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卧室 陶天然:“要做坏事吗?”……
[如果重来一次的话, 我还是会提分手。
但在分手的那一天,我想好好跟你说声“再见”。]-
陶天然没想到自己会哭。
她回国以后忙得脱不开身,直至昨天约了乔之霁去工作室, 同事问她:“陶老师从过年回港岛以后,就没好好休息过了吧?”
陶天然:“我没回港岛。”
“怎么, ”同事的神色明显讶异:“不和爸妈一起过年的吗?”
陶天然的亲缘淡薄,从不觉得不能跟家人一起过年是种遗憾。于她而言, 那更似一种解脱。
只是同事的语气,令她忽然想起程巷。
想起多年前平常的一天, 那天是一个周六, 程巷软软的靠在她小腹,说起拿一根筷子去买糖油饼的童年往事。
接着程巷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陶天然我跟你说, 一根筷子其实挺长的。挤一挤的话, 串六个糖油饼,也能串得下。”
“我妈两个,我爸两个, 你一个, 我一个。”
陶天然其实很少见到程巷的父母。
但是从程巷的语气里,很莫名的, 她第一次意识到,或许家也可以是很温暖的存在。
养育出了这样的小巷的家, 可以是很温暖的存在。
于是,在她人生里又一个普通的周六早晨,很莫名的, 她出现在了程巷父母家的巷口。
她并不敢进去探望。
她只是想站在这里,往巷口张望,看看程巷曾经所说卖糖油饼的小摊, 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以前竟从未留意过。
只是,老邶城人骨子里是带一份懒散的。春节过去这许久,糖油饼的小摊竟还没开张,蒙着一张塑料布,挂一张牌子祝大家春节大吉。
陶天然准备走了。
可是,她撞见了拎着一袋糖油饼站在那里的程巷。
陶天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哭。
毕竟,马主任给她打电话通知程巷死讯的时候,她没有哭。
站在殡仪馆外远远眺望着程巷葬礼的时候,她没有哭。
甚至当她问出那句“你是小巷吗”、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馈时,她也没有哭。
她喝很多的酒,感到胃部一阵烧灼的痛感,可她从没有哭。
原来,陶天然心想,哭的感觉是这样的。
人的泪腺只会被真正普通的事物击中,普通到像从你的回忆里新鲜掏出来的一般。
普通到你曾以为那样的一??x?个个时刻,是你人生里无需留意的寻常。
中国古诗词浩瀚汪洋,原来里面最伤的,不过简单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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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巷从没想过陶天然会哭。
诚然她作为程巷倒在雪天斑马线的时候,她想过:多遗憾,她甚至没看陶天然为她哭过。
她作为余予笙坐在咖啡店的时候,她说过:陶老师,像你这样的人,好想看你哭哦。
可当陶天然的眼泪真正打落在她手背,她感到的是难以置信、惶恐、甚至是一种气愤。
她问陶天然:“你哭什么?”
为什么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去世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葬礼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去世三年以后,在我给你买的压缩饼干都过了保质期的时候,你却莫名其妙的哭了。
到底搞什么啊陶天然?
陶天然低低的说:“放手。”
程巷紧紧攥着她细瘦的手腕。
陶天然用力一挣,程巷的指间便空了。陶天然风衣下摆撩动的匆匆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了胡同转角。
程巷垂头站在原地,良久,将右手抬起来,很用力的反反复复擦拭着虎口。
方才陶天然的眼泪打落在这里。
原来那么冷的人,眼泪也是烫的。
一位大妈骑着自行车路过她身边:“姑娘,站着发什么呆呢?你这糖油饼怎么拿袋子装啊,再闷一闷可就不好吃了。”
程巷抬眸,一声“刘大妈”哽在喉头。
哦,不能叫。
她早已不是程巷了,又怎么会认识在这胡同里住了一辈子的邻居大妈呢?
于是她只是抬着眉眼笑笑:“谢谢您。”
拎着糖油饼往自家的四合院走去。
走到门口却又不敢敲门,就那样直挺挺站着,春日的阳光烫在她后颈,令她后脖根发紧。
恰好这时马主任走出来,一边扭回头抱怨程副主任:“没开没开,都跟你说了那家糖油饼摊还没开呢,非要我去看什么看……”
说话间,撞见了门外的程巷。
程巷勉强扬了扬唇:“那什么,我刚好在附近办事,以前听程巷说您二位爱吃这个,我便买了点带过来。”
马主任接了她递上的袋子。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马主任叫住她:“哎,姑娘。”
程巷回眸。
“小巷她,”马主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程巷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些小动作,其实是跟马主任学的。马主任问:“她还跟你说过我们的什么?”
程巷笑了。
她站在越过四合院灰瓦屋檐打来的一束斜斜阳光里:“她说程副主任天天在家拖地,抱怨你的头发到处掉,你就很得意的说掉了这么多,你的头发还是浓。”
“她说每次你感冒,程副主任都会瞒着大夫,悄悄给你买一个冰淇淋,说这样能降体温,说他从小就这么吃。”
“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每次出门去胡同里遛弯儿,还是手牵着手。”
马主任摇摇头:“现在不牵啦。”
程巷看着她。
“我们的女儿,她连个相伴一生的人都没找着就没了。我们不能牵啦,她看了,多受刺激啊。”马主任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糖油饼:“姑娘,你吃早饭了么?没吃的话,我打了豆浆,一起吃点?”
程巷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很用力的点头,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马主任在四合院里支一张小圆桌,拿大瓷盘装了程巷带过来的糖油饼,自己打的豆浆则装在一个搪瓷大碗里,淡黄色,有很复古的国民水墨印花,谁要喝,就自己拿小瓷碗盛一碗,加多少糖全凭自愿。
马主任血糖高,她不加糖。
四合院地板上铺着小块的方砖,磨损已很严重了。四周种着槐树、枣树,还有程巷卧室里的梧桐树露出头来。其实气味没那么好闻,因为邻居大爷养的鸽子把随处都当厕所。
暖气从屋里熏出来,三人坐在屋檐下,感受着早春的阳光。
程巷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机会。
跟父母坐在一起,吃一顿简简单单的早饭。
她躺在漫天飞雪的斑马线上时,除了陶天然,想的就是这爸妈喜欢的糖油饼。因为她冷,特别冷,人一冷胃里就空,总要想一些扎实的、温暖的、能填饱自己的心和胃的。
吃完早饭,照例是程副主任收拾桌子。
马主任问程巷:“你忙么?”
程巷赶紧摇头:“不忙。”
从前在父母面前,总是很忙。忙着去跟闺蜜看电影,又或者约人去逛新开的商场,甚至哪怕自己摇晃着双腿趴在卧室里刷手机,父母敲门进来问“忙不忙”,也要拖长音调应一句“忙的呀,别打扰我——”
好像只有到了这时候,才会忙不迭的说“不忙,一点都不忙”。
能跟你待很久很久。
想跟你待很久很久。
马主任:“那你要不忙的话,就陪我扒了蒜再走吧。”
搬两个小马扎坐在四合院里,面前一个簸箕里装满独头蒜。马主任问程巷:“你会么?”
“会。”
马主任这个人,一特别讨厌叠衣服,二特别讨厌扒蒜。
从程巷小时候开始,她每次给程巷五毛钱,后来涨价到一块,指挥程巷帮她叠衣服,或者扒蒜。
所以程巷叠衣服叠得特别好。扒蒜也扒得特别好。
以前和陶天然一起租房子的时候,她就总是把陶天然的衣服,叠成很规整的小方块。
这会儿两人坐在小院里,邻居大爷养的鸽子咕咕咕在脚边漫步,马主任回身在竹篓抓一把晒干的玉米粒,撒到地上,它们就倒腾着细细的脚过来啄食。
程巷能感到马主任对她态度的变化。
从一开始对她极度排斥,因为看见她就会想到程巷。
到现在想跟她多待一会儿,待在一起却又叹气,也是因为看见她就会想到程巷。
程巷在心里琢磨:这是不是说明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要稍微走出来一点了。
马主任瞥她一眼:“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来。”
“嗯?”
