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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互相伤害


    见喜想,但凡他有正常人的眼神,应该能发现她此刻就像锅里头捞出的虾,满身热得通红;但凡他有常人的听力,也该知道她胸口喘不过气,每一次吐纳都艰涩异常。


    可他是常人么?


    屋内长久的沉默之后,连炉鼎中香料烧灼的声音都听得到。


    终于,他将最后一点药膏涂抹完,见喜刚松了口气,他又将她身子正过来,双手悬在空中,仿佛随时能够将她操办。


    她登时大惊,赶忙垂眼去瞧,幸而胸腹有一层薄纱遮盖,否则她真成了他砧板上任意拿捏的鱼肉了。


    她努力屏息望着他,可这也改变不了胸口疯狂起伏的事实。


    这姿势,单她瞧过的寥寥几页纸的画册里,就出现了不下三次。


    “方才撞到哪了?”他平静地开了口。


    见喜愣神半晌,摇摇头嗫嚅:“没。”


    摔下时的确磕到了小腹,这会也半点疼痛都察觉不到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身旁铜盆边洗净了手,“书房还有奏本要批,你早些歇息吧。”


    这又不想搭理她了?


    她眉头一拧,察觉他情绪不对,赶忙拉着他衣袖不放:“都亥时了,老牛犁地也没您这么累!更何况,书房哪来的奏本?奏本不都搬到衙门值房里头了么?二月底您亲自遣人承办的!”


    他被她无情拆穿,面上顿时僵住,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僵硬。


    才失神片刻,她已迅速起身趿鞋下床,忍着疼,好一通火急火燎地小跑,将殿内所有的灯烛一盏接一盏地吹灭。


    她可没有抬手一挥便将满屋归于寂暗的好功力,事事都要靠自己来。


    屋内暗了又暗,最后只剩下帷幔旁的灯架上还闪动着微弱的光。她垂头看看,只能瞧见寝衣内隐隐的雪色,暗暗松口气,然后放心将他拉扯到床上去。


    心口在他身边砰砰狂跳,她有些不自在地解释:“方才去灭烛火,跑得有些喘。”


    他静静躺在她身侧,嗤了声:“腰不痛了?”


    这么快就能下地,恐怕伤得还不够重。


    她赶忙道:“痛呢,痛着呢!”


    被窝里四处摸索,终于捉到他的手,她小心翼翼地牵过来,绕着腰肢一圈,带到后背,“厂督,揉揉。”


    一声软软的嘟囔,仿佛在他心口掐了一把。


    她趁机抱住他,脑袋埋在他颈边,能感觉到身后那只手蜷缩一会,再慢慢打开,将冰凉的温度缓缓贴近。


    刚刚上完药,这会身上火辣辣的,他掌心的凉意于她来说堪比久旱逢甘霖,舒服受用得紧。


    她在心里紧张又窃喜,迟疑了一阵儿,去和他搭话:“白日在衙门,我不是故意冲您的,您瞧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惩罚我了,您就别生我的气啦。”


    避重就轻,这是她惯常的本领。


    他在幽弱的烛火光里眉头紧蹙,脸色早已经阴得滴水。


    她料想他心里也不高兴,方才那句“外人”听得她的心都瑟缩起来。


    他心思一向迂回敏感,比山路十八弯还要多几道弯,难伺候是真难伺候。


    见他闭口不言,她上手去摇他身子,“您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啦。”


    他被她晃来晃去,心内冷嘲一番,她还真是厚脸皮,没台阶也要自己砌台阶下。


    索性冷她一阵子,让她也尝尝煎炒烹炸、五味杂陈的滋味儿。


    他方暗下决心,颈边又吐来她绵绵软软的气息,“厂督,他们都说……说您喜欢我,这事儿……靠谱吗?”


    梁寒心内猛地一缩。


    这话比失传已久的宝刀还利索,直刺得心门四分五裂。


    摩挲着她后腰的那只手瞬间里凉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绵延的热气,先从她体内翻腾起来,而后瞬间将她的温度锁死在他掌心。


    这话说出来看似不经意,可天地可鉴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脸上像烧开的水,一颗心堵在嗓子眼,尽管死死压抑着,可也挡不住她浑身的颤抖。


    烛火在黑夜里晃动着,似乎也忍不了这样沉默的氛围。


    他蹙着眉,沉吟许久,忽然寒声斥她:“问话就问话,你抖动什么?”


    见喜:“……”


    一句话回得她心慌意乱。


    好得很,口舌逞英雄,他又无情地把所有的尴尬和无措塞回给她。


    她真想豁出去算了!横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收也收不回。


    于是咬咬牙将手臂箍在他腰身,狠狠将他往身边一带,撞得自己龇牙咧嘴得疼,也不管不顾。


    “我抖动,是因为我紧张,您抖动又是为了什么?哦,您自然不会紧张。”


    一个“哦”字,说得轻飘飘的,略带讥嘲的语气。


    她在昏暗的灯光里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眼里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可惜什么也没有。


    最羞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尴尬的总不能只有她自己。


    她手肘撑着身下的锦垫,又整个人攀到他身上来,近到彼此呼吸相接,口唇只剩下不到一指的距离,她促狭地笑了笑。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冷冷凝视着她:“下去。”


    “我不下。”


    见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庆幸烛光太暗,否则还不将她所有的怯懦袒露于人前!


    她铆足了劲儿道:“我就要听您亲口说,否则我心里不安。还是说,得顾及一下您掌印提督的脸面,这话得我先说不成?好啊,您要实在是没胆子、好面子,那我就先说啦。”


    她小嘴叭叭地吐着热气,带着甜丝丝的蜜桃味,让他心中隐伏着悲痛,又期待得快要发疯。


    手指攥紧锦被的一角,指尖犯了白,腿脚忍不住地哆嗦着,可凝视着他的眼神却坚定异常:“我喜欢您,这辈子就喜欢您一个人,不管天下人怎么看您,说您穷凶极恶也好,只手遮天也罢,那些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您高不高兴,有没有吃好睡好,跟您作对的、诅咒您下地狱的人有没有少两个。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恨您,也没有关系,我喜欢您。您瞧我什么都给您看了,还不能让我脸红一阵子吗?天底下哪个姑娘在喜欢的人面前不是害臊得没边儿!您就算大权独揽,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我脸红心跳啊!我也从没将您当外人,您要是没意见,倒是可以当个内人什么的……”


    她说得哽咽起来,声音越来越虚,越来越软,眼底像揉碎了一池的星光。


    他静默地听着,最后哑着嗓子问:“说完了吗?”


    她一怔:“完……完了。”


    他喉咙动了动,冰凉的手掌覆在她后脖,压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然后缓缓吻下去。


    用舌尖描摹她的唇形,兴许能勾勒出世间最动人的图案。


    湿润的唇齿间像蘸了蜜,在他心口的伤疤上一寸寸地贴合。


    蜂蜜能治伤减痛,也能招来蚂蚁,一寸寸地啮噬,让人痛不欲生,也让人甘之如饴。


    被他吻得舌根发麻,她好不容易抽回些自己的意识,横眉瞪目地想着,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什么都没交代,就想要亲她摸她?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前两回也是,一会咬脖子,一会儿吻舌尖,当她是死的吗!


    心里这样一想,带动手上的劲儿,攒着劲儿一把将他推开。


    他兴致正起,经她这一搅和只能被迫停下,嘴边粘连的口水丝儿还挂在她下巴。


    四目相对,她也茫然不知所措,愣愣地瞥了眼自己的手,似乎不大相信方才将他推搡开的是她自己。


    他面色骤然沉冷下来,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阴狠暴戾的东厂提督。


    这眼神瞧得她心里发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赶忙昂起头,挺直了身道:“您不厚道!”


    梁寒漫不经心地笑着:“我何曾厚道过?”


    见喜急眼道:“您不给我说清楚,我心里害怕!您仗着自己的身份,又仗着我喜欢您,就算是对我上下其手也没人敢说半个不是,可我呢?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么?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暖床的工具?”


    他眼中寒光一掠,抬手扶着她肩膀,将她往身边一带。


    她下意识惊呼一声,脚底不稳,整个人撞到他胸口上,脑中混沌着,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当真想清楚了?”


    他舌尖掀起苦涩的意味,指尖抚摸着她细嫩白腻的后颈,沉沉在她耳畔道:“平日里我纵着你,上天入地都由着你,知道你伶牙俐齿、舌灿莲花,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你计较。可我不同,一旦点了这个头,往后可就容不得你后悔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总觉得自己理解无能,是她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什么舌灿莲花,他以为她在说笑么。


    梁寒勾起一侧嘴角,冷声一笑:“如你所见,我恶名在外,千夫所指。旁人若负我一分,我定让他后悔此生为人。换做是你,若是欺我负我,也一样。前路是刀山火海,你若想同我一道走,回头便是死路一条。所以现在,你还有后悔的时间。”


    他的脸近在眼前,幽暗的烛火下勾勒出极好看的轮廓,简直是玉石雕刻成的人,可眸中的冷意却瞧得瘆人。


    这模样,放在几个月前兴许对她还有用,他大概是想看她哭哭啼啼地跪下来求他饶命,往后她再不敢说这样的胡话了……当然不会!


    老祖宗大概还不知道,她浑身的胆色全在他一人手笔!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是您说的,纵着我,上天入地都由着我?”


    他微微怔了下,不知道她那颗脑袋里又在琢磨什么。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她也由不得他后悔了!


    气势汹汹地俯身下来,檀口贴紧他冰凉的唇面,这还远远不够。


    她恶向胆边生,忽然想试试自己这口白牙结不结实,于是张口咬住他下唇,闷声一响,狠狠啮出个口子来。


    互相伤害,谁还不会了!


    跟着他呆在一起久了,似乎也喜欢上这点带着腥味的甜蜜,渗在唇齿间绽开妖艳的花,黏腻的快乐蔓延至五脏六腑,每一根手指都酥麻得没了骨头。


    他开始默默回应,从她唇边一点点地内移,很快反客为主,将她脸上那点仅存的得意劲儿抹杀得干干净净。


    她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来,想要寻个罅隙透口气都做不到。


    他一手置于她后脖,一手牢牢箍住她下颌,低沉清湛的嗓音透过唇齿传进她颅内。


    “再说一遍,喜欢厂督吗?”


    每个字都带着切肤的痛,是他自心底发出的声音。


    倘若他是正常男人,今夜怕是早已经沦陷在媚人的春夜里,让她尝尽风月云雨的美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惜他是个废物,却又生性贪婪,想要将她拉进肮脏的泥泞里,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再说一遍,嗯?”


    他带着诱导的意味又问了一遍,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能腾出口来回话,箍住她下颌的手指也慢慢收紧。


    她微微吃痛,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浑身被死死钳制着,几乎溺毙在他怀中,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


    眼眶一热,滚烫的泪珠从右眼的眼尾缓缓垂落。


    蓦然而来的咸咸味道,令他心口一窒。


    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慢慢松开她,撞入眼眸的是满脸憋得通红的,气咻咻的姑娘。


    见喜熬红了眼,大口地喘着粗气,狠狠将他往外推了一把:“至于吗!至于吗!我不过是咬了您一口,您就要像对待诏狱里的犯人一样对我?又想憋死我,又想听我说喜欢您,脸咋就这么大呢!”


    他被她气得发笑,指尖在下唇瓣抹了下,淡淡的血色瞬间充盈指尖,是美妙的颜色。


    她卷着被子将自己埋进去,想了想,又怒冲冲将脑袋探出来,“今天最后一遍,喜欢!我睡啦!”


    实在不行,明日您再问我吧!坏厂督。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放我下来


    御街东码头到西边的群芳阁,如今成了西厂番子横行之地。


    以往东厂拿人,大多雷厉风行,数十个锦衣卫齐番上场,或提进诏狱,或当场斩杀,毫不拖泥带水。


    西厂行事则不同,镶金边的花孔雀一般,飞鱼服是浓丽惹眼的秋香色,先在大街上耀武扬威一番,吓退一众布衣百姓,查人查案先得一长串地自报家门,拿进衙门也不急着审问,示威是最重要的一步。


    群芳阁对面一扇隐蔽的雕花窗后,二档头轻嗤了声:“西厂才成立几日,就已经闹得民怨沸腾了!依属下看,咱都不用给他使绊子,没准明日自己就摔得粉身碎骨了。”


    身后的檀木桌案前,梁寒慢悠悠地往外瞧了一眼,唇角一勾:“你错了,没了太后和魏国公,他连个屁都算不上。给他使绊子,脏了咱家的手。”


    呷了口江南上供的明前龙井,唇齿间茶香四溢。


    茶碗是清亮细腻的白瓷,每一片嫩叶皆匀整肥厚,如鲜翠的雀舌般在湖心摇曳,杯盖轻轻一拨,连指尖都沾染了淡雅的香。


    一炷香的功夫,外头传来动静。


    群芳阁外,三五个番子拉扯住一个披头散发的醉鬼,那人喝得满脸通红,衣襟大敞,皂靴都扯掉一只,嘴里骂声不迭,“你们岂敢!你们岂敢动我!”


