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古代言情 > 枕宦 > 40-50
    第41章 见喜好饿


    行至永宁宫门口,太后的凤辇正从宫道上浩浩荡荡而过,见喜迎面撞上,连忙退至宫墙边跪拜行礼。


    头痛还未消解,见喜又跑出了一身细汗,却没想到竟在宫门口遇上了太后。


    太后不是一直卧病在床么?


    她心中慌乱,屏着呼吸,不敢抬头看凤辇上坐着的人。


    那是整个紫禁城身份最尊贵的女人,穿着最贵重的华服,连陛下都不敢得罪。


    怀安告诉她,前儿上元夜,陛下和娘娘私自出宫,在宫外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陛下回来之后腹痛难止,悄悄传了太医,不想此事却传到了慈宁宫太后的耳朵里。


    昏睡多时的太后这几日精神竟有所好转,醒来后听闻此事大发雷霆,趁着陛下卧病在床、厂督出京的档口,将贤妃娘娘禁了足。


    听说陛下是吃了生虫的米粉做成的米糕,太后昨日着人查清真相,已将那摊主夫妻二人发落了,一道出宫的贤妃娘娘也逃不脱罪责,见喜从不觉得太后会对贤妃娘娘有什么好脸色。


    她不懂后宫争斗,可晓得这宫里的娘娘们共事一夫,虽以姐妹相称,却没几个相互瞧得顺眼的,单看皇后和李昭仪她们对贤妃的态度便知道了,而在民间婆婆和儿媳也向来是横眉冷对的多。


    可巧太后和贤妃将这两种关系都凑全了,从前同为先帝的女人,如今的关系又等同婆媳,若不是贤妃娘娘性子好,太后又一直卧病在床,兴许早就水火不容了。


    “你是永宁宫的宫女?”头顶传来微弱而低沉的声音。


    见喜吓得一瑟缩,脑袋磕在青石砖上,哆哆嗦嗦回了声是。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


    声音虽有几分虚弱,上扬的尾音让人听出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见喜只好慢慢抬起头,与太后对视一眼,又吓得垂下头去。


    太后坐在轿辇上,脸色有几分苍白,却比从前气色好了一些,兴许是天气有所回暖,这两日进了药后精神好了不少,终于不再整日昏沉疲惫。


    她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姑娘,一身橘粉色袄裙,模样在一众宫婢之中并不拔尖,只是那双杏眼倒显几分伶俐娇俏。


    微风携来几缕寒意,太后掩面咳嗽,终于收回了目光,略一思索,问道:“昨儿哀家在永宁宫似乎没瞧见你,今日你又不在,难不成你就是那梁寒的对食?”


    听到厂督的名字,见喜发了个怔,又赶忙回太后话:“是,奴婢这几日住在提督府,今儿才回宫。”


    太后徐徐笑了声,“看来督主对你很是看重。”顿了顿,又笑问:“会写字吗?”


    见喜不明太后的意思,只能如实道:“奴婢认识的字不多,也写得难看。”


    太后瞥她一眼道:“你也是从承恩寺出来的,让你来慈宁宫给哀家抄几卷佛经,这不为难吧?”


    见喜吓得一颤,便是为难也只能道:“太后恕罪。奴婢那些个狗爬字,恐怕污了太后的眼,也让菩萨觉得奴婢心不诚。”


    太后却不听:“识字就够了,走吧。”


    凤辇被前后四个宫人稳稳抬起,只留下这句不留余地的吩咐,见喜傻了眼,跟在凤辇后凌乱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永宁宫,也不知贤妃娘娘怎么样了。


    脚步顿了这一会,前头的嬷嬷已经在催促,见喜只好一溜小跑跟了上去,不敢再耽误。


    入了慈宁门,刘嬷嬷领她进了佛堂。


    见喜原以为只是在纸上抄写,她想着自己功夫多,慢慢写总能抄写完,横竖丑话说在前头了,她的字不好看,这差事若是办不好,太后也不能全怪她。


    谁料刘嬷嬷拿过来的并非普通的纸张,而是上乘的绢帛,质地柔韧细腻,莹莹有光彩,一看就值不少银子。


    见喜有点慌,问刘嬷嬷:“这么好的绢帛,若是写错字岂不是就废了?”


    刘嬷嬷颔首道:“这绢帛是江宁织造府供应,十分珍贵,总共也就这么三卷,刚好够姑娘抄完一本《金刚经》。若是不小心抄错了,可没有机会再重来一次,姑娘下笔仔细着。”


    这对见喜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瞧那绢帛的长度,怕是只能用贤妃娘娘的簪花小楷来写最为合适,她的字像什么?厂督说得是,那就是一窝四仰八叉的老鼠!


    “既如此珍贵,何不让那些通文墨的内官来抄写?”她顿了顿,瞧见刘嬷嬷敛去了笑意,忙缩了缩脖子,闭了口。


    她向来手脚笨,绣花必刺红,研墨必沾手,连编个简单的络子都能穿错绳。


    让她一气呵成抄完一本佛经,那是天方夜谭。


    太后若有心针对,倒不如让她慈宁宫干些杂活,挑水擦地、洒扫补砖都比工工整整地写完三卷字要容易得多。


    刘嬷嬷道:“让姑娘抄写是太后的主意,姑娘难不成想抗旨吗?”


    见喜怯怯道不敢,“奴婢只是写字习惯不好,怕写错,也怕弄脏了绢帛,太后瞧见了会怪罪奴婢的。”


    刘嬷嬷笑道:“姑娘可知下棋也有落子无悔的规矩?只要姑娘心诚,自然不会写错。”


    “可……”


    刘嬷嬷不再搭理她,只道:“姑娘请吧。”


    见喜原本瞧这嬷嬷面上和煦,说话也还算和气,却没想到也是个和太后沆瀣一气的老太太。


    她只好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研墨。


    不知厂督何时能回来,她轻轻叹息一声。


    陛下龙体有损,整个永宁宫都跟着遭殃,这时候,她又希望他不会在外面待太久。


    心里藏着事,一不留神,指尖就沾染了乌黑的墨迹。


    她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连刘嬷嬷也避让不及,拍了拍胸脯大口喘着气,幸好没有碰到淡金色的绢帛,否则小命不保。


    从申时一直写到日暮,两名宫人进了佛堂,片刻便将里头数排灯烛点亮,炉鼎中插了几炷香,青烟薄雾萦绕与其中,熏得人眼睛疼。


    见喜揉了揉眼,举了半日的手酸得都快麻木了,往常她落笔很是莽撞,今日只能蘸取少量的墨,抬高了笔尖,一笔一划慢吞吞地写过去。


    等到月上重檐之时,一卷绢帛才写了一半不到。


    她侧过头去看身后的宫婢,那是刘嬷嬷找来换值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连呼吸声轻得近乎不闻。


    看这架势,若是抄写不完,今儿太后是不打算给她饭吃了。


    上元那晚的糖葫芦,大概是她吃的最后一顿餐。


    晌午在颐华殿也是滴水未进,见喜饿得前胸贴后背,腹中空空荡荡,实在难受得紧。


    ……


    小丫头闹腾了将近一整日,耽误了梁寒去天津粮绸码头的行程,致使贩卖私盐的一伙人逃之夭夭。


    若不是那伙商人同朝中官员有所勾结,也不必他亲自出马。


    梁寒正打算追查下去,京中飞鸽传书又报皇帝腹中不适唤了太医,而太后身子竟有所好转,还将贤妃禁足,只好吩咐底下人继续盯着,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一夜马不停蹄,到神武门时东方已浮出浅浅的鱼肚白。


    福顺早已在乾清门等着,抬眼瞧见一身朱红大氅的督主远远从宫道上过来,赶忙作了个揖道:“夫人昨儿在永宁宫碰上了太后的凤辇,被带到慈宁宫抄写佛经了,这会还在佛堂里头呢。”


    梁寒一听,面色更沉,凤眸里透着寒霜般的冷意,“她怎么样?”


    福顺道:“慈宁宫的探子悄悄来报,说夫人没遭什么大罪,只是抄了一夜的佛经,人乏累得很,又有人盯着,昨儿一整日未曾用膳了。”


    梁寒沉沉嗯了声,抬脚进了养心殿东暖阁,将伺候的宫监尽数遣出。


    皇帝服了药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上仍不得劲。


    梁寒扶他坐起身,蹙眉道:“陛下今日恐怕去不成太和殿,臣稍后往朝房去一趟说明情况,想必诸位大人也能够理解。年后压下的奏章太多,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批红便交由司礼监吧,陛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皇帝颔首,“朕无大碍,只是米糕这事蹊跷,太后那头先一步将人处置了,如今是死无对证。”


    他顿了顿,微叹了一声,“不过也不重要了,太后恐怕只想借此机会敲打朕,倒是连累了贤妃,是朕的疏忽,朕对不住她。”


    梁寒凝眉思索片刻道:“太后的汤药出了纰漏,臣会尽快去查。”


    朝臣卯时便已候在朝房,听闻皇帝龙体尚未痊愈,一伙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了贤妃。


    皇帝私下出宫一事已然传遍,几个阁臣在一旁议论,“大晋开国以来,还从未出现过私下怂恿陛下出宫的妃嫔,如今龙体抱恙,她能担待得起么!果真是妖妃误国。”


    “刘大人这话僭越了。陛下的家事自有陛下和太后处置,您身居高位,却带头造谣生非,说出这等毫无根据的话,岂不是与民间碎嘴的妇人无异?”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声音仿若石沉大海,顿时肃静下来。


    “刘大人若是还有话说,可随咱家往诏狱说个明白。”


    朱红曳撒打眼前灼灼一晃,走出个闲庭信步的姿态,嘴角虽勾着笑,可语声中寒意不减。


    那阁臣自然不肯担下这造谣之责,听到“诏狱”二字更是急得面色一阵青白。


    将人从朝房直接提到诏狱,这事儿梁寒不是没干过。


    终是魏国公肃声道:“若不是贤妃恃宠而骄,陛下今日又怎会龙体违和?太后已出面查清此事,掌印难不成觉得太后有失偏颇?”


    梁寒冷声一笑,“陛下龙体微恙,诸位与咱家同为陛下效力,如若此刻还在此争长论短,怕是扰了陛下安宁,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众人方才噤声,梁寒也无意纠缠,不等朝臣散去,便自行快步往慈宁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厂督要吃吗


    “姑娘又打盹了?”


    “姑娘醒醒。”


    “姑娘还是先抄完吧。”


    ……


    抄了一夜的经,见喜饿得胸口发慌,又实在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才闭眼眯了下,身后那宫人手里拿着戒尺随时准备将她捅醒。


    宫人是轮着看她的,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个个铆足了劲,恨不得将眼睛贴在她身上。


    一旦有所懈怠,便被斥责心不诚。


    见喜气得想笑,何为心诚?她整日大鱼大肉,菩萨兴许早就不想搭理她了!


    她这会儿只想吃东西,想大口吃肉,还想睡觉。


    第二卷写完,右手止不住地发抖,稍不注意,一排字便写得歪七扭八,大大小小,深浅不一,她自己都没眼看。


    去他奶奶个腿!就这样吧,再怎么较劲也写不好看,这一手粑粑字,若是能将太后气死,也算是功德一件。


    菱花格扇门轻启,低沉的呜呀声传至耳边,那宫婢疑惑地望过去,还未到换岗的时辰,太后这时候也尚未起身,难不成是刘嬷嬷?


    熹微的晨光里,最先落入眼中的是一双黑缎方头金丝滚边流云纹皂靴,待那人缓缓走来,宫婢这才看清这一身赤色金蟒袍服的掌印督主,连忙躬身作揖。


    心里却讶异,慈宁宫看守的人哪去了?竟让他不动声色地进了佛堂。


    见喜累到极致,双耳不闻,双眼无光,困得下巴正要磕在紫檀木桌案上,却被忽然横过来的一只手轻飘飘地托起。


    软软的,也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见喜困倦地闭了闭眼,干脆将脑袋所有的重量都放在那只手上,一点都不打算客气。


    梁寒也干脆陪她一道跪坐下来。


    眯了一小会儿,见喜猛地一个激灵,垂眼看着撑在自己下颌的那只肌骨匀称、白皙修长的手,这、这总不可能是……


    蓦然转过头,老祖宗顶着一张光华绝伦的脸觑着她,眉梢挑起,凤眸幽暗,嘴角勾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尤其是在淡淡的晨光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好看得不像个人。


    像个神仙。


    见喜愕然地望着他,惊得牙齿咯咯打架。


    然而,这惊喜很快被惊吓所替代。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没羞没臊的场景,她不记得所有,可光那些碎片就已经能让人浑身泛软,简直羞得没脸见人!


    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悻悻转过头,口中喃喃喊了句“厂督”,说完脸上便烧了起来。


    梁寒托着她的脸,只觉得手里端着个烧水的锅炉,他这仿佛也不是托举着,而是在炉子下煽风点火。


    他抿着唇,心里微微一哂。


    不知她那晚还记得多少,如此羞赧的模样,可见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所以呢?对他应该是什么态度?


    平日里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这时候竟猜不准她心中所想。


    “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看我?”


    他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将手从她下颌抽出来,见喜没留神,头一点,轻轻磕在绢帛上,面上又窘迫起来。


    难不成她的记忆出了偏差,脱她衣裳的不是他,回吻的不是他,胸前的红痕儿也不是他?


    贼兮兮地瞥了眼他漫不经心的神色,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照他的话来说,前前后后都是她一个人在做亏心事,而他是被迫的那个咯?