“你也是,还有我们小巷最好的朋友子荞也是,总想劝我们走出来。”
“那您……”
马主任笑着摇摇头,将一个扒好的蒜头丢进袋子里:“没可能的。”
程巷低着头,指甲抠到自己的指腹。
“我们都没跟她好好说一声再见啊,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得出来的。”
告别程副主任回到家,程巷发现自己在屋里来回来去的兜圈。
抱着双臂兜圈。
咬着手指头兜圈。
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一样垂着手臂兜圈。
她是在想,她刚刚穿到余予笙身上的时候,特别想说出自己是程巷,就因为怕身边的人难过。
因为她出事得太突然,她与亲友从未有好好说“再见”的机会。
到了现在,陶天然为什么要哭?
因为回过神来了?也觉得遗憾?
甚至是……愧疚?
程巷不知道陶天然是否会感到愧疚。为不够爱她这件事感到愧疚。
别了吧,程巷想,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有人深爱,有人不够爱,爱这件事之所以让人辗转,就因为它从来不是双向箭头。
哎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替乔之霁和余予笙感到难过。
乔之霁也是一样,从未获得跟余予笙说一声“再见”的机会。
再见乔之霁,是又一次看珠宝制作进度的时候。
陶天然去了外地出差,没露面,由程巷带着乔之霁去工作室。
程巷问:“乔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么?”
乔之霁摇头:“没有。”
那枚以“梧桐”为设计主题的胸针,在渐渐成型。
两人走出工作室,乔之霁还是一副大佬样,黑长直,长款大衣配阔腿西裤,看起来神色冷淡,并没有与程巷多说一句。
她解锁自己的路虎,正欲上车的时候。
程巷在她身后主动问:“一起喝杯咖啡么?”
乔之霁转回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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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巷以前就总在小某书上刷到什么网红田野咖啡,一杯四五十,吓死她。
昆浦的工作室坐落市郊,到了现在,她坐上乔之霁的车,两人一起往前开,在窄窄的田埂上往前穿行,停在一座白色屋顶的铁皮小屋前。
下车,落座,这原木的吧椅连清漆都没上,硌着她的屁股,面前一条窄长的白漆吧台,边角处被雨水锈蚀透出铜黄的瘢痕。
程巷扫桌面的二维码,看一眼:
这些名叫【盛夏的忧郁】、【菠萝的快乐】的咖啡,到底啥味儿啊?
程巷问乔之霁:“你要忧郁还是快乐?”
哈哈,这句话问得真文艺。
乔之霁:“随便。”
程巷想了想,还是给她来杯忧郁吧。大佬都是忧郁的。
至于她自己,还是来那什么【菠萝的快乐】吧。至少她能揣测出是什么味儿的——菠萝味呗。
一杯六??x?十。好好好,至少她们坐在这景观位上,吹着初春的寒风,望着面前一大片枯黄的稻田,可能这一百二,就是为这文艺的氛围买单。
两杯咖啡送上来,杯口被抹了一圈海盐的那杯,被推到程巷面前。
程巷抿一口,有点懵:
这,也没有菠萝味啊。
她看着身边的乔之霁也抿一口咖啡。大佬嘛,总有一种八风不动的气质,她实在揣测不出,乔之霁的这杯咖啡里,有没有盛夏的味道。
程巷放下咖啡杯,舔舔唇:“那个。”
乔之霁看着她。
程巷:“你,为什么会怀疑啊?”
她想问乔之霁为什么怀疑她不是余予笙,但不知说到什么程度会触发系统,因此说得格外隐晦,跟对暗语似的。
“我没有怀疑。”乔之霁淡淡道:“我很肯定。”
“哈哈哈。”程巷道:“这不符合唯物主义价值观吧?”
乔之霁瞥她一眼:“你是来跟我谈唯物主义价值观的吗?”
“嗯……”程巷斟酌着用词:“你跟我之间,我们故事挺多的,对吧?”
看了余予笙的日记后,程巷真好奇这二人的故事。
“故事不多。”乔之霁:“你记得些什么?”
乔之霁是个聪明人。她说的不是“你知道些什么”,而是“你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你是我的家教。”
“嗯。”
“那,我们是在我房间学习么?”想想有点刺激。那年妩媚的余予笙才十八岁,穿校服和白袜子的青涩。乔之霁也不过才上大二,想必没现在这么大佬,其实她五官长得很柔,周身的气质又透着冷淡。
这样的两个人,躲在避人的房间里,嘶哈嘶哈。
乔之霁总不会跟余予笙说,背不出公式就打屁股吧。
程巷觉得,她到底继承了亲妈马主任的居委会大妈属性。她现在不想喝什么【菠萝的快乐】,她想泡一杯茶,抓一把瓜子花生,二郎腿跷起来,摆出巷口吃瓜的标准姿势。
乔之霁摇摇头:“不在你房间,在你家餐厅。”
“为什么?”
“因为那里桌子很大。你学习的时候,喜欢把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来,课本,笔记本,草稿纸,铅笔,水性笔,圆规,耳机线,口香糖,薄荷糖……”乔之霁说着微蹙了下眉:“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这点跟程巷挺像的。
陶天然也总问程巷:“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乔之霁继续说:“你家餐厅是玻璃顶,可以望见那株巨大的梧桐,春天叶子落在玻璃屋顶上,到秋天时变黄。你说我们好像是沉在水底的两个人,一仰头,看见水面的阳光和落叶。”
“然后呢?”
“然后,”乔之霁的指尖在咖啡杯壁轻轻一叩:“我发现了你的日记。”
“再然后呢?”
乔之霁的眼神很冷静,可她的嘴唇微颤了颤,说:“我吻了你。”
程巷的心脏微微麻痹起来。
她甚至不知这是余予笙的灵魂在作祟,亦或根本就是她自己的感触。
她也曾和陶天然躲在她家的卧室里,她靠着梧桐树干翻着秦子荞借她的一本末世小说,陶天然坐在她身旁,捏着手机回复消息。
初春茂密的梧桐树冠随风摆荡,哗啦啦的声音,似一阵雨落在了灰瓦屋顶上。
她用穿起球白袜子的脚尖轻碰一碰陶天然:“嗳。”
“怎么了?”陶天然的指尖顿一顿,又继续敲,飞快打完输入框里的一行字,点按发送。
程巷指指头顶:“你听,我们好像躲在水面下的两个人。”
陶天然将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那天她穿一条西裤款式的五分裤,露出两边莹白的膝盖,休息日也穿衬衫,不过没那么硬挺,稍软些的亚麻材质,领子塌下一边,露出小半截锁骨。
她一抬手,将程巷搁在床头的小小一架收音机扭开。
那收音机是马主任的街道办活动领回来的,正面印着“献血光荣”,反面印着红十字会的标志。
陶天然随手不知拧到了什么频道,里面在低低的唱一声歌,音质不好,带些微的电流音:
“安静的巷口,单车和人交错经过/
安静的巷口,移动/
安静的巷口,我还没准备好回家……”
这应该是一首有些年头的歌,民谣嗓的女歌手带淡淡哑音,听起来有些哀伤。
陶天然的视线落在程巷的唇上。
程巷这姑娘哪里都是细细的,五官眉眼都是细细的,唯独一双唇透着些丰腴。
夕阳天光透进来,在她下唇的右半边凝成一枚小小的光点。
陶天然望着那枚小小的光点:“我们像两个藏在水面以下的人,所以呢?要做坏事吗?”
程巷望着她,喉咙滚了滚,捏着手中小说的书脊。
陶天然看她一眼,坐近一寸。
她皮肤纹理里透出天然冷淡的香气,以前往往这时候,程巷已紧张到闭眼了。可今天她没有,她抬手抚摩陶天然薄削的唇瓣,用细细小小的声音叫她:“陶天然。”
陶天然说:“闭眼。”
程巷摇摇头:“我不想。”
陶天然阖上眼,略一倾身,吻了过来。
程巷手一松,指间的小说掉落在床上,哗啦啦不知翻到多少页去了。可程巷始终睁着眼,望着陶天然纤而疏落的睫,和眼尾边两粒轻轻颤动的小痣。
收音机里继续带着电流音唱:
“两个人之间的字眼省略许诺/
孤独中的快乐不能用来解决失落……”
程巷蜷缩着身子靠住梧桐树,努力睁大眼,承接着陶天然的这个吻。
怎么办呢。她甚至觉得自己只要眨一眨眼的话,眼泪就会落在陶天然高挺的鼻梁上。
随着陶天然倾身的动作,口袋里的手机一半滑落出来。
程巷哑着声音叫她:“陶天然,你的手机要掉了。”
“嗯。”陶天然闭着眼继续吻她:“不管。”
程巷舌尖被陶天然勾着,垂眸看着陶天然的手机滑出来一点、又滑出来一点,最终落在地上,嘭的一声,摔碎了玻璃膜。
程巷终于闭上眼。
陶天然动作一顿:“你哭了?”
