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是,相机这种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为什么还有臭兰的事?


    然后狲大爷和臭兰就在她眼前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臭兰的长叶瞬间卷起门外边脏兮兮的军大衣,长叶舒展,居然真把那大衣撑了起来,


    然后兔狲脚下升雷云,飞到脑袋那地方去了。


    林星火绝望的发现她当初头发剃光了用来遮掩的那条红头巾重出江湖。我的天哪,包着鲜亮的红头巾穿绿色军大衣的人……林星火都不敢想,被它们找上门去要‘换’相机的人会不会吓死。


    “裤子呢?鞋子呢?”要么得说小仙姑是个周全人么,稍稍一想就觉得这装扮不齐全呐。


    兔狲满不在乎:“隔着窗户呢,要什么裤子鞋子,看起来像个人就成了。”


    “那你们找谁‘换’的?”林星火气息奄奄的问,脑子里飞转,想着万一出篓子了该怎么补救。


    说起这个兔狲就比较得意了,“县棉纺织二厂的厂长!”


    这还是上两个月那件事的余波,当时有不少年轻人被挑动参与进曲组长领导的“反孔浪潮”里去,除了学生之外,当属两个棉纺厂的青年工人最多。后来工作小组内讧了,还牵连出好些丑事,作为事故发生地,省市地区是不是得调查一下做出个样子来,于是教育管理不善的两个棉纺厂首当其冲。棉一厂的老厂长年纪大了,顺势就退了;但棉二厂的这个厂长还不到五十,特别善于钻营,不知怎么叫地区开口保了保他,现在暂时呆在家里泡病号躲风头,等着风平浪静了仍旧回来做他的二厂一把手。


    自从众人在山居摘果子那天魏腊月说要是能把林星火和一众毛茸茸酣眠的样子照下来就好了,兔狲就上心了,它是没工夫离开林星火在外头跑,但黑貂爪底下不是有队老鼠小弟么,寻摸东西,尤其是被人藏起来的东西,就没比耗子们更拿手的了。


    但小耗子们智慧有限,不知道扒出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忙的要先确认一下的黑貂团团转,才终于在上个月末找着了。


    兔狲本来打算告诉林星火,让她年后寻个机会跟人叫唤回来呢,可这不是一人一狲都有了新衣裳么,尤其狲大爷从没见林星火照过这么长时间的镜子,必然是很喜欢这件衣裳。衣裳么,头一次穿的时候心情尤为不一样,于是兔狲就薅起了臭兰,合伙干了这么件大事:


    棉二厂的厂长多倒霉呀,晚上八点多他美滋滋的就着肉联厂工作的大外甥孝敬的卤大肠喝了二两小酒,趁着酒劲正想跟老婆再生个老来子的时候,家里的窗户被敲响了,外头一个可以压得极低的声音跟他说,找他买相机。


    厂长给气的呀,当即否认,还边大声呵斥边要拉开门窗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翻他家院里来了。结果那门窗就跟焊死了似的,压根拉不开,透过结了霜花的塑料布就能看到是个特别高的包着头巾的男人。


    松县的冬夜并不黑,一整个冬天都化不了的雪地映照着,厂长老婆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下就发现那人包着的是块妇女们最稀罕的红头巾——这个连奇装异服都没有的年月,一个大高个的后生包着块女人的红头巾?这是来做贼的,分明就是脑子有毛病。


    厂长老婆不仅不拉门了,还赶紧推开正在跟屋门拔河的丈夫把门闩上了:“别声张,千万别把咱大儿二儿惊动了。”这是一出大院子隔开的三处院子,俩儿一左一右住着,这万一翻墙过来抓贼,被这二憨子给打了呢?反正他们两口子只要不出去,就在暖和和的屋子里这么耗着,外头那人冻也给冻跑喽。


    厂长和他老婆刚坐上南炕,准备硬耗,外头的人就说话了:“我要换你藏在西屋里老太太炕尾里边、从外向内属第二排、从上往下数第三个箱子被破衣服包着的相机。”


    “你你你是谁!”他老婆先叫出了声。除了他两口子,没人知道他家西屋老太太的炕看着是沿着北墙砌了一溜,其实从中间就给隔断了,烧炕的时候只有前半段会热。后半段只有外面那层砖,上头压根没封,是用专门打的三层木箱子摞起来形成的炕面,里面藏着那些不能叫人知道的财产。这可比藏在别处强多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常年歪在炕上,谁还能把她老人家请下来再去翻她的炕席么?


    她两个儿子都知道老子这些年没少捞,儿媳妇还借着春节打扫的机会翻箱倒柜寻摸过,炕洞更是搂过不止一回灰,结果现在大孙子都能拎着醋瓶子打醋了,不还是没找着么。但现在被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一下子给点出来了。


    当外头把着门窗的人开始报账一般数他们藏起来的钱、表、古董瓷器和金子时,两口子就更慌了,厂长连声恳求外面别说了,厂长老婆飞一样推开西屋门把老太太叫了起来,连铺盖带炕席直接给拉下来,满脑门子汗的找那人说的什么相机。


    果真在他说的那个箱子里!其实厂长老婆除了记得钱和金子,男人弄回来的其他东西她都记不住藏在哪个里面。当真让人越想越害怕,厂长送瘟神一般把那相机递出去,方才怎么也拉不开的门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条缝,可这会子是厂长两口子不敢开门了,紧张兮兮的抵着门生怕外头的人撞进来。


    结果那从门缝里塞出去的相机唰一下子就不见了,在他们关门瞬间还扔进来一块金角子。两口子要吓死了,鬼鬼祟祟的趴在门上听了半天,又贴窗户上的塑料布往外看:还真就是来换照相机的,换得了人呼啦一下子就不见了。


    但等两人收拾残局时,反而感谢起那怪人来了——他们以为藏的好好的木箱子上不知啥时候全被老鼠剋穿了,要不是发现的及时,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可就全填了耗子嘴了……


    林星火无语了,揪着兔狲的耳朵不知道说啥好,感情还有黑貂做情报官,这还真是兔狲这个大家长带头不干好事。


    狲大爷任她揪耳朵,一副做都做了不如拍照的无赖样子。


    林星火检查了相机,居然还是个外国货,里面倒是有胶卷,但是:“洗相片呢?你会还是我会?”


    只在路过县城照相馆的时候瞄过一眼相机是啥样的兔狲呆住了。


    相还是照了。全家大大小小一个没漏,有合影也有独照,但是只有用完的胶卷,相片得等几年才能洗出来。


    兔狲神气的小耳朵都不支棱了,林星火又好气又好笑,第二天背着它去县城照相馆照了张像。国营照相馆的师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顾客,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穿着崭崭新的衣裳,不跟对象照相,反倒抱着只憨乎乎的大猫来照相。


    这就算了,这闺女事还挺多,什么猫坐着她站着、她抱着猫一起坐、把猫举高了、猫蹲肩膀上抱着她的头……还用他擦的亮亮堂堂的自行车当道具。照到后来,老师傅都怕她的钱不够付账,不给照了。


    二十张照片统共十八块钱,这会儿都是黑白照,但林星火看到木头桌子贴着一张写着“手工上色,每张十元”的字条,便说:“黑白照要一套,手工上色的要一套,加急,年前能来取吗?”


    照相师傅却不敢接她的钱,只管拿眼上下打量,方才拍照的时候都没看这么仔细,半晌,这老师傅才问:“闺女,你这么祸祸,你家大人知道不?”现在棉纺厂普通女工的工资一个月也才三十元,这一把拿出二百多块钱的人家得是啥样的家庭,就算父母都是八级工,两人工资加一起都不够照这回相的。


    林星火再三保证不会有家人来找后账,这才约定年二十九来取照片。照相馆二十四就放假了,但老师傅在二十九那天来半晌,等林星火过来。实在是手工上色不好弄,不然明天林星火就能拿到照片。


    “麻烦了。”临走,林星火从背筐里摸出一小布袋面粉塞给他:“叔,过年包顿饺子吃。“


    老师傅打开一瞅,真就是没掺一点麸子的好面粉,推拒的手就有些使不上力了。县里供应紧张,别说白面了,就是粗粮都不好弄,老师傅一咬牙,把全身上下的兜都掏干净了,将拢共三斤粮票塞进林星火手里,这才接过那袋面粉。


    林星火和兔狲走后,老师傅也锁了照相馆,把面粉藏怀里赶紧家去了,他老婆子还稀奇呢:“你这劳模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候,咋了,没人照相啊?”结果那面粉布袋一露,老婆子跟掉油缸里的耗子似的喜的找不着北,赶紧就藏瓮里放在厨柜最里边,多少年没上过锁的橱子又请出铁将军来把门了。


    *


    正月二十九,充满时代感的挂墙木相框就上了林星火家堂屋的正墙,就挂在领袖图像下面。这年月的相片压根不给洗大相片,一色六寸小相片,但国营照相馆那位师父的上色手艺还不赖,还挺还原的。


    狲大爷十分喜欢,端坐在相框下方的八仙桌上看了半小时,现如今最爱在后院玻璃房里玩耍的狐狸崽儿们开始没注意,但兔狲蹲在桌子上跟个灯塔似的,别说惯来机灵的小狐狸,就是大黄憨憨都明白家里两个家长偷摸照相不带它了。


    等林星火拎着篮子从大队部回到山居时,等待着她的就是铺了一地的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灵兽们——那天兔狲就是这么垂着耳朵无精打采的样子!尤其是狐大,模仿的入木三分,生生把林星火气笑了。


    兔狲面朝墙对着相框,屁.股上的大毛尾巴一甩一甩的,仿佛一切与它无关。


    林星火走上前,轻轻捧起相框,将相框翻了个,把另一面灵兽们捣乱时印在纸上的爪爪印朝向外面。


    “啪!”狲大爷也瘫倒了,耳朵尾巴都蔫吧了。


    林星火:“……”得,又来一个!


    “星火!”魏春凤托着一簸箩饴糖笑眯眯的跟进来:“哟,这是咋了?”


    钳住拒不合作的兔狲,林星火将它要翻面的毛爪子摁住。魏春凤多机灵,掀起一点那相框,“彩色照片!诶唷,照的真好!”咋翻过去干啥?


    林星火只好给她使眼色,让魏春凤瞅一瞅这一屋当门耍赖皮的家伙们。


    魏春凤没撑住,笑的差点连簸箩上的饴糖都洒了。小仙姑家的老虎狐狸都成精了都。


    她指指堂屋上挂着的门帘,东次间南炕上素雅的墙围子,最重要的是相框上头那副林星火自己绣的领袖像,问:“你绣活做的那么好,干啥不绣一幅?”还想绣多大就绣多大,多好!