    二档头迈步窗前去瞧,忍不住讥笑一声:“刘承大概想破头也想不到,分明是冲着吟反诗的逆贼去的,可等着他的是工部员外郎的草包儿子,青楼姑娘使个激将法一激,便将他老爹放卖工匠、盗卖木炭之事全都抖落出来了。”


    梁寒垂眸,唇角缓缓一勾:“刘承一向有耐心,这是他的长处,否则没等到里头祸从口出就已经按捺不住进去捉拿,到时候证据不足,还得咱家费心补上。”


    他含笑起身,望向群芳阁外杀猪屠狗般的场面:“我朝对贪墨一案严刑峻法,只折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哪里足够,西厂若不愿深挖,咱们帮他一把。”


    二档头拱手应了个是。


    工部大半都是魏国公身后的人,多年来贪赃枉法之人不在少数,连一个小小的屯田郎中手里都堆着赃钞,六品以上官员更是没几个干净的。


    梁寒笑了笑,嘴角弯成个春风和煦的弧度。


    不是要成立西厂么?窝里斗的表演实在看得人舒心。


    楼下门朝南新开了一家书斋,梁寒路过,漫不经心地朝里头看一眼,偏头过去吩咐道:“挑几册时兴的的话本子带回去。”


    长栋颔首应下,梁寒略一思索,又添了句:“最好是字少的,带图画的。”


    小姑娘爱看这个,然胸无点墨,满纸的字铺在眼前难免受累,不若图案来得吸引眼球。


    长栋抿着唇,心中会意,抬脚进了书斋,那二档头也来了兴致,跟上去四处翻看。


    文人看经史子集,闲人看风花雪月,都是书斋卖得最好的几类书。


    长栋在架几案上挑了几本,二档头瞥一眼,无非是玉堂春、杜十娘之类早就嚼烂的故事。


    二档头皱了皱眉,觉得没意思,“你拿这些有何用?”


    说罢拉着长栋绕过多宝格去了内堂,在角落里一排秘戏图前停下脚步。


    长栋微微一惊:“这……这不能够啊。”


    二档头恨铁不成钢:“督主说了,要字少的,带画儿的,言下之意不就是秘戏图么!好歹你也跟了他几年,这点心思还猜不到?”


    长栋仍觉不妥,摇了摇头笑说:“督主不好这个,买回去不怕他剥了您的皮?”


    二档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没瞧见么?大好的休沐日,可督主从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若放在以往,一整日在外东奔西走,指不定连提督府都回不去。如今呢,正事要做,夫人也要陪,不过休沐两日,还想着把夫人带出宫来溜达,盯得跟眼珠子似的。”


    他贼兮兮地笑了笑,低声道:“你可瞧见督主嘴上咬的口子了?除了夫人还能有谁。这都几日了还没消呢!你说督主不好这口,这又该怎么算?”


    说到这个,长栋也垂头笑,只是嘴角弧度不敢放大,生怕有双眼睛在后面盯着。


    跟在老祖宗身边,谁不得仔细瞧他的脸色行事,不论是朝廷的官员,东厂的番子,还是府中的下人,便是瞧见了也不敢拿他打趣。


    长栋觑了觑那图册,花样还真不少,有些隐晦的工具书都是成套编撰的,这种书压根不愁卖不出,上至苍苍白发八十老汉,下至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谁家中还没点私藏。


    长栋忽然就想到了库房里那几大箱子宝贝,心下唏嘘不已,除了年头上被夫人拿去逗鹦鹉的勉子铃,其他宝贝皆在箱笼深锁,简直比明珠蒙尘还要可惜。


    二档头见他仍在迟疑,直接从架上挑了几本适用的往他手上摞,“横竖是拿给夫人看的,这事儿的关键还得看夫人。”


    长栋疑惑:“怎么说?”


    二档头兴致勃勃:“这几本图册就混在话本里给夫人送过去,来日夫人学明白了,自然缠着和督主翻云覆雨,大闹天宫!待督主品出个滋味来,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经他这一提点,长栋当即想通,督主的马屁拍不得,拍夫人的也一样。


    院墙内新扎了秋千架,两边的秋千绳上日日都缠上新鲜的桃花枝。


    微风一过,香气袭人。


    明媚的光瀑里,见喜悠闲地趺坐在宽大的秋千板上晒太阳,背倚粗壮漂亮的桃花绳,鹦鹉笼子就搁在腿间,手心里摆着剥好的瓜子仁,自己吃一个,鹦鹉吃一个。


    余光瞥见垂花门外朱红的人影走近,她幽幽叹了口气,“这鸟儿摸着柔软,怎么偏偏这么嘴硬呢。”


    鹦鹉愤愤地啄了一下她的手心,她“哎哟”一声,气势汹汹地瞪回去,“不仅嘴硬,还咬人呢,真是把你惯坏了!”


    梁寒走到近前,瞧她将自己作弄得满身狼藉,身上甚至还有股鹦鹉的鸟屎味儿,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一抬眼,装作惊喜的样子:“厂督回来啦。”


    梁寒掩鼻后退两步,她挪开鸟笼,正要从秋千上下来,可这姿势不大方便,两腿叠在秋千板上,右腿往外一抽,秋千就朝一个方向倾下去,身下不稳,险些要从上面摔下来。


    “厂督救命,嘤!”


    梁寒太阳穴抽痛不已,只好上前一把揽过她腰身,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屁/股一凉,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稳稳地坐在他手掌。


    见喜愣愣地望着他,脸颊蹭地飞上一抹红,浑身的血液悄然升腾起来。


    “放……放我下来。”


    她咬咬唇,说得心虚不已。


    分明是自己作的,想要他抱抱,可现下这奇怪的姿势实在让人进退两难。


    “您今儿个公务忙完了?”


    “明日还去衙门么?”


    “吃饭否?沐浴否?”


    ……


    任她怎么扯开话题,梁寒只是嘴角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心跳砰砰不止,指尖微微泛软,身上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与他掌心贴紧的地方忽然温热起来,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门外有人的脚步声,她顿时大骇,赶忙将小脸垂下来,“别人瞧见了,您是想羞死我!”


    梁寒嗤了声:“又知道羞了?看来胆量还是不够啊,外强中干可不好,纸糊的老虎似的,叫人怎么瞧得起你?”


    见喜果然一点就着,这不是羞辱人么!


    忽然想到一事,她当即底气充盈起来,从袖中取出个红衣裳的面人儿,大咧咧地朝他笑说:“都忘了,上元那晚我在御街上买了个小玩意儿,自己还没玩够呢,家里便遭了贼,我说哪去了呢?原来在咱们督主大人枕下藏着呢。”


    她拿着与他七八分相像的面人在手里耀武扬威,“您治下不严啊,这贼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一定得好好查查。”


    他猛地松了手,将她放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


    身子忽然往下一坠,见喜惊呼一声,眨眼的功夫,那张光华绝伦的脸倏忽在眼前无限放大,方才那一瞬的后怕,让她忍不住抬起双臂攀住他脖颈,悬挂的双腿也一并用上,牢牢勾住他膝弯。


    她呆愣地望着他,狭长的凤眸,描摹出动人心魄的形状,黑曜般的墨瞳,仿佛深深的漩涡拉着她沦陷。


    让人窒息,让人神志不清。


    和风一掠,她眨了眨眼睛,眼眶红了一片。


    他皱眉:“又怎么了?”


    她不争气地留下眼泪:“您太好看了,这是造了什么孽,让我得到您。”


    梁寒:“……”


    见喜泪眼婆娑,呜咽道:“我知道了,我一定是老天爷指派来惩罚您的,这辈子您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所以得有个上蹿下跳的来压制您。而我呢,又太过良善,老天爷要赏我,于是将您递到我嘴边,给我解馋。”


    梁寒瞧她演技又精湛许多,简直能上戏台子和伶人一较高下。


    见喜吸了吸鼻子,无限怅惘,“所以我决定了。”


    梁寒目光沉沉:“什么?”


    见喜拿出十二分的胆量扑上来,滚烫的气息在两人咫尺的罅隙里腹背受敌,她将樱唇贴在他嘴角,“不用您费心查了,我来替您惩罚贼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您别敷衍我


    督主大人果真日理万机,才熄了灯打算歇下,外头又来人说有要事,非去不可。


    梁寒起身更衣,见喜在一旁连连感慨:“乡下拉磨的驴都没您这么忙,当真是休沐日么?怎么瞧着比平日事情还多些。”


    梁寒回过头来捏了捏她的脸:“不用等我,自己先睡。”


    她趁机捉住他的手:“往日寒冬腊月的我给您暖被窝,如今春光大好,眼看着就要入夏,屋里的炭炉都收起来了,您是不是也用不着我啦?”


    梁寒弯了弯唇:“想听好听的话?”


    她笑盈盈地点点头。


    梁寒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还真有些难。


    平日里冷言冷语信手捏来,没想到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马失前蹄。


    真让她痛快,显得没脸,若让她不痛快,自己又牵肠挂肚,衙门里的十年大案也没有这么难缠。


    算了,先让她得意一阵子吧。


    他倾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够么?”


    酥酥痒痒的气息落在脸颊,带着淡淡的茶香,挑起她身上的每一颗小米粒。


    她咬了咬唇瓣,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歪头笑道:“不是这种,说话您不懂吗?”


    他听不懂,又俯下来在她唇上小酌一番。


    这张脸不能细看,一看就让人神魂颠荡。可就是这旁人眼中天底下最危险的恶人,此刻正陪着她嬉笑欢愉,柔情缱绻。想到这处,心水不由激荡起来。


    她忍得辛苦,险些忘记自己是谁。


    在功亏一篑之前,终于一鼓作气将他推搡开,切齿笑道:“也不是这种,您别打算敷衍我。您是红尘客,不是佛门人,说句喜欢我、离不开我,就这么难为您?”


    女人难伺候的时候,架子比司礼监掌印还要大。


    梁寒偏头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然一笑。


    见喜登时头皮发麻,这是琢磨着给她上刑呢!


    还没反应过来,饱满的屁/股肉在他手里轻轻一颤。


    冰冰凉凉的指尖一掐紧,带着轻微的痛和绵密的酥,还有无数乱七八糟的感觉,一股脑儿地冲进脑子里惊雷般炸开,身上无数的小火苗瞬间燃起了燎原之势。


    她霎时红了脸,杏眸瞪圆,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面上更是难堪得紧,平日里生人勿近的厂督,怎、怎么能做出这样无赖的动作呢!


    她下意识攥紧了被褥,羞得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在里头。


    她的窘迫和震惊,他瞧在眼里,不过一笑置之。


    随即起身,一身朱红蟒袍,腰间掐镶金革带,脚底踩云纹皂靴,又是一个英俊挺拔,光风霁月的东厂提督。


    梁寒一走,被窝里空空荡荡,热气腾腾。


    就像柴火堆上炙烤的铜壶,里头热浪翻滚,滚烫的热水从壶嘴里漫出来,浇在壶下的火堆上,霎时升腾起满屋的白气。


    她干脆掀了被,以手为扇,躺在床上给自己降温。


    羞赧之余,还有些气愤。


    有段时间,绿竹是抱着她睡觉的,那丫头就爱动手动脚,说她比豆腐脑还要软。


    虽然这说法夸张了些,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悄悄伸手探下去揉了揉,的确不是凡品。


    真是便宜厂督了!


    见喜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床上叹息。


    妃梧觑见里头仍光亮如白昼,一进来就瞧见她只着了件薄薄的寝衣,四肢伸直了放在床上纳凉。


    她微微一惊,忙上前探看:“夫人怎么不盖被,小心着凉了。”


    见喜赶忙拿手背遮住一般的脸,生怕她瞧出端倪来,长长叹了口气:“不凉,这天儿越发热了,等到了夏日我可怎么办呢?”


    妃梧怔忡了下,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有几分寒意,和夫人好似不是一个季节。


    督主的身子受不得凉,夏日也从未用过玉簟,不知今年会如何。


    看着床上人微微泛红的脸颊,妃梧从箱笼内取出那把乌骨泥金扇,走到床边替她轻轻摇着,“督主在京郊有一处别苑依山傍水而建,夏日很是清凉,您到时可以过去小住几日。”


    见喜眼前一亮:“依山傍水?好地方呀,那得值多少银子!”


