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教训
“师兄, 听说你心悦我?”
宿淮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脸颊边,分明是被猝不及防地戳穿了心思,但言锦却没有炸毛逃走。
他眯了眯眼, 觉得宿淮这番举动有些熟悉,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淮安时,宿淮也曾这般抚摸过他的眉眼。
那是还以为宿淮是是许久未见亲近他, 后来还因他昏迷担心得不行, 如今想来, 那满面的痛苦竟是来自自己的不解风情?
这混账小子打那时就开始套路他了?
言锦气笑了, 这么些年感情都是这小子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他这个大师兄当得还真是有意思。
“我可没说过这话。”言锦将宿淮的手拿下来。
宿淮也不恼,反而笑容愈发灿烂, 他上前一步转而牵起言锦的手:“没事, 我就当听过了。”
太近了。
言锦的呼吸一顿,这是最近这些日子里,他们二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重合。
他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正要说些什么, 然而一抬眼便对上宿淮的目光。
言锦:“…………”
被拿捏成这样, 这就是他往日里爱贫嘴的报应吗?
他又在心中想道,得意成这样, 真以为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好歹活了两辈子,总不至于这般不谙世事,总得给他点教训。
他又垂眸看着宿淮的手,伤口已经重新上药包扎,他亲自上的药, 知晓伤口愈合得不错,但那白色的布还是很刺眼。
“宿淮。”他轻声喊到。
“嗯?”宿淮也跟着低低应了声。
言锦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一双海棠似的双眼弯成小月牙,亮晶晶的满眼都是眼前的人,他手腕一翻,反手扣住宿淮的手指,十指相交,而后用力向自己的方向拉去。
外面细雪簌簌,宿淮被拉得踉跄一步,与他一起躲进了廊下,他怕自己压着言锦,忙要挣开手将二人隔开,然而就在这时,言锦骤然上前,二人呼吸咫尺之间。
宿淮猛地睁圆了一双眼,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他平日里常常板着一张脸,活成话本里的清冷郎君,从西北回来后,面对言锦时会笑,虽然笑起来起来也好看,但总是缺了点真心实意。
仿佛总是惴惴不安的盘算着一些事,亦步亦趋,纠结难受。
说到底宿淮终究是言锦带大的,一脉相传的不爱表露心迹,也只有面对彼此时要好上许多。
但此时此刻,他圆溜溜的一双眼里满是迷茫,似乎没料到言锦会做出回应,看上去呆呆傻傻,像极了刚睡醒的小白梅。
言锦看着有些好笑,还以为有多能耐,原来是个纸糊的花架子。
“师兄……”宿淮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他想向后退开,却被言锦死死抓着不放。
“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跑了?先前撩我的时候没见你害臊?”言锦笑道,“小白眼狼,这么对养大你的师兄?怎么以前没胆量说出来?”
宿淮开始慌乱:“不是,我……”
“得,我也是个混账的,懒得听你解释,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归已经这样了,再说些有的没的也无济于事。”言锦手臂用力,将宿淮抵在墙边,倾身而上,却在将要吻上时猛地停下。
他审视了一番自己与宿淮的距离,笑得得意洋洋,像要做坏事高兴得翘尾巴的猫。
“以为我要亲你?”言锦道。
他的气息呼在宿淮的脖颈间,就在宿淮手忙脚乱之时,他听着宿淮粗重的呼吸,学着宿淮先前那般一一抚过他的眉眼,指尖停在眉心。
而后他曲起中指和大拇指合成一个圈抵在宿淮眉心——
只听“咚”的一声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言锦弹得不轻,宿淮的眉心瞬间红了一块。
“想得倒美。”言锦哼哼道,“这是师兄给你的教训。”
然而宿淮没有应声,他呆愣在原地,眨了眨眼。
一阵静默后,就在言锦担心自己用力过猛将人弹傻时,宿淮猛地蹲下,他捂着脸,看不到面容,但露出的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
眉心的痛感还在,并且久久不散蔓延到了全身,他的呼吸变得越发粗重:“师兄,你真是……”
真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这下轮到言锦傻了。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完蛋,玩过火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房门处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温邬道:“二位,打情骂俏不要在我眼前行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倒像是点醒了言锦。
只听定远侯府的一向安静的偏院中传出一声惨叫,那叫声险些将房顶掀了,绕梁三日。
老天爷,他刚才在做什么?他在调戏宿淮!他怎么敢的!啊啊啊啊啊啊!
之前明明还再三告诫自己要珍之慎之,万不可太过随性!
言锦抱着头飞也似地逃跑了。
温邬眉梢一挑,转头看向墙已经起身的宿淮:“宿大夫还不走?”
宿淮没有像言锦那般慌乱,他看着十分镇定,除了脸还红着看不出任何问题,他对温邬拱手行礼:“告辞。”而后淡定如常地走了。
温邬看着他同手同脚离开,奇道:“怎么如此古怪的步子也能走得气定神闲还好看?”
说罢,他倚着门静静待了片刻,想起许久不见的某个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他如何能来看我?”
他哼着民间哄孩子睡觉的童谣,负手进屋:“待尘埃落定后,定要拉着应泊舟在他们面前秀一次。”
有的人往往会在极度尴尬时选择强行将其忘记,比如言锦。
至少中午传膳时,他与宿淮坐在一处已经若无其事,甚至还能与宿淮说笑,如果抛去温邬故意逗他时炸了两次毛的话,都是一片祥和。
午膳后,林三林四按照往日温邬给他们的安排,要去崇文馆听学。
崇文馆是专供皇室贵族子弟学习的地方,按照温邬的话来说,里面全是些古板的老学究。
言锦和宿淮原是跟着他们一道出门,而后分道扬镳。
结果四个人走着走着,林三林四突然不动了。
“言大夫,宿大夫,帮我们一个忙好不好?”林三道,“今日是刘夫子讲学,他总是会先骂一遍侯爷再讲,我们不想去听,想与小姐一起帮侯爷找解药。”
言锦与宿淮对视一眼道:“那你家侯爷知道吗?”
林三道:“这事儿不能告诉侯爷,他会生气,所以……”
言锦疑惑:“所以?”
林四接话:“有劳二位,代为听学。”
林三:“是这样的没错。”
林四:“有劳。”
言锦:“可是我们……”
林三双手合十哀求,林四面无表情道:“有劳。”
言锦沉默片刻,对上林三的狗狗眼,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扶额无奈道,“就今天一次。”
话音刚落,手上一重抱了几本书,面前的两个小孩便没了踪迹,可谓溜得十分快。
言锦欲言又止:“怎么感觉被坑了呢?”
最终他和宿淮还是坐在了学堂之中。
来听学的大多是十几岁的孩子,以防有人注意到他们,索性坐在了最后一排。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诚如林三所说,刘夫子惯例骂了一通温邬才拿起书,他也未寻找林三林四的踪迹,可见当真不待见定远侯府的人。
言锦支着下巴听得昏昏欲睡,为了不睡过去给定远侯府蒙羞,他只得盯着一处走神。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母亲去世不足半年,父亲终日郁郁寡欢,他如往常一样端坐在书房等夫子前来给他授课。
他上一世大多在医院度过,没能上什么学,所以格外珍惜读书的时间,但那日不知为何,看着这四四方方的言府心中异常烦闷。
他做了此生最大逆不道的事,给夫子的饭中下药,逃课了。
自从穿越到这里起,他只要出门必是一堆人乌泱泱地跟着,只有今天,他是自由的,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外面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很美好。
也就是在那日,他见着了一个人。
严格来说,宿家医馆那次,并非他与宿淮的第一次见面,真正的初见其实是在扬州。
那时宿老爷子还未过世,宿淮与爷爷路过扬州,见繁华之地下也有受苦的百姓,索性挑了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义诊。
冰天雪地里,小团子板着脸,握着一个老伯冻上的手,奶声奶气道:“不可再碰冷水。”
说完,他像是感觉到什么,遥遥向言锦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人群涌动,早已将言锦遮得严严实实。
但言锦看见了,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笑容灿烂地与宿淮打了个招呼。
他的心中忽然明朗起来,寻到了终其一生将要完成的事,这才有了之后的北上学医。
以及宿家医馆的那次见面。
言锦其实十分紧张,那日的小团子不知有没有继续做大夫,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过得是否舒心。
然而一切的担忧都在见着宿淮起烟消云散,他坐在院墙上,自海棠花树后悄悄看去,那小小的一个雪团子长得极好,正是他这些年一直期盼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现在的宿淮。
哦,还是有些长歪了,而且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言锦郁闷想道。
突然,一个纸团轻轻落在桌上,一直滚到手边。
言锦眨眨眼,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扔的。
他打开看去,纸团上画了一个出神的小人,下面写了一句话:“师兄不想听学,不如回头看看我?”——
作者有话说:来啦~[让我康康]
是九点按时发的,有更新是在改错别字[抱抱]
另外这周应该也有双更~
第32章 追吻
“师兄不想听学, 不如回头看看我?”
言锦盯着纸团上那活灵活现的小人,眉梢一挑,哼哼两声却, 提笔蘸墨在一旁写下两个大字:幼稚。
纸团很快又被扔了回来。
宿淮:“在想什么?还是困了?”
言锦想起那个粉雕玉琢的冰雪团子,心头一软, 也学着宿淮在纸上画了几笔:“在想小雪团。”
宿淮却有些哭笑不得,只见最新一行字旁, 言锦画了一个不甚圆润的圈, 上面点了几个墨点, 这画得倒像是煮烂了的汤圆, 这人分明画得一手好画, 偏要这般玩闹。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很“言锦”, 于是呼应着在一旁添了一个小雪人和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如此, 纸上便呈现出一团子、一雪人、一狗,莫名透着股“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意味。
言锦险些笑出了声,憋了许久才堪堪忍住, 他想了想, 还是打算将那段往事说给宿淮听, 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扬州的事。
他斟酌片刻, 提笔写下:“我与你幼时……”
笔尖正游走着,猛地一顿,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学堂里静得落针可闻。
言锦:“………”突然好心虚怎么回事?
而同窗们此刻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言锦心道不好,僵硬地抬头,正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睛。
“最后排那位学子。”刘夫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你来答方才所问。”
言锦下意识地朝宿淮的方向瞥去一眼。
“看什么看?”刘夫子声音陡然一沉,“就是你!”
言锦:“……”
完蛋。刚才夫子问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言锦将纸团攥进掌心,起身站好,在满堂人的目光下沉默许久,心中泪流满面。
这被老师点名的压迫感啊啊啊!
事已至此,他心下一横,摆出最乖巧无辜的表情,声音都放软了几分:“回夫子,学生今日晨起不慎磕了头,此刻有些耳鸣耳背,未曾听清。可否请夫子再问一次?”
这是他幼时惯用的伎俩,配上他这张颇具欺骗性的脸,往往能自发为他寻些理由,蒙混过关。
奈何,刘夫子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古板,他将案桌拍得震天响,怒道:“答不上来是吧?你旁边那个来!”
言锦旁边的正是宿淮。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言锦:“……”哦豁,完球。师兄弟一起被抓包。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袖,挤出一个堪称得体的笑容,试图祸水东引:“夫子息怒。不然唤学生前头这位同窗试试?我看他听得极为认真,想必已有高见。”
坐在他前头的那位仁兄手忙脚乱地将话本子往桌屉深处一塞,惊恐万状地扭头向言锦。
言锦回以鼓励的微笑,对不住了兄弟,死道友不死贫道。
很快学堂内就多了三根站立的棒槌。
刘夫子勃然大怒:“都跟我去门口站着!何时悔过何时才能进学堂!”
于是三根站立的棒槌又鱼贯移动到了门口廊下。
外面没有学堂内暖和,冰天雪地的寒风瑟瑟十分凄惨。
被言锦坑害的那位仁兄捶胸顿足:“我刚买托人买的话本子啊,还没见着花公子和他师弟在一起呢。”
说完,他哀怨至极地瞪了言锦和宿淮一眼,愤愤地一甩袖,往廊柱另一边挪了挪,誓要与“祸首”划清界限。
言锦与宿淮对视片刻,忽然相视而笑。
“我们真要在这一直站着?”言锦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宿淮挪了挪,肩臂轻轻挨着言锦的:“听定远侯府的下人说,东集的糟鹅乃是一绝,”他语气故作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一道去尝尝?”
说着,他抬手为言锦拢了拢斗篷的襟口,又将兜帽仔细扣上。绒毛边衬得言锦的脸愈发白皙精致,只剩下一双明亮含笑的眼露在外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那目光太专注太直白,看得宿淮耳根发热,手上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言锦享受着他周到的服侍,看他睫毛微垂,绯红已从脖颈悄悄爬上了脸颊。
这人分明是早早就打探好了这城中游玩吃食的好地方,此刻却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一股饱胀的情绪猛地撞上言锦的心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扣住宿淮的手腕。
“走!”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拉着人便转身,“目标东集,出发!”
寒风掠过耳畔,却吹不散他脸颊攀升的热度。言锦拽着宿淮走了几步,忽然向前轻快地蹦跳了一下,连斗篷的下摆都划出欢快的弧度。
他轻声哼哼道:“开心~”
虽说过了除夕,但天依旧黑得很早,街道两旁的商铺早早点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晕将京城最繁华之地连成两条蜿蜒的长河,顺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流淌,将傍晚的寒意驱散了几分。
言锦手里捧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油纸袋暖烘烘地熨帖着掌心。他剥开一颗,香气立刻钻进鼻腔。
“尝尝?”他自然地递到宿淮嘴边。
宿淮就着他的手低头叼走,指尖不经意擦过温软的唇瓣,两人皆是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只是言锦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尖,觉得那点微湿的触感比糖炒栗子更烫人。
他们一路走,一路买。言锦鲜少有闲逛的时候,更别提是这样无事一身轻的日子。
他对什么都新奇,看见糖人要驻足,闻到刚烤好的酥饼香要凑过去,连路边的冰糖葫芦他也觉得比往日的更可口些,忍不住买了一串。
“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怎么跟个李大生似的。”
宿淮看着他举着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芦,眼里映着灯笼的光,忍不住笑道,手上却稳稳地拎满了各色油纸包。
“你懂什么,”言锦咬下一口糖葫芦,满足地叹谓,“人间至味,往往就在这市井街巷之中。”
等回到定远侯府时,天已经黑透了,二人却不约而同的迟迟未进。
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本就出神的言锦吓得一激灵,直接将宿淮推进角落。
他们就这样站在这出隐蔽的地方,言锦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烧得厉害。
言锦道:“你怀中的东西太多,不然给我一些?”
宿淮扫了他一眼,言锦看东看西就是不看自己,一路上他都未曾说过这话,眼下都到了才说,显然别有用意,宿淮想了想,分了他一些。
如此,两个人便都空出一只手。
忽然,宿淮睁大了双眼,他垂眸看去,自己的手正被言锦紧紧攥着。
外面微薄的光晕混着雪光洒进这个角落,在宿淮侧脸投下阴影,将他平日里清冷的神情彻底柔化,眼底映着跳跃的暖光,和一个小小一团的,有些慌乱的言锦。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胸腔里那颗快要撞出来的心。
言锦紧抿着唇,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宿淮,目光从他的眉眼掠过一直到唇瓣。
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糖炒栗子的甜香,方才指尖擦过的柔软触感再次鲜明起来,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像是被什么蛊惑了,又像是积攒了整日的,乃至更久远的悸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去他的克制。
他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带着几分决绝和生涩,仰头凑了上去。
不是一个规整的吻。
更像是一次仓促又坚定的触碰。唇瓣相贴的瞬间,两人都猛地僵住。那触感比想象中更软,更烫,带着彼此呼吸的热意。
一触即分。
言锦甚至没敢停留,立刻退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他垂下眼睫,不敢看宿淮的表情,只盯着对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同样染上绯色的脖颈。
寂静在角落里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而是弥漫开一种紧绷而甜腻的气息。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起了他的下巴。
言锦被迫抬起眼,撞入宿淮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自持,而是翻涌着他看不太分明却让他心跳更快的暗流,甚至在某一瞬间,言锦以为宿淮要哭了。
“方才……是什么?”宿淮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言锦抿了抿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心一横,破罐子破摔般小声道:“今天吃腻了,想尝尝别的……解腻。”
宿淮的眸色陡然加深。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这一次,准确无误地覆上了那两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
不同于方才一触即逝般的触碰,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的吻。
起初只是唇瓣的厮磨,试探着,适应着彼此的频率和温度。宿淮的手从下巴滑到他的颈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耳后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密的战栗。
言锦的眼尾骤然红了一片,他哪经历过这些,想要后退,却被宿淮追上再次吻了下去。
呼吸交缠,带着他们身上交融在一起的花香。角落里光线昏暗,将他们交叠的身影包裹,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的喧嚣,只剩下彼此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许久,宿淮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却仍抵着言锦的,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
言锦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迷蒙的雾气。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宿淮的衣角,喉间梗塞,声音沙哑:“你想听听我的心意吗?”——
作者有话说:来啦[让我康康]
第33章 情动
“我曾打算此生孤身一人草草过去便罢。”
宿淮扣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收紧, 言锦弯了弯眸子,凑上前安抚地蹭了蹭宿淮的唇角。
他又道:“我活了二十几年,仿佛一直在寻找我未得之物。未到三生堂之前, 我渴望有人能够需要我,能够认可我存在的意义, 所以往往正事没干两件,便于和父亲赌气, 忙着逃离言家。”
“然而进入三生堂后, 我肩上担着责任, 所有人都需要我时, 我又渴望真正的亲情。可谓是每次都能精准的丢掉自己在意的事物, 然后想办法找回。”
言锦握住宿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但我怨不得谁,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懦弱, 不愿面对,总爱往更轻松的一方去。”
“我都知道原因,可我又不愿改, 可谓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棒槌。为何不能逃避?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接受这样的自己。我曾以为我此生都不会进入一段感情, 我会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后像懦夫一样不肯再踏出一步。”
“但是宿淮。”言锦话音一顿,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道,“在我此生中,这山河阔远,人间烟火,无一是你, 无一不是你,我无法逃离。”
他看着宿淮,眼眶忽地红了,曾以为是人生中那入过江之鲫的过客之一,蓦然回首,却惊觉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已深刻入骨。
言锦再次倾身而上,环住宿淮的脖颈,印下一吻,郑重道:“那么,你可愿入我言家族谱?”
