已,她竟然紧张到忘了吐纳,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他靠过来,—副瑰丽容颜近在咫尺,嘴角自然地牵起好看的弧度。
见喜呼吸再次艰难起来,怔怔地盯着他,良久心绪才稳定下来,气势汹汹憋出—句话:“画个眉毛而已,至于鼻子贴鼻子么?您是眼睛瞧不见么?又对我使美人计,这是作弊!”
隔着呼吸相接的距离,梁寒懒懒笑了下,捏捏她下巴,又开始画口脂,“使美人计的不是我,是你。”
妃梧在—旁默默退下去,抿抿唇,心里无奈地轻叹—声。
从前夫人还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些日子下来几乎是毫不示弱,督主当真是宠极了她。
手心托着镶金边的精致小盒,手指蘸—点樱桃色的口脂,刚要抹上她的唇瓣,却被她忽然—声“等等”打断。
他眸色很深,有股天然的凛冽之气,可烛火之下望向她的眼神却偏柔和,“怎么了?”
见喜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动,大大咧咧道:“要不亲—下再抹?”
方才被他凑近看了—眼就面红耳赤,现下说出这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梁寒倒有几分钦佩她的意思。
下—刻,唇上—软,滚烫的呼吸落在嘴角。
—瞬的昏沉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
她很快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两手随意地摊在腿上,朝他眨了眨眼睛,“—会儿上了唇脂可就不能再亲啦,我今儿好不容易美上—回,您可别忍不住糟蹋啦。”
梁寒回过神,轻嗤了声。
行吧,是他忍不住,都是他的错。
粉嫩的双唇划过—抹浓丽的樱桃色,霎时间宛若春花绽满人间,她的唇形小巧也漂亮,不是—眼令人心动的美,却有—种温润饱满的娇娆之感。
指腹余下未擦净的口脂,他抹在她微微上挑的眼尾,又是满园春色里—种鲜亮的点缀。
他凝视她许久,终于还是倾下/身来,在她唇上留下极轻—吻。
她登时瞪大了眼,手掌抵着他前胸,气恼道:“刚说的话您就忘了?”
他抿唇笑了笑,手掌托在她后脑,轻抚她梳好的发髻,叹了口气:“不是忘了,是没忍住。”
见喜:“……”
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对她说出“忍不住”三个字,即便是再冷硬的—颗心也能瞬间柔软下来。
何况,她也不是真的恼他。
指尖挑过发髻两边的珠链,他有些好奇地问她:“我没有给姑娘梳过头,发髻编起来难么?”
他—向审美极好,却也仅限于首饰、衣裙的搭配上有些看法,从未有过真正上手的时候。
见喜想了想道:“看是什么样的发髻吧,宫女们平日梳双螺,那个简单,可宫里娘娘们的发髻太过繁复,尤其是册封那样的大日子,—两个时辰都未必能梳好。”
他眸光黯淡下来,缓缓道:“往后,我给你梳发如何?”
见喜噗嗤—声笑了,“您不是让妃梧姐姐给我梳头么?怎么,自己也手痒啦?”
取笑他的同时,还不忘再挖苦—下,“您—边是日理万机的司礼监掌印,—边又是东奔西走的东厂提督,哪有功夫给我梳头啊?怎么,您每日寅时起身,还得将我唤醒,梳了发髻再去早朝?您能干得出这事,可我整夜被您折腾得要死要活,我可起不来。”
他揉了揉她后脑的碎发,的确有种替她绾发的冲动。
他的姑娘,每—根头发丝都要是他的。
旁人将她的头发握于掌中,他心里便有种怪异的愠火在心底烧灼,即便是妃梧这样的女子也让他不大痛快。
这些心思见喜自然猜不到,只觉得他今日的大袖颇有些清逸脱俗,忍不住将脑袋钻进去打探—番。
瞧见那—截清瘦白皙的小臂,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舌尖—勾,在他腕子上舔了—口。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笑吟吟道:“厂督,从未见您穿这样的袍子,真好看!我是嫁了个什么神仙。”
她眨眨眼,拉着他衣袖,故意逗他:“您是怕穿蟒袍出去太过引人注目,还是因为要陪我,所以才换这—身新衣?”
也许是后者吧。他笑了笑。
从前也同厂卫—样穿飞鱼服,后来执掌司礼监后又着蟒袍,即便不像普通宦官那样,常年摆出—副弓腰驼背的姿态,可这具残破之身用了十年,无论是外形还是骨血里,大抵都会与正常男子有些不同。
可他也想像正常的男人—样,陪自家小娘子逛街游肆,听不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词,也没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旁人兴许还会艳羡她,夸她眼光好、有福气,她也会高兴的是不是?
或许换—身衣裳,也能换—种身份,换—种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还不过来
密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人禁不住看痴了。
蔼蔼暮色之下,眼前并不能看得格外分明,而那一整条街的灯火宛若银河缀于山壑之中,两侧是一些明明昧昧的村落,隐现逶迤曲折的河流。
它不是酣睡的,而是明亮的,鲜活的。
如同千千万万流转闪动的繁星,在一片苍茫的山野中升腾起喧嚷繁华的烟火气。
她忍不住抬头看天,广袤辽远的夜空中横缀一条明亮的星河,斑斑点点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
她眯起眼,伸手捉到一颗星,然后做出丢在他眼前的动作,笑意清甜:“厂督,您送我河里的星星,我送你天上的星星,您看看喜欢哪一颗,我给您摘下便是。”
梁寒抿唇,笑她憨傻,垂眸时却见她眼中点点星光,忍不住戏弄:“把你眼睛摘下来,你会不会怕?”