    狲大爷不满的挣动突然停了,林星火本人也怔住了,一人一狲四眼对望,觉得对方满脑门都写满了“傻”字:被带沟里去了!


    年三十的晚上,一大幅全家福终于挂上了东次间的墙,一屋子毛茸茸蹲在北塌上仰着头端详,个个都觉得自己最威风!


    林星火还绣了一副她和师祖的绣图,和新衣服放在箱子里,拎上食盒上了莲花峰。


    兔狲穿着绿色小马甲,难得没犯懒让林星火背着,同她一起上山。


    “师祖会开门吗?”林星火手里的三层大食盒外头套着棉花套子,还很热乎。


    兔狲明白林星火说的开门是指狐狸松,跳到山石上垂下眼睛看了眼半含希望的人类,狲大爷爪踩雷云,三两下没了踪影,少顷,正一步步上山岚的林星火接到兔狲的传音:“快来!”


    林徒孙的眼睛都亮了,当即三蹦两跳上了莲花峰,果见一株依旧苍翠的狐狸松立在薄雾边缘,树枝上挂着个红色的小荷包,树根上还用石头压着一张熟悉的无量寿福的黄符。


    小荷包里有一把颜色极正的珊瑚珠子,林星火数了数,足够家里大大小小各分一颗,“师祖的家底子真厚呐。”


    “哎哟!”才开了句玩笑的小徒孙就被狐狸松的松枝轻轻抽了一记,林星火赶忙双手奉上食盒和衣箱,恭恭敬敬的给师祖拜年。狐狸松那根枝条这才直溜回去。林星火兴趣盎然的碰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师祖您老人家不会能通过这颗松树听到我说话吧?那能不能看到?”


    像是证实她猜想似的,狐狸松根上的石头突然滴溜溜的滚落下去,背后写满字的黄符被风卷起,林星火两指轻轻捏住,正此时,白雾突然涌上来,狐狸松和林星火的孝敬登时不见了踪影。


    “师祖她老人家还真是……”过河拆桥呀。


    兔狲跳到她肩上,催促它的人类回家守岁,却发现林星火看着手里的黄符,脸色渐渐凝重——


    “师祖让我启出那一家三口的骨灰,来日送去京城?”


    正月初九,天公生日,下了整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屯里各家各户都出动捣下屋顶落雪的时候,林星火羊皮袄里裹着兔狲,悄悄摸去了金家窑砖厂所在的山头,去寻那处只有大雪过后才会露出来的坟墓——


    师祖信中所写的修士之墓。


    第62章


    师祖信中所说的一家三口正是早年从首都派遣到本地修山河志、却在一次探访后举家失踪的文物局下派人员,师祖给林星火安排的身份便是顶替了那小两口的女儿,原来师祖当年真的是寻到了这一家的人踪迹。


    只是让林星火不解的是,师祖分明曾明言她不能离开莲花峰大阵,那她是怎么寻到那遇难的一家人的?师祖虽然在莲花峰附近救过不少野物,比如花花和大黄等,且灵气浓度在近两年才达到一定浓度,林星火回想起来确实没从不咸观发现过灵兽出没的痕迹,寻常野兽就是再天性聪明也不能帮师祖干这么复杂的事。


    如果那一家人是在不咸观附近遭难的,那师祖又是怎么把人葬去金家窑附近的?即便莲花峰与金家窑之间的确有条正儿八经的山道,但要算距离,其实远不如从南山这边抄小路近便。


    还有那所谓的“修士之墓”,灵气从商周起就开始衰退,一直到宋末落到最低谷几近于无,枯竭几百年后,近代才有开始复兴。在灵气衰竭的时期,修士还走出另一条利用“龙气”修炼的路子……那么这修士之墓到底是古修士遗留,还是走上另一条道路的炼气士遗留?


    为何要将那一家三口的骨灰葬在此处?


    林星火不相信师祖只是为了让自己启出骨灰送葬京城那么简单,不然早在之前的信上就该嘱咐自己了,这两个月她也没长别的本事,多是扑在人间烟火中,倒是在衣食住行上下了不少心思。


    金家窑的砖厂依山而建,几乎要把它后面的小山包掏空了,但三五十年内倒也不必忧虑没有烧砖的泥料——松县这边的山皆是山连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砖厂侧面的几个山头看样子也是土山居多。这倒也有些稀奇,毕竟雪省的山上虽然多覆盖着厚厚的腐殖土层,但也不似砖厂这边似的几乎没有石山做基,只能说这种土山包多见于大河冲刷或风力堆积形成。


    这后头就是连绵群山,季风被群山阻隔,风力不足以搬运这么多风沙,且要真是像南边的黄土高地那般由万万年的风力堆积而成,那必不能只造成几个小土坡……林星火爬上高处看过地形,便基本确定这处多年前必然有什么大江大河经过,但山河变迁,现今并不好找——虽然附近有几条山溪,但流向不对,大雪过后也并未有什么变化,林星火更倾向当初那条大河或者干涸或是下沉成了地下水脉。


    “砖厂也需要大量的水吧?”林星火望着砖厂南边那口巨大的机械井,这厂里井打的是真不少,东一个西一个的,没什么规律,仿佛只要


    需要水的地方都能钻个井,足见地下水源丰富。


    “你看那边。”兔狲能踩着小雷云飞,它的眼神也比林星火更好,一分一分的仔细寻找过后,就在最北边找到一处不怎么正常的“井”。那井太偏了点,离砖厂的北沿子不远,附近的土都被挖凹了,现在成了堆雪的地方,照理说人们为了省事,直接把雪往这种废弃不用的井里铲也正常,反正又不吃这井里的水。可这井周围的雪都堆成山了,这井的井台还是干干净净的,砖厂的人往这边堆雪的时候还特意拍结实了挨着井口这边的雪,再另一边形成了个斜面,显然是怕堆的雪塌进井里。


    作为金家窑公社最能拿得出手的厂子,砖厂即便是放冬假的时候依旧热闹,不仅有两个没熄火的窑口需要工人轮班值守,还有许多外头来的小青年们从砖厂废弃的那半拉小山头形成的雪道上玩耍,尖叫声笑声震天响。


    林星火裹了裹羊皮袄子,重新把兔狲塞进藏在袄子内的兜子里,扒拉扒拉雪帽子下的头发盖住眉毛,就往人家砖厂去。


    也坐上破木板从雪道上滑了两个来回,就有坏小子坐着小雪车撵上来作势要撞,林星火不躲不避,在快挨上的时候身下一用力,打了个漂亮的小弯把人让了过去。两个后生为了作怪从上面往下冲的时候就没刹过速度,这会子四条腿使劲蹬也刹不住了,雪车直接滑进了沟里,俩人飞起多高倒栽葱似的扎进沟后面的雪堆成的小山里。


    “欸,你真厉害!”就有个坐在轮胎里只敢从下截腰不陡的地方慢慢往下滑的穿枣红色小袄的姑娘滑进来说话。她是砖厂职工子女,打小儿就在这坡上的雪道耍,但到现在也不敢从坡顶上直接滑下来:就是因为这坡虽然不太高,但比较陡,而且上边被挖土弄得一个大坑接一个大坑,滑下来的时候一掀一飞的老吓人了。


    林星火倒觉得有点几十年后过山车那味了,想当初她还羡慕过山下的同学能去游乐场呢,但等她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背上了修行小有所成的“林真人”的枷子,不好意思再去这些地方了。


    “你不害怕?”枣红色小袄的姑娘有点羡慕:“那你能带我滑一遭吗?一次就行,我请你吃烤栗子!”


    “行!”林星火爽快答应,但她这块破木板可坐不下两个人,姑娘坐着的轮胎也够呛。


    “我叫金爱菊。你等等我,我去借雪车!”这姑娘边说边挣扎着要从轮胎里起来,可她穿的太厚,陷在里头跟个想把壳翻过来的小乌龟似的,还是林星火站起来搭了把手将人给拉了起来。


    金爱菊拍拍棉裤上的雪,向雪沟前那人多的地方跑去,没几分钟,就拉来足够两个人坐的一架木板钉成的滑雪车,她身后还追过来三个小伙子,最高的那个提着金爱菊的轮胎,稍矮一点手里拿着绳,“还是滑轮胎吧,你坐着不用动,让你二哥给拉上半股腰去呲溜就下来了,多好!”


    “你要跟随滑雪车?行不行呀,再把你给摔了,坡上的雪可不跟沟里似的那么宣活,摔一下可疼!”当大哥的紧着追问,他和老二要把妹妹夹中间从坡上滑下来,爱菊都说害怕不愿意,这会儿只两个人坐雪车就敢了?别是啥油嘴滑舌的小子把小妹给哄了吧?


    金爱菊一指林星火,让她三个哥看清是个姑娘,转身就推三人:“离远点!我们自己玩!”


    的确是个姑娘,金家三个哥反而更担心了,他们方才可没看到林星火拾了块破木板就敢从雪道顶上滑下来的情景,这会子心急火燎的想让妹妹打消念头,砖厂这条雪道难弄的很,别家的丫头滑的时候那都是用的前边有挡板有刹轮的雪车!老二老三还把大哥给贡献了出来,说可以让大哥拉他们去河面上滑冰。


    金爱菊充耳不闻,刚才她看的真真的,只靠两只脚,人家那姐妹的板子就控制的稳稳当当的,从雪坑里飞出来的时候压的比那些有刹轮的好雪车都低,人坐的还是破木板子呢,现在怕什么!