    她下意识地托着腮,心虚地用手指挡了挡红透的脸颊,想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梁寒看着她手腕下压着的绢帛,眸光微微暗下去,“我带你出去?”


    话落,身后那宫婢瞳孔一缩,惊恐地望着眼前旁若无人的两人。


    见喜皱了皱眉头,掀开眼皮子四下看看,又耷拉着脸叹了口气。


    这话说得轻而易举,可这是慈宁宫!


    她从昨儿到现在,真是累得不行,盼着他来救她于水火,也盼着见到他,可是他一来,说要带她走,她心中又害怕。


    难不成又要像上次在坤宁宫那样,把慈宁宫变成他的屠宰场么?


    她小心翼翼的牵过他衣角,“太后也没对我做什么,没打我、骂我,就是抄抄经,还帮我修身养性呢!还剩一些就抄完啦,您可别为了我得罪太后。”


    梁寒未答话,目光仍是一如既往暮霭般的黯淡。


    她顿了顿,又岔开话题问道:“厂督不是去天津卫了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梁寒随口嗯了声,歪过头去瞧她写的字,果然横七竖八,生龙活虎。


    见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您笑话啦,厂督累吗?”


    她瞧见梁寒面上平静,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心里微微抽痛了下。


    她好歹还睡了一整日呢!可厂督呢,大概从上元节就没休息,审讯犯人,陪她闹腾,又马不停蹄地来回一趟天津,回来还得到慈宁宫来捞人。


    她撑着下巴连连喟叹:“我真笨!若是多赖床一刻,就不会在永宁宫门口碰上太后了。对了,您可知道,贤妃娘娘如何了,陛下身子要紧吗?”


    梁寒瞥她一眼,面露些许不悦:“娘娘无事,太后暂且不会真将她怎么样,至于陛下,不是你该问的,管好自己就成。”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瞧他坐在她身边,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厂督……这是在等我吗?”


    梁寒冷眼望着她:“……不然呢,我是在陪聊?”


    她心里一慌,这下坐得更直了,笔下也忍不住加快了些速度。


    只是这笔杆子在手里握了七八个时辰,两根手指夹笔的地方重重凹陷进去,一碰到就上刑似的疼,下笔时整只右手止不住地发抖,像抽风一样。


    手背忽然一凉,他的手掌覆上来,轻巧地捏过那支狼毫,她脑子一懵,浑身都紧绷起来,抬眼怔怔地望着他。


    不同于普通男子胡子拉碴的粗糙感,他的下巴光洁如玉,轮廓线条像工笔描摹那般精致,每一笔都是最好的工匠费了心思描摹出来的。


    嘴唇很薄,唇色却不深,为这浓丽的五官添了几许雅致的味道。


    近在咫尺的五官,帮她回忆起那一晚的跌跌撞撞和刻骨痴缠。


    她吻过这样的唇,冰凉却柔软的触感犹记于心,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快活的沉溺。


    和她从前想的不一样,浅浅一碰如蜻蜓点水,心底扬起酥酥麻麻的涟漪,让人期待又让人害怕。


    而那夜的吻,竟像是整个人坠在深渊里,浑身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裹,她不会水,又恐惧死亡,只有他的呼吸吐纳才能为她续命。


    她贪生怕死的本事通天,这也给足了她勇气,去奋力攫取更深更深的温柔,最后将她溺毙的不是深渊,而是他。


    浴桶里的冰水,是老天爷下的一场雨,洗去她脑海中所有冗杂的心思,让她心心念念只有他。


    她咽了咽口水,一失神,险些就要吻上去。


    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声。


    梁寒眯着眼看她,“再不让开,你我都要饿死在慈宁宫了。”


    轻盈的呼吸落在她唇上,见喜吓得赶忙回过神,虽不懂他的意思,但身子已经听话地偏到一边。


    梁寒执笔蘸墨,顺着她的笔迹信手挥毫,洋洋洒洒已写完三行字。


    见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又瞧了瞧他执笔挥舞的手,瞪圆了眼:“祖宗,你在帮我抄经么?这……何德何能啊!”


    祖宗没说话,显然不想分心,可她感动得想哭,想抱着祖宗亲一口。


    她趴在桌案上泣涕涟涟,困的,也有感激的成分,“祖宗,你帮我写,太后会发现么?”


    梁寒哼了声:“太后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


    见喜吓得一颤,还不忘在一旁指点:“那怎么办呀,您要不学学我的字迹,抄也抄得像一些。”


    梁寒勾了勾唇,“你的字用学?”


    见喜:“……”


    这话侮辱性极强,见喜气呼呼地哼了声,“我看您的字也好不到哪去,您瞅瞅这横竖撇捺全都缠在一块了,我好歹是工工整整!人家都说字如其人,我人不好看,写的字丑也就罢了,您这么好看,怎么也这样呢?”


    梁寒被她吵得额角青筋直跳,笔下未停,一边冷声道:“佛前有供奉的瓜果,去拿两个把你的嘴堵上。”


    一听“瓜果”二字,嘴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可她又担心,揪着脸小心翼翼道:“那是太后给菩萨供奉的,我能吃吗?”


    梁寒眉眼清冷,语声淡淡:“有何不能?你若饿死在这佛堂,太后在菩萨面前又多了桩孽障。”


    见喜兴奋道:“这样一解释,好像偷吃还是在给太后积福报啦?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猛一起身,四肢酸痛得不像自己的,狠狠锤了一把腰,又用力伸个懒腰。


    正打算去佛像前挑几件东西吃,看守她的宫婢怔忡地抬手拦住她,“姑……姑娘,佛前的果品吃不得,您还未抄写完……”


    这二人你来我往,好像吃自家的白米饭一样随便。


    见喜脚步顿了顿,又低头瞧了眼祖宗。


    梁寒并未抬眼,只是目光沉沉,不耐烦地斥了句:“不想死就滚出去。”


    那宫婢吓得一哆嗦,知道这老祖宗惹不得,若再出言阻止,恐丢了小命,于是连忙缄唇退了出去。


    见喜欢欢喜喜地啃完了两个冬梨,只觉得汁水饱满,酸甜爽口,又给梁寒拿了一个,“厂督要吃吗?”


    见他奋笔疾书,抿唇不言,想来是腾不开手,她便递到他嘴边去。


    唇边堵了颗大梨,险些遮挡视线,梁寒有些烦躁,微微让了让道:“自己吃。”


    见喜也觉得这么大的梨不好咬,厂督这么文雅的人,怎么会像她一样大口去啃呢?


    想了想,双手猛一用力,“滋啦”一声,一颗硕大的冬梨被她徒手掰开,露出两片光滑水嫩的果肉。


    梁寒用余光瞥了一眼,也觉得震惊。


    那掰成一半的梨又被她递到嘴边,“可以吃啦。”


    被人这么投喂还是第一次,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现在已经这么不怕他了么?


    他不肯吃,她便一直举着。


    梁寒无奈,只好低头咬了一口,薄唇碰到她的手指,身旁人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他偏头去看她,果不其然,这丫头又燥得满脸通红。


    他有些气闷,抬臂将她的手挡开,“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见喜晕乎乎地嗯了声,把手收回来自己啃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吃得是方才老祖宗啃剩下的那一半,这也算是……唇齿交流的一种么?


    她忽然整个人像着火一般,脸蛋儿甚至比上元夜的红灯笼还要红一些。


    梁寒觑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寒意,“在外面,也随便吃别的男人吃剩下的东西么?”


    见喜顿时大惊大骇,“可这……这是您吃过的呀,况且是您让我吃的。”


    他偏过头去不搭理她,可她越想越气,咕哝着道:“我算是瞧出来了,您就是针对我,就因为我被人下了药,轻薄了您,您这是拿我出气儿呢。”


    梁寒神思游离了一瞬,方才那话是脱口而出,也许他还想刨根问底地说下去。


    为何他咬过的便能吃?


    他在她眼中,和别的男人有所不同么?


    这话终是耻于问出口。


    她气咻咻地打了个呵欠,吃干抹净了便在他身边趴下,很快均匀的呼吸声传至耳边,偶尔还有咂嘴磨牙的声音。


    金色的晨光落下来,细细碎碎的光影浮在她脸颊轻轻地跳动,有种岁月安详的味道。


    三卷经文写完,心中似乎平静许多。


    他搁下笔,抬手拂去遮挡她眉眼的发丝,又觉光线太过刺眼,于是展开手掌替她挡住一些。


    见喜睁开眼时,见到的便是老祖宗挡在她眼前的白净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怪力少女小见喜~


    第43章 别不理我呀


    太后是个聪明人,知道鱼死网破的后果。


    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能够与梁寒硬碰硬。


    让见喜过来抄写佛经,无他目的,只是想借此警示梁寒,只要这丫头在宫中一日,便逃不过太后的手掌心。


    梁寒难得为此服个软,太后也很高兴。


    见喜将绢帛递上去时,太后瞧也没瞧,只是笑道:“人常说夫妻连心其利断金,没想到掌印竟也是个痴心人儿。”


    梁寒面色夷然,拱手道:“这丫头到底粗笨,抄佛经于她而言太过艰难,宫中有不少识文断字的宫监,太后若是有需要,臣倒是可以辟个衙门出来,专为太后,也为大晋抄经祈福。”


    太后呷了口茶,慢悠悠道:“那倒用不着,紫禁城上万宫人,分工太过明细,—年下来光是俸禄便是国库—大开销,哀家早就觉得铺张。若是今儿你—个想法,便立个衙门,明儿他再—个想法,长此以往岂不是乱了套?”


    绵里藏针的话—来一去,见喜又不能插嘴,听得直犯困。


    最后听到厂督一句“若无旁的吩咐,臣便告退了”,这才猛打起精神来。


    太后瞧了眼见喜,仍不忘放过—丝机会,笑道:“瞧瞧哀家这记性,竟忘了说这事。那慈幼局有不少被弃养的幼孤,你们二人在一起毕竟孤单,连个乐子也没有,有工夫不如过去瞧瞧可有合眼缘的,领回去养着,也算成全了天伦之乐。”


    这话听着言辞恳切,却是往人心窝子里扎。


    见喜都不敢去瞧老祖宗的神情,脱口便道:“多谢太后美意,可……奴婢也有话说,还望太后莫要怪罪。”


    太后微微一讶,示意她讲,梁寒也冷着脸转过来,且看她有何见解。


    —时间满屋子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见喜有点慌,强自镇定下来道:“奴婢瞧着儿女双全是好,可民间的夫妻不少都是整日吹胡子瞪眼,—辈子相看两厌,还有的只顾着生不顾着养,那也不能算天伦之乐,奴婢自己就是没爹没娘长大的,可见这世上的快乐并不是只有孩子才能给的。况且……况且我与厂督在一起,乐子多得很……”


    梁寒:“……”


    她越说越离谱,尾声也越来越虚,连太后都忍不住黑了脸:“你年纪小,不懂这些。”


    梁寒无奈地吁了口气,只好替她打圆场:“丫头胡说八道,让太后费心了,就算您不怪罪,臣回去也要好生训斥,让她长个记性。”


    太后精气神本就欠缺,咳嗽两声饮了口茶,便让二人退下了。


    梁寒步子迈得大,见喜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瞧他面色不虞,追着问道:“祖宗,我是不是说错话,惹太后不高兴啦?”


    他抿唇不言,似乎这样才能压制心中的情绪。


    她果真如是想么,在他身边已经很快乐,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


    十几岁的丫头能有这样的思量,只是为了成全他的颜面,还是出自真心?


    —瞬间,脑海中思绪翻滚,所有的不安、期待、疑惑和悲哀全都涌上心头。


    茫茫宫道,他在宫中整整十年,此刻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脚步一晃,险些就要倒下。


    见喜从未瞧见他这副模样,—下子慌了神,忙跑上来扶住他,声音微颤:“您怎么了?这是要晕了?”


    他低声道“无妨”,抬手拿开她的手臂,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往前走。


    她哒哒地跟在后面跑,“您别不理我呀。”


    指尖—热,她已经轻轻勾住他的手,却也仅是一根小拇指。


    方才的放肆大胆通通消散,唯独留了—点小心翼翼,嘴里嘟囔着道:“您想骂我就骂我吧,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没心没肺惯了,今儿无论您怎么训斥我,我都不恼您,我受得住!”