见喜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这老祖宗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她白他一眼,气呼呼地往山下走。
梁寒跟在后面笑,姑娘生气时腮帮总是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吻下去,可再想想还是作罢。
日日如此缠腻,往后若是出京办事,几个月见不着她,他怕是要疯。
越往下走,那条蜿蜒的火龙便越发清晰,见喜扫了一眼四周围,还是忍不住问:“镇子很偏,怎么会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梁寒注视着前方,边走边道:“这地方原本叫九华镇,后来改名叫彩灯镇,镇上人几乎都是靠卖灯笼起家,手艺一代代传下去,才慢慢有了如今的繁华。这儿的民风较京城要开放很多,镇上的人全靠手艺说话。只有夜晚才能见到华灯初上,所以集肆都是在晚上才格外热闹。”
见喜讶异道:“您对这地方好生熟悉。”
梁寒负手,叹一声道:“自然,坐到这个位置不得不多想一些事情。在外置办的宅院,方圆百里都要了如指掌,否则被人钻了空子,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见喜瘪瘪嘴,瞪他一眼:“说什么死不死的,您别整日将这个字挂在嘴边,给老天爷听到了,回头可劲儿注意您。”
梁寒倒是很听话地缄口,默默牵起她的手,抿唇不再言语。
见喜远远瞧过去,发现街市上的确有一半都是卖各式灯笼的摊贩,其余肉铺、果铺、茶铺以及各种杂食摊子应有尽有,摊子之间隔得极近,中间几乎余不出一丝罅隙,路上行人如织,欢笑声不绝如缕。
越走近,耳边的喧闹声越是清晰,摊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风过时的铃铛声和拨浪鼓声,以及耳边的清脆的虫鸣,交织成人间最美妙的声音。
集肆忽然多了一男一女两副陌生的面孔,男人容貌昳丽,风姿卓绝,姑娘皓齿朱唇,天真伶俐。两人一个春风和煦,一个星月灿烂,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镇子上的姑娘们爱穿彩衣,多是披红戴绿,以鲜亮为美,以光彩富丽为荣。
可这两人皆着一身浅色,用的却是上好的面料,丝毫看不出寡淡寻常,反而将人衬出一种飘然若仙之气。
那姑娘倒还好,一身粉白烟水百花裙,腰间系镶金攒珠带,妆容精致,发髻两侧的珍珠步摇格外显眼,只是容貌并非天上有地上无,尤其在身旁男子压倒性的映衬之下,可以说过目即忘。
那男子却是彩灯镇这么多年难得一见的相貌。五官挑不出一丝毛病,肤若白瓷,唇角似乎是天生的微微上扬,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勾得漫不经心,是让姑娘家都能自惭形秽的好看。
而他身姿清瘦颀长,一身荼白大袖袍更是走出了霁月清风般的气质。
绸缎庄内正在挑选绢帕的两个姑娘伸脖朝外看过去,又连忙唤来同伴一道来瞧。
“咱们彩灯何时出过这般好看的男子!你们瞧瞧,那姑娘可是同他一起来的?难不成已经婚配了么?”
另一人更是夸张:“他身边竟还有个姑娘么,我只顾着瞧他了!”
几人躲在绸缎庄里偷偷笑着,“我看也不像是夫妇二人,手都没牵在一处。”
“外地人不像咱们,矜持着呢。许多大户人家的主母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当街碰手。”
“那公子看着是富贵人家出身,姑娘或许是他的侍女。”
“侍女能穿这么好看的衣裳么?我瞧是兄妹两个。”
“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模样也相差忒大了!”
……
见喜左手一包蛋黄酥卷,右手一串糖葫芦,自打走到集肆,嘴巴就没闲着,只知道路边不少人朝她这边看,却不知众人七嘴八舌,私底下给他们编排了多少故事。
梁寒负手走在她身边,身姿挺拔,宽袍飘逸,整个人的气质与这条街格格不入,仿佛仙人落下凡尘。
起初见喜以为大伙看的是她和厂督两个人,毕竟他们是外头来的,穿着又与当地人不太一样,多看几眼也没有什么。
她光顾着吃和看,走着走着,便慢慢与梁寒拉远了些距离。
这才发现人家只是略略瞥她一眼,真正看的却是走在前面那个仙气飘飘的厂督。
那些姑娘可不仅是盯着瞧那般简单,眼珠子简直都要长在厂督脸上了。
这还了得!
见喜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在口中鼓鼓囊囊嚼得噼啪响,刚要上前劝他不要如此招摇,却被身边两个姑娘忽然喊住。
身着桃红绣花裙的姑娘凑过来,笑问她:“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见喜心急想要跟上梁寒,一时却又走不开,出于礼貌还是回了一笑:“京城人。”
那姑娘咧开了嘴,露出一排齐整的贝齿,“姑娘来此地,是亲戚间走动还是做生意呢?”
见喜给她瞧了瞧手上的杂嚼,眨眨眼道:“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出来走走逛逛。”
姑娘往梁寒的背影偷瞄一眼,又回过头来瞧她,面颊晕出了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敢问你家公子婚配可否?”
见喜就知道要问这个,已经不大想搭理她,冷声冷气道:“他不是我家公子,我也不是他的丫鬟。”
另一个身着翠绿百褶裙的姑娘道:“那是姑娘的兄长?”
见喜脸色一阵青白,气咻咻地刚要回话,耳边传来男子清湛的嗓音,“还不过来?”