四周寂静无声。
宿淮道:“师兄你真是……”
而后言锦只听得宿淮发出了一声近乎哽咽的泣声,而后便被将他抵在角落深处,外面寒风呼啸,但宿淮挡住了风口,死死地将他圈在怀中。
吻先于指尖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言锦闷哼一声,后背触及墙面的瞬间,宿淮的手已稳稳垫在他脑后。
这个吻是压抑已久后的决堤。言锦睫毛轻颤,随即仰头回应。他能感到宿淮箍在他腰侧的手臂肌肉绷紧,克制着更汹涌的浪潮。
黑暗中,触感无限放大。唇齿交缠间,衣带松垮,言锦的眼眶发热,眼前陡然变得迷离,他一只手攀住了宿淮的肩膀,仰面瞧着,红唇微启,一双眼中饱含春水,温柔魅惑,勾人而不自知。
宿淮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他俯身狠咬着言锦的唇瓣,手悄然探入他微散的衣襟,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腰侧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如此寒夜,言锦的额发却已被汗湿,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中水雾弥漫,身体微弓,下意识地贴近热源。
“等等宿淮,你别弄了……”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宿淮的肩膀上,半是渴望半是哀求,声音都走调了。
但宿淮此刻显然不会听他的,甚至愈发过分。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回应,言锦微颤的手也轻轻解开宿淮的衣带,探入中衣之下,指尖所及,是紧绷的肌肉和微微渗出的薄汗。
两人之间再无间隙,身体紧密相贴,动作是生涩而试探的,每一次触碰都带着珍视的意味,在克制与沉溺的边缘徘徊。急促的喘息交织在耳畔,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诉说着渴望。
当一切抵达顶点时,言锦眼中滚落几滴热泪,他死死咬着唇,却还是有低低的呻.吟从喉间泄出来。
宿淮将滚烫的脸深深埋进言锦的颈窝,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低沉喟叹。言锦脱力地靠在他怀里,指尖仍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
他们静静相拥,在无人的角落里。
不知过了多久,宿淮将言锦衣服整理好,又轻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哑声道:“抱歉,我失控了,悉听师兄处罚。”
言锦此刻清醒了,他脸色涨得通红,羞得险些当场撅过去,他竟然没有阻止宿淮,还与他同流合污到这等境地。
他看着低垂着头一副可怜兮兮模样的宿淮,顿时气笑了,大尾巴狼,你再装呢?
宿淮又道:“只是还请师兄之后再罚我,眼下还是快些回去更衣的好。”
于是言锦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他身上都是汗湿和黏液,虽说他被宿淮圈在怀里没有受风,但架不住身子弱,又是寒夜,这般发泄一次更是虚得不行,再待下去怕是要闹一场风寒。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还十分体贴,噎得言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无奈一扶额,跟着人回去。
此刻夜色已深,不好再找人,宿淮亲自烧了热水,将言锦从头到尾清理了一遍,又裹得严严实实,点了炉子烧了安神香才放心去了药房为温邬配药。
屋内很暖和,言锦听着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目光定在空中虚无处。
他摸着身上新换的衣裳,这才有了些实感,道:“系统,我刚才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等了一会儿,发现系统没应声,又道,“系统?”
[系统总部通知:您的系统099于一个小时前开启“那些年我磕成真的cp”直播,其中画面限制,给未成年系统带来恶劣影响,现已被强制禁闭自我检讨24小时,请宿主耐心等待处罚结束。]
言锦一愣:“……?”
言锦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其中含义:“???”
这什么意思?刚才系统在直播?
直播什么?
言锦脑中什么一闪而过,忽而明白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他从头红到尾,社死的羞愤到用被子捂头尖叫:“系统你干了什么啊啊啊!!”
“温邬!你干了什么!”
猝然间,一声怒喝传来,紧接着震天巨响炸裂!
侯府大门被人一刀震开。不等回神,一片冰冷的兵甲碰撞声已沉沉压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层层叠叠。
言锦猛地从羞愤中惊醒,忙穿了外衣外出查看,不料方一跨出院子便见着林三林四蹲在墙角探头探脑。
他们二人一见着言锦便开心挥手:“言大夫,这里。”
言锦遥遥望了一眼,只见温邬的院子已经被数个士兵围得水泄不通,他心下一惊,快步走到林三林四身旁,问道:“发生了何事?”
林三摆摆手:“害,没事,应将军来了罢了。”
林四:“侯爷和应将军打了一架。”
“什么!这还能叫没事?眼下侯爷中毒,与将军又势不两立,带来这么多人,万一对侯爷不利该如何是好?”言锦瞪大了双眼。
林三笑道:“真没事,咱们侯爷就算让两只手,应将军也打不赢。”
林四:“是的。”
言锦回想了一番温邬的体格,欲言又止:“那此次应将军为何前来?”
“啊,这个啊……”林三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黄大人死了。哦,就是先前透偷了朱大人令牌来刺杀你们的那批刺客的幕后指使。”
“侯爷将计就计带令牌刺杀黄大人,又嫁祸给朱大人,眼下朱大人正被关押在侯府地牢。咱们侯爷一箭双雕。”林三雀跃道。
林四:“应将军奉皇命带朱大人离开。”
“哦。”言锦后退一步,那他还是别掺和了,当心殃及鱼池。
眼见着无事,他想回房休息,不料方走出两步,便被林三拉住:“言大夫你不能走,我们有要事找侯爷,但不敢擅闯,可否请言大夫与我们一起去通禀一声?”
言锦面无表情:“不要。”
林三:“求你了言大夫,你是外客,侯爷和将军都不会责怪,而且万一侯爷受伤,你也能帮他医治不是?”
不要!他真的不想掺和这种朝堂争斗啊!
言锦心中欲哭无泪,但还是在林三的央求下败下阵来,跟着人往温邬院子去。
他原以为以应泊舟与温邬的关系,围堵的士兵们定会将他们拦下,然而那些士兵看也未看他们一眼,甚至还可以挪开了些,放他们进去。
言锦脚步一顿,心下疑惑,却也未深究,直到来到温邬卧房门前。
三人齐齐停下,谁敲门成了一个千古难题。
林四看向林三,林三眼巴巴望向言锦。
言锦无奈一扶额,踏出一步。
他盯着紧闭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打斗的声响传出。他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二人已经打得要将院子拆掉,却不想如此安静,想来还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身旁的林三催促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言锦深吸一口气,眼一闭,猛地推开房门:“侯爷打扰了,小的有要事……找……您!”他的声音骤然放大,声音上扬险些劈了叉。
屋内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打斗痕迹,更没有什么你死我活。
只有被压在床沿上被亲得喘不过气的温邬和俯在温邬身上的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是应泊舟。
林三林四欣喜地叫出声,这声音言锦再熟悉不过,平日里系统磕自己与宿淮的cp时便是如此。
言锦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坑进了贼窝,他后退一步想趁着还没被看见逃离现场。
然而他方一抬头便与温邬来了个对眼。
温邬眼尾微红,头发披散在床上,他斜躺着,一手勾着作乱的应泊舟的脖子,一手撩起额前的碎发,比白日更添了几分妖艳。
他轻飘飘地看向言锦,眉梢一挑:“哦?”
他一出声,应泊舟也跟着看过来,微微一愣:“嗯?”
林三林四:“哦吼!”
言锦泪流满面:“………”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他到底做了什么孽,要一晚上经历这么多社死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来啦[三花猫头]
再来推推预收《奸臣诱人》,是温邬和应泊舟的专场,言锦和宿淮也会客串[让我康康]喜欢的宝宝点个收藏吧~
另外本文将于9.24倒v(即本周星期三),当日会有万字肥章掉落(撒花花),入v后更新频率变为日更六千。
真的非常感谢宝子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撒花]
第34章 邀请
廊下。
言锦与林三林四一道蹲在角落当一个合格的花瓶, 而正前方,方才还耳鬓厮磨的两个人正拳脚相向,且招招凌厉带风往对方命门去, 看上去当真比仇敌还想置对方于死地。
夜风一吹,言锦打了个寒颤, 将手往斗篷里揣得更深些,忽然有些想念宿淮, 早知如此, 就不该踏出房门。
他打了个哈欠, 问道:“他们一直这样?”
林三习以为常:“一直这样。侯爷和应将军凑一块好不了一柱香。”
言锦又看了一阵, 再看了看天色, 方下定决心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道:“好, 交给我吧!”
说完深吸一口气,双手合拢,仰天大喊:“你们不要再打了!”
那边纠缠的二人动作一顿, 温邬趁机一脚将应泊舟踹开, 他微喘着气, 额间汗湿, 若是平日里应泊舟讨不到好果子吃,但眼下他本就有伤又中了毒, 打了没一阵边觉得力不从心,正要找机会脱身,恰好就这言锦的台阶下。
见他们分开,言锦连忙上前将温邬拉到自己身后,对应泊舟躬身一礼道:“应将军, 你与侯爷的恩怨我本不愿插手,但我是大夫,他是病人,我便得管一管这事,还请将军勿怪罪。”
应泊舟上下扫了眼言锦,见他确实气息虚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才收势颔首。
温邬见状哼了一声:“言大夫都比你好些。”
言锦方松一口气,闻言扯了扯嘴角,你们小情侣吵架不要用我比较啊!
应泊舟又皱眉:“我并非不在乎你,但是温邬,放了朱大人 。”
温邬走上前,冷笑道:“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抓了他?”
眼见气氛再次紧绷,言锦忙打圆场:“要不我们吃个点心好好说?”
“你在给陛下惹麻烦。”应泊舟道 “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那关我何事?对我温家有利便可。”
言锦:“那什么……”
温邬倚着言锦的肩,轻轻勾了勾唇角,“怎么你要问我的罪,以后不想再吻我了?”
他话音刚落,应泊舟长刀出鞘,一道冷冽的寒光划过,刀锋直抵温邬裸露的脖颈,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些许方才亲昵的痕迹。
“我再说一遍,放了朱大人。”
温邬冷了脸,紧抿着唇,不再说话,只定定看着他。
言锦却被吓得一激灵,忙道:“你们有话好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他看了看二人的脸色,哆哆嗦嗦将长刀从温邬脖子上移开,仔细检查了没有伤口,才又道,“万事好商量啊。”
他是当真担心温邬气急攻心以致毒发,这东西能压制住一次,不一定能压制第二次,保不准就一命呜呼了。
岂料眼前的二人均未当回事,温邬一言不发就要上前夺了应泊舟的刀,几乎是瞬息间,方停歇的二人再次打斗起来。
言锦当场懵在了原地,若说作为一个大夫最大逆鳞是什么,那大约是病人不遵医嘱,身边还有一个把医嘱当废纸的人。
不是,你俩还真不把大夫的话当回事是吧?
言锦心中一股火蹭蹭蹭地烧,他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下真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沉着脸问林三:“可有棍子?长些的。”
林三想说什么,但一见他脸色,忙识趣找了来,双手奉上:“您请。”
“多谢。”言锦扯了个如春风和煦的笑容一转身又是另一副面孔,他拖着木棍一个箭步上前,大喝一声,自那二人中间狠狠劈下,“都说了,你们给我住手!”
许是没料到言锦会如此,温邬和应泊舟连忙后退各自撤开,又齐齐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锦。
言锦喘着粗气,看着应泊舟气笑了:“来,我问你答。”
应泊舟一愣,将刀搁在地上,应道:“好。”
“谁是大夫?”
“你。”
“谁是病人?”
“温邬。”
“你想他死?”
“不想。”
“很好,不想。”言锦眉心狠狠一跳,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冲天灵盖,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讥讽,“原来你不想。我还道是是阎王爷他老人家给你递了私信,许你替他提前销户了?我方才说他重伤带毒,你是耳朵被浆糊糊了,还是脑子让门夹了?瞧你这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送他下去占个好位置。”
“我管你是什么将军,他现在是我的病人,我说了算。”他将棍子扔在应泊舟脚下,“人话听不懂,大夫的话能听懂吗?”
应泊舟欲言又止,许久才道:“能听懂。”
言锦:“然后呢?”
应泊舟看向言锦身旁的人,温邬已然背过身去,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放在地上,对温邬的背影道:“这是解药,是陛下派人与温小姐商议,冒死自太后处得来。”
温邬身形一顿,却仍未回头。
“温小姐已安然回到府中……”应泊舟收刀入鞘,走出几步又道,“眼下朝堂形势暗潮汹涌,一触即发,朱大人是关键一步,我必须将他带走。给你三炷香的时间做你想做之事,我在外面等朱大人。”
说完,他便带着士兵们离开内院,在定远侯府外静静等候。
言锦忙捡起药瓶闻了闻,确认是好药才放到温邬手上。
“林三林四。”温邬叹息一声,道,“放了朱大人。”
他看也未看直接将药倒入口中,对言锦淡淡一笑道:“回去歇着吧,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言锦眨了眨眼:“何处?”
温邬回身往房内走去,他身形清瘦却极为挺拔,寒风将外袍吹起,红衣烈烈,他道:“将军冢。”
将军冢,大约是老侯爷的埋骨之地。
翌日天还未亮,言锦便睁了眼,然而他方下床,便隐隐见着门外站着个人。
正是宿淮。
言锦心下一惊,连外袍都来不及穿,连忙上前打开门将人拉进来:“外面那么冷,你大早上的立在那做什么呢?”
宿淮被他拉得一踉跄,却也不恼,他心中欣喜,想抱一抱言锦,又担心自己身上的冷气冻着他,便拿了被子将人裹成一团,隔着暖和的棉被团吧团吧将人抱在怀中,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你。”
他昨夜没敢与言锦多待,将人照顾好便以为温邬配药的借口躲到了药房。然而即便一夜未眠,也未能平息哪怕片刻。
人总是贪心的,没得到时只要陪在身边就好,得到了便是想要得到一切,想要言锦再看不见旁人,往日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思再次重见天日。
他想,他还是做不到大方,没办法让言锦与其他人待在一处。
如果是言锦应当会包容他,毕竟他家大师兄只是看着不正经,实际是个比谁都心软重情重义之人,只要他撒个娇,言锦会纵容他的一切。
但是,万一呢?
怎么办啊大师兄……
宿淮将脸埋在言锦脖颈处,温热的呼吸打在肌肤上,痒得言锦直躲。
“好了好了,我也想你。”言锦有些哭笑不得,他捧着宿淮的脸吧唧亲了一口,道,“让我起来,我还有事呢。”
这意思显然是他要与人单独出去,宿淮抱着他的手臂一僵:“何事?”
“侯爷让我陪他去将军冢……”言锦话还未说完,便察觉到宿淮愈发低沉的气息,乐道,“做什么?你吃侯爷的醋啊?他可有心悦之人。”而且他和温邬好像撞号了。
“不是。”宿淮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才起身道,“我来帮你穿衣。”
他说帮言锦穿便不容言锦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从里衣到外袍,甚至连身上佩戴的小物件都不许言锦动手。
眼见着宿淮拿了鞋袜,握住他的脚掌就要跪下,言锦顿时一阵头皮发麻,他一把拉起宿淮:“你不必如此。”
宿淮却拨开他的手,再次单膝跪下,捧起言锦的脚轻轻一吻:“能为师兄做这些,我很开心。”
言锦差点蹦起来,又怕踢到宿淮,只得将树立的汗毛强行压下,捂脸道:“……你开心就好。”
很快,鞋袜穿好,宿淮起身去里间为他拿斗篷,言锦坐在床上沉默不语,魂已没了半条。
他悄悄瞄了眼宿淮,觉得十分有八分不对劲,这人就算黏他也不至于这般黏糊,他下意识想叫系统拿主意,但系统还在禁闭。
于是他只得拿了针跟上去,打算万一有个什么事将人一针扎晕。他来到宿淮身后,轻声喊道:“宿淮,还没找到吗?”
“师兄稍后,我找件厚实些的,等会儿没有我在身旁,担心你又不爱惜自己。”宿淮挑挑拣拣,却未回头,连声音都有些虚浮。
言锦眉心一凝,举了针就要扎下,不料恰好此时宿淮挑好了转过身来。
二人面面相觑。
宿淮的目光落到针上,言锦想要解释一番,但一下没想好如何说,生生将话卡在了喉咙。
该怎么问?
你是不是有病?
还是你看上去有些魔怔?
言锦正犹豫着,宿淮却了然道:“师兄以为我高兴疯了?”
言锦:“…………”好的,这位问得更直接。
宿淮将斗篷披在他身上,仔细系好,才又道:“师兄放心,我无碍,只是欢喜罢了。”
言锦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他确实精神尚好才放心一二,上了温邬备好的马车。
他原以为开国大将军的墓地应当是在皇帝陪陵一般都地方,却不料只是在一处人烟罕至的小山坡上。
“来,到了。”温邬牵着他下车。
言锦却是先打量温邬的气色,他与温邬并未同乘一辆马车,此时才有机会看看他。
“放心,我好得很,你师弟早晨还给我端了药。”温邬接过林三递来的酒,没让人跟着,只与言锦一起往山坡上走去。
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一眼望去山坡上雪白一片,没有任何树木遮挡,倒添了几分壮阔。
在山坡的最上树立着一杆长枪,枪上鲜红的旗帜随风飘扬,而在一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墓碑,碑上刻了字。
但被雪遮挡了许多,看不大清。
言锦拂开冰雪,跟着字低声念到:“嘉庆八年,罪臣……”
他话音猛地一顿,罪臣?军功显赫的开国大将军怎会是罪臣?
“这是太后下令所刻。”温邬将酒一一排放在墓碑前,声音平淡,“我父亲便是被太后联合一众大臣设计陷害而死,今日是他的忌日。”
言锦猛地蹙眉,他虽不知其中原委,但温邬短短两句话便已让人心惊:“我竟不知,民间并未有此传说……”
“无法启齿的皇室秘辛,你当然不知。”温邬屈指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笑道“皱眉做什么?这等小事不值得。”
他道:“这次放走了朱大人,下次我会连着耗子窝一起端了。”
酒坛的封顶被打开,却不是京城中的好酒,而是扑面而来的辛辣气味,而后才是一点甜香,两种气味融合在一起,直冲鼻腔。
言锦好奇:“这是什么酒?”
