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林星火家的这院子是要完全翻修的,将原本没占尽的宅基地都囊括了进来。那些金家窑专门给烧的三窑青砖也没浪费,将原本石头摞的矮墙替换下来做成了几乎成一体的青砖墙。


    这回可不仅仅是只有一排五间不大不小的正屋了,而是连带着东西两侧厢房、前边一排倒座、后面接着后门的后罩房一起建了,而且除了倒座房之外,都造的是二层小楼的结构。


    正房是七大间的格局,两边厢房各六间,后罩楼背面算围墙,东西纵横更大一些,有九间房。这每一间还都是上下两层,这就是二十八套的二层套房,除了林星火一家子外,也足够给精怪村的精怪们安家了。


    正屋当间那套最大的是林星火的屋子,当然也是狲阿年和狐狸崽们的家。这个说是一间房,其实用多宝阁、半月落地罩一隔,就比人家三开间的正屋还齐整敞阔,当间摆上一台罗浮蝴蝶和玄冰蚕送的百蝶穿花屏风,更有从前小姐住的秀楼那个味了。


    有了化形的乌年和先前他化形炼化的那大量灵材攒下的灵土,造个院子不比小孩捏泥巴费事多少。最耗时的地方就是整栋房子都被二人细细刻画了阵纹,阵纹犹如一副复杂无比的勾线画,幸而是在泥墙上‘作画’,比在金属石材上要容易一点。


    阵纹完成后,乌年用金乌石为基、加入水玉、金精、豪彘的木刺与罗浮蝴蝶化卵时烧剩的灰炼出了一把如珍珠粉似的粉末,两人用神识将其填涂进阵纹,阵纹华光闪烁……正午时分放在庭院正中的那块金乌石石板上的灵土忽然有如无形之手揉捏,飞快形成了与山居一般无二的‘灵土模型’,模型震荡似要


    摧毁,乌年一面竭力稳住,一面向林星火:“快!”


    林星火咬破舌尖,精血一吐,直直烙在石板之上,形成有如阴阳鱼一般的淡红印记。那些显露在外如同给屋子镶嵌了螺钿花纹的阵纹瞬间活了起来,在房屋、地面乃至木柱之上来回游走,犹如一条条活蛇。阵蛇有八色,代表着传统奇门遁甲中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形成阵蛇的粉末五行俱全,可循环往复中自行填补消耗的灵气——而这个小小石盘,可在千里之外控制山居阵法。


    阵法初成,乌年便支撑不住变回了狲阿年,烛龙胆也蔫搭搭的从地底钻了出来,还被刚炼制出来的黛色惊蛇追着舔了一口它的焰尾。烛龙胆被气的火焰大盛,若非林星火用灵藤卷住了它,这家伙就要跟八条阵蛇打架去了。


    这还是兔狲第一次脱离炼鼎,以己身妖力为炉炼制整栋庭院,幸好烛龙胆跟他配合惯了,有烛龙胆相助,这有些粗糙的大阵一次就成功了。


    林星火喂了些精纯的木灵气给烛龙胆,烛龙胆就挂在她手腕上嫩.嫩的灵藤尖上休息去了。就见兔狲不无遗憾地看石板上小院落周围空置的其他地方,要是将那些地方都利用上,山居就能真的变成进入南山的门户,那时山居后的山坳、以及半山之上的密林才算真的在他们的掌控下。灵兽精怪们才敢大大方方地展现自己的不同。


    林星火笑了笑:“过几年我们把南山‘承包’下来。”她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就有土地承包制度了,到时候她就把南山和莲花峰所在的山头承包下来,还可以将山居向左右和后方扩大出去,形成三叶草形状的园子,希望阵纹形成的八条“阵蛇”有朝一日也能生角长爪精进成代表水的“坎蛟”、代表山的“艮蛟”等等……


    在乌年的努力下,山居竟然摸上了灵器的尾巴,这也得益于他先前祭炼自身时深深体会实践的炼器心得。整座山居浑然一体,黛灰色的排楼似石非石,所有房间以浅黄色的银杏木铺地,铺地的银杏木在墙角门头生发出的枝条扭成各种形状的拱门或装饰,这也是空荡荡的屋子中仅有的装饰——枝头点缀的不起眼的银杏叶其实有着警戒、传音、隔绝等特殊作用。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屋子是要精怪灵兽们按照喜好自己去布置了。


    狐狸崽们尤其中意二楼南面那一整排莲瓣形状的宽敞露台,尤其露台上各自摆着水玉缸,缸里种着各种稀少的灵植或者精怪们伴生的植物,灵气盎然,是个绝佳的晒着太阳呼呼大睡的地方。


    水玉缸是豪彘的特殊神通,《山海经》记载豪彘诞生于多水玉多矮竹的竹山,是种顶着一身簪子粗长刺、白色小猪样的异兽,它的长刺属木,虽血脉是精怪中最纯净的一个,却没什么战斗力,连帮花花在老林子里放野猪都镇不住场子。小豪彘从前还沮丧过好一段时间,结果兔狲发现它经常睡觉的石头会变透明,而石头周围有竹笋冒头——这可是雪省,饶是林星火也从没想不开到在这里种竹子。


    那变透明的石头就是水玉,一种从黄阶到天阶都有的水、土双属性的灵材,很适合做花盆精养灵植,养菁莲的白玉盆就是玄阶水玉。现在豪彘抱石而眠促生的水玉虽然还在黄阶,但只要小精怪持之以恒,以他的血脉纯度,不出几年就会升阶。因着这个能耐,小豪彘的床就成了一个个大小各异、石质不一的盆、罐、缸,且它还是难得没选择跟其他小伙伴同住,每晚月升,豪彘就快快乐乐地在他二楼大卧房里烦恼地选择今晚要‘宠幸’的寝具。勤快到每隔几日就要村长帮它打造新的石窝,兔狲烦不胜烦,将倒座房分了一间给它做仓库,仓库里摞满了石器,让它把睡腻了的水玉器皿挪到仓库里换一换,这几年就专门温养这一批。


    而矮竹就没那么特殊了,只是种长不高还很细的黄阶末品灵竹,竹竿连做笛、萧这种乐器都不成,唯一的好处就是长的特别快,给林星火家又添了种只有胡萝卜粗的灵笋新菜。


    说起新菜,就不得不夸一句乌年。


    乌年先前瞒着林星火弄那种危险的化形法子,虽然林星火理智上明白但凡妖修总是想要走一走提前化形那条通天之路的,但感情上依旧不能接受这种莽撞到差点酿成大祸的做法,于是山猫形的狲阿年最近一直很乖巧,而人形乌年则是非常勤勉。


    不仅炼器一把抓,还主动承担了大厨的重任。


    花样众多,居然还做的很好吃,至少比林星火强。


    许是林星火两辈子都与药、医脱不开关系,她做饭特别讲究配伍与食材纯净与否,那好滋味多是灵食本身好味道,更别提有些药性极其匹配的灵食放在一起做出来的味道奇奇怪怪……自打急于表现的乌年接过了掌勺大权,连最依恋林星火的狐狸崽们都叛变了。


    “啊。”林星火用勺子喂林贝果吃白木耳薤白碧粳粥,白白嫩.嫩的小女娃一边乖乖把小.嘴张成圆圆的O形,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狐二狐三正大口撕咬的牛棒骨不放。


    那意思跟望梅止渴有啥区别,就是用喷香的牛棒骨下饭呢呗。


    不过这味道是香,这还只是根普通的牛腿——隔壁梁子沟的牛跌死了,把正准备春耕的梁子沟大队快愁死了,梁队长求上门来的时候,有驼鹿帮忙的不咸屯同意将牲畜院里两头健牛借给他们,同时老大不客气的用兔子肉换走了人家大半头牛,将带着大半牛腹的一条牛腿送到了南山坡做驼鹿的谢礼。


    说是给驼鹿的谢礼,其实就是给林星火家兔狲、狐狸崽这些头一任“鹿倌”的,社员们早就给驼鹿们准备好个各种树叶嫩芽,河滩农场里那两个塘里新发的水草也给捞了不少。


    但叫大伙计的这头开灵头鹿现在也能吃点荤腥了,这家伙特别爱吃菜汤子,尤其那种带点肉渣的菜汤,它能把盆舔干净。


    后院东墙上建造的丹房、器房外侧又接了一间灶房兼食堂,林星火看着以各种形态各种姿势干饭的精怪灵兽们,深深的觉着将掌勺大权交给狲大爷也挺好的。


    灵兽和精怪们变了,再不是那些个煮几锅灵米饭就能满足的朴实无华的家人了。连怀里这只看上去可乖可乖的小娃娃都不一样了,这么个小东西,为了不吃林星火单给她开的小灶,这几日已经摸到点化形的诀窍了,昨天、前天都险之又险地在饭前变回了狐身,不知道是努力的,还是馋的,那光秃秃的小婴儿牙床上都冒出了四个乳白色的小尖尖。


    林贝果跟普通婴孩的区别太大了。按照她的修为和年纪,化形的小婴孩年龄其实应当跟刚出生差不多,但林贝果是个小妖怪,所以她的体型能比得上一岁左右的孩子,骨头硬到甚至能支撑她坐一会的程度。如果把她当做一岁的娃娃来看,就更矛盾了:这娃娃是狐身的时候那四条小腿捣腾的多快呐,人形的时候却怎么也学不会爬,胳膊腿不大会打弯。等到大黄这只憨憨掺和进来,学爬的进程就更加惨不忍睹,大黄匍匐在地上用两条前腿爬的飞快,两条后退却跟瘫痪了似的拖着——林贝果现在学着大黄的样子能往前蛄蛹一米了,却把林星火愁坏了。


    愁的可不光是她的异常之处,更愁屯子里的婶子大娘们对林贝果的热情,还有林星火自己脑袋顶上始终收不回的玄狐耳朵。


    不得不重新围上头巾的林星火不止一次的听到乡亲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她是不是又炼丹了,是不是又双叒秃头了。


    但凡是个女人,就不爱听这话。


    于是在不咸屯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的林星火准备返回京市了。


    与先前打算不同的是,林星火还准备在京市长留几年。这一决定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不放心方师父和荣老,更多的还是她在不咸屯的特殊地位促生的结果:运动结束后的,人们持续多年的几乎固化的生活会在短短数年被打破被推翻,尤其是农村还要经过分地到户这一条极大的震动……倘若不咸屯跟无数大队似的穿不暖吃不饱,那分产到户无疑能极大的提升大家生产的积极性,可不咸屯的情况太特殊了,屯子是真正尝到了集体合作社的甜头的,尤其还牵扯到集体作坊这块难以分割的大头。


    反对与同意、合作与分割,这其中利弊未经时间检验前是说不清道理的。而林星火呢,一方面她威望高但实际上却并非土生土长的不咸屯人,她站哪边都不合适,一旦挑边站了,那么带领不咸屯改良种子推进灵种的计划就算彻底失败了;另一方面却是林星火并不想占屯子的便宜,且不说分地,就单集体作坊上来说,分割的话要分给她多少合适,不分割而重


    新定股的话她又得占多少股?