    妃梧蹲下来,笑道:“奴婢也不清楚,那别苑重修也有两年了,可惜督主素日里公务繁忙,至今还未涉足,夫人若是想去,督主一定会答应的。”


    见喜笑了笑,想想就心里痒痒。


    想到一茬,见喜忽然侧过头看着她:“妃梧姐姐,厂督让你为我梳发髻,你会不高兴吗?”


    妃梧对上她的目光,微愣了愣。


    那日没有保护好夫人,原本是罪该万死的,督主的绣春刀已经出了鞘,她亦抱着一颗必死之心,却没想到架在脖子上的刀,竟是难得收了回去。


    除了夫人,想必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幸好夫人没有大碍,否则奴婢也没脸活下来,往后奴婢跟着您,定将世上所有的发髻都学一遍。”


    妃梧知道,督主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倘若是她遇到埋伏,或是东厂任何一位档头遇到危险,不用多说,督主也能将敌人碎尸万段。


    无他,“犯我一分,百倍偿还”,这是他的原则。


    可若是夫人开了口,阎王殿里也能将人救回来。


    夫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只要她说,督主便肯听。


    这就是区别。


    以往她一心认为喜欢便是赴汤蹈火、马首是瞻,只要他心里痛快,做什么都是对的。


    可夫人不大一样。


    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不愿旁人恨他、怨他、辱他,这比伤在身上更难过,所以宁愿拂逆,也要帮他减少无端的杀戮,减轻这一身罪孽。


    她的喜欢,在这面前应当是自惭形秽的。


    妃梧在心里长吁了口气,抬眸瞧见她百无聊赖,忽然想起方才箱笼内叠放的话本,便提议道:“长栋今儿从书斋买了话本,奴婢拿来给夫人看看,兴许能生出几分睡意。”


    见喜忙点头道好,妃梧便将扇子搁在春凳上,转身去木箱中取书,翻看两本后挑了《白蛇传》,却发现话本下压着薄薄一册春/图,再翻两下,又见一册。


    妃梧手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拿哪一本过去。


    买书这事儿是长栋办的,书也是长栋搬过来的,可妃梧直觉长栋不会擅作主张,那就只能是……督主?


    原来画册是重点,话本才是拿来欲盖弥彰的么?


    想到此处,妃梧还是有些犹豫,斟酌了下词句,向见喜道:“夫人是想看故事,还是想看……绘本?”


    见喜眨了眨眼睛,摊手道:“都可以,要不先看绘本吧。”


    ……


    东缉事厂。


    番子带回来的,是在外头寻了整整两年的人。


    此人名唤韩敞,是当年兵部侍郎顾淮府上的一名幕僚,也是顾淮与靖王相互勾结最为关键的人证。


    建宁年间,兵部下辖五军都督府,京中卫所的数万兵力皆可凭兵部侍郎印信调动。


    适逢靖王犯上,大军直逼京城的紧要关头,这韩敞竟拿着调兵遣将的印信入五军都督府假传诏令,直接引发卫所出兵延迟,一度军心不稳。


    先帝为此震怒,下令捉拿此人,可韩敞却在假传诏令之后失了踪迹。


    这韩敞在京中亦有些声名,与顾淮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兄弟,先帝早前也有耳闻。


    战事最终有惊无险,靖王死于乱军之中,顾淮也断然表示对韩敞一事全不知情,可口说无凭,如何能够平息帝王之怒?


    凭借韩敞与顾淮的亲密关系,加之那韩敞携带印信自此销声匿迹、生死未卜,即便人证物证不足,顾淮这勾结乱党的罪名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京官与藩王勾结是大罪,何况是有调令职权的兵部侍郎。


    先帝直接在朝堂撂下一句“午门杖毙”,而后圣眷正浓的顾淮之女顾昭仪亦被打入冷宫,次年就在宫中病逝了。


    贤妃的父亲虽与其兄顾淮同朝为官,却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光禄寺少卿,因此未受牵连,可也因兄长一案气急攻心吐了血,自此卧病不起。


    这是贤妃心中长久以来的疙瘩,即便她嘴上不提,赵熠也明白。


    不论当年真相如何,他都要重新彻查此事。


    若顾淮当真是冤枉的,他会还顾家一个交代。


    早在亲政不久,赵熠便令梁寒暗中调查当年顾淮一案,尤其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找到当年假传诏令之人。


    派出的暗探两年内走遍大江南北,终于在浙江严州府辖内一处破败的关帝庙内发现了韩敞的下落。


    只可惜,番子找到的已经是一具腐臭的尸体,且身上并未搜寻到当年的印信,唯有右臂隐见的胎记能确认其人正是消失十余年的韩敞。


    据仵作所言,此人腹中尚有残余的鼠药,应该是在破庙之中误食而亡。


    十几年前的大案,能寻到人实属不易。


    或许还有东厂之外的势力同时在寻找此人,又或许是旁人故意引他发现此人,想让他断了查下去的念头。


    眼下人证已死,唯一能还原当年真相的,似乎也只有那一枚消失的印信了。


    梁寒盯着那具腐尸,沉吟良久,吩咐道:“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偏偏在你们找到人之前服药而亡,继续查,尤其盯紧魏国公府,那印信便是石沉大海,也要给咱家捞出来!”


    从东厂衙门出来时已近丑时,梁寒正欲翻身上马,耳边忽有夜风肃肃呼啸而过。


    再一凝眸,几十片拇指大小的竹叶刀借着劲风齐齐飞射而来,梁寒猛一闪身,轻点马背飞身而起,下一刻,那锋利的薄刃已从马上横削过去,撕裂的马鸣声登时炸破了整个暗夜。


    手中剑鞘出手一挥,“哐当”几声脆响伴着刀刃的寒光,另外几枚竹叶刀亦被打得四零八落。


    刺客见未得逞,并不恋战,正打算从暗处撤离,然埋伏在东缉事厂内外的番子一发现动静,登时从各处暗角拔身跃起,一拥而上,寒光在漆夜撕开一道道口子,不出半晌功夫,那些黑衣人已在面前叠尸成山。


    为首的黑衣人尚有一口气在,迎上梁寒阴毒森沉的目光,立时咬破口中毒囊,闷哼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这些此刻几乎都是各府豢养的死士,经历多了,也就无关痛痒。


    二档头奔上前来,瞧见他脖颈间横出一道两寸长的口子,虽渗血不多,瞧着却触目惊心,“督主您受伤了?”


    梁寒皱了皱眉,抬手在脖间抹了下,鲜浓的血色绽于指尖,忽令他心情畅快起来。


    回去吓吓姑娘,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他在暗示她


    见喜躺在床上看绘本,妃梧抿着唇,默默退了下去。


    看这种书不需要人在身边伺候,夫人勤学好问,若是兴致上来,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难免令人尴尬,妃梧也并非什么都能够解答。


    考虑到小命问题,二档头挑的基本都是较为隐晦的循序渐进式教学。


    比如第一页还是公子和姑娘逛园子,下一个画面是姑娘和侍女坐在亭中赏景,而公子行至假山后头,远远瞧见姑娘娇艳容颜。


    而后是公子和姑娘打照面儿,公子彬彬有礼,拱手作揖,姑娘羞涩还礼,垂头低笑。


    见喜嘴角弯了弯,笑得见牙不见眼,津津有味。


    又翻过一页,画上人痴缠一处的场景猛然撞入眼中。


    见喜当即瞳孔一震,笑容僵在嘴边。


    公子和姑娘竟……竟已躺在了一张床上……


    这就……就行房了?这未免太快了些!


    一般的话本不都是兜兜转转几个弯子,非得看得人抓心挠肺,一直到最后才团聚美满么?


    震惊之余,见喜不禁吁了口气,想着才刚见面就这般浓情蜜意,兴许磨难都在后头呢。


    再往后翻,依旧是两人捻齿咂舌,藕断丝连的画面。


    接下来的几十页,两人再也没有从这间厢房出去过,其间姿势千奇百怪,花样十足,阵地更是从床铺到春凳,到书案,不拘一格。


    还有些闻所未闻的小玩意,看得人浑身发烫,热血翻涌。


    见喜本已不想再看,可心里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直到后面又瞧见公子取出个小金铃,放、放了进去……


    见喜一霎间目瞪口呆。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逗鹦鹉的雕花金铃,连铃面的图案都十分相似。


    这这这……难不成竟是这么个用法么?


    见喜吓得小手一抖,画册从手边滑落,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玩意真能塞得进?


    联想到那铃铛在手里欢快跳动的模样,此刻在姑娘身子里岂不是也……


    她又想到长栋当时支支吾吾的模样,像舍不得把铃铛给她玩,后来厂督还笑她说“这点就受不住”,这点,这点?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全天下就她一人不知!


    她还兴致勃勃地拿在手里四处招摇晃荡,在他们眼中岂不是同看傻子无异?!


    见喜整个人呆住,身上还一阵阵发热,脑海中全是方才的画中的盎然春色。


    除了铃铛,还有手、瓷、玉,更有一物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其间妙趣,光看姑娘面上快活的神情便可领略一二。


    起初,她以为这是本一见钟情却又久经磨难的故事;后来,她觉得或许是段坠入情海,缠绵悱恻的爱情;再后来,她发现这原来是一本


    说得文雅些,该叫工具书。


    没有男人的玩意,也有其他的玩意,即便是太监也能玩出百十种花样。


    她被骗了,呜呜。


    骗子厂督说给她买话本看,结果竟让她看这个!


    等等


    她忽又回过神,脑袋开了光似的反应过来,厂督这是在暗示她么?


    毕竟这种事情明面上说不开,所以用这种迂回委婉的法子告诉她,他要。


    见喜呆滞地眨了眨眼睛。


    他一定是嘲笑她太过笨拙,每次都吻得横冲直撞,毫无技法,这是在督促她努力呢。


    哽咽了一会,她咬咬牙振作起来。


    厂督面前不能露怯,谁将谁吃干抹净还不一定呢!


    想到此处,她又将那本秘戏图捡起来勤学,即便天赋不高,也要做到知己知彼。


    抱着一颗学习的心态再看时,才过片刻,眼皮子已经困得掀不起来了。


    就如同今儿个有人约她去看戏,这是松快的好事儿,可若说这场戏是带着任务去的,回来还得将戏文从头到尾说一遍,那便兴致缺缺了。


    她告诉自己,只眯一会儿,起来再学!她还得等厂督回来,陪他检验成果。


    于是眼皮子放心地耷拉下来,先和周公碰个头。


    梁寒回来的时候,屋里亮着一盏红纱灯,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冷嗤了声,复又轻咳两下。


    床上的人依然没有动静。


    梁寒眸光一暗,想到她头一回进颐华殿的时候,他裹着被子将她踹下床都没能将人弄醒。


    他索性不再麻烦,直接掐了把那纤纤腰肢,指尖用了些力气,见喜登时浑身一震,迷迷糊糊地哀嚎一声。


    猛一睁眼,刺眼的烛光冲进眼眸中,一同出现在面前的,还有卸下官袍,一身玄色薄缎寝衣的厂督。


    似乎与方才掐醒她的不是一人,他唇角勾出极好看的弧度,笑意中流露出难得的温柔。


    见喜背脊一凉,这就开始了吗?


    功课还没做完,脸还未洗,身子也没擦净,情到浓时这些细节都可以不管不顾了么。


    “厂督。”


    她软软地唤他一声,声音里微带着颤抖,在头脑清晰的时候等着他兵临池下,还有些紧张。


    可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掀了被褥,默默躺到她身边来。


    见喜忍不住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地儿来。


    她像往常那样抱着他,鼻尖贴在他锁骨处,轻轻一嗅,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见喜一惊,抬起头觑他:“您出去杀人啦?”


    隔了许久,他的声音似乎从胸腔里传出来的,沉沉如水,却很冷静:“嗯,遇上刺客了。”


    她吓得一激灵,赶忙爬起身,盯着他上下打量:“您受伤了吗?”


    借着纱灯的光亮,见喜果真瞧见了他脖上的一道血痕,登时大惊失色。


    这要是刀刃偏上半寸,可不就锁喉了么!


    她又惊又怕,侧过头问:“您看过大夫了吗,怎么不用药呢?”