“想知道?”温邬挑起一边眉毛,开了另一坛递给言锦,“尝尝?不过别喝多了,这酒算不得什么好的,怕伤身。”
言锦接过酒坛抿了一点,顿时呛得满天通红,忙将酒还给温邬:“这是边关的酒吗?”
“哟,看不出,你倒识货。”
毕竟小说话本都说将士爱喝边关的酒。
言锦正要说话,又听温邬笑道:“逗你的,就是普通的黄酒,不过制作不大讲究,喝起来次了些。”
他将酒倒在墓碑前,看着土壤将酒缓慢吞没,才又道:“但我父亲就爱这一口酒。”
老侯爷生前是个极为随性和蔼之人,虽手握兵权,但也能有怜花之心。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天水驿一站,彼时尚还年少的他率领千人破敌方万人营地,功成折返时,恰逢路边桂花被战争的戾气打得零落,他心生怜惜,拾起残枝将其种植在驿站界碑旁,后来桂枝竟真的存活了下来,来年便开了第一树花。
这事成了一桩美谈,加上他容貌俊秀,不穿铁甲时一看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于是百姓为他取了一个诨号,名为“雅将军”。
但无人知晓的是,这位雅将军不爱好酒美人,也没有吟诗作对的本事,连字都写得像是狗爬,偏偏对这粗糙的黄酒情有独钟。
温邬打小便是个讲究人,时常嫌弃那酒的味道。
老侯爷却笑道:“黄酒是大多百姓能喝得起的酒,百姓喝的不是别的,是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我喝就是在告诫自己万不可松懈啊,否则外敌来犯该如何是好?”
他以为将敌人打得不敢再觊觎他们的土地,国便可年年太平,却没料到,那祸国的毒是从里面根部蔓延出来。
如今朝堂动乱,流匪四窜,又加之近几年天灾频发,大多百姓难以糊口,更别说医治,这般拖延下去无人管理,往往会出现瘟疫之证,到那时又是尸横遍野。
这也是为何言锦会每隔些时日便领着三生堂众人前往沂州周边贫苦村落义诊,总归不能让人命白白没了。
想到这里,言锦算了算了日子,再有两三个月便是下一次义诊的日子了。给温邬的身体调理一阵后,回到三生堂时间也差不多。
他愣着神,也没听见温邬叫他,直到被人拉着下山。
下山比上山的视野更加广阔,言锦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雪山之巅,脚下是万年不化的冰川,呼吸凝成白雾。
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无垠的蓝,和脚下纯粹的白。眼前群峰耸立,云层与风一起涌动。风掠过耳畔,带着冰雪冻着土地草木的气息。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人世的纷扰消散在空气里,只剩下脉搏与心跳共鸣,成了天地间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侯爷,今生可会见到太平盛世?”
温邬轻笑:“会的,当今圣上是好皇帝。”
将军冢旁的旗帜扬起,风雪消散,转眼已经到了春天。
“言大夫救我!我不想去给刘夫子赔罪!”
这日,言锦照例实在宿淮的伺候在醒来的。
对于这人的行为,他已经能习以为常并学会享受。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三的叫喊,直接将还睡眼惺忪的言锦吓得清醒。
他眯着眼等宿淮给他擦完脸才问道:“发生何事了?”
宿淮被他这副模样可爱到了,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才道:“无事,据说是先前我们替林三林四去听学之事被温邬发现了。”
“啊?”言锦原先打算出去瞅瞅,闻言忙缩回脚下床都脚,道,“那什么,不然今日早膳在房中用?”
宿淮求之不得,道:“那我去拿,师兄想吃什么?”
这话让言锦犯了难,富贵人家就是吃得好,每日将膳食做得花样百出,温邬又喜爱他,更是与宿淮一道千方百计地宠着,将他的胃口养得愈发刁钻。
就在他打算投骰子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哪用得着这般纠结,你就是每样吃一口扔一口,我侯府也养得起。”
言锦大惊,侯爷不是在捉林三林四吗?怎么会来他这里?
定是林三祸水东引!
他披了外袍下床就跑,然而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宿淮捞回来:“穿鞋。”
这个时候哪还顾得着穿鞋!
“我躲一阵,你帮我拦着他。”言锦低声道,然而就在这时,门开了。
“哟,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林三林四犯的错自由他们自己承担,我向来不迁怒旁人。”温邬笑道。
在言锦和宿淮二人调理下,温邬的面色比初见时好多了他将头发高高束起,长眉入鬓神采奕奕,一撇一笑都带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偏生他有生得柔美,更是添了几分独特的味道。
他拎着一个硕大的食盒推门走进来,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端出放在桌上,在他身后跟着温洛浦和一众随从侍卫。
言锦连忙转到里间穿戴整齐。
“来吃,我还到你今日迟迟未来用膳是身子不舒服,原来是犯懒。”温邬道。
言锦摸了摸鼻子,拉着宿淮坐下:“偶尔偶尔嘛。”
待他们用得差不多后,温邬才道:“听洛洛说,你们要回去了?”
言锦看向温洛浦,她依旧与先前那般一般无二,不过额间多了一道浅显的疤痕。
她前些日子失踪过一些时日,听闻是为了与宫里人里应外合套取解药潜伏进宫,伤口大约就是那时得的。
这姑娘当真不错,有勇有谋,温邬养伤时,皆是她主持大局。
“咳。”宿淮轻咳一声,将言锦的思绪拉回,道,“到三生堂义诊的时候了,我们明日便启程离去,得提早准备着。”
“你们此去先回三生堂再去义诊怕是有些晚了?”温邬道。
“是有些晚,但也还在预计的时间内。”言锦道。
“我看不然这样,你们别回三生堂了。”温邬指尖点了点桌子,道,“直接从京城去你们要义诊的村落,所需物品由侯府一应备全,如何?”
言锦连忙拒绝:“这如何使得?我们此来本也未曾帮上什么忙哪能再让侯府破费。”
“不值几个钱,你们放心。”温邬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言锦,“你让我心情好,便是帮了大忙了。”
此事不容再议,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第二日一大早,侯府门前就停了几辆宽敞华丽的马车,每一辆马车前都站着几名人高马大的护卫,将周围的百姓纷纷吸引了过来看热闹。
言锦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在马车帷帘即将放下时,他遥遥望了眼温家兄妹。
这样大的侯府,这样深的抱负,全靠两个人支撑着。
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哪怕只有短短几个月,也与先前来时有了不同的感觉。
这太平盛世,他与宿淮与大家一定能争来。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马车中,言锦眉间愁绪渐淡,是宿淮点的安神香。
他盯着宿淮拨弄香片的手指,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好像不知从何时起,宿淮便与他用的同一种香了。
若是放在从前,言锦必要当做是巧合,但是现在——
他一时手有些痒想撸狗,奈何小白梅不在,只得伸手挠了挠宿淮的下巴,道:“早知你小子图谋不轨,这香是故意的吧?”
宿淮手上一顿,担心言锦觉得他做得太过,将头凑得近了些,他握住言锦的手,道:“如此,即使你不在身旁,也有属于我的痕迹。”
言锦定定看了他许久,就在宿淮开始不安时,言锦抬手抚上宿淮的脸颊,而后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动作顿了顿,又亲了宿淮的额头,一路轻啄一直到唇角。
他捧着宿淮的脸,与他额头相抵,喟叹道:“你错了。”
宿淮已经被言锦难得的主动羞得险些神志不清,过了许久才勉强应道:“什么?”
“你刚才说,我身上有你的痕迹。这说法是错的。”言锦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我养大的,我亲眼见着你身上有了属于我的痕迹。”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就像是随意说的一般,却已在宿淮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呼吸一窒,再次将言锦的一只手握住,几乎是一虔诚的姿态,俯身将额头抵在言锦的手背上,他的声音颤抖:“嗯,我是你的。”
宿淮的呼吸烫得惊人,言锦的能清晰感受到他每一次战栗的吐息。那温热的气息仿佛带着电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激起细微的悸动。他没有抽回手,任由宿淮紧紧握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马车微微颠簸,言锦用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发丝,又游走到宿淮泛红的耳廓。
“起来。”言锦的声音比平时更软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宿淮缓缓抬起头,眼眶竟也有些红了,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湿漉漉的,他望着言锦,一眨不眨,仿佛此生就靠着这点念想过活。
言锦心尖那点悸动化作了更深的柔软。他猛地将宿淮拉向自己。不再是一触即分的轻啄,气息交织,淡淡的安神香似乎也变得浓烈,缠绕在两人鼻尖。言锦引导着他,放缓了这个吻,如同安抚一只激动的大型犬。他的手从宿淮的发间滑下,抚过他紧绷的脊背,一下一下,带着无声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唇瓣才微微分离,牵出一道暧昧的银丝,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宿淮轻喘几声,像是受不住一般环住了言锦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得厉害:“师兄……”
言锦没有应声,只是侧过头,感受着那急促的跳动渐渐与自己同步。衣襟在方才的亲密中微微散开,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随后便被人一口咬住。
他轻哼一声,身体热得发软,再这样下去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他想推开宿淮,奈何手上无力,非但没推动,反而被扣住了手腕为所欲为。
“宿淮,现在是在马车上。”言锦竭力放缓了喘息,不让外面的车夫和侍卫听见,但宿淮仿若未闻。
“你给我停下。”言锦道。
宿淮轻车熟路地挑开他的衣带向里探去,指尖划过温热的肌肤,就在他想要进一步往下时,忽然腰间一痛,被人踢翻在地。
“师兄……”意识到言锦真生气了,宿淮连忙服软,但言锦现在不吃他这一套。
言锦合拢衣襟,将宿淮一脚踢下了马车。
“到后面马车去!”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马车缓缓停稳在镇口的老槐树下。
这里名为“古瓷镇”,因早年以瓷器生意得名,是周边村镇中距离沂州最偏远的一个,也是最穷的一个。
车轮卷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镇长已带着几位村中长者快步迎了上来。
镇长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人,脸庞因常年农作晒得黝黑,但眼神清亮,透着庄稼人特有的淳朴与热忱。他搓着手,有些局促:“言大夫和宿大夫一路辛苦了!早些日子收到三生堂的信时便一直候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二位盼来了!”
言锦率先弯腰下了马车,宿淮紧随其后。方才车厢内的旖旎温情已悄然敛去,言锦脸上是惯常的温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色。
他想说话,但一张口就是哑声,只得清了清喉咙,无奈道:“镇长,我们都来过多少次了,当真用不上如此排场。”
宿淮站在言锦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神色恢复了平素的沉稳,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耳根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淡红晕。
他亦向村长拱手还礼,姿态从容。
镇长忙不迭地引路:“用的用的,多亏了你们,我们日子才好过了许多。二位大夫一路劳顿,先到我家中喝口水,歇歇脚吧?住处也都安排妥当了,还是在我家的空房,我已经打扫干净了。”
说到这,他面露愧色:“只是今年怕是得辛苦二位大夫挤一间屋了。”
言锦想起前两年镇长家的儿子娶了媳妇,了然地调笑道:“家里添丁了?”
“是,是。”镇长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添了个闺女,老稀罕人了,我怕扰着儿媳和孙女睡觉,就辟出一间屋来给她们娘俩。不过二位大夫放心,为你们准备的床我加宽了,保准睡得下,宽敞。”
“好说好说,这是大喜事。”言锦乐道,“我们哪都能睡,镇长安心。”
言锦说着,抬眼望了望镇子。此时已是傍晚,阳光洒在篱笆院墙上,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偶有鸡鸣犬吠传来,透着安宁的生活气息。
他弯了弯眸子,温声道:“真是个好地方,还请镇长安排几个壮汉,先将带来的药材安置好。”
“诶,好,好!”镇长连连点头,“还是像以往一样,安放在村中祠堂内。”
待药材放置好后天边只剩了一缕残阳,定远侯府的侍卫们在临走前将一物交给了言锦。
“这是什么?”言锦奇道,只见手中是一个巴掌大的麻雀,但与寻常麻雀不同的事,这只麻雀浑身上下皆由铁片组成,且拿在手中十分轻巧。
侍卫道:“这是侯府专用的传声鸟,侯爷交代,若二位大夫有事相求,只需将信纸置于传声鸟腹中放飞,不出三日他定能前来相助。”
定远侯府相助,这是一个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言锦将传声鸟放好才道:“替我多谢侯爷。”
马车离去,镇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村中远离喧嚣,夜风也更清爽。
言锦刚用了村长家的晚膳,他见着宿淮找镇长要了什么东西,但眼下自己撑得慌,便也未管,正好吹着晚风到田野间消消食。
月光不甚明亮,他沿着田埂慢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偶尔有草叶搔过脚踝,随风送来沙沙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清香,几声蛙鸣从远处传来,间或有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窸窣低吟,更衬得四野空旷寂静。
言锦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日里赶路的疲乏似乎也在这静谧的夜色中被缓缓消失。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田梗深处,他调转脚步正要返回,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呼喊声:“言大夫!”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小池塘边坐着两个人,他认识,正是镇长的儿子和儿媳妇。
“言大夫,到这边来。”镇长儿子又喊道。
言锦走上前,想问有何事,但话未出口,手中便被塞了一个新编的蝈蝈笼子。
镇长儿子道:“送给你。”
这笼子编得精巧,尾端还吊了几朵小花作为装饰,言锦叹道:“好漂亮!”
听他夸赞,夫妇二人脸上都有了笑容。言锦索性跟着坐着池塘边看他们编。
镇长儿子的手当真是巧,不出片刻便编了一堆小玩意儿,全塞进了言锦怀里,而儿媳则哼着歌帮丈夫择些适合编织的草。
他们轻声聊着天,偶尔说几句方言,言锦听不大懂,但他很喜欢夫妇二人间的氛围。
“你们夫妻的感情真好。”言锦道。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就在言锦疑惑之际,镇长儿媳道:“我们哪好嘞?你与宿大夫感情才好。”
“诶?”言锦愣怔一瞬,脸刷的一下滚烫起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嗐,都是过来人,还不懂夫妻看对方的眼神是啥样的?”镇长儿子笑道,“言大夫放心,咱们镇上的人开明得很,哪管得是男是女,过得顺心才是真的好。”
“我看你和宿大夫就挺好,还好把你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不然我们可是棒那什么的罪人了。”
镇长儿媳忙道:“那是棒打鸳鸯,言大夫跟前你卖弄什么学识。”
言锦被说得有些羞涩,呐呐点头。先前得知于宿淮睡在一处时还未觉着有什么,眼下被他们二人这么一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在一起这些日子,还从未同床共枕过。
如此想着,言锦将系统捞了出来:“系统,按照你的经验,这种情况会发生什么吗?”
“首先我没经验,你别乱说,我又要被关,现在看你们亲热都自带马赛克。”自打上次被关禁闭后,系统一直神色恹恹,无他,没办法近距离磕cp了,它有气无力道,“会不会发生就看你自己咯。”
“看我自己什么?”
“你若是态度强硬,就啥事没有,你若是勾勾手指,就肯定会发生。”系统道,“当然,宿淮不一定,总的来说,你自求多福,保护菊花从我做起,如果需要药膏记得戳我,管够。”
说完,系统便无精打采地下线了,只剩言锦一人风中凌乱。
他呆愣着,脑子里一直4D式环绕“保护菊花”四个字,以至于咽口水的时候没注意,呛了个死去活来。
吓得夫妇二人连忙扔了草来查看。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拢下一层阴影,几人抬头看去。
只见宿淮浅笑盈盈:“师兄,你昨日咳嗽了几声,我为你熬了药。”
他展开臂弯的披风披在言锦身上去,又搓了搓他冰凉的手,温声道:“夜里凉,跟我回去吧。”
不知为何,夫妇二人觉得宿淮笑得有些瘆人,忙道:“是啊言大夫,你先跟宿大夫回去吧,别着凉了。”
回去?
回哪去?
哦,回那个他要保护菊花的地方去。
言锦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就这样盘算着喝了药,泡了澡,又看了会儿书,最后在宿淮疑惑的目光下,拿出温邬为他准备的消遣时光的棋盘:“睡不着,下会儿棋如何?”
反正就是不上床。
宿淮看了眼天色,现在已经过了言锦睡觉时间许久,他不大明白言锦要做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坐到棋盘对面。
……一柱香后。
又一次满盘皆输的言锦一头磕在了桌上,他怎么就忘了呢,三生堂内宿淮的棋艺最佳,而他则是名副其实的臭棋篓子。
宿淮将棋子放进棋篓中,见言锦一直不说话,轻叹一声:“师兄,发生了什么事吗?”
“无事……”言锦嘟嘟囔囔几声,话也不肯说清楚。
夜色已深,宿淮索性将棋盘收了起来,打算直接将言锦抱到床上去休息。
忽然,他的手被人从后面拉住,一下不留神,棋盘滑落,棋子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
宿淮也未恼,而是顺着言锦的手蹲下,他轻轻拂开言锦额前的碎发,安抚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言锦道,“就是,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宿淮已经听不清了,于是凑近了些问:“师兄,你说什么?”
夜深人静,他们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言锦觉得自己手都在发抖。
他按住自己的手,移开视线,不敢看宿淮,小声道:“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憋得慌?就我回回都将你赶出马车。”
宿淮没料到言锦会说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忽然提到这事?”