这一声清冽如泉,又如纤羽落在心间,轻轻松松酥倒一片。话中隐隐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味道,更显出男人不寻常的地位。
正当身侧那两个姑娘还因心潮涌动,怔愣在原地之时,见喜愤愤地回头,掐着嗓子喊了一句:“夫君,我来啦。”
梁寒伸出的那只手明显僵了僵,心头一软,仿佛被火苗灼得发烫,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招她过来。
见喜很自然地小跑过去,靠在他身侧,两人并行,她低头吃糖葫芦,而他在她瞧不见的地方牵起唇角,笑意加深几分。
不止方才那两个姑娘,几乎方圆几丈之内的姑娘们都听到了那一声甜甜的“夫君”,刹那间绮梦碎了一地。
也有人猜到是夫妻,可大伙内心都不肯承认这个结果,那声“夫君”简直猝不及防,灰心之余也只剩下满满的羡慕漫上心头。
见喜有些闷闷不乐,梁寒也看出来了,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愉悦。
她囫囵吞了口蛋卷,闷声道:“我知道了,您穿成这样压根不是为了我,是来招惹别的姑娘的吧?京城的姑娘都怕您,不敢正眼瞧您,所以您便将魔爪伸到彩灯镇来了。也是,您在京城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掌印提督,如今撇开那个身份,却是个能招桃花的翩翩公子,谁不喜欢呢?”
说完幽幽叹了口气,满身的酸味仿佛将自己淹死在醋坛子里。
梁寒却很高兴,偏头去看她,清凌凌的姑娘,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色,不知是热的,还是胭脂色过浓,给这张小脸又添几分娇俏。
见他不说话,见喜又阴阳怪气道:“来时还知道牵着我,这会也不牵了,怕别的姑娘瞧见,以为您早已婚配,便对您断了念想,啧啧,那真是可惜了。”
梁寒嗤笑一声,抬手弹她脑门儿,眉梢微挑,“你两手塞满了吃食,从来的时候便没停过,哪里腾得出手来让我牵着?”
见喜心里气闷,被他说得舌头打结,可就是想无理取闹一番,“吃东西怎么了?吃东西影响到我是你娘子么?我可不管,您自己想办法。”
他脚步顿住,伸手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眸光忽明忽暗,灯火在里面挑动,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良久才牵起唇角,垂眸与她对视:“她们让你不高兴,全都杀了给你解气可好?”
凉飕飕的话一落,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言不合就要屠村,若放到从前,他是能办得到的。
她害怕这样的眼神,后背一阵阵发凉,却又拉不开脸就这么放过他,于是咬咬牙,绕开了他的视线,嘴里嘟囔着,“您就只会吓唬人了!”
他这话没被旁人听见,吓唬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说完其实有些后悔,一不留神让她看到那个阴晦的自己,而她好像也当了真。
一瞬间,从前试图做的所有转变似乎都变成徒劳无功。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见喜用余光偷偷瞥他一眼,只可惜面色平静夷然,压根看不出喜怒。
他在想什么?难不成真动了杀人的念头。
往常她大胆,敢在骑到老虎头上拔须,可真遇到事儿,心里又比谁都害怕。
方才身体一个哆嗦,应当是被他瞧见了。
她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嘴上常常没个把门。可他心思又太过敏感,哪怕是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他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气氛僵持着,耳边忽然传来卖花灯的小摊贩热情的吆喝声。
见喜无意间转过头去看,立刻被货架上两只金色的兔儿灯吸引了视线。
梁寒走在前面,离她大约半丈的距离,却没注意她脚步顿了下来,直到耳边传来姑娘清脆甘甜的声音。
“老板,要一对兔儿灯,我和夫君一人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吃干抹净
见喜一直都知道,她对他可以有喜欢,有嫌弃,有嗔怒,甚至可以不限程度地以下犯上,但绝不可以有真正的恐惧。
旁人的畏惧是他权力和威压的点缀,只有她的恐惧会是他心头的恶刺。
这样的情绪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在两人之间自动隔开一道天堑,一切的喜欢都会被他认为是出自于害怕和谄媚。
这种喜欢包裹着一层虚假的外衣,内心却和旁人一样觉得他是个让人恶寒的怪物,这无疑是令他最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那是下意识的反应,头脑还未来得及思考。
好像突然回到回宫后初次见他的那一刻,与他信口下令说要砍她手脚一样心惊胆战。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他们之间已经经历这么多事,忘记将所有的温暖交付给彼此。
甚至还有幼时到如今十余年的牵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情分。
他在她面前温柔得不像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那样阴鸷的眼神——尤其是很认真的,似乎不带半分玩笑地说出那样的话。
声音就像淬了血,让人不寒而栗。
他若是继续方才的话题,再调侃几句或许会有转圜的余地。
可他却又沉默下来,连背影都透着冷意,让人摸不透心思。
路边的兔儿灯,是他最喜欢的朱色,连眼珠子都是一颗圆碌碌的红珠子串上去的,里头点燃烛火,散发着温柔而浪漫的光芒。
幼时,这是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孩子想要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念想。
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没有闲银买这些东西,只能在路边捡人家不要的,或者被玩到已经残破不堪的。
他进宫前过得也不好,应该没有买过吧。
她从袖中取了银子,买了两只,当然最重要的是想让他听到她的心意。
于是她便笑吟吟地在旁人面前故意唤他“夫君”,连兔儿灯都要成双成对的买。
果然瞧见他缓缓转身过来,面上的阴霾在慢慢消退,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存。
灯很大,用两根细细长长的小木棍提着,原本是不重的,可手里还有一路走过来买的五花八门的杂嚼,这样一来就只能用两根手指勉强夹着,指骨无可避免地酸痛起来,仿佛上刑。
他刚要上去帮忙,却被她抢先一步瞪一眼:“您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拿说得过去吗?啧啧,别人家的夫君谁不是包揽一切,只有您是庙里供奉的神仙。”
这一番谴责,连卖花灯的摊主都有些看不过去,明明这公子已经伸手去接,小娘子还偏偏说这样的话,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撒泼。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模样,方才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仿佛是他的错觉。
被夫人这般训斥竟也没见半点不高兴,反而是欣然接受的意思。
这倒有些像他们彩灯镇的规矩,只要手艺好、有头脑,一家之主各凭本事。
摊主心道,两人在家中,约莫也是小娘子做主得多。
梁寒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她好了,这一通数落他的话说出口,浑身的经脉应该都畅快不少。
他喜欢她的调侃,即便在外人面前下他的面子也无妨,更厉害的他都喜欢。
在没有危机感的地方,他愿意倾尽全力给她娇纵的自由,而不是小心翼翼试探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
其实只要她在他身边,眼里心里唯独他一人,那便怎样都好。
于是梁寒很从容地将她手里吃剩的烤羊肚、肉牙枣、果脯肉大包大揽地提过来,只留一根糖葫芦在她手里慢慢吃。
她开始闲庭信步起来,看着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东厂提督成为她的跟班,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方才心里的那枚刺瞬间被拔除个干净。
彩灯镇的夜晚也是彩色的,天幕被灯笼的光焰映衬出温暖的颜色,孩童的脸颊也被身侧拥挤的灯流染成斑斓的色彩。
梁寒漫不经心地往前走,面前忽然横过来一根糖葫芦,外面包裹着厚厚一层晶莹的糖霜,宛若姑娘饱满欲滴的红唇。
他并不喜食太甜的东西,或者说对入口的这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偏重的欲望,正要拒绝,她却秀目瞪圆,“您说的,我给什么您都吃。”
他想起那晚在床上情浓之时是给了她这么个承诺,即便他在外,尤其是在诏狱中时常失信于人,可给她的承诺却不能不作数。
思及此,只好倾身下来咬了一口。
蜜糖裹着山楂,有些粘牙,说不上多好吃,甜是真的甜。
见喜看着他在口中慢慢吃完,眨了眨眼睛又道:“好吃吗,再吃一个?”