    还不如像大队部糊弄肖兰芹的话那样做,现在只当回城了,以后不咸屯掰扯作坊和田地的时候不用操.她这个“回城知青”的心,反正南山坡上的山庄放在那儿跑不了,等日后林星火再承包回来就是。


    即便是人心易变,也无需担心有人能强占修士的灵器,山居能放在南山坡上,也能放在北山坡上不是。更何况近两年南山后头深山老林子野物更多了,想学她在南山半坡划地盘的人也得思量思量自己挡不挡的住。


    幸好外人看不出变化,只有老支书、魏春凤等进来过内部的亲近人才见到了山居的真面目。这倒也多少安慰了下老支书等人的心肠,切实体会过林星火本事的人谁不怕小仙姑彻底撒手离开不咸屯?尤其是老支书隐忧最深,看到这座花了大心思的神奇气派的宅院,老头才算放下心来。在林星火当着肖兰芹的面表示她回城后将宅基地还给大队时,老支书当即代表大队应下了,还说:“那房子虽然建的不错,但一来离屯子忒远,二来别人也没你的本事扛得住山上下来的野兽,这屋子还是先留着,你只管把后门打开,让大黄花花它们先住着,咱还得用它们给坡下春凤她们三家挡一挡山上别的野物。”


    肖兰芹懵懵懂懂,她其实并不执着于落户不咸屯,这被名为爱情的那个美梦糊住了脑子的姑娘居然还觉得要随着个带娃的单身父亲乌年回京的林星火能理解她的爱情,跟她是一国的,感动的握住林星火的手背了那句著名语录:“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还在大队部里呢,当即扭头就跟牛望山说:“红农公社也很好哇,我不嫌弃。”


    牛望山铁青着脸一把甩开了肖兰芹抱着他胳膊的手,肖兰芹这傻姑娘还傻不愣登的追着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姑娘是不大会说话。


    挺着孕肚都来给林星火送行的魏腊月没撑住,笑出了声。


    结果视线转回来时,准妈妈那六月天似的情绪大起大落到让人心惊,从大笑到大哭也就是一眼的事,这几个月能瘦了十多斤的周亮和魏春凤只能狠心地合伙把人扶走。


    魏春凤、魏春兴、魏腊月是林星火在京城也不打算放手的得力干将,只不过现在局势未清,魏腊月还怀着三胞胎、魏春兴也得担着大队赤脚医生的责,暂且先放一放。林星火走之前还特意给腊月开炉炼了一葫芦丹药,能确保她身体能遭住三个胎儿汲取营养……至于生的时候,林星火长留京城又不是被锁住了脚,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偷摸回来住几天呗。她把这话说出来时,连不知内情的魏奶奶都大松了口气。


    *


    促使林星火改变主意的还有她渐渐摸索出来的“道”,她既然想在灵气复苏的未来必将引起的那场普通人与修行的大震荡中,试图引导、保护其尽量平稳的过渡,那就势必不能只窝在偏远的小山村过自己静好的修行岁月,而是要尽量扩大自己的影响。


    这个影响无需是政.治上的,却必须得是实质的、基础的:就如同不咸屯这两年新出生的孩童中已经出现了天生有灵根的娃娃,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家长起了个“鸡窝”小名的小不点;还比如屯子的老人们,通过进食灵薯等灵食,越来越多的显现出“返老还壮”的态势。更不用说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和小年轻们了,林星火不知道整个屯子里将来有几个乡亲能后天生出灵根,但可以预见的是不咸屯二十年内必然能成为闻名于世的“长寿村”,而屯子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起点已然不同了。


    种植灵植是真的能提升区域内的灵气浓度,而食用灵植也能促使更多生来就有灵根的婴孩降生。这就是林星火打算要做的事,等政策放开之后,她可以在全国各地承包土地,置办灵材农场,惠及更多更多的普通人……


    兴许她努力几十年,也不过是在广袤土地上撒一把芝麻粒,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林星火拥有燎原一般的暂时看不到头的岁月,而灵气完全复苏甚至需要几百上千年,焉知此路不通呢?


    至少短短数年间,不咸屯就已经收获了一个修士苗子。而全国中心的京市,即将成为她第二个试点——甚至不必等到承包政策下发,明年拨乱反正工作展开后京市很多人会得到被返还的产业,林星火只要舍得花金子买就是了。


    尤其她上次给方师父挖黄泥经过的那些位于城边子上的荒宅,听说都是以往城里有钱人学外国人修建的“乡村度假庄园”,零零散散的未能形成村落,偏偏这场历经十年的运动的阻滞了京市的人口和外扩,倒把那些个挺有特色的房屋荒废成了鬼宅。这十年中,得势的看不上这些占地挺大但太靠外的破屋子,没钱的也住不起这些宽敞的屋子,越宽敞需要的生活成本就越高,曾经打着白占的主意搬进去的人后来都没撑下来,宁可三代人挤在单位分下来的二十平的筒子楼里,也不敢白住那一晚上得烧两簸箕煤才能有点暖和气的高敞大屋里。


    事实上,上头曾经想从属于科研院校大院的八所最大院校中分出几所迁移到此处,但当时京城三环内已经形成了机关大院、厂区大院、院校大院等等能称之为“大院文化”的模式,这处现在看来离城市中心太过偏远的区域就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一拖再拖,久而久之下,这些房子反倒成了黏在地图上的饭粒子,推倒不合算,分配又分不出去,只等明年归还旧主人了。


    方师父给林星火说起这片地方,就是因为方家也有这么一片地方,当年人家批评他,头一条就是揪住那地方证明方同俭身上有根深蒂固的资本主义做派:“啥度假避暑?无产阶.级兄弟姐妹寒冬腊月里都居无片瓦的时候,这些资本主义老爷们用那么大园子来避暑!”群情激奋,一下子把老头打倒了。是真打倒,老头写文章的手臂差点被人撅折了,吓得荣老赶紧把人下放到干校农场去了。


    当年如方师父这样的“老爷”年纪可都不小,怕是被下放或斗争前就都已经儿孙满堂了。这些年过去,境遇不同导致想法不同,被迫四散的子孙后代应该有过不了一大家子生活的,也有害怕运动反复再拿那大院子做文章的,林星火肯用金子买,别说一座两座,就是十个场院都能弄到手。


    雄心壮志感觉自己摸索出一条金光大道的林星火背着大包小包,抱着移栽入宝葫芦藤的水玉缸,和同样背负无数行礼并赶着一辆堆满东西的牛车进了三合院的大门,迎来的就是敬爱的方师父的炮轰。


    方同俭那张在文人圈子都能杀出血路的嘴刻薄起人来,绝不是林星火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能抵的住的。


    老头看样子好几天都没休息好了,看守的中年同志还悄悄给林星火递话:“你走的第三天,方老同志就想出去拍电报,没申请下来,他又想在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打个电话,


    也没批准……我们想替他拨电话,他也不说什么事,这么着熬了好几天呐!我看出来了,老先生呀就是担心你!”


    中年人瞅瞅那个抱着个小包被的年轻男人,叹口气,心说,怪不得老头焦心呢!这说是到郊区村里走亲戚,才几天呐,好家伙,给老头领回来个二婚头孙女婿?——


    作者有话说:食言而肥,鱼胖了……


    明天努力早起补二更。


    注:


    人盘八门: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休门在坎一宫,生门在艮八宫,伤门在震三宫,杜门在巽四宫,景门在离九宫,死门在坤二宫,惊门在兑七宫,开门在乾六宫,中五宫无门。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离代表火,震代表雷,艮(gèn)代表山,巽(xùn)代表风,兑代表沼泽。八卦八字对应颜色为“坤为黄,震为绿,坎为黑,艮为白,离为红,兑为黛,乾为青,巽为灰”。


    豪彘:《山海经》记载,竹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译文:竹山,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小猪却长着白色的毛,毛如簪子粗细而尖端呈黑色,名称是豪彘。大概就是白色的豪猪?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是《毛.主.席语录》中的一句话,但是出自于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


    第77章


    方老为什么突然这么焦心?


    因为留守的臭兰它露馅了!


    臭兰并非是一开始就跟着林星火来的京市,而是兔狲做好了准备要开始炼化自己的时候,特意请这个除他之外修为最高的老对头出山前往京城照应林星火的。


    当时庆忌的小车还没法拉鱼货之外的物事,还没手臂高的小人只能让臭兰缠在他自己身上,这么着才把团成个海藻球的臭兰带到小三合院。


    正是因为有臭兰帮忙看着,旬前林星火才敢走的那么利索。


    林星火临行前将臭兰的花盆摆到了方同俭的书房里。他那书房西墙上有一整个核桃楸木做的百宝架,应该是可着屋子专门打造,跟屋顶严丝合缝,也不知道当初摆放的时候是怎么弄进屋里来的,也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百宝格里的当初拜访的东西都没了,但这架子倒留了下来。林星火嫌光秃秃的凄凉,没少往里头填东西,有她雕的木头狐狸木头猫,也有不知哪儿倒腾来的挺好看的藤编小物件,还有些从外边摘得花啊草啊的往那些小篮子小木头瓶里插,当初臭兰就搁在这架子上离方同俭南窗前的书桌最近的一个格子里。


    结果那日天降金乌石,离得这么远的臭兰居然也感知到了。


    臭兰是能发出一些声音的,当时就不受控制的发出了狐狸崽惯常的“嘤”声。


    可是把正伏案写作的方同俭吓了一跳,他之前还嫌弃这盆看着好似野兰的草,一无名品娇兰的精致秀气、二无空谷幽兰的大朴大雅,那叶子长得极茂极乱,倒好似将一大捆韭菜横七竖八勉强插成了个盆栽似的。老头还在稿子的背面做了记录,提醒自己等徒弟回来得抓一抓孩子的审美,多宝架上摆的其他物件还能细品出些野趣,可这盆杂草丑的都能提神呐。但方同俭是个宠爱小辈的性子,愣是看了半晚上把臭兰看顺眼了点,还给臭兰画了幅画,随手贴在它花盆上。老人家还琢磨着这花盆太小了,他看着都替草挤得慌,等日头好的时候得给这草换个盆,再理一理、修剪修剪,经他一摆弄,保准给小徒弟个惊喜。


    但这杂草会叫唤?那枝条还突得一下子伸出老长来,把书房铺的半满?


    幸亏方同俭家学渊源,本人还是个研究历史古物的高才,京城早些年三教九流中可有不少唬人的把戏,比如什么空盆来蛇、汉武甘露、隔空取物、撒豆成兵……当时还是方大少爷的他都见识过,而那些连他都不能分辨真假的扶乩、狐仙、神卦也没少经历。


    正因为经见得多,从前还有个民俗学者身份的老爷子,在臭兰抑制不住本性乱舞叶子的时候,第一时间冷静了下来,一把摁住了窸窸往外长的臭兰,还故作文思不畅的样子将臭兰的声音盖了过去。


    京市距离奉省毕竟遥远,臭兰发了一阵子疯也就平息了下来,幸好它很喜欢这个给它画过画的人类,也是在林星火家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没释放臭气,不然整条胡同的人都得被熏晕,那事情可就得闹大了。


    方同俭看着这盆能发生能长能缩的草,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小徒弟真的不是一般人。


    臭兰暴露后,老头不但不怕,还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它,臭兰居然也很配合,只用了半晚上,这一人一草就适应了独特的交流模式。主要是方同俭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臭兰竖起它那根宝贝翠银叶片表示“是”“不是”和“不懂”。


    方同俭那张美化过后给它添了几支兰花的画是真画到了臭兰的心里,在林星火家整日守着它心爱的小莲花的时候,臭兰就无数次努力想开出一朵真正的花献给菁莲。但它进阶那次唯一一次开的花,竟然还是青色的,青色的花跟它叶子卷出的花朵有什么区别?而且花儿单薄简陋,还没它用叶子弄的花形好看——更加不如方同俭画的那几支灵动可爱!于是这个人类老头一时间成了臭兰心里的第三位,仅有心爱的灵莲和结识最久的臭狲摆在他前头。


    有臭兰的配合,方同俭没用多长时间就基本弄明白了它突然失控的缘由,而臭兰指的那个方向,正是小徒弟回不咸屯的方向。


    不由得方同俭不担心,老头还以为是作为臭兰主人的林星火出了什么事情。


    尤其林星火走后第三天,也就是臭兰被发现的次日,有研究所工作人员登门拜访,询问方家从前收藏的“落星石”的下落,想要跟奉省新降落的做个对比研究。落星石即为陨石,方同俭的爷爷爱好广泛,对金石颇有研究,在蜀地做官的时候曾亲眼目睹过天坠陨石,从此大为痴迷。直到他祖父去世,父亲掌家后,落星石依旧是想攀附讨好方家的人会送的重礼好礼……