“那……”
言锦深吸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揪住宿淮的领口,定定直视宿淮的双眼。
他面色酡红:“那你今晚要不别忍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让我康康]
晚点可能会捉虫。
第35章 讨饶
潮湿的吻星星点点落下, 落到眼睛上时,言锦微微眯着眼,勾住宿淮的脖子, 撑起身竭尽所能地回应他。唇齿交融间有粘腻的水声,欲望连带着风都变得燥热。
很快与言锦相扣的手送开, 转为托住他的臀部抱起走向床榻,白皙的肌肤像月光般倾泄而出, 但触感却是温热柔软的, 肌肤相贴时他轻轻颤了颤。
宿淮吻遍言锦的身体, 抚摸着, 将他禁锢在臂弯, 在浓稠的夜色里将人哄成一池春水。他趟着这春水,在喘息间抬眸看向言锦的眼睛。
那眼中已然迷蒙, 仿佛彻底沦陷, 看着他,告诉他。
来亲我。
来拥有我。
我是你的。
“师兄……”
宿淮的呼吸打在言锦的耳畔,他的身体颤得更加厉害, 脚踝控制不住地蹭了下宿淮的腰侧。
于是宿淮又低低叫了几声。
“别, 别叫了, 求你。”言锦受不住一般抬手挡住眼睛, 唇间溢出猫叫似的溢出几个字,“饶了师兄吧。”
宿淮骤然生出一股掌控这人的快感来, 他把言锦揉得愈发的软热,放肆地啃咬着,在那无暇的白皙上留下痕迹,掌中是最为炽热的地方,他勾了勾手指, 让这无法抵抗春水开始激荡。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夜都湿透了,言锦高昂着头,手指胡乱抓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口,他沐浴在雨中,被笼罩在雨的潮湿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神情中满是无助,在微凉的余韵中打着颤。
宿淮喉间溢出几声粗喘,他猛地俯身咬住言锦的唇瓣,在雨将要停歇时,房梁上有积水滴落,与雨混在一起。
“唔……”言锦又跟着颤了几下,雨夜里他们互相拥抱,发泄而出的喘息交错着。
宿淮又将言锦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言锦才渐渐地缓过神与宿淮紧紧相拥,他的掌下是一层衣料,虽然很薄,但也在证明方才宿淮的衣裳甚至没脱完。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不……”那两个字在像烫嘴的铁块一般在嘴里滚动了几下才吐出,“进去吗?”
身上的人身体又紧绷了一瞬,而后轻笑了几声,宿淮偏头亲昵地亲了亲他的眼角,温声道:“师兄别急,这里什么都没准备,你身体受不住的。”
他这意思仿佛是在说是自己想要得不行一般。
虽然他方才有一瞬间确实很想,但那是能轻易说出来的吗?
言锦此人在旁的事上往往以城墙厚的脸皮自称,然而这些情爱有关的,他实在没有经验。
虽说也算无师自通了一些事,但依然算得上是一个容易恼羞成怒的小白,甚至还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老古板思想。
他骤然涨红了脸,一巴掌将宿淮从身上拍了下去,抱着被子滚了几圈,滚到了最里侧背对着宿淮不说话。
宿淮看着好笑,也跟着滚过去,一把环住言锦的腰道:“师兄我错了。”
言锦挣了几下挣不开,只得哼哼两声表示不满。
“你理理我嘛。”宿淮道。
他软了声音,尾调往外绕了十八个弯,直接绕得言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正常一点好吗?”言锦把宿淮的手掰开,将他推着往外滚了滚。
不料没多久,宿淮又滚了回来,将言锦捞起,像两个树袋熊一般在床上滚来滚去。
言锦被他晃得头晕,拍了拍他的手腕哭笑不得:“你是小孩吗?幼不幼稚,快放开我,我要去洗澡穿衣服。”
宿淮将他放平,又一下翻到他身上去,食髓知味般用牙磨了磨他的肩头,轻声道:“好像做梦一样。”
他咬得不重又赖着不肯起来,言锦也就只能任由他去,方才折腾了一次,加上白天赶路本就疲惫,言锦很快有了睡意,想着明早起来清洗也行,虽然有点埋汰,但睡觉最要紧。
他这样想着,很快睡熟了,以为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岂料原本安分的某人又开始作乱,一路从肩头轻咬到下巴,别的什么都不做,只一味地咬,生生将言锦弄醒。
这人是狗吗?
言锦忍耐了片刻,最后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踢下了床:“你给我打水去。”
托宿淮的福,言锦做了一晚上被一群大狗追着咬的梦,第二天眼皮子底下挂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顶着满脑门的官司去洗漱。
宿淮在一脸无辜:“师兄还在生我的气?”
“你,今天别靠近我。”言锦屈指点了下他的额头,抱着水盆扬长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系统刚被言锦的怨念吵醒,她盯着眼睛都黑眼圈,想起昨夜眼前浮现的马赛克,惊叹一声,“你们做了一晚上!”
言锦脸色更黑:“你别说话。”
系统恍若未闻,再次惊叹:“一晚上!原来小说里的一夜七次真的是人类能实现的?”它化成光球飘在空中,麻溜地掏出纸笔,故作腼腆道,“可以分享一下过程吗?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素材。”
言锦看了她一眼,抓着光球塞回了脑中,长叹一声,闷闷道:“什么都没发生,就做了一晚上的梦而已。”
系统书写的笔戛然而止,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真的?”
“真的。”言锦生无可恋。
“好吧。”系统道 “你不是也不太想发生什么吗?怎么这个表情?”
这还用说吗?
干一夜没法睡是一夜,做噩梦睡不着也是一夜,前者还能吃到宿淮这个人,后者只能吃到一肚子火。
言锦将脸埋在水盆里当鸵鸟,过了半晌,哀怨道:“不划算啊——”
这一怨气一直持续到了义诊开始,很快言锦忙碌起来,更没时间理会宿淮。
而宿淮更是一反常态地没追上来,反而在义诊时听话得不行,指哪打哪动作利落,甚至乖乖的没去言锦跟前晃悠,不和言锦有过多的接触,他依旧照顾言锦,但极少与他说话。
和他玩欲擒故纵呢这小子。
言锦气笑了,甚至将自己看诊的摊子挪了挪,看谁先理谁!
就在这时,镇长找了过来,他一眼便瞧见了言锦和宿淮隔了老远的摊子,又见二人虽然在面对镇民时笑容如沐春风,但转头写药单拿药时,皆是被人欠了八百两银子的臭脸。
镇长微微一愣,脚下一转竟要开溜,然而他还未跑出几步,身旁便传来一人的咳嗽声。
他这才想起还带了个人来,忙拉了人到一旁,小心翼翼道:“叶大夫,那二位明显有事,可不敢过去添乱啊。”
“我不添乱,我是去帮忙打下手的。”叶大夫道。
“哦,对对对。”镇长一拍脑袋,他又垫脚看了眼被围住的二人,搓着手原地转了几圈,才下定决心带着叶大夫挤进人群。
“言大夫,宿大夫,这位是叶琦叶大夫,是我们古瓷镇医术最好的大夫,我带她来给二位打打下手。”镇长道,“真是有劳二位了。”
言锦连忙道:“多谢镇长,多谢叶大夫。”
“言大夫不必客气。”叶琦张望了一番摊子旁的人,帮忙的只有她一个,但言锦与宿淮是分开的,所以她得选一方,眼下言锦周围的镇民最多,想来忙不过来,于是她打算留在言锦这边。
她这么想着也正要张口,然而话到嘴边,忽然对上宿淮阴沉的双眼,她猛地一顿,竟福至心灵地对言锦道:“不如言大夫与宿大夫一道看诊,我专程负责抓药?”
正要给叶琦挪出一半位置的言锦闻言抬头:“……?”
他不大想去宿淮那边,但一共就三个大夫,两人赞同,他也只得少数服从多数,磨磨蹭蹭地搬着一堆东西挪到了宿淮身旁。
言锦原以为会有些尴尬,因为他这场别扭闹得莫名其妙但实际上他想多了,因为根本没时间处理这些杂事。
这场义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眼见着只剩下几个镇民。
言锦活动了一下肩膀,坐在一旁等宿淮收尾。他静静看着眼前的人,时间当真匆匆。
曾经他总忧心自己命不久矣,觉得过得真慢,每日仿佛生了一年的忧愁。可实际上近十年的时光也是眨眼便一去不返,宿淮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而自己又与宿淮相差了好些年,他又期望着能再慢些,最好是一日能做十年,他才能陪宿淮更久。
这样想着,摊子前连仅剩的几人也已经离开,言锦的目光下意识跟着移动的宿淮去,夕阳为眼前的人镀了一层模糊的光晕,近处是孩童嬉戏的笑声,远处有鸟雀归巢。
忽然,宿淮回过头来,于是那人的身影变成了一双包含温情的双眼。
宿淮对他伸出手,他自然而然地搭上去,被手的力道带着站起身,落进宿淮的怀中,仿佛闹了一天的别扭只是他的臆想。
“师兄,我好想你。”宿淮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喟叹一声。
言锦弯了弯眸子,笑道:“不是一整天都在你眼前吗?”
“不一样,一直没能与你说话,没能牵你的手,没能……”
言锦直觉他后面说不出什么好话,忙捂了他的嘴,对一旁的摊子扬了扬下巴,道:“那还不收拾了东西一道回去。”
宿淮握着他的手吻了吻掌心,温声道:“是,师兄,你等我一下。”
很快一切整理完毕,几人连同几个镇民一道将箱子搬回祠堂,言锦与叶琦打了招呼,便跟着宿淮离开。
他们忙碌了一日,也不急着回镇长家去,而是一起在夕阳下漫步。
二人都没说话,言锦走了一段落在了宿淮身后,他看着宿淮一顿一停的影子,忽然玩心大起,踩着影子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跟上。
他从不曾有如此玩耍的时候,一时新奇玩得忘了性,一脚踏出险些栽进田里去……
宿淮连忙一把将他捞了回来,无奈道:“你当心些。”
“我没事,就是觉着轻快。”言锦笑道,他接着宿淮的手臂向后仰,视野倒转后,只见那夕阳上耸立着群山,下面是一线天光,当真惊为天人。
他仰头看了会儿,又觉得头晕,拉着宿淮的手臂就要起身,不料他起得急,二人猛地撞到了一起,宿淮被撞到了下巴,言锦则撞到了鼻子。
“嘶……”言锦捂着鼻子,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他想站起来,不料脚下恰是田埂的边缘处,他微微用力便塌了边,重心再次不稳向后倒去。
事发突然,连宿淮也没能反应过来,被他拉着跟着滚下了田埂。
不过好在下面是一处荒地,杂草丛生,除了掉下去时言锦不当心吃了一嘴的草,其余并无大碍。
言锦呸了两声,在草地上摆着大字,他回头与身旁的宿淮对视一眼,双双笑出了声。
“今日也算是以十分精彩的方式收了尾。”言锦调侃道。
宿淮笑着将他拉起来,又摘下他头上的枯草:“嗯,是不错的一天。”
他声音温柔得像是方才所见的那一片天光,言锦看着他的笑容,眼前一亮,欢喜地挂在他身上:“你再说一句话,用刚才的声音。”
宿淮被这无理的要求逗得又是一笑:“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言锦催促道 “快点快点,天都要黑了。”
“让我想想。”
宿淮将言锦打了个转背在背上,手拖着臀往上颠了颠,随后一段言锦从未听过的调子从他口中轻哼出声。
言锦兀地睁大了双眼,宿淮竟然在唱歌!
这歌温柔而轻快,就像草原上跳动的风,与鲜花与草地与太阳一起。
就像此刻,夕阳,微风,他与宿淮。
言锦被酸酸软软撞了满怀,他勾着宿淮的脖子,也跟着他的调子轻哼,他对这首歌不熟悉,听了几遍也只记了个大概,和宿淮的哼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但两个人都没停下,一直走了许久。
就在他们准备返回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连串的声响,那声音刺耳,像是什么东西被人大力扔在地上一般。
紧接着一声尖叫划破整个镇子的宁静。
“你就只会冲我发火!你腿残废了又不是我的错!”
“多宝饭店”是古瓷镇这个小镇中唯一可称得上为正宗卖吃食的地方,平日里虽说没什么人,但也算得上一个好去处。
而此时,店外已是一片狼藉,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只酒盏先从门内飞出,砸在门口等石板,紧接着是几条板凳,哐啷几下也在石板上撞瘸了腿。
言锦慌忙赶到时,饭店周围已围满了人,只见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抱着头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尖叫,她动作灵敏,很快窜过人群躲到砸不到的地方。
饭店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怒吼:“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婆子我不认你这个孙女!”
“不认就不认!你当我稀罕吗?”小姑娘梗着脖子喊道。
很快饭店内便没了动静,小姑娘又收了气焰,再开口时,先是一段无法自控的哽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炸开了。
所有强撑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那句憋了太久的话终于带着滚烫的哭腔冲口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以为我想要你这个奶奶吗?你只会冲我发火,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说着,她就这样坐在街上哇哇大哭了起来:“你是个不好的奶奶,我讨厌你!讨厌你!”
见她哭个没停,周围人都纷纷劝饭店那人:“窦阿婆,好歹是亲孙女,再大的错也没有隔夜仇,哪能这样打人。”
“就是,这可比仇家都狠,万一砸着头可怎么办?”
有人扶起小姑娘安慰道:“小花妹妹别哭了,今晚上婶子家睡去,让这老婆子疯去。”
“真是越老越疯,难怪你那饭店要关门。”
前面几句骂声,饭店内的人都无动于衷,直到最后这句话一出,她就跟炸了锅一般,在屋内乒乒乓乓砸了一通,又走出来叫骂:“关你什么事?就算我打死她你都管不着!”
也就是这时,饭店老板的模样才完全现出。那是一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婆婆,身形比一般人都要矮小精瘦,仿佛寻常人一只手就能将她拎起来。她拄着拐杖,走得一瘸一拐,但的背却是挺直的,高昂着头,气势汹汹像是母鸡打架。
她扫视周围人一圈,忽然找到了什么,狠狠一瞪:“死丫头,丢人现眼!还不给我滚回来干活!”
其他人看不下去,纷纷指责:“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没见着她怕成什么样吗?”
窦阿婆却不理会他们,只将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敲,对窦小花呵道:“我再说一遍,滚回来!还有多少碗没洗,多少菜没择,你敢在那偷懒!”
窦小花被她看得狠狠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进了饭店。
眼见着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再打下去那小姑娘怕是要命丧黄泉,言锦正要上前劝解一二,但还未开口,就被窦阿婆用拐杖指着厉声道:“你是外地人,更管不着我家的事!”
说完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当着一众人的面,“嘭”的一下关了门,此后里面再没了动静,人群很快散去。
言锦神情一凝,还要上前敲门,被一个大娘喊住。
“言大夫算了,她家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大娘坐在不远处台阶上用竹条编织着背篓,叹了口气,“就是可怜小花那孩子,勤快乖巧,倒了八辈子霉才成了她窦家的孙女。”
她啐了口唾沫:“要我说就是窦阿婆不积德,腿才断了。”
言锦与宿淮对视一眼,也跟着坐在台阶上:“窦阿婆的腿是怎么断的。”
“嗐,摔断的呗,大雨天还撵着小花去挖菜,踩滑了摔到石头上就断了。”
“没去看大夫吗?”言锦问道。
“她哪有钱看大夫。”大娘撇撇嘴,“就她那脾气,本来就没什么人去她的饭店吃饭,摔断了腿后更是动不动就骂人,加上瘸着腿也不方便做菜,就更没人去了,我看不出几日,她那饭店就得关门。”
“可此次义诊不要银子,她怎的也不来?”
“谁知道呢?她脾气古怪的很,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叶大夫常常去照看她也没得到好脸色。要我说啊,言大夫你别管这事,省得热一身腥。”大娘收了背篓道,“回去吧,天黑了,再晚些怕有蛇出来。”
如今夜色已深,明日还得早起准备第二日的义诊,言锦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与宿淮先会镇长家,多了解些情况再来找窦阿婆。
翌日一大早,言锦又是一脸怨念地起床,无他,许久未这般干过活,腰酸背痛,怎么睡都觉得姿势不对。
宿淮帮他穿好衣服,又找了个帷帽给他戴着,言锦不愿,他低声哄道:“我瞧着今日太阳有些晃眼,你未休息好眼睛会不舒服,戴着好些。”
言锦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只得用帷帽挡住脸。他站在院子中伸懒腰,见今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心道确实是个好天气。
突然,从院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正是镇长拨来帮他们抬药草的其中一个大汉,他跑得太急,大喘了几口气,才急道:“言大夫快去祠堂看看吧,出事了!”
药材丢了。
言锦与宿淮赶到时,原本堆放整齐的药材和看诊所需之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见着几个被打开的箱子和满地的药材残渣。
“这是怎么回事?”言锦道。
叶琦先他们赶来,已经带着人将祠堂内外都搜了一遍,闻言摇了摇头:“不知道,因着是祠堂,平日里会有人来祭拜,大家又都知晓这些药材都用处,一般不会有人来动手脚,所以门一直没锁。”
这可不好办,古瓷镇人多,谁都可能来偷拿。
言锦凝眉道:“可有猜疑的人。”
叶琦遥遥看了看祠堂外,那处闪过一个瘦小的人影,她神情几变,欲言又止了片刻,忽然叹息一声,道:“有。”
言锦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有了些许猜想,但还是问道:“谁?”
叶琦深吸一口气:“窦小花。”——
作者有话说:来啦[撒花]谢谢宝子们的支持[三花猫头]
第36章 诶嘿
“抓住她!”
“快我看到小花丫头往那边跑了!”
镇长儿子这一嗓子, 把镇上清早的宁静搅得稀碎。
叶琦常年去照顾窦阿婆这件事言锦是知道的,而她本人是个十分正直的人,这一点仅从一日相处便能看出来, 按理说药材丢失这样大的事她如若知道隐情该直截了当地说出,能让她动几分恻隐之心的怕也只有窦小花。
据她所说, 窦家现在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加上窦阿婆断腿, 更是雪上加霜。近日镇外的药材贩子时常进来高价采购药材, 窦小花大约是打起来买药材的主意。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 但言锦本不打算大动干戈去找人, 小花那姑娘本就生活不易, 如此这般怕是有难言之忍,他想暂且按下此事再单独去寻。
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有聚集起来一合计, 组织了一个以镇长儿子为首的抓捕小队,势必要为言锦丢失的药材讨个公道。
言锦心中一沉,快步走出祠堂想要阻止。
只见窦小花像只受惊的兔子, 怀里死死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在街上窜得飞快, 身后跟着一串气喘吁吁的镇民。
甚至连镇长都来了, 他平日里最是和气,此刻也急红了脸:“窦小花!你站住!那些药材你放哪去了?快交出来, 别犯糊涂啊!”