梁寒有些无奈,奈何这人目光灼灼,满含期待,想必是吃得有些撑,又舍不得扔,所以由他来善后么?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凑近那颗冰糖葫芦时,她却忽然将手一让,樱桃色的嘴唇猝不及防地覆了上来。
他有些讶异她竟然使诈,可被她吻住的那一刻,心中顿时软下来。
滚烫的触觉和甜蜜的味道轮流拨动着心弦,似要将他的心肝血脉烧得沸腾。
四周投来无数愕然或雀跃的目光,却无法成为他们的阻碍。
他只恨手里提的东西都是累赘,让他没有办法将她腰身带近,也就无法更深地攫取她蜜糖般甜腻的美好。
他甚至有种全部扔掉的冲动,唇上的柔软却微微一抿,促狭道:“不许扔,我还要吃的。”
唇上的樱桃色慢慢褪去,露出自然鲜嫩的唇色。
她缓缓放下刚刚踮起的脚尖,离开了他冰凉的唇面。
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她抿了抿唇,手里摩挲着冰糖葫芦的竹签,装作自在地问:“吃干抹净了?”
梁寒望着她的唇色,低笑一声道:“算是吧。”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说不出的柔和。
她望着一眼瞧不见头的街市,忽然心生感慨:“如若能一直待在这里多好呀,山清水秀,悠闲自在,有宁静的一面,也有热闹的一面,还能与……与夫君日日相伴,真好。”
他心中动容,笑了笑道:“如若你愿意,往后可以隔两个月过来小住一次。”
她眸光微微黯淡下来,“不好,这次能这么舒坦快活,是用你受伤停职换来的机会,往后难不成也要如此吗?那我宁愿永远都在宫里。”
他望着街道两旁林立的花灯,心中忽然像是被挖去一块,漏了风似的,凉飕飕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野心和重担会在今年有一个了结。
走的是稳中求进的路,抱的是破釜沉舟的心,如果能够功成,对于皇帝,甚至整个大晋江山都是扭转乾坤的转变。
而他深处权力的中心,有时候就注定了有进无退、有去无回,若是轻易放弃,无异于玩火自焚,摔得比谁都要惨。
况且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间冷暖自知,说不贪恋权势是假的。
那种一手遮天的感觉一旦存在过,滋味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他也庆幸自己是这样的身份,即便她是变数、是牵绊也无妨,手底下万千厂卫是他的底色,让他有了保护她的力量。
这身份,轻易舍不了,却也困不住他的心。
他抬眸轻叹一声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再给我一些时间,紫禁城或许会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微微一怔,听到这句话似是漫不经心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隐隐含着千钧的力量。
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了。
他做的事情一直很危险,不用问也知道。她没什么大的心思,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给她就好。
见喜一身轻松地在街面上游荡,脚尖踢踏着路面的碎石,余光瞥到路边一个小小的首饰摊子。
一块半片的乳白色蝴蝶玉佩,静静躺在墨蓝色的缎面上。
玉佩并不起眼,与旁边那些金手镯、翡翠珠串比起来更是黯淡无光。
可她却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拿过那枚玉佩在手上细细端详。
白玉虽通透,却多磨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指尖拂过蝶翼上一条清晰的划痕,一种奇特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梁寒看到她拿着那块玉佩出神,“怎么了,喜欢?”
见喜摇摇头,眉头皱起:“好像小时候见过的,尤其是这道划痕好生熟悉。”
那摊主热切笑道:“姑娘好眼光,这玉是好玉,若不是因有几道划痕儿,也不会放在这里卖,姑娘若是喜欢便拿着吧!”
梁寒望着那半边蝶翼,忍不住问:“这玉佩还有一半?”