    他摇摇头,将她揽到身边来,轻叹了声:“刺客有备而来,若是知道我受了伤,必然加派人手,非将我赶尽杀绝不可。所以,今夜不能打草惊蛇。”


    见喜急得眼圈泛红,“那也不能不治伤啊!府中可有药,我给您包扎。”


    梁寒道不必,“小伤无碍,不用包扎。”


    说罢抬眼凝视着她,眸中有艰难之色,“没流多少血,就是疼。”


    其实也不疼,挠痒一般。


    同胸口那一箭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她甚少见过这样的阵仗,白着一张小脸儿,指尖颤颤巍巍往他脖颈伤口处探看,又不敢碰到那处的肌肤,“怎么能不疼呢,这么长的口子,还伤在脖上……”


    梁寒一脸沉静,显然一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模样,心想不能吓唬得太过,于是揉了揉她脸颊,和声道:“你家厂督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话音落下,见喜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声音也跟着瑟缩起来,“若是阎王爷存心想收您,我怕是今晚就成了您的遗孀了。”


    梁寒脸色黑了黑:“……胡说八道。”


    她湿哒哒的杏眸盯紧他,“有多痛,我能帮您什么?总不能就这么生生忍着呀。”


    他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抬手给她拭泪,指尖拂过的地方如滚水般烫手。


    半晌,又将她抱紧些,脑袋放到颈边来,“这事儿见得多了,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有人虎视眈眈,你怕不怕?”


    她心里更是难受,眼泪滑入鬓中,又忍不住怨他:“您瞧瞧,造的孽多了就是这个下场,就凭您平日行事的手段,老天爷迟早看不过去,我都不想心疼您了!”


    梁寒愣了愣,这是在说他活该?


    他心里不大爽快,很快沉了脸。


    正要冷声斥她,脖上的伤处忽然传来酥酥麻麻的痒,他微微顿住,垂眼竟瞧见她将檀唇压了上来,舌尖轻捻,正缓缓舔舐着那处伤口。


    见他有了反应,她慢吞吞地抬起头,解释道:“以往我手上破了口,都是含在嘴里止血止痛的,我给您试试吧。”


    没等他回应,温温热热的唇又贴上去,原本轻微的痛意在唇间慢慢漾开,慢慢转化成一种水样的温柔。


    这样昏暗的烛火里,尤显得多出几分旖旎。


    吻过多回,今日似乎有所不同,轻重缓急拿捏很是到位,舌尖轻扫伤口的血肉,卷走所有的疼痛,也让他沉醉其中,连指尖都忍不住轻微战栗起来。


    这样的失态并不常有。


    他揉了揉她后脑,有些想笑,“多来几次,你倒是轻车熟路了。”


    被厂督夸奖一回实属不易。


    她吞咽了声,眼尾的泪慢慢消散,“您放心,我脑瓜子不笨,学起来很快的,这些在我眼里都是些小儿科,你这会儿还想要试试别的吗?”


    梁寒气笑了声,她这算挑衅么?


    敢如此大言不惭,难不成以往的娇羞都是假的?


    她忽然“哦”了声,“不过您受了伤得好生养着,这动作幅度不宜过大,别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有些做不了的,咱们慢慢来好吗?”


    梁寒:“……”


    这是哭傻了,气糊涂了,还是他错过了什么?


    她攀上去,贝齿轻轻啮过他的耳朵,留下一排排浅浅的牙印儿。


    又做出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从耳畔吻至下颌,每一次熨帖都烫得人心肝揪起来。


    他受不住,狠狠将她揪回来,“你喝酒了?醉成这样。”


    见喜微微喘着气,一脸茫然,又有些气恼。


    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成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谁能是这方面的天才呢。


    才看了一晚上的书,就迫不及待要她蟾宫折桂,督主大人这么聪明,恐怕也做不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按捺不住


    姑娘生龙活虎,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你越是摁着她脑袋,她越是拿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这架势,就像他在衙门斥责下属,说一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底下人领了命立即下去办,定要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


    白色的日光从窗纸外透进来,扫在她微微泛着粉色的脸颊,鸦羽般的眼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圈淡淡的柔和光影。


    梁寒凝视她许久,唇角弯起,在她眼尾落下珍重一吻。


    就当是补偿她昨儿为他流的眼泪吧。


    她倒是睡得香甜,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砸着嘴,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


    梦里面会有他吗?


    眼看日上三竿,不得不起身了,梁寒捏着她脚丫子的力道加重了些。


    见喜这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对上厂督贴得极近的一张脸,暗自一惊,揉了揉眼睛问:“厂督,几时了?”


    梁寒觑了眼窗外的日色,“巳时过半。”


    见喜张了张口:“都这么晚了!您今儿没有公务吗?竟也睡到此时。”


    梁寒:“……”


    昨儿差事办到后半夜,回来又陪她胡闹整宿,她竟还有脸说这话。


    不过,人也的确疏懒下来。


    夜间惊梦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个人,那种被梦境吞噬的恐惧会慢慢消散,仿佛只要握住她的手,所有的惶然无措都会荡然无存。


    这么多年在刀尖上走路,即便坐到这个位置,也没有彻底松快的时候,昨晚的刺客就是最好的佐证。


    不管是魏国公,太后,还是朝中重臣,看不惯他的不在少数。


    只要他活着一日,这些危险便不会消失。


    而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才慢慢松泛下来。


    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有人承办,司礼监有秉笔和随堂太监,东厂有十几个档头,锦衣卫还有指挥使和几个千户,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她说得不错,天儿没塌下来,哪就非得他亲自出面呢。


    皇帝着急打压外戚专权,削弱长久以来的藩王士族势力,可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何况皇帝自己心里也装了人,禁足期间偷摸进殿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他一介宦臣还有什么顾忌!


    一晌贪欢有错吗?


    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过笑着打趣他几句。


    他为自己的懒怠找了无数的借口,心安理得地享受环抱着她的片刻温柔。


    见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瞧见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她抿了抿唇,往他身上贴紧了些。


    厂督真乃天人,一身皮子生得比姑娘家还要莹白如玉,寝衣松垮,露出胸前一线水滑,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让人忍不住狂咽口水。


    心里压抑着轻薄之心,可手爪子却不听使唤。


    指尖一勾,挑开他薄薄衣襟,盯着眼前那朵漂亮紧实的梅花瓣,启唇咬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痛痒袭来,梁寒猛地一震,心口直哆嗦,“你做什么?”


    见喜吓得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无辜地看着她。


    她在做什么?她竟然吸溜了厂督的小梅花。


    她红了脸,清了清嗓子,并不想承认。


    怪就怪昨儿那本册子后劲儿太大,看过的东西如影随形地出现在脑海中,想忘记都难。


    尤其在他身边,那些奇奇怪怪的场景便拿着小鞭子赶着她往前跑。


    这不,方才一瞧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内里光华流转、寒玉生温,她便已经眼冒金星,按捺不住了。


    既然按捺不住,为什么还要按捺呢?


    这不也是他想要的么。


    而那梅花立起来,也是冰冰凉凉的,氤氲着他身上一直以来的淡淡檀香味,舌尖方才描摹出滋味,却被他猛然打断。


    心中虽然惊诧于自己的出格行为,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可她似乎也不后悔。


    如果不是方才那一刻的大胆,哪里能品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


    可见喜瞧他眉目冷峻,俨然一副严词厉色的模样,微微一怔,而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秘戏图不是他让看的么?


    又当又立,做出这副姿态给谁看呢?呵。


    晌午过后,该要收拾收拾回宫了。


    长栋难得见督主睡到日上三竿,想必是昨晚的秘戏图起了作用,再看二人面色疲乏,夫人脸上的红晕就没消下来过,想必是食髓知味了。


    于是破天荒地从库房挑了几件好东西,与昨日买的话本堆在一起,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搬上了回宫的马车。


    ……


    工部员外郎之子在群芳阁醉后吐真言,被西厂来人提走。


    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纨绔公子哥儿哪里遭得住酷刑,三鞭子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出来了,签字画押不过片刻功夫。


    隔日又有被员外郎卖放的工匠击鼓鸣冤,指证工部官员克扣饷银,抽分赃款,逼得数百工匠不得已群起反抗,却又被暗中以武力镇压,导致匠人之中死伤无数。


    早朝后的养心殿,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下面,气氛沉凝。


    督察院副都御使将此事如实上奏,赵熠大怒之下挥手拂落满案文书,下令西厂协同三法司彻查此案,势必将涉及此案的贪官污吏尽数揪出,严惩不贷。


    皇帝如此震怒,这些年来还是头一回。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负责此案的官员连连应下,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后惶惶出了殿门,当即回了自家衙门办差去了。


    魏国公同众人一道退出养心殿,唇角绷紧,面色凝重。


    刘承提着袍子一路小跑上来打躬作揖,这时候压根不敢觑他的脸色,赶忙解释道:“国公爷,奴才压根不知道那里头是刘大人的儿子,否则又怎会带人进去缉拿!奴才收到下面传消息,说的是群芳阁有人吟反诗,这差事原本都是东厂在办,奴才着急立功,饭都没吃就领人过去了,谁能想到这上面还能出岔子!奴才还想着息事宁人,可锦衣卫那边得了消息立马派了人过来盯着用刑,奴才就是想放水也放不成了呀。”


    魏国公一面走,一面厉声喝道:“我看你这脑子是给驴踢了!有这么多功劳轮到你西厂来立么?连自己手底下出了内鬼都不知道,堂堂西厂提督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承昨儿个就想明白了,这事蹊跷,不但让他在群芳阁拿了人,锦衣卫来得又如此及时,紧跟着工匠也出来求公道,一环扣着一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凑巧!


    他小心翼翼瞧了眼魏国公,咬牙道:“奴才回去便将内鬼揪出来,剥皮剔骨给梁寒送回去!”


    魏国公冷冷哼了声,“马后炮济事吗?现在才知道提防他有用吗?那小子在青楼说的话怕也是遭人算计的,这回损失的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恐怕整个工部都要受到牵连,一帮没用的蠢货!”


    魏国公白了他一眼,又道:“才上任多久便日日招摇过市,生怕天底下不知你西厂提督的赫赫威名。怎么样,这官当得滋味如何?”


    刘承双腿一软,忙拱手哈腰,“奴才岂敢呢!奴才走到今日,全赖国公爷和太后娘娘提拔,只是底下的人不知收敛,只顾着到处给西厂立威,这才耽误了事儿啊。”


    魏国公沉沉道:“费了多少心思把你这西厂提拔上来,想让你压他一头,你可倒好,给人当垫脚石还问人脚底硌得疼不疼。再出岔子,都不用本官拉你下来,你自己的小命就送到人家手里了!”


    刘承听得脖子发凉,冷汗涔涔。


    眼下差事办成这样,也只能安慰自己,是那刘郎中之子祸从口出,他只是被人当幌子使。况且苍蝇不叮无缝蛋,若不是工部自己不干净,也不能让梁寒钻了空子。


    自己心里这关先过去了,才舒坦一些,正打算回西缉事厂,那头太后宫里的管事太监跑过来,“厂公,太后请您到慈宁宫说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刘承赶忙换了脸子,暗暗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朝那管事太监笑了笑:“请您带路吧。”


    ……


    待众人退出养心殿,梁寒将韩敞吞鼠药而亡一事上奏,赵熠眉宇间凝了一层寒霜,长长叹了口气。


    “十几年前的旧案,原本朕也不抱太大希望,只是线索断在这处,印信又石沉大海,总不能派人一个个到京中百官和各地藩王府邸去搜查。”


    梁寒凝眉道:“既然还有证物在外,此案便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臣已派遣人私下探查,迟早会找到线索,陛下不必忧心。”


    赵熠叹道:“朕是怕贤妃心有隐忧,她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沉静,心里却藏着事,自己能做的便不愿意麻烦别人,家族的担子又压在她身上,这样会活得很累。”


    他自嘲地笑了笑:“朕即便是做了皇帝,却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原本想着若顾淮当年是被冤枉的,朕替她顾家平反昭雪,她一定会很高兴吧。可朕没想到,如今唯一的人证也没了。”


    赵熠按了按太阳穴,自己默默收拾了所有的情绪,到永宁宫门前时,又是一副轻快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文《教科书式迷弟追妻》by宸瑜~


    【嘴甜哭包迷弟x成熟温婉御姐】


    沈砚是位脾性极为温和的新君,


    日常便是给朝堂上吵起来的大臣们打圆场,


    安抚完这个又安抚那个,很是头疼。


    终于,大臣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推选了一位女子为新后。


    作为一个明君,沈砚欣然接纳了立后的建议。


    点燃龙凤双烛的那夜,皇后抬眸,他当即心神一怔,沈砚:“敢,敢问…这是人间还是仙界?”