“没有。”她伸手勾住陶天然的脖子,不让陶天然离开她的唇:“没有陶天然,我们继续。”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好似藏在落满梧桐叶的水面下安静的接吻。
该怎么说呢,程巷心想,我甚至不是因为想跟你做坏事。
而是我们躲在这偌大世界无人知晓的小角落,只有你,只有我,这件事本身,让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吻你。
为什么喜欢你这件事情,让我这么开心,又这么难过。让我在这么开心的同时,又这么难过。
程巷心想,她之所以穿到余予笙身上,或许正是因为她有这么多的时刻,能跟余予笙共情。
她问乔之霁:“是你主动吻了我,而不是我主动吻了你么?”
“嗯。”
“为什么?”
乔之霁撩起眼皮来:“因为,我来当主动犯戒的那个人。”
我不是受你引诱、或被你感动,我主动和你一起、跌堕到这红尘里来。
程巷心脏的麻痹变作清晰的痛感:“再然后呢?”
“你父母使了些绊子,我被迫退学。”
“那……”
“最终的结果,是你跟你父母妥协,继续生活在他们眼皮底下,我由他们送出国外去,再不与你联系。”
“你接受了?”
“没有。”乔之霁望向她:“我拒绝了,然后是自己考去国外的。因为很突然,准备不足,拿了全额奖学金,但没有生活费,我去咖啡馆打过工,去面馆端过盘子,去中医馆给人做过按摩。你知道如果给人按摩一个钟、休息五分钟再接一个钟的话,怎么按才不会腱鞘炎么?”
乔之霁顿了顿:“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放手。”
程巷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最终她说:“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乔之霁望着她双眼:“余予笙。”
周围稻田边的梧桐树,哗啦啦的轻摇起来。
程巷用很轻的声音:“再说一次。”
“余予笙。”乔之霁阖了阖眼,攥紧手里的咖啡杯:“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即便这样,我也没放手。”
第47章 “说啊!” “我爱你。”……
[世界给我们造就的最大假象,
是以为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
程巷感到自己眼前一黑将要从吧椅上跌下去时,第一反应是赶紧抬起自己的左膝。
妈哟,让她这次用右边膝盖着地吧!她肿得跟馒头似的左膝, 可刚好没多久。
缓缓睁开眼时,发现乔之霁半跪在她身边。
瞬间围拢过来的, 还有来这咖啡馆文艺自拍的网红、带白皮松绿围裙的咖啡馆服务生、背着手在附近视察田地的大爷、还有大??x?爷牵在手里戴鼻环的一头牛。
鼻息扫在程巷脸上,“哞”的一声。
程巷:……
“哈哈, 哈哈哈。”程巷仰躺着咧嘴:“让大家失望了,我只是低血糖。没事了没事了, 散了散了。”
“哦, 低血糖啊。”大爷失望的应一声,牵着自己的牛走了。
人群散去后, 乔之霁扶着程巷坐起来。
程巷先告诉她:“你别着急哈, 我上次进医院做过全套检查了,我这身体吧什么毛病都没有。”
就是余予笙每次见你太激动了。
“嗯。”乔之霁问她:“能站起来吗?”
“应该能。”程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嘴里问:“刚才发生什么了么?”
她是想,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余予笙的意识能暂时占据这具身体, 那样,不就能跟乔之霁对话了吗?
然而乔之霁沉默一瞬, 摇头:“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看来只要她的灵魂还占据着这具身体,余予笙就只能当个幽魂。
“乔总。”程巷实在忍不住说:“我发现你真是干大事的哈,你竟然能忍住不来找我。”
都觉得她不是余予笙本人了, 竟能忍住不来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能忍,莫不是追过顾八米的连载小说吧。
乔之霁:“因为我不敢。”
“不敢什么?”
“我怕你告诉我。”乔之霁垂眸望着田埂的裂纹,良久, 抬起眼皮来:“等我终于有能力回来的时候,我想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乔之霁凝视她瞳底:“是不在了么?”
程巷心想,乔总,这我没法回答你啊,不然我又得晕。
她只能说:“这件事吧,其实比你想象得复杂。”
她抬起一根食指,贴近唇边:“嘘。”
耳畔只有风,刮过树,刮过田野,刮过此去经年的时光。
乔之霁静静听了一阵风声,开口问:“你有办法让那个人回来么?”
“因为,我没有办法拥抱一阵风。”
******
乔之霁送程巷回程的路上,两人陷入沉默。
程巷下车,关上车门时微微弯下腰打招呼:“乔总,下次见。”
乔之霁压压下颌:“嗯。”
程巷抬腿上楼,心里有些烦闷。
她该怎么告诉乔之霁,她没办法让余予笙回来呢?有些话,出口就是残忍。
她蜷起一条腿坐在床边,摸出手机,给易渝打电话:“陶老师去出差你就知道差遣我,这项目的分成是不是大部分该给我啊?”
她心里堵,就想找人说话,揪了自己身边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都给你。”
“啊?”
“陶老师之前就签了合同,这项目她分文不取。”
程巷顿了顿,指尖在床单胡乱划个圈:“装什么高风亮节啊。”
“其实吧。”易渝啃一口苹果。
“你不会在秦子荞家呢吧?”程巷警惕起来。
“没有,哪儿能呢。”
“我都听到秦子荞的声音了!”程巷拎高音量:“她让你别坐她床上啃苹果!苹果汁都溅床单上了!”
“那我用汉白玉雕张冬暖夏凉的卧榻!不铺床单行不行!”易渝对着手机吼。
“你跟我喊什么!我告儿你不行!多硌屁股啊!唉挂了挂了。”
“等等。”易渝犹豫一下:“我刚才是想说,其实陶老师没去外地。”
“什么意思?”
“她发烧了,在家养病呢。如果你要去的话,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程巷挂了电话,站起来往门口走。
走了一半,倒回来,一屁股在床边坐下。
抠了会儿下巴,又站起来,重新往门口走。
站在玄关摁着大理石台面,叹了口气——她这人吧其实挺纠结的,小时候马主任就老说她:“晚饭吃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这孩子能纠结半小时”。
去不去看陶天然这事,令她十分犹豫。
看见陶天然哭了以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无措,第二反应是愤怒。
到了现在,她的态度变成回避。
好像膝盖上摔出鲜血淋漓的疤,人的下意识反应其实是回避视线,不再去看。
程巷在玄关站半晌,啧的一皱眉,终是拉开门走出去。
不去能怎么办呢?
陶天然一个人,她不去,能怎么办呢?
程巷又开始生气,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司机自后视镜瞥她一眼:“哟,姑娘,你这是讨债去啊?”
程巷心想,您还真是说准了。
她走入曾经熟悉的小区,回忆真可怕,她到现在还记得小区的门闸密码。
站在陶天然家的门口,她摁响门铃。
心里哼着“春田花花幼稚园”,脚尖在红砖地面打完了整首歌的拍子,还无人应门。程巷烦躁的啧一声,脸又挂下来,刚要掏手机给陶天然打电话。
门吱呦一声开了。
陶天然站在门内的小块阴影里,白衬衫,墨色西裤,下摆齐整整的掖进裤腰,一头直发整洁而流畅。
要不是面色苍白些,是可以直接出门开会的程度。
程巷问:“你要出去?”
“没有。”陶天然:“刚换的衣服。”
程巷抱在胸前的指尖点了两点,陶天然的视线就落在她怀里抱着的整包大米上。
程巷:“这是五常大米,五公斤的。”
陶天然:“……?”
程巷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挺贵的呢。我来探病,亏了。”
她往里走,越过陶天然身边,刚要伸手去拉玄关柜,动作顿了下。
这是她分手后第一次来陶天然家,还是作为余予笙,她不应该对这里如此熟悉的。
于是嘴里问陶天然:“客用拖鞋是在这里么?”
陶天然点头:“嗯。”
程巷勾腰,取了双灰米色的客用拖鞋出来换上。往鞋柜角落里瞟一眼,她曾穿的橘粉色拖鞋,还在。
套了只防尘袋,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
就好像,她曾经总是安安静静的待在这里,照料着陶天然的花园。
她抿抿唇,抱着大米往里进,嘴里问陶天然:“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烧么?”