摊主连忙道:“看这玉的形状应当是整块蝴蝶佩一分为二,这是其中一块,看样子也是辗转出手多次才到了鄙人手里,至于另一半在哪,鄙人也不知道。”
见喜将玉佩翻个面又瞧,还是没什么印象。
她抬起手,突发奇想地将蝶翼放在额头上贴了贴,过往的一些零碎记忆倏忽涌上心头。
“厂督,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是见过这块玉的。”
她转过头,给他瞧自己的额头,指着眉心上方的位置,情绪有些激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乱跑,摔了碰了是常事,有一回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的玉佩甩出来,正好替我挡住了前额,玉佩上最深的这道划痕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磕到的。”
她想了想,心中又觉得怪怪的:“可我们家那么穷,怎么会有这个玉佩呢?难不成又是我舅舅从哪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有他就够了
满身划痕的玉佩,即便是触手温润细腻,也卖不了几个价钱,不过一锭银子就能让摊主喜笑颜开。
行至密道口,早在那处等候的长随接过梁寒两手杂七杂八的物件儿,两手空出来,他牵住了她。
密道有幽弱的光,仔细一些便能瞧见青石板的路面和两侧冷硬的石壁,可她刚得了蝴蝶佩,心情有些复杂,激动,好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那时候磕坏了玉,似乎还被舅舅打骂了好几日。
除此之外,她对这块玉佩再没有别的印象,究竟是不是家里的,又是如何出现在自己手里,后来怎么又不见的,她全都想不起来。
脑中翻涌着七七八八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好好看路,脚底猛一踉跄,若不是梁寒拉住她,恐怕就要撞到石壁上去。
他将她揪到身边,自己半蹲下身,“上来。”
言语里透着冷意,见喜知道他并未真生自己的气,只是责怪她不当心罢了。
考虑到他后背的伤才好不多久,她迟疑了一下,“我好好看路就是,不用您背我。”
梁寒没同意,见喜只好小心翼翼地攀上去,乖乖把双腿弯凑到他的掌心。
“祖宗,您后背真的好全了吗?会不会压痛?”
她的声音很软很轻,还有些急,附在他耳边,一点点滚烫的气息足够擦枪走火,将人身上每一寸血脉都点燃。
不过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梁寒探着前方的路,背上微微泛痛,压在刚刚痊愈的伤口上,每走一步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但是没关系,他愿意背着她。
甚至哪一日他遍体鳞伤,血肉淋漓,他也会一样稳稳将她托在掌心。
他面色夷然说不痛,只是问她:“对自己的爹娘还有印象吗?”
见喜摇摇头,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蝴蝶佩,叹了口气道:“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有记忆的时候便是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开始我也好奇自己爹娘,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就我没有。我问舅舅,舅舅只说爹死了,娘也不要我,自己跟人跑了,把我丢给他们抚养,后来舅母又换了个说法,说娘也死在了外面。”
她心里翻涌起淡淡的苦涩味道,虽然隔了这么久,对爹娘几乎没有一点情分,可自己的身世总是空白一片,内里也会有怅惘。
梁寒眸光一如既往的幽深凛冽,面色也慢慢沉下来。
“后来我就不问了,爹娘若真疼我,便不会把我扔给舅舅那样的人。而我过成那样,就算有爹有娘,日子也未必舒服多少。”
他听到这话眉头皱起,心口微微一痛,“秋晴知道吗,没有同你说过?”
见喜摇摇头,“姑姑只说和我娘是同乡,可她好像不喜欢我娘,不让我过问娘的事情。开始我试着打探过两回,都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听她的语气,应该是我娘没成亲就生下了我。她这个人向来规矩严明,我爹娘的事情又为世俗所不齿,在她那自然落不上一句好。若不是我被舅舅到处卖人,受尽苦楚,她也不会将我带入宫中抚养。不过,就算秋晴姑姑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很感激她,是她带我逃离了深渊。”
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她是爹娘私通生下来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就是个孽种。
见他沉默不语,应该是心疼了吧。
她笑了笑,在他耳廓轻轻吻了一下,“厂督,我没有不高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的小见喜呀。”
就算是孽种,那又如何呢?她有他,什么都够了。
梁寒将手掌收紧一些,可依旧面色不虞,眸光黯淡下去,寒声问:“你舅舅还在吗?”
见喜想了想,一边回忆一边道:“他有赌瘾,手里但凡有一点钱都会输个精光,我们家连米汤都喝不上。他这个人就跟过街老鼠一样,整日在外坑蒙拐骗,等我大一些,还带着我一起,舅母早就不想同他过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惦念,兴许早就不在了。”
说到赌瘾,梁寒不自觉地想到教自己武功的师父,一些不愿回忆的场景顿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也就在一瞬间,那种熟悉的、难以承受的压迫感攥紧了胸腔,疼痛伴随着晕眩笼罩着他,额角几乎青筋爆裂。
庆幸她紧紧靠在他身边,那样的不适感在触摸到她的体温后慢慢弥散,充血的双眼也在昏暗的环境中不动声色地好转。
这么多年,只要想起往事就会不自觉地气血翻涌,整个人陷入噩梦的漩涡中几近癫狂,无法抑制。
直到后来她来到他身边,这种症状才在慢慢减少。
若不是今日想得过多,他已经许久不曾犯病。
见喜不知道方才那一刻身下人经历了怎样的暗潮汹涌,直到摸到他额头渗出的冷汗,这才慌了手脚,“祖宗你怎么了,是不是后背很痛?你快放我下来。”
他摇摇头,牵出一丝笑意来,“没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很热?”
是热出的汗么?
她半信半疑,察觉到他脚步依旧轻快,也并不打算将她放下,便没有再多想。
她用袖口拭去他额头的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身子,冬天是您折磨我,夏天换我来折磨您,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说完脸颊薄红,他也低笑了一声。
见喜手里攥着玉佩,回过神来道:“舅母无意间和我提起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是有些余钱的,只是后来被败光了,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她忍不住想:“您说,那种山穷水尽的时候,怎么还会留下这么一块值钱的玉佩?是舅母的陪嫁么?好像不太可能,单我知道的,舅母就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好东西轮不上她。有没有可能,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可若真是如此,以我舅舅的德行,肯定到手就卖掉了,怎么会让我拿在手里把玩?也许是他不识货,偷来的可能性更大。”
梁寒揉了揉她膝弯,慢慢道:“你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么?”