    ※


    阮清茴一朝被选入宫册立了皇后,


    她深知帝王多薄情,因此时刻告诫自己,


    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皇后,万不可对陛下动了真情。


    于是每日除了打理后宫事务之外,便是劝说沈砚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


    可她发现,自己这位夫君与别的帝王不太一样,


    他不仅不喜欢纳妃,还酷爱给她写情书。


    起初,她每每看完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后随手放在连自己都记不得位置的小盒子里。


    后来,她每每看时嘴角常常翘得如弯月一般,


    甚至偶尔还会红了脸颊,放在锦盒里小心保存。


    终有一日,沈砚撞见阮清茴羞赧的模样,又是心神一怔,表面从容镇定,内心咬帕哭泣:我的皇后也太可爱了吧,呜呜呜。


    【1v1,sc,日常向小甜饼】


    第56章 弱不禁风


    赵熠来时眉头是舒展的,可眉宇间淡淡的褶皱骗不了人。


    年轻的君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眉眼总是凝结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愁云。


    赵熠趺坐在塌上,长吸了一口殿内“林间花露”的香,立即察觉出不对来,“香料的配方改了?”


    贤妃微微一讶,“陛下这都能闻出来?”


    赵熠微微颔首,来永宁宫这么多回,对殿内的燃香甚至比在养心殿还要敏感。


    在后宫,宠妃素来都是众矢之的,如果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欢,那边只能在她身边多多设防。或许她不知道,她入口的每一样膳食、过身的每一桶水都是派人在暗中反复核验过的。


    可即便把所有的风险都阻隔在外,可也难保底下人不会大意。


    从前他对香料的感觉并不十分敏锐,如今才慢慢上心起来。


    贤妃点了点头,笑说:“是改了,如今往夏日走,旃檀香过浓,难免温燥,所以去了几钱檀香,添加了清爽些的冰莲和银丹草,陛下不习惯么?”


    赵熠摆首,呷了口茶道:“姐姐喜欢,我便喜欢。”


    贤妃无奈地笑了笑,从塌上拿起绣筐,里头是一件做了一半的孩子肚兜。


    赵熠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眉头皱了皱,“这是?”


    贤妃牵起针线,继续绣肚兜正面的金锁纹样,“延禧宫的庄嫔娘娘待我不错,如今又有喜了,只是她女红不大好,这些日子又容易乏累,我让她别闷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横竖我有闲暇,便想着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


    赵熠喉咙堵了堵,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笑意是真实的。


    为他多一个孩子感到高兴,一点点吃味的神色都捕捉不到。


    的确,庄嫔是个好性子,她父亲在朝中也兢兢业业。从赵宣出生起,他便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甚至还让陆阁老亲自教导。


    从前他借口政务,往来后宫的机会不多,可对于帝王来说,只有开枝散叶才能保江山百年,而庄嫔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皇后,他会给她明面上的体面,但绝不会让她诞下皇子。


    瞧她眼角笑意温柔,赵熠心中泛起一阵钝痛,勉力平复心绪,可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那姐姐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贤妃一愣,抬眸对上他灼热的目光,那双深邃眉眼似乎能将人望进去。


    她眼光闪烁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折腾手里的针线。


    没想好如何作答,心里乱糟糟的,手上也没了章法。


    针尖无意间刺破手指,她轻轻“咝”了声,赵熠便慌了神,赶忙从贵妃榻上下来,蹲在她面前,夺过她的手来仔细瞧看。


    柔白清瘦的指尖,冒出一点鲜红的血珠,也刺痛了他的眼。


    她的手型漂亮,却不同于柔荑那般细腻,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往年冬日还会长出冻疮,幸好回来养了几个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贤妃咽了咽,忍不住道:“陛下,这么蹲着不像话,快起来。”


    赵熠却置若罔闻。


    被他这样看着,贤妃有些不自在,还未反应过来,指尖一热,他已经俯首下来,缓缓吻住了指上那一抹红,放在口中抿了抿。


    贤妃登时大惊,手指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却被他牢牢桎梏在手中,动弹不得。


    刺破指尖的零星痛感被吮吸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酥酥痒痒,如同密雨斜织,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良久,他松了口,指尖只剩下一粒纤小的红点,缀在细细的螺纹上,已经快要消失不见了。


    她慌忙缩了手,左右瞧瞧,才发现刚刚还攥在手里的肚兜不知何时滑落到地上,她欲下榻去捡,手腕却被他抬手抵住,“姐姐,我来吧。”


    他俯身下去,将那件小衣裳拿在手中细看,胸前巴掌大的小金锁,针法细腻,走线均匀,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格外精致。


    他们以后也会有孩子吗?


    身份,年纪,这些他从未在意过,他只是喜欢她这个人。


    可她一向贞静沉稳,心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恐怕从一开始就对他设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把自己关在里面,从未有过出去的心思。


    他隔着壕沟能望见她,伸手却触不到她。


    他是皇帝,也喜欢听好话。


    旁人说她“得宠”,说她“圣眷正浓”的时候,他心里就会很高兴。


    尤其是她母亲进宫来看她那一回,催她给他生个小皇子,底下人将这话禀告上来的时候,他连睡梦里都在想象她的表情。


    有些话自己说不出口,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又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他想象着她听到这些话时低眉抿唇笑的模样,或许有慌乱,也有无奈。


    高兴之余,他也会默默生会闷气,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怎么她就不愿意相信呢?


    可他不愿逼她太过,接回宫一事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已经是他自作主张。


    或许于她而言,皇宫就是个牢笼,还不如在承恩寺来得清静。


    可一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像漫无目的地散步,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似乎永远不会有个结果。


    有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些危险的念头,若是他发发狠,霸王硬上弓,她便能知道他全部的心思。


    可到时候,她会从此恨上他,不愿再见到他吗?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不敢往下面想。


    伸手将那件衣裳递给她,思忖片刻道:“针线容易伤手,以后别做了。”


    贤妃被他这话惊笑了下:“陛下这是糊涂话,女儿家都是自小学习针线长大的,不扎几次手,哪里练得出来,何况这点小伤一点也不要紧。”


    赵熠默了默,抬起头时依旧笑意和煦,“你喜欢便好。”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是盎然生机,融融光景,他弯唇一笑:“御花园的桐花开得正酣,姐姐若是想顾夫人了,也可让她进宫来赏赏景。”


    贤妃眼中流露出一丝喜色,“多谢陛下。”


    回到养心殿,赵熠私下将从永宁宫带出来的一包香料交给太医查验。


    太医用铜剔香料分拣,又一样样地置于鼻尖反复嗅闻,如是片刻之后,拱手回禀说:“除了旃檀、香柏、冰莲、银丹草,还有少量其他花木混合,倒是没有异常之处,只是……”


    赵熠面色一沉:“只是什么?”


    太医凝眉,略一思忖道:“寻常人用这香不会出什么岔子,尤其这天干物燥的时候,的确有清心去火之功效。只是娘娘身子弱,在山寺里留下了虚寒之症的病根儿,若是长久用这香,轻则手脚泛冷,重则寒疾复发……”


    赵熠拳头攥紧,面上如染冰雪寒霜,慢慢冷了下来。


    太医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神情,背脊一凉,扶额擦汗,颤颤巍巍道:“或许是底下的奴才不懂药理,放冰莲的时候手上没个把门也未可知。”


    赵熠寒声冷笑:“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


    沉吟良久,他抬眸吩咐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你将这香料重新配一份给朕,记住,莫要让人瞧出端倪。”


    太医俯身应下,折身退出了养心殿,赶忙下去备办了。


    ……


    夜幕低垂,月上枝头。


    梁寒尚在宫外办差未归,见喜回到颐华殿,用了晚膳后便自顾自地拿话本出来看。


    不翻箱不知道,一翻瞪大了眼,里头大大小小的锦盒,紫檀木上镶金片玉石,看得人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厂督给她的赏赐么?


    她咧嘴一笑,连盒子都这样精致,里头会是什么好东西?她好奇,挑了一件最大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块六七寸长的白玉。


    玉身是淡淡的乳白色,细腻盈透,触手冰凉,两头圆润,上面雕琢着简单的螺纹图样,见喜拿在手里握了握,突然浑身一僵,宛如棒喝。


    这玩意儿……不是那本秘戏图上的么!


    她吓得将东西往匣子里一颠,手忙脚乱地拿出前两日看的画册出来比对。


    果然,除了花纹有些出入,形状几乎是一模一样!


    厂督连这东西都带进颐华殿来了……


    这是要彻底将她缉拿归案了?


    见喜脑中一阵嗡嗡轰鸣,眼神呆愣愣地放空一阵儿。


    看着画册上公子的纤长的手指,又瞧瞧那硕大的玉势,想到自己这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能遭得住么?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另外的锦盒,又瞧见一只簇新的勉子铃,做工丝毫不比当日逗鹦鹉的那只差,放在手中立时便热乎起来,比她的小腿还抖得厉害。


    “在看什么?”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子的嗓音,见喜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勉子铃顺着指尖滑落下去,发出几声清脆刺耳的铃响,在地毯上颠荡几下,最后慢悠悠地滚落到眼前的黑色皂靴前。


    见喜心口一窒,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脸上泛着红,小心翼翼地觑他的神色。


    梁寒眉头皱紧,俯身将那枚铃铛捡起来,喉咙动了动:“哪来的?”


    话音刚落,抬眸又瞥见那红木箱内敞开的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势。


    见喜咬咬唇,有些尴尬地望着他,“不都是您带进宫的么?”


    梁寒忽然有些烦躁。


    眸光里泛着冷意,心里哂笑一声,底下人是越来越敢猜他的心思了。


    他没再往下说,将那勉子铃扔回箱笼中,“睡吧。”


    见喜愣愣地望着他,祖宗今日是怎么了?


    原本她心里还紧张着,没想到祖宗也没半点兴致,难不成这些玩意儿并非他授意?


    屋内只燃了一盏灯,烛光幽昧,身旁人蜷缩成一小团,窝在他身边。


    昏暗的空间让人心口堵得慌,静默许久,他倏忽开了口:“你也觉得我没用,只能靠这些东西来行房么?”


    见喜猛地一颤,慢慢抬起眼,幽暗中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可他身上瘆人的冷意却格外清晰。


    她拥着他,却好像永远也捂不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叫我十三啦!哈哈哈,蜀大大虽然也行,但是听上去像卖坚果的,哈哈哈哈哈!


    第57章 您有什么错


    他喜欢她,何尝不是在崖边跳舞?


    一面受用着她带给他这辈子没有品尝过的偃意,那种饴糖般的甜腻能够磨平他心中的尖刺,也想就这样贪婪地躲在她怀中,霸占着她所有的温暖。


    另一面,是他这辈子无法改变的屈辱伤疤,是镂刻在他身体上的、销肌裂骨般的痛楚。


    遇上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苟且偷安之人。


    从她温热的亲吻中汲取养料,似乎这辈子已然餍足。


    听旁人喊她一身夫人,好像自己真的可以给世上最好的姑娘做夫君。


    他可以吗?呵。


    “祖宗,我没这个意思……”


    她直起身怔怔望着他,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


    浓重的阴影打在他脸上,添上几许寂寥。


    他牵起唇角,抬手摸到她湿润的眼角,指尖拂走那一串从眼尾滚出来的泪珠。


    “所以你知道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疮痍遍生,你所喜欢的,不过是这具皮囊罢了,倘若来日我若没了这张脸皮,你会同世上所有人一样,离我远远的。”


    他微微抬眼,在昏暗的光线中与她对视,笑中流露出怆然,“倘若东厂提督当真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你打从一开始便不会与我有任何交集。”


    没有这张脸,也就没有所谓的漂亮哥哥。


    他淡淡笑,“本朝有种剥皮楦草的酷刑,皮子完完整整卸下来,里头塞香草,不仔细看,依旧是个漂漂亮亮的人。若哪日我不幸处以此极刑,你不得抱着我的皮子哭上三天三夜。”


    她听得浑身发冷发痛,只是默默摇头,攥紧了手,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低低的呜咽声传到他耳边。


    他无奈地笑笑,“我难得说话这么温柔,你这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见喜头一回慌成这样,整个人就像是皮子包着骨头,心肝全被人抽出来打。


    知雪园那日,刺客提着刀在她面前挥舞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兵荒马乱的心情。


    他说她伶牙俐齿,旁人也都这么说,可现下喉咙仿佛被人掐紧,鼻腔里堵得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连呼吸都万分受累。


    半晌,憋出一句倔强的嘤咛,“你就是在欺负我。”


    她紧咬着下唇,慢慢从一种包裹着无限酸楚和心痛的囹圄中将自己抽出来,终于能完整清晰地说一句话。


    “您果真是伤人伤己的一把好手,让您待在大晋的诏狱实在屈才,您得去阎王殿里高就。”


    这话原本带着冷嘲热讽的味道,却被她洇出一种酸楚之感。


    “您骂我蠢东西,我都记着呢。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笨了,没想到自己是弹琴的人,您才是那只又呆又笨的大水牛。”


    她红着眼眶笑,“您也知道我笨,存心戏弄我是不是?我喜欢的人,日日相对,望他眉眼,唯恐他有片刻伤神;我耳朵比谁都灵光,生怕一点点恶言恶语传到他耳边,惹他不高兴;我带他吃路边小摊,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素羹冷炙,还有一口下去暖到心头的热汤;我求菩萨,替他说好话,说这世上哪有天生的恶人,是世人先负了他;我给他暖了这么久的被窝,原来只暖得了身,却暖不了心,那个人压根信不实我……”


    她望着他,哽咽不止。


    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了,只能在迷蒙的水雾后,粗笔勾勒他的轮廓。


    “他自己也是个大怂包,我被人下了药,那么难过的时候,他都不敢向我伸出手,吓唬我,说要杀了我。是啊,杀了多省事啊,他还是那个权势滔天的掌印提督,没人敢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没人敢爬到他头上弄鬼掉猴,作威作福……既然如此,留着我做什么呢?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烛光黯淡,羸弱的灯花在黑夜里摇摇欲坠,伴随着最后刺耳的砸砸声,将整个世界归于寂暗。


    灯芯里游移出一缕薄薄的青烟,漫过他漆黑的眼眸,勾起一片晶亮的碎光。


    倏忽,指尖一凉。


    冰凉的手掌覆上她手背,她倔强地攥紧了手,不肯回应,他便耐心地将她温热的小拳头慢慢打开,牵到自己身边来。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自己。”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喑哑艰涩,和往日里清湛朗润的声音判若两人。


    “别哭,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他指尖颤了颤,“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怂吗?”