    指尖在颤抖,他能感受到她的胆怯。


    每日这样讨好他,—定很累吧。


    可这小小一只手,给了他无限的温存。


    如同温温热热的水流涌遍全身,让他无限怜惜,格外不舍。


    他侧过头来,目光落在她—双湿漉漉的杏眼上,里头似乎盛满了委屈,也确实疲惫极了,仿佛下—刻就能站着睡过去。


    他心里微微—疼,面上只能装作淡淡:“今日别回永宁宫了,贤妃娘娘只是被禁足,底下的宫人也—概无事,你回去也帮不上忙,不若回颐华殿好生休息。”


    见喜嘴唇动了动,忽然拉紧了他的手,“厂督陪我—起好吗?您也好几日没休息了,回来还帮我抄了那么久的经文,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熬,您陪我吃点东西,好好睡个觉。”


    他转过身,牵着她一起走。


    “司礼监还有题本等着批,陛下卧病在床这两日,我怕是没工夫休息。”


    见喜有些气恼,“我虽然不懂,可我晓得大晋没了您,天也塌不下来,怎么就连觉也不让人睡呢!何况还有秉笔太监在,明日您过去盖个印就行,横竖还是您说了算。”


    小手抓得紧,甩都甩不开,他肃着脸斥道:“放手,别胡闹。”


    见喜看着他熬红的眼眶,咬着唇道:“我不放。”


    两人在宫道上拉扯,路过的宫人远远瞧着热闹,走到近前才发现是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掌印督主,双腿登时一软,忙埋头躬身见礼。


    梁寒冷冷丢下—个“滚”字,那宫监颤颤巍巍连声道“是”,赶忙缩成—团,像个雪球般往夹道旁的宫门滚了过去。


    见喜也不怕丢了面儿,—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您不回,我也不回,我就站在这不吃不喝不睡,听说衙门里有种刑罚,是将人活活站死!您去吧,也别搭理我,就让我在这站着,明日您记得来给我收尸,否则我就被风吹成肉干啦。”


    梁寒无奈地仰面望了望天,心想自己真是造孽。


    向来只有他威胁别人,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天。


    去司礼监值房交代了几句,见喜粘鼠板似的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溜号,回到颐华殿也是出双入对,生生将如胶似漆演绎到了极致。


    怀安吩咐人传膳上来,又是清—色的素羹小菜,见喜饿昏了头,就算是吃素也扒干净了三碗饭。


    梁寒—路风尘仆仆,到此刻才有沐濯的机会,擦洗—番过后,两人大白日的上了床。


    他闭着眼,终于全身舒展开来。


    而她也很快攀上来,只是动作不似从前那般利索,抬腿前愣了—息的时间,这—点迟疑也被他捕捉到。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没想到她竟浑身一颤。


    —次荒唐过后,见喜似乎整个人都不大正常,被他碰到哪儿,鸡皮疙瘩就起到哪儿。


    脚丫子原本就容易痒,隔几日没碰,—碰就浑身战栗。


    他蹙了蹙眉:“抖成这样,怎么睡得着?”


    她面上窜了火,埋在他胸口小声道:“厂督,轻薄您原也不是我的本意,您要不将那事儿忘了吧,我也忘了,咱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她还是有些心虚,这话说出来,越发觉得自己就是那吃干抹净,醒来就翻脸不认人的臭男人。


    梁寒冷嗤一声,垂下眼望着她:“你想从哪一步开始?”


    凤眸漆深,像漩涡—样能将人卷进去。


    见喜被他瞧得手足无措,心里砰砰跳个不停。


    糊里糊涂间,他竟已经覆身下来,冰凉的唇面落在她颈子上。


    她轻轻“咝”了声,痒里夹杂着轻微的痛。


    让她想起他咬她脖子的那一次,可是又不大一样,上次是用了狠力的,牙尖刺入了肉,咬出了血珠,疼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按照她这几日来的理解,今日这般应当算是亲吻吧。


    吻落得很急,也很重。非要说个程度,大约就是在温柔和发泄之间寻到了平衡,既有种沉溺的快乐,又有几分奇妙的难受。


    等等,这是……吻吗?


    祖宗是在亲她吗?!


    尚在冷静分析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点,她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


    心跳如擂鼓,嗓子紧得快呼吸不过来,她就像被吊在炉子上的铜壶,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


    须臾的时间,却像不知过了多久。


    为什么他还不停下来啊?呜呜。


    听到身下人的啜泣声,梁寒蹙着眉头抬起眼,“哭什么?”


    见喜牙关打着颤,全身都在哆嗦,支支吾吾地问他:“厂督……您是不是也被人下药了?是的话,您就眨眨眼,我……我……”


    “你怎么?”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我给您轻薄—晚上,就当是还您的债了……”


    他无比平静地望着她脖子上的红痕儿,小小的—枚,像点缀在檐上雪间的—朵梅花瓣,有种轻盈而破碎的美丽。


    舒缓了口气,他又冷眼瞥她:“不是你说重新开始么?怎么,不满意?还是想换别的地方?”


    她吓得怔了怔,含泪摇着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手肘抵在缎面上,他镇定自若地平躺下去,慢慢消化着被禁锢在身体里的兵荒马乱。


    日光何其残忍,将她的面上的惊惶照得格外分明,那是对他清晰的恐惧。


    他将手背搁在眼睛上,也试图掩耳盗铃,寄希望于她的每一次轻颤和羞赧。


    身子下意识的反应总不会出错,她应该也有几分喜欢吧。


    在她渐渐模糊的啜泣声里,这—觉睡到近亥时。


    似乎许久不曾这样安心过。


    窗外柔和的月光照进来,头顶的藻井卸去了斑斓的色彩,淡淡的檀香味在月光里曼舞,而她在他耳边呼吸均匀。


    他捏了捏她耳垂,见喜也缓缓睁开眼。


    “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见喜—懵,“去哪?”


    梁寒道:“去杀个人。”


    见喜:“……”


    他在黑暗中面色出奇地平静,“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梨是我随便想的啦,没有别的意思,不要脑补哈哈哈,我是甜文作者!!


    关于更新字数的问题,实在对不起大家,因为咕咕是平平无奇打工人,周末不定时加班,码字的时间不多,手速又废,只能保证日三、最多日四这样子,可以的话一定争取多更一点点!谢谢大家支持我的文,小甜文不会很长,如果让大家追得太辛苦的话,可以养肥几天再回来看!当然我还是希望一直有你们的陪伴啦(卑微呜呜评论发100个红包给大家,爱你们呐。


    第44章 我心里疼


    锦衣卫执掌的诏狱是人间炼狱般的存在,这一点人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文武百官,还是百年簪缨的世家大族,对于“诏狱”二字也是闻之色变。


    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是完全干净的?偏偏那位上任不过两年的东厂提督,有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东厂番子遍布天下,总能不声不响地找到你的错处,拿捏你的把柄,让你欲哭无泪,欲辩无言。


    所有的身份地位在这里都不值一提,神鬼妖魔来这儿都得褪下一层皮,一切曾经鲜活过的东西,在经过诏狱的洗刷之后,都难免与腐烂、腥臭或死亡相挂钩。


    梁寒带她来的,便是这个地方。


    阴冷的石壁上挂着经年不消的水渍,脚底石阶两旁的缝隙里,甚至还顽强地铺了层带着腐臭味的青苔。


    寒风穿过人的骨髓,携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见喜咽了口唾沫,胃里的酸水顶着喉咙,她强忍着压制下去。


    石阶湿滑,他伸出手来牵她。


    见喜愣了下,一双怯怯的杏眼与他对视了下,这才将手指放到他的掌心里。


    如若不是他强硬地将她带到这种地方,如若面前这位不是杀人如麻的老祖宗,或许这样的动作会给她一种温柔体贴的错觉。


    他唇角勾了抹笑意。


    这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地狱。


    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越往下走,那股子血腥味越浓,像菜市口斩首过后烂菜叶堆成了山,尸体早已经腐烂,成为了鼠蚁虫蝇的血肉狂宴。


    她望着狱中冰冷的石壁和新旧交杂的斑驳血迹,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这让人作呕的画面。


    沿着几间牢狱走过去,她全程屏着呼吸,浑身都在瑟缩,只跟着他走,不敢去看那里头被折磨得早已不完整的人。


    耳边没有痛苦的呼号,只有沉如暮鼓般哀哀的低鸣,夹杂着老鼠啃噬的声音,仿佛随时可以叩开地狱的大门。


    而梁寒,无疑是为死亡和痛苦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


    直到走到北面最后一间,一个满身窟窿的人撞进眼睛里,肋骨处隐隐现出白骨,足边一滩碎肉,整个人像是被鲜血浸泡过。


    见喜吓得尖叫一声,瑟瑟退后两步,当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方才匆匆一瞥,也压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可脑海中只剩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低头,粘稠的血液将将要蔓至鞋边。


    梁寒含笑揉揉她脸颊,轻快地说:“若不是你贪睡,也不至于折腾成这样才见着。怎么,不敢看吗?这叫弹琵琶,是个动听的名字。”


    见喜紧紧闭着眼,可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狰狞面孔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阉狗……不得好死……阉狗……你不得好死……”


    细碎而低沉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撕扯出来,像嘲哳嘶哑的管弦,一句说完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这声音甫一入耳,她指尖便是轻微一颤,在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而他却心绪却渐趋平静下来。


    这些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话。


    “阉狗”是旁人对他的称呼,而“不得好死”或许就是他将来的结局。


    往常说这个,至少是要割了舌头的,可今日他不想。


    他忽然也想让她听听。


    直面这样的场景,让他心中无限舒快和满足,也头一回带来忐忑。


    她的世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是最大的污点,带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拉着她在地狱徘徊。


    也许只有她亲眼见到了,才能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想将她一起带来,兴许是一时脑热。


    想让她看到关于他的一切,包括光鲜的、阴暗的,无限接近天堂的、也无限接近地狱的。


    她握着他小指不放,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厂督……这人是谁?为什么要下药,是想要对付你的人吗?”


    梁寒微微讶异一瞬,这是在关心他么?


    他懒懒笑着接她的话:“忘了告诉你,他叫彭越,是我东缉事厂的三档头,”


    说罢顿了下,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血人,牵唇一笑:“武功高强可惜智谋不深,下辈子做人还需再练练。哦,对了,当日在司礼监衙门口拦你的锦衣卫,便是这人的兄长。”


    原来如此。


    她还记得他说过,那人被他剥了皮挖了眼,这三档头也是她前头在锦衣卫衙门见过的,那碗茶就是他递上来的,原来是为了给兄长报仇。


    让她死应该是更好的复仇方式,可他却偏偏选了这样的法子。


    也许底下人也知道,她在他心中并不十分重要,死亡只会带来短暂的心痛,可揭他的伤疤却比杀人还要痛快些。


    这样想着,手指已不经意攥紧他的手掌,温温热热,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他眉梢一挑,凤眸眯起,“你想救他?”


    她摇摇头说不是,又顿了顿,有些胆怯地望着他:“您……愿意听我说吗?”


    见他轻轻颔首,她才咬了咬唇道:“他兄长罪不至死,可您却杀了他,如今来找您寻仇也是人之常情。”


    梁寒面色一黯,见喜赶忙续道:“我不是替他说话,他们做错了事理应承担后果,可这也远远足够了,您给他个痛快吧。还有,他的错和旁人无关,您别为了这个惩罚妃梧姐姐和那些护卫,他们是无辜的。”


    听到“妃梧”二字,刑架上的人明显震了震,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梁寒冷眼瞥过去,慢条斯理道:“戳心窝子了?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以为咱家不知道吗?”


    彭越几乎是一瞬间目眦欲裂,眼眶红得滴出血来:“阉狗……我把你碎尸万段……”


    他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有鲜血滑落,仿佛永远流不干,只是这点血与他身上的残躯相比,已经不算什么。


    见喜缓缓转过身,鼓起勇气睁开了眼。


    如若不是亲眼看到腰腹上方隐现的白骨,她甚至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伤成这样还留着一口气。


    可厂督每天都在经历这些,面上的夷然镇定,几乎与看寻常鼠蚁无异。


    她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侧头去看他:“厂督,我看过了……您答应我好吗?”


    ……


    深夜的诏狱,在一声沉闷的惨叫过后归于宁静。


    四更天的御街杳杳无声,寒风里的几盏纱灯被吹得东倒西歪,如油尽灯枯的伶人竭尽心力付出最后一场惨烈的狂舞。


    见喜心内狠狠悸动着,甚至梁寒走在前面都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开始有些后悔这样的冲动了,带着她往尸山血海走过一遭,往后他在她心里会是什么样子?


    人间厉鬼,还是地狱修罗?


    “哎哟——”


    她没头没脑地走着,竟没瞧见大路中央凸出来的一块砖石,脚一崴,扑通一声跪跌下来。


    梁寒立即转过身来,小丫头眉头皱成一团,抬起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咬着牙抿住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蹲下身去瞧她的脚踝,揉了揉,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他低声斥她:“平地都能摔着,你本事大得很。”


    她揉了揉脚,其实并不很痛,但她就是很想哭。


    也许需要这样的一个发泄口,将先前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以流泪的方式释放出来,心里才会好受很多。


    她就这么顺势坐到了冰冷的石砖上,两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去大哭。


    瘦瘦小小的一只,窝在宽敞无际的长街,哭得人心瑟缩起来。


    长夜寂寂,清冷的月色将她与他笼罩在同一圈光晕里,他一抬臂,地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仿佛将她温柔地圈在怀中。


    他屈起一面膝盖弯下身,半跪半蹲,这动作很多年未曾做过,久到快要忘记了。


    他伸手探到她下颌,将她泪盈盈的小脸抬起来,“在太后面前不是说同我在一起有很多乐子么,你瞧见了,那里便是我的乐子。”


    先前她说得对,他实在不会说话。


    做了这么多年恶人,此刻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讲不出来。


    睫羽颤了颤,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厂督,您这样真的高兴吗?”


    他后槽牙绷紧,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她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指尖纤细脆弱,却试图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他,“我没生您的气,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您手里头,我知道您这辈子做不成大善人了。您可以让所有怕您,可是能不能……别让所有人都恨您?”