“你太瘦了!”话一出口,程巷觉得自己这痛心疾首的语气有点耳熟。
哦想起来了,这是她亲妈马主任的语气。马主任见过陶天然以后,有次悄悄跟程巷说:“你这朋友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总归嘛是太瘦了。”
“瘦不好吗?”
“瘦了身体不好呀。”马主任痛心疾首。
“妈这你就别操心了,她身体可好了。”
“你怎么知道她身体好?”马主任白她一眼:“你跟她一起比过铁人三项啊?”
铁、铁人三项……程巷的耳根默默红了。
在心里谴责自己:巷子啊巷子,你想什么呢。
“妈总之,我就是知道。”
她亲身体验过的嘛!虽然陶天然看起来对这事不算多热情,但身体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只是现在,程巷站在陶天然家的客厅里,瞥一眼陶天然,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薄得像一张纸。
程巷垂眸,发现自己也不忍看陶天然的瘦,就像她不忍看陶天然的哭一样。
她抱着怀里的大米问:“你家厨房在哪?”
陶天然指了指。
程巷匆匆埋头走过去:“那你上楼睡觉去吧。我熬点粥,熬好了叫你。”
别看陶天然这样,其实她的嘴很挑。
其他中餐西餐法餐葡餐,在偌大的邶城总能找到称口的食府,唯独一道白粥最难。
即便由五星级的粤菜餐厅熬煮,也觉得精致有余,朴素的香气不足。
从前陶天然很偶尔生病,都是程巷在家给她熬粥。
并且陶天然是港岛人,口味清淡,她吃粥是不佐腐乳或小菜的,也不爱艇仔粥里脆脆的浮皮和油条。程巷就每每给她做一道木耳拌秋葵,多加一些醋。
所以今天,她不止抱来一包五公斤的五常大米,还拎来一朵木耳、几根秋葵。
冷着脸在灶台边一边焯水,一边去看砂锅里咕嘟咕嘟的粥。
叹口气,心想:我到底在干嘛?
程巷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到现在这份上还有什么可放不下陶天然的?
她站在厨房里,一手撑着流理台,视线不自觉垂落于虎口,那里曾打落陶天然的一滴泪。
直到熬好了粥,她盛一碗出去,刚要放上餐桌,发现陶天然没上楼去睡,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端着粥走过去:“你怎么没上楼去睡?”
陶天然靠着沙发:“嗯。”
嗯什么嗯。
程巷将粥放到茶几,自己也索性坐在大理石茶几的边沿,看看陶天然:“我还做了道木耳拌秋葵,在小某书看到的菜谱,多加了些醋。”
客厅里的遮光帘拉得紧紧的,陶天然又没开灯,两人陷落在一片不辨天日的暗影里。
陶天然:“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程巷站起来欲往厨房走:“有点爽口的小菜,你至少多吃两口。退烧药呢?先拿出来,我给你计时。你知道饭后三十分钟吃药??x?,是从你吃第一口开始算起、而不是饭后开始算起吧?”
“等不了多久就可以吃药了。”
陶天然坐在沙发上,冷沉的声线带点发烧的暗哑:“我说,不用。”
“什么意思?”
“不用的意思就是,很烦。”
程巷反倒笑了声,趿着拖鞋走回来,坐到陶天然对面的茶几上:“你以为我不觉得烦么?你以为我闲得无聊非要来照顾病人么?陶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陶天然点点头:“是,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来?”
程巷一抿唇。
“我说很烦的意思是,你在不断的、不断的、不断不断的,让我想起一个人。”陶天然屏住一口气,阖上眸子,又张开:“煮粥让我想到她,凉拌木耳秋葵让我想到她,絮絮叨叨说什么饭后三十分钟让我想到她。”
“真的……很烦。”
“好。”程巷跟着点头:“那不吃凉拌菜,你把粥喝了。你挑剔粥有点没道理,给发烧的病人不做粥做什么?”
陶天然终是执起瓷碗来,瓷勺碰到薄唇边,只吃一口,便放下碗匆匆往洗手间冲过去。
拧开水龙头的声音,盖过隐隐呕吐的声音。
程巷垂头站在原地,并没有跟过去。
陶天然整理好仪容从洗手间出来,发现程巷将一室的遮光帘全都拉开了,大亮的天光透进来,好像要晒透这一室阴暗的霉。
陶天然的脚步,停在自己足边的暗影里。
程巷唤她:“陶老师,你过来。”
陶天然立着没动。
程巷顶着余予笙的五官,面上的神情通常是疏懒而慵妩的,此刻却蹙着眉,不停步的走到陶天然身边来,一把攥住她过分细瘦的腕子,不耐烦似的,攥着她走到窗边阳光下来。
陶天然不知在家待了几天,双眸不适应光线,眯了眯眼。
程巷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搞什么?一大把年纪玩失恋啊?听你的意思,你跟你前女友应该分手很久了吧?她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吧?”
陶天然默然良久,开口,嘴皮有些干涸的开裂:“是,她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你这样给谁看?她看得到吗?”
陶天然又一阵沉默,开口:“是,她看不到。”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像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那你还这样干嘛呢?有什么意义呢?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作下去了,该吃饭吃饭该洗澡洗澡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你头发真的很油你知道不知道啊?”程巷语速却极快,连珠炮似的连气都不喘。
陶天然不讲话。
“你到底在过不去什么?不会是突然想明白了恋爱时对人家不够好、心怀愧疚吧?”程巷甩开陶天然的手腕:“好啊你不是说我像她吗,那你把我当成她,你想说对不起是吗,你想说你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好是吗,来啊你对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马主任的一席话点醒了程巷。
让人过不去的不只是“失去”,更是“来不及好好说再见”。
陶天然在一片天光里仍微眯着眼,缓慢摇头:“可你不是她。你说过了,你不是她。”
“那你暂且把我当成她行不行?”程巷低吼:“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也许……”
也许她能够听得到呢。
陶天然又一阵缄默,窗外的风透不进来,可程巷觉得她在初春的风里摇摇欲坠。
“说啊!”
把你心里的对不起说出来,程巷心想,这件事就真的过去了吧,她放过自己,陶天然也放过自己。
陶天然凝视着程巷的双眸。尔后程巷发现,陶天然并非在凝视她的眼睛,而是在凝视她的睫毛。
程巷回望着她。
陶天然翕了翕干涸的唇瓣,最终,用高烧不知几日的低哑声音,轻轻的说:“我爱你。”
如果你真有机会能够听得到的话,我想说的不是“对不起”。
而是,“我爱你”。
******
程巷低下头笑了。
睫毛垂着,指尖反反复复掐着自己的指腹。接着掀起眼皮,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陶天然,好似要看清她这一刻的神情。
她现在的五官长得沉妩,唇角一挑就带上嘲讽的冷意:“你到现在才说你爱她?”
“你早干嘛去了?”
从前的程巷,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小姑娘。
她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下楼去喂流浪猫的时候,会记得哪只猫昨天吃得少了、哪只猫没有来、以及哪只猫格外瘦小。
她会悄悄多给它们一些猫粮,然后把其他更健壮些的流浪猫引到一边去。
可是这样的程巷,每当秦子荞问她:“陶天然到底跟你说过一句准话没有?”
“答应当我女朋友不是准话哦?”
“不是说这个。是说,她有没有说过她爱你什么的。”
“秦子荞。”程巷夸张的抱起双臂:“你竟然能说出爱这个字,你好肉麻喔!”
秦子荞一搡她胳膊:“别打岔。到底有没有?”
程巷吸吸鼻子,抬手揉一揉鼻头,咧嘴笑着说:“我忘记啦。”
陶天然是一个从不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的人。
有时候程巷甚至觉得她不是回避,她就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就像她过年时也不回港岛一样。
到这时程巷站在陶天然面前,顶着另一个人的皮囊,质问:“你早干嘛去了?”