    迟疑了片刻,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牵起将那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他身下的残缺,慢慢压紧。


    手心之下,是从未接触过的萎缩,衰颓,与彻骨的寒凉。


    指腹触及之处,盘亘着溃不成军的死肉,若不是心脏牵连着身体的跳动,那个地方根本半点生息都没有。


    她心内震震地跳动着,想将手抽回,却被他牢牢锁住。


    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她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而他的面色,经历了自嘲和漫长的艰涩,只剩下苦苦收敛心神后展现给她的平静夷然。


    这些日子,他苟安一角地享受她热烈的喜欢,心中舒快了这么久,总算走到这面荒芜的悬崖边上。


    他勾唇一笑,眸中苍凉顿生,隐于晦暗之中,“脱去这层皮囊,我能给你只有这副残缺的身体,这辈子永远无法与你鱼水相欢。”


    他长长喟叹,望着头顶的乌压压的藻井,轻笑道:“我这个人一向没脸没皮,尤其在你面前。所以常常在心里宽慰自己,永宁宫外,是你主动撞进了我心坎里,颐华殿内,又是你自己躺在我的床上,甚至连当年在净身房,也是你先招惹的我……”


    她早已泣不成声,听到“净身房”三字,更是猛然睁大了眼睛。


    净身房,漂亮哥哥……


    原来厂督就是她的漂亮哥哥……


    她死死抿着唇,想要压制住心内翻涌的浪潮,可越想压制,那种钝痛就越是无限放大,痛到快要将整个人吞噬。


    他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徐徐一笑,从容开口:“我这辈子最狼狈的两次,一次在净身房阴晦的角落里,还有一次是今晚,在颐华殿的这张床上。所幸,都被你见到了。”


    她心里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手被他牢牢桎梏在他残缺的那处,整个人脑中混沌,快要失去知觉。


    他要将他的伤疤狠狠撕开给她看,才肯罢休么?


    “拿开。”


    她咬咬唇,对上他的视线,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说,把手拿开。”


    他不明所以,一瞬间心中泛起茫然若失的怅惘,又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松快。


    也许她害怕了,往后就不再需要他了。


    对她来说,是好事。


    他缓缓将手掌从她手背移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小腹下那只温温热热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被他掌心压住的那一道分量缓缓减轻,换成了一种更温柔的覆盖。


    令他彷徨,恐惧,也另有一种绵密的酥软从她触碰的荒芜禁地悄然蔓延。


    她吞下啜泣声,唇瓣颤抖着,“你那么压着,不疼吗?”


    他心里狠狠抽动了一下,好像一点星光从黯然的深渊里跳动出来。


    她竟然问他疼不疼。


    他苦笑了下,早就不疼了,一切皮肉的伤痕都可以用时间来治愈,不是吗?


    她垂下眼眸,指尖在那处轻轻摩挲一下,眼泪再次止不住地往下落。


    小时候看到的这处是一片血色,哪怕是抬身这样细微的动作,都能将他雪白的外衫浸泡在一片血污之中,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浑身都是冷汗,双唇的颜色比枝上的梨花还要白。


    十年过去了,她竟然十年没有再见到他。


    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太监走到今日,一定很不容易吧。


    旁人只看到他如今的光鲜,却不知他背后承受多少辛苦。光是那一刀,便极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么多年来,她所眷恋的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承受过多少屈辱和磨难。


    她心脏急促地瑟缩着,半晌,终于忍不住垂首俯下来,温热的双唇贴上他残缺斑驳的地方,珍重地吻下去。


    一瞬间,泪流满面。


    柔软的朱唇覆上来,他登时额头青筋暴起,如临大敌,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猛地一缩。


    想过无数种后果,却从来没想到她竟会如此。


    背脊一片冰凉,渗出满身的冷汗,可唯有那一处,被炽热的火焰灼烧得滚烫。


    浑身被痛楚笼罩,他有些慌不择路地起身,将她那张泪眼婆娑的小脸捧起来,像托着世上仅有的珍宝,“别这样,别这样好吗?”


    他口中喃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灼热的温情,这让他几近坠入无边的恐慌。


    她抬手握住置于她下颌的手,指尖一点点触摸他纤瘦的骨节,忽然缓了口气,状若无意道:“我都吻过啦,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深深愕然,呆愣在原地。


    她大大方方地将他的手背罩在自己的双眼,将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扫得一干二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含笑凝视着他。


    “小时候,我想去捡地上的糖果球吃,却被人用脚狠狠踩着手腕,踩得我好痛,他们却笑得好开心。您说,我应该怪自己吗?”


    他抿唇缄口,不由得握紧她纤瘦的手腕,指尖细细描摹。


    她粲然一笑,替他回答:“当然不会啦,我这么珍惜自己的人,怎么会因为别人伤害了我,反倒怪起自己的不好来。”


    “所以,您有什么错呢?”


    她忍下喉咙的酸痛,扯出个笑来,讥讽他道:“您可真是个笨蛋,明明是世人伤了你,您却来同我道歉,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喉中悲咽,面上平静,心中早已经天翻地覆。


    她缓缓往他胸前靠了靠,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我心里,您就是受过伤,换了个身份活着而已。我从不在意您有没有那二两肉,况且别人的我也没瞧见过。”


    他手一僵,眉头皱了皱,她立刻察觉出不对来,赶忙继续道:“也不想瞧。我心里在意的只有您这个人,旁人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您瞧我平日里不上路子,还不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么?我心眼就这么点大,装下了您,若再装旁人可就要撑死啦。何况老天爷有眼,回回都让我碰上您,您若是再赶我走,那是逆天而行。”


    她想起那晚,他逼问她漂亮哥哥是谁,还险些要她小命,心里登时窜出火来,冷不丁贴近,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没等到他兴师问罪,她便狠狠瞪回去:“骗子厂督!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漂亮哥哥,还在我跟前装腔作势,骗我玩儿呢!”


    她气呼呼地拿软枕往他身上砸,自己却脚下一崴,整个人朝他身上跌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琴瑟和鸣


    一晚上的苦涩和酸楚,蔓延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浑身早已被那种强大的无力感所笼罩,他想要接住她,却似乎全然没了力气。


    干脆揽过她腰身顺势躺倒下去,他给她当肉垫儿,咬着牙也挡不住喉咙里传出的一声闷哼。


    隐隐听到骨节咯吱,像错位的声音。


    她吓得魂都飞了,黑暗中去摸他的脸:“祖宗,您怎么样?还活着吗?”


    他捉住她胡乱扑腾的手,无奈道:“没事,你摔到哪没有?”


    她爬到他身上来,哼哼唧唧地“嗯”了几声。


    他马上慌了神,正要燃起灯仔细瞧她,却被她重重压住了手臂。


    她贴近他脸庞,清甜的气息扫过他鼻尖,抽噎着说:“摔到了,哪哪都疼,我能不能自己找药吃?”


    他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温热柔软的双唇已经缓缓压上来。


    绵绵密密,酥酥痒痒。


    属于少女甜软的蜜桃香,在他心上悄然绽开斑斓的花。


    湿润的涎缕交缠着,给人莫大的勇气和信念,也让他深深沉溺其中。


    不像上次那样紧密贴合、不留丝毫余地,她还是能腾出缝隙来,微微喘息着说话:“其实,您说错了,我喜欢的不止您这张漂亮的脸子,还有……”


    脸贴着脸,他能察觉她脸颊烫了起来,“还有什么?”


    抵着唇发出的低低颤音,比琴弦上流泻的古曲还要悦耳动人。


    她吞咽了下,有些卡喉咙,“还、还觊觎您的身子好久了。”


    他暗暗一惊,隐隐察觉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他一截玄色衣襟,嘴角浮出一丝笑:“我看您就是故意穿得这样半遮半掩的,好让我轻薄您。”


    梁寒:“……”


    一口黑锅,砸得猝不及防。


    可无奈指尖扫过的地方,寒毛乍起。


    他开始不自在起来,抬手挡住她手臂:“别胡闹。”


    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启齿咬了口他的颈肉,声音轻轻软软,如风拂面:“老天爷交代我,让您不要逆天而行。”


    以往是隔着一层薄薄寝衣的熨帖,而像这样贴肤的温暖是从来没有过的。


    一场漫天大火,将他烧得奄奄一息。


    缀在雪上的两枚梅花瓣儿,用手指临摹勾画,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晰。


    她没睡着,指尖在那里游走了千百遍,他早已麻得没了知觉。


    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开口:“祖宗,您想不想也摸摸?”


    他微微一滞,一个“也”字,让他隐隐猜出什么。


    一瞬间百感交集,局促不安,那种酸涩的情绪又如潮水般漫涌上来。


    软软的一只小手探到他掌心,挠了挠,然后牵过他一根纤长的手指,缓缓往自己身上转移。


    他诧异地抬眼,眸光闪过一丝慌乱,对上她浅浅的笑颜,“堂堂掌印督主就这点胆量,别让我瞧不起你啊。”


    这话如此耳熟,是他从前讥嘲她的,如今竟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无奈地吁口气,敢这样笑话她,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人。


    误入薄薄一层绡纱,指尖的冰凉让她轻轻瑟缩了下。


    他忙往回缩了缩,“是不是冷?”


    她摇摇头,额头抵着他下颌,“冷也无妨,我给你暖。”


    他停滞在那不敢继续,她伸手牵引他一步步地过来,闷声道:“别想躲,那晚您还舔手指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寒:“……”


    听到她轻轻地窃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更让他面上大窘起来。


    “你从哪学来的这些东西?”


    她刚想开口说那些画册,可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她越发觉得不止是那些小玩意,或许连画册都是长栋他们搞的鬼。


    她打着马虎眼儿,顺便教训他:“这紧要关头,我没工夫跟您解释了!您也专心点,别扯旁的。”


    他再次哑口无言。


    指尖贴到湿润的地方,无边的热意将他包裹,心尖儿一颤。


    她吻了吻他下颌,“书上说,姑娘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这样,这东西骗不了人吧。”


    他沉默良久,内心翻腾着深深的苦涩感,“我何德何能?”


    她瘪瘪嘴,微带着气恼道:“您骗过我多回了,也不是什么知恩图报之人!可这次不行,我对您的好,您得百倍千倍地偿还!”


    他薄唇贴在脸颊,喉咙滚了滚,“好,我还。”


    指尖往内贴近,她瞬间绷紧了身子,呼吸开始不受控制。


    他的手太凉了,碰到她几乎正在灼烧的领地,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差异带来的不适感让她禁不住颤抖。


    终于,领着他闯进更深的重围,在不可避免的疼痛里低哼出声。


    “疼吗?”他一慌,眉头皱紧。想缩回手,却被她牢牢压制。


    她也紧张,额头沁出汗珠,脚丫子情不自禁地蜷缩成一团,刺激和爽快交织的痛感让她整个人战栗不已。


    咬咬唇,抬眸瞥他一眼,含嗔道:“您懂什么!书里管这叫‘鸾吟凤唱’、‘琴瑟和鸣’。”


    他垂下眼睑,无奈地笑着:“好,我知道了。”


    她顿了顿,忽然促狭一笑:“那您要不要也来两声?一个人出声,怎么能叫‘和鸣’,你忍心丢下我,自己一个人飞吗?”