    她将下巴搁在他手背,轻轻地压下去,月色光华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吸了吸鼻子,又道:“寺里的小尼姑个个清心寡欲,有时候踩了一下草地都要念几声阿弥陀佛,因为人间草木都有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怨念缠身,此生便不得安宁。”


    她抬起眼看着他,“您说诏狱那种地方,死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什么妖魔鬼怪都在空荡荡的石壁上转悠,这么多年积累了多少怨念啊,您不怕,可我怕。”


    指尖摸到她的泪珠子,也是滚烫的,“怕什么?怕那些人化作厉鬼来找我?”他寒声笑了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痛,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月光下显出莹润的光泽。


    “您刀里来火里去,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我是个胆小鬼,从来没志气,只想和您一起好好活着。”


    从前说过不少哄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假连自己都未必分得清,可今日这话,却是发自肺腑。


    “还有,他们说的话难听,我不想让您再听那样的话。您自己心里或许不疼,可我心里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见喜哭得直吸气,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难受。


    他微微怔住,寒风一吹,身下的青石砖里的寒意浸入骨髓,他忍不住抚了抚她脸颊,“地上冷,别坐着了,跟我回去。”


    她又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将他的衣袖当做最华丽的泪帕。


    猛一起身,双腿酸痛得站不起来,她咬咬唇,攥着拳头顺着腿脚往上锤了几下,仍不见好转,只好扶着腰曲着腿往前挪步。


    他回头,吁了口气,朝她伸出手:“上来,我背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人间烟火气


    见喜犹犹豫豫不敢伸手,那可是堂堂司礼监掌印的背,怎么能轻易上呢?


    怔愣了一瞬,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些画面,算起来抱也抱过,吻也吻过,再出格的也不是没做过,怎么就不能背呢?


    她眨了眨眼睛,将眼泪擦干,看着他躬身半蹲下,她心里砰砰地跳,紧张得脚指头蜷缩起来。


    等了一息的时间,他微微偏过身子来瞧她,她怕他后悔要收回方才的话,赶忙搭上他的肩膀,勾住脖子轻轻一跃攀了上去。


    所有的重量给了他,她小脸涨得通红,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胸口紧紧贴住他后背的金蟒,险些喘不过气。


    他两手也有些无措,不知往哪放才能将她稳稳背起,最后摸到她温暖的膝弯,牢牢勾住。


    他的手臂清瘦却有力量,后背骨骼分明,但不会压得不舒服,她蹭了蹭,渐渐寻到了一个舒适的姿态。


    原来皮相最好的人,连骨头都比常人长得漂亮,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哪。


    见喜心里酸溜溜的,笑着打趣:“厂督,您是不是头一回背姑娘?”


    他默了下,这是在取笑他么?


    若回答是,岂不是让她得逞;若说不是,她会失望么?


    他薄唇抿得紧紧的,干脆不说好了!有什么必要回答一个小丫头的问题。


    属于她独有的气息温温热热吐在颈畔,是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他庆幸自己在前头,否则让她瞧见他这样高兴,显得有失身份。


    她轻轻嗅着他脖子里的檀香味,喉咙一阵阵发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在他耳畔问:“厂督,我重不重?”


    她向来不修边幅,对自己的容貌和轻重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如今竟难得开始嫌弃自己起来。


    厂督一个男人都能这么香、这么精致,精致到连指甲缝里都挑不出一丝毛病,而她是土里打滚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与他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他牵唇笑了下,她重吗?自然是不重的。


    十几岁的姑娘,落入他眼中是最好的风景,身子娇娇软软,又温温热热。


    她在他的后背,亦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降临在他身上,让他这辈子不必再顾影自怜。


    看着她两只葱段般的手指头在他胸前紧张地打架,他忍住笑说:“不重。”


    她心里这才松快下来,手指也再不胡乱勾绕,乖乖地放在他胸口。


    他忽然想到什么,有件事不同她说,似乎不尽兴,偏过头只瞥到她的轮廓,心里也已经满足,“妃梧,我没杀她,可也不会再重用她。”


    她怔了怔,“那您……”


    他望着长街尽头,紧接着又道:“她不是头发梳得好么,往后不用她提刀,回提督府让她专门为你梳髻可好?”


    她的喜悦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您说的是真的?”


    他嗯了声,她高兴得恨不得在他后背翻个跟头,脑袋一热,扑在他下颌亲了一口。


    温软的唇面贴过他流畅的下颌线,轻快而笨拙的“吧唧”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她亲完一愣,浑身血液仿佛逆流,身上的骨头也酥软下来,像是烈阳下的冰凌,顷刻间融化得一干二净。


    他也怔住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竟生出几分晕眩之感。


    片刻的木讷让他的脚步都停滞不前,似乎比她还要失态。


    这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平心敛气、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而身后向来情绪饱满的姑娘此刻脑袋空空,浑身惹了火一般,从头发丝直烧到脚心。


    她亲了他吗?!


    她从哪养成的大肥胆,连老祖宗都敢亲了!


    这一定不是真的,呜呜。


    御街前后黑灯瞎火,而两人几乎五内俱焚。


    她窝在他后背,呼吸也愈发艰难,想让他放她下来,可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察觉她身子抖得厉害,他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很冷?”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落又觉好笑,她从来都是热乎得很。


    没等他从尴尬中走出来,见喜也讷讷地点了点头:“是……有点冷。”


    说完也反应过来,贴近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在灼烧,还说自己冷,真是脑子烧糊涂了!


    梁寒又一愣,侧过头低声道:“脑袋埋低些,别让风吹着你。”


    见喜:“……”


    她要风吹啊!她还想洗个凉水澡啊!老天爷赶紧刮风下雪给她降降温吧!


    心里如是想,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乖乖听他的话,躲在他背后将头埋下来,整个人热出了一身汗,比上刑还要难熬。


    天边慢慢透出鱼肚白,偌大的紫禁城却仍然笼罩在朦胧暗淡的天色里。


    御街中起得最早的馄饨摊子已用大锅炉烧起了热水,浓浓白雾从街边一直氤氲到见喜的鼻尖,肚子在这个时候咕咕叫了起来。


    身下人微微一滞,她顿感窘迫,脸蛋一红道:“我不饿。”随后而来的两声咕咕愉快地回应了她的谎言。


    梁寒眸色微微一沉,往那空荡荡的摊位上看了一眼:“想吃吗?”


    见喜犹豫了一下,想到厂督平日里吃穿用度俱是精细,单看这一身行头,便觉得与这简陋的小摊格格不入。


    “我……可以吃吗?”她试探着问。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那馄饨摊前,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一张瘸腿的旧桌,外加四张划痕斑斑的杌子。


    老百姓并不讲究,客人多的时候,捧着大碗蹲在路牙上也就这么吃了。


    摊主何曾见过穿蟒袍的贵人,想想也知品阶不小,尤其还长着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他看痴了一瞬,赶忙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凳,笑意盈盈地招呼道:“官爷放心,都擦干净了,扶小娘子坐下吧!”


    见喜从他身上下来,虽没用她费什么力气,可整个人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不忘拿帕子给他面前又擦了擦,“厂……大人坐吧。”


    梁寒提起袍角坐下,瞥她一眼道:“在外面,别叫大人了。”


    见喜愣了愣,方才她没唤“厂督”,是怕这名头教人害怕,若是这摊主在他面前失了态,他要宰了人家也不无可能。


    可不唤大人,又能唤什么呢?也跟着摊主喊他官爷么。


    她托着腮,也想不出个名堂来,于是歪头问那摊主:“您这馄饨是什么馅儿的呀?”


    摊主侧过来瞧她笑道:“夫人放心,咱们家的馄饨全是实打实的肉馅儿,十几年了味道都没变过,包您吃得满意!”


    见喜敛了敛笑收回视线,怯怯地伸手拉着他衣袖问:“只有肉馅儿的,您要不尝尝看?若是不好吃,您就丢给我。”


    他懂她的意思,抬头朝那摊主道:“三碗馄饨。”


    “我没……没这个意思。”


    她羞得小脸通红,她在他心里就是这么贪财好色又好吃嘛!


    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了桌,碗口比人脸还大,明澈的汤面上漂浮着淡黄的油花和碧绿的葱花,浓郁的肉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满腹的馋虫都被勾了上来。


    馄饨皮子薄而有韧性,整碗中一个破开的都没有,她兴冲冲地挑了一大勺辣油,鲜亮的红色瞬间在汤面上铺开,吹开碗沿飘着的葱花,先喝一大口馄饨汤,鲜嫩的肉味混着红油的爽辣,整个人倏忽就通透了!


    小勺舀一只冒着油花的小馄饨,里头鲜肉饱满,含着点青葱的香,咬一口下去肉汁四溢,整个人都香得酥麻起来。


    她又滋溜滋溜地喝了两口热汤,比神仙还快活,而梁寒还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喜往他碗里瞟了眼,见他一勺馄饨还没吃完,眨了眨眼道:“是不是不合您的口味?”


    他沉吟许久,唇角抬了抬:“还好,小时候没得吃,如今也不想吃了。”


    她心中有些讶异,这是他头一回同她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以往她总以为厂督是这天底下最光鲜的人,面容昳丽,骨秀神清,从来不见半点宦官的媚气,也从不对人卑躬屈膝,这种矜贵之气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可仔细想想,但凡家中好一些,也不会进宫做宦官吧。


    她在心里吁了口气,如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残破一身呢。


    她不禁想到刚进宫时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晦暗的墙角里,那样苍白颓败的面容,比枯瘦的枝叶还要脆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厂督同他有着一样的经历,那一刀下去,他该有多疼啊。


    她识字并不多,可心里最厌恶的便是一个“阉”字,老天爷何其残忍,偏偏造出这样一个字来辱没人。以往不留意,可如今光是听人从口中说出这个字来,她心里就会一阵抽痛。


    她或许可以笑着同他讲小时候那些鸡飞狗跳的趣事,可幼时经历对他而言,一定是这么多年藏在心底最深的痛楚吧。


    她哽咽了下,用碗口挡住脸,也挡住眼尾的红。


    很快将一碗馄饨汤喝到见底,她被碗里的辣椒油呛得直咳嗽,咳到满眼泪花飞溅而出,她委委屈屈地喊辣,辣得舌尖发麻。


    他无奈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面色沉沉:“大清早吃这么辣作甚?”


    她眼泪含在眼眶里朝他笑,一边吐舌头抽着气,一边道:“您别想小时候的事儿啦,您也知道我小时候过得不好,可如今您瞧我多开心呀,有司礼监掌印大人陪我吃馄饨,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隔壁的大锅盖一掀开,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她在这片隐隐朦胧中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试着带他触摸弥漫于面前的水汽。


    “您瞧瞧,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他真的很好


    用完早膳,梁寒照旧去朝房,见喜正打算回永宁宫。


    走之前,梁寒拉住她衣袖,她转过身朝他眨眨眼,“怎么啦,厂督?”


    梁寒贪恋地再望她一眼,揉揉她脸颊,头一回有种不想上朝的冲动。


    横竖昨儿也疏懒了,大白日不上衙门,陪姑娘回屋睡觉,大清早的不去养心殿去,也不在朝房候着,却同她在宫外吃馄饨。


    这么些年勤勤恳恳,没想到还有如此懈怠的时候。


    他苦笑了下,仔细想想,竟也能品出甜津津的滋味来。


    她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看得他不自在起来,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贤妃娘娘那头,你有工夫劝劝她,陛下身子无碍,此事也与她无关,让她不必挂怀,更无须懊恼,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见喜点点头,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说与贤妃听。


    这两日,贤妃一直在佛龛前祈福。


    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连陛下的消息都打探不到,听到这话方才安心下来。


    见她面容透出疲惫之色,想来这几日担心陛下的病情,忧思过度,见喜又劝道:“娘娘不用自责,厂督都说这事有蹊跷,陛下不会怪娘娘的。”


    暖阁内遣退了所有人,连秋晴也在外面候着,见喜这才放心大胆地笑说:“上元节那晚,我在街上看到陛下和娘娘啦。”


    贤妃讶异地张了张口,脸颊在晃眼的烛光下微微泛出薄红。


    见喜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还有些艳羡,知道娘娘不会因这个生气,又道:“陛下和娘娘都穿着老百姓的衣裳,看起来好生般配!陛下看娘娘的眼神也都是含着笑的,真好,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同出来逛花灯。”


    贤妃原本还有些窘迫,听她这样说竟被逗笑:“小丫头不懂,别胡说。”


    出宫之事瞒得很紧,原以为足够小心翼翼,却不想惊动了太后。


    妃嫔出宫实在太过逾矩。一入宫门深似海,便是皇后、太后也不能轻易翻过这堵墙。


    她轻轻叹了声,望着佛龛前的烛光晃神儿。


    陛下向来稳重,每每见她却像个忙手忙脚的毛头小子,此番出宫亦是他的主意,无他,只是想带她一同看看外头的繁华热闹。


    热闹,谁不喜欢呢?


    只是进宫之前囿于闺房,而后困于深宫,寂于佛前,早已经忘了热闹是什么模样,也从来不敢痴想。


    他说:“姐姐,我带你去看可好?”


    如若不是后来出了事,那应该是一个让人难忘的夜晚。


    这么些年,瞧见的只有佛前青灯,后来看到乾清门前巧夺天工的鳌山灯,原以为此生能见的热闹仅限于此,可一出宫门,方知红墙之外的凡尘世界还有那样笙歌鼎沸。


    久旷的心被喧嚣激越的锣鼓声敲打过后,似乎重新跳动了起来,这让她对世间繁华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他说:“姐姐笑起来很美,要多笑一笑,我说的不是在宫中面对所有人时,那种惯常温婉的笑,而是真正的悦纳自己,热爱尘世,开怀露齿的笑。”


    暖黄的灯光映照出他眉宇间的落寞,又听他长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当皇帝好是不好,这个位置,也许是天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许是沉重的枷锁,将我你都困在紫禁城里了。”


    ……


    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她回神来望着见喜:“除夕那晚可有受伤?听闻你被皇后的人带走了,督主为了此事震怒,处置了坤宁宫五名宫人,可有此事?”