    从侧后方的山脊道上爬到坡顶后,金家大哥还试图跟别人换一架带有刹轮的雪车来。林星火瞅了一眼,所谓带有刹轮,就是在雪车前面安装了两个用合叶固定的木轮子,木轮子挺宽,刻满了防滑的纹路。人的脚套进木轮上方的皮套子里去,当雪车速度过快时,可以把木轮踩下去接触雪面减速……用处是有,但也极粗糙,也就是合叶得用票买,不然这些自制的雪车上都能给自己安上,其实还没金爱菊用的卡车轮胎稀罕。


    金爱菊这姑娘活泛,小.嘴叭叭的话可多,林星火有心打听打听,便着意哄了哄小姑娘——第一遭的时候刻意控制着速度,特别稳当的就过了那三个雪坑……后来这姑娘胆子放开了,林星火架着的雪车就越抛越高,甚至飞出第一个雪坑的时候能从天上飞跃过第二个雪坑,直接滑进第三个。


    金爱菊紧紧搂着林星火的腰,又是笑又是尖叫,小脸红扑扑的,这会都直接一口一个姐姐了。


    金家三兄弟看的眼热,别的小子围着他们都打听他家那雪车做过啥改造了不成。我的天啊,飞起来略过第二个雪坑,这得冲多高?为啥着地的时候那雪车还稳稳当当的没散架?大家用的雪车都是自己用木头做的,哪年都有冒失的小子出雪坑的时候冲太高把雪车摔散架的。


    金家老三就让他们注意看自家雪车在第三个雪坑着地前离雪面的距离——这方向控制的也太好了,飞过第二个雪坑的一多半时就把车头往下压,到下个雪坑边时离地只有半条胳膊的距离,这么落下来,别说雪车不会散架,就是坐在上头的小妹都不会觉得颠簸。


    被指出了关窍,小青年们立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接下来的砖厂热闹的就向煮沸了水:有多少人车头压早了一头撞进第二个雪坑里,就有多少人车头压晚错过两个雪坑之间的缓冲地直接摔进第三个坑里,一时间嚷嚷声惊叫声笑骂声不断,雪道上不多时就散落了许多木板子,金爱菊家的雪车也在其中。


    金家三兄弟第一次试验就把自家的雪车摔散了,也不好意思过来跟着妹妹了,把木板子拾起来跑到一边去拾掇了。金爱菊果然从兜里掏出烤栗子来请林星火吃,林星火也假做从挎包里掏东西的样子掏出一包各色果子浸过蜂蜜烘出的果干来。


    女孩子们只要愿意凑一起吃东西,那话匣子就可容易打开了。金爱菊叽叽喳喳的,不多时就把自家情况给林星火倒了个底儿掉。


    林星火不光知道了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兄弟,还晓得自打她太爷那辈起就在这砖厂做工,她爷爷还做过金家小管家家里的长工:“别看我们也姓金,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同族,祖上要么是买来的小工,要么就是人家使唤的管事家里的奴隶,跟那个省城的大资本家是八竿子打不着。”


    聊了一阵子,林星火才指着雪沟子东边的那片雪堆问:“那边的雪是为了修雪道弄过去的?”别看只是乡下随便玩耍的简陋滑雪道,那也得有人用滚木压实平整过才能成,不然可没这么光滑。


    金爱菊点点头,指着搁在当中那条沟说:“那沟是每年这时候才有,挖出来填进去松软的雪,滑下来刹不住脚摔里头伤不着。”


    “那雪堆当间怎么空出了一块,那是个井口吧,吃水的井?那怎么把雪堆边上了,万一打水的时候滑一跤可了不得。”林星火问。


    金爱菊的小脸绷紧了些,缩缩肩膀,有点怕似的靠近了点说话:“谁敢从那井里拉水吃?”


    “那井可古怪呢!”半大姑娘神神秘秘的说:“这井还是口老井,反正我爷爷说打他小时候就有的。原先砖厂挖土的地方就在这块,那时候还算正常,顶多就是这井的井台一直很干净……可后来这边土山挖的多了,不能真把坡刨没了,砖厂就往另一边扩了,这井不就用不大上了么,搬地方的时候就有人图省事把碎砖头烂木头什么的倒进井里——结果每次倒完后第二天倒下去的东西保准又堆到井边上了,倒垃圾的人总是无缘无故就滑倒崴脚什么的……公社的几位香头都说这井里住着柳家的仙爷,爱干净——嘶!”


    说到这里,金爱菊突然捂住嘴,小脸煞白,这个年月流行“抓辫子、扣帽子”,只她这一句牛鬼蛇神的话就够人斗她了,说不定还要带累父母兄弟。


    林星火笑笑,也凑近了神神秘秘的道:“你知道我是老院过来走亲戚的,为啥大正月里在亲戚家住着,就是我弟弟妹妹有点不正常,特地过来请你们公社的那位女香头给瞧瞧,是不是被啥玩意……”她上辈子的弟弟妹妹脑子确实有坑,最爱做的就是损人不利己的事。


    十里八乡都约摸知道金家窑公社有顶仙的香头,可一张嘴说这里


    有个女香头的却很少,江香头一家子是外来人,搬到金家窑才不过十年,她虽然有本事,可这年月也低调的很,只有镇上住久了的本地人家才清楚。


    金家窑南头古槐树附近确实有股子微弱的香火气,林星火早就发现了,这会就顺着说:“家里头都瞒着我不让我靠近了,我只大略知道弟弟妹妹去的是大槐树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女香头家……听说你们公社不止一个香头?”


    可不就是江香头家。互通了秘密,金爱菊也没啥不敢说的了,她忙道:“不让你靠近了是为着你好,不然让她家的财神爷看上了可了不得,听说江香头就是做闺女的时候被看上要她顶仙,谁家没嫁的大姑娘做香头的,她家不愿意,结果差点给拿法弄疯了。江香头为了这个一辈子没嫁人,现在她年纪大了,正为没个儿女犯愁呢,听说要等她家那财神爷看上了谁,她就收谁当儿子女儿,家当全都给那个人……”金爱菊有些向往,江香头家底子可厚的很,不知多少小媳妇愿意当她的弟子呐,等她结了婚,也要去江香头家试试眼缘,不光是为了那摸不着的家当,更因为当香头能赚钱养活自己,跟有个工作也差不多了。


    话扯歪了,林星火给拉回来:“那为啥江香头不让自己家的大仙把那井里的东西给赶走?砖厂没请动她?”


    金爱菊忙摆手:“哪儿呀!江香头人很好,她来看过,还下去过,但据她说下头通着地底下的河,空洞特别多,大仙进去都会迷路。有年冬天特别冷雪特别大,别的井都结了冰,为了吃水,厂里就组织了队伍下去看,结果那些人都给吓病了,他们说下头的水上面有一个个的白饼子发着光……就跟以前七月十五鬼节放的河灯似的,下头的河可能通着黄泉水,那白饼子就是亡魂的船!”


    “夏天没有吗?”


    “谁敢再下去看!”金爱菊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但江香头下去的时候也是冬天,她就没看见。”


    “不过我爷说,那黄泉河不是坏东西,咱们脚底下都有黄泉河流过呢,年下祭祖的时候老先人们就是从这河上来去。通常这河都在很深的底下,那边井里通着的不过是浅了点,只要咱不下井靠太近就行。”金爱菊指着玩的正欢的人解释了句。


    林星火就有点明白了,所谓大雪过后才会出现的修士墓,恐怕就与这些“白饼子”有关。


    将一包果子干都塞金爱菊怀里,林星火指指肚子说走开一会。金爱菊捧着那一大纸包果干,捏了一个含在嘴里没舍得咽下去,甜滋滋的比以前那次厂里发的罐头还好吃,这样的好东西是人家大方才分给她吃,她可不能太没出息头了。


    可直到晌午该回家吃饭的时候,金爱菊也没等到人,只好把一包果干暂时拿回家去了,回家就跟爷奶爹妈打听公社里哪家有亲戚来找江香头看事的。结果就被她妈叱了一顿让她别乱说,今年谁家都指着救济粮过日子,哪有闲粮养亲戚,更别替年前县里闹得那个邪乎劲儿,江香头早就关门不接事了。


    她三个哥哥也帮她打听,结果真就是没有这号人,想也是,光孩子就带了三个的一家子来走亲戚,这目标可太大了,但凡在公社露过面的,张张嘴就能问到。现在这情形只能说人家没说真话,金爱菊抱着那包果干,有些害怕,那姑娘不会是想下那口井吧?别是自己嘴没把门的把人坑了。


    这姑娘食不知味的扒中午饭的时候,林星火已经背着兔狲下了这口“黄泉井”,井很深,井下宽敞的很,果然连着地下河。


    但地下河冲击出来的石洞七扭八拐,分叉很多,河水一会细一会粗,河床下有裂缝,也通着更大的地下河。


    这该往哪里寻?


    正当林星火要放出藤蔓与兔狲分开一一探查时,手腕上烛龙胆掉了出来,悠悠荡荡的往一处裂缝飞。


    林星火激发藤符,留下一株枯藤做记号,便与兔狲追着烛龙胆穿过那条石缝——眼前陡然出现一条不比宋瓦子江细的地下河,地下河里有许多圆盘状四周厚中间薄的“冰饼子”漂浮在水上。


    烛龙胆还要往前,被林星火用灵藤卷了回来,额头贴上烛龙胆,它的意识碎片在不断渴求:梧桐木!


    冰饼子并无异妆,兔狲跳上其中一个大些的圆盘,随即便随着爪下的冰盘转起圈来了:“水流里有漩涡。”这是由于水流漩涡而形成冰饼子,而不是什么渡亡魂的船。


    林星火也试了试,无数的漩涡都是朝一个方向转的,顺着这条饼子河大抵就能找到暗流尽头。而被灵藤圈着的烛龙胆想要奔赴的方向也在那边。


    这条地下河长的过分,更是越流越深,林星火身上的藤符只剩下一块的时候,一人一狲已经经受不住地底的寒意,林星火换上了用臭兰叶做的碧盈盈的袄裤,而狲大爷不仅有合身的绿马甲,林星火还将自己的领巾折成三角,给兔狲包上了脑袋。


    地下河上的风比地面上还大,烛龙胆都蔫了,也不往前冲了,挂在灵藤尖尖上用小了许多的焰尾指路。


    抓着灵藤随河流跳下数十米的悬崖,石洞陡然宽敞了许多,虽仍有无数石牙交错,但至少大方向只剩一条了。


    悬崖下就不见了冰饼子,似乎被悬崖上两排石柱给挡住了——“你看那两排石柱,像不像长着牙齿的巨口?”林星火驻足回望,突然道。


    带着绿头巾的兔狲抱住了林星火的头,瞬间一层薄薄的雷衣就笼罩住了两个。


    旁边被水流冲刷的光滑的石壁上立时显现出一团紫色的人影,雷光都没能遮住狲大爷绿的反光的头顶。


    现在她自个儿的脑袋也绿的发光了,方才就不该把绿头巾拿出来,其实并不太想要狲大爷牌皮帽子的林星火忍了忍,没把兔狲“摘”下来……


    走入这张巨口没多久,“咯噔!铛!铛!”的声音就诡异的出现在耳边,融合了回音后越来越明显,林星火不动声色的将神识放出,悄悄覆盖被石牙遮住的边角。


    在隐蔽的石牙上有一团十几厘米高的黄影在围着她们团团转,这团影子像是拉着什么东西,声音就是那东西撞到碎石上发出来的动静。


    看到黄影,林星火第一个反应就是黄皮子没死透,但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她确定这不是黄皮子。林星火用神识观察,都没看清这是个什么东西,倘若黄皮子有这样的速度,她和狲大爷的坟头草都得老高了。