    方同俭得知了奉天省奉市的陨石雨,心里一对臭兰暴露的时间,那简直更焦心了。尤其研究所来人还特别兴奋的说,这场据说是近代百年来最大一场落星雨,居然没造成一人一畜的伤亡,连房屋都没有损毁。老头心都跳到喉咙口了,他猜测必定是小徒弟做了什么。


    老爷子当时急的呀,毕竟人力怎能抗天?即便是孩子的本事再高,那也抵不住天威!听听这些话,什么“巨大火球如太阳掉落”、什么“奉市在电话中初步估计说散落范围约有五六个公社,范围之大世所罕见”……老头黑沉着脸将人送走后,立刻就想给松县贺庆等人拍电报,请他们帮忙确认林星火的安危;在申请被打回来之后老人家都顾不得打电话会泄露太多信息了,直接闹着要到巷子口打电话。


    也就是臭兰还活的好好的,方同俭也并不知道臭兰跟林星火没有直接关系,老人家这才勉强又等了几日。不过也是吃不下睡不着,跟个一戳就爆的炸药桶似的,只要不是他的小徒弟回来了,这两天谁上门谁倒霉。


    门口守着的中年男人是见过他们单位挺会来事的林起云是怎么被老头用舌头撵出去的,好么,林起云那么个好脾气的人都险些没挂住笑脸。


    现在么……中年人心里啧啧个不停,怪不得老头上火开炮呢!他拿着乌年的介绍信扫了眼,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么个看起来挺有派头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山沟沟里的乡下人。


    ‘要不是长得人模狗样的,怕也骗不了大姑娘。’中年人心说,原来林知青说去城郊亲戚家,就是为了接这小子呐。也算有


    点脑子,知道让人将家当都搬来投奔。


    他瞅瞅那一架子车的东西,还有那头牛,纳罕问:“这都怎么弄来的?”那么老远的地方,听说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呢。


    乌年笑笑,指了指自己的介绍信:“跟着运输队来的。”他介绍信上的身份是不咸屯的业务员,这回他们也确实帮忙捎带了一批不咸山松酒。


    中年人挑挑眉,这倒也是,那雪省的运输队是挺出名的,出了名的敢闯,从最北边雪国到南方水乡的单子他们都接,还上过报纸受过表扬。这小伙子能跟运输队拉上关系,中年男人的态度一下子热络了不少,这年月里运输队什么东西寻摸不到,肥的流油哇!


    况且从雪省一个没听过的山沟沟到京市来,那就不会只跟一条线上的运输队熟,尤其他们带了这么些东西,少说得占人家半个车厢吧?这么一细想,那这关系可太厚了。


    “这么远的路,没少折腾吧?”中年人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主动递给乌年,“这运输队的活可不容易干,尤其这活牲口难弄,之前下头的西关往咱们街道运羊,好几伙,跑了一半!”那哪儿是跑了,那就是被人劫了道了,后车厢里看羊的人都伤了!你这……就没遇上个路霸啥的,居然真让你把一头牛从雪省弄到这边来了?


    “那确实折腾,换了得有七八个车队,走了半个多月。”乌年接过烟,没抽,嘴里笑道:“但这牛倒不是从家里弄来的,是这边亲戚给帮的忙,算是两边生产大队置换。咱们屯子这回往京市发的货量太大,街道接收不下,只能先借了这边大队的仓库放一放,这牛以后就专来往拉货用。”的确帮不咸屯带了好些货物,都放在星火的储物囊和庆忌的小车里了。


    没错儿,庆忌的小车终于能拉别的东西了,虽然载的还很少,但灵兽精怪也能坐他的小车了,从不咸屯到京市才不过半天。这才是林星火要在京市‘大展拳脚’的底气之一,只等她铺好了京市这一摊子,精怪们就能随时来往两边了。她也能经常照看南山山坳,那里可是一大家子的粮仓。


    中年人笑容更大了,眼里藏着的那点子对乡下人的轻慢彻底不见,先向院里对薅了林星火进屋说话的方同俭大声道:“我说老方呀,你这是有贵客到了,你要是不欢迎,那我可招呼回我家里啦!”这后生能处呐,怪不得穿的这么像样呢。听听!人家不只有运输队的底子,还在这边有亲戚,那能把生产队的牛换来拉货的本事,能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这亲戚怕也近的很呐。


    他老马是瞧不起乡下人,可这里头绝不包括四旧城边子上的农村,这些村子可是牛气的很呢,像他这样的还攀不上嘞。看那前街的邮递员老孟为啥过的那么滋润,可不是靠着工资和单位发的那点票证,而是他亲哥就是城郊某个大队的会计,两兄弟随便倒腾倒腾,那差价就叫人流口水。


    这样能弄来物资,各处都混得开的年轻人哪里找哟,要不是家里闺女都嫁了,他真想把人拉回自家做女婿。有个孩子怕啥,看这小包被最多两岁大,能养的熟。


    听到他喊的方老沉着脸打开门,瞥一眼乌年,乌年得了圣旨一般赶忙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挪进院门。方同俭冷哼一声,伸手就要把大门关上,嘴里说:“行了行了,你们把门锁上吧,今天我家里没人出去了。”


    这老方!你要出去也不准你出去呀!


    瞅了还没卸车就堆了半院子的东西,中年人真想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其实他们确实有检查进出这院子物品的权利,将才是他懒得自己动手要等林星火他们自己卸完摊开摆好后再检查,现在么,老马特有眼力价儿的替方同俭把大门拉上了,还一边上锁一边卖好:“您放心,我把钥匙带走,保准不让人打扰。”


    还对那个站岗的年轻同志道:“有谁想拜访的,你就告诉他们方同志赶稿子来,这可是政.治任务,不能搅扰!”


    从门缝里跟沉稳站在方同俭身后等吩咐的乌年点了个头,老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方同俭回身抬眼看到小徒弟带着她那包头巾出来,魂不守舍地摆摆手道:“都进屋,进屋说。”


    方才林星火跟方同俭在屋里说话,怕人听见,用了符,是以乌年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但方才连院子都不肯让他进,现在就能登堂入室了,乌年觉着星火可能是跟老头露了点底子。


    确实是露了底子。这是最快的法子。而且至少还要在一个屋檐下住几个月,林星火也不好老瞒着老人家,也不一定能瞒得住。


    于是在老头飞快的把臭兰、落星雨……和外头乌年是怎么回事的一大堆问题甩过来的时候,林星火把自己的头巾扯了下来,给方师父看了看自己藏在头发里的黑色狐狸耳朵。


    狐狸耳朵不算大,可只要不是瞎子,那多瞅上两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假的,因为它会动呐,小徒弟紧张的时候,她脑袋顶上那俩狐狸耳朵就跟着一抖一动的。方同俭差点没忍住上手捏一下,但想到徒弟的性别,还是忍住了,转而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看着那又一下子支棱起来的毛耳朵深深吸了口气。


    “所以,这里头是?”三人坐下,老头先问的是乌年一直抱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方同俭记得徒弟身边有几只特别通人性的小狐狸崽子,莫不是怕人家查问,把狐狸崽儿包在小被子里带来了?


    方老博古通今,经过臭兰的事情后这几天没少回想诵背以前看过的那些志怪书籍,书里记录“狐女”的可不少,尤其前清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奇情怪谈多有狐仙踪迹,方同俭一眼就认出了小徒弟那双兽耳应是狐耳了。现在老先生的思绪飞快,已经认定那几只小狐狸崽儿当为徒弟的亲族。


    包被里的确是林贝果,林贝果也确实是狐狸样儿,用包被裹着她是为了迷人眼,省的以后突然冒出个孩子解释不清。


    乌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慎重,跟这老头儿真是星火的亲祖父似的,但在方同俭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好好表现。


    而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狲大爷在方才老头瞪眼睛的时候,居然还有点心虚和紧张。


    “是狐大……”听见方同俭问,乌年特别乖巧的就凑近了一点,伸手要打开小包被的盖子给他看。


    “呜!”手里的包被突然一沉,乌年的笑僵在脸上,而方同俭的脸正对上了一张圆润可爱的小脸,小娃娃含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怯生生地看他。


    方同俭端详小女娃,突然不敢置信的看了一下自己的小徒弟,又拧着眉头扫了两眼抱着小娃娃的乌年,捂着心口逼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星火赶忙解释。


    但方同俭能信?老头指着孩子勃然大怒,努力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身边那只最大的狐


    狸崽子?那怎么六分像你,三分像这个人!”其实还不止长得像,这小娃的神态都跟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有八分相似!尤其这男的,装的好像怪害怕担心似的,那他先前拐人的时候咋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指着乌年的手指头都要戳进他眼睛去了。


    狐狸生崽只要两个月!方同俭痛心疾首,怪他见识浅薄,没早发现徒弟是狐女,从不咸屯到京市,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骗走了乖徒弟!


    林星火和乌年倒是真没发现林贝果化形出来的模样像他俩,这会儿两个年轻人紧盯着狐大瞅,果真从她脸上瞧出肖似对方的地方。


    “像你,”林星火道:“但不像我啊?”


    乌年把孩子举高一点,笑道:“一会你抱着狐大站在水镜前照一照就知道了。”确实像星火,狐大还怪有眼光来。


    方同俭重重“咳”了一声,林星火忙给他拍拍背,笑道:“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没提乌年是那只兔狲的事,先把自己是人狐之女的身份透露了一些,先前她确实是人,现在也并不能变成一只狐狸,头上的狐耳过段时间就能收回去了。


    在林星火简单解释后,狐大终于又寻到了那丝化形的诀窍,变成了狐形。与此同时,在林星火挎包里睡觉的狐二狐三被大姐召唤,爬出来与狐大拱到了一起。


    方同俭再三看过,确认这三只确实就是小徒弟养了好几年的那小狐狸,脸色这才好了起来。老头皱着眉头教育林星火:“不管是人是狐,对于婚姻大事,都要慎之又慎!”说着瞟一眼乌年,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带过来。


    兔狲化形是乌年自己的秘密,没得到允许之前林星火不会随意透露,但也得为以后给方师父打了个预防针:“他和我一样,有妖族血脉。”


    “嗯,有点儿亲族关系。”


    方同俭挑剔的看了一眼乌年,勉强同意了这个说法。


    不过老文化人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林星火这种乏味的修士追不上的,老爷子很快就谈起了神话中的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等等,得出了个特别有意思的结论:“……这么说起来,兴许每个人身体里都藏着妖的血!可能是因为混杂太多,某一支太过单薄了?所以反倒不能像你这样显露出某些特征?”


    “没错,三皇五帝多有神人传说……那梦蛇梦龙而生圣者的野史更是数不清……还有据说是纪昀亲耳听闻甚至经历过的《阅微草堂笔记》许也有些是真的。”老头特别兴奋,他想到徒弟曾特地让他看到的那只带着耳环的獐子,莫非那也是个獐妖?獐妖……弦超、智琼!那是见知可长寿的方辉!


    方同俭老胳膊老腿跑的飞快,从书房中把臭兰抱了过来,劈头盖脸的就问:“这、这是祝余草?”


    如果这当真是祝余草,那么那头獐子必然就是传说中的方辉!


    没能跟上老人家弯道超车的思维的林星火,怔怔的看向兴奋的不得了的师父:“什么祝余草?”


    方同俭道:“‘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不饥’。‘产于西海之上鹊山之首招摇之山上’!《山海经》中‘食之不饥’的祝余草!”


    林星火和乌年瞧臭兰,确实样子像是韭菜,也的确开青色的花,那臭兰不是兰草,而是祝余草?!