    见喜点了点头,“她们合伙欺负我,幸好厂督来得及时,可他……太凶了,竟将她们全都……”


    她不想让娘娘担心,可想到那一晚的场景仍有余悸,有时候一闭眼,还能想到苏锦双目圆瞪的模样,地毯浸泡在血水中,那双白嫩嫩的手就那么砍落在眼前……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尾音越来越弱,不敢再往下说。


    贤妃瞧见了她面上的恐惧之色,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抱歉,见喜。如若不是本宫,他们也不会对永宁宫如此怒目切齿,更不会想到伤害你。督主行事狠辣,即便是救你,也把你吓坏了吧。”


    她拉着见喜到一旁的暖塌坐下,道:“这里无人,你给本宫瞧瞧伤在哪了,严不严重。”


    见喜按了按领口,有些不大好意思。


    贤妃和声道:“无妨,看到你身上痊愈,我才能心安。”


    见喜心中一软,难受得有点想哭,娘娘说话太温柔太和顺,每一个字都暖到了人心里去。


    她推辞不过,只好将两臂的琵琶袖撸起来,露出一段光洁的藕臂,又将系带解开,给她瞧瞧肩膀上残留的淤青。


    幸好针刺的伤已经落痂,看上去早已没有之前那般触目惊心。


    贤妃抚了抚她肩上的伤,指尖传来的温度令她微微诧异:“你是不是发烧了?”说罢又用手背探她的额头。


    见喜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解释道:“奴婢的身子自小便是如此,不碍事的。”


    贤妃惊笑了下:“这倒是新鲜。”


    她又将衣襟略略掀开瞧了瞧,没有看到其他的伤痕,方才松了口气。


    苏锦再强势,也不过是皇后宫中的婢女,折磨人的手段毕竟有限,可那东厂提督却是这方面的行家。


    有些话不好直说,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来查看她身上的伤口,确定她在督主身边可有受苦。


    本已想让她将系带系上,可指尖垂下时不小心勾到亵/衣,胸前斑斑点点的红痕儿倏忽落入眼中。


    贤妃登时瞪大了眼,“这……督主欺负你了?”


    见喜脸颊一红,手忙脚乱地紧了紧衣襟,将胸口牢牢捂上,“娘娘……我这……这是……”她慌得险些从暖塌上滚下去。


    这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自己被人下药了!那样娘娘得有多担心呀。


    况且厂督的名声已经很臭了,若是再被人误解什么,她心里也过不去。


    满脸燥得通红,见喜实在欲哭无泪。


    她赶忙将衣裳穿好,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其实是我自己……”


    “你自己?”贤妃张了张口,显然不大相信。


    见喜又一慌,她可不是爱自虐的人,可不解释,又会让娘娘误会厂督是个爱摧残人的恶鬼,脑中乱糟糟的,只好认命地点了点头:“厂督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夜里忍不住勾他,他才……才满足了我……”


    贤妃:“……”


    见娘娘面上还有惊吓之色,见喜忙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吸了一口,撮出个指甲大的小红印子,和胸口的红痕差不多模样,然后抬给贤妃瞧:“您看,我没瞒您,真不是厂督掐的我……他是亲的我……”


    半晌,贤妃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这傻丫头,难不成真把那活阎罗给套牢了?


    瞧这丫头羞红脸的模样,还张口闭口帮他说话,不是心动又是什么。


    贤妃想了想,忍不住道:“凡事多给自己留一分余地,他这个人喜怒无常,喜欢你的时候能将你捧上天,往后若是惹怒了他,恐怕……”


    见喜弯唇笑了笑:“娘娘莫担心,厂督对我很好。从前我也像旁人一样害怕他,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小命都给他拿去了!可他呢,把我惹哭了,会送我珍珠,旁人欺我,他会来救我,上元节那晚还送我礼物,太后罚我抄佛经,剩下的可都是厂督帮我抄的……他真的很好呀。”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自己都没想到老祖宗竟也有这么多优点了!


    丫头说起梁寒,一双杏眸像是放了光,贤妃替她高兴,可心里却隐隐担忧着,“那往后呢,你想一直跟着他?”


    见喜眨了眨眼睛,“我与他做了对食,也是陛下的旨意,往后自然跟着他呀。”


    贤妃心道她还是个孩子,只觉眼下生活舒快,或许想不到更深一层,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可他毕竟是个宦官,有些东西给不了你,这时候喜欢得越多,往后的遗憾就会越多啊。”


    贤妃的话说得恳切,并不是太后那种夹枪带棍的语气,可真话往往更让人心里难受。


    做对食,在宫外不就是姑娘嫁人么。


    她已经嫁给了厂督,怎么还会嫁给别人呢?


    见她脸上笑意敛去,贤妃也不忍说再那些扫兴的话,便道:“你若是喜欢便更好,倘若日后你改了心意,想出宫嫁人了,或者想做母亲了,一定要来同本宫说,陛下那边本宫还是能说上话的,有陛下护着你,往后出了宫也容易些。”


    娘娘自会比她想得周全,见喜点了点头先应下,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的厂督,是天底下最好的厂督!


    出了暖阁,宫里上下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苏锦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后宫,皇后身边一夜之间死了五名宫人,还是司礼监掌印亲自动的刀,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而漩涡中心的见喜却消失了整整十几日,竟是提督府过逍遥日子去了。


    这丫头打暖阁出来便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连外头传不进来的消息也被她带进来,敢情是正得那位老祖宗的宠爱,这身份地位更不是当日的苏锦能相提并论的。


    连妙藕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主动装孙子揽了花房的活儿,生怕把姑奶奶伺候得不高兴,回头让老祖宗给她一个痛快。


    这回也真是怕了。


    听闻坤宁宫那几人正是将这丫头拎过去打了一顿,那老祖宗便为她发了疯,连皇后的脸面都不给。


    妙藕一想到自己对着丫头做过的事,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昨个夜里还做梦,梦到这臭丫头果真在老祖宗面前告她的状,说请她去一同伺候,她不敢应,当晚那老祖宗厉鬼一般的脸倏忽出现在她面前,脖子一凉,便给她头身分了家。


    醒来之后,妙藕后背皆被冷汗浸透,心中更是大骇。


    这时候再敢去招惹她,恐怕是真不要命了。


    司礼监衙门。


    早前梁寒让底下亲信彻查太后用药一事,这两日总算有了眉目。


    那少监躬身回禀道:“原本出不了岔子的,可太医院近几日抓药的差事都给了一个刚进宫的女医官,所有的药方一概从她手上分拣,方子没出错,那便只能是在她手上出了差错。”


    梁寒呷了口茶,面上笑意森然:“桑榆?”


    少监颔首。


    好啊,竟有些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梁寒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里的青瓷杯沿,语气中透着阵阵寒意:“照规矩来吧。”


    他一说,底下的少监便懂了。


    衙门有个唤作“吊指”的刑罚,尤其是针对这类案情几乎明朗的情况,往往无需急着拷问,只用一根细铁丝缠紧犯人的两根拇指往刑架上一吊,全身的重量便立即落在这纤弱的两指。无论是高大威武的汉子,还是娇弱的姑娘家,只需在刑架吊上片刻,管教他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用这法子审起来很快,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都能吐个干净。


    那少监正欲往太医院拿人,前脚刚迈出去一步,又被那老祖宗一声“等等”唤了回去。


    梁寒靠在圈椅上,扶额叹息一声道:“刑房不必去了,先带她来见我。”


    少监难得见老祖宗仁慈一回,先是愣了愣,直待那阴沉冷厉的目光投过来,这才赶忙应声下去了。


    姑娘畏疼,伤在身上好治,可若是伤在心里,恐短时间内难以痊愈,到时候免不了要他亲自来哄。


    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我想养猪


    司礼监传召,桑榆心觉不是好事。


    一进衙门口,里面宛若雪落霜降般的阴晦,灰暗森严的石阶将所有愉悦的心情慢慢吞噬,人的脚步声在这种氛围笼罩下也变得沉郁。


    她随衙门的宫监进去,终于望见圈椅上闲坐饮茶的司礼监掌印,心里忽然略略放松下来,这架势怕不是找她过来闲聊?


    她俯身见礼,虽然心中对此人不大有好感,可进宫是他开的尊口,无论如何也是恩情。


    杯盖缓缓撇开茶汤表面的浮沫,梁寒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直到青瓷落在梨木桌案上“咚”一声,听得桑榆身子一颤。


    “你父亲是哪一年升的太医院令,还记得吗?”


    嗓音清湛,不掺半点杂质,甚至还有些轻快的况味。


    观他嘴角轻微上扬,应当是带着淡淡笑意的。


    可突然说这个是何意?


    桑榆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来,只能如实答:“建宁……二十五年。”


    他幽幽“哦”了一声,抬眸望着她,一双漆黑的凤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那时候你才多大年纪?”


    桑榆掌心出了些汗,下意识攥紧了手,咬了咬唇道:“八岁。”


    “你父亲将你藏得太好了。”梁寒很是赞赏地望着她,“在外头,人人只知女神医桑榆,却鲜有人知你是太医院令之女。”


    他顿了顿,又淡淡一笑:“先帝的咳疾断断续续二十多年,最后被太医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次等御医治愈,先帝大喜,破格提拔其为院使,没过多久又升了太医院令,这升迁速度着实令人眼红。这桩桩件件,恐怕都是你的功劳吧。”


    听他一席话说完,桑榆的面色白了又白,她极力压制住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嗓音微颤:“掌印这话是何意?”


    梁寒笑出声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


    桑榆愕然半晌,她不知道梁寒是何时,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秘密的。


    十多年来家中人一直守口如瓶,她在外面甚至从不以李姓示人,认识她的皆以为她姓桑名榆。


    当年先帝久为咳疾所扰,痛苦不堪,父亲同太医院其他官员一样,苦心孤诣为其寻找诊治的良方,甚至还以此难题来考她。


    那时她已察觉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恨不得将所有医经通通读个明白,连那些民间孤本也不愿放过。果然不出一月,终于让她琢磨出了个治疗咳疾的偏方,竟果真误打误撞治好了先帝的咳疾。


    父亲拿这方子立了功,却闭口不提她的功劳,甚至内廷之中无人知道他还有个天赋极高的女儿。


    桑榆自然能够理解,父亲升官乃全家的喜事,亦是李家祖上庇佑,是不是她的功劳已经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父亲一朝飞黄腾达,深得先帝信任和赏识。


    只要家里人不说,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方子是一个八岁的姑娘开出来的。


    这是欺君的罪名。


    后来新帝登基,父亲也已在太医院头把交椅上稳坐十年。而此事也永远地烂在他们肚子里,久到连桑榆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可今日,竟被这司礼监掌印抖落了出来。


    桑榆深深相信,只要这座上之人一句话,他们李家会满门蒙羞,甚至从此消失。


    梁寒沉吟半晌,未说话,只是打量她脸上的神情。


    桑榆在心中长吁了口气,可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平复心绪,只能俯身跪下:“臣女有罪。”


    一向洒脱的人能慌乱成这样,实在看得人心情愉悦。


    久之,他终于歪着头含笑,问:“让你留在宫外,随时做他的军师不好吗?为何又想进太医院?这于你父亲而言无疑是最危险的存在。”


    桑榆张了张口,强自镇定:“是臣女……自己想,天底下的医师,谁人不想进太医院?臣女也是俗人。”


    他垂眸,牵唇一笑道:“咱家传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


    桑榆咽了咽口水,手指绞紧衣袖,低声道:“还因我兄长愚鲁,父亲恐衣钵无人继承,愧对先祖,所以才有了安排我进太医院的心思。”


    这是实话,也是缘由之一,但并不是梁寒想要的结果。


    他手指轻叩着桌面,看似无意,每一声却都是击垮人心的一道惊雷。


    嘴角笑意逐渐散去,眉目冷下来的时候,眼底的漠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入人心。


    “你应该明白,在咱家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衙门里的刑罚任意一样搬上来,你这双手都再无治病救人的可能。”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激起满身的寒意。


    很明显的是,面前这位早已经将该查的事情查得明明白白,以他的手段,恐怕连她父亲夜宿哪一位姨娘院中都一清二楚。


    桑榆便不再隐瞒,咬着牙道:“宫中有贵人久病难愈,父亲束手无策,想让臣女进宫替贵人诊治。”


    一方面,她一身医术,不用委实可惜;可另一方面,她的存在既是满门荣耀的垫脚石,也是父亲埋在心中的一根刺。


    让她进宫诊治,是父亲的私心,亦是矛盾所在。


    梁寒眉眼讥诮,冷冷看着她,“堂堂太医院令竟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事若传得人尽皆知,李家满门获罪自是难免,你父亲的颜面,甚至你李家先祖的颜面更是荡然无存。”


    “是。”桑榆脸色惨白,后背早已冷汗淋漓。


    梁寒沉默片刻,忽笑了笑:“所以,这贵人是太后?”