    伸手捏捏兔狲的毛爪子,顺利撸下来一团雷球,林星火用灵藤卷着雷球,边走边悄悄布下一团一团的雷笼,直到把那黄影转圈圈外大片地方连成圆,林星火才站定不动。


    她的手一拉灵藤,好似有经验的渔夫撒网的刹那,眼前一整片水域都被渔网包围,撞入其中的鱼群游的再快也徒劳无功。


    “哎哟!”一把老嗓子叫了起来,怪模怪样的像是个老头。


    林星火眼睛微眯,手上一抓,在葫芦炉中重新祭炼过的七齿钉耙就出现在手中,右手拿着泛着森森冷光的锋利钉耙,左手一点,黄符飞出形成符箓盾墙,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走向声音处。


    黄色影子在雷网上挣扎,好似黏在蛛网上的飞蛾,无助地等待黑寡妇靠近吞食……“呜呜呜!”细细的哭声响了起来,越发衬的林星火像个反派。


    “阿年,阿年!我是


    庆忌呀!”那细嗓子抽抽噎噎的说——


    作者有话说:今天大概就这么多,明天多更点~~


    第63章


    庆忌?一看这挣动的黄影,林星火就想了起来,所谓庆忌,是传说中上古时期的一种黄衣黄帽乘坐黄色小车的泽精水神。这顶多一拃长的黄色小人倒是真挺像庆忌的,可阿年又是哪个?


    兔狲听见庆忌哭唧唧的喊声,雷网上的霹雳倒是收敛了几分,它总觉着这把细细的破锣嗓子有点耳熟。


    方才闪着霹雳的雷网简直像钉床,由不得庆忌不挣扎,他那么点大速度又快,这么来回的滚把人眼都滚花了,这会子安静下来才让人看清他的尊荣。


    确实是个人形,样貌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甚至长得也还不赖,但这穿者打扮是不是太寒碜了点儿?那身黄衣居然打了好些补丁,头上的黄帽子是拿黄表纸糊的吧,都给兔狲的雷劈的焦黑,还有它手里紧紧攥着的那玩意,压根不能叫车,看着就像老鼠用门牙给剋出来的……方才就是这破玩意撞到碎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吧。


    不是说庆忌的车是那种带有黄色华盖的小车么,他还有拉车的小马,怎么粘到她俩雷网上的这只这么落魄?


    林星火到跟前时,庆忌哆嗦了下,发出好大一声抽噎。


    “你为什么跟着我们?”面对这么个可怜的小人,饶是林星火,也不自觉的把声音放缓和了点。


    庆忌这才敢正视眼前这个恐怖的人类,他先是看了一眼林星火,紧接着眼睛就定在林星火头顶上露出一个脑袋的兔狲,黄袍小人尖叫一声:“阿年!真的是阿年!呜呜呜,阿年你为什么劈我?”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狲大爷抓抓耳朵,踩着小雷云飞了下来,爪子轻轻的扒拉了下雷网,雷网瞬间就变成了一只鸟笼,挂在林星火的灵藤末梢吊在半空。


    “阿年你怎么是绿的?”庆忌抹着眼泪,倒也没要从笼子中逃出来的意思,相反他还松了口气似的缩起小短腿坐到了那辆一边高一边低的小车里,“当年你的蛋明明是紫色纹路的?”


    所以庆忌口中的“阿年”指的是兔狲?林星火和狲大爷对视一眼,仔细听这小人嘟囔的话:


    “羽民孵你的时候就猜测要么是紫色皮毛的,要么是有雷属神通……”但孵出来怎么是只绿色的猫?


    这家伙眼神不大好使吧?


    林星火轻轻帮狲大爷摘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绿头巾,兔狲的大脑门往笼子前凑近了下,庆忌摸了摸雷柱形成的栏杆发现不电人,赶紧努力伸长脖子嗅了嗅,半晌高兴的说:“是这个味!原来真的是阿年!”


    感情他刚才压根不能肯定!


    确定了阿年的身份,庆忌显然就不太害怕了,还伸出小手摸了摸了摸兔狲的毛毛。


    “阿年?”兔狲识海深处的传承搅乱如团乱麻,紫雷瞬间包围了它,闪亮的雷团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连关着庆忌的笼子都维持不住,刹那消散。


    灵藤自发的卷住了庆忌,林星火紧张地内视她紫府里翻滚哀嚎的兔狲投影,环绕在投影身上的那层雷光似乎在努力挣脱束缚,可污突突的黑气在雷光中如丝网如附骨之疽,她又抬眼看向半空中一鼓一鼓的雷团……林星火像是感觉到什么,盘膝闭眼,她心脏跳动的频率渐渐与雷球同步,一股旺盛生机从她的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如溪流汇成江河、又如万千江河入海一般渐渐凝聚成一条淡绿色的小龙,龙绕着雷团腾飞,雷团突然变成兔头形状,张开紫黑大口吸面条一边迅速将绿龙吞吃入腹。


    可惜这一幕林星火和兔狲都没看到,倒是被五花大绑的庆忌成了现场唯一目睹了的人。


    少顷,雷团蓦的安静下来,闭着眼睛的林星火也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储物囊中摸出一片菁莲莲瓣服下,调息片刻回复灵力。这才睁眼起身,就见手腕上本命灵藤将庆忌捆的跟个粽子似的,烛龙胆悬在庆忌头顶,焰尾变成刀尖的模样抵着人家,显然是在威胁庆忌别想妄动。


    兔狲已经没事了,雷团未散,只是它还要消化一二。


    林星火握了握手掌,感觉有些奇妙,她和兔狲之前的契约与传承中的迥异,要复杂上十数倍,林星火学习契符时就曾琢磨过,认为这契约必然有许多妙用,但之前除了能在对方心绪起伏厉害时模糊感觉到对方情绪,这当真还是头一次发威——居然能够相互补益!林星火方才力助兔狲时,几乎真正触碰到了兔狲那冗杂凌乱的血脉传承的记忆,那种走在空间缝隙时间长河的奇妙感觉让林星火一霎间多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感悟,只需要时日沉淀下去,必然能夯实根基,也将是她突破炼气高阶障壁的利剑。


    她心神一动,绑住庆忌的灵藤便稍稍松了松,庆忌在衣袖大补丁上蹭了蹭脸,倒是敢看林星火的眼睛了。


    这个人不仅帮了阿年,身上生机还旺盛到让他们这些精怪亲近喜欢的地步,庆忌期期艾艾的说起话来。


    “……所以是你当年把阿年送到戈壁去的?”林星火看了眼雷团,也叫起了阿年这个名字,她可是知道狲大爷早就想有个名字了。但它迟迟不能找到传承血脉中的真名,再耽误下去兔狲都想让拙于起名的小伙伴给他先琢磨个名字了。


    庆忌点点头,“阿年需要的灵气太多了,我们实在供不起,再这样下去他就要错过出生的机会了,只好把它送回日出之谷。”日出之谷冰火两重,庆忌悲伤的攥紧车绳,他的两轮车架就是在那处被毁的。


    “阿年,是你们给他起的名字吗?”


    “我们怎么敢给阿年起名字!”庆忌奇怪的看林星火:“当然是他就叫这个!”


    有血脉传承的妖怪生有真名,真名是有法子得知的,有的是诞生时第一声叫声,有的则是皮毛或蛋壳花纹……兔狲就是他蛋壳上的花纹扭曲成个“年”字。


    “吾名年。”一把稍稍成熟了些的清亮嗓音响起,兔狲收起霹雳,脚踏雷云落下来。


    庆忌激动的就要扑上去膜拜,林星火眼疾手快捏住兔狲的后颈皮,将猫薅进了自己怀里。


    把大了一圈跟小老虎似的狲大爷揽在怀里,林星火也反应过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下意识就不愿意让庆忌扑猫……大抵是破破烂烂的庆忌看起来不太讲卫生?


    狲大爷庄重威严的宣告尚未完成,就被林星火突然一手给毁的干干净净。兔狲舔了舔爪子,特别淡定的继续跟林星火说了下他血脉又觉醒了一分,“年”真的是他的名字。


    倒是庆忌又缩回他的小车上去了,生怕兔狲生气的样子。阿年还是个蛋的时候脾气就不大好,他把蛋送回日出谷的路上被蛋砸过很多次。


    林星火戳了戳狲,让他仔细说说。


    兔狲看向水脉深处,又指了指庆忌:“这里有个村子,都是天生天养的各种精怪……”但当时他还在蛋中,只能模糊的感受到外界。庆忌和羽民应当是他最熟悉的两个精怪了,一个曾拉着他跑过千万里,另一个孵过他数年。若非羽民拔自身翅羽织成火浣布将兔狲的蛋包裹放入火山口汲取灵气,兔狲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蛋中了。


    羽民即为传说中羽民之国的人,生而人头鸟身,是精怪村的村长,像庆忌、兔狲等都是他从神州各处拣回来的。兔狲的印象中羽民很负责很有爱心,灵气枯竭时期,精怪凋零,偶有诞生也常常不能长大,羽民就常年将之捡来养,渐渐就聚集成了个小村子。他虽有双翼,但天生飞不远,却能在南方水泽中找到庆忌,又能从极西的日出谷将几乎石化了的兔狲蛋捡了回去……足见其恒心毅力,那这次是羽民让庆忌来给他们引路的么?