陶天然没有反驳,点点头:“是,我早干嘛去了?”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你还能把她追回来吗?”程巷觉得自己在发抖,心里气得快要爆炸。
陶天然又一阵良久的沉默。
接着点头:“是,我不能把她追回来了。”
“因为她,不肯再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陶天然走到窗边,拉起所有的遮光帘,屋内再次陷入一片不辨天日的昏暗。她撇下程巷坐回沙发上,抱起双臂,微低下头,后颈的脊骨瘦到明显凸出来。
程巷拔腿就走。
走了两步,她觉得心里堵得慌,绕到厨房将那袋开封只用了一点的五常大米抱起来,气势汹汹出了陶天然家的门。
该说不说,别墅区真的不好打车。
程巷又忘了叫网约车,站在路边怔怔的愣神。
偶尔路过的行人都在看,这个身姿高挑穿长款风衣、一头卷发浑身媚骨的女人,站在路边,为、为什么抱着一袋开封过的五常大米。
程巷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掏手机叫网约车。
回到家,她气呼呼将大米放进厨房,踢了一脚大理石流理台,又抱着自己的脚趾跳了半天。
她就是生气,特别特别气。
上次看陶天然哭她就气。这次听陶天然说“爱”她更气。
陶天然到底上不上网啊?冲不冲浪啊?在没在网上看过那句“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啊?
啊?啊?啊?
当她一个人躺在大雪纷飞的斑马线上时,她心里想过要报复陶天然的。她就想看看像陶天然这么冷淡的人,如果为一个人心动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看到了。
应该有种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吧?
可是。
陶天然爱上的不是她穿越后更漂亮、更富有、更才华横溢的这个人。
陶天然反应过来,自己爱着过去那个普通的、有些话痨的、心思敏感又细腻的小姑娘。
陶天然说得对,程巷不会再给她反悔的机会了,这就是程巷对她最好的报复。
程巷抱着踢肿的脚趾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又单脚蹦进厨房,洗了手,从米袋里舀起两勺米,倒进砂锅里给自己煮粥。
她还给陶天然买什么五常大米啊?闲的吧她!
陶天然这种迟来的深情配吃五常大米么?也就配吃个稻花香!
程巷一想起这包五常大米的价格,就怄得心绞痛,抬手在胸口捶了两下,拿柄长勺搅着锅里的粥。
然后对着一锅咕嘟咕嘟的粥,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为陶天然感到难过。真的,她一点都不是为根本就活该的陶天然感到难过。
她是在哭,为什么她的父母,等不到只是出门买碗凉皮的女儿回来。
为什么秦子荞拿起手机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想吐槽一本小说,却听到对面只是一阵忙音。
为什么乔之霁凭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脚跟,回过头却找不到曾放开她手的那个人了。
为什么陶天然幡然醒悟自己原来深切的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却根本不再给她后悔的机会了。
程巷汪啊汪的哭得停不下来,手中的长勺忘了搅动,粥还糊锅了。
搞什么!她呜啊呜的哭得更伤心了。
刚刚穿越的时候,她曾作为余予笙、给昆浦公司的季度设计提出过一个主题,名为“遗憾”。
她曾觉得,还没一起看过海面浮游生物扬起的“海雪??x?”是遗憾。
还没到过一天能看三次日出和日落的黎明村是遗憾。
还没去南半球追过“神之眼”般的昴宿星团是遗憾。
到头来,她才发现:
原来最深切的遗憾,都藏在人们不曾留意的日常里。
以为一切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根本是世界造就的最大假象。
没有了。
人生根本由“遗憾”构成,是因为,一切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第48章 程巷想 要不你俩在一起得了。
[如果有天我想你了,
我会给你打一通23秒的电话。
让你听我22秒的沉默,和1秒钟的心跳。]-
程巷倒在地上,缓缓睁开眼。
当她意识到自己又晕了过去, 第一反应是低骂一声弹射起来:她灶上可还熬着粥呢!这要是砂锅熬干了造成天然气泄漏可怎么办!
可当她弹射起来的时候,她一眼发现——灶台上的火已经关了。
熬好的砂锅粥摆在一旁流理台上, 不太像样,毕竟之前就已糊了底, 但此时看起来尚算能吃。
并没有熬得太过。
程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她关了火?是她把砂锅挪到了一边?
不应该啊。
手机响起,程巷看了眼屏显, 是乔之霁打来的。
“喂, 乔总。”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
程巷一怔:“没有啊。”
“你打给我,接通了, 但不说话。”
程巷心头一跳。
“等等, 你先别挂。”
她从通话界面里切出来,发现刚刚的确有一通拨给乔之霁的电话,显示通话时间为23秒。
程巷微一抿唇。
拿起手机, 复又凑近唇边:“嗯, 我看了通话记录。看来是我忘了锁屏,不小心打给你。”
“没什么事?”
“嗯, 没有。”
乔之霁挂了电话。
程巷收起手机,一手撑着流理台站了会儿, 脑中想着事,另一手顺手拿起一旁的瓷勺,下意识盛起一勺粥喂进嘴里。
“啊烫烫烫烫……”程巷咬着自己的舌尖。
放下瓷勺坐回沙发边, 捞过一个抱枕塞在怀里,又开始咬自己的指甲。
刚才这个电话,很明显不是她打的。
按理说, 她应该觉得毛骨悚然。但现在,她只想大笑——哈哈哈哈哈,我真是穿越题材的女主角诶,后续还有这么复杂的剧情呢!
疯了她。
既然电话是打给乔之霁的,那么很显然,刚刚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是余予笙。
程巷咬着指甲再次确认了一件事:余予笙想要夺回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余予笙一度服药,主动选择了放弃,现在想法的转变,大约是从见到乔之霁开始。
程巷咬着指甲又想:她刚才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就对乔之霁说了假话。
她没想办法暗示乔之霁,刚才那个电话是余予笙打的。
根据这几次晕倒的经历,她发现,只要她灵魂尚在这具身体内的时候,余予笙是做不到完全操控这具身体的。
余予笙用尽全力给乔之霁拨出一个电话去,也只停留在了无声的23秒。
她对乔之霁说不出话。
就像程巷永远说不出自己是程巷一样。
程巷停下咬指甲,垂眸看,指甲被自己咬出一个小小的缺,她顿了顿,继续咬。
她发现自己本能对乔之霁撒谎,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余予笙的灵魂要重回这具身体的话,就意味着她的灵魂,得从这具身体里先出去。
可她遭遇了重大车祸,她的身体早已损毁了。
若她的灵魂从余予笙体内出去,又该去哪?
她是因为跟余予笙恰好有许多灵魂共振的时刻,才能穿进这具身体内的,又不可能随随便便再穿进另一具身体内。
那……
她放弃咬自己的指甲,丢开靠枕,将笔记本电脑拽到膝头打开。
在搜索框里敲下几个字:灵魂失去肉身后能在世界存在多久?
哈,她又想笑了。她一个唯物主义价值观下成长起来的大好青年,她在搜什么啊她?
按过往老一辈的说法,灵魂飘荡七天就得玩完。
可显然不是,因为她是在人间游荡了一年,才穿进余予笙的体内。
对世间尚存眷念的魂灵,显然能存续得更久。那什么,如果要用科学来解释的话,大约是电子磁场更坚强的缘故。
她往后翻了好几页,在一个神神叨叨的论坛,翻到一个网友的回复:777天。
是、是不是啊?
那按这个说法的话,余予笙的魂灵也飘不了多久,岂不是终有玩完的一天?
但不要慌,这位网友好像是个江湖郎中,有另名网友说自己高血压,他让人家别吃降压药,每天早晨七点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摆出一个青蛙起跳的姿势,运气,用丹田里的气大喝三声:
“呵!”
“呵!”
“呵——!”
据说包治百病。
程巷:……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那这人胡诌的什么777天,肯定也是假的!
程巷丢开笔记本电脑,将抱枕拽回怀里,这次没咬指甲了,就抱着靠枕愣神。
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从小马主任就说她:“我这闺女吧不算多聪明,就一点,心眼好。”
她因为不小心踩到蚂蚁哇哇大哭过。
也在青椒肉丝味儿的写字楼里拿着微薄工资时,坚持不懈的买猫粮来喂流浪猫。
当然,小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这事就不算了,那是为了写作文。
总之,她一直觉得自己心眼还挺好的。
但当她发现余予笙开始同她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时,她还是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她抱着靠枕,对四周望了望。
触目所及,还是她熟悉的电视、电视柜、茶几、茶几上的奶糖味薯片、抽纸被她撕了一半、因为她就擦个嘴觉得用不完一整张。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个,对不起啊。”
屋子里也没棵树,余予笙也没法让树叶哗啦啦的摇,她也不知余予笙听到没有。
她接着说:“你别急,你让我琢磨琢磨。”
程巷想实在不行,她再飞趟泰国呢,再去找找那位能感应写轮眼的灵媒。
******
第二天,易渝给程巷打了个电话:“你去看过陶老师妹啊?”