    桑榆颔首道是。她已经不意外。


    那双幽暗的凤眸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而提督下的东厂更是他手眼通天的底色。


    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梁寒抬眸瞥她一眼:“你要知道,若是治好了太后,这功劳也与你无关。但若是治不好,或令太后病情加重,所有的罪过都只会在你一身。”


    桑榆点了点头,“是福是祸尚且不知,因此父亲只让臣女私下在太后昏睡期间为其把脉,斟酌新的药方,此事连太后也不知。”


    梁寒凤眸眯起,眸色阴沉,“这几日太后精神头上来了,料想不出一月,身上便能大好了吧。”


    桑榆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如实回答:“太后病情有些古怪,身子骨又弱些,臣女暂且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把握?”梁寒呷口茶,静静审视着她,“你父亲冒名领功,欺上瞒下,不知悔改,而你私自改换太后的药方,涉嫌谋害。想来你该是不懂大晋律例,咱家倒有这工夫,可以同你说说看。”


    桑榆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心中虽害怕,到底还能撑住几分,于是俯身叩首道:“臣女一家罪该万死,还望掌印指一条活路。”


    他既未下令抄家拿人,想必此事还有余地。


    总不可能刻意传她来,只是为了让她死个明白。


    老祖宗显然没有这样的闲情。


    宫道前后的风仍然透着深深的寒意,刮在脸颊上不比刀子割肉好到哪里。


    桑榆出了司礼监,抬头望了望天,想到离开之前老祖宗嘴角噙着笑说:“你是聪明人,记得将生路走稳一些,出了岔子可就万劫不复了。”


    她在心中默默哀叹,人活在世还得行得正坐得端才是,一旦教人拿捏住了把柄,这辈子便如同被扼住喉咙,再也翻不了身。


    颐华殿。


    难得回来得早,小姑娘也百无聊赖地在院中侍弄一棵刚爆了花蕾的山茶,不过总共才这么娇娇嫩嫩的一朵,还未完全绽放开来。


    见他回来,她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微微闪着光,夕阳的余光照在她脸颊,梁寒忽然就想到“逢郎欲语低头笑”这句诗。


    “厂督,您院子里的山茶开啦。”


    她招呼他一同来看花,口中还不停地絮叨着:“您上回在坤宁宫救了我,如今阖宫上下的人都不敢来招惹我,手里的活儿都有人抢着做,再这样下去,我可要闲出病来了。”


    “闲不好么?”他嗤笑了声,瞧着那朵茶花微微一怔,心血来潮问:“若是不在宫中,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见喜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道:“或许种种花,再养一些小动物吧!”


    他顺着问喜欢什么花,又是什么样的动物。


    见喜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起来,“我可没什么闲情雅致,芍药海棠中看不中用,我倒是想种上满园的桃李杏梨,花开了瞧着美,花落了也不心疼,等到夏日果子成熟,蜜桃酸李任君采撷,还能酿果酒,那多高兴呀。”


    她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至于小动物嘛,定然是鸡鸭鹅先来十几只,若是家中地方宽敞,再养两头猪也不是难事。诶,怀安,你知道近日肉价多少么?”


    怀安瞅了眼督主清沉的脸色,额上频频滴汗:“奴才一直在宫中,外头什么价也不知道啊。”


    见喜轻叹了口气,抬眸瞧见厂督眉头皱紧,忍不住放软了声,“我就这点追求嘛,您若是不喜欢,那我不养猪,我养您?”


    话说得太快险些闪了舌头,瞧他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见喜小脸一红,又浑身不自在起来,“厂督,用膳啦!”


    她急急忙忙往暖阁里跑,饭桌上也不是一如既往地素食了,见喜拍着胸脯向怀安保证过,她可是亲眼看着厂督吃完了一整碗的肉馅馄饨!


    怀安半信半疑,终究没有拂她的意思,将夫人喜欢的肚丝羹端上了桌,再偷偷觑督主的脸色,竟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便敛色垂眸,自顾自地用膳了。


    原本等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怀安,暗暗松了口气。


    才过片刻,那头又听到“哎哟”一声,口中低闷一声响,夫人两眼登时泪花绽放,恋恋不舍地将碗筷搁下,委委屈屈地望向督主,“我咬到舌头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我吃饱了


    见喜疼得睡不着,躺在他身边像条小花蛇,隔一会“咝咝”一声,再“咕咚咕咚”咽口水,如此连梁寒也跟着睡不着了。


    掌了灯,他将她下巴抬起,看上去心情不佳,“张嘴,给我瞧瞧。”


    见喜吓得一怔,猛醒了醒嗓子,昏黄灯光下也能捕捉到他眼底淡淡的愠怒,有些吓人。


    她才踟蹰一会,他便不耐烦:“还等什么。”


    她这才颤颤巍巍地探出一截粉嫩嫩的小舌,右侧边缘被咬伤的地方明显有些细小的齿印,一点鲜红的血丝从里面渗出来。


    梁寒眸光一暗,又抬眼凝视着她的眼睛。


    见喜怔愣住,霎时绷紧了身子。


    他没说瞧完了,她也不知该不该收回来,似乎这样吐着舌头喘息能有些凉丝丝的风带进来,可稍稍减缓一点疼痛。


    但是,祖宗这是想干嘛!


    伤在肩膀上尚能撕开衣服查看伤口,这这这……这咬到舌头也能么?


    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忽被他冰凉的手掌盖住。


    吓得正打算收回的那一刹,却很及时地被他攫取住,将她所有的惊叫和喘息化作湿润的闷吟,在樱唇中绽开柔软而滚烫的灯花。


    她惊得瞠目,可眼前一片黑暗。


    那种浑身瘫软的感觉已然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甚至能察觉到身上每一根寒毛都直直竖起来,带着轻微的颤栗。


    他吻着她,舔舐她的伤口,起初还有微微的痛感,后来就只剩下没完没了的酥麻。


    她整个人像漂浮在水上的一片叶子,筋骨任人揉捏,只能随波逐流。


    联想到头一回见面,他便刮走了她唇上的血,想来今日也是如此。


    这便不能算是吻,只是疗伤。


    他喜欢血的甜味,才会有这样莫名的冲动吧。


    她呜呜咽咽地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开始心安理得地回敬他。


    身下的人热情起来,仿着他的动作萦回勾绕,他明显一僵,随即嘴角勾了抹笑意,将这浅淡的笑也一同揉进她的檀口之中。


    朱唇榴齿,甜如蜜糖,她身体的炽热快要灼痛他的心脏,让他恨不得来一场狂风暴雨,将她拆骨入腹。


    感受到她眼睫在她掌心微颤,圆润的双肩亦在不住地颤抖,浑身红得像出锅的蟹,他渐渐感到心满意足。


    直到她忍不住抬腿打颤,膝盖无意间擦过他身下的残缺,他才狠狠一震。


    浑身暗涌的滚烫血液骤然停滞下来。


    仿佛大梦初醒。


    灯花在帷幔旁跳跃,鎏金炉中青烟在寂夜中无力地漂浮,世界在此刻归于空阒与晦暗。


    他回过神,这又是在做什么?


    心口被沉重的石头压紧,沉沉地往下坠。


    他苦笑了声,终于抬起头,缓缓离开她柔软湿润的唇面。


    也收回掩住她双眼的手掌,让她重见光明。


    可她眼前笼罩了一片迷蒙的水雾,看见的世界就像打翻的橘黄染料,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舌头疼,舌头麻了,舌头没了,整个人都没了。


    脸烧得通红,心里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头顶的藻井,“厂督我……我舌头不疼了……谢谢厂督……”


    他怔了下,在心里冷冷一笑,难不成她当真以为他这是在给她治伤缓痛么?


    傻姑娘。


    沉默片刻,他抬手熄灭烛光,将她揽至身边来,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好,再将握着她肩膀的手掌收紧。


    让她贴着自己紧一些,再紧一些吧。


    也许这样,能让他忘记他的冲动,忘记他的不堪,以及他不容于世的,也耻于面对她的一身残破。


    他可以明目张胆地爱,可以不动声色地吻,可以在无数个夜里像这样贴着她抱着她,借口自己畏冷,厚着脸皮霸占她的体温。


    可他永远不能改变的,还有这将男人和畜生狠狠区别开来的


    丑陋而耻辱的残缺。


    彼此身上的中衣薄如蝉翅,他能听到她砰砰跳动的心脏,是紧张吗?


    他默默倾听着,惶恐和不安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察觉他身子渐渐冷下来,方才片刻的滚烫竟像成了错觉。


    唇角还残留着彼此交融的津润口液,她抿着唇,小声吧唧一下嘴,却不想在这静默的时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分明。


    他微微一怔,这是在回味?


    她咳了声,嗓子一阵阵发紧,红着脸努力解释了一下:“我晚上没吃饱……”


    他哑着喉咙,声调极沉:“所以?”


    她上下唇瓣动了动,支支吾吾:“不过、不过也不用加餐,方才忽然就饱了……”


    ……


    慈宁宫。


    刘承一来,伺候汤药的差事便照例给到他手中。


    太后屏退左右,刘嬷嬷领着一众婢子出了暖阁,自己则在门外候着。


    人常说病去如抽丝,可太后这回却似乎好得很快。


    汤药一直没间断,面上原本苍白的神色已去了不少,微微露出红润的光彩。


    加之刘承又是个嘴皮子极溜的,专挑好听的话讲,逗得太后咯咯直笑。


    这事儿虽然荒唐,可刘嬷嬷也能理解太后深宫寂寞,三十多的女人心中久旷,想要个嘴甜的慰藉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刘承是宦官,即便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也出不了岔子。


    刘嬷嬷望望天,阳光和煦,风和日暖。


    没准等盛春的暖阳一照,太后整个人还能再年轻几岁。


    约莫一个时辰工夫,刘承才从暖阁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飞鱼服,一副仰头挺胸、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去势晚,本就生得高大,模样清隽,说话又好听,能讨太后的欢心不是没有缘由的。


    三月初,在太后和魏国公的鼎力支持下,西缉事厂正式设立。


    刘承提督西厂,底下的千户、百户本想从锦衣卫镇抚司中提拔几人,却终究过不去梁寒那关,只好再从禁军及拱卫司中拨几个好手,前前后后折腾大半月,一套班子就这么成立了。


    东厂负责监视官员一举一动,刺探情报,审问朝廷重犯,而西厂本就是为了维护皇权、掣肘东厂而生,职能难免有所交叠,管辖上亦有冲突。事情由哪方承办,全在皇帝一人。


    即便皇帝偏心东厂,太后也不担心,自古削权本就不是容易的事,走出这一步只是一个开始。


    刘承新官上任,手里接了几个案子,办得是如火如荼,春风得意,引来不少目光。


    不过,后宫女子大多不愿理会朝堂纷争,私下更不敢妄议朝政,设立西厂的消息传到耳边,于她们而言,只当皇帝跟前又多个可巴结的红人罢了。


    加之东厂那位向来狠辣,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而刚刚走马上任的西厂提督不大一样,一出口便能拉近距离,即便巧舌如簧也不会让人觉得谄媚,却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刘承不仅深得陛下器重,还在太后跟前得脸。


    若能攀上一层关系,助长自己的势力,对后宫妃嫔来说自是求之不得。


    当然,只有永宁宫除外。


    一来,太后尚未松口,贤妃仍在禁足,外头的消息传进来并不及时;二来,东西厂势不两立,宫里又有那司礼监掌印的宝贝夫人在,尚无人敢去,也没有必要去巴结那位老祖宗的对头。


    朝廷设立西厂,对厂督来说不是好事,可见喜心里却很高兴。


    事情掰开来两个人一起做,省去不少麻烦,往后臣民的怨怼也少了一半。


    厂督既能多匀出时间休息,还少了许多骂名,这是天大的好事儿!


    不枉她日日同菩萨唠嗑,帮厂督说好话。


    听闻那西厂提督在后宫很受欢迎,见喜也远远瞧过一眼,论样貌的确说得过去,但与厂督相比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她的厂督才是天神般的人,容貌在这世上无出其右,岂是这等凡夫俗子能相较的。


    晌午过后,暖洋洋的日光洒落下来,在金黄琉璃顶上点缀起刺目的光点。


    见喜眯着眼,给院中一棵桃树修剪枝丫。


    或许是紫禁城的风水养人,若说从前面容还有些清瘦寡淡,这才从承恩寺回来几个月,竟慢慢养出了一副吹弹可破、柔柔嫩嫩的好姿色,说句人比花娇也不为过。


    贤妃在坐在榻上翻书,打开云窗透口气的间隙,院中一阵轻风掠过,树上的桃花瓣儿如落雨般簌簌而下,正巧落在小姑娘粉嫩的袄裙上。


    姑娘笑靥如花,在树底下同人嬉笑玩耍,杏眸清亮,朱唇饱满,弯起来的弧度漂亮极了,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的一人容貌有些重合。


    贤妃看得怔住,即便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唤来秋晴。


    “见喜这丫头是你带进宫的,你可清楚她的身世?”


    秋晴往外头瞧一眼,目光微微沉凝下来,“她是奴婢在宫中一位同乡的孩子,因在宫中不便,只好交由孩子的舅舅和舅母抚养。”


    贤妃讶异地睁大了眼,神情也慢慢严肃起来。


    不是她想的那样,心里有些失落,更有几分震惊。


    宫女生子是大忌,这丫头的父亲又会是谁?


    秋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奴婢那同乡生下她没过几年就病逝了,留了些银子托奴婢帮着照看。后来奴婢从一位同乡太监口中得知,那家子虽拿了钱,却不把丫头当人。好好的丫头自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被她舅舅带着到处坑蒙拐骗。我心中不忍,便托了关系将孩子带进宫来。”


    贤妃望向窗外,沉思片刻:“那这丫头的父亲,你知道是谁么?”