    兔狲一问,庆忌就再次呜咽起来,抽抽搭搭的道:“羽民死了,衰竭老亡……”


    “羽民。”兔狲有些伤感,林星火把他搂进怀里,顺了顺毛。


    现在庆忌变成了精怪村的村长,他也不是特意来迎接他俩的,而是林星火和兔逊下井后触动了当日羽民布在冰饼子上的警示——一根藏在冰里的羽毛。庆忌先时以为是普通人下井,便想弄出点动静吓走他们:往年也发生过胆子大的人类结伴下井探险的事,但妖怪村还在更深处,常人根本寻不得,庆忌压根不用露面,最大的作用是引动石牙上的火浣丝线,用赶羊的方式让那些人从正确的路回到地面上,免得因为人失踪而引起人类的大动作。


    可林星火使出了符箓,召唤出的古藤大量缠绕在石壁上,将极细韧的火浣线机关给绑死了,庆忌拨动丝线时没能出现‘石落惊鸟’的效果。他躲在石牙后面不敢出来,但林星火和兔狲不仅寻到了正确的道路,而且太深入了,庆忌只好亲自出马……


    所以围着他们转圈,就是庆忌想要惊走他们的方法?未免有点无用?


    庆忌又委屈又庆幸,他被雷网缚住的那瞬间,才看见人类肩膀上的兔狲,突然就想起了唯一可能有雷属天赋的阿年,这才大叫起来,没想到真


    的是阿年。


    ……


    “阿年阿年,你是来找我们的吗?”庆忌好了伤疤立刻就忘了疼,这么一会就不记得兔狲方才是怎么劈他的了。


    努力拉了拉破了好些个口子的黄色小袍子,庆忌有些不好意思的以为是他的衣服太破了,阿年才没认出来它,全不知兔狲的血脉不纯,若非方才林星火鼎力相助,现在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他们。


    可血脉不纯的何止兔狲,庆忌本身就远远不及传说中可日行千里的水神,兔狲悄悄传音给林星火知道,让她稍后见到精怪村中的其他妖怪时莫要太吃惊——灵气枯竭时代,天地间诞生精怪本来就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所以精怪村中的精怪要么是虚弱不堪,要么是血脉神通低微,更多二者皆全。


    强大的同伴回来了,庆忌瞪大眼睛偷瞄兔狲身上鲜亮的马甲,似乎还很富裕的样子。庆忌喜的拉着车再次跑成一道黄光,边带路边说个不停。


    原来这处古怪特殊之处为“桃屋”遗蜕所化,即为师祖口中的“修士之墓”,这修士指的并非人修,而是精怪——桃屋者,是一种长的像兔子的古木精怪,与羽民是同伴,死后躯壳化为庇护之所,羽民就带着他找来的精怪藏在桃屋之中。


    林星火方才觉得像巨口的石崖确实是桃屋的口,庆忌跑出的黄光绕着交错的石牙道:“若有外敌,我们可以驱使桃屋的骨反抗,但桃屋不伤草木。”


    这意思便是桃屋的躯壳将林星火认成了同类。


    此时林星火摸了摸狲大爷身上的小马甲,忽然明白了师祖为什么在她送过臭兰叶子做的新衣后才让他们来寻此地,原来如此。


    那么师祖是早与精怪村有接触了吗?但庆忌好像并不认识师祖。


    庆忌不认识,可羽民八成是认识的,因庆忌说:“从前羽民能弄来吃的,村里情况还好,但羽民死后,我太弱太无用,大家太虚弱了……人类的骨灰盒?羽民留下了好些东西,你们可以去找找。”


    林星火立马想到师祖每年秋收后都会用草药与山下村屯交换粮食,十里八村都信老仙姑,那确实是不小的一笔,先前不咸屯只有她们师孙两个,绝对吃不完,但她前年下山前拾掇地窖,并未发现多少旧粮——老支书曾说师祖近些年会在春荒时接济乡里,林星火便以为师祖是将剩余的粮食散给老乡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漏洞:‘近些年’接济,那还不曾兴起运动的早些年、那些数量更加庞大的粮食去哪了呢?


    对一对羽民死去的大致时间,确实能对的上,那些消失的粮食原来是接济给这个村子了么。


    *


    在真正见到所谓的‘精怪村’时,林星火当真没料想到竟是这么个精穷的地方,她也实在想象不出精怪为什么会混到这境地?


    这种地方叫它村子真是抬举了,眼前一个个枯草搭成的地窝子,窝里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的精怪——其实都不大能看得出来是精怪:


    “这个是领胡。”庆忌指着一头像是得了大脖子病的瘦牛介绍。


    兔狲传音:“领胡长得像牛,脖子上有肉瘤,有条红尾巴,这只血脉残缺。”林星火望了眼颜色淡的看不出发红的牛,微微点了点头。


    瘦牛扬起头,微弱的打了声招呼:“领胡!”


    领胡叫声确实跟他们的名字一样。


    “这是方辉。”庆忌对一只耳朵上穿着两只铜环的獐子打招呼。


    兔狲又传音:“方辉,头上的毛像古时候带齐钗环妇人头的獐子。这个……”不用他说,林星火望望那可怜的俩铜环,满头珠翠落魄到俩铜圈子,与上古时期的方辉之间的差距当真是没法说。


    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妖怪村的妖精真少的可以,不仅少,看起来和普通动物真没多大区别,能让人一眼辨出不同居然只有庆忌和在地窝子中心忙碌的一头白色小牛。


    白色小牛的体型还不如兔狲大,看着也就跟狐狸崽儿差不多大,忙碌的用嘴衔着一颗草在微红的灰烬上烤。


    林星火手腕上一直安静的烛龙胆呼啸一声,突然冲出她的袖子,带着绑住它的灵藤往那灰烬上凑。


    小牛犊下了一跳,四蹄翻飞,嘴里的草掉在灰烬上,登时化成了灰。


    “哞!”白牛发出一声叫,大眼睛里续满了泪水。


    灵藤一甩,林星火强制收回了撒欢的烛龙胆,抱歉的望向小牛,“这是什么草?我赔给你。”


    小牛不会说话,庆忌就道:“它是药兽,能衔药草治病——但大家并非是病,只是太饿太冷了。”药兽寻找的草药只是聊胜于无。


    林星火蹲下,不理会烛龙胆拼命传递的“梧桐枝”的意识,拈起只剩下一点根须的药草,渡了一点木灵气,使出权舆术,残根瞬时生长发芽,须臾间就变成了一株茂盛的艾蒿。艾草性热,所谓“天生太阳、地上艾草”,用在这处阴寒之所还真对症。


    将艾草递给小牛,林星火没错过庆忌闪闪发亮的眼睛——其实何止庆忌,就连那些气息微弱、方才压根没有探出头跟他们打招呼的草窝子里都有灼热目光传递出来。


    这种比烛龙胆还火热的神情,林星火顿时有了点不太妙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零点前后见~


    注:


    庆忌:据《管子水地》记载“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徒、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急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


    羽民国,是《淮南子》所记海外三十六国之一,其人脑袋与脸颊狭长、白头发、红眼睛、长著鸟的尖喙,卵生,背上长著一对翅膀,能飞却飞不远。《海外南经》吴任臣广注引《金楼子》(今本无)云∶\"舜时羽民献火浣布。\"火浣布:其具不燃性,在火中能去污垢。


    桃屋:古木精,如兔,呼名便消失,一说食之可百岁。——出自宋代《礼纬含文嘉》


    领胡:《山海经北山经》,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普通的牛而长着红尾巴,脖子上有肉瘤,像斗的形状,名称是领胡,它发出的叫声便是自身名称的读音,人吃了它的肉就能治愈癫狂症。


    方辉:出自三国《格致镜原》,弦超在泰山遇到一东西像獐子,头像妇人,鬟髻簪珥皆具,回去告诉智琼,智琼说这东西五百年出现一次,看见的人会长寿。


    药兽:《芸窗私志》神农时,白民进药兽,人有疾病,则拊其兽,授之语,语如白民所传,不知何语,语已,兽辄如野外衔一草归,捣汁服之即愈,后黄帝命风后纪其何草,起何疾,久之,如方悉验,古传黄帝尝百草,非也,故虞卿曰,黄帝师药兽而知医。神农时,白民进药兽。人有患病就用白民所传的不明语言告之。兽就到野外衔草回,以此草服之,病就痊愈。


    《博物志》中有说道“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于后承其影,则得火。”意思是说说艾能取太阳真火,也就是民间说法“天上太阳,地上艾草”。这是民间对中药"艾"的赞许。


    第64章


    修士的直觉不可忽视,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日正卖力搓汤圆的林星火萧索的想。


    师祖坑起亲徒孙来也真的是丝毫不手软。


    还有狲大爷,为了他只找回来一个字的真名,林星火只能含泪接受了阿年“穷亲戚”的投奔。


    “阿年!”爪爪动快一点!


    林星火瞅一眼正推着簸箩让馅料沾上糯米粉的兔狲,示意他几十张嘴等着要吃呢,他这个新任村长可不能松懈。


    狲阿年的爪爪都酸了,叫猫直起身用两个小爪子转元宵簸箩,人干事!


    兔狲不舍得凶自己的人类,毛尾巴一扫,一团小雷球就砸中了正拉着他崭新的小木车在院里跑的庆忌,庆忌赶紧摸摸头顶的帽子,见没劈坏才不好意思的说了声:“我去拉鱼。”就不见了踪影。


    “又欺负庆忌。”林星火坏心一起,借着戳狲大爷额头的几乎,给它脑门上点了个红点。


    狲阿年顶着圆圆的红点,眯起眼睛刻薄地道:“庆忌也就这点用处了。”


    其实整个精怪村,可不止庆忌能派上点用场,二十多只精怪各有各的本领,都在极力报答林星火和兔狲,但除了几只情况稍稍好些的,其他都得养过一冬才行。


    那日林星火检查时都给惊呆了,这些个异兽精怪的身体,居然连河滩农场那群下放的老干部们都比不上,甚至说差远了,也幸亏他们是妖怪,不然换成人早就虚耗死了几次了……也只有这点顽强的生命力,才让人稍微感觉出来他们确实不是寻常的牛啊獐子蜻蜓啊什么的。


    当时那种情况,林星火的心没狠到撒手不管的地步,再加上羽民的遗物中不仅有那三口的骨灰匣,还有师祖留下来的长信,信上请求找到这处的修士不要伤害这些虚弱艰难的精怪,如若能施以援手,可前来莲花峰不咸观与她论道,师祖承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信中还有一页是单写给不咸观传人的,写明村中精怪若困厄不堪时可持信去找不咸观传人寻求帮助,传人不可推诿……


    这信是羽民交给庆忌保管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一直藏在庆忌宝贝的小黄袍子里。


    林星火在还没看到信时,就已经在狲大爷倔强沉郁的沉默中心软了,那毕竟是兔狲曾经的家,它始终欠着羽民和精怪们一份爱护之恩。兔狲没有主动揽下责任,不过是因为山居是他和林星火共同的家,家里本来就要养一群小崽子,他不想把自己的重担无端端的转嫁给家人——但林星火当时就把储物囊掏空了大半,灵米、灵果、灵蜜……不容兔狲愧疚拒绝的极尽所有替他感谢旧友。