“陶老师……的妹?”
“我这是东北话,意思就是你去看过陶老师没。我最近接了个东北客户,姓丁,有钱,特有钱,种了整座山头的榛蘑,还养了傻狍子。诶你知道傻狍子吗……”
“打住,你打住。”程巷一听易渝说话就脑袋疼。她第一次遇到比她还话痨的。
“哦。我就是问问,你去探病了没。”
“去了。”
“怎么样啊?”
“还喘气。”
“嘿你怎么说话呢!”易渝想了想:“要不你来找我聊聊吧,我不收你钱。”
“不去。”
“我倒给你钱,行了吧?三万。”
程巷想了想,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是糟心,便叫易渝:“你给我发个地址。”
“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买包瓜子,山核桃味的,这两天吃苹果吃多了,有点口淡。”
挂了电话,程巷一看这地址怎么这么眼熟——
哟,还在秦子荞家呢!
程巷上门,易渝来应门的时候,看程巷挑眉站在门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易渝问:“你到底在不忿什么?我是个受啊。”
程巷也说不上自己在不忿什么。
大约,因为易渝和秦子荞是单纯的身体关系?
也不是说程巷这人特保守什么的,女性单纯享受身体的快乐她也完全能接受。但是吧,这是秦子荞。
从小特内向、穿着开裆裤开始就只跟她玩的秦子荞。
长着一张特酷的脸、看阳台上自己养的小葱死了会默默哭的秦子荞。
跟着她一起经历了初恋和分手的秦子荞。
秦子荞穿着另一件妙蛙种子的连体睡衣露头:“来了啊。”
易渝问她:“我的山核桃味瓜子带了么?”
“没有,就只有焦糖味的,你爱吃不吃。”程巷将一包瓜子往易渝怀里一抛,换了拖鞋往里走。
易渝捏着瓜子跟在她身后:“怎么可能没有山核桃味的?是你自己想吃这个口味、所以买了这个口味吧?”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易渝架势特足,还沏了壶寿眉,那柄紫砂壶是她自己带过来的。
程巷瞥一眼:“你这别是什么古董茶壶吧?”
“清代珐琅彩福寿双全紫砂壶,我一看老放博古架上多浪费啊,还是拿下来泡茶吧。”
程巷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易渝将瓜子撕开,嗑着瓜子问她:“怎么回事啊,去陶老师家探个病,探出这么大怨气?”
程巷感到秦子荞默默瞟了她一眼。
秦子荞从没给易渝讲过她和程巷是发小。易渝自然也不知道,陶天然是她发小的前女友。
程巷:“跟她没关系。”
“那跟??x?什么有关系?”
程巷斟酌了下,问易渝:“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易渝很响亮的“哈”了一声:“我动不动就给你三万,还在年会上边唱《死了都要爱》边给你们撒钱,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人?”
程巷白了她一眼。
这天没法聊。
易渝指尖点点桌面:“你说具体点,什么叫好人?”
程巷想了想:“就是,没那么自私吧。”
“谁不自私?”易渝又抓一把瓜子:“按你这说法,世界上就没好人。”
“怎么说?”
“我拿做生意给你打比方吧,如果这一单你能赚钱,我也能赚钱,大家双赢,那我赚多赚少,没太大所谓,我可以不自私。但你要说我公司拿不到这一单就要倒闭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说我还能不自私吗?”
程巷默默无言。
易渝在她面前打个响指:“怎么都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姐们儿?别是不上班在家闲的吧。要不你回公司来上班,工作量翻倍工资减半,看我对你好吧。”
程巷刚要应她的话,仔细一想——
工作量翻倍工资减半?
立即就白了易渝一眼。这些万恶的资本家!
易渝哈哈大笑着站起来:“跟我聊会儿好多了吧?我要跟东北丁姐谈生意去了,你继续跟子荞聊会儿。”
进卧室换了衣服出来,拎了大衣准备出门,末了伸出食指虚虚一点程巷:“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什么一个两个。一个说的是她程巷,两个说的是那陶天然呗。
易渝一走,不大的空间里陡然静下来。
程巷抓了把瓜子,没嗑,就在指间抛着玩。
秦子荞终于开口:“你不会真跟陶天然有什么吧?”
程巷立即摇头:“没有,她那样的人。”
秦子荞点头:“是啊,她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掉转回头来、怀抱遗憾的人。
谁又不是怀抱遗憾的人。
程巷抓着桌面散落的瓜子,有些不想聊这个话题,转而问秦子荞:“你跟大老板,现在这是……”
秦子荞耸了下肩:“跟以前没差。”
“那你,”程巷想了想还是决心问出口:“喜不喜欢她?”
秦子荞静坐两秒,扇了扇睫毛,忽地笑了:“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嗯?”
“喜欢一个人有用吗?”秦子荞盯住程巷。
“你问我啊?”
“没用的。”秦子荞摇摇头:“程巷,我最好的朋友,你说你也认识的。她是个傻子,曾经很用力、很用力的喜欢过一个人,但是,没结果的。”
程巷的心里蓦地难过起来。
她没想过,她和陶天然的事,还影响了秦子荞的感情观。
“我喜不喜欢她又怎么样?她也是那样的人。”秦子荞牢牢攥起一把瓜子:“我不喜欢没有结果的事。我养卡皮巴拉就要让它长胖,我种小葱就要它发芽,就连我看末世小说我都挑完结本,不看那种未完结的生怕作者挖坑。”
程巷下意识往边上一斜身子。
秦子荞:“你干嘛?”
“我感觉你说愤慨了,怕你拿瓜子丢我。”
秦子荞默默又把攥着的瓜子放开去:“谈什么感情啊。做那种没结果的事的人,都是大傻子。”
*******
从秦子荞家出来,程巷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忽然嘿嘿嘿的笑了。
拎着捆白菜从她身边路过的大妈,莫名看她一眼。
她是在笑:秦子荞说得对啊,跟感情扯上关系的人,都跟傻子似的。
她也是。余予笙也是。
这个感情,它是非谈不可吗?
程巷打车回家,没成想在小区外遇见了一个人。
乔之霁站在那里。
程巷当下不露声色的走过去:“乔总,找我?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打了,你没接。”
“喔。”程巷佯作不知:“刚在朋友家来着,没留神手机。”
乔之霁看了眼时间:“时间还早,去喝杯咖啡?”
程巷知道躲不过:“行。”
两人走进小区旁的咖啡馆。
程巷看一眼菜单:一杯咖啡也要四五十,但至少知道喝的是什么,没再出现什么【盛夏的忧郁】、【菠萝的快乐】。
这里没有阿芙佳朵,程巷要了杯焦糖玛奇朵。
乔之霁要了杯美式。
程巷瞥一眼,怎么,美式是精英御姐的标配呗?她怎么就那么喝不惯呢。
乔之霁将手机掏出来,点摁两下屏幕,放到桌面,推至程巷面前。
程巷垂下睫毛睨了眼。
乔之霁翻出来的,是她们那通无言的通话记录,23秒。
乔之霁问:“这通电话,不是你打的吧?”
程巷很微妙的抿了下唇。
仰脸笑道:“不是我打的,还能是谁打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
乔之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回桌面,指尖抹了下冰美杯底溢出的半圈水痕。
她实在是个很成熟的女人,她用冷淡的神情敛去了眉眼天然的柔和,对这世界从容以待。曾经手无寸铁的乡村女孩,再没人有能力伤她分毫。
可她的指尖又抹了抹水痕,对着桌面用力一蹭,抬头看向程巷的眼神,终露了一些无措:“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你可不可以,让她回来?”
******
程巷心里的火,几乎是腾地一下冒了起来。
不是,她招谁惹谁了啊?
她出门买碗凉皮,被卡车撞死了。她爱一个人,那个人等她死了才来说爱她。她穿进一个人的体内,明明是那个人自己放弃了生命,为什么那个人现在反悔了,她就得把这具身体让出来?
说得难听点,是余予笙自己选择放弃的,这个世界对谁又比谁温柔,为什么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程巷径直站起来,摇头:“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乔之霁并没有追上来,程巷推开玻璃门迈出去时,回眸看一眼。
乔之霁坐在远处的身影,看起来和陶天然一般单薄。仿锈铁皮灯罩透出昏黄的光,打在她半边身影上。
她又抬手抹了抹冰美浸在桌面的水痕,低下头去。
******
程巷回家后,跟屁股着火一样在屋里转了两圈。
本来她对乔之霁撒谎,心里还挺愧疚的。
结果现在,她心里烦得要死。乔之霁凭什么对她说那句话啊?这是命,又不是什么大富翁游戏,让一局就让一局无关紧要。
她蜷起一条腿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觉得易渝那句话还是说对了。
谁又是不自私的呢?