    秋晴明白贤妃的心思,摇了摇头,“她出生那段时日,奴婢恰好在行宫伺候,原以为她母亲只是卧病在床修养几月,却没想到竟是怀上了。后来我问她,她却闭口不言。”


    后宫女子能接触的男子不多,先帝,时常进宫的公侯伯子,或者侍卫,都有可能。


    贤妃忍不住往下猜:“有没有可能,是先帝?”


    话一出口,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不轻。


    可秋晴却断然摆首道不会,“请娘娘赎罪,她母亲生前在哪一宫伺候,奴婢不能说。不过她既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何种德行,却还毅然决然地将孩子送出宫,可见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如若真是先帝,她就算是死,也会不顾一切求先帝认下这个孩子。以她的处境,即便是求自己的主子,也未必没有活路,总好过让孩子在外头生死不知。”


    贤妃暗自沉吟一会,道:“带她进宫,会有危险么?”


    秋晴摇摇头:“其实奴婢也不知道,当时没有法子,总不能看着她流落街头,只能将她带进宫来。丫头幼时在外头从未拾掇过,模样不起眼,后来又去了承恩寺,也算安安稳稳过来了。”


    贤妃深深吸了口气,感叹道:“你用心良苦了,以往只觉得你待她严厉,实则是在保护她。无论她父亲是谁,这样的身份,在宫中低调些是最好的。”


    她侧首望向窗外,瞧见少女娇俏的轮廓,又仔细打量一番。


    兴许知道她母亲只是一名宫女,没了那个念头,方才的熟悉感也慢慢散去。


    再看时,她又觉不大像了。


    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重重叠叠的一圈枝丫被修剪得干净利索。


    趁着旁边除了妙蕊再无旁人,见喜轻飘飘地叹了声,嘴里小声嘀咕着:“也不知娘娘的禁足期何时能结束,陛下半夜偷偷进来,总让人提心吊胆。”


    除了见喜和贤妃近身伺候的秋晴、妙蕊两人,没人知道小皇帝隔三差五偷摸进来小坐一番。


    妙蕊笑着低声嗔她:“你老放嘴边说,生怕旁人不知么?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岂不全得完蛋。”


    树底下铺了一层花瓣碎枝,见喜正要拿扫帚过来清扫,一抬眼,一抹明媚的鲜红色蓦然撞进眼中。


    “祖宗!”


    她惊喜地叫了声,“您怎么来啦?”


    话落之时,梁寒已近跟前。


    外头看守的侍卫也不知何时被撤下,他抬起手里的卷轴,慢条斯理道:“来传旨。”


    见喜眼前一亮:“是要解了娘娘的禁足么?”


    梁寒嗯了声,带着她一同进殿。


    整整两个月的禁足一经解除,阖宫上下大喜。


    如今太后大病初愈,刘承得势,西厂跟着风生水起,太后该罚的也都罚了,贤妃之事便没有再追究。


    出了殿门,梁寒抬眼看了看天色,尚早,不过也无妨。


    他转过头来瞧她:“去司礼监等我?”


    见喜瞥了眼树下的狼藉,迟疑了一下,“我还要扫地,要不将外头打理完了再过去?”


    梁寒皱了皱眉。


    见喜赶忙道:“很快的!”


    梁寒脸色微沉,扫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几人,最后目光落在妙藕身上。


    他抬手虚虚一指,还没开口吩咐,妙藕当即两眼发直,赶忙躬身缩着脑袋道:“奴……奴婢来扫。”


    三月风暖,卸下一身大氅的老祖宗身姿愈发清瘦笔挺。


    她跟在他身后,只瞧他负手那么一站,整个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堆起来,都不及这一抹红色来得明丽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不想在这待


    撷芳殿。


    赵熠和内阁首辅陆鼎一路从养心殿过来,正谈论着新茶法的制定,以及那贩卖私茶的商帮该当如何处置。


    陆鼎的意思是:“若只是在大晋之内私人买卖,以往参与者轻则杖脊,重则磔刑,涉及官商勾结,罢□□放是最轻的。可若是将咱们中原的茶叶若是私下卖给边地外邦,便是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事了。”


    赵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即便是向来宽容仁厚的陆阁老,对于此事也抱着绝不容情的态度。


    贩茶与贩盐一样,利润极大,即便是朝廷严加管控,数百年来贩卖私盐私茶之事仍是层出不穷。若不能严厉打击,便是等同助长,影响的不仅是赋税,还有军队的供养,实在是贻害无穷。


    两人跨进殿门,瞧见了小殿下赵宣正摇头晃脑地读书,瞥见两人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书册,向父皇和老师行礼。


    赵熠抚摸着赵宣的脑袋,笑了笑:“近日功课如何?”


    陆鼎赞赏道:“小殿下天资聪颖,并不拘泥圣人典籍,往往能有自己的想法。”


    赵熠抿唇笑了笑,这若是从梁寒口中说出来,便是沉不下心来读书,歪门邪道倒是不少。


    陆阁老与梁寒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阁老学识渊博,深谙儒家絜矩之道,待人接物讲究公平公正,宽严并济,先欣赏再否定是他一以贯之的评价规则。


    不过,这套规则唯有面对梁寒时不大中用。


    梁寒性格乖张狠戾,往往非黑即白,成长起来的环境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淡漠和偏执,与文人士大夫推崇的仁慈宽厚向来是背道而驰。


    即便做的事情在理,也常常令文官嗤之以鼻。


    然而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尤其在帝王看来,他的性格和手段并没有大错。相反,他是维护皇权的一把最锋利的刀。


    生于帝王之家,光有仁德是不够的,更当恩威并举。


    在培养赵宣之时,赵熠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请陆鼎和梁寒一同教导。


    若能学到阁老的仁厚谦逊和梁寒的果敢决断,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熠缓缓探口气,垂头问赵宣对贩卖私茶的见解。


    赵宣眨了眨眼睛,想了想道:“大晋人饮茶是雅趣,不喝茶也仅仅是少些滋味罢了,可茶叶对于边境戎狄来说却很重要。”


    他举例说:“北方蛮夷日日牛羊肉不离口,就像宣儿吃得太过荤腥,乳母让宣儿喝茶解腻是一样的,草原人饮食习惯如此,比我们中原人更需要茶叶,如若蛮子都在私茶贩子手里低价购买,官府的茶叶便卖不出去,朝廷还怎么赚钱?”


    赵熠与陆鼎相视而笑,赵熠又问:“大晋茶园广阔,江浙一带年年收成极好,若是滞销在手中,可否低价卖与外邦?”


    赵宣摇头:“也不能,草原种不了茶树,只能依赖咱们大晋,若是让他们轻而易举得到,往后便不会把朝廷放在眼里。”


    赵熠满意地颔首,然后对陆阁老道:“掌印也是此意,甚至认为贩卖私茶当与私自贩卖盐铁同罪论处。”


    陆鼎偏过老脸哼了声,“他向来狠辣偏激,有此想法并不稀奇。”


    赵熠无奈地摇头笑笑,即便是善恶分明的陆阁老,一旦涉及梁寒,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心里那杆秤都会很快失了平衡。


    新茶法条例一经颁发,首当其冲的便是顺天府尹。


    这顺天府尹的小舅子正是京畿等地一伙私茶贩子的上家,在河北商帮之中算是三把手的地位,江浙一带也有势力。


    新法颁布之后,判私茶贩子中五名首领秋后处斩,而与私贩暗中勾结的顺天府尹也被判脊杖八十,举家流放云南。


    然因路途艰辛,这顺天府尹才出京城不久,便支撑不住,死在了流放途中。


    新法乃利国□□之举,即便是太后和魏国公也帮不了自己人。


    折断魏国公一翼,又拉扯出不少地方贪官污吏,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高兴。


    司礼监门口。


    头戴爪拉帽、一身亮红圆领小袄的小殿下与着一身橘粉暗花春裙的小见喜迎面撞上。


    两人皆愣怔片刻。


    小殿下:“是你?”


    见喜:“小殿下?”


    见喜心里发虚,赶忙俯身给赵宣行了个礼。


    上次见面还是在惜薪司门口,那时小殿下还不知她的身份,如今在司礼监遇到,恐怕是瞒不住了。


    赵宣上下打量着她,总觉得比去岁初见时的模样俏嫩些,杏眸乌亮,秀鼻高挺,桃腮含笑,脸上长了肉,却半点不显圆润,倒像是在瘦削和饱满之间找到了最好的平衡。


    当然,赵宣是很少夸人的,只是睨她一眼问:“你近日长胖了?”


    见喜猛地咳嗽两声,捏了捏自己的腮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点点。”


    永宁宫的人也是这样说她的,跟在厂督身边是吃得不错,身上比从前长了些肉,还养白了些,但妙蕊说这不是胖,而是脸蛋儿长开了,人也标致了。


    总之,她心里还是很愿意听到旁人夸她好看的。


    大概还有老祖宗的原因吧,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厂督好看,她在他身边也会变得好看。


    既然如此,那就得每日蹭蹭贴贴厂督吧,说不定还能更好看。


    心里正美滋滋的时候,小殿下又好奇:“你怕是走错地儿了!这儿是司礼监,可没人帮你补砖墙。”


    见喜心里跌了一个踉跄,随手指了指前后,“奴婢……出来溜达一下。”


    赵宣想想也是,永宁宫刚刚解禁,小宫女不守规矩到处瞎逛也是有的。


    见喜正盘算着要不先跑再说,里头李德海已经提着袍角碎步小跑出来,先是瞧见了见喜,又垂头看小殿下,赶忙躬身见礼道:“夫人和小殿下快进来吧,莫要在外头吹风。”


    夫……夫人?


    赵宣两眼瞪得像铜铃,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抬眸盯着她,“他口中的夫人是你?你是谁的夫人?”


    李德海也没想到,上回便是夫人送小殿下回的撷芳殿,今日又瞧他二人在外相谈甚欢,还以为小殿下早就知道夫人的身份呢!


    他艰难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见喜打了个哆嗦,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想当初她在宫道上和小殿下高谈阔论那督主夫人的模样,还吃了小殿下赏的菠萝,可不算隐瞒之罪?


    可转念一想,这是老祖宗的地盘,她是老祖宗的小娘子,她怕啥!


    赵宣眼珠子乌溜溜一转,忽然就想通了。


    这里是司礼监,谁家夫人能往这儿跑呢!恐怕这小宫女就是梁寒那大名鼎鼎的对食?


    他讶异之余,气势上却半点不输,傲娇的小眼神里摆出一副“本殿下倒是想听听你怎么解释”的神情。


    见喜摆了摆手道:“小殿下只问奴婢是哪个宫里的,又问厂督对食是何模样,可从来没问过奴婢是谁呀。”


    赵宣瞪着她:“可本殿下方才问你来这作甚,你说溜达。”


    见喜眼皮子跳了下,艰难地扯出个笑:“可不是嘛,奴婢溜达溜达着就到了司礼监,然后就跟着厂督回家啦。”


    赵宣瘪瘪嘴:“……骗子!”


    两人掰扯不下,里头传来一声沉沉的冷喝:“吵什么,都进来!”


    见喜听着心里一惊,却没想到身旁的小殿下竟浑身一颤,鼓鼓的腮帮都吓得晃了晃,反应之大,着实令人震惊。


    这……不是私底下还敢说厂督是坏人么,不是说厂督的字难看么,不是说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么!


    堂堂殿下能怕成这样?!


    果然,这小殿下进了衙门之后顿时换了副面孔,老鼠见了猫似的,乖乖顺顺地将手中的册子奉上,“这是这几日的功课,我从父皇那儿回撷芳殿,正好过来给您查一遍。”


    梁寒冷冷嗯了声,随意翻了两页,落笔圈出个错字来,想来是打瞌睡的时候写的。


    赵宣提心吊胆地看着朱笔在纸上勾画圈点,见喜则站在一旁瞧热闹。


    最后,那薄薄的册子“啪嗒”一声砸落在小殿下手里,头顶凉凉的声音传来:“回去将《大学》默三遍,一字不许差,听到了么?”


    赵宣有些憋屈,闷声不回话。


    梁寒道:“怎么,要咱家再说一遍?”


    赵宣忍不住扁着嘴,瓮声瓮气道:“新茶法能这么快定下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掌印不奖励也就算了,怎么还罚这么重呢?”


    梁寒冷眼垂眸:“五遍。”


    赵宣急得小脸通红:“别别别……我这就回去记诵默写!”两条小粗腿登时一溜烟跑没了。


    值房内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人。


    见喜瞥了眼梁寒,总觉得老祖宗不大友好。


    屋子里有些沉冷,她咬了咬唇,心惊胆战,“祖宗,您忙的话,要不我先回颐华殿吧。”


    “不想在这待?”


    他抬眼,指尖轻点了下桌面。


    见喜耸了耸肩,唇角弯弯一笑,而后搬了圈椅在他身边坐下,双臂叠在桌案的卷草纹上,下巴搁在小臂上,歪着脑袋瞧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司礼监衙门成了她除永宁宫和颐华殿之外来得最多的地方。


    厂督在厅中议事,她便在里屋待着,无论是写字、喝茶还是吃点心,都任由她。


    隔着薄薄的幕帘,能隐隐瞧见他清瘦挺拔的身姿,听到祖宗清冽如玉的嗓音,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打开,惠风和畅,舒心不已。


    值房无人的时候,她便趴在他身边小憩。眯着眼,能嗅到他指尖的水墨香。


    小殿下一走,厂督面色也渐趋平和下来,和方才冷眼斥人的祖宗判若两人。


    见喜松了口气,甜甜朝他笑:“您罚小殿下默书,是替我出气呢?其实不用呀,小殿下也没有恶意,是我先前不曾告诉他,小殿下才会生气的。您不觉得他生起气来很可爱么?小脸鼓得像包子似的。”


    梁寒面上笑意敛散:“你也觉得小孩子可爱?”