    臭兰一见到林星火,那韭菜一样的叶子就飞舞了起来,“嘤嘤嘤”的叫个不停。


    这里唯独有乌年能明白它的嘤嘤声,从林星火储物囊中摸出个西瓜大小的金乌石塞进臭兰乱飞的叶子中,这虽然晚了些,但这块金乌石是它们捡来的最大的五块中的一个。兔狲可一直记挂着没赶上机缘的老对手的,在林星火将一块大的一块小的给不咸观老仙姑送去之后,它就替臭兰挑中了这块最圆的,同时颜色也是最好看的。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乌年还想照着菁莲给它在上头刻一幅出水灵莲图……


    臭兰抱住金乌石,伸出银青色的宝贝嫩叶碰了碰乌年的手,忽然像是认出他一样将所有叶子缠了上去,嘤嘤的更大声了,那根嫩叶还不停的变换形状,一时卷成一朵花,一时又指向门外,一时又做喇叭状。林星火用眼神示意,问臭兰要做什么?


    乌年摇头,臭兰想菁莲,要回家,还威胁上他要不带它回家就要释放臭气!


    但臭兰居然是祝余草?那种可以当灵食的祝余草?


    可它为什么那么臭?林星火和乌年不约而同的想。


    林星火也确实这么问了:“可它能放臭气,很臭很臭的臭气。”别的精怪别管血脉多单薄多混杂,至少没有除血脉外的能力呐。


    方同俭却不以为然,理所当然的说:“那咱们要是被人惦记着当口粮,那一代代的不得进化出点别的能力?臭就对了!臭了才没人敢吃么。”——


    作者有话说:注:


    祝余草:《山海经》“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招摇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祝余是生长在招摇山上的一种草,形状很像山韭开青色小花,吃了这种草没有饥饿感。


    《镜花缘》:“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著几朵青花。即放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以后俺若游山饿时,好把他来充饥。”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


    《阅微草堂笔记》是清代文学家纪昀晚年创作的文言志怪笔记小说,作品主要描写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或流传的乡野怪谈,或其亲身听闻的奇情轶事,与《聊斋志异》并誉为清代志怪笔记小说中的“双璧”。笔记中狐女形象众多,纪昀认为“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


    弦超、智琼:出自三国《格致镜原》,弦超在泰山遇到一东西像獐子,头像妇人,鬟髻簪珥皆具,回去告诉智琼,智琼说这东西五百年出现一次,看见的人会长寿。


    第78章


    方同俭不只是说,他还胆大到去试呢!


    “给我点草叶行不?”


    臭兰显见的跟老头处的不错,真的主动断下一拃长的老叶,还卷起来递给方同俭。


    “别!”林星火阻拦不及,老人家已经把那截墨绿色的草叶放嘴里嚼了两口。这臭兰叶她以前都是用来洗出丝线来织衣服的,那点草汁也都给炼成绿色染料了,这叶子真不一定能吃呐。


    “啊!呸!”这是什么玩意,吃胡麻和树皮的口感都比这叶子强,简直就好像吃了一嘴嚼不烂的头发,只有一点点汁水。


    这点汁水还又涩又苦,有股子怪味,这真是能食之不饥的祝余草,嚼都嚼不烂还怎么吃下肚?方同俭提溜着那一条被他下嘴试了几口的韭形叶子,也有点怀疑自己的推断了。


    “漱漱?”乌年召出一团水球递给老先生,方同俭惊奇的接过那一团水,晃了晃,那水居然还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两下,但还是凝结不散。小狐狸也有些口渴,乌年又弄出三团小的,狐二撒娇的叫唤了两声,乌年手指一点,她的那小水球上就多了几道浅紫色雷纹游走,狐二眯起大大的狐狸眼儿,满足的咬了一口水团。


    “狐二口味重,喜欢麻酥酥的水。”乌年跟方同俭解释。老头点点头,心想就跟解放前国外那种气泡糖浆似的吧?那时候他还年轻,特别喜欢那种气泡在舌头爆炸的微妙刺激感。


    学着狐狸崽,也在水球上咬了一口,水球入口瞬间就散成了清流,跟用杯子喝水没什么区别。老爷子还是很新奇的将那一团水球都吃了。


    随着拳头大的一团水球入腹,老爷子没忍住,从喉咙里打了声饱嗝。方同俭摸摸胃,只觉的一下子给胀满了。他心情不好,今天早中两餐饭都没吃多少,现在空荡荡能打雷的肠胃一下子满了,感觉很撑,要不是小辈还在眼前,老头这回真想把腰带扣松一个眼儿。


    “……真是祝余草呐?”林星火扯了扯攀在乌年身上的臭兰。


    祝余可比臭兰好听多了,还是上古灵草。可是臭兰才不管呢,它就是一心想回老家守着它的小莲花。


    乌年没法子,只好先从架子车上的木箱子里将安然睡在白玉盆中的菁莲摆了出来。上次采完莲花之后,菁莲还没能生发孕育下一次花朵,且那段时间莲心水取得频繁了些,使得菁莲孕生转化的


    灵液不够它自己使,到底是伤了些元气。是以林星火要把菁莲带在身边照料一段时间。


    架子车上那些不起眼的木箱子都是红豆杉心材所制,箱子浑然一体,内蕴灵气自转,打开箱子的一瞬间臭兰才觉察到梦中情莲的香味,本来还做个表面功夫没离开花盆的根一瞬间全成了脚,熟练至极地把自己拔出来就奔着白玉盆去了。


    当然,也没忘记它的金乌石,这家伙把金乌石贴在菁莲的缸壁上,自己密密的覆盖上去然后缠绕住缸身,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张墨绿色的玉盆草围子,那只银青色的嫩叶羞答答的伸高了,卷曲变换两下,扭出个荷包牡丹的花形……


    “嗨哟,还知道把根藏在缸底下?”方同俭看的津津有味,不愧是是灵草,都成精了都。


    “你们这是带来了多少东西?”怎么连莲缸都给搬来了?老头起身瞅了瞅那养莲花的玉盆,唔,玉质还凑活,盛着水显得挺温润,要是更清透些就是好东西了。方同俭出身富贵,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口用整块水玉雕的风水缸,晶莹剔透冰凉彻骨,是四九城里民间最出名的几件宝贝之一,只不过后来为了避祸被母亲亲手摔了,那碎片还换了些银元。


    方老爷子那是真富贵窝里的出身,见着白玉莲盆也一副没甚大不了的神情。要是搁去年老头兴许还会担心被人瞧去生事,可现在他老人家有小徒弟撑腰,要不是形势还没彻底明朗,他都想让徒弟直接从后院莲池里捞一箱子金银,翘起尾巴重新过他悠哉悠哉的研究古物写点书稿的小日子了。


    但随着往出搬的东西越来越多,老头也不太镇定了,那一个个的水玉盆就那么随意摆在地上,连点保护的稻草都不垫,这里头居然还有七八个跟寻常人家吃水的大缸那么大的,里头种的是果树?


    方同俭没讲究那么大的箱子怎么装下的缸和树,绕着水玉缸走了几圈,上手敲了敲,清越悠远,当真比他家那口风水缸还好!最重要的是这缸多大呀,这得多大块水玉?怎么就舍得弄成这么个模样,别说器型雕花了,敷衍到跟不咸屯腌咸菜的大缸一样一样的。


    林星火摇摇头,灵材品阶跟玉石水晶品评是两码事儿,这里头真就是这口用来种桃树的大缸品阶最低,而菁莲的白玉盆比以往显得更糯更浑浊,恰恰是因为它提升了品阶,那糯糯的豆粒一般的沉积物正是富含浓郁灵气的象征。


    至于为啥木箱子能跟储物囊似的装下比它本身更大更多的东西,那还得感谢豪彘的提醒,豪彘睡石可将石头化作水玉,而在一处住久了的精怪们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周遭环境——即便是当初水脉底下的精怪村里,快饿死的精怪仍然转化了些东西,都被精怪们留给了那片曾庇佑它们的土地了。


    这是精怪从血脉承继的本事,就好比上古时候有龙凤神兽之地天材地宝层出不穷一样。庆忌就是如此,无意间成了为搬家做出最大贡献的人:它羡慕豪彘有用,本来就爱睡在自己小车里的庆忌将很多木箱子都请精怪们帮忙搬进了自己的屋子,学着豪彘睡在木箱子里,谁知道有两个材质最好的木箱就给沁染上了一丝空间神韵,竟然真的跟庆忌的小车似的能将东西缩小收纳进去……这还是搬家的时候那两个它最喜欢的箱子无法收进小车,庆忌才发现的。


    这可大大方便了林星火,储物袋跟庆忌天赋神通不一样,储物袋内无法储存生机,活的灵植收入储物袋中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庆忌的小车就不一样了,他拉来的鱼获从来都是鲜活的。南山山居里的那些红豆杉心木制作的箱内灵气循环不休,本就是她弄出来的保鲜盒。当日真是大喜过望,灵兽精怪们都喜欢的灵果树可以直接从不咸屯搬一些到京城,省了用果核重新培养的功夫了。


    自然,因为时间太短,那两只箱子也仅仅只能放下几颗果树,远远比不上庆忌的小车,但有了这个,就能解决困扰林星火和兔狲多年的储物问题——乌年已经开始炼制巴掌大的灵木匣了,用的都是最高阶的红豆杉心木,只要庆忌把匣子带在身边的时间够长,就能同化出精怪版的储物匣,这可比去寻找林星火炼器传承中提到的空间属性的“空石”容易多了。


    方同俭不关心这些繁杂的内情,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玉盆罐缸钵也没能牵住老头心神多久,没一会他就被那些兔狲炼制出来的好些物件吸引了,但发现这些器型精美古意满满的东西都是‘新’的,专爱研究古物的老人家就没兴趣了。转眼就跟狐狸崽们蹲一处去瞅那颗挂着七个小葫芦的葫芦藤去了。


    “这是山居门口那棵葫芦?”从他第一次在徒弟家正屋门口看见这颗葫芦藤,当初拇指大小的小葫芦长了好几年才长到巴掌大,要想吃顿不咸屯的名菜葫芦条,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老头舔舔嘴唇,想吃葫芦条了,可蹲下来都有点困难的肚子时刻提醒他他有多饱。方同俭只好多动动脑筋消解消解,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啥跟葫芦相关的志怪记载,倒是嘴里愈馋、但肚腹的饱足感却丝毫不减。


    直到三日之后,只尝了尝就把臭兰叶子吐了出来的方同俭才不那么撑了,肚子里有空地稍微能吃下点东西,又三日,肚腹更空,再三日,才恢复正常。


    方同俭心有余悸,直接把臭兰给的报酬丢给了林星火——在那一旬,老头和臭兰结下了深厚的跨物种交情,老头越肚饱越犯嘴馋的时候还给臭兰和菁莲画了一幅“肖像画”,不出意外地将臭兰画的格外脱俗,正能跟才露尖尖角的菁莲相匹配,深得臭兰喜欢。乌年这个心灵手巧的大匠还给弄了古朴雅致的相框,得了方同俭一个点头和臭兰的半根叶子——臭兰居然精明不少,现在给叶子都变成一段段的给了。


    “拿去给你荣师伯加餐。”自打入了夏,京市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街头广场不断有游行抗议队伍,被拘捕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但私底下,不管对小三合院的看管还是荣老那处,都反而要宽松和缓许多。尤其是管理本院的那个中年老马,油滑却有门路。乌年跟他聊了几回之后,‘托运输队’给他弄来了些白面大米,还有些稀罕的果蔬,这人投桃报李给捅开了一条能去看望荣师伯的小路:每周可以去探望一次。


    这可比林星火偷摸的去看好多了,那是能正大光明的带东西进去的。


    “给我师伯?”这玩意吃两口就能抵九天的饭,先前还为着荣师伯不愿活了呢,这会子又促狭兴起戏弄起师兄来了。


    方同俭翻个白眼,嫌徒弟不机灵,把白白胖胖的新的心尖子林贝果抱的离她远一点,“用祝余草煮水,取一两滴加进饭里,那么点量只能抵个半饥不饱,正好把黄栌药丸子停一停。”眼看局势马上就要彻底翻转,要是师兄还是那副黄病秧子的样子,上头要给他恢复工作就得有顾虑了,毕竟不能让坚韧不屈的老同志把命搭在岗位上吧。