窦小花三两下爬到一个草棚上,冲着下面嚷嚷:“草药我卖了!草药贩子天不亮就走了你们追不上的。”
“啥!卖了!”镇长急得直跺脚,“那可是言大夫带来的,你怎么能卖了!窦阿婆知道吗?”
窦小花:“她知道不得剥了我的皮!你们行行好别追我了,万一让她得了信, 我就死在你们跟前。”
“什么死不死的,有话不能好好说?”镇民们又纷纷劝道,“窦丫头!听话!缺吃的缺银子使你跟我们说,咱不能干这事啊!”
“你和婶子说,是不是窦阿婆又打你,你才这么做的?”
窦小花是镇上人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里在窦阿婆跟前乖得像鹌鹑,离了窦阿婆性子野得像山里的风,心眼倒不坏,就是时不时会搞出点让人啼笑皆非的乱子,但大家都让他孩子宠。
这回,她大概是被逼急了,竟趁夜摸到了祠堂内,把药材一一偷了出来。
镇民们发现时,她正从祠堂门口跑出去。
眼看就要被围住,窦小花无路可退。镇长儿子瞅准机会,直接抽了草棚下的柱子,草棚失去了支柱摇晃几下轰然坍塌,他一个箭步上前,眼看就要抓住窦小花的后衣领。
说时迟那时快,窦小花猛地回头,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张嘴就朝镇长儿子伸过来的手咬去!
“哎哟喂!”镇长儿子吃痛,下意识缩回手,“你这丫头,属狗的啊!”
趁所有人被惊得一愣神的功夫,窦小花像泥鳅一样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西山密林。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没能料到,他们面面相觑片刻,才问:“怎么办?那林子进去了可不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且不说药材,她一个丫头片子在里面出事了怎么办?脾气又倔得像头驴,不肯好好听话。”镇长儿子呲牙咧嘴地甩了甩方才被咬的手,招呼了人道,“三个人一队,往不同方向找,互相有个照应。”
说着他们又是乌泱泱的一群人向山里压去。
“且慢!”忽然,言锦上前挡在了他们前面,“你们这样去,她更不敢出来了。”
他环视了一圈,真关心的也好,假着急的也好,加上看戏的,有大几十人,且大多是人高马大的庄稼汉子,往那一站都骇人。
“是大张旗鼓了。”镇长道,“那言大夫觉得该如何是好?”
言锦微微一笑:“我去吧。”
“你去?可是那山里……”有镇民立刻反驳,但话还未说完,便被镇长儿子瞪了回去,他道,“言大夫话都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他又对言锦道:“我和言大夫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言锦却摇了摇头,他正要说话,忽然肩上一沉,一件披风披在了他的肩上。
他眼中顿时泛起笑意,握住搭在肩上的手回头看去:“你来得好慢。”
宿淮为他系上带子,道:“我陪师兄去?”
他原以为言锦会答应,不想又见言锦摇头:“你去了我分心看你,反而更找不着了。”
他握了握宿淮的手,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放心,找孩子我可算得上能手。”
话音落下,他不顾劝阻,径直转身往山里走去。
晨雾是山峦清晨的第一美的事物,薄纱似的,从山谷里慢悠悠地浮起来,缠绕在半山腰。空气清冽,带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混合香气,直沁到心脾里去。
言锦握着一根不知打哪捡来的木棍探路,他的心情其实还算得上愉悦,并未被方才那一场风波干扰,此时甚至还能顾得上欣赏周边的景色。
系统化成光球在他周围漂浮着,身上断断续续散发出淡蓝色的光晕,她一边搜索一边嘀咕道:“你可真大方,好不容易再次积累起来的积分就用来找这丫头,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谁的命都尊贵。”言锦道,“那孩子怕人,若是组织几千上万人地毯式搜索也还好,但显然找不到这么多人,这山这么大,万一她一直躲着不肯出来,天黑了可就危险了。”
说着他摸了摸系统的头顶,安抚道:“再说范围较小,也花不了多少积分,应当还有许多剩余的,足够支撑我继续变成一个正常人。”
系统被他摸得呼噜了两声,才不情不愿扩大光晕搜索范围。
而此刻的窦小花,正蹲在一个小山洞里,大山里总是会时不时传出些声响,或许是小动物路过,又或许只是树枝掉落,可不管是哪样,在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中,都像放大了一般,极为瘆人。
她缩了缩脖子,开始认真思考,是现在出去挨顿打再认错好,还是等会儿真被山里的野兽叼走好。
反正不能是赔礼。
她将怀中的包袱紧了紧,心道,这些银子她可有大用途。
就在这时,山洞外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她猛地屏住呼吸仔细,却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却目的地十分明确,就是奔着她这个山洞来的!
窦小花慌乱张望着,见没有其他出路,只得放轻脚步往山洞深处去。但她躲的这个山洞本身较小,即便是将自己贴在山洞尽头的石壁上,也能一眼瞧见。
言锦就这样站在山洞口看她跟壁虎似地往石壁上爬,挑眉道:“倒也不必如此怕我,毕竟我长得可比山里的精怪好看多了。”
窦小花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够着头向他身后看去,来回打量着言锦,紧抿着唇不说话。
“放心,这里就我一个人,不过你若是跑出去,保不齐有百二十个等着你的。”
言锦率先一步唬住她,而后一屁股坐在了山洞中唯一干净的石块上,叹道,“许久未爬山,当真累得慌。”他又想起来昨夜的情形,忽然神情凝重起来,看来还得多锻炼,不然真枪实弹地干起来,晕过去岂不让人笑话。
窦小花没有应他的话,她心下急转,已经在思考怎么应付接下来的拷问。然而她等了片刻也未见人有动静,言锦打进山洞起便一直坐在那,他闭着双眼轻轻靠着石壁也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窦小花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主动来到言锦跟前,但她并未主动开口打破僵局,而是站在那与言锦干耗着。
“喂,你不问我什么吗?”大约半柱香后,窦小花终于主动道。
言锦闭着眼轻笑道:“问你什么?我就是来爬山看景色的。”
“瞎说,我认识你,我偷的就是你的东西。”窦小花道。
还挺理直气壮?
言锦觉得有些好笑,这才睁开一只眼瞄了她一下,慢悠悠道:“我问了你就能还给我?或是给我银子?”
窦小花抱紧包袱后退几步:“你休想!”
“那你还让我说什么?”言锦无奈一摊手,“得了,现在我得了空闲,干脆咱俩一道唠唠家常?平日里都没什么人与我说话。”
他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成功哄骗了初出茅庐的窦小花。
她见言锦当真没有动手抢她包袱,挪近了几步:“你想聊什么?”
言锦凑近了做出闲聊的模样:“实不相瞒,我也想开个饭店,但实在头脑愚笨,时常入不敷出,很想听你说说你家饭店是如何开了这些年的。”
言锦说的是窦小花熟悉的事物,且不管这姑娘到底喜不喜欢,总能打开话匣子:“其实没什么,不过是我奶奶做的菜好吃,她这辈子别的没有,就爱做些菜给人吃,可惜……”
“怎么?”
窦小花揉了揉鼻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红,她道:“可惜饭店要没了,家里没钱去买食材佐料。”
“你别看我奶奶那脾气,其实她不坏,就是脾气暴躁了些,如果有人说她菜做得好吃,她会偷摸乐一整晚。”
“不过她是真的倔,死活不用便宜的菜,那些东西就是次了些,又吃不坏人,这年头谁做生意不是这样?脾气又差没多少人愿意来吃东西,现在腿伤了不方便做菜更是赚不到钱。”
窦小花顿了顿,闷闷道:“我就是想偷点药材卖了银子让饭店继续开下去,她这辈子就爱看人高高兴兴吃个饭。”
她说完后便缩成了一团,惴惴不安地盯着脚边的草。
她本以为言锦会斥责他,不料对面听完便没再说话,而是起身轻轻拍了拍她小鸡一样埋起来的头顶。
“我倒有个补救的法子。”言锦轻笑道,“不如你做一碗面给我吃?”——
作者有话说:昨天在作话忘记说了[爆哭]明天上夹子,想控一下字数,就暂时只发三千哦,下夹子后一天会加更到九千字补上。
另外上夹子当天会放到晚上十一点更新,所以明晚十一点后再来看哦[撒花]之后就还是每晚九点六千字不会变啦[撒花]
再次谢谢各位宝子的支持!
第37章 疑问
言锦和窦小花一前一后下山时, 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远远地,言锦就看见宿淮抱臂靠在一棵树下,身影挺拔, 目光沉静地望着山路方向。
“看,我就说他会等着。”言锦笑着对身后的窦小花低语一句, 笑眯眯地伸出手。
“是是是,你赢了。”窦小花捏着鼻子从包袱里拿出一点碎银放到他手中, “就不该和你说话, 全是坑, 你这个黑心汤圆, 白瞎那么好看。”
看在银子的份上, 言锦理所当然地接下了她的评价,看上去比方才还欣喜, 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
宿淮看见他迎了上来, 很自然地伸手牵过言锦的手,指尖在腕上停了几息,视线在他和窦小花之间转了一圈, 最后落在言锦带着笑意的脸上, 心下便了然事情已经解决。
“师兄去了许久。”他道。
“陪孩子聊了会儿天。”言锦轻描淡写, 转而问道, “镇上的人散了?”
“嗯,镇长把人劝回去了。我说你会把人带回来。”宿淮说着, 目光扫过窦小花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没多问,只道,“接下来去哪?”
窦小花抢着回答,声音比之前亮了些:“去我家!言大夫说要吃我做的面!”
她这会儿心里愧疚散了几分, 添了些踏实,虽然还不知道言锦说的“补救法子”具体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人应当还挺靠谱。
三人于是朝着窦家的小饭店走去。
快到门口时,窦小花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奶奶这个点儿应该在午睡,我们小点声,从厨房后门进去。”
说着她便猫着腰往后门挪,言锦看得好笑:“我们是贼吗?要这样进去。”
“别出声,奶奶最近不欢迎客人,被发现了我们三个都吃不了兜着走。”窦小花连忙道,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确认般看向言锦,“你说过吃完面帮我想办法是真的吧?”
“怎么还担心我跑了?”言锦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快带路吧。”
几人蹑手蹑脚地摸进厨房,窦小花盯着放了各类食材的案板许久,才定了定心系上围裙,然后开始生火,烧水,找面粉。
言锦和宿淮则站在略显狭小却收拾得还算整齐的厨房里,看着小姑娘忙活。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窦小花空在饭店待了十几年,并且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厨艺,或者说,低估了在两位“看客”注视下的紧张程度。
她手忙脚乱间倒了一大堆面,揉面时又加了太多水,最后切出来的面条粗细不均,下到锅里没一会儿,就在沸水里变成了一锅……面糊糊。
厨房内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窦小花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给言锦和宿淮一人挑了一碗:“不然就……将就吃?”
言锦夹了一根尝了尝,沉默片刻,连面带碗一起推到了宿淮手边:“你帮我吃了吧。”
宿淮并未推辞,将自己未动过的面还给窦小花,接过言锦的面吃了起来。
突然,就在这时,厨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本该在午睡的窦阿婆拄着拐杖,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厨房里的三人,最后定格在那锅惨不忍睹的面糊上,怒火瞬间被点燃:“窦小花!你个死丫头!又糟蹋我的粮食!还带了两个外人进来!你们想干什么?偷东西吗?!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手脚不干净,方才就听外面说你偷了人家的药材,怎么现在是不是把家里的东西都往外搬了?”
骂声又急又厉,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人脸上。窦小花吓得缩了缩脖子,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言锦见状,上前一步,将窦小花稍稍挡在身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正准备开口解释:“窦阿婆,您别动怒,我们……”
“闭嘴!”然而窦阿婆根本不听,拐杖重重跺地,恶声恶气地对窦小花吼道:“滚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丢人现眼的东西!”
说着,她竟拄着拐,一步一挪地走上前,揪着窦小花的头发拖出了饭店,言锦和宿淮正要阻止,便被这老太太三两棍打了出去。
饭店大门紧闭,连后门都被人落了锁,窦小花敲了一阵门却无人应答,一下气得直跺脚。
她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憋了回去,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对言锦道:“你看,她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肯好好说话。”
说着,她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事情都这样了,咱俩那个约定咋办?”
“别着急,让我想想。”言锦也跟着坐在台阶上,仰头看了看天,又将宿淮拉过来一起坐着,三个人就这样并排着各有心事不说话。
“你想出来了吗?”
“这不正在想呢。”言锦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忽然他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办?我这碗面可没吃到。”
窦小花:“我晚上再做一碗,偷偷给你端去?”
言锦摇头:“你得补偿给我。”
“我怎么补偿?”窦小花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将那颗石子碾得馅进了地里,再抬头时突然对上眼睛笑意吟吟的一双眼。
她心下一个咯噔,又偏头看去,宿淮也正看着她,不过与言锦不同的是,他更冷一些。
言锦和宿淮都没说话,但窦小花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心中狠狠跳了几下,一股酸意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撇了撇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言锦你混账,套路我,你就是想要我的银子。”
“我只说你给我煮一碗面,我便告诉你个补救的法子,也没说不要银子啊。”言锦笑道。
于是窦小花哭得更大声了。
言锦也没安慰她,就全程微笑着看她哭,果不其然,不出片刻,窦小花便哭不下去了。
言锦看了看天色:“还没有半个时辰,你就不哭了?我还以为要等上几个时辰呢。”
“好了,赖也耍了,哭也哭了,我陪了你一上午,还去山里寻死吗?”言锦问道。
窦小花偏过头去不理他。
“别气了,来,我告诉你法子。”言锦蹲在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现在,你将银子送到叶大夫手中,我会请镇长告诉所有还需复诊的镇民们前往叶琦大夫处,那些银子便是给叶大夫的补偿,此外我也会休书一封,请人再运些药材来。”
“那我的饭店怎么办?”窦小花闻言一蹦三丈高,死活不肯。
“义诊没法继续,我们离开后,叶大夫那缺一个帮手,可去问问她聘不聘你,我想应该是要的。”言锦道,“如此,你可赚些银子,也能跟着叶大夫学些医术,帮阿婆保重身子。”
“可是……”窦小花犹豫了。
“此事没有第二种解法,小花,即便再穷也不可用偷窃之物,人贵自重,你若是都这般轻待自己,往后还有谁会看重你?”言锦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现在已过了午膳的时候,镇民们吃饱喝足后又开始活络了起来,因着早上那闹得人尽皆知的事,他们路过窦家的小饭店时都会探头看一眼,然后指着窦小花窃窃私语一番。
窦小花坚持了一阵终是撑不下去了,她问道:“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现在把银子还回去还来得及吗?”
言锦与宿淮对视一眼:“这就看你在叶大夫那做得如何了。”
他伸手揉了揉窦小花的头:“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比你做得好就是了。”
头发被揉得一团乱,窦小花觉得自己应当生气的,但言锦的声音太轻了,她听得鼻子有些发酸:“言锦,有没有说你很讨厌?”
言锦挑了挑眉:“你是第一个。”
窦小花一个躲闪从他手底下逃掉,抱着包袱往叶大夫的医馆方向跑,跑了一截又倒回来,对言锦做了个鬼脸:“那一定是你没听到。”
“嘿!这丫头真是鬼。”言锦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事情基本已经解决,言锦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他想回头叫宿淮一道回去,不想还未转身,身后便贴上来一个人。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裳传来,宿淮环住他的腰身,在耳边低语:“师兄,你将窦小花和镇民们都安排妥帖了,那我呢?”
言锦被宿淮从身后抱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宿淮稍安勿躁。
而后他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注意的间隙,言锦迅速转过身,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一触即分,快得像蝴蝶掠过花瓣。
“这下满意了?”言锦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争风吃醋。”
宿淮耳根微红,但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将下巴抵在言锦肩头,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股心安:“师兄忙了一上午,眼里都是别人。”他顿了顿,又低声道,“而且给我的面……还很难吃。”
言锦失笑,心想那锅面糊糊确实堪称灾难,但此刻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揉了揉宿淮的头发,触感柔软,像抚摸一只大型犬科动物。
“那碗面你吃不下去,不然我回去给你重新做一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感受到宿淮身体微微绷紧,才笑着接下去,“正巧我还未用午膳,与你一道吃了。”
宿淮回想起先前言锦炸厨房的经历,心下忧郁,思考该如何委婉地劝谏言锦远离厨房,但当他见着眼睛亮晶晶的一双眼时,什么劝谏三十六计全抛在脑后,选择附和道:“那便有劳师兄。”
言锦看得好笑,也不再逗他。他牵住宿淮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走吧,回镇长家,折腾这大半天,也该歇歇,然后好好陪陪你,可好?”
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小镇街道上行人渐稀,偶尔有熟识的镇民向他们打招呼,言锦都一一含笑回应,宿淮虽依旧话少,但紧抿的唇角也柔和了许多。
两人正享受着这静谧时光,言锦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条偏僻小道的草丛里,似乎蹲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约莫十岁上下,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正低着头,双手在草丛里急切地翻找着什么,浑身脏污,身形十分瘦弱。
言锦觉得这小孩看着十分眼生,不像是镇上的孩子,而且那衣衫褴褛的模样,大约无人照料。
他微微蹙眉,拉了拉宿淮的衣袖示意稍等,而后放轻脚步,朝着小孩走去,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尽可能地放缓了声音:“你在找……”
不料,话音刚出,那小孩便如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沾着泥污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戒备。
他看到言锦靠近,尤其是言锦身后还跟着一个清清冷冷的宿淮,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草丛深处跑!
这反应让言锦始料未及,下意识地就追了上去。他身手敏捷,几步便拉近了距离,伸手想轻轻拉住孩子的胳膊:“哎,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见言锦追来,更是惊慌失措,情急之下,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土,看也不看就朝着言锦的脸扬了过去!