    见喜神情一滞,察觉出些不对来。


    她分明不是那个意思啊!


    衙门的人都退在外面,值房里无人说话,瞬间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


    她心里郁闷着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越解释越糟糕,气他总是胡思乱想,曲解她的意思!


    更气自己说话没个把门,又戳痛他心窝子了。


    她干脆咬咬牙别过头,趴在桌上让彼此冷静一下。


    梁寒落笔批红,字迹不知何时变得潦草起来,眼底怒意登时爆发,抬手一挥,手里的奏章被抛掷出去,空中打了个旋,里头纸张一连串地散开,结结实实地砸在门外李德海的乌纱帽上。


    “阆中知府当真是清闲!州府百姓的大事不闻不问,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日日上奏,这是存心和咱家过不去是么?乌纱不想要,咱家倒是可以成全他。”


    李德海猛一哆嗦,阆中来的奏章一向絮叨,打发几句也便过了,还从没见掌印为此事发这样大的脾气。


    难不成里头吵架了?


    这下他更不敢进门了,夫人都劝不住,谁还敢往上凑。


    见喜也被吓得不轻,抬头小心翼翼觑他的脸色。


    生闷气的厂督垂着眼,眉宇间凝结了沉重的愠气,后槽牙咬得极紧,仿佛随时能将屋顶掀了去。


    “您这是吃味儿了?”


    她冷不丁话锋一转,甭管如何,先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再说。


    梁寒冷嗤一声,他吃哪门子的醋?


    她却牢牢揪着不放,理直气壮道:“您是瞧我和小殿下斗嘴,自己高兴了却没理会您的感受,对吧?”


    他张口正要回应,她又吹胡子瞪眼:“我原本知道您心眼小,眼里容不得旁人,却没想到您竟然如此小气!小殿下的醋您也吃,何况我不是在这陪您了吗!您还同我置气,您不怕我心里难受么?”


    梁寒:“……”


    她丝毫不避讳他冷锐的目光,红着眼眶与他对视,看这架势今日非要挣口气回去。


    说得激动起来,满身的热气沸腾,额头都冒出了汗。


    她猛地站起身,气势汹汹道:“您嫌弃我,那就自个儿待着吧!天儿热,我回颐华殿沐浴了!”


    “沐浴”两字,被她吼出几分干架的味道来。


    撒了一通泼,见喜转身便灰溜溜地跑了。


    她也不敢回头看老祖宗的脸色,怕是比方才还要难看些。


    不过难看归难看,气恼归气恼,哄一哄还有救。


    可若是心里受了创,她怎么去抚平呢?


    她只能用这样拙劣的法子转移他的注意,盼他想不起方才那一茬。


    甬道的风吹得眼睛涩痛,兴许是方才情绪太过激动,此刻回想起来仍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厂督,快些忘了吧。


    什么孩子不孩子,通通滚远点!


    夜幕低垂,晚风肃肃,梁寒冷着脸回到颐华殿。


    桌上的晚膳一动未动,正要动气,怀安提袍跑进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回禀道:“夫人沐浴时不慎摔了个跟头,疼得吃不下饭,正趴在床上哭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场


    第50章 我给你瞧


    摔是在出浴的时候摔的。


    见喜没让人进澡室伺候,浴桶边又积了水渍,出来时脚底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腰痛,尾椎骨也痛。


    桑榆将她上衣撩至后背,下裙亦褪下一些,仔细查看了尾骨和骶骨,幸无大碍。


    小姑娘嘴里“哼哼唧唧”地喊疼,桑榆边替她抹药,一边取笑道:“上回伤得不轻,也没见你痛成这样,这才过了多久,人就这般娇气了?”


    见喜眼里蓄满了泪花,堪堪要往下落。


    雪白的一片后腰,缀上巴掌大的一片青紫,像雪肤上绽开的鸢尾,确有几分让人心疼的味道。


    桑榆调了药膏在掌心焐热,然后顺着她腰部凹陷的地方缓缓按压下去,那种绵软滑腻的触感令她指尖微微一滞。


    手底下诊治过的姑娘千儿八百个都有,竟从没见过这样比棉花还要软和的。


    年头上给她上过药,那时候虽然清瘦,可身段已初显玲珑,单看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才养了三四个月,如今这身子更是凹凸有致。


    腰肢盈盈纤细不堪一握,对比下来,更显腰窝之下丰盈饱满,抚上去就像抓了一把春天的柳絮,压根儿摸不到骨头,当真是窈窕诱人。


    桑榆一边上药,一边在心里连连感慨,连她一个姑娘家都想多揉几把。


    先前满以为这丫头身上的伤痕都是拜那位老祖宗所赐,却没想到伤她的另有其人.老祖宗还杀到坤宁宫替她讨回了公道,更把皇后吓得不轻,听说殿门外每晚十几个宫人轮流守着,皇后连吃了一个月的安神药才能安稳入睡。


    桑榆甚至觉得,上回进司礼监衙门也是沾了这丫头的光,否则以那老祖宗的手段,不得先给她上个“十全大补”才问话。


    至于老祖宗让她做的事,这世上也未必只有她能做。这是给她李家指了一条活路。


    可她不大明白,太监也有真感情么?


    净了身的人,横竖也没法子光宗耀祖,这辈子注定孑然一身了,竟也会有所牵挂吗?


    桑榆在心里叹了声,不禁同她说笑:“若不是老祖宗将你宠得没边儿,岂能容你这般娇纵?这是开了窍,想招惹他心疼了?”


    心思被戳穿,她当然不肯承认,红着脸道:“真摔得疼,不骗你。”


    桑榆嗤笑了声,“得了吧,我治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城东王婆子那么大年纪,尾骨摔裂了也没见哭成你这样。”


    见喜哀哀喘了口气,眉眼间很是失落,“我今儿惹恼了祖宗,还不知如何面对他,沐浴时心里装着这事,便没留意脚底。”


    桑榆却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这是打情骂趣呢!不过你的目的能达到了,瞧瞧这后背的伤,多让人心疼。”


    后腰微微一痛,见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侧过头来够着看:“真的么?我自个瞧不见。”


    桑榆嗯了声,给她保证:“老祖宗那么喜欢你,心疼你还来不及。”


    见喜怔了怔,嘴角一弯:“喜欢么?桑榆,什么才是喜欢?他待我好是真的,我哭的时候会帮我擦眼泪,看到我摔了痛了会皱眉头,脚扭了会背着我走,还会陪着我吃自己从来不吃的东西。可他这个人吧,总是看上去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要人哄着才能高兴。”


    桑榆嗐了声,“拉不开脸呗,什么都替你考虑周全了,还不容他自己有点脾气么。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督主,到哪都是前簇后拥的,怎么能到你这搞特殊呢。”


    见喜脸颊泛着红,声音又轻又软:“原来如此,那你觉得我喜欢祖宗吗?是那种……姑娘对男人的喜欢么?”


    说到男人,桑榆手上动作顿了顿。


    原来,她一直以来都将老祖宗当成正常男人看待么。


    桑榆歪着头瞥她一眼,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拭干了泪,微漾的灯火下,笑意是从眸底透出来的,如同黎明破晓,雨后初霁。


    一提到祖宗,方才的疼痛便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欢喜。


    感情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桑榆也没有喜欢过人,可瞧这丫头脸上春心波动的模样,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说喜欢,自个还不晓得呢。


    桑榆沉吟了一会,反过来问她:“以往你哄着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如今呢?”


    见喜埋下脑袋若有所思,如今……


    如今是瞧他心里不痛快,自己心里也会忍不住痉挛,看着他在外头耀武扬威,她比他还高兴,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见不到宫里的姑娘偷偷瞧他……


    想着想着便羞红了脸,手掌不自在地蜷缩成一团,抓心挠肝的!


    老祖宗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伤口都要痊愈啦。


    后背忽然一阵凉丝丝的,似乎是桑榆换了药膏,比方才舒适许多。


    她趴成个王八样子,脑袋埋进软枕里,舒舒服服地让她上药。


    压到淤青处,她忍不住低哼了声。


    后背那双手明显顿了顿,再覆上来的动作即时放轻了些,在她腰窝的地方慢慢揉按着。


    动作一轻,难免撩出几分痒意。


    见喜扭了下身子,腰肢轻轻一折,弯出个动人的弧度,嘴里咕哝了一句:“好痒呀。”


    身后人目光暗沉,喉结微微一动,压着声道:“别乱动。”


    话音甫一落入耳中,见喜惊得浑身一震,忙翻了个身转头来看他。


    “厂督……怎么是您!!”


    她杏眸瞪圆,瞧见他清瘦白皙的指尖还沾染了乳白色的膏体,心头狠狠一跳。


    身上穿着薄纱寝衣,衣裳褪去大半,该遮掩的地方……全都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眼中。


    他还默默替她腰下上药,按了又按,揉了又揉……


    她登时烧红了脸,扯着被褥,连滚带爬地往床里头钻。


    他心情也烦躁起来,触碰到她肌肤时本就兵荒马乱,再被她这一番呼天抢地,他额头青筋直跳。


    “别往床上挤,脏不脏?”


    她一双眼泫然欲泣,羞得没脸见人,“我不管,您这是偷袭我……”


    梁寒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在提督府那日连这层纱也没有,也没见你慌成这样。怎么,用我帮你回忆么?”


    她赶忙捂住耳朵,咬着唇道:“我不管!我不听!您让桑榆进来给我擦药!”


    梁寒唇角冷冷牵着笑,“她已经走了。”


    见喜愤懑极了:“那我自己擦!”


    他笑话她:“你够得着吗?”


    她简直羞愤欲死,哭得一抽一抽地掉眼泪:“上回不是没办法么,若不是被人下了药,我能那样吗?姑娘家全给人看光了,我死了算了!”


    方才也不知他何时进来的,她与桑榆说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到了……呜呜。


    梁寒面色沉冷,凤眸凝视着她,似是自嘲:“莫非在你心里,还将我当外人?”


    见喜:“???”


    他低笑一声,眼底阴鸷丛生,“外面的人左一声夫人,右一声夫人,合着都是说好听的逗我高兴呢。呵,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见喜:“……”


    她在心里捋了捋,该生气的是自己吧!


    风向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瞧见他脸色沉郁如水,她面色一凝,忙慌手慌脚地坐到近前来,“我没有。”


    被褥一角挡着胸口,一只手畏畏缩缩地提拉他的衣袖:“祖宗,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寒绷着唇角,转身欲走,她慌了神,赶忙起身去拉他的手,“祖宗别走呀,我给你瞧,给你摸还不行么!哎哟——”


    下榻时蹬得太急,整个人“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床板上。


    梁寒暗暗长吁一声,负手转过身,垂眼审视着她,“蠢成这样,明日回你的永宁宫去吧。”


    见喜本就吃痛,再听到他下逐客令,登时气得浑身发抖,眼眶一红,泪珠子唰唰往下落。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可他竟也不扶她起身,就这么摆着一张死人脸看她的笑话!她委屈又心寒,干脆趴在踏板上大哭。


    厂督太坏了!再也不要喜欢厂督了,呜呜呜。


    姑娘伤心起来没完没了,两侧削肩哭得一颤一颤的,瞬间将他心里的愠怒杀得七零八落。


    指尖紧紧勒入指腹,一颗心脏被细密的琴弦牢牢绞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瞧瞧,他就是这么个令人极度讨厌的人。


    他心中抽痛许久,缓缓蹲下来,蹙了蹙眉头,“摔哪了?”


    她紧紧咬着牙,偏过头不打算搭理他。


    还问摔哪了,自个瞧不见么!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扶着她肩膀,低声道:“起来,撒泼打滚算什么本事?”


    见喜:“……”


    她在心里冷笑,气得心肝突突地疼。


    都这个时候了,嘴还上不饶人,果然是将阴阳怪气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愧是堂堂司礼监掌印,佩服佩服!


    他沉吟良久,终于无奈地缓口气,伸手将她泪盈盈的小脸扳过来。


    一双核桃眼哭得红红的,眼尾新生的泪珠子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还有一滴蓄在下巴,倔强得不愿落下。


    她愤愤地瞪着他。


    下颌倏忽一冷。


    他深深俯下去,冰凉的唇面贴下来,将她下巴的泪珠卷入口中。


    她惊得浑身一颤,肩膀在他掌心轻微地收紧瑟缩,一时紧张得连哭都似乎要忘记。


    脸颊尚有泪痕,他一寸寸地贴过去,然后慢慢寻到她湿润的眼尾,将最后一滴泪也吮走了。


    见喜傻了眼,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下来。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眼珠子不会转了,满脸茫然地与他对视。


    他眼底倒是看不出半点情绪,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而后抬手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去,让她俯身趴着,继续上药。


    指尖泛着寒意,一碰就颤。


    他眸光黯了黯,竭力在心里压制住纷乱的情绪,手上动作仍旧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涂抹在她后背玲珑凹陷的暖窝处。


    她呆愣愣地抚过脸颊,指尖还有他残留的味道。


    置于鼻尖轻轻嗅了嗅,是淡淡的冷茶香。


    身下的床单早已换成了春日用的薄缎,原本格外舒适贴身,此刻却让她如坐针毡。


    趴着的姿势不好,压迫着心脏,教人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