    林星火眼一眯:“您自个试过了?”可这几天乌年做饭,方师父也没少吃呀。


    她绕着老头转了一圈,“师父,您好像胖了点儿?”脸盘子都圆润了些,那种清隽瘦松的气质一下子少了好多,皱纹是更少了,但那股子吴带当风的名士姿态却‘低调’了不少。


    “怪不得隔壁的婶子不来了。”


    “嗯?”方同俭瞪了小徒弟一眼,他发觉自从那个乌年来之后,丫头就学坏了。


    都说老爷子受欢迎,在不咸屯时林星火就见识过,但在她心里最好的不咸屯说到底仍旧是个乡下地方,婶子大娘们见识真的不多,稀罕方师父这样少见的书生并不奇怪……可方师父回来京市后林星火才真正从巷子里那些中老年妇女身上明白啥叫‘受欢迎’!跟方师父比起来,她先前引来的那小猫三两只可真不算什么。


    不说别的,只门口站岗的卫兵就能镇住那些年纪不大的顽主,更别提“洒金胡同小三合院那姑娘力能扛鼎”的传言说出去之后敢扒大门的子弟就更少了,可大婶们的热情能无视一切障碍。自三月中林星火回来后,有了借口的妇女们登门更是勤快了,她们或是来叫林星火一起去供销社抢新到的稀罕货,或是拿着自家院里种的一把菜苗换两颗葱蒜……也不多留,只要能透过南书房的玻璃窗子瞅一眼伏案工作的方同俭,那一个个笑的就跟朵花似的。


    “阿年!今天早点做饭!”林星火忍着笑冲东厢房喊了一声,正用狲爪雕琢物件的狲大爷迅速化成人形,应了一声:“方师父想吃什么?”


    经过几个月,乌年现在每日能保持六个小时的化形时间,人形时候多在房间外忙活,而进了东厢就化成原形节省恢复妖力。东厢房打通后被布了隔绝阵法,平日林星火也多窝在房里修炼做事,精怪灵兽们在京待够了就搭乘庆忌的小车回南山坳,想新鲜了就来几天,一大家子适应良好。


    但就是吧,洒金胡同私底下又传出来一个消息——


    方同俭举高高,把狐大逗得嘎嘎笑,瞅了一眼卷起袖子穿堂去后院厨房的乌年,低声跟徒弟道:“这么个大小伙子,就成天窝家里?”这后生是能干,那双手灵巧的不像话,但凡动手的事情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也就教过他一回裱糊老手艺,他就学会了,第二次动手就弄得比方同俭这个老讲究人还好。


    还有什么金匠银匠的活更不在话下,方同俭之前最喜欢的一个仿明宣德炉就是这年轻人自个弄出来的。当时方同俭激动的手都抖了,明代宣德炉有鼎、鬲、簋、尊等一百一十七种青铜礼器器型,大多数都没能留存后世,后人只能从浩瀚无垠的古书中寻踪推断想象,乌年造的那一尊就是方同俭整理自己手札的时候跟林星火唠叨的。


    林星火对古物没兴趣也不开窍,倒是擅长炼器的乌年跟老头学的飞快,那些古人智慧结晶和大成工艺给乌年带来许多灵光,林星火同药兽新炼出的凝神香配上乌年炼制的法器香炉,居然使黄阶上品的香丸有了堪比玄阶的效果。


    当然了,方同俭稀罕的是那还原度高到吓人的宣德炉器型,铸造细腻,镂空龙凤纹云纹、灵性生威的海兽、精致文雅的莲瓣纹,神韵浑若天成……需知宣德炉重韵味,整体和细节都要耐人观赏,且包浆温润,宝气内蕴,历代仿造者无数,但大都有形而无神。但乌年造的这一尊,若非器外底上没有“大明宣德年制”的铭文,几能以假乱真。而这,仅仅是因为方同俭的几句叹息,乌年就能根据古书中简略到极致的寥寥描述复原出这尊肉好神清的海兽三足炉。


    尽管心里门清乌年是个跟小徒弟一样的“修士”,但方同俭仍然觉得可惜,他的那双手简直是无价之宝。况且老头底气也挺足的,毕竟自己的徒弟都在为日后弄块地方种地努力了,这不就是表明修士也并非就是那种“方外隐士”么。


    又想起丫头的那洋洋洒洒的“种地大业”了,方老头疼的捏捏眉心,他不是看不起农民,他自己不也干了十年的农活么,但他方同俭唯一的弟子为啥一门心思要当个老农呢?而且这丫头越来越有“小管家婆”的气势了,他这当师父的都不自觉服管了——荣师兄叨叨一辈子没做成的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被丫头捋顺了?


    这会子林星火一提他偷偷试祝余草功效的事,方同俭那股子师父的气焰就矮了一半,徒弟还振振有词呢:“是果子不好吃,还是碧粳不和胃口?或者是您墙角那几重百丈竹不好看不好闻?”这不都是她种出来的么?


    能把豪彘的伴生矮竹种出传说中凤鸟取食的“百丈竹”,林星火还是很得意的。百丈竹生的跟一般竹木不同,它的竹节似藕节,自带清香,生长的极快,嫩竹节可以食用,甜脆生津,跟嫩笋是不同的风味。


    方同俭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酷爱竹,林黛玉“爱那几竿竹子”选了潇湘馆居住,而方同俭却是爱竹爱梅爱风雅。他手札中就曾回忆说从前他的居处总要种上几重竹林,最喜“竿竿翠竹藏幽径”的意境,父母在时有父母从南请来侍弄竹林的老匠,父母走后有师兄有朋友操心,总能让他忘记其实京城气候是不大适合翠竹的。他这一生若走到尽头,惟愿有潇潇竹林风声送别,就好似昔年父母师兄亲朋犹在一般……当然,这是当初下放境遇不好,方同俭偶然写下的如同遗书的一段文字,后来手札越写越多,这段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林星火受他之托记下手札内容的时候发现了,也就记在了心里。


    老头其实是个颇洒脱自我的性子,他那比砖头还厚的手札,他自己都不耐看,在林星火要给他默出来的时候,方同俭还说:“把有用的默出来就行。”老头脑子转的比一般快,他那些正经的学术笔记里混杂了好些随想随记的杂言,这搁在以前出版社主动求他出书的时候,那必然得有一番大动作才行。


    这回创作的“政.治任务”的本子更甚,在文化组几乎要急死的当口完成的,挺厚的一个本子,林星火用了半晚上给老头整理了出来,随手记录的灵感、日记甚至是信手涂抹的画总共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而正儿八经的剧本只有寥寥数十页。


    方同俭还当着文化组领导的面拿着两叠稿子给人比较了看,指着那厚厚一沓,脸不红气不喘的表示慢工出细活、精工细作云云。当时被方同俭抱在怀里的狐大的眼睛都瞪圆了,好像才头一次认识特别耐心特别慈爱的方爷爷——那叠薄薄的稿件中,至少有两幕是方同俭前一日才边抱着大胖孙女边赶出来的。


    “听说已经排练出来了。”林星火蹲在后院,张开双臂等着狐大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不过那位先生病的很不好,不一定……”能看到这场献礼表演了。


    方同俭操心的弯腰伸开双手护在小女娃两侧,闻言沉默片刻才道:“看不到也好。”本就是敷衍之作,有什么好看的。


    就算这十年运动再不好过,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些的冤枉,在方同俭这些老一辈人的心中,那位仍旧是东方灼灼光辉的红日,仍旧是尊敬敬爱的领袖。他只是被亲近之人蒙蔽,掀起运动的初心乃至于现在爱民之心,仍旧是好的……


    “行了,给


    你师伯送饭去吧。可怜呐,一个礼拜也就能吃这一顿好的。”方同俭勉强笑笑,扯开话题。近来私底下的局势转好,方同俭收到了一封下放戈壁滩好友的遗书,那位好友曾也是个八尺好汉,在杳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生生累塌了脊背,积劳成疾冤死异乡,可好友的信中有追忆有遗憾有叹息亦有愤怒憎恶,言辞激烈,可谓能牵连一大片……但唯独没有对那位的怨怼,篇幅最多的还是当初被他接见之时的激动,仍在念叨那握手三秒——


    作者有话说:注:


    可口可乐在1927年进入中国市场,并且在我国上海地区建立了第一家瓶罐厂,但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因为政治原因退出中国市场,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才正式进军中国市场。


    荷花牡丹的花朵,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是爱心的样子。而且还是有滴坠装饰的爱心。


    “明代宣德炉有鼎、鬲、簋、尊等一百一十七种青铜礼器器型。”——《价值千万的大明“宣德炉”,有100多种》


    “需知宣德炉重韵味,整体和细节都要耐人观赏,且真品包浆温润,宝气内蕴……”宣德炉百科


    百丈竹:西晋张华编撰《博物志》:“止些山,多竹,长千仞,凤食其实。” 百丈竹高百丈(千仞),生长在止些山中。百丈竹的竹节较为明显,呈莲藕状……自带清香,并且可以飘香数百里。——《山海草木》


    第79章


    林星火就坐着领胡拉的架子车去看望荣师伯。


    荣师伯这两个月搬进了一处安静的疗养所,据说是前清某位翰林的宅邸。地方虽偏,但屋舍颇有江南玲珑之风,不似北地规整紧凑的四合院,三三两两的小屋子散落在园中各处,水渠拱桥和游廊曲折串联,倒是个特别适合幽居的所在。也正是由于这种格局,不怕住在里面的人离得太近互相串联,所以才选了这处作为“疗养”之所,只林星火知道的,就有七八个有名有姓的干部被‘安置’在这里。


    最近风声愈紧,此处的管理却愈加宽容有人情味了。无需住在这里面的聪明人点拨,像林星火这种对时局不擅长的小辈也踅摸出味儿来了。


    尤其这回林星火赶着牛车到了这边,那位经由看管小三合院的老马搭上关系的卫官长唐全力还从办公室出来跟她说了话:“现在允许一位子女搬进来照顾老领导们,荣老……不然你这边出个人?”这意思就是他愿意通融,可以出证明给林星火,不管是一张纸还是一个电话,反正落到林星火手里就是一个宝贵的回城名额——林星火本人还是个知青呢,挂着大队业务员的名义暂时留下的。


    荣老长子早逝,如今只有一幼子在南边当兵。这几年南边邻居不太消停,他所在的那个军已经处于备战警戒状态,别说把荣清行调回来照顾老父亲,就是荣伯岑这会没了,荣清行也不可能回家奔丧。


    往日幽静的园子门口多了不少面容憔悴却带着笑容的人,有男有女,有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也有穿着鲜亮的大院子弟。


    “我得问问师伯他老人家怎么安排,”林星火等人检查完东西,从牛车上抱下一个脸盆宽的筐子,“这是雪省老家寄来的果子,放了一冬了眼见存不住要坏,麻烦您给分分,大家都辛苦了。”怕是师伯那边没说通,所以才到自己这里卖好来了。不过她用不上,也不愿承这种人情。


    这会虽然入夏了,但苹果、梨这种北方常见的水果还没到熟的时候呢,桃啊杏啊倒也有早熟的,但这年月一切都是供给制,尤其京市这种大城市,没到那级别的京市人想吃过鲜果子也不容易的很。就算是秋天瓜果下来的时候,但凡街道供销处进了果子,那内部的工作人员就能包圆大部分果子,放出去卖的那些反倒是小头,还得被举着票证的市民们抢破头,是以靠运动爬上来的唐全力这种中不溜的干部也稀罕果子稀罕的紧呢。


    近十年搞运动搞得极大的破坏了生产积极性,那物资的缺口是越来越大,尤其是现在当权派的根基动摇,他们下边的人心已经从抓不住的“权”“名”转向了“利”。最实在的好处就是物资了。


    也不怪唐全力都愿意主动示好了。


    旁边有那种送家人行李过来还没走的看见了,犹豫的凑上前打听:“这是哪个公社送来的补给么?我们能买吗,我家这个月的副食票还没用。”买了就能送进去,也让老爷子吃口舒心的。


    唐全力居然也给这些人笑脸,和气地替林星火解释:“她也是家属。”


    还安慰人家:“就算有家属住进来照料领导了,其他家人还是能一礼拜过来看望一回。”那些人的眼登时就亮了,先前还怕送个亲人进去搞不好再陷进去一个呢,结果真不是,他们下个星期还能再来呢。那还怕什么?