“师兄小心!”宿淮的几乎同时响起。
言锦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黑沙土瞬间扑了上来。眼睛传来一阵异物感,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立刻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那孩子像只灵活的兔子,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师兄你感觉怎么样?”宿淮连忙上前。
“咳……咳咳……”言锦被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他眨了眨眼,挤出几滴眼泪,觉得干涩的感觉消散,才道,“我没事,不当心罢了。”
他遥遥望了眼那小孩逃离的方向,又对宿淮道,“走吧先回去。”
回到镇长家,镇长听闻事情解决,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道谢又是安排茶点。言锦与镇长寒暄几句,用完午膳便以需要休息为由,带着宿淮回到了暂住的房间内。
他们住的这间房旁边有一个单独辟出来的小院,大约是盛夏时节用来乘凉的地方。
院子清幽,树洒下满地荫凉。言锦搬了跟长凳,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倒了两杯清茶晾着,将其中一杯推给宿淮。
宿淮接过,并不急着喝,而是去打了盆热水帮言锦擦干净脸,又找镇长拿了皂角,解了他的头发放进热水中清洗方才混进头发中的沙土。
言锦慵懒地眯起眼昏昏欲睡,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师兄,”宿淮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待窦小花,很是耐心。”
言锦睁开眼,看向头顶的宿淮,见他神色平静,才道:“她本质不坏,只是一时糊涂,走了弯路。能拉一把,何必推一把?况且,”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看到她,有时会想起曾经带孩子的鸡飞狗跳的生活。”
那个让他鸡飞狗跳的人是谁不言而喻,言锦这棒槌,自个高兴了便开始找别人的痛处。
宿淮将他的头发从水中捞起来,用棉布包好扶他坐起来,在言锦将要起身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怀中,从身后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咬了下去。
庭院里静得只剩下风吹过叶梢的细碎声响。言锦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向后仰去,脊背轻轻撞上宿淮温热的胸膛,还未完全擦干的水珠便从发梢滚落,洇湿了两人相贴的衣襟。
他的视野里是庭院上方被屋檐框出一方湛蓝的天,几片云慢悠悠地飘过,而感官却全然被身后的人占据。
宿淮的呼吸比平日沉,拂在他颈侧,与他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混在一起。他能清晰闻到宿淮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自己发间残存的水汽和皂角的淡香,在午后的微醺暖风里,发酵出一种令人晕眩的暧昧。
言锦刚想开口,随即,宿淮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那不是一个算得上温柔的吻,更像带了点惩罚的意味。
这个人怎么就欠呢?抛下他,进山也不带着他,还专戳人心窝子,偏生他又喜欢得不行。
宿淮的牙齿带着些许力度碾过言锦的下唇,引得他轻嘶一声,随即,那力道又化作了绵密而潮湿的侵袭,舌头灵巧地撬开微启的齿关,长驱直入。
言锦被动地承受着,鼻腔里满是宿淮身上的气息,混合着皂角淡淡的草木香气。他被宿淮牢牢锁在怀中,更觉得那股热意从相贴的地方一路灼烧到了四肢百骸。
他想挣扎却浑身无力,而那吻在最初的掠夺后,竟渐渐变得缠绵起来,是一种带着近乎贪婪的吸吮。
院中静极了,只有细微的水声和压抑的喘息声交织。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言锦仰着头,眼中是宿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言锦大约在这个吻里琢磨出了什么。他原想为自己那句无心的调侃辩解几句,此刻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只能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偷吃的那晚桂花蜜汤圆,感觉自己和那些软软趴趴的小团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他在宿淮怀里软成了一滩春水,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个湿润而绵长的吻抽走。
宿淮察觉到了他的软化,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许力道,转而用掌心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
他并没有更近一步的掠夺,只是维持着这个若即若离的触碰,用唇瓣缓慢地摩挲着那片被轻咬过的柔软,水珠又沿着言锦的脖颈滑下,没入衣领,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
他的吻也从唇上移开,沿着唇角,一路细细碎碎地啄吻至耳际,最后,含住了那泛红的耳垂,用舌尖轻轻舔舐。
“……师兄。”宿淮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我可是很小气的。”
他应的是先前去京城时,和言锦坦白心意后,言锦夸他大方的话,但言锦此事已经被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早已将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晕晕乎乎的,只知道顺口哄人:“是是是,你最小气。”
宿淮:“……”
他觉着自己今日大概要被气得气血上涌。他环在言锦腰间的手骤然用力,将人直接翻了个面,言锦坐在他大腿上,二人面对面交换着呼吸。
宿淮又咬了咬他的唇瓣,手探入了微敞的衣襟。
言锦浑身一颤,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整个人都瘫软在宿淮的怀抱里,他还保留些理智,轻轻推攘着:“进屋去,别在这。”
宿淮却将他搂得更紧:“院里没旁人。”他的声音含混在两人紧贴的唇齿间,带着灼人的气息,“师兄不疼我了吗?”
言锦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镇长一家的说话声。
“有……有人。”他想从宿淮身上下去,却又被那作乱的手撩拨得浑身发软,推拒的力道早已失了气势,倒像是欲拒还迎的轻抚。
“不会进来的。”宿淮咬了一下言锦的胸口,道:“师兄,我涉猎未深,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言锦喉结滚动,微微仰头,露出白皙的脖颈,他压制住喘息湿法早已披散开来,他蔽体的白衣已被水润成了半透明的模样,甚至能隐约瞧见宿淮顺着言锦的脊背下滑的手,那微凉的指尖游荡过尾椎骨继续向下,轻轻抵住花蕊。
言锦顿时恼羞道:“要问便问。你又不进来,做什么非要挑这个时候撩拨那处?”
宿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加深了这个吻,比先前更添了几分蛮横的占有,仿佛非要在这庭院之中,逼出他更多破碎的呜咽和颤抖。
微凉的风拂过言锦的身体,却丝毫吹不散他周身蒸腾的热意。言锦仰着头,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只剩下身后那手指强势的存在感。
偏在这时,宿淮开口了,问出了方才一直未问的问题,他俯在言锦耳边,喟叹一声,哑声道:“师兄,你说我们这算不算……”
言锦猛地睁大了眼睛,浑身收紧,他心中预料到宿淮想说什么,忙要阻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宿淮凝视着他的模样,不顾阻拦,他拖长了尾音一字一顿道:“白、日、宣、淫。”
树影猛地轻颤,将这一方院落尽数遮掩,只余下愈发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在寂静中疯狂鼓动。
言锦呜咽出声,他猩红着眼,满目委屈:“你死定了宿淮。”——
作者有话说:来啦,非常感谢宝子们的支持![撒花]
第38章 惩罚
暮色四合, 夕阳渐渐变得清冷,夜晚开始蔓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屋内烛火跳动, 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宿淮躺在床上,手腕被发带松松地绑在床头。言锦的手停在他的腰间, 能感觉到指尖下紧绷的身体。
空气有些闷热。宿淮的呼吸变得沉重,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言锦低头时, 发梢扫过他的下|腹, 那处的肌肤立刻绷紧了。
汗水从宿淮的腹部滑落, 沿着线条的缓缓流下。言锦自下而上地抬眼, 目光追随着那滴汗珠, 看着它没入密林。他的手指在宿淮那处轻轻划过,感觉到身下的人微微一颤。
烛光晃动,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动了一下。发带在宿淮手腕上变得更松, 几乎要脱落下来。
言锦的指尖停下,不再移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里的温度。这个停顿比任何动作都更让人难耐。宿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夜色渐深, 烛芯又轻轻爆了一声。
宿淮终是按捺不住, 喊了一声:“师兄……”
“闭嘴。”言锦支起上半身, 擦了擦唇角的水渍,他的脸已经红得像是要滴血, 但仍然没有放过宿淮,“这就受不住了?方才是谁非要在院中胡来?”
“惯了你许久,都忘记谁是大师兄了?”他拍了拍宿淮的脸,捏住下巴抬起,“看着我。”
宿淮听话地看向他, 睫毛轻颤,看着好不可怜。言锦却被这眼神看得心脏乱跳,他在心里默默扇了自己一巴掌,跳什么跳?如此轻易就心软了,以后怎么过?
“说,听不听话?还乱不乱来?”言锦道。
他骑坐在宿淮身上,自以为气势拿捏得恰到好处,岂不知仅仅是他眼尾的一道红便娇嗔得像是在撒娇。
当真是毫无自觉。
宿淮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疯长的暴戾,乖乖应道:“再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言锦满意地哼哼两声,手腕又上下动了动,在人即将到达顶点时猛地停下,如此这般行径已经重复多次,身下人发出一声急促的粗喘,手臂紧了紧,想要挣脱发带自己动手。
“啧,再动,你三个月别想碰着我一下。”言锦道。
话音方落,便感受到掌心的物件轻轻跳动了一下,他呆愣一瞬,瞬间整个人像是烧了起来,一双清亮的眸子也被生理性的眼泪变得迷蒙,他刷的一下松开手,向后撤了撤,故作镇定地跳下床。宿淮躺在床上没动,手腕上还缠着那条发带。
“难受?”言锦头也不回地问,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冷淡。
宿淮轻轻“嗯”了一声,呼吸还是乱的。
言锦走到里间解开衣带。他能感觉到宿淮的视线追了过来,像实质一样灼热。
“难受也不准动,就这样一直到我沐浴结束。”
水声响起,言锦泡进浴桶,现在四下无人,他紧抿着唇盯着水面出了会儿神,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吐泡泡。
啊啊啊啊系统!我刚才在做什么!
这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吗?
系统看着一片马赛克,气得没招了:“你做了什么倒是告诉我啊!老娘看一下午的马赛克了,连声音都听不到,我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
言锦哪有脸说出来,他光是想想方才的情景便羞得说不出话来。他在水中憋了许久才露出头来,狠狠搓了搓脸。
何至于这样害羞?
他好歹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且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夫,什么没见过,不过是一根大一点热一点的棒子,有什么稀奇的?
他可是堂堂三生堂的大师兄,就得拿出些气势来,让那愈发蹬鼻子上脸的混账小子涨涨教训。
想到这,他又回想起下午在院中时的感觉,那羞耻而有刺激的感觉一直萦绕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轻轻一激便能引得他投降。
“真是……”言锦双手捂着脸,只觉得自己怕是比沐浴的水还滚烫几分。
他喉间滚动了几下,泄出几声微不可查的嘤咛,终是受不住一般,将手伸进了水下。
真是太过分了!
月光倾泻一地,里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忽然,言锦在水下的手停住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别停。”宿淮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师兄不是要惩罚我吗?”他站在言锦身后,指尖送送勾着发带,随后发带便覆在了言锦的双眼上。
言锦咬住下唇,手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动作。热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发出细碎的水声。
“现在是谁在罚谁?”言锦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颤。
宿淮低低地笑了,目光却阴沉得可怕。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微微晃动着。
“当然是师兄在罚我。”他说,“师兄说是谁便是谁。”
操。
言锦在心中大骂,被死死拿捏了。
他们胡闹了许久,生生将一桶热水胡闹得冷了,才换了一桶新的将痕迹清洗干净。
窗外月色正好,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来,与烛光交织成一片,笼罩着相偎的两人。
宿淮坐在窗边的小塌上,言锦靠在他身前,微湿的发梢贴着他的颈窝,带着沐浴后的潮湿暖意。
宿淮取过干净的棉布巾,动作轻柔地包裹住言锦的头发轻轻擦拭。他的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地,像是在安抚言锦,也像是劝告自己万不可失控。
“累了?”宿淮低声问,手指穿过湿润的发丝。
言锦闭着眼,往后靠了靠:“有点。”
他的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慵懒,像只晒足了太阳的猫。宿淮的唇角微微上扬,继续耐心地为他擦拭头发。
他的动作始终轻柔,指尖偶尔擦过头皮,带来一阵舒适的麻痒。言锦不自觉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宿淮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我在看书,你忽然从院墙翻进来。”
言锦轻轻“嗯”了一声:“你那时候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小古板一样低下头只看书不看我。”
“不是装的。”宿淮低笑,“我那时是在想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你之前说是海棠变成的精怪时,我当真信了一瞬。”
那时春光明媚,言锦病好了没多久便搬了出去,又调养了一些日子,虽说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性格使然,看上去总是生龙活虎的。
那日他为了追一只偷了他点心的野猫,翻墙跳进了宿淮的院子,尚还算得上少年的言锦神采飞扬,眉眼明亮。他穿着初见时的粉色衣衫,衣袂翻飞间带起簌簌风声,像是春日里最鲜活的那抹色彩,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宿淮的眼中。
而宿淮坐在树下,书页上落满花瓣,抬头时眼底却不见惊慌。
“你当时说了什么来着?”言锦回忆着,“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的是。”宿淮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你再这般不顾惜自己,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言锦忍不住笑了:“我就想,小毛孩子成日看书做什么,硬拉着你去市集逛了一整天,然后你便不理我了。”
那些时光仿佛还在昨日,却又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头发已经半干,宿淮换了个姿势,让言锦靠得更舒服些。他取来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对方的长发。
“后来你怎么就愿意理我了?”言锦忽然问。
宿淮梳头的手顿了顿,回想起少年心事,轻声道:“因为你太缠人了。”
“胡说。”言锦轻笑,“明明是因为我蹭了三个月的饭。”
宿淮手上动作一顿,无奈地看向他。这人说话一向不看氛围,方才还温馨的对话忽然就因“蹭饭”变了味道。
但言锦毫不知觉,他还在努力回想当时蹭的饭中有什么让他觉得十分美味的吃食,然而时间太过久远,实在想不起来,一来二去便将宿淮抛之脑后,专心回想,将自己纠结成了一团。
宿淮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道:“师兄还是多看看我吧。”不要再看其他人,只看着他,依赖他,像那时一般想着自己,整个人都身心都是属于他的。
言锦一愣,抬眼便见着宿淮略显哀怨的一张脸,被逗得笑出了声,他重新靠回宿淮怀中,感受着对方沉稳的心跳:“行行行,只看你,这可满意了?”
宿淮淡淡一笑,继续为他梳理头发,发丝已经完全干了,柔软地披散在肩头,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放下梳子,却没有停手,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言锦的长发。
“累了便睡吧。”他在言锦耳边轻声说。
言锦含糊地应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
忽然,就在他昏昏欲睡时,感受到什么,忙起身推开窗户。
只听窗外翅膀扑棱两声,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了窗沿上。
这鸽子是三生堂独有的信鸽,一般只有出了大事才会用来传信,言锦瞬间清醒,忙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纸。
上书:温邬传信,朝堂动荡,皇帝与太后决裂,有人趁机从中作乱,民间匪患横肆,多加小心。
这是殷竹霜的字迹。
言锦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他没想到方离开半月朝中局势便已变得如此严峻。
“信上说什么?”宿淮问道。
“没说什么。”言锦将信递给宿淮,忽然乐道,“倒是你,再摸下去,我的头发就要呲毛了。”
只见他原本柔顺的长发被宿淮无意识地反复抚摸,此刻已经微微翘起几缕发丝,甚至大有变蓬松炸成一团的趋势。
宿淮正看着信,闻言一怔,低头看去,果然见掌下的发丝已被揉得蓬乱,不由失笑。
“是我的不是。”宿淮说着,却并未收回手,反而轻轻将那缕翘起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
言锦侧过头来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戏谑:“怎么忽然又对我的头发感兴趣了?”
“嗯。”宿淮直言道,“想私藏。”
这话说得言锦一愣,他眨了眨眼回过头去,怕脸红得吓人,没敢问想私藏什么,他觉得自己被宿淮身上的安神香熏得有点晕。
这有什么!本就是我养大的人,合该产生如此想法,而且不过是用了一样的香而已,何至于……
言锦默默唾弃自己,真没出息。
因着他不说话,宿淮也像是故意的一般没再说下去,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正心慌意乱,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要命的寂静。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像水滴落进烧好的热油中。
两人俱是一怔,言锦几乎是弹开的,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发热的耳朵,轻咳一声:“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却让言锦意想不到。
只见窦小花拧着一个食盒,笑得见牙不见眼:“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言锦看了看高悬的月亮,欲言又止:“现在?”
窦小花道:“这有什么,左右你们也没睡,正好当宵夜。”
说完她也不等言锦说话,径直走进门来到桌前,将食盒打开,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来。
“快来尝尝,我奶奶亲手做的,天下第一好吃的面!”
窦阿婆做的面?
言锦意外地与宿淮对视一眼,那边窦小花催促道:“站着做什么,快尝尝,晚了可就不好吃了,刚出锅我就放食盒里拧来的。”
“师兄身体不好,睡前不宜吃太多。”就在这时,宿淮上前将其中一碗面放到窦小花身前,只端过另一碗道,“我与他分食一碗便足矣。”
“这样啊,身体不好。”窦小花并未多想,反而开心道,“那也成,左右我有些饿了,剩下的这一碗我就吃了啊。”
她看着面碗的时候双眼放光,仿佛当真馋得不行,言锦有些哭笑不得:“吃吧,你把两碗吃了都行。”
于是两人一小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月亮吃完了两碗面。
“好吃。”窦小花满足地打了个嗝,她又想起什么,忽然道,“我奶奶说谢谢你们。”
言锦挑挑眉:“阿婆的面确实比你做的好吃得多。”
“和你说正经的呢,别打岔。”窦小花瞪了言锦一眼,“白日里她那般凶吓着你们了,我给你们陪个不是。”说到这 她又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是她的意思,不过你们就别拿这事去问她了,她不会承认的,反而会像上次那样将你们打出去。”
言锦失笑,正待说话,突然院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捉贼!”紧接着好几户人涌出,杂乱的吵闹声离镇长家越来越近。
院内三人俱是一愣。
“有贼?”窦小花猛地站起身,“咱们镇子好久没进过贼了!”说完她呐呐噤了声,忽然想起她今早才做了一次贼。
言锦与宿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古瓷镇旁的不说,民风最是淳朴,夜不闭户也是常事,突然闹贼,着实有些蹊跷。
“去看看。”言锦率先起身朝院外走去。宿淮自然紧随其后,窦小花也赶忙跟上。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很快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偏僻小路上,只见几个举着火把的镇民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骂骂咧咧。
“小兔崽子,敢来我们镇偷东西!”