    然后庆忌就呜呜呜嚎啕着把“村长桂冠”交给了兔狲,再然后,就是那封师祖的信。


    别问精怪们都快饿死了,庆忌为什么不拿着信去找林星火——师祖留下的那封信里可还带着半块跟林星火挂在脖子里的传承木牌相类的淡青色小牌牌,对于能用气息辨别寻人的精怪来说,找到在不咸观熏染了十多年的林星火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问就是庆忌不识字!他可宝贝的将羽民的遗物藏了近二十年,压根不知道解决困境的方法就在他怀里,如果他识字的话,早就可以拿信找上不咸观,精怪们好歹不会饿成这样。


    这也是林星火愿意收留这群精怪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这些精怪用命抗饿,却无一动过吃人的念头,更不曾同类相食过。


    当然也很可能是他们太弱了,冒失出现可能会被人打回去吃了。毕竟不是牛就是獐子,唯一听起来很厉害的“龙甲”,居然是一只触角长分叉了的红蜻蜓,这只也是稍稍不那么虚弱的一个,听说夏天会努力的逮蚊子吃。


    而其他精怪,如领胡这种身体较为庞大的一只,也弱到连林子里野猪都得避开走的程度,偏偏作为精怪在山林里觅食时,还会莫名其妙的招惹来如同先前妖猪那种未开智却已然不同的妖兽来捕猎。


    林星火和兔狲起先仍然觉得他们守着茫茫大山这个宝库,却把自己饿成这副模样很奇怪,但等到精怪们满怀热泪的干饭时,林星火就悟了——他们居然比狲大爷还能吃!好家伙,也真亏的他们不敢随意进出山林,不然非得把金家窑附近的山给吃秃了不可。怪不得正常时期天生精怪们都是东一个南一个的,只有特殊几种是聚族而生。


    就连龙甲这只红蜻蜓也是如此,简直让人怀疑精怪的胃里都通着另一个空间。


    传说中龙甲是从龙退下的鳞甲中所生,谁捉它谁生病,这种诅病的能力林星火是没见识到,但它的能吃程度真不枉它的出身,想来养一头蛟也就这饭量了吧。


    那日林星火都取出丹炉来煮饭了,毕竟加了水煮熟的稻米能更饱腹一些。在这个特殊的年月,也只有林星火这种一分耕耘十分收获的木属性修士,才能招待的起……


    *


    不过精怪们被羽民教的很好,知恩图报。他们也各有各的本事,虽然与上古同族不能相比,但的确奇妙无比。


    带着两个铜耳环的方辉在稍稍回了些元气的时候就通过兔狲告诉林星火,可以将老人带到它面前,“见之可以长寿”的意思是方辉能将自己的寿元赠给看见它的人,但方辉赠十、人至多可得其一,即耗费方辉十年寿命最多增加人一年的命,具体得到多少只有方辉本身有模糊感应。


    方辉之命有如草木萌芽那般可以生长,灵气、食物、日精、月华……都可使它增长寿命。家里这只方辉原本寿时无多,经过林星火的灵食喂养稍稍恢复一些元气,这就开始报答了——不过兔狲的传承记忆里,上古时候真正的方辉可强悍太多了,不纳灵气不照日月、假死五百年后苏醒第一日照样可赠人五十年长寿,普通人得五十年寿命再怎么都能算长寿了:这才有“五百年一出、见之长寿”的记载。而林星火家的方辉,这才将将有了超过十年的寿数,就要拿出整数来贡献了。


    领胡更是能跑能动的第二日就去大队拉活,替林星火赚工分去了。这只不会“哞”只会“领胡领胡”叫的大脖子牛装起了哑巴牛,在屯里吃得少干的多,惹得老饲养员黄三伯心疼的都追到山居来了,拉来半车青贮的草料,说是要给瘦的能见肋巴骨的领胡补一补——老人家已经自行帮林星火圆出了个故事:不就是小仙姑进山的时候又搭救了动物呗,被救下的牛跟小仙姑回了家,然后干活报恩。


    老农民都相信牛这种动物是所有牲口里最聪明的,领胡才下山几天,屯里好几个老头老太太就商量着凑钱给领胡打一只纯铜的鼻环了。林星火拦不住,但也不肯要老人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私房钱,只收了他们各家一点破铜烂铁,自己亲自开炉炼出了一只亮晶晶的铜环:也算把她的葫芦炉过了明路。实在是之前炼玻璃炼出了兴头,林星火家攒了不少玻璃,想给屯里和河滩农场装一波玻璃窗子。


    再说领胡这边,领胡的牛尾巴仍就只有末端有点点微红,可却实诚的催熟了脖子上斗形的肉瘤交给了林星火,原来这肉瘤单独给人吃了可治癫病,若合着其他灵药进了林星火的丹炉,却有许多妙处,以林星火现今的修为,正合适炼制凝神丹。凝神丹不仅有凝神静气、提高修炼质量的作用,还有一丝增长神识的妙能。别小看这一丝神识,若凝神丹供应不断,积少成多之下,到林星火筑基的时候,神识会比同等修为的修士至少多出十之一二,这多出来的神识在斗法时足够林星火多使出两式神通术法……而神识是随修为成几何倍数增长的,筑基期的神识决定了之后广度。


    在林星火用领胡肉瘤替代了凝神丹中的凝神草之后,辅以其他药草,效用竟然比传承中所写还明显了一点。这帮了培养远志多日,仍没能使其进阶异化出一阶凝神草的林星火一个大忙。


    至于药兽,更是成了林星火炼丹的得力小助手,对于药性比林星火还要精通许多,


    领胡肉瘤可以替代凝神草就是药兽传授——林星火当真觉得传闻中“黄帝师药兽而得医”许是真的。且别看白牛小小只只会哞哞叫,它和狐大配合起来简直绝了,一个对药性生而知之,一个采药、移栽样样都成,兔狲都被大崽支使着不得不加班开了新药圃……


    而龙甲则是展现出了另一种天赋,许是因为诞生自龙的鳞甲的缘故,红蜻蜓对炼器有种近乎于“道”的直觉。


    炼器与炼丹都不是给出方子就能自学的本事,就如林星火,在受到药兽指点之前,她纯木灵根对灵药如此加成下依旧只能炼出“玉膏”这种丹药的次品。而炼器一途,譬如她仿造天蓬元帅九齿钉耙炼出的钉耙也只比寻常农具更锋利抗造一点,遭遇烛龙胆的那次就被轻易断齿,后来在葫芦炉之中重新精炼过,也没能摸到一阶法器的门槛,需知林星火炼气六层的修为在上古灵气浓郁时早该换成二阶法器了。


    有了指点与辅助,但横亘在林星火与器道之间的鸿沟却始终无法消除——龙甲的那种用触角来交流的方式实在太难为林星火这个人修了。头一次试验过后,龙甲的微缩鹿角形的触角都差点被不开窍的人类气掉,而人类为她的不开窍再次炸炉毁掉了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


    反倒是兔狲,兴许还在蛋里的时候就适应了精怪们乱七八糟啥都有的交流方式,与龙甲搭了两次居然还算顺畅,但炼器时机把握稍纵即逝,有了狲阿年的转述林星火也跟不上趟,于是家里自然而然的开始分工:在龙甲的刺激下,林星火与哞哞哞小药兽的合作越发丝滑,而本打算自己学会了再交给林星火的兔狲面对每天都累兮兮的人类时不自觉就接过了炼器的担子,甚至连不咸屯农具的翻新再加工也成了他的活……


    *


    正月二十这日的雪深到将门都给堵死了,但不咸屯的乡亲们仍旧早早的就出工了。大年节下大队不上工,大家伙儿都是自发自愿的,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小仙姑说要给各家安装玻璃窗。


    那可是玻璃窗户,比塑料布保暖、通透,还不用年年换!农家攒点票不容易,以往哪年不为二尺布三尺塑料的作难,本以为今年过了个丰衣足食的肥年已经很惊喜了,不少人家年前还用布票跟公社换了塑料,觉着仔细着用,兴许能挺到明年的时候:小仙姑把玻璃炼出来了!


    社员们欢欣鼓舞,七八个有一把好头发的闺女们还忍痛绞了自己的长发,托河滩农场的何婶子给林星火编织了一顶假发,换下来她翠绿翠绿的头巾——小仙姑为着大家伙儿把头发又给烧了,不得不带起绿头巾来,这可不能忍。


    就连老支书这种上了年岁最爱戴那种毛糙糙羊皮帽子不大讲究的老头儿,都看不下去林星火那块崭新的包头巾。但屯里绣花的手艺就没有能赶得上林星火的,用戴过的红头巾换下她那块还细心绣上了花纹的绿头巾有点不合适,不止一个人嘀咕说:“咱姑可稀罕绿色。连她养的山猫和狐狸们个个脖子里都围着绿领巾……也是,咱姑自小在山上长大,懂啥绿帽子不绿帽子!”


    年轻人爱带的帽子人家是军绿色的,跟小仙姑这种翠绿翠绿的可不一样。隔远了看,不止一个人觉着是颗水灵灵的大白菜在雪地里走。这情形下,也只有爱美的大姑娘能想出绞下辫子做假发的法子。


    这顶假发也确实解了林星火的难,乡亲们当她乐意带顶鲜绿还绣花的头巾?这不是十五那天戏弄了狲大爷,让刚当上村长、又自觉负担起炼器重任的狲阿年在一众崽子、精怪前掉了面子了么——都怪大黄那个憨货,笑的口水都流了一地,让林星火没来得及毁灭痕迹。


    其实不就是个福娃红点点么,狲阿年就小气吧啦的把她的红头巾藏了起来……好吧,还有她之前故意把绿头巾给兔狲包成母鸡头的罪过。


    没拒绝乡亲的好意,带上假发的林星火就带着人从河滩农场开始换起了玻璃,这也是屯里一致同意的,倒不是社员们个个大公无私。一来是对玻璃窗户都没见过几回的农家人来说,安玻璃窗简直两眼一抹黑;二来么,农场的窗户用的都是社员们换下来的不要了的塑料布,现在安装塑料布的时候用的都是钉子木条,一冬过去就烂的不行了,这年月可没那么方便的胶布给你补洞,还不如用木板直接把窗户封死呢,社员们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农场漏风的屋子得冻死。


    反正都得求人家教,还不如就在农场先安上呢,大家伙也练练手艺不是。


    结果生力军们驾着爬犁到了农场,反倒被人家给震住了——农场封窗户的塑料布是孬,但人家用水浇成冰在外头给窗户套了个冰壳子,厚实的很呢,当真是一点寒风别想吹进去!