    梁寒:“……”


    他自是千般不愿,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往后一辈子都没脸。


    她气得咬他一口,怒气冲冲地斥他:“手冷死啦!不焐热了,不许拿上来。”


    “好,好。”


    他低头温柔地噙住她嘴角,在彷徨的黑夜里与她紧紧相拥。


    没有烛光的映照,甚至于连月光也仅有薄薄的一层,晚风虚弱地倚靠在窗纸上摇曳,整个天地归属于广袤无边的黑暗中。


    从前他习惯迎着利刃寒霜踽踽独行,即便天光大亮,万物生辉,身边也犹如地狱,寒意彻骨,从来没有一束光真正照耀在他的身上。


    如今,她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光,伸手便可触及。


    何其有幸。


    从今往后,她真正属于他了。


    ……


    翌日一早,见喜拖着疲惫的身子爬起身。


    梁寒已更衣,转过身瞧见小姑娘坐在床上,盯着一处发呆。


    他坐下来,捏捏她耳垂:“怎么了?”


    她指着床单缎面上的小红花,整个人懵懵的,眸光忽闪忽闪,委屈得像丛林里的小鹿,“我失算了。”


    他一怔,有些惶然不知所措,“什么?”


    她叹了口气:“我不该让您这么轻易得逞。”


    梁寒心头大跳,讶异地望着她,这是后悔了?


    见喜怅然地耷拉脑袋,幽幽叹气,“我听人说,男人一旦得到你,便不会珍惜你,昨儿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条件的。民间嫁娶,不得有个三媒六聘什么的,我呢,什么都没捞着,那几锭金子还是陛下赏的,这寒碜的,就是我那坑死人的舅舅,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可怜可叹呐。”


    他手心都惊出了汗,听完这番见解才缓缓松了口气。


    瞧瞧这乌溜溜的眼睛,比铜板儿还要圆润,他勾唇笑了笑,“是我委屈了你,这辈子我欠你一场大婚。”


    见喜摊了摊手,无意道:“也不是要这个,咱们都是孑然一身的人,搞那些名堂做什么呢,让人过来瞧咱们的热闹么?”


    她偏过头,瞥见他腰间的玉带,贪恋地伸手摸了一把。


    绵软的指尖触碰到腰身,他浑身一僵,却听见她说:“这东西,值不少钱吧。”


    他嗤笑一声:“我不在殿内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想过把屋内桌案上镶的金片都抠走?”


    她抬头,朝他眨了眨眼睛,“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无奈地笑了笑,指节叩在床板上,有节奏地敲击几下,“哐当”一声跳出个暗格来,里头是一把精巧的铜钥匙。


    她惊得睁大眼,“您这床别有天地呀。”


    他淡淡“嗯”了声,漫不经心道:“机关很多,时时刻刻提醒你不要乱动,否则很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见喜吓得舌头打结:“……这是人能睡的床?那昨晚咱们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有什么冷箭突然窜出来,将咱们来个一箭双雕?”


    梁寒揉了揉她脸颊:“机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哪,也从未对你设防,从今日起,任你怎么折腾都行,可好?”


    见喜一噎,这该说好还是不好呢?


    既然是为了小命着想,那就勉为其难答应叭。


    他将匣子内的钥匙取出来,搁在她掌心,“颐华殿库房的钥匙。”


    她惊喜地张了张口,笑意直达眼底:“这宝贝钥匙就给我啦?”


    梁寒扫了眼内殿,漫声道:“库房我也很少进,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拿,拿不了的,让怀安给你搬到永宁宫去。”


    她兴奋得搂住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鼻尖:“您果真是天下人的好榜样!”


    他抿唇笑了笑,将她挪开,“只记着一点,别总是藏几个银锭子在身上,睡觉不觉得硌得痛么?”


    她怔愣地望着他:“我没……没觉得硌着啊。”


    梁寒道:“我硌得痛。”


    见喜:!


    东阁摆了早膳,两人挨着肩膀坐下。


    见喜夹起一块鸡丝饼放到他碗中,信口笑道:“漂亮哥哥吃肉。”


    一旁躬身伺候的怀安猛一激灵,夫人这又是哪门子不对劲儿了?


    他进宫十余年,从没听过对太监还有这样的称呼,尤其是漂亮哥哥本人还是这喜怒无常的老祖宗……


    怀安望着极少食荤的督主将那块鸡丝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不禁背脊发凉,汗如雨下。


    向来目光冷淡阴戾的督主破天荒地换了副柔和面孔,也不恼,从离夫人较远的瓷碟中夹了一块火腿肉过来,夫人却抬手挡住碗,张口道:“啊——”


    怀安登时大惊,却不敢在明面上表示出来,亲眼看着督主将一块肉喂进夫人口中。


    夫人一边吃,一边眯着眼睛笑:“谢谢漂亮哥哥。”


    怀安甚至开始怀疑,两位祖宗这趟出宫,难不成是嫌做对食没意思了,这是拜了把子成了兄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我想看他


    工部员外郎贪墨一案由三司会审,加上东厂暗中推波助澜,人证物证每一样都来得极为“凑巧”,避免了一切掺水作假的可能。


    查出的工部官员几乎可以列一长条名单,甚至牵扯到了户部、礼部几名干事。


    其间有人坐不住,暗中派出刺客,意图将知情者通通灭口,却不想所有涉及此案的工匠皆在番子严加掌控之下,东厂和锦衣卫早已经暗中增设几倍天罗地网等待他们的到来。


    都以为皇帝只是想敲山震虎,没想到这次拿出的竟是除恶殆尽的手段,案件发展以一种燎原之势在满朝文武间蔓延开来。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婪是人骨子里的本性,坐到这个位置上,谁手上不沾点铜臭。


    此案一直持续到五月上旬,最后竟牵扯出了正三品工部侍郎龚佐。


    梁寒的意思,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要震慑人心,安抚民怨。外戚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此时做不到永绝后患,也要让此案发挥到最佳的效力。


    赵熠也有自己的考虑。涉及此案的大部分工部官员都是魏国公的党羽,上位者自有办法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那些不少还都是赵熠眼中的清流、栋梁之才,一旦全部拔除,必然引发朝野震荡。


    尤其半个工部都被拉下了水,就算新官上任也需要时间遴选。


    然而,此事的判决容不得他迟疑。


    思索了一晚上,翌日上朝,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包括工部侍郎、工部员外郎、营缮所正在内的贪污数额最大的五人被判斩首示众,而此案所涉及的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律革职,杖脊五十流放岭南。


    皇帝的这个决定,就连魏国公也愕然不已。


    在众人眼中,皇帝刚过弱冠之年,尚有年轻人苍白孱弱的底色,尤其这么多年在魏国公和太后把持朝政下,时显唯唯诺诺,趑趄不前,没想到此处竟拿出了雷霆万钧之力,想想便令人背脊发凉,一阵后怕。


    太后跟前,赵熠也有自己的道理。


    古来贪墨之风误国害民,想要江山社稷长治久安,必要以铁血手腕惩治那些蝇营狗苟的贪官污吏,若事事都抱着一颗“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之心,朝廷总有一日要从根子里溃烂。


    此案的处置结果已然是冒进之举,赵熠只能将清理贵族庄田一事稍稍搁置,否则削权之心昭然若揭,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赵熠自然晓得打一巴掌再塞个甜枣的道理。


    此案西厂当居首功,从提督到下面的几个千户皆有赏赐,除此之外,刘承更被加封为正四品广威将军,赏金银,赏宅邸,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西厂势头正盛,东厂却被人下了一剂猛药。


    先是朝堂之上,有阁臣进言称西厂成立不过两月,竟连破数案,还将贪污受贿的毒瘤挖出来清理个干净,而东厂却对此案疏于视听。


    随后又有言官当堂弹劾梁寒,称工匠之中有人有犯上言论,造谣生事,这也是工匠作乱的□□之一,东厂对此更有失察之责。


    魏国公之流自然知晓此案有梁寒在后面推波助澜,否则不会一夜之间涌现出若干人证,将他手里的工部逼向一条死路。


    而梁寒听命于谁,自然是皇帝。


    可皇帝明面上不敢大张旗鼓地打击扶持自己的母族,所以借西厂的手来铲除异己,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格外齐全,教人寻不到一丝错漏。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如此,魏国公又怎会忍气吞声。


    于是这言官口中的“妖言惑众”之人也被带到了朝堂之上,更加坐实了东厂疏于督查的罪名。


    不论人证真假,对方是做足了准备而来。


    梁寒也不再推脱,当堂认下失职之罪。


    言官又道,工部贪污一案严惩在前,东厂失察之罪必不能轻判,否则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赵熠无奈,最后判处梁寒杖脊四十,停职三月。


    这刑罚对魏国公一方来说,虽不足以泄愤,却也能让整个东厂伤筋动骨一阵子。


    相比于刘承一个广威将军的虚职,东厂受挫才让人勉强尝到点真正的甜头。


    此案彻底了结,而梁寒被杖责停职一事,一日之间便在紫禁城内传了个遍。


    见喜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宛若当头棒喝,脑袋一空,怔愣在原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妙蕊轻轻地喊她一下,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眼眶一红,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妙蕊姐姐,被打四十杖会死吗?”


    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后背冷汗涔涔。


    好像无数碗口粗的棍子砸下来,砸在心口上,整个人痛到几乎失了声。


    妙蕊瞧她失魂落魄地站着,抚了抚她的后背:“你若实在担心,赶紧回颐华殿瞧瞧吧,贤妃娘娘和姑姑那边,我去说。”


    见喜呆呆地抬头,眼神空洞,喃喃道:“对,我回去看他,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转头往颐华殿跑。


    甬道的风很大,将她额间的碎发吹得乱糟糟的,沾了眼泪糊湿一片。


    她从来没觉得宫道那么长,脚底像踩了钉子,每走一步都痛入骨髓。


    直到进了颐华殿,双腿才彻底疲软下来,可也顿时失了力气,整个人摔倒在殿门前,膝盖磕破了也没有任何知觉。


    怀安瞧见了赶忙跑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她死死攥着他小臂,发白的嘴唇颤动着:“他呢,他还好吗?”


    怀安看到她面色苍白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夫人别急,督主一切都好,已经回提督府去了,走之前还派人让奴才转告您,说让您别怕,三日后他入宫来接您回府。”


    她张了张口,眼前一片迷蒙:“三日……为何是三日,他是不是伤得很重?我听人说过,杖脊会要了人命的……”


    怀安摇摇头说不会,“陛下无意重罚,掌刑之人自然懂得把握分寸,他们不敢对督主下重手,命是定能保住的,夫人莫担心。”


    见喜胡乱擦了眼泪:“我要出宫,怀安你带我出宫好吗?”


    怀安迟疑了一下,叹声道:“奴才的牙牌,被督主派来的人拿走了。”


    见喜瞬间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宫看他?”


    怀安说:“这是督主的意思,也许是怕您见了心里难受,您听他的,这几日便在永宁宫当差,在颐华殿休息几日也可。”


    她不住地摇头,脑海中只想着要出宫,“牙牌,还有谁有牙牌?”


    牙牌是官员出入宫廷各处门禁的凭证,除此之外,只有内府各衙门的掌事以及负责出宫采办的宫监手里才有。


    就连贤妃手中也没有牙牌,她能贸然找谁去要呢?


    内宫之中牙牌皆可刻有姓名,明令禁止相互借用,况且司礼监掌印没有开口,谁敢将牙牌借给她出宫去?


    她浑身瑟缩着,杏眸泪涟涟,“怀安,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想出宫,我想看他,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浑身是血的样子,神武门的侍卫能求吗?我把老祖宗搬出来吓唬他们,那些人会放我出去吗?再不行,我给他们磕头……”


    怀安实在受不了夫人这样,也红了眼,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低声道:“陛下并无责罚督主的意思,都是做给魏国公和太后看的。夫人是督主的对食,又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若是去养心殿求陛下,这事或许能成。”


    ……


    养心殿。


    魏国公等人正在殿中议事,王青从外面进来,悄悄附在赵熠耳边道:“梁掌印的对食在外头跪着,说是求见您。”


    赵熠眉头皱紧,指尖无意地敲着桌案。


    堂下正对江南赋税起了争执,恐一时半会不能结束,他心下一思忖,低声吩咐道:“先带她进偏殿。”


    王青颔首应下。


    等到殿内群臣散去,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见喜在偏殿跪到双膝麻木,从白天到夜晚,肉眼可见天色慢慢黑沉下来。


    殿内红烛燃起,灯火通明,袅袅青烟拂面,熏得人眼眶通红。


    久而久之,已经干涩得流不出眼泪了。


    直到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缎云纹皂靴映入眼帘,见喜赶忙跪直了身子叩拜行礼。


    赵熠瞧着她一脸狼狈的模样,连头上的双螺髻都跑得歪七扭八,忍不住长吁了口气,虚虚抬手:“朕没让你跪着,起来说话。”


    见喜不愿起身,额头磕在地砖上,声音颤抖:“求陛下放奴婢出宫几日。”


    赵熠微微一讶:“厂臣殿中竟没有一人手里有牙牌么?”