    林星火跟众人点点头,轻轻拍了车轴一下,领胡就慢悠悠的拉起车子进去了。


    “这是谁家的孙女?怎么还有牛车?”这会的牛马不管在城里还是乡下,都是集体财产。这些骑自行车的人可不敢小看。


    “我咋不记得谁家有在附近公社插队的孙女呐?”背着大问题都能把孩子安排到京城就近的村子插队,那能耐小不了。


    “许是荣部长?”他们这几家的老爷子那都在这疗养园子里住了好几年了,最近只有那位荣老先生是今年才搬进去的,前几年这位虽然也不好过,但到底没被拉下位子。他有实权,安排这个不费劲。


    “荣家没孙女!”有知情.人斩钉截铁的说,荣老头就两儿子,大儿子没后,小儿子的年纪生不出这么大的闺女。


    “可怜呐。”


    “都不容易。”


    大家叹息,倒没心情去议论那架子车上的东西了。


    唐全力早进屋了,他虽然愿意给好脸了,但也是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人,不能太掉价——这里头住着的人年纪可都不小了,谁知道以后有几个能起来的。


    这里看上去环境挺好,但临水的屋子其实对人的健康不太友好,尤其是北方的中老年人。林星火耳朵灵,走在弯折的路上能听到那一丛丛的小屋子里的对话,这都快进七月了,好几个在此疗养的老者居然还离不开被子。没有棉被捂着,胳膊腿就疼的让人睡不着觉。


    “师伯,您别动,我来弄。”刚到靠内的两间小屋,荣伯岑就迈着大步迎出来了,显见的刚才就在屋里等着呢。


    “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东西?”荣伯岑皱着眉头,他跟方师父不一样,方师父拧眉的时候仍带着些戏谑潇洒,□□师伯一皱眉头就特别严肃,说的话也绝不是客套话,那真就是需要小辈回答。


    但荣伯岑最大的软肋就是他师弟,这么个板正的人听师侄说“我师父说您可怜,吃了半辈子的食堂,现在好不容易一星期能吃这么一顿家里人做的饭……还有这些东西,都是师父拾掇的,让给您送来。”也不得不露出无奈的神情,虽然深知仲勤性子惫懒,这么井井有条又考量周全的行李绝不是他能收拾出来的,但荣伯岑确信那风凉话是师弟说的。


    荣伯岑摸摸师侄的头,心疼这孩子被不靠谱的师父支使的团团转,她才这么大,寻摸这些东西可太难为孩子了:“别听你师父胡说的话,我这里什么都不缺,顾好你们自己就成。”


    有好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这个在京市的疗养所就算宽泛些了,那也是无时无刻都受着监视的。明面上看林星火是自己挺自由的坐着牛车就进来了,实际上那一路盯着她的眼睛就没断过。所以那些好不容易有子女陪伴的老者才只说些身体的话,连家里具体境况都不敢问。


    林星火也是如此,她虽然有无数法子可以隔绝声音,但却不能施展在这里,只能在不太出格的情况下尽量往这边搬东西,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和方师父真的过的挺好的。


    □□师伯却误会师弟和师侄是将好东西都省下来,送到他这里来了,更加忧心他在劳改农场受了这些年罪的师弟的身体。师兄弟分离十年,他也就在方同俭刚回来时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一眼疼的荣伯岑睡不着觉,仲勤脸色差的可怕,瘦的只剩个架子……唯一可慰的是从师父师娘身上传下来的风骨犹在,那双眼睛尚未浑浊仍有清光。


    “师伯,水边凉快,在席子上铺一层单子吧。”林星火麻利展开厚实的粗布铺在发灰断条的旧苇席上,这布是才学织布手不熟的时候织的,稍微硬了些,倒正适合夏天铺床。


    另一边荣伯岑已经将一床崭新的竹席搬到牛车上,还有两身新发的干部服,两身崭新的绿军装。“烟就不给你师父了,师伯自己留下了。”统共也没两包,荣伯岑烟瘾大,卷烟也不是啥好玩意,就没给师弟带上。


    竹席和干部服是荣伯岑自己


    的待遇,那绿军装却是他专门跟人换的,里头还夹着一小块碎花的的确良料子,“这两件有点大,师伯不如你手艺好,你自己改改。”荣伯岑发妻三十多年前就没了,这么板正严肃的人自己练出了一手缝补的好手艺,林星火听方师父说师伯从前捎给他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改的做的。


    “这坛子酱菜我留下了,其他的你带回去。”他将一包袱黄面馒头又给放回了车上,看起来跟玉米面蒸的似的,其实都是用白面和着南瓜做的,弄得黄澄澄的样唬人的。好吃那是真好吃,但自己粮本上每月就那点精粮,本来将粮本给他们是为了让师弟师侄吃好点补一补的,星火丫头总是换着法儿又给送进来。


    上回是加了一点高粱面的带糖心的‘黑’馒头,上上回是宣软的当间夹着好些枣肉的‘黏窝头’……也不知道星火丫头怎么就会这么些花样,偏还弄得人看不出来。但有了经验的荣伯岑直接把包袱拎上了车。


    “这竹席先给你师父,等师伯下回弄个花布边的给你。”仲勤爱竹,如今不能给他种竹子了,好在竹席还能弄到。


    林星火心里酸酸的,荣师伯节俭的很,他那床破苇席都毛的扎人了,“您别麻烦,家里真有。”


    “好孩子,听话!”荣伯岑将新发下来的工资全塞进林星火的口袋里,他是真不放心让这么个孩子在外头扑腾,且师弟那身体,万一……有钱才能救命,他有心提醒一句“莲池”,但又害怕害了孩子。


    荣伯岑有些后悔,他就不该学师父师娘,没事捣腾那藏宝于池的事干啥?还不如存着工资,这会要是能一把给出万把块,师弟和孩子有钱傍身也能多点底气……


    荣伯岑已经打了申请,申请先预支几个月到一年的工资,能预支多少就多少。这事可给他原单位难为坏了,单位是能够预支工资,而且还不难办,只要员工自己跟出纳说好就行。但这也得是荣伯岑还在岗位上才行呐,虽说他现在工资和各种待遇都照发,可以后谁说得准,万一咯嘣彻底下放,那可就是一笔坏账了——荣伯岑工资级别可高呢,一年工资都快五千元了都,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偏偏这位现在名义上仍旧是部里的一把手,那帮子夺权的人再蹦跶,头顶上的牌子仍旧是“临时领导小组”,只要临时的帽子不摘,荣伯岑就仍然是部长。荣伯岑虽然严肃,但性情正直,处事手段也仁厚,他那起子老下属碰头商量了几回,决定咬咬牙先预支给领导半年工资。而且出纳还将那张特别的申请表给烧了,这就是大家要一起扛的意思。


    半年也两千多呢,他们这也不是盈利的生产部门,而且还是运动兴起后整的最厉害的清水衙门,转圜了俩月,才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将这笔钱弄好。


    可这时候,随着一代伟人的落幕,形势已然大为不同。


    荣伯岑率先从翰林故宅改的水榭疗养‘康复’,而小三合院外的站岗人员已经撤了一月之久。


    *


    “我当初将你师父安置进洒金胡同,就是为了那边有点‘保障’!”坐着师侄的牛车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荣伯岑终于能将这话说出来了。他才知道看守小三合院的人撤走之后,这几个人依旧没动那莲池里的东西,那是怎么提前把他‘活动’出来的?


    他想起来曾被师弟打发去看过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虽然师弟只带话说是师侄的同乡,但荣伯岑估摸着那就是师弟给徒弟选定的佳婿,据说那孩子的手特别巧——“你师父没摆弄什么东西吧?”青铜器,那是国之瑰宝,就算运动兴起也没耽搁这一行,而且过去几年简直就是重大考古发掘井喷时期,就荣伯岑心里有数的还有好几处殷商大墓已经提交了申请……荣伯岑最害怕的就是方同俭弄出点什么赝品,这个师弟动手能力不成,但理论知识那是真厉害,年少时就曾伙同好友弄出些玩意,琉璃厂的老掌柜都鉴走了眼。


    荣伯岑心急如焚,一面对师弟的身体忧心不已,一面又怕他真的借着商妇好墓的东风弄出什么物件来。荣伯岑已经主动把师弟闯祸的因由自动自觉的背在了自己身上,认定师弟拖着残躯弄这档子事是为了把他这师兄救出来:


    自从本月上旬红日轰然坠地后,失去制约同时也失去倚仗的团体彻底疯魔,闹出来的那动静越来越大,而隐藏在台面之下的手段也益发酷烈——京郊另一处所谓疗养院中,接连十多位老同志去世,而疗养院以“悲伤过度”掩盖死因,接着又是某某要员‘误食’耗子药入院治疗,但被小团体长期把持的宣传口却声称其是“阑尾炎”……场面上情势尚好,但私底下谁不是人人自危。小三合院里众人担心本来只要等到小团体倒台就能恢复工作的荣伯岑,就出脑的出脑、动手的动手、实施的实施,合力把人捞了出来。


    林星火想了想方师父书房里如今快摆满的百宝阁,也不好说他没摆弄什么东西。但提前把师伯弄出来确实没用到那些物件,只是花了些乌年练手的金银器。


    金银器这种东西不管年代是不是久远,工艺和本身材料就价值不菲,这会子反倒比古董更有行情。甚至无需打通更多路子,只是喂饱了唐全力,他就痛快放了人。


    “领袖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没唐全力看的清!”唐全力都知道没有武装力量,那些痴星妄想根本没戏。


    荣伯岑轻轻拍了拍师侄的肩膀,按捺住心焦低声说:“……在上个月,以警惕‘修正’‘翻案’的名义提出要进一步武装某地民兵,搞‘备用武装’,但领袖当时没有同意。”其实若不是三月份的时候捉住了领袖那位侄子派往奉天的亲信,使得那人在领袖面前失去信任,领袖病中还真可能同意这个主意,因为“否定运动”确实是老人家不能忍受的逆鳞。


    也就是说差一点就摸到了些‘枪.杆子’。


    或是正是因为这些筹谋未能成,这些人才愈发疯狂,原本还只是以各种手段迫害人,现在开始直接杀人了。


    荣伯岑郁郁的叹了口气,只盼着少流一些血。


    只是到了洒金胡同,荣伯岑的心神都被这扇熟悉的大门的吸引走了,一门之隔,不知师弟现今如何了。


    乌年打开大门,荣伯岑没看到师弟,登时心里一沉,没来得及跟小辈说话,跳下车径直往里面去了。


    荣伯岑直奔书房,这里曾是师娘最爱之处,宽敞轩亮,既能在南窗下读书,又能经由后室观景菱窗览莲池曲水。在师娘走后,这一处也成了师弟最长待的地方,只要人还能起身,那师弟绝不愿将时光浪费在卧房的。


    但书房也无人。


    而那架最显眼的百宝格中摆满了各色“古董”器物。荣伯岑的腿跟灌了铅似的,站在门槛外怔怔的看那一架精美异常的宝贝,一个等比缩小的青铜鼎生生刺痛了老头的眼,他的心跟掉井里似的,那最害怕的猜测成真了。


    “荣师伯,方师父在后院。”乌年一面帮林星火搬东西,一面扬声提醒了一句。要真让荣老头在小辈面前掉了眼泪,始作俑者的方老头肯定要把账落别人头上。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都是老头的掌珠,那倒霉的只有他一个。


    荣伯岑掩饰的低头擦了擦眼,稍稍清明了些,觉着小辈神情自然,师弟纵然虚弱些,也当无碍。


    他熟门熟路的从书房隐藏的小门直接去了后面,就看到从莲池引出来的那弯浅浅曲水中居然有锦鲤悠然游动,水面上还浮着京市不多见的碗口大的白睡莲……荣伯岑此时才发现,这院子未免打理的有些过于好了。


    顺着曲水,踩在新铺的鹅卵石小路上,荣伯岑摸了摸枝叶繁茂的老梅树,心中更添了一份忐忑犹疑之情。


    转过梅树和新堆砌的奇石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架熟悉的躺椅正背对着莲池,面对着不知什么时候栽种的翠竹而置。


    荣伯岑无暇看那翠竹幽径,只盯着那露出一点发顶的躺椅伫立不动。


    “嗐!真没劲!”躺椅上的发


    顶突然扭动,方同俭抱怨一声,也不知道他身下的躺椅是什么构造,他脚一动,那躺椅居然转了起来,瞬间正面向荣伯岑。


    方同俭是听见师兄的脚步,故意把躺椅转过去,想要在师兄绕到他面前时吓人一跳,结果师兄这个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没趣儿,竟然看个躺椅都能看十分钟!