她垂眸看一眼手机,乔之霁没再给她追来一个电话。
她取了浴巾去洗澡,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了淋浴间的地板上。
失去意识之前她想:莫不是网上江湖郎中那句灵魂存续777天的论断,是正确的吧?余予笙现在夺回自己身体的意愿,有点急迫啊。
程巷在心里跟她说:别玩太狠了姐们儿,这要是我在浴室晕倒上了明天的新闻,不还是你丢人么?
等到渐渐醒转的时候,程巷发现胸口并无气闷的感觉。
她并非躺在浴室湿淋淋的地面上,而是穿了睡衣,好端端的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了条毯子。
余予笙还挺会照顾她。
只是,程巷勾唇笑了笑,对着空气说:“姐们儿,我还没吹头啊,你让我往沙发上一趟,这沙发不就全湿了么。”
接着程巷发现,自己的脸侧放了一只玩具小熊。
程巷从沙发坐起来,伸手将湿发挽了挽、拨到一边肩膀上,指尖推了推那只小熊。
这不是程巷买的,而是有次买酸奶送的,不是很精致,跟程巷曾经挂在包上的那只有些像,程巷就把它带回来,放在书柜的角落。
也不知她挂在包上的那只小熊,现在怎么样了。马主任应该没清理掉她的任何东西,所以她的包和小熊,应该还和她只穿过一次的保暖衣、连裤袜一起,乱糟糟的搭在椅背上。
好像没有收拾的必要。好像随时会有一个手脚细细的女孩走进房里来,穿上它们出门去。
程巷吸吸鼻子。
好像只有女孩子会这样安慰女孩子。会在她的脸侧,温柔放一只玩具小熊。
余予笙知道她这段时间很难。余予笙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程巷对着空气低声说:“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的生活。”
唉,这就是漂亮话了。
程巷说出口的瞬间,又内疚了起来。
******
再一次见到陶天然和乔之霁,又是约在昆浦位于郊区的工作室。
程巷本想说自己拉肚子跟易渝告个假。妈呀,现在这种情形下同时见到陶天然和乔之霁,什么顶级修罗场。
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去吧。
该面对的,迟早还是要面对??x?的。
两位大佬站在工作室门口,春意渐浓,莺飞草长,乔之霁穿卡其灰西装套装,腰线处微微收紧。陶天然则穿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前襟大敞,露出里面面料硬挺的白衬衫配烟松灰西裤。
程巷在心里叹一声,你俩这么有气场,要不你俩在一起得了。
她鹌鹑样的走过去,头也不抬的打招呼:“乔总,陶老师。”
陶天然只是点了点头。
倒是乔之霁招呼她一声:“来了。”
“嗯。”
“那我们进去吧。”
那枚梧桐胸针已经镶嵌完成,今天是乔之霁最后一次过来看。如果没什么疑义,这枚价值高昂的珠宝就将被装入暗龙胆紫的丝绒盒,交付到她手里。
陶天然今天随身携带了最后交付的合同,易渝也派了摄影师过来,准备最后的合影留念。
陶天然走近展示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做一番最后确认。
然后让开最佳观赏位:“乔总,你看看。”
自己走到一旁,拨开正对展示台的射灯。
程巷默默站在一旁。宝石是很神奇的存在,它很简练,无需赘言,只需沐在恰到好处的灯光下,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它的昂贵、稳定和冷硬。
它的昂贵因为它的稳定。它的魅力源自它的冷硬。
就像曾经的陶天然。
乔之霁观赏一番,开口:“我有一个问题。”
陶天然本已褪下手套去拿包里的合同,毕竟经她手制作的珠宝从未被挑剔,闻言一顿。
“怎么?”
“这样的宝石,会碎么?”乔之霁忽然问。
程巷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站在窗口透进的光束里,风衣脱了,露出里面硬挺的白衬衫,和腰封打横的复古款西裤。她妆容过分清淡,近乎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半透,两粒小痣像洒落面颊的墨点,有种花笺成诗的清隽。
她的神色沉淡,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端倪,只是薄唇透着干涸。
每每启唇说话前,两瓣薄唇黏在一起,很用力才能张开似的。
程巷在心里默默的说:会的。
原来再坚硬的宝石,也是会碎的。她见过了。
陶天然回答乔之霁:“只要是现实存在的物质,都有碎裂的风险,所以要小心使用。”
乔之霁点头:“我明白了。”
“还有其他问题么?”
“没有了,装起来吧。”
乔之霁俯案签下自己的名字。陶天然招手,唤等候在门口的摄影师进来。
“不用拍照留念了。”乔之霁直起腰,将那丝绒盒无限随意的丢进铂金包里,看了程巷一眼,收回眼神,说:“这本来也不是一枚开心的胸针。”
她去海阔天空的世界兜了一圈,又回来。
想要的,从来也不是一枚胸针。
第49章 马路 激烈的刹车声。
[如果世界够温柔,
不要叫醒一个装睡的傻子。]-
三人一起走出工作室。
陶天然的工作永远很忙,跟程巷说:“你送乔总上车吧。”
程巷是真不想跟乔之霁单独待在一起,生怕乔之霁又提起上次的话头。
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只得点点头:“好。”
陶天然开自己的宾利先走。程巷随乔之霁走到车边,乔之霁掌着车门问她:“要不要送你回市区?”
“不用, 今天公司派了摄影师来,我跟公司的车走。”程巷道:“对了, 你合伙人定制的那枚钻戒……”
“那个你跟她对接就好,不用知会我。”
程巷一顿, 点头:“好。”
“那我走了。”
“乔总慢走。”
乔之霁的车驶走后, 程巷默默站在原处。
唉,人呐就是这么纠结。乔之霁什么都不说, 她反而愈发愧疚。
回到家, 她将手包丢在一边,拿起手机看去泰国的机票。
点进搜索界面时,自己先笑了笑。
装什么啊程巷, 跑一趟泰国, 显得你为这件事努力了是吗?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这件事根本就无解。
只有一具身体, 却有两个灵魂。不能共用,要么是你, 要么是余予笙。
要么你占着,余予笙最终魂飞烟灭。要么你还给余予笙,你自己消弭无踪。
程巷小时候不是没学过孔融让梨的故事。
也不是没在加入少先队时喊过高风亮节的誓词。
甚至她评不上班里的“三好学生”, 为了让程主任脸上有面儿,她还争当过“道德小标兵”呢。
但,程巷握着手机, 拇指指腹贴着手机屏幕轻轻的摩。
接着她解锁手机,给余予箩打了个电话。
余予箩带点抱怨的拖着长音:“喂,你还知道想起我呀——”
程巷笑了。
问她:“今天周六,你不用去学校的对吧?”
“但我要补课呀。你忘啦?”
“几点结束?”
“下午四点,今天还要随堂考。”余予箩说着叹了口气。
“那,提前半小时能做完卷子吗?”
“干嘛。”
“我带你去吃冰淇淋。”
余予箩想了想:“如果你请我吃开心果和巧克力双拼口味的话,提前一个小时也是能做完的。”
程巷挑唇:“好,我下午来接你。”
下午两点过,程巷打车去余予箩的培训学校。
准准的三点钟,余予箩背一只粉色的书包,从校门口晃悠出来。
本来她慢吞吞走着,双手扶着书包带,脸上的神情扮出一种小大人般的深沉,但最终望着程巷,还是忍不住笑了,露出左颊浅浅的梨涡,笃笃笃朝程巷这边跑过来。
一头扎进程巷怀里,抬手圈住程巷的腰,还是那句略带埋怨的:“你还知道想起我呀——”
程巷回抱住她,勾腰在她发间轻轻一嗅。
余予箩为了长个子每天吨吨吨喝许多奶,身上总有种馨暖的奶香。
程巷发现自己突然给余予箩打电话,是因为心底害怕了。
只要一想到孤零零倒在斑马线的那一刻,她就感受到一阵刻骨的冷意,被那天的初雪卷着,往她骨头缝里钻。人天生对死亡有种恐惧,原来不是怕疼,而是怕冷。
她迫切需要拥抱什么人暖暖的体温,提醒她还有幸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揽着余予箩的肩往前走:“我们去哪里吃?”