    见喜忍住了眼底的酸涩,摇摇头道:“厂督派人来收走了,他不让奴婢出宫去。”


    赵熠微微一愣,而后慢慢想通了缘由。


    梁寒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应当是不想让这小姑娘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模样吧。


    掌刑的少监即便收了力,可四十杖依旧不容小觑。


    担架抬出去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泡在鲜红的血水里,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想着遣人到颐华殿给她传话。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能够理解梁寒那日提刀杀进坤宁宫的心情了。


    沉吟半晌,赵熠忽然开口道:“厂臣不让你出宫,自有他的道理,况且你又不懂医术,就算是去了也帮不上忙,何不听他的话,乖乖留在宫中等他回来?”


    见喜一抬头,对上皇帝清沉的视线,心中仍有胆怯,目光却坚定:“奴婢知道帮不上忙,也不能代替他疼,可奴婢一定要在他身边。”


    赵熠心头倏忽一软,瞧着地上这颤颤巍巍的小人儿,说出来的话却极有力量,这般执拗的性子并不多见。


    他觑了一眼王青,后者立刻取过牙牌递上来。


    看着眼前姑娘苍白无光的神色,赵熠心中生出几分歉疚来。


    牙牌放到她手中,道:“朝堂上的纷争朕无法向你解释,你去吧,替朕好好瞧瞧他,这段日子便在府里好生养着吧。”


    “谢陛下关心。”见喜俯身叩首,而后起身慢慢退出了偏殿。


    有时候赵熠觉得这姑娘并不憨傻,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甚至在君王面前连眼泪都收得紧紧的。


    他倒也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兴许梁寒真能脱胎换骨,学会换一种方式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厂督臭德行


    这一闭眼,半梦半醒。


    棍棒砸在皮骨上的撞击声始终停留在耳边,似要将人的神魂敲击成碎片。


    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母亲被狠狠扯下一缕头发,露出大块血肉淋漓的头皮,那种绝望的痛呼声反反复复敲击着他的耳膜……


    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在他面前上吊自杀,没有一句交代。


    逼着他走向绝路的人,他的父亲,被他杀死在一间破庙里。


    三天三夜,他亲眼看着恶犬啃烂他半边脸,亲手将他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狗,喂乌鸦.


    满地血渍,一片狼藉,他将地上腥膻的碎肉抓起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堂舅父夜里掘了他母亲的坟墓,将一具快要腐烂发臭的尸体翻出来,坐上去。


    待他还算不错的师父,为了下一场赌局的赌注,将他诓骗进宫,最后得了五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兴致盎然地离开。


    ……


    上天不是有好生之德么?恐怕是慷他之慨,好旁人之生。


    世上的恶鬼不能再多一个,于是将所有的恶臭和苦痛都倾倒在他一人身上。


    他多一分痛楚,世人便少一分。


    如此算来,也划算得很。


    睡梦中,他额头不断沁出冷汗,拳头握得咯吱响.


    指甲嵌进肉里,无边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淹没。


    迷迷糊糊间,一只温温热热的小手将他攥紧的指节缓缓打开,揉了揉掌心被指甲抠出的月牙痕儿。


    软乎乎的一团。


    他下意识地抓紧,像漂泊无依的人握紧一根浮木,抓住了便是死也不肯放手。


    那只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牵紧了他的小指,也许还不够,又摊开手掌与他十指相扣。


    他贪恋这样滚烫的热意,贪婪地收力,抓紧。


    直到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低吟,才知道原来十指紧扣是会疼的。


    他缓缓松了力气,良久,从梦魇中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让你在宫里待着么,怎么回来了?”


    这世上只有她敢悄悄进他的屋子,只有她会不动声色地握紧恶人的手掌。


    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嗓音,微微带着愠气。


    见喜猛地一震,嗓音颤抖:“厂督,你醒了?还疼不疼?”


    他趴在床上,额头的冷汗淋湿鬓角,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唇上更是半点血色都没有。


    闭眼喘息一阵,似乎能减轻一些后背传来的剧痛。


    “不疼。”


    伤痛为他的声线酝酿出一些淡漠的味道。


    听他低低沉沉地说出两个字,见喜心里直哆嗦。


    周身寒意凛冽,整个后背都缠绕着厚厚的白色纱布,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踏板上的铜盆放着浸泡在血水里的面巾,整个屋子都萦绕着散不去的腥味。


    怎么会不疼?


    他怕她不信,又咬着牙喘着气,耐心解释:“杖脊的打法都有讲究,最重的十几杖下去脊骨断裂,直接要了人命,而有的看着皮开肉绽,其实伤的只有皮肉,伤不到骨头。”


    见喜脑海中本就混乱,只听到了“脊骨断裂”几个字,当即吓得魂出七窍:“您骨头都被打断了?”


    梁寒吁出一口气,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掌:“不是,我受的伤仅限于你看到的这些,看着疼,实则无碍,休养几日便好。”


    她讷讷地点头,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下下地轻轻搓他的手,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来的路上已经哭够了。


    若是在这哭,让他是心疼他自己,还是心疼她呢。


    沉吟半晌,梁寒继续问:“你还没有告诉我,谁带你出的宫?”


    见喜一听到这话,心火便烧得旺盛起来,可又不忍真的怪他。


    这会脚步虚浮,膝盖痛得压根站不起来,她便顺势坐到踏板上,肩膀靠着床沿,一只手抬起来牵着他。


    “您可真是考虑周到,不让我回来瞧您,这是陷我于不义!”


    她凶巴巴地甩了个眼刀子给他,“牙牌全给您收走了,我只好去找陛下求个恩典,陛下瞧我可怜,扎在养心殿外跟块望夫石似的,想也没想就答应啦。”


    他怔了怔,料想底下那些人也不敢拂他的意思,原来竟是得了陛下恩准。


    偏头望见她眼眶红红地盯着他后背,忍不住抬手将她小脸掰回来,“别看了,难看。”


    他想到什么,忽然弯了弯嘴角,遗憾道:“让你失望了。原本还有一身漂亮的皮子,如今连这个都没有了,往后我在你跟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眼睛一酸,嫌弃地瞅他一眼,“这就是您不让我出宫的原因?可真有你的!这伤若是一辈子好不成了,我也不介意。您要是介意我看,往后咱们黑灯瞎火地做也一样,还是说,您喜欢亮亮堂堂的?”


    他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含笑咳嗽几声,身子一颤动,牵连到背脊的伤口,立即痛得眉头皱紧。


    见喜立马慌了神,想去拍拍他后背,可后背受着伤,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急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他将她的手牵过来,压在心口下,缓缓道:“无妨,别乱动。”


    指尖能清晰地触摸到他的心跳,见喜顿时僵直了身子,紧着嗓子安抚道:“好,我不动,也不逗你笑了,对不起,对不起……”


    指尖忽然一痛,她下意识地吸了吸气。


    梁寒在她拇指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一小排牙印儿,“往后,不许同任何人说这三个字,我也不行,听到了?”


    见喜怔了怔:“可我……”


    梁寒闭上眼,缓声道:“你不会做错任何事,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见喜无奈地抿了抿唇:“厂督,你好不讲理。”


    烛火倏忽跳了一下,闪出来的一粒灯花在药味与血腥味交织的气息中顷刻消散。


    他眉头微微一皱,偏过头看到她趴在床沿上,枕着他的手休息,这姿势并不舒服,“累不累?”他将她的手从胸口挪开。


    见喜以为他要赶她去耳房睡,赶忙摇摇头,“我不累,我就在这陪你好吗?”


    梁寒道:“睡到床上来吧。”


    见喜愣了愣,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下午跑了几趟,不知道在哪沾的脏污,跪在养心殿外的时候,还把膝盖蹭破了一个小洞,她赶忙用琵琶袖遮掩住。


    另一只手摸了摸发髻,也乱得一塌糊涂,她鼻子酸了酸:“我没有沐浴,身上好脏,会把被褥弄脏的。”


    梁寒上下打量着她,能看出她一身的狼狈,杖脊停职的消息传至后宫,他能想象到她的脆弱无助。


    说来也是讽刺,他风风光光这么些年,没在她面前威风过几场,可这种落魄不堪的样子却回回落入她的眼中。


    他用脸蹭蹭她的手,说:“无妨。”


    她还是摇头:“您好好休息吧,别管我啦,我睡觉什么样我自个儿知道,回头手乱摸脚乱蹬的,没得碰到您的伤口。更何况,天儿已经热起来了,我就是睡在下面也不会着凉。”


    梁寒眼眸半阖,默了半晌,“我冷,上来陪我。”


    她手心儿一麻,祖宗难得这般主动请求,这苦涩的语气听得她心尖儿发颤,于是赶忙起身去箱笼内取了件寝衣打算换上。


    刚一解开裙带,忽然手顿了顿,转过头觑了他一眼,“厂督,你不许看。”


    梁寒抿唇笑了笑,“平日可以,今日为什么不能?”


    见喜嘟着嘴,嗔道:“您说过听我的,我说可以的时候您必须上,我说不行那就不可以看。”


    梁寒咳了声说好,于是缓缓偏过头去。


    见喜瞧他转过去不说话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褪下外面一层衣裙,将裤腿儿卷上来查看,果不其然,膝盖跪破了一层皮,好大一块青紫色。


    她忍着疼,将翘起来的表皮小心撕开,否则一直与衣裳摩擦,伤口更加难受。


    换完了寝衣,她屁颠屁颠地灭了灯烛,蹑手蹑脚地从从床尾摸上了床、屋里黑,她用手去够,不小心摸到他冰冷的小腿,捏了捏,软软的,发觉不对这才赶紧缩回了手,爬到他身边来。


    “离那么远作甚?”


    耳边飘来他的声音,似乎是有些远,她微微往近处凑了凑,可害怕碰到他的伤,只敢挪动一点点,然后找到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暖着。


    半晌,他指尖动了动,从胸口缓缓疑到她下巴,轻轻摩挲一下,“再过来一点。”


    “厂督。”她轻轻喊了他一声,有些迟疑地贴过去,“是不是疼得睡不着——”


    话未说完,双唇已经被他冰凉的唇齿覆盖,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温柔中带着疲惫的湿意,如化骨般令人浑身松软下来,连眼皮子都快抬不开了。


    他手掌绕到她后脑,微微加重些分量,舌尖泛着冷意,一点点地与她亲密磨合。


    他一直是个肮脏卑劣之人,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堪。


    也许是长久的梦魇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她在他枕边,这种无法克制的感情像是虫蚁啃噬着他的心脏。


    心中压制的私欲更是野火烧不尽般地蔓延开来,唯有靠着她,吻着她,才能救他的命。


    到后来,她慢慢清醒,才发现他用一侧胳膊抵着床面,整个人是侧过来弓着身子的,心头一大跳:“你这样不会牵动伤口吗?”


    他心口有种无力的满足感,尽管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也什么都不想管了!只要死不了,他就能继续爱着她。


    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吓得头皮发麻,这是疯癫了?


    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没烧糊涂啊。


    他揉了揉她的脸颊,只恨屋内一片漆黑,望不到她呆愣愣的一双杏眼。


    思及此,又忍不住俯身去吻她的眼眸,她骤然一惊,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覆上来。


    “痛痛痛。”


    她抽了口冷气,小心地扶住他肩膀,将他挡了回去,“平日里没见您这样啊,怎么今儿兴致这么高,您这还受着伤呢。”


    他淡淡嗯了声,想想也是,便顺势收回了手,隔了一会道:“那你来吻我,可好?”


    见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这祖宗今日怎么这样难缠!


    不过看在他今日不大行的份上,只好勉勉强强答应。


    她试探性地贴过去,不忘嘱咐他安分一些,“那我亲啦,您记着自己的伤要紧,受着便好,不要回应知道吗?”


    他笑说好,“不回应。”


    于是她放心地将檀口贴上来,可舌尖方触及一点,他便忍不住与她相熨帖。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说了让您不要动!”


    他很抱歉地抚弄她脸颊,“好,不动,重来一次好吗?”


    她半信半疑地吻上去,半晌,他又情不自禁地被她勾走了魂。


    见喜霎时黑了脸,男人这德行,重来一百次都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