“看他这脏样,肯定是外来的,咱们村里可没有这小孩!”
言锦眉心微蹙:“是他。”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他们白天在草丛里看见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他此刻更加狼狈,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污,身上那件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被扯得更开。
但他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围住他的人,嘶哑地喊着:“我不是贼!救人!我是想找药救人!大夫,你们谁认识大夫,我找大夫!”
他一边喊,一边试图冲破人群的包围,却被人粗暴地推了回去,踉跄着差点摔倒。
“怎么回事?”言锦扬声问道,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众人一见是他,忙道:“言大夫,这小崽子大半夜鬼鬼祟祟在这游荡,我都没见过他,你说不是贼是什么?”
“我不是贼!”小孩看到言锦几人,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抓住言锦的衣角,“你救救我师父,他人快不行了。”
言锦心中一动,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别急,慢慢说,你师父怎么了?”
小孩见有人信自己,忙向一个方向指道,:“就是那个破屋,他病了许久,方才忽然病情加重了。”
“没气了?”窦小花惊呼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才不是!你别胡说!”小孩骤然红了眼眶,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哭出来。
言锦却眉头紧蹙,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坟地旁那间废弃已久的破屋。那里平时连镇民都很少靠近,难怪平日里没什么人见过这小孩,平白冒出来一个人在此徘徊,定会引起怀疑。
他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小孩的额头,触手有些温热,这孩子自己也发着低烧。也是,这个天虽说不算寒冷,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衣不蔽体又住在那种地方,不生病才是奇迹。
且不论是否是贼,先救人性命再说,言锦对那几个镇民道:“无事,我先去看看情况,大家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我找镇长商议。”
镇民们面面相觑,领头的人道:“言大夫,这小孩奇怪得很,而且那边是坟地,万一……”
“无妨。”宿淮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我跟着一起去。”
窦小花也连忙道:“我也去!”
几人一合计,不再耽搁,言锦回屋拿了一应用具便由那小孩引路,快步走向坟地旁的破屋。
越是靠近,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便越发浓重。破屋的门板早已腐烂倒塌,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去,勉强能看清里面的轮廓。角落里堆着一些干草,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师父你怎么样了?”那小孩连忙上前查看。
言锦和宿淮紧跟进去。宿淮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角落。
那是一个约莫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衣服破旧浑身脏污,双眼紧闭,面色灰败,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看上去确实与死人无异。
言锦蹲下身,伸手探向他的颈侧。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凉,但仔细感受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
“还有脉息。”言锦立刻道,同时一路摸索查看,在探到那人的手臂时却是空了一边,掀开衣服一看,右手手臂竟已然残缺,断口处被一些脏污不堪,布条胡乱缠绕着,包扎得极其粗糙。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臭味散发出来,布条已经被脓血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边缘处可以看到肿胀发黑的皮肉。
伤势过重,从脉相看心中结郁已深,身体早已亏空,怕是要不好。
言锦心下一沉,暂时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他对窦小花快速吩咐道:“小花,麻烦你去找叶大夫,立刻准备一些酒和干净的布,然后请她熬些治烧热的药,如果有参片最好也拿一些来!速度要快!”
“好!我这就去!”窦小花见言锦神色凝重,知道事情严重,应了一声转身就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出多时,窦小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抱着一个包袱:“来了!你要的东西。”
言锦立即接过,将参片放进那人的口中,对宿淮道:“他内体受损过重,你帮他清理伤口,我来布针。”
画面惨不忍睹,窦小花忙将小孩拉远,又自己拿着火折子凑近了些,方便言锦和宿淮救人。
很快,天边已经露了白。
“暂时稳住了。”言锦收起金针,他忙了一夜,声音都有些虚浮。
那人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好歹能活过今日。
言锦松了口气,让宿淮和窦小花去找辆牛车将人运回去,那人伤得严重,得换个干净舒适的地方。
他坐在一旁照看着,这才有暇问那小孩:“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还发着烧,晕乎乎的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
忽然,地上的人动了动,他似乎看到了身边的人,安抚地扯了扯唇角,又说了句话,那声音当真低极了,像撑着一丝气飘出的,言锦凑近了才听清。
“青霄,阿玉的琴找着了吗?”——
作者有话说:来啦,发完捉了下虫,非常感谢宝子们的支持![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第39章 阿玉
待将那“破破烂烂”的师徒二人安顿好, 已是三日后。
镇子最东边有个许久无人住的偏僻小院,原是打算就这样荒废了,不想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愿打扰旁人, 便在窦小花道带领下,组织了几个镇民将小院收拾了出来。
言锦与宿淮过来时, 小院已被打理得差不多,虽然看上去依旧破旧, 但总比坟地旁的破屋好。
“好了, 你们就暂时住在这吧, 差什么就和我说, 和言锦说也成, 他是个大好人。”窦小花坐在石凳上看着青霄大口大口地吃包子,不由得笑眯了眼, 她大概明白自家奶奶为何喜欢看人吃东西了。
青霄就是先前那个小孩, 被言锦带回去后跟着他住了两日,直到烧热完全退去,才跟着师父搬来了小院。
他嘴里嚼着包子, 闻言抬头看了窦小花一眼, 见她对自己笑, 以为是自己吃得太埋汰, 一下红了脸。
“你看我干什么?”青霄将包子咽下去,又擦了擦嘴角, 才道。
窦小花是个直肠子:“看你吃东西好看。”这是真话,之前满身脏污看不出来,如今收拾干净后,倒真是人如其名,纯净而出尘, 那双眼睛亮得像落进了光,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来。
青霄大约是没被人夸过,尤其是没被女孩夸过,顿时脸更红了。
言锦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问宿淮道:“先前元衍说这小孩多少岁来着?十三?”
宿淮正为言锦按摩手腕,他从前两日起便心中烦躁,来古瓷镇不足半月,言锦身边便又多了这许多人,且无一不喜爱这人。
窦小花是一个,方救回来的青霄和元衍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粘着言锦。
虽说并无情爱之意,但看着言锦日日与他们说笑,宿淮忽然觉得自己又将落于他身后。
有时他会想言锦到底为何会同意与自己在一处,他这样素来没个正经的,到底能否分清楚师兄弟的关切留念和爱意,或是只是习惯了自己的陪伴?
毕竟无论他做什么,言锦都会宠着,那么对言锦来说,不拘身份也可以。
宿淮眉心紧蹙,压根没听清言锦问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切勿偏执,珍之念之。言锦那样骄傲的人,玩笑归玩笑,若当真将他困于一隅,怕是会厌恶他至极。
到底该如何是好?
若是将心思直接告诉言锦,自己的心中可好受些?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言锦开合的唇瓣上,开口闭口都是那几人,他只觉得又恼又气,捏过言锦的脸,俯身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尝出些淡淡的血腥味,才将人松开。
“你先前想吃米糕,我托周大娘的铺子留了几块,师兄随我一起去看看?”宿淮起身道。
言锦被他咬得有点懵,但又没想出哪里奇怪,只得愣愣地被宿淮牵起来离开这方小院。
他抬眸看着身前宿淮的背影,抿了抿唇,唇瓣上火辣辣的疼。
怎么回事?忽然闹脾气?
宿淮这些日子以来待他一向都是温柔克制的,虽说偶尔吃吃醋做些出格的举动,但从未像现在这般,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炸着刺。
这人有什么事没告诉他。
就在这时,言锦忽然回想起,先前宿淮说想将自己关起来的话。
这人这么多年只有两件事对自己露出过尖刺,一件便是“关起来”,当时被他插科打诨糊弄了过去,另一件就是方才,所以他下意识联想到了一处。
可是这又有何可生气的?
言锦有些苦恼,自己也没说不让他关啊。
周大娘的铺子离小院不远,他有心想问一问,奈何宿淮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回回都能赶在他问出口前出声,如此几回,一直到遇见了叶琦。
“言大夫,宿大夫,我有一副调制的药有些问题,可否请教一二?”叶琦道。
这种事言锦自然是欣然同意的,他原想着与宿淮一道去,随便把某个别扭孩子给掰回来。
然而他还未开口应下,手中便被塞了一个温热的油纸包,正是周大娘为他留的米糕。
“我去吧,米糕要凉了,师兄近日劳累,怕是身子受不住,可先回去休息。”宿淮说完便跟叶大夫离开了,甚至看都未看言锦一眼。
言锦:“………”
好嘛,还说增进一下感情,结果人自己跟着别人跑了。
他站在原地,眉毛险些拧成了麻花,心中也升起一股子无名火,捏出一块米糕愤愤咬了一口,转身回了方才的小院。
他离开时窦小花还和青霄相谈甚欢,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奇怪,人去哪了?”言锦一路找到后院去,却见着一大一小师徒两人正并肩坐在一处。
在他们跟前放了一张刚做好的琴床。
元衍抚摸着琴床,久久未曾言语。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卷琴弦来,他只有一只手,行动不便,却还是拒绝了青霄的帮助,独自一人花了许多功夫才将琴弦绑好。
“我以前是不是从未正经教过你弹琴?”元衍忽然道。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虽然流浪了许多日子,重病之下形容削瘦,又面色苍白,但身形依旧挺拔。如今将脏污洗去又换了身衣裳,坐在这么一架古琴前,当真有了些名门大家的影子。
青霄点头,一脸怨念:“嗯,师父说我太小了,死活不教我。”
元衍听着他的抱怨,一下气笑了,他用手臂勾过青霄的头,捏着他的脸到:“别一脸不服气,你以为练琴很好玩吗?超——级枯燥的好吧!”
他说这话时手舞足蹈的,整个人又从行将朽木的死气中鲜活起来。
青霄骤然红了眼眶,他别过头去:“你都答应要教我了,可不能半途而废,你以后得天天教。”
“这是自然。”元衍指尖在琴弦上勾了两下,又叹道,“可惜,阿玉的琴丢了,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以后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那把断琴有什么好找的,等我有钱了给你做几十把,每天换着弹。”青霄抹了把脸。
“傻小子。”元衍揉了揉青霄的头,沉默片刻,忽然仰躺在地上,打滚耍赖 ,“我好饿啊,方才听见宿大夫带言大夫买米糕去了,你去帮我讨一块呗?”
“我不。”青霄拒绝得毫不留情,“你怎么不自己去要。”
元衍理直气壮道:“小孩贪吃很正常,但我是大人了,亲自去要会很丢脸的,你丢一下脸又没事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放肆,青霄却气得跺脚:“没有人比你更像小孩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连碰见言锦时也低垂着头,脚步未曾停顿一下。
言锦却愣了愣,方才与青霄擦身而过时,他分明瞧见了那小孩眼眶通红,蓄了一汪的眼泪。
元衍却只愣神片刻,未去追青霄,而是独自坐在琴前弹奏起来,忽然他指尖一顿,头也未回地笑道:“脚步轻些,别惊了我的琴。”
身后之人没说话,只递了一块米糕给他。
元衍看了眼米糕,接过,揶揄道:“还以为你不会让我吃呢,一般大夫都会让我禁食。”
“你可以吃。”言锦叹道,“你活不过三日,现在看着精神尚可不过是回光返照。”
元衍身形一顿,三两口米糕下肚,他神情轻松地抚了抚琴:“也是,那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块。”
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言锦将米糕往身后藏了藏,转移话题:“你琴技不错。”
那将死之人的眼睛忽然亮极了,他得意道:“我这算什么,我有一个朋友,琴技可堪称一绝。”
天下兵器可成一派,乐器也是同理。在江湖之中,有一处专司古琴的门派名为“云深琴阁”。
十六岁的元衍,是琴阁那届弟子中最扎眼的一个。家世好,模样俊,天赋高,性格更是张扬跳脱,是师长们又爱又头疼的存在。
可最近几天,这位天之骄子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儿了。
原因无他,琴阁大考近在眼前,要求弟子们至少准备一首自己创作的曲目。元衍的基本功扎实得没话说,名曲弹得滚瓜烂熟,偏偏在这卡了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段像样的音律都抓不住。
这天夜里,他索性翻上屋顶,又一次对着空白的谱纸发呆,头上是月明星稀,山里的夜景美得像幅画。
“啊啊啊!烦死了!”他抓了抓头发,泄愤似的将纸笔一扔,在屋顶摆成了一个大字。
夜风吹过,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润气息。也就在这一刻,一阵极轻极缓的琴音,乘着风,若有似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那琴音很奇特,像山间悄悄融化的雪水,清凌凌地淌过心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
元衍瞬间屏住了呼吸,下意识侧耳倾听。声音好像是从后山琴池方向传来的。阁规明令,弟子夜间不得前往后山,尤其是靠近琴池的那片区域。
若是平时,元衍可能还会掂量一下。但此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吸引,那点儿规矩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去他的阁规!
他心一横,利落地翻下屋顶,借着树木阴影的掩护,熟门熟路地朝后山摸去。
越靠近琴池,琴音越发明晰。月光下的洗剑池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池水映着月色,泛着碎银般的光泽。池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白衣衫,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身形清瘦,脊背挺得笔直,微低着头,专注地抚弄着膝上的琴,流畅而优美的旋律,正从他指尖流淌出来。
元衍躲在一棵树后,看得有些发愣。他从未在阁中见过这个人。看身形和年纪似乎与他相仿。
他听得入了神,那人的琴技极高,每一个音都仿佛敲在他的心坎上。他连日来的焦躁,竟在这琴音中奇异地被抚平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元衍心中一动,他想绕去前面,看那人的模样,脚下却不小心踩听到了一块碎石,那碎石滚动,好巧不巧落进了池水中。
“咚——”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偷窥可不是君子所为,元衍被抓个正着,整个人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抚琴之人动作一顿,他像是被这动静吓到了,抱起琴便跑。
“诶,你等等!”元衍见人要跑,顾不得什么,忙大步追去,抓住那人的手腕。
眼前人匆匆回头,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容,肤色白皙,眉眼如画,鼻梁挺秀,唇色偏淡,整个人像是用上好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带着一种疏离的温润。
他的目光很清澈,看向元衍时虽有些惊慌,但水汪汪的像一潭暖池,看得人心里发软。
元衍一下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人,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还是挠了挠头,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道:“那个……我、我是被你的琴声引过来的!”
白衣少年挣扎了两下没挣开,他左右看了看,怕还有其他人前来,急得像是要哭了。
元衍连忙放开他:“你别急,我没有恶意,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
为了让白衣少年放心,元衍向后退了几步:“就几句,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琴音。”
白衣少年身形一顿,看了他片刻,没再逃跑,却依旧抱着琴不说话,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等他继续。
元衍被他看得更不自在,干脆走到池边,一屁股在石头上坐下:“我是内门弟子元衍,你呢?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琴弹得如此好,也是内门的人吗?刚才那曲子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作的?”
他一连串问题砸过去,像倒豆子一样。
白衣少年却始终沉默,就在元衍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阿玉。
他只回答了名字,对其他问题避而不谈。
“阿玉?”元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阁中弟子名录里没这号人,心里更好奇了。但他看出对方似乎不愿多说,便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兴奋地谈论起刚才的曲子,“你最后那段是怎么弹的?”
一说起琴,元衍就忘了刚才的尴尬,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十分自来熟的把自己的烦恼也一股脑倒了出来。
“……就是这样,脑子里一团乱麻。”元衍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拔了根脚边的草。
他说了许久,阿玉也只是静静听着,待元衍彻底停下后,才又在地上写道:“静,听风,看月。”
元衍愣住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论调。师长们总是教导他们技巧、意境和传承,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静下来,去听风,看月。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阿玉的目光看去。月光下的琴池,美得惊心动魄。池边的古树舒展着枝桠,夜风拂过,带来远处不知名花朵的暗香。他躁动多日的心在这一刻竟沉淀下来。
那一晚,他们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偶尔写下一两个字作为回应,却意外地聊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阿玉才抱起琴对他微微一俯身。
元衍这才惊觉他要离开,连忙站起来:“那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听你弹琴,或者我们就说说话?”
阿玉偏头看着元衍,少年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但他却摇了摇头。
元衍瞬间低落下来。
阿玉垂下眼眸,解了琴穗放在石头上,而后转身离去,白衣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与月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元衍拾起琴穗,怅然地站在原地。之前困扰他的曲子,似乎也寻到了方向。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今晚的月色真是美极了。
自那日起,元衍每晚都会溜去琴池,但再也没见着人,于是他学着那日的阿玉一般,寻了张极好的琴谱放在石头上。
待第二日再来时,琴谱果然不见了,反而多了一张作曲的心得,纸上的字温润柔和,与阿玉如出一辙。
元衍大喜过望,日日寻了琴谱放在那,如无意外都会得到回应,这像是偌大的琴阁中独属于二人的秘密。
渐渐的,信物从琴谱变成了其他新奇的玩意儿,只要是琴阁中没有的,元衍都会去找来,然后期待着得到回应。
偶尔若是来得巧,带着琴到琴池边弹奏,会听见山林间有清冽的琴声应和。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妙,元衍活泼跳脱,阿玉沉静内敛,性格天差地别,却在古琴这一方天地里找到了惊人的默契。
他越来越期待每一个夜晚,有时也期待着信物变为那个安静坐在池边的白色身影。
直到这日。
他的新曲终于做出,从师长处得了一通表扬,心情甚好,迫不及待的想将喜事说给阿玉听,大约是心中着急走得快些,他来得比往日都早。
然后看见了阿玉。
那晚阿玉没有抚琴,但似乎心情也不错,见着他也未像以往一样立即跑开,而是接过琴谱细细看完,唇角始终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元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在月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他的心脏忽然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酥麻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猛地愣住了。
就在这时,阿玉抬起头,将谱子递还给他,眼中带着赞许。
元衍从怔忡中惊醒。
他有些慌乱地接过谱子,耳根莫名发烫,竟不敢再看阿玉的眼睛,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那一晚,元衍罕见地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偷偷瞄向身旁静坐的阿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不知何时,阿玉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特殊的位置。
那种悸动入浪涛一般汹涌,让他有些无措,又隐隐带着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好像有点不对劲了。
元衍回忆到此,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
他从遥远的过去抽回思绪,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搭在琴弦上,低头笑了笑。
“后来呢?”言锦又轻咳几声,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了他身侧不远处,安静地听着,此刻忍不住轻声问道。
“后来啊……”元衍轻轻按住了嗡鸣的琴弦,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下去,“后来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你怕是得走了,待会儿宿大夫回来得吃了我不可。”
“他哪有那么凶?”言锦闻言哭笑不得道,“不过是爱撒娇了些。”
“撒娇?”元衍讶异地扬了扬眉梢,回忆了一番前日言锦尝试救他一命,与他待在一块时,宿淮看自己的目光,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嘀咕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还能出到这种程度吗?”