    方同俭完全忘了他当时回京时候“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情了,完全不体谅人。


    于是落在荣伯岑眼中的就是抱着个胖娃娃的神采飞扬的师弟——


    他想象中那个拖着残躯为自己筹谋、还有记忆里数月前蜡黄瘦弱的身影全都被一张稍圆润的面庞击碎了。


    这气色,和那胖娃娃有一比。


    荣伯岑惯来坚毅的步子都走不对了。


    没迎接师兄,还想吓唬师兄的方同俭这时候总算有点做师弟的自觉了,他起身,单手抱着林贝果,一手将荣伯岑搀扶进他的躺椅里。


    ‘单手抱着这么胖个小娃娃。’荣伯岑不合时宜的想,师弟的身体应当真的无事。


    荣伯岑坐进铺了厚厚软垫的躺椅里之后,方同俭顺手将不怕人的林贝果塞在他怀里,冲前面喊:“乌年!”


    乌年笑着把方同俭非要藏起来的小桌和绣凳搬了出来,小桌上摆满了吃用之物,还是个与躺椅一样木质的实木圆桌,委实不轻,可乌年却稳稳当当的将之放下,茶碗里热茶徐徐,水波不兴。


    荣伯岑被他的臂力惊了下,脑子终于转的灵动了,往上抱了抱怀里的小肉团子,果然是个实心的胖娃。


    “仲勤,给我根烟。”荣师伯觉得自己要先冷静下,他有太多话想说,但师弟促狭,还是得理一理思绪才行。


    也不知道那句话挠到方同俭的痒处了,方同俭笑着继续显摆:“丫头?”


    “你师伯想抽烟!”


    林星火闻言,将放在方师父案上的一杆水玉嘴雕花铜管的烟袋锅子送到后面来,方同俭从托盘小瓷罐中拈了一撮金黄的烟丝,亲自给师兄点着。


    方同俭说细心也细心,这杆老式烟管儿就是他早早预备的,虽是乌年动的手,可每一个细节都是方同俭指导,甚至烟管上的字画也都是他亲自刻上去的,用了比完成那本剧本还长的时间。


    烟袋锅是不合方同俭喜好的华丽,雕刻的百鸟朝凤图凤眼上镶着红宝,翎羽上更是宝光熠熠。连那上头坠着的喜上眉梢图案的小荷包是林星火亲手绣的,依然是方同俭亲自画了花样子。


    荣伯岑接过那杆熟悉的烟袋锅子,摩挲着上头的画和题字,瞬间就落了泪。


    幸好此时林星火和乌年早已避了开去。


    第80章


    还没等在小三合院过完晌,荣伯岑已经能深深明白几十年清瘦如初的师弟为什么长肉了。


    这日子过的是舒坦。


    荣伯岑把盛烟丝的青瓷罐子挪到自己这边,吧嗒吧嗒的又点了一锅烟。


    方同俭抱着林贝果,半阖着眼晒日阳儿,九月的风还不硬,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整个小花园都分外安逸。


    “这是什么烟丝?”荣伯岑品了又品,还是问了出来。他抽了大半辈子的烟,好的坏的都见过,但真就没抽过这种烟气入肺还清凉凉的。而且烟味一点不呛,师侄养的两只肥狐狸挤不下仲勤的躺椅,居然愿意跑到他这边窝一个躺椅上,一点都不嫌烟气的。


    荣伯岑看睡的四仰八叉的狐狸还鼻子一嗅一嗅的,显然很喜欢这种微凉微甜的烟气。


    “茄子叶。”方同俭抬抬下巴颏,指向莲池边上几盆坠着紫色长茄子的盆栽,“加了点薄荷。”


    茄子叶能有这个味?荣伯岑无奈的瞅了一眼师弟。他年轻那会抽烟,是为了提神,一个底子薄到可怕的穷小子好不容易得到念书的机会,恨不得夜夜不睡的学,那会儿真是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的法子都用过了,抽茄子叶、薄荷叶、茴香叶……只要能提神醒脑,什么没试过。


    方同俭挑眉:“嘁!你是没见识过我徒弟那手弄药合香的本事……”


    这本来是林星火新弄出来的润肺清气的香丸,给方同俭用他最新喜欢的炉子熏香的,小小的花生米一颗香丸能烧整两日,方同俭用了小半月之后觉得自己肺都轻了三两。老头在得知这香丸的主要原料是祝余草换下来的老根后就动了心思——祝余草能吃呐!既然能吃能闻,那这玩意是不是能加工烟丝?


    师兄是个老烟枪,一入秋肺就不好,方同俭想想他的肺,都觉得得是那种乌黑乌黑的,比自己的心眼子还黑。于是老头在自由后用自己的字画跟人换了二两烟丝,又给臭兰和菁莲画了一幅小相换来挺长一截老根,他自己就鼓捣上了……早说方同俭自小就是个四体不勤的少爷,林星火看他费了大力气,将两样东西辛辛苦苦的全弄毁了才罢手。


    照理说,方同俭的设想很简单,而且配方也简洁到只有两样,只需要将祝余根晾干研磨成末加到烟丝里混匀就成了。但方同俭的‘奇思妙想’一个接一个,他也是见识太广,知道的太多,连烟丝怎么加工成的都门儿清,什么初烤提品质、加湿复烤使更柔软啦,还要发酵……这么的整出来,方同俭那团发着怪味跟抹布似的渣滓不提,林星火倒学会了怎么弄烟丝。


    祝余根有清肺润气的作用,但因为量小效大,这一味辅料还得用好的主料才相合。林星火是没打算用那种现成的烟丝,她试了几次,就把目光定到了那两株准备留籽的老茄棵的叶子上。正巧茄子与烟叶一样属于茄科,方同俭也说他农场的老伙计烟.瘾.犯了也用茄子叶凑活过,就是跟林星火也熟悉的宁邦炎。


    小三合院里种在水玉盆里的茄子也不是啥普通蔬菜,差不多就属于培养下去总能够上灵食台阶的半灵材,那绿油油的大叶子和祝余根几样辅料在林星火的丹炉里滚了一遭儿,弄出来的居然是金黄金黄风味奇特的‘烟叶’。切碎了放进新鲜百丈竹的竹筒里窖几天,那烟丝就越发的柔韧纯净,还添了一股子清冽的韵味。


    “试试这个茶。”方同俭递给师兄一盅汤色浅淡的茶,十分得意:“这个是我亲手做的茶。”


    荣伯岑接茶盅的手顿了下,还是一仰脖喝了,口感清爽,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荣老望了眼同样种在个灰缸里的小茶树,那上头的叶子还算茂盛,不敢相信仲勤真的用这上头的叶子弄出茶来了?


    方同俭没好气摇头,他这师兄被自家父母熏陶了小二十年,依旧对这些“风雅”事不开窍,连壶里的茶水都喝不出来,真是牛嚼牡丹,白瞎他费劲巴拉弄出来的这二两好东西了。


    荣伯岑是不讲究,吃穿都是为了实际,但他脑子转的不比方同俭慢,荣老只往别处看了一眼,就回身掀开了小茶壶的盖子,里面淡绿色的茶水中漂浮着几片剑状的竹子叶片,正是他们身后这丛郁郁苍苍的竹林的叶子——怪不得仲勤能亲手做出茶来呢,荣伯岑将睡得呼呼的肥狐狸往上托了托,捏了捏肉乎乎的小毛爪子,那意思不言而喻,这活计狐狸都能做的。


    方同俭兀自沉醉,细细掰扯他是多么精心的挑选竹叶,又是怎么晒怎么晾,还怕露水打湿,半夜起来搬簸箕云云……荣老就躺在软椅上听师弟喋喋不休将简单的一件事描述成了一幅画,少顷,沉沉的鼾声响起。


    入夜,在吃过一餐由乌年亲手张罗的丰盛佳肴之后,荣伯岑摸着肚子替数月来都担心师弟吃糠咽菜的自己心疼。方同俭还往师兄两肋插刀,嫌弃他越老越拗,非不信丫头跟他说的话。每次老头看见从疗养院拉回来的荣伯岑不肯手的东西都得难受半天,偏越是说家里很好,师兄这个犟牛头就越不信。


    “本来就不敢招摇,只能带点腌菜馒头!”疗养院是要检查的,虽然不至于要把馒头掰碎了看,但也是要每一样都翻动翻动的,害得孩子们只能把肉切成极细的沫子弄腌菜里头,再多就是在馒头里裹点馅儿,其余炖菜炒菜就甭


    想了。


    偏从腌菜咸菜中吃出了肉味的荣伯岑还以为每月那点肉票都用回在他身上了呢。


    荣伯岑果然转移话题:“行了,趁着人齐,正好看看我这些年给你攒的那点东西。”顺道也该送小辈两样正儿八经的见面礼。


    当荣老带着几人走到莲池边上的时候,方同俭“啧”了一声,果然是这儿。


    荣老趴在池子边伸胳膊向下摸索石头,“绳子呢?”


    乌年和林星火赶忙把他扶起来,乌年饶子莲池转了半圈,用一根树枝在某处石头下一捣一挑,另一只手眼疾手快的捉住了飞出水面的绳头。绳子长满了青苔,显见年月不浅了。


    荣伯岑笑道:“就是这个,拉上来拉上来。小年呐,你再找找,应该还有五六根。”


    真就有七根或十分陈旧或尚算新的绳头被找到,然后拉上来的时候还有一根断裂,挺沉的一包东西又沉了底儿。荣老也不在意,摆手道:“沉了就沉了罢,反正也还在池子里。”


    最终弄上来六包用油纸包和麻布片包裹的东西,方同俭数了数,老头斜眼看他师兄:“怕是底下还得有四五包吧?”这要不是从自个下放那年就开始攒的才怪呢。


    “也就跟师娘学会这个了。”荣伯岑笑笑。


    六包大黄鱼!