    社员们个个感叹,人家这脑袋咋长的,自家这祖辈就在雪窝子里讨生活的咋就没想到?


    更感叹脑袋瓜子咋长的时候还在后头呢,而那时候,林星火也终于等到了进京市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关于方辉、领胡等,请看上一章注解。


    龙甲:传说有龙在太湖边蜕皮,从鳞甲中出来的虫子立刻变成红色蜻蜓,抓它的人便生病。所以叫红蜻蜓龙甲或龙孙,不敢伤它。“有大龙蜕于太湖之湄其鳞甲中出虫顷刻化为蜻蜓朱色人取之者病疟今人见蜻蜓朱色者谓之龙甲又谓之龙孙不敢伤之。”——宋《说郛》引《戊辰杂抄》


    第65章


    有了这群精怪,林星火家的日子一下子到正轨上来了,这个日子指的不光是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更多的当属修行之路。


    不咸屯的乡亲们亲厚团结,也确实是拿真心换真心地对林星火这个小仙姑,从前林星火就觉得在这样祥和平静的气氛下修行、生活就已经很好很满足了。但精怪村搬来后,忽然就有了一种找到同伴的感觉,那种并非异类的感受于兔狲、狐狸崽等灵兽来说应当更加深刻,林星火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真实的有了修行的氛围。


    现在林星火的生活变成了两个圈子,一个是不咸屯包括试验田、河滩农场在内的外圈,一个是隐藏在山居后的南山内圈。


    两个圈子既相互割裂,又在某种程度上融合的很好:灵兽们包括长的跟凡兽相似的精怪仍旧经常下山帮乡亲们干活,在他们的帮助下,生产大队种植的、生产的东西也渐渐有规划的转化为半灵物的性质,如果日后能够全部转化为低阶灵产,便能成为林星火和精怪村的物资后盾——中高阶修士或许境遇、天资千差万别,但修为每前进一步都必定会消耗巨量的物资,可以说无底蕴无进境,“法、财、侣、地”样样不可缺少,修为越高,越是如此。而向灵产转化给不咸屯带来的好处,只看这过去的两个寒冬里无一位老人离世无一个婴孩夭折,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先说内圈,自从食物基本有了基本保障后,精怪们各显其能,林星火一家的修炼物资就越来越丰富。


    因小见大,单从灵食说起。精怪虽不善耕种,但颇有几个有畜牧、饲养之能的。上至林星火、狲阿年,下到狐狸崽们,都过上了有肉吃的幸福生活。


    就比如庆忌,虽然连宋瓦子江里的大鱼都打不过要逃走,但人确实是泽精水神,居然在山谷镜湖中养出了灵鱼:一种是庆忌老家曾出现过的珠鳖鱼,跟张开的树冠似的,肉质酸甜细嫩。庆忌说生有六足的珠鳖鱼即为精怪,他养出来只有两足,其足上生珠,珠可为做炼器炼丹之材。第二种则是宋瓦子江内的鳇鱼喂养而成,鳇鱼本就为灵气时期古刺鱼退灵后的凡鱼,即便没有庆忌插手,过些年灵气更浓厚的时候,鳇鱼中也必然有能蜕变成灵鳇的……庆忌养出来的灵鳇比普通鳇鱼身上要小许多,却能有数千斤重,更加抽庆忌如同吃小虾米般容易,庆忌为了养活灵鳇,不得不挖穿了镜湖与地下河,还连带


    着催生出数种不入阶的鱼虾。


    庆忌的那些给灵鳇做食物的小鱼小虾,又盘活了林星火家的饲养场,如今狐二林丁宝已经由猎狐改行做了鸡倌儿鸭倌儿,大黄当起了放羊娃,花花重拾老本行,圈了一群妖猪来养……


    可别小看这点改变,引发的连锁反应简直数不胜数,不上两年,林星火一家大小都进了一阶,虽只是大境界中的小境界,但这种突破速度就是在上古灵气浓郁时期也算不慢了。


    外圈的种植与生产上的优胜劣汰的进程则是由林星火和她的几位不咸屯‘小团伙’细细规划,经老支书等人认可后也进展良好。这当中以魏腊月这个天生的商人出力最多,也看的最远。尤其在最初的种子选择中,魏腊月坚决不同意直接试验林星火已经培育的小有所成的一阶灵稻,反而认准刚生转变的红薯半灵种最合适现今形势。


    魏春凤认为产量翻一倍的玉米半灵种更好,魏春兴却青睐产量低但富含灵气的灵稻。两人皆认为只是口感更好的红薯半灵种应当是最不该纳入考虑的一种。


    但当时腊月就说了:“不起眼就是最好的选择!”玉米半灵种是产量能提升一倍,但这之后接踵而来的问题不咸屯压根没办法承受——首先玉米明面上没法留种,乡亲们不会留下前一年的高产玉米直接播种,大家压根没那种意识,那么是否需要林星火年年更换种子站下发的种子?若不更换那只产一年的半灵种有什么必要;若是更换了,不咸屯就别想安生,任谁都得想都一样种子站的种子,凭啥只你们大队的产量那么高!


    况且连年丰产并不一定是好事,如今这种不能自由交易的时候,粮食太多那是要坏事的。一旦形成内懒外觊的态势,整个屯子就算毁在她们手里了。想七三年大丰收,老支书和乡老们为啥要把多产的粮食交上去,为啥不辞劳苦的紧着办了那么些集体作坊,就连大雪封路的时候都不敢让社员们闲着?且棉花也只种了那一年,这两年不管上头怎么要求大队都以试验田种植失败正在研究为理由不肯接受,那年新开的荒地多成了菜地、果园和草药田,宁可丰富乡亲们的餐桌,也不肯让陈粮堆地窖。


    至于灵稻么,可以在试验田小范围试种,现今仍是以产量为要,毕竟大部分细粮都是任务粮,公家只看公粮交没交够,并不会因为大队的米好而降低标准。


    “星火弄出来的红薯就正正好,种它种的最多,收获也最多。”腊月说:“你们想想咱平时吃的最多的是什么?红薯呀!红薯面、红薯干……恨不能红薯窝窝头就着炒红薯叶吃。不光人,牲口吃的最多的也是红薯秧子。咱屯最热的作坊还是松酒,可别忘了松酒还是用红薯为主料酿的……要是红薯的味道能好一点,再养人一点,那还有啥可求的?”况且小仙姑说了,这啥半成品种子越种越好,多少年后也能变成产量又高、效用又特别的新品种,这样能慢慢变好、闷声发大财的种子放着不用才真是傻呢。


    而对于种植较少、又能自留种的大豆、花生、小麦等,魏春凤建议将少量林星火给的好种子混进集体种子里:到了丰收的时候,大伙会自动自觉地将长得最好的留下做种,这么的用几年也能不突兀不声张的完成品种更新。这样做还能从旁调整换代速度,既不会给集体惹来麻烦,还能悄悄给乡亲们带来好处。


    魏腊月不仅说服了魏春凤姐弟,还给这场变革定了“节奏平缓、润物细无声”的调子,林星火当时就见旁听的老支书等人的眼珠子都亮了,那天看腊月的眼神比往常看她都宝贝,之后若非魏腊月本人不乐意,说不准她就把红忠挤下去成老支书接班人了。


    这场由林星火主导、却是由魏腊月掌舵的作物变革,仅仅两年就带来了巨大的成效,整个不咸屯、林星火一家、还有精怪村都因此受益。


    以林星火为连接点的两个圈子也因此进一步融合,别的不提,只说压在林星火和精怪们身上的食物巨大压力就卸下许多:林星火与大队部私底下做了交易,将年年都要富余的更多一些的粮食用金子购买了下来。以老支书为首的大队部核心冒着极大的风险,约定在国家放开自由买卖之前,整个大队的清仓粮都由林星火悄悄收购。所谓清仓粮,是不咸屯偷偷跟人县城的粮站学的,每年新粮入库的时候,会把前面存的陈粮一并统计,仓库存留的额数基本是固定的,多出的那部分就是清仓粮。


    如此,大队部替屯子存下了金子,而林星火填补上了食物缺口,双方完成秘密且安全的流通。至于大队部暗账上积攒的越来越多的钱,乡老们做为又隔上一重的监督,心里头多少有数。但为了保险起见,林星火带着三魏小团体与大队的交易是对他们保密的,毕竟是不能放台面上商量的事情,老支书他们扯了河滩农场与贺庆这面大旗,乡老们再没多问过什么。


    *


    河滩农场里受尽迭荡磨难的人们,这两年也在不咸屯度过了祥和平静的一段时期。他们几乎是亲眼看着这个山窝窝里的小屯子有了电、有了新衣、有了丰富食物、更有了与外面截然相反的精神面貌,甚至他们自己都受了感染,不光身子骨养好了,还个个都年轻了几岁。方同俭接到老上级电话时,差点就拒绝了“回京疗养”的召唤。


    其实外头的情势依旧风雨飘摇,虽然总体来说是朝着黎明前行的。


    宁老珍惜的抽完一根烟,才满怀复杂的开口:“老方,你得有准备,黎明前,怕是天更黑路更不好走!”


    七五年一月份宁老的一位老领导恢复了工作,那是位敢大刀阔斧力挽狂澜的硬做派,上任后就开始进行全面整顿,上下形势当真是清朗一片。宁老本已决定将两个孩子暂时留在不咸屯、自己回京支援工作,但运动的浪潮又席卷而来,不怀好意地人再次将矛头对准了他的老领导,连带着他打的报告也再次杳无音讯。


    现在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那群搅风搅雨的人压根容不下不在他们阵营里的笔杆子,尤其像方同俭这样自身硬、交际圈子更硬的高级别知识分子。


    方同俭何尝不知,但好不容易有个突破口,领袖说文艺“要搞百花齐放,不要搞一花独放”,这简直是数十万文化工作者的曙光!方同俭不敢错过这个机会,他想着能离中心近一点,他的文章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将黎明前深沉的夜幕撕开一条缝……


    宁老深知他的心情,几个月前他要回到纷争第一线时不也是想着拼上自己这把老骨头大干一场么,“我不过白提醒一句,放心去吧,老方,你那些宝贝手稿我给你藏好!”就像他当初把孙子侄孙放心托付给老方一样,老方没有子孙,那些手稿就是老方的命.根子,宁老保证一定给看好。


    不成想方同俭白眼一翻:“烧了。”


    “啥!烧了?”宁老的老心肝都提溜了起来,老方这此回京是真不打算活了?