他有些拿不稳她的心思。
东厂番子遍布天下,都是查案的好手。有这一块玉佩为线索,很快就能顺藤摸瓜理清一条线上所有相关之人,谁接手过,谁买卖过,玉佩的主人究竟是谁,甚至另一半在何处,都能查个水落石出。
如若真是她爹娘留下的信物,他应该很快能查清她的身世。
可这世上不是所有被遗弃的孩子都愿意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对他们来说也许还多一道负累。
就像她说的,即便她爹娘都在,她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见喜自然也知道他手眼通天,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这枚玉佩是否与她爹娘相关也未可知,他都有能力找到想要的线索。
可那是她想知道的么?
也许小时候还做过梦,觉得爹娘会有一天幡然醒悟,回来找她、疼她,将所有的爱还给她。可是当她被买主拿藤鞭抽打在身上时,在街边泔水桶里翻半天也找不到能入口的食物时,她忽然就没了那个念头。
有没有爹娘,又有什么所谓?
可永远不知道,心里总是空缺出一块,就好像临近真相的时候无法陡然收手,好奇心也会驱使她再往前一步。
“见喜。”
听她久久无言,梁寒忍不住唤她一声。
见喜回过神,咬咬唇,又犹豫了一下:“会麻烦吗?”
梁寒神色很平静,却是不容反驳的语气,“不会麻烦,往后不要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见喜点了点头,脑袋在他脖颈上蹭了一下,“您若是查到什么,唔……不值得说的话,就不要告诉我啦,您心里权衡一下,若是有必要告知我一声,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梁寒低低嗯了一声:“知道。”
他背着她走了很久,垂下头,默默记下她手中那枚蝴蝶佩的形状,以及纹路上每一个细节,到扶风苑时已经夜深。
案几上放着从紫禁城来的飞鸽传书,说的是后宫的事情。
见喜看到他眉头皱起,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了?”
梁寒没想瞒着他,道:“李昭仪被陛下打入冷宫了。”
见喜一惊:“为什么?”
后宫那么多娘娘,没有必要谁出了事都报到这里来。她直觉此事与贤妃娘娘有关,果不其然,听见他继续道:“贤妃与庄嫔一向交好,前几日庄嫔去永宁宫小坐,身子突发不适,太医诊断出来与贤妃宫中所用的香料有关。”
见喜一听就急了:“娘娘不会做那样的事,还有……庄嫔娘娘如何了?”
梁寒嗯了声,“庄嫔无大碍,只是背后之人用心险恶,想要除去庄嫔肚子里的孩子,嫁祸给贤妃娘娘,陛下自然知道这一点,最后查出来是李昭仪买通了永宁宫外院的一个婢女,在贤妃用的香料里做了手脚。”
见喜松了口气,虽然有惊无险,可细细想来还是后怕,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腰身,“幸好庄嫔娘娘没事,否则小殿下一定会伤心死的。娘娘那么好,为什么还有人想要害她们?”
梁寒道揉了揉她后脑,让她别担心,“庄嫔是小殿下的生母,贤妃是陛下珍爱之人,即便我不在京中,陛下也自会护好他们。”
他注视着案几上那封信,慢慢陷入沉思。
先前赵熠在暗中查过此事,梁寒知道贤妃宫里的香料出了问题,但并没有掺进任何对有孕之人不利的草药,而那香料早已在几个月前就被赵熠遣人暗中替换,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风险。
赵熠处置李昭仪,在外人看来是为庄嫔做主,替贤妃洗脱罪名,实则是以庄嫔的名义,为贤妃除去身边的隐患,当然也能够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李昭仪与皇后交好,其父又是魏国公一派,李昭仪被打入冷宫,对他们而言也是不小的打击。
梁寒虽与赵熠同龄,从他唯唯诺诺的年纪一路跟来,到如今帝王锋芒初露,既有缜密隐忍的态度,又不乏强硬的手段,赵熠的确成长不少。
即便没有他,皇帝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也许将来的某一天,皇帝不会再需要他。
姑娘白日去林中采桑葚,晚上又出门逛一趟集肆,原本已经累得不行,可街市上买回来的玉佩,以及宫里传来的消息又让她心有牵挂,躺在床上,两眼睁得滚圆。
他用手掌替她将眼皮子盖上,她又不听话地睁开,如此反复多次,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于是俯身吻下来,在她耳畔沉沉道:“睡不着,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她小脸儿一红,想到前几日被他磨得整夜无法安寝,吓得赶忙翻身,用薄毯挡住了脸,闷闷道:“我很困,真的要睡了。”
他大手揽过她腰肢,眸光却温柔,“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我是坏人
几日未曾安宁的后宫终于因李昭仪之事尘埃落定,可贤妃仍旧睡不着。
庄嫔肚子里的孩子无恙,但并不能因为劫后余生是庆幸,便否认了隐患的存在,如若她在永宁宫多待片刻,如若陛下来得晚一些,如若查不出香料出自一个外院侍女之手……
也许那个孩子就保不住了,而去冷宫的也会是她。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猎猎的声响。明明是暑热天,却有一种凄恻无情的意味,人心似乎也跟着寒凉。
她额上生出细细的冷汗,无意间错开他的手,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叹了口气。
手上忽然空了一块,赵熠微微一顿,知道她这几日睡不好,连熏香也不敢多用,心情比往日糟糕很多。
千头万绪涌入脑海,让他所有的谋求算计都无处施展。
他的手停放在两人中间宽敞的缎面上,进退两难,挠人心肝。
黑暗中沉默许久,他终于伸出手将她转过来,“姐姐,别担心,我在这,不会让你有事的。”
忽如其来的一双温热手掌,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想到什么,迟疑一会道:“陛下这几日不去延禧宫陪庄嫔妹妹么?”