“什么?”言锦没听清,疑惑道。
“没什么,祝你们天长地久。”元衍轻笑了声。
“多谢。”言锦笑得眉眼弯弯,又问道,“那阿玉到底是何人?”
“他啊……”元衍忽然想起了什么,眉目柔和了下来,“一只胆子贼大的小狐狸。”
那日一直到天将亮时,阿玉才与元衍分开,回了自己的住处。
屋子低矮,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天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淡淡霉味。
这是琴阁最底层的洒扫下人住的地方。
现在已有不少下人起床干活,阿玉绕过其他人匆匆回房,将身上的衣裳脱下藏好,换回原本的粗布短衫,又在脸上抹了几把灰,将自己折腾成了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人。
“你回来晚了,小哑巴。”
他身后的床上坐着一个正在穿鞋的老人,那老人正是洒扫下人的头子,他穿好鞋跺了跺脚让鞋子更服帖些,这样即便忙上一日脚也不会磨得疼。
阿玉回头对老人欠了欠身,表示歉意。
“我听说近日有人总见着元衍公子趁夜去琴池与相会,偶尔有琴声传出。”老人混浊的目光看着阿玉,“与元衍公子相会的是你吧?”
阿玉说不了话,手上比划着:他们不会认出我。
“万一呢,你这样的身份,被发现了是会有杀身之祸的。”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明年你的卖身契就到时候了,可以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小哑巴,别犯傻。”——
作者有话说:来啦!
改了一下错字[三花猫头]
第40章 天才
元衍又一次站在琴池边, 那里空无一人。
阿玉已经消失了三天。
他心中烦闷,琴技大考在即,整个宗门都在议论他这个内门大师兄此次能弹出怎样的惊艳一曲, 可元衍自己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问过白日来此练琴的同门,却无人知晓阿玉是谁, 更别说他的去向。
这日,他心事重重地走向存放古籍的藏书阁, 却在门口猛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藏书阁的大门前站了个人, 他不再似之前白衣抚琴, 而是穿着粗布灰衣, 手中拿着扫帚正低头认真扫地。
虽说衣着变了许多, 但那身形,那侧脸的轮廓, 元衍绝不会认错。
“阿玉?”元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声音里带着惊愕。
那扫地之人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他的脸被糊了一层灰, 已然看不清模样, 但依旧能从那双清润的眼中看见惊慌之色。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手里的扫帚“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转身就跑,不料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元衍一把拧住了他的后领。
“你跑什么?何至于见着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元衍道, “阿玉,你为何不再来琴池了?我一直在等你。”
阿玉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我不认识你。
“胡说,连逃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你告诉我你不是阿玉?”元衍用袖子将他脸上的灰擦干净,见着熟悉的面容后, 心中的气才消了几分。
他眯着眼捏了捏阿玉的脸,哼哼道:“再说一遍你不是?非得拿个镜子来让你照。”
阿玉抿了抿唇,低垂着头呐呐不敢说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扫地?”元衍的眉头又紧紧皱起,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怒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弹琴的手应当细心爱护,怎么能在这里做这种杂役的活计,是谁欺负你了吗?”
阿玉试图挣脱,手腕却被攥得更紧,他盯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片刻,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委屈,但很快他又将委屈咽了下去:我就是干这个的,没人欺负我,我在这挺好的。
“好什么?”元衍打断他,声音不由得提高,“你跟我来,我引荐你入内门,你这样的才华,不该被埋没在此。”
进内门?
阿玉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拼命摇头。
我不去。
他家道中落前也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也曾在尚且年幼时得到名家的赏识。
他还有不到半年就可以离开这里,到时去外面,那样广阔的天地,他可以带着他的琴去许多地方,若是累了也可寻个普通的镇子教那里的孩子们弹琴,而不是困在这琴阁中。
他比划道,内门容不下我的。
“怎会?只要有我在,没人容不下你。”元衍道,“师父最偏心我,我求求他,一定会同意的。”
说完元衍便要离去,阿玉在后面急得张了张口想将人叫回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再看时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第二日,琴技大考的结果张榜公布,毫无悬念,元衍的名字高居榜首。周围是师弟师妹们热烈的恭维声。
他却在一片喧闹中搜寻着一个人的身影,他打听了阿玉今日干活的时辰和地方,这个点应当在这附近不错。
就在这时,他猛地撇到假山后有一人影晃动,试图躲得更里面,他连忙上前想要将人逮出来。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跟着他移动。
然而他走至一半,忽然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一位老人,他俯身跪在元衍身前:“元衍公子,这边是下人们的地方,还请公子移步,不然老奴会被处罚的。”
元衍忙将人扶起,道:“老伯你放心,我只是寻个人,寻到便走。”他问道,“你可见着阿玉了?”
老人将身子伏得更深:“老奴不曾听过什么阿玉,公子请回吧。”
元衍闻言微微蹙眉,他低声道:“我明白老人家是想护着阿玉,可他那样的天赋不应该被埋没,他是顶好的人,合该受所有人的敬仰。”
“且有我在,断不会让人欺负了他,今日我便将他引荐入内门,到时他便可专心弹琴,再无桎梏。”元衍再次将老人扶起,道,“老伯,你拦着我,会耽误了他一生的。”
说完他趁着人没注意,大步绕开老人,径直走到阿玉身前,牵起他的手温声道:“阿玉,来,随我去见长老们。”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窃窃私语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针一样刺向阿玉。
“一个扫地的?”
“开玩笑吧?元师兄是不是弄错了?”
“他?他连碰琴的资格都没有吧?”
阿玉低着头,身体僵硬。
“耳听为实。”元衍无视所有质疑,目光灼灼地看着阿玉,“阿玉,弹奏一曲。让他们听听,什么才是真正的琴音。”
他这举动实在不和规矩,有人想阻拦,却被元衍一个眼神制止。
不出片刻,阿玉之事已然传遍整个琴阁,弟子们将此处团团围住,就连内门长老们也闻讯而来。
无一例外都在审视着他。
阿玉手指微微颤抖,他抬眸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元衍,缓缓坐在了琴前。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不弹这一曲,今天怕是无法收场了。
指尖落下。
所有的议论声消失,一片赞叹中,阿玉站起身。
他在原地愣神片刻,没有看元衍,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走到一边,捡起了那把被他丢下的扫帚,紧紧握在手里,指节泛白。
他入了内门,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时间阿玉的事情成了琴阁中的一段佳话。
下人房内,老人长叹一声:“天意啊,摊上元衍公子这样的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玉从床板暗格中取出自己的琴轻轻抚摸片刻,才比划道:事情已然发生,便思虑往后吧,他是好心,我不怪他。
“好心办坏事,天之骄子被宠着长大,还是太意气用事了。”老人摆了摆手,侧身躺下不再看阿玉,“去吧去吧,好自珍重。”
而另一头,长老遥遥看了眼独自等候在外面的阿玉,轻叹一声,有心劝道:“元衍,阿玉那孩子无亲无友无所依靠,你如此高调行事,会给他招来祸端的。”
“如此天才被埋没岂非更可惜?”元衍大声道,“从今日起,他与我同睡同吃,我就不信有人能伤到他。”
长老们皆是惜才之人,收了阿玉也无可厚非,很快阿玉便被接入了长老弟子的住处。
在这里他见着了另一个人——元衍的师弟元明。
几位长老的弟子皆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原先只有元衍和元明二人,现在多了个阿玉。
这位师弟是个十来岁的半大毛孩,却已然有个眼高于顶的气势。他与元衍不同的是,元衍待人一向和善,又乐于助人,元明则是个尖酸刻薄的,说话毫不留情。
“你就是那个扫地的?”元明上下打量了一番阿玉,嗤笑道,“也不怎么样,畏畏缩缩弱得像个姑娘,没有半点男子的模样,你怎配得到大师兄的赏识?”
阿玉抱着自己的琴在院门站了许久,才踏了进去,他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元明,想了想还是出于礼节微微欠身。
元明却依旧十分不满:“既然来了这,不管你比我大几岁,我也是你师兄,只行礼是何意?当真没有半分教养。”
阿玉双手抱着琴,没办法打手语,但元明不放过他,绕着他走了一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原来是个哑巴。”
“听师兄说,你的曲子都是自己做的?一个话都不会说的低等下人也懂得作曲?你别是在哪见着了师兄的谱子誊抄的。”
此话一出,阿玉抱着琴的手紧了紧,眉心紧蹙。
“哟,还生气了。”元明乐道,“哑巴生气是要啊啊啊啊地叫吗?”
就在这时,元衍的声音骤然在院门口响起:“元明!闭嘴!”
元明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这位祖宗别的不怕,就怕自家大师兄,但脸上仍带着不服气。
元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先是将阿玉护在身后,然后看向元明,目光锐利:“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阿玉岂容你质疑?他的曲子连长老们都赞不绝口,你是在质疑长老的眼光,还是质疑我?”
“我不是……”元衍甚少这般生气,元明又是被吓得一激灵,连忙否认。
“不是什么?长老托我教导你的为人,我往日里便是这般教导你欺负同门的?”元衍厉声道,“去抄十遍阁规,晚膳前交给我。”
元明张了张嘴,在元衍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再顶撞,只小声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他真的不说话嘛……”便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
元衍这才转身,看向脸色苍白的阿玉,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带着歉意:“阿玉,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
阿玉轻轻摇了摇头,比划着:没事,他说得对,我确实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又如何?”元衍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比任何人都好,从今日起,你搬来与我同住。”
阿玉惊愕地抬头,连连摆手。
元衍却已下定决心:“就这样定了。我那间屋子宽敞,再加一张床榻绰绰有余。你我同吃同住,一同练琴,我看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他不由分说,直接拿过阿玉的包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此,元衍与阿玉几乎形影不离。
元衍待他极好,衣食住行无不关照。但不知为何,阿玉也只是浅浅一笑,反而时常看着外面的天空出神。
这日阿玉正靠在院中石桌上打着盹,阳光将他温柔地包裹着。他侧枕着手臂,脸颊被挤得微微嘟起,平日清瘦的线条此刻显得格外柔软。
忽然他觉着脸上有些痒,迷迷糊糊想挠一挠,不想挠到了一手的绒毛。
“!!!”他猛地惊醒,却听身旁传来轻快的笑声,元衍抱着一窝小兔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一笑手臂便松了些,小兔子们纷纷挣脱向前跳去,好巧不好的,全跳在了阿玉身上。
小兔子们分别挂在阿玉的头上、胸口处、手臂上,连腿上都挂了两只,加上他懵懵懂懂睁大点双眼,看上去倒是被兔子欺负了一般。
元衍忙将他解救出来,笑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晒太阳。
阿玉又比划道:你哪里来的兔子?
“后山抱回来的,有几个混小子把母兔捉来吃了,我看这一窝小兔子可怜,就抱回来给你解闷。”
说着他瞧了瞧阿玉的神色,见他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微微一愣:“你不喜欢兔子吗?”我还觉得与你挺像。
阿玉摇了摇头。
“好吧。”元衍将怀里的兔子放在地上,凑近了些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阿玉想了想,用手在头顶上做了一对耳朵的形状:小狐狸。
狐狸后山是没有的,但元衍自会想到法子。
他寻了一块上好的木头,精雕细琢地雕了只巴掌大的狐狸,给阿玉做成了新的琴穗。
此事他本做得悄无声息,不料被突然进院的元明见着了。
元明顿时气得要跳起来:“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的手怎么可以用来做木雕!平日里连切蔬果都不会让你亲自动手,仔细养护了这么多年的手!你竟然握着刀给那个哑巴做木雕!”
他显然是气疯了,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师兄你要继续弹琴啊!你管他开不开心做什么!”
他这一叫,生生传到了阿玉的耳朵里。
然后元衍史无前例地看到了阿玉着急的模样,他看得开心,唯一可惜的是阿玉没叫过他师兄。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将阿玉堵在琴室内,一副无赖的模样道:“叫我大师兄。”
阿玉穿着一袭白衣,瞪圆了双眼,活像一只受惊的毛茸茸的大白兔,他歪着头看了元衍一阵,似乎颇为苦恼:我不会说话,你忘了吗?
“别皱眉。”元衍点了点他的眉心,道,“我当然没忘。”
“叫不了就用做的。”元衍理直气壮道,“比如拉我一次手就当叫一次师兄。”
他期待地看着阿玉,然而一向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哑巴十分害羞,只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期望落空的元衍不满地“啧”了一声,一把握住他的手,自顾自道:“就这样定了。”
阿玉没料到这人会变得如此独断专行,忙要比划,但元衍这个棒槌像是故意般,没回头看他。
这人怎会如此幼稚?
阿玉眼中全是疑惑,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停下脚步,将元衍拉住。
“有事?”元衍挑眉道 “我刚才说了,叫我的时候要做什么?”
阿玉眨了眨眼,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那意思是已经握住了,算是叫了师兄。
元衍却耍赖:“那不算,那是我主动的。”
他见阿玉愈发不解,轻咳一声道:“你不是还有一只手吗?”
还有一只手该怎么牵?你又不放,交叉手臂会打结的,总不能像小孩那般面对面牵着。
阿玉咬着唇纠结许久,迟疑地看了眼元衍,试探性地将另一只手覆在了元衍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这样便像是他捧着元衍的手一般。
但阿玉毫无所觉,他自下而上地抬眸看向元衍,目光清澈:现在可以了吗?
元衍顿时被他看得红了脸,偏头看了看天,小声道:“可以了。”
于是在元衍的忽悠下,他们手牵着手回了小院。
然而,元衍这般毫不避讳的偏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浪。
那最初的惊叹赞扬,在嫉妒和不解的发酵下,慢慢变了味道。
“大师兄真是被他迷了心窍,走哪儿都带着那个哑巴。”
“一个扫地下人,凭什么得到大师兄如此青睐?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吧?”
“我看他的琴技也就那样,定是大师兄心善,故意抬举他,把好的谱子给了他,不然他一个哑巴,懂什么作曲?”
“就是,若非大师兄引荐,他连外门的门槛都摸不到,能进内门,全靠大师兄提携!”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的蚊蝇,不敢在元衍面前嗡鸣,却总在元衍被长老叫走,或是暂时离开的间隙,精准地钻入阿玉的耳朵。
起初,是他练琴时,隐约飘来的窃窃私语。后来看渐渐的演变为鄙夷目光和刻意提高的议论。再后来,连分配补给的弟子都会“不小心”少给他一份,或是在他经过时,故意将水洒在他看的琴谱上。
元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一向视元衍为所推崇的人,是与他最亲密的师兄,他本以为会与师兄一起成为闻名天下的琴阁双雅,结果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原本属于他的关心全给了阿玉。
是以只要元衍不在,他便会对阿玉极尽嘲讽之事。
这日阿玉正拾了院中的落花,打算擦拭干净上面的泥土放在房中。他原想打扫院子,但元衍会自己做,不许他拿扫帚,怕伤到手。
起初二人还因此事起了争执,现在的阿玉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然而他拾完花正准备进屋,抬眼便见着元明领着几个弟子直奔自己而来。
元明道:“哟,又一个人了?离了大师兄,你是不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阿玉脚下未停继续往里走,如以往一般没有理会他。
“啧啧啧,还拾花呢,这拿扫帚的手,现在来碰花,后面又碰琴,可别玷污了这圣洁之物。”另一人笑道,“大师兄怕是让你来做杂役的吧。”
阿玉眉心微蹙,手上一顿,终于有了反应,他忽然回头看向元明:你就这样带着他们来侮辱元衍?
你分明知晓元衍不会看轻他人。
元明猛地一愣,嘲讽的话到嘴边生生卡了回去,他想骂阿玉让他别在那假惺惺的,更别想教自己什么,但又觉得他说得实在在理,一时没有应声,也没有阻止带来的人。
那些人看不懂阿玉的意思,又道:“别以为大师兄护着你,你就真是个人物了。在内门,靠的终究是真本事,而不是攀附谁……”
话音戛然而止,随即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小院,阿玉握着扫帚将那几个人一一打了出去,而后又看向元明。
元明头一次见他反抗,被吓得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告诉你别乱来啊。”
他本以为阿玉也要打自己,不想眼前的人只是紧抿着唇,指向院门:出去。
元明还要说什么,却在对上阿玉目光的那一瞬间熄了火。
那目光怎么说呢?像深秋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却映照着整片天空的蓝。它不锐利,不炙热,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仿佛早已洞悉了所有的喧嚣,选择了一种更深厚的力量。
眸色深沉,却清亮如洗,不会慌乱地游移,也不会刻意地躲避,没有因恐惧而瞪大,也没有因愤怒而收紧。那平静里,甚至可能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元明看着这样的目光忽然想到,这人面对他们的为难当真在意吗?他们甚至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也从未在欺负他这件事上得到快感。
他们以为阿玉会像其他人一般,抱着“内门弟子”这个身份不放,相反的,元明见过许多次这个人望着外面的天地时向往的神情。
元明心中冒出一个想法来,阿玉当真有他们认为的那般不堪吗?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灰头土脸地离了小院。
外面的人还在等他,没了阿玉,又变得嚣张起来:“诶你说他那些曲子是不是抄的别人的。”
“那我哪知道,这事儿得问元明,他与那哑巴住在一个院子里。”说着那人用手肘捅了捅元明道,“你说他抄没抄?”
元明还在愣神中,压根没听清那人说些什么,只随便应了两声便只身离去。
在他离去后,身后爆发了一道兴奋的尖叫。
“你听到没有!元明应了!那个哑巴的曲子就是抄的!”——
作者有话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