    “你说你咋这么拧!”宁老气道:“谁之前还劝我说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是想大喇喇‘上书’去吧?”没用的,压根到不了领袖手里!


    但这话宁老说不出口,在他们这些被打倒被改造的老干部心里


    ,领袖仍然像歌里唱的那样是“东方的红太阳”,是信仰,况且听说老人家身体不是太好,亲自接见外人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方同俭这么硬干,就是白白赔上一条命!


    方同俭从兜里摸出一颗梨酱夹心糖塞嘴里,才慢慢悠悠的说:“你看你,我就说你脾气不能像猢狲那么急嘛!几张纸而已,烧就烧了,只要脑子里记下了,想什么时候写下来再写就行呗。”


    那哪儿是几张纸,比□□还厚的一大沓子,老方从下放就开始写,废了多少功夫才保留下来的——“你不会是让小林背下来了吧?嘿,你可真行,又为难人家孩子!”宁老突然反应过来,方同俭可没这记性,倒是他硬赖上的半拉徒弟有。


    宁老有点不乐意:“照我说,小林跟你学真就是浪费!那丫头的本事,该当兵去,上战场!”宁邦炎一想起来当初就是他自个提醒老方、让他看林星火的字,后来丫头入了老方的眼,他更是没少给老方找机会,人闺女才被老方舀碗里就悔的肠子青!怪他粗心大意,小林跟反孔工作组动手的时候他就没反应过来这孩子身手那么厉害——后来亲眼看见的时候宁邦炎当即就要给以前的老部下发电部,推荐林星火入伍,可当时何止方同俭一个阻拦,他差点得罪了一个屯的老乡!


    可方同俭还没显摆完呢,清瘦俊朗的老头把糖块顶到腮帮子里,喜滋滋地说:“我家小徒弟可孝顺,要送我回京哩,说是得看着我安顿下来才放心。”


    “没你这么坑孩子的!”宁老伸手就从方同俭兜里‘缴’了一颗糖,酸溜溜的说:“京里是个啥情况啊你就敢把孩子带过去,还是个女娃娃……”就是女娃才这么贴心呐,看这用甜菜根做的糖块里还特意填进去蜂蜜梨酱,这是怕方同俭秋燥犯了咳嗽。宁老心酸的想,他家两个臭小子只会跟屁虫似的央求小林姑姑教他们两招,别说给爷爷做点吃的了,俩臭孙子上树磨破的裤.裆还得让他这爷爷给补。


    “别的娃,别说娃了,就是老郭那样的汉子我也不能应承说让他们送我回去。”方同俭道,“可现在是小林要去,这孩子的本事咱心里都有数……且孩子走这一趟,也是想把她父母的遗骨送回家。”


    宁邦炎就不说话了,在不咸屯的河滩住了这么久,他这样从战场上捡回命不迷信的人都得承认这世界上确实有一些现今暂时无法解释的能耐,这也是宁邦炎之后没再心心念念让林星火当兵的原因,不然这么个兵王的苗子,他是疯了才任由她埋没在乡下。


    可这么一想,宁邦炎就更不是滋味了,有些人的命啊他就是忒好了点,先前大家还替老方操心呢,觉着他也没个子孙儿女,万一不好了连个把灰送回家的人都没有——可人家换了个地方就撞上大运了呢,好乖个小徒弟,不仅聪明好教,还把老方照管的妥妥当当,衣食住行样样周到。好家伙,看老方这脸上红白红白的,说他不到五十也有人信吧?


    再要送他回去,怕也是担心老方的安全,早说有这丫头保驾护航,他还揪心个毛,白浪费口水!


    好像生怕宁邦炎那嘴撇的不够似的,方同俭这里还跟他借衣裳呢,“把你早前的衣服借我两身,我那些个破衣服都被丫头填灶里给烧了,穿这么板正回去可不像话……”


    “老子没有。让你家徒弟给你贴俩补丁不就行了!”宁老哼道,“看给你捯饬的,人模狗样,就算穿破布袋回去,你那脸和身板也不像受过多少罪的。”


    那倒是,方同俭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没下放干校学习的时候还好,尤其是在丫头院里坐过那只鼻环穿耳朵上的獐子之后,新长出来的发碴都是黑的,方同俭没敢让人瞧见,自己拿着剪刀悄悄把头发前半段的白尖尖给剪了。不过据方同俭观察,劳改农场的不少老伙计应该都得到过那种奇特的‘赠与’,但丫头藏的很好,他们都不像自己这样能大概有点数,都以为是孩子的好医术给补养的呢。


    而且效果都没自己明显,也就是这个倔老宁和不咸屯的陈支书能并肩看看,方同俭瞅了宁邦炎一眼,这个老家伙压根没发现他自个的样貌也比岁数年轻十岁!前两天追着宁德打的时候,跑的跟被牛顶了似的那么快,一顿吃八个窝窝头,一盆子大杂烩的菜,还好意思眼红别人家有个好徒弟!他老方的徒弟跟他自己一样,高风亮节,仁厚仗义!


    说归说,方同俭还是从宁老头那里薅来两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就是脚上的鞋不大好弄,破衣服还有的借,这破鞋真没地方找去,尤其他这个文人脚长的也秀气,方老不肯让人知道他的脚跟河滩农场女同志的鞋码差不多大。偏方同俭不舍得祸祸脚上的皮靴子,才入秋徒弟就送来两双矮帮的单靴,以他这双享过富贵的眼都没瞧出啥皮做的,就是穿上去真舒服真得劲,走路都跟踩着云彩似的那么轻便。


    老宁还笑话他骚包,个土包老头子知道啥!


    于是林星火再过来想帮他拾掇拾掇行礼的时候,就见个清朗英挺的文士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衣裳,脚下套着露洞的土棉鞋——“方师父,您老——您老穿里边的鞋顶出来了。”再是下放受苦,回京的时候也会尽量把自己捯饬的好一点吧,方师父聪明一世,生怕人看出他过的不错来再给不咸屯和河滩农场生麻烦,反倒灯下黑了。


    方同俭就有点讪讪的,这还是好不容易从杨耕顺家里扒拉出来的鞋,但杨耕顺那个蒙省吃羊奶长成的大汉脚太大了,套了三双袜子还是掉跟。正巧方同俭正舍不得他的新鞋呢,就干脆穿鞋硬套……


    河滩农场一群老伙计也怎么瞧方同俭怎么觉着怪,杨耕顺烫红了火钩子:“不如直接在鞋上烫俩洞再贴块布?”


    林星火赶紧给拦了,这两双鞋是狲阿年给她做鞋前弄出来的试验品,从炼鼎里出来的还怕火钩子,要真烫上去可不太好解释。


    “朴素就行,我给您带了衣裳和药。”


    “啥药?”老宁就问了:“又给你师父搓药丸子了?”再补就补成返老还童的老妖精了。


    林星火可不只给方同俭搓了药丸子,还给河滩农场留下一大葫芦,这种药确实是调养进补的,但因为其中加了一味黄栌,这是她专门培育出来提取出黄染料,好给庆忌染小袍子小帽子的一阶灵木,黄栌本也能入药,但一阶灵植入药却更霸道一点:比如会像染布一样把人“染”成黄麻麻的。


    一月一丸,可一丸药的黄气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消掉。


    所谓一白遮百丑,脸黄毁所有,不管多精神个人,只要脸黄黄的就叫人觉着气色差,糊弄不糊弄地足能应付过去就行。


    本来是担心她离开的时候,河滩农场遇到什么检查时不好交代,所以多炼出了些,但后来转念一想,现在都七五年秋里了,距离海晏河清的时候也没多久了,这边农场里的先生们说不准啥时候就跟方师父似的回京“养病”,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吃起来。这一葫芦药够整个农场的人吃上两年的了,也是最后补养补养身体的意思。


    “嘿!这个药好!”等方同俭换好衣裳再出来的时候,大家根本没注意他穿的是啥,主要是一瞅这张黄了吧唧的脸,就觉得苦气,尤其老方还把腰背挺的直直的,更有吃苦受罪不折腰的老拗种高知的那味了!


    到了走那天,就连自发来送他的不咸屯的老乡们都悄悄嘀咕:“广播上不是说领袖指示说样板戏太少,要扩大节目……老方同志回去的工作是给领袖、给咱们老百姓写新戏,这是多好的事啊,咋脸色那么差呢?”


    “谁说不是呢?我才跟我家小子说,只要有文化,一时遭了难也不怕!”三臭小子还顶嘴,说啥从祖辈里就没长人家那样的脑袋瓜,刚打过孩子的爹一针见血的总结:“老方这不像回城,像去坐监。”


    还有盲目迷信小仙姑的婶子握着林星火的手嘱咐:“姑啊,要是方同志待不惯,您再把人带回咱屯来。”


    当即就有好些个妇女七嘴八舌的应和,林星火脑袋都大了,反倒是趴她肩膀上的狲阿年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方同俭,看这个老头为什么这么受欢迎?


    林星火也麻爪呢,瞧上他方师父的妇女可不少,还有梁子沟的媒人把亲说到她跟前的,最离谱的是那想嫁给方师父的寡妇才三十露头,方师父不搭茬还特地跑过来要进河滩农场给他做饭收拾屋子。幸亏河滩农场管的严,不许外人进出,这才撵走了方师父追求者中最豪放的一位……没料想屯里那些男人儿女俱全的婶子大妈吃起这种八竿子打不着飞醋更吓人,过去有一天吗就把人家寡妇的底子给扒的干干净净,没想到


    那回了娘家门的梁寡妇与陈来福后娶的媳妇是还没出五服的堂姐妹,这下可好,不咸屯又把陈来福媳妇叫起“金寡妇”来!一张口就是这俩老姊妹就能看出她家门风不好,专瞅别人窝里的肉,生给了抱着金寡妇才生的宝贝金孙专门回不咸屯显摆的陈老头两口子好大一个没脸。


    同送行的老支书等人握过手,方同俭整整上衣口袋插着的钢笔,神色淡然的解救小弟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待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