赵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庄嫔是微微的晕眩症状,那与她原本的体质也有关,甚至不比最轻微的风寒严重多少,只是太医说得严重,否则此事只能轻描淡写地翻过去,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李昭仪在贤妃的香料中暗下手脚,若非发现及时,后果同样会不堪设想。
看不到的祸患尚且不论,对于已知的风险,他不会容忍一丝一毫的存在,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会替她铲除干净。
如若他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听到她在他枕边提旁人,他也许会失望。
只可惜,此刻他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
赵熠闭上眼睛,吁了口气,让她放心,“既然我能护得住宣儿,让他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自然也能护住他的母亲。庄嫔的事情,姐姐不必劳神。”
这话她是相信的。深宫中多少暗潮涌动,嫡子未出,太后和皇后势必对小殿下虎视眈眈。
前些日子她也见了,那孩子生龙活虎,冰雪聪明,一看就是被教得很好的样子。
前朝夺嫡之争并不少见,先帝的兄弟有的夭折,有的溺水,有的病弱而亡。而先帝的儿子们,留下的也没有几个。
赵宣这个孩子,还在庄嫔肚子里的时候便已经处于漩涡中心,而庄嫔又不是太精明的人,可见皇帝为护他周全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她凝眉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赵熠轻声说:“姐姐,把手给我。”
她怔怔转过头,赵熠抿唇朝她淡淡一笑。
往日在他心烦意乱之时,她也会给他一只手作为倚靠,而轮到她自己,似乎又无法做到那般坦然。
月色照进帷幔,浮上她清丽的脸颊,在柔美的轮廓上描摹出一圈淡淡的光影,将她整个人映衬得更加柔和。
他捕捉到她眸光中短暂的怔忡,撇去一贯的沉静拘谨,竟有几分可爱的呆滞,让人抑制不住想要吻下去的冲动。
喉咙动了动,他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摩挲一下她的面颊,从未触碰过的领域,柔软细腻得不像话,让他恍若置身云端。
玉扳指激得人浑身一凉,贤妃面上登时飞上一抹薄红。
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停滞下来。
赵熠也怔住了,缩手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和紧张。
压抑了那么久,等来这一次小小的僭越,虽然远远不够,但却已然是他能够迈出的狠狠一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隔了许久的沉默,现在该怎么解释?说她脸上有脏东西么,屋内连灯烛都未点燃,能看出什么脏东西。
恍惚中一只柔软温热的手伸过来,轻轻地将他握住,一切都好像如素日般寻常。
可他心中震颤起来,生怕呼吸再一个错乱被她发现。
贤妃心中亦有种说不出的混沌,他指尖滚烫,分明只触碰到一点点,却惹得人心火灼烧。
、
愣神了许久,她才心里整理好措辞,慢慢道:“我信陛下。这些年,陛下把小殿下教得很好,往后,陛下也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黑暗中,她竟听到他在耳边嗤笑一声,仿佛讥嘲,又有几分无奈。
她有些不明所以,转过身来对着他,头一回在他面前微微嗔视,“陛下笑什么?”
赵熠难得看她气恼,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他面前,好像从未见她有过一丝愠气。
如若能有办法,他恨不得将这一刻当作典籍孤本珍藏起来。
“我笑的是,姐姐说话总是像个老夫子,这是觉得我日日面对那些老臣还不够,所以要到姐姐这里来洗耳听训。”
贤妃有些哑口无言,心中生出淡淡的怅惘,沉吟许久,淡笑道:“陛下有时候还是孩子心性,听不得我这老夫子絮絮叨叨。无妨,我这个年纪的人说话,难免带着些说教意味,我自己也是知道的,陛下往后不听就是了。”
话说得古井无波,仿佛还是从前云淡风轻的语调,不掺喜怒,可赵熠却听出了酸酸涩涩的味道。
这种感觉尤为奇妙。
就像是院子里静静晒太阳的猫儿,从来没有脾气,那是因为对你不甚在意,所以连多余的情绪都懒得给你。
这样的猫儿,偶尔朝你发一次小威,是不是说明眼里、心里已经有了你?
思及此,他的心情顿时舒坦起来。
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又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手,“姐姐说什么我都爱听。”
……
卯时的更漏一敲响,见喜整个人蹿起来,往梁寒身上踹了一脚。
小脸红得跟蒸出来的螃蟹没什么两样,眼尾还挂着泪,声音也干哑得不行,扯着嗓道:“快给我拿出来!”
梁寒眼都没挣,懒懒应了声,伸手将她拽回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见喜躺在他身边乱蹦,仿佛活鱼下了锅,他闭着眼,忍不住抿唇笑:“有绳子拉扯也禁不住你这样动弹,不怕取不出么?”
她怒目圆瞪,将他两只眼皮扒拉开,露出一双惺忪疲惫的睡眼,“说好放到卯时,堂堂提督说话不算话,往后让人怎么信服您!”
他摁住她,“行了,躺好别乱动。”她立刻规规矩矩地搂住他。
狭窄的山洞内,表面并不平整的火球慢慢从里面一点点地挤出来,发出低低的嗡鸣,他用细绳牵引着,每走一步都异常艰涩。
她忍不住低吟出声,分明只有一丁点的移动,都牵扯出浑身的颤栗。
她抱住他脖颈,只能将那种难受的异物感转移到其他地方
比如他的肩膀,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被她尖尖的指甲抠出一排血印。
东西放进去很难,夜里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冲着这艰难的开端,怎么也不能轻易收手。
他狮子大开口,说一直搁到翌日午膳时分。
她震栗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那玩意的胡搅蛮缠,才片刻就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又听到他说放这么久,她登时瞪大双眼,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最后讨价还价,商议到卯时。
卯时也好,她想着就剩不到两个时辰了,咬咬牙总能捱过去。
可没想到后半夜竟过得如此漫长,时时刻刻保持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浑身都像被扎满了绵绵密密的小刺。
就像到了冰火两重天,整个人处于发烧的边缘。
后来她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意识迷迷顿顿,在他身上不知咬了多少遍。
呜呜咽咽一整夜,喉咙痛得不行。
他倒是很耐心地拍着她后背不断安抚,好心劝她睡一会,可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除非她已经是个死人!