    荣伯岑往林星火和乌年身前各推了一包,然后分出一包给和两只肥狐狸玩的小女娃:“这包给娃娃留着,剩下一半都给你们师父。”


    方同俭正笑话他师兄弄的这法子太糙呢,还不如跟母亲似的直接沉了呢,这样要是宅子归了别人,万一有那心眼多又闲的,还真可能发现——毕竟师兄也就是将绳头绑在个石块上,然后把石块塞进莲池池沿下的大石头缝里了事。


    “要是这院子都落别人手里了,那发现也就发现吧。”荣伯岑笑笑,他当年保不住师弟,也没能替他保住方家万贯家财,就这所小院子是师兄弟家一般的存在,这要是还能被人弄去了,那指定是他们师兄弟都不成了。人没了,家也没了,谁还管这坑里的东西。


    林星火心说,怪不得这院子保存的这么好。


    也是,荣老这么个端正严肃的脾性,却能在风雨中屹立多年不倒,到底是有他的手腕魄力的。


    “……丫头?”方同俭在晚风荷香中伸了个懒腰,他还有话跟师兄聊,把莲池边那堆金灿灿的东西甩给小弟子收拾,丢下一句:“不是想换院子换地么,换去吧。”


    可别拿乌年做的那些金银器出去了,前儿那一只还原的前清宫廷的点翠缉珠花丝凤簪给送出去了,老头可惜的哟。要不是疗养院那个唐全力不要钱也不要黄鱼,只惦记方同俭那点名声,非要个古董玩意才行,老爷子当真舍不得把乌年做的东西给出去。


    唐全力为啥只要古董,这意思连乌年这个心思直白单纯的妖修都猜到了,不就是想攥着点这边的把柄么。当然,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他是想给两边扯一条日后能连通的路子,这人当真油滑的紧,这就为以后谋后路呢。一来是怕日后受清算时没人扶他一把,二来么,也是想跟三合院多牵扯一点、留个由头来往的意思。


    他只是个小人物,拜唐全力自己爱钻营油滑的性子所赐,这些年虽常有逢迎拍马上头的事,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没胆子做。是以方同俭等人即便看出了他的小九九,也按要求给了回应,只不过给的是乌年仿造的前清凤钿中的一只凤簪子。簪子不是古董,唐全力万一要拉人下水的时候也拿不住这边的把柄,而镶珠嵌宝的金簪足有三两重,只上边那几颗红宝蓝宝就价值不菲,也没亏了他出的力担的责。


    而且唐全力老家居然还是唐王庄的人,他一家子在唐王庄扎的根不比林星火名义上的外祖家浅,唐老爷子一家其实跟唐王庄最大的那支唐姓的血缘已经离的远了,但唐全力却正属于那一支的二房头。唐全力的兄弟还是唐王庄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如果林星火仍旧想把给了她身份的一家三口的灵枢葬回唐王庄,不经过唐老爷子,只通过唐全力一家就能办成。


    林星火虽没有这种打算,但确实也愿意留一条线,她有预感,唐家的事还没完呢。


    这种‘礼物’其实给的正正好儿,可方同俭就是舍不得乌年的手艺,这会子还念叨呢,说得让荣老赔他徒弟的簪子。


    林星火眨眨眼,她虽然头发长了、把狐狸耳朵也收了起来,但那种死沉死沉的簪子真不是她的审美,怎么一个两个都默认那些簪啊钗啊都是她的物件儿?


    人走了,勤恳机灵的乌年吁出一口气,瞬间变成了一只小腿高的大山猫,蹭了蹭林星火的手,就猛地往人背上一跃,膏药似的趴在背上,只从肩膀上露出个猫猫头。


    狲爪子不老实的碰碰林星火今天扎起的丸子,狲阿年也觉得这上头要是插一根他炼制的发簪就更好了。


    *


    唐家的事确实没完,而荣老那边也一直把小三合院里的小辈放心上,他不明内情,但确实为孩子的未来做了很多打算。


    两处的事几乎是一起来的。


    七七年,百废待兴,拨乱反正工作取得初步成果。


    四九城里多了许多陌生而沧桑的新面孔,有从别处归来的,也有一些是从前抬不起头不敢见人的人终于敢把脸露了出来。其中一部分穿着打扮最破烂的人忽然被返还了产业,从最卑贱到最富有的层次变化让人猝不及防。


    产业还回来了,但不少人宁愿让房子废在那里,或仍然由着不相干的人把好宅子住成乱糟糟的大杂院,也不敢去看一眼或收回来。当真是怕了,怕哪有一日运动再反复,他们这些人又被打成鞋底的泥。


    林星火用金子换宅子换园子的打算进行顺利,顺利到不可思议,好些人真就宁可把房子换成金子藏起来,至少金子好藏,能保得住。


    方家的产业没赶上第一批,实在是当年方家传承的太久,有些他们自己家辈辈用惯了的东西都成了古董。房屋别业什么的都好说,只那屋里的摆设物件难统计的很,有相当一部分遗失或者已经入了馆藏。


    到底还是方同俭主动提出将大部分古董都无偿捐献了,这才结束了工作人员数月不停的往三合院跑,一沓子家产单子要查证要弄清——即便是方同俭捐出去了,那些干事也闲不下来,只是三合院里总算清静了。


    “你真把太师娘和师娘的嫁妆单子……还有库房的古董单子交上去了?”恢复工作的荣伯岑百忙之中来寻师弟吃盏茶,惯常严肃的脸上笑容老大。


    “那还有假?”幸亏小徒弟有本事,能从他杂乱堆积了一窖的故纸堆里理出来了那个,不然方同俭还真没法子记得那么清楚。


    “那老曾够倒霉的。”老曾,曾傅香,是新上任的照管这一摊子事的小组总组长,别看有个女性化的名字,但那手段可硬的很。他是个较真的人,有了方家这几张单子,甭管以后谁想等风声过了再把方家的东西拿出来,只要东西摆出来,老曾就饶不了那人。


    老曾虽然叫老曾,但其实比方同俭还要小一截,跟他不是一茬的玩伴。当然,方同俭也跟那家伙处不到一起去,曾傅香虽然也出身富贵,可他从小一板一眼,十分看不惯方同俭这样散漫惫懒的生活方式,倒是跟荣伯岑处的不错。


    方同俭哼笑道:“他是倒霉。不是打小儿起就爱得罪人么,这回我可让他得罪个够!”


    “你还做什么了?”荣老问,其实他也明白,就算单子交上去了,其实也不好说,古董这东西,同样一个紫檀木雕的笔筒,有人会叫紫檀雕缠枝花笔筒,有人却会在单子记录紫檀笔筒。靠这玩意是证明不了什么的,除非像是师娘嫁妆一样刻有隐秘记号。


    “没做什么。”方同俭笑道:“只是把最要紧的那些让乌年描了几张画稿。”不止描了画稿,乌年还给做了出来,兴许材质有些差异,但方同俭看着比原物还好,他还舍得用,用起来也不用想这玩意会不会从前被人当什么什么使过,特别舒坦。


    “对了,”方同俭想起什么来似的,“顺带给老曾和文物组各一份我家曾用过的私章、印记的画稿。”以前老辈人都爱在藏品爱物上印个章子、或者让家里养的巧匠在某一处弄个记号什么的,好像这么地就在那些物件上烙上自己的味儿了一样。方同俭少年时还十分看不上这种事,觉着跟野兽占地盘没什么两样,但这会儿却是派上大用处了。


    荣伯岑沉默了,单子和印记两下一来,就把方家的东西囊括的七八分,实在是毒哇!


    但毒的妙极了!要知道人都有自己小习惯,尤其是高才文士,就荣伯岑知道见过的,就有方家老太爷爱在顶端最高的一片叶子或什么图案上弄上自己的号,原本师父特别喜爱的一对梅瓶上就留


    有他的金汁印记……还有师父爱木头爱葡萄藤,师娘那架宝贝拔步床,每根漂亮的木纹尽头都有师父用刻刀蜿蜒出的葡萄藤蔓……方家人这样的怪癖数不胜数。


    “……不给两个丫头留些精巧玩意儿?”荣伯岑问。


    这一年半载,荣伯岑也看出来了,就算乌年那小伙子的手艺再得仲勤的心,但仲勤的心仍是偏的没影儿,大丫头和小丫头才是他的心尖子。乌年这孩子,基本上还得排那两只肥狐狸之后。荣伯岑怪不落忍的,他倒是真的稀罕这么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小子,在小三合院住一段日子,那国营饭店大厨的手艺都看不上了,荣伯岑私心里觉着这样顾家的孩子能配的上师侄女。他今儿过来,也是怕仲勤那种“不舍得嫁闺女”的性子上来,倒弄得两个孩子不好了。


    方同俭没吭声,他就不信师兄不知道乌年弄出的东西更好,只要师兄眼没瞎。


    荣伯岑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星火也二十了吧?”


    方同俭斜着眼睛看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想听听师兄要说什么。


    “……”荣伯岑本来也不是拐弯抹角的脾气,只得直说了:“最近关于教育改革议论沸腾,具体的还未商量妥当,但确实要恢复十年前通过考试招生的做法了。我看过星火丫头的档案,她是符合招生对象条件的。这孩子虽然已经很有本事,她自己也有前进的目标,但我认为高等学校生活能给她带来些不一样的经历……她还年轻,倒不急着让孩子自立,读几年书也是好的。”


    “她的父母?”一听是宝贝徒弟的事,方同俭也顾不得师兄那颗想撮合的老心了,忙问道。


    “不成问题,唐家是头一拨平反的,如今产业差不多也还回去了。林家的问题相对难办一些,但她父亲也只是打成了右.派。”这还得感谢当初唐家人的庇护,林家其他人不好说,但只林青义本身却没甚大帽子。


    荣伯岑跟师弟提这个事,也是他准备妥当才说得——也是借着仲勤捐了那么多古董的贡献,荣伯岑跟文物组那边打了声招呼:林青义夫妻当年是为了工作遭遇的雪难,现在终于寻回了他们公平的待遇——档案中短短的“失踪”两字改成了“因公殉职”的定论。于是星火丫头的成分就更不成问题了。


    方同俭当然也更倾向于让小弟子念几年书,倒不是为了那点高材生的虚名,而是在同龄人的包围下清清静静的读几年正儿八经的学校是段不可多得的宝贵经历。而且方同俭考虑的更远,徒弟到底跟普通人不同,于是更需要披上一层‘官皮’,倒不是说让她做官,而是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足够体面的身份撑着,这样才更能过上安稳日子,也更容易实现她在神州大地各处种地的远大志向。


    “是该静静心,这丫头最近鼓捣那些宅地都忙不见人影了!”


    荣老嘴角抽了抽,仲勤什么时候把少年时那点言不由衷的毛病又翻腾出来了,说这抱怨的酸话也该看看这扩出去一辈有余的花园子再说。两个孩子也算有心的,不知道怎么弄得,将三合院左右两侧的院子都给换来了,再加上后头一溜荒废了的破屋子,悄不声的给改的大变样了。三间院子打通,东边的直接和三合院合并了,西边倒是留了墙,但从墙上挖了老大的月洞门,星火他们搬过去住也就跟住在跨院一般。


    “星火要读书的话,是不是该把两孩子的事情办一办?”办好了之后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把乌年这小子带出去了,先帮自己两年,然后放出去自立也安心了。荣伯岑的心摆的很正,他也是怕乌年生的招人稀罕,不光大姑娘稀罕,就是当丈人丈母娘见了也喜欢,没给师侄捞碗里总是不放心呐。


    荣伯岑说的也很中肯:“也省的同学嘀咕咱们丫头,别整的跟那些抛家弃子的知青似的。”这会儿就说上同学了,显然这个当师伯的就没觉着自家孩子会考不上。


    方同俭嘴硬归嘴硬,其实他心里早就软了,但这事吧,家长说了不算,主要是老头有时候觉着俩人两小无猜亲亲密密的特别好,有时候又觉着他家星火丫头那根弦啊,它是不是还没生出来呢?反正就是有点不大对味呀,就是没有那种黏黏糊糊眼里都是你的意思。


    方老头一个单身到这把年纪的‘老光棍儿’,也实在说不准,正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呢,就听外头“叮铃铃”的拉铃声,问林星火是不是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