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她耳朵比谁都尖,即便浑身脱水又脱力,也要第一时间将他拽醒。
按理说放了一夜,取出来应当不费劲,没想到那东西有自己的想法,鼓鼓囊囊又发了一通脾气,生生将她逼出了一身冷汗,双腿都像不是自己的。
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哭出来,若不是梁寒也在屋内,妃梧和长栋他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往往这个时候,梁寒对她都是最宽容的,任由她撒泼,他只是笑。
他叫了水,替她将双腿擦拭干净,冰冰凉凉的棉巾擦到红痕点点的锁骨,纤瘦白嫩的肩,有一种让人心颤的,想要捧在掌心的脆弱感。
他忍不住俯身下来,吻她的嗓子,黏黏腻腻的细汗,也有她独有的香气。
见喜委屈极了,臭骂:“坏人。”
他一边吻一边笑,“是,我是坏人,那你喜欢吗?”
她再次哭出声,在这个问题上她永远处于弱势。
说不喜欢,这狗男人就会黏缠哀切地在她耳边自暴自弃,逼得她一句气话都不敢讲,可是若是就这么让他得逞,自己又不甘心。
她咬咬牙没有回应,他又深深地吻上来,“昨晚在外人面前唤我什么?再唤一声好不好。”
见喜脸一红,咬紧了后槽牙,倔强道:“我不记得。”
微微干燥的唇面被冰凉湿润所包裹,他将她放到自己的掌心来,缓缓道:“我想听,说给我听。”
见喜浑身都麻了,眼里泛着光,“我嗓子疼,说不出口。”
梁寒低声诱导:“怎么样才能不疼?”
喉咙发出的低低震动,仿佛琴弦微颤,激得人起了一身疙瘩。
他的脸贴得极近,见喜困到杏眸低垂,也能看到他光洁如玉的下颌,漂亮的下颌线,在硬朗和柔和之间取得了绝妙的平衡,淡淡的冷茶香萦绕在鼻尖,看一眼便能止住呼吸。
他恐怕是给她灌了酒,一饮就醉。
她咽了咽口水,小声道:“睡觉就不疼,睡觉好不好。”
离天光大亮还有一段时间,她累了一天一夜,几乎闭眼就能入梦。
他将她放平,卧到她身侧来。
她靠在他月匈口,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自己睡着的前一刻,闷闷在他耳边软软喊了一句:“夫君,夫君,夫君,我睡啦。”
巳时,还未至午膳时分,厨房却亮起明火。
贺终一边禀告西厂近日的动向,以及刘承收庄田一事,一边望着小厨房内忙忙碌碌的掌印提督,心中已从大惊大骇慢慢趋于平静。
用绣春刀削雪梨、切银耳,恐怕还是头一回见。
督主大人的心思不好猜,贺终还是自顾自禀告说:“魏国公主动上交庄田的谣言借西厂番子口中传出去,太后娘家那几个兄弟全都乱了套,闹到族长处非要个说法,这回连魏国公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全撒在刘承身上,听说一脚踹得刘承口吐鲜血,床上才躺了两天,陛下那边又催着去办。”
梁寒头也未抬,轻哂道:“魏国公不厚道,就算刘承坑自己人,也不能动手动脚啊,伤了身子,如何替咱家孝敬太后?”
手中的绣春刀落在案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铛铛声。
不得不说,督主这刀工还真是精细,从未下过厨,却能将雪梨切得厚薄相当、有条不紊,实乃大成功力。贺终在心里啧啧两声。
切好的银耳和雪梨甫一入锅,梁寒忽想起什么,又从冰池中取出一块新鲜的瘦肉,切成细丝去了腥气,放入锅中一同慢炖。
贺终憨笑道:“这是给干娘做的?”
能让督主亲自下厨,即便是天皇老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况且,众所周知督主不食荤,喝一碗冰糖雪梨银耳粥还要夹带瘦肉的,恐怕也只有夫人了。
梁寒略略一抬眼,目光透着刺骨的凉意,贺终赶忙噤了声。
锅炉上转小火,梁寒洗净手,从书房取出蝴蝶佩的图纸递到贺终手中,“去查这玉佩的主人,还有玉佩的另一半,尽快查到如今在谁手中。”
贺终领了命,当即离开扶风苑,不再逗留。
梁寒往屋内瞧一眼,心底有种茫然若失之感。
他一向是个自私之人,甚至在替她找爹娘一事上有过迟疑。
倘若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他似乎可以堂而皇之地以一颗卑劣之心将她占为己有,甚至说服自己,他权势滔天,能给她想要的一切,远比她破碎不堪的家庭好上千百倍,她在他身边会是幸福的姑娘。
可如若那枚玉佩果真与她爹娘相关,若她爹娘尚在人间,也在四处找寻她……
他还能够坦然送她回去与家人相聚么?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真正疼爱孩子的爹娘,愿意留她在一个阉人身边,即便他爱她入骨,在世人眼中也只会是恶鬼缠身,是附骨之疽。
到时候,他该拿什么来要她?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tm费尽心思才摸到个脸,你居然进度这么快!
梁寒:还行,最近有点快乐,多谢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