“附近就有一家Gelato店,走路就能到。”余予箩的步调都蹦跶起来:“我真的能吃双拼吗?”
“三拼也可以。”
“真的?”余予箩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我能在什么事上有求于你?”
“那不好说,我还是很厉害的。比如说,你知道两百万年前地球上有种动物叫袋狮吗?你肯定不知道,你看在这一点上我就比你强……”
余予箩絮絮叨叨的,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摘下来,变为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小姑娘的手带一点肉感,也是暖暖的。
余予箩扒在玻璃柜台边问她:“你要什么口味?”
“我不吃。”
“啊为什么?”
“我怕冷。”
“哪里冷了?”余予箩的神情疑惑起来:“都春天了,气温直逼二十度了。”
程巷挑唇笑了笑。
余予箩坐在窗边,晃着双腿,吃冰淇淋时满足的眯起眼来。程巷在数窗玻璃透进的光斑,一颗、两颗、三颗,总共有四颗落在余予箩的侧颊上,其中一颗恰点在她圆圆的鼻头。
程巷坐她对面,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这样美好的画面,简直是……她从余予笙手里抢过来的。
她只得在心里劝自己:当初是余予笙自己主动选择了放弃,要不是她灵魂穿进余予笙体内的话,这具身体早没了,余予笙现在后悔也没用啊。
可是……
她脚尖在地面轻蹭了蹭,指尖轻点点桌面,叫对面正埋头苦吃的余予箩:“你看外面的树。”
“嗯?”余予箩仰起一张小脸:“树怎么了?”
“它们在动。我们暂时不要出声,仔细去听的话,能听到风吹过它们的声音。”
那是你的姐姐,在对你说话。
******
程巷其实挺怕余大小姐见到妹妹一激动,又把她的灵魂从这具身体上挤下来。她要是突然晕了,还不得把余予箩吓一跳。
但余予笙没有,程巷安安稳稳陪余予箩吃完冰淇淋,又把余予箩送回校门口。
余家的司机载筑薇来接余予箩,筑薇半降车窗坐在后排。
程巷隔着远远距离站定,拍一下余予箩的肩:“去吧。”
余予箩背着书包走过去。
筑薇看过来的时候,看到余予箩身后的程巷了,神情沉了沉。
程巷并没走上前去打招呼,只是冲她略一点头,背着包转身离去。
周遭的树冠轻摇,滤着深春的光影洒落。
程巷瞥那枝头一眼,不知余予笙是否有后悔没有早些从家里搬出来这件??x?事。如果能早些下决心做切割,不整日浸在那沉闷到窒息的氛围里,也许余予笙不至于走到最后那一步。
可这话说得轻巧。
程巷知道,自己能做到轻而易举从余家搬出来,是因为她对余予笙的父母没感情。家庭永远是人最深的牢笼,是因为我们对家人永远怀抱期待。
程巷回到家,给易渝打了个电话:“我觉得吧你一直挺自洽的。”
易渝嘶了声:“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听起来不像夸我呢?”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这么臭不要脸、啊不、自洽的?”
易渝响亮的“哈”了一声:“你认真问我啊?”
“那可不嘛。”
“那就四字儿——别想太多。”
程巷缄默。
“做人呐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知道么?你以为局面是你造成的么?Nonono,老天在下很大的一局棋,你只是它操纵的一颗棋子。局面发展到哪一步,你就想,这是天意,受着就行,别老想自己该不该啊、配不配啥的。”
易渝说着一顿:“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
“那可太有道理了。”
“让你提起茶壶浇灌在自己的脑袋顶不?”
“别玩烂梗,想说醍醐灌顶就直说。”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小破站开个公开课啊?教大家如何停止自我PUA。”易渝在电话那端摸着下巴:“你下次别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去买我的课。”
“你打算收费多少?”
“三万。”
程巷直接把电话挂了。
但她坐在沙发边抱起一条腿,觉得易渝说得有道理。
现在让她让出这具身体,等于让她再死一次,而且不是像上次那样突然被动的死,是让她体会过死亡那冷入骨髓的恐惧后、再一次主动放弃生命。她敢么?
那她是不是只能早点想通,当初是余予笙主动选择了放弃,当初是乔之霁远走异国,当初是陶天然没有好好爱她。
就像易渝说的,现在这样的局面又不是她造成的,凭什么她非得发扬风格啊?
要说冤的话,出门买碗凉皮被车撞的她最冤。她招谁惹谁了?
她想了想,给附近的家装工作室打了个电话:“请问你们那有地毯吗?”
“有的姐!”对方叫得那叫一亲热:“姐你是想铺在哪呢?”
“满屋铺。”
“那姐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型?这样姐你加我一个微信,我发些图样过来给你选,我们这边什么风格都有,洛可可风,波西米亚风,侘寂风……”
“什么风格不重要。就要软,特别软。”
“……?”
程巷就是觉得吧,余予笙现在开始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了,时不时把她弄晕一下的,每次那么直愣愣栽倒下去,还挺疼。
她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陶天然那边也是。自打陶天然说爱她后,她心里的气就没消过,她就每天吃她给陶天然买的那袋五常大米,拌着番茄炒蛋吃,拌着青椒肉丝吃,什么下饭她吃什么!
她就想快点把这袋大米给吃完!让你给陶天然买什么五常大米。
她是在气——早干嘛去了?现在我也不是程巷了,你又来说你爱程巷,摆出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给谁看啊?
反正她不看!
想透了,以前她为陶天然伤心,现在陶天然为她伤心,谁也不欠谁的。
她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以前余予笙的钱她都没动。她用自己穿过来以后的薪水和设计费,每月给马主任和程副主任汇过去一些,还剩一些,她也没怎么花,毕竟以前穷酸惯了。
现在攒下的这些钱,倒是够她去欧洲再进修一年珠宝设计的学费。生活费是没戏,但没事,打工呗,乔之霁之前说的那些,刷盘子中医按摩什么的,她也能行。
之后留在当地,找一份设计师的工作好好干。
吃很多的海鲜饭。看很多的展。去很多的国家旅行。观很多的海。
她会替余予笙,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这样……行吗?
她打开网站搜索,决心等把乔之霁合伙人的钻戒设计做完以后,便动身出国。
意大利一所院校很符合余予笙的设计风格。余予笙的履历漂亮,程巷怕自己没有经验,把她的简历写得很糟,想了想,还是花了笔钱联系留学中介。
中介一看她的简历:“余小姐您放心,您的申请肯定能过。”
程巷呼出一口气来,心头闷闷的。
春末的邶城,会飘一种很小的柳絮,程巷以前会过敏,这季节都戴着医用的大白口罩,并且那种好看的网红口罩她戴都没用,真是奇了怪了。
余予笙的这具身体倒不会过敏,程巷出门时不用戴口罩。公交车摇摇晃晃,半开的车窗透进阳光晒得人发丝发烫,柳絮飘进来,车窗外的路边杨柳低垂。
程巷下了车,才发现自己来了自家的四合院。
站在胡同口,仰头打量那灰瓦方砖,嵌一块小小的白边蓝色路牌,写着“百花胡同”四个字。恰好这时,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出来遛弯,见她站在胡同口,一愣。
程巷于是说:“我是来道别的。”
马主任顿了顿,忽然重重一点头:“走了好,不然我们每次一瞧见你,心里也怪难受的。”
程副主任问:“要去哪啊?”
“去意大利读书。”
“好,好。”程副主任点头:“去那么远的地方,真好。”
程巷不知道好在哪里。
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姑娘,说出来挺没出息的,她的天就是头顶一方四合院墙隔出的天,邻居大爷养的鸽子戴着鸽哨振翅飞过。她没什么野心,也从没想过要去很远的地方,望着屋顶的茅草冬去春来、又一年长的连了天。
是后来喜欢上陶天然,她突然有天问马主任:“妈,你说港岛远不远?”
“哟!”马主任的眉毛挑起来:“那可真是齁老远的。”
可后来她没有跟陶天然一起去港岛。
到了现在,她要一个人去比港岛更远的地方。
她用指甲尖轻轻抠着指腹,很想上前挽着马主任的胳膊说:“其实我不想去。”
可她克制的站在原地,点了点头:“嗯,去那么远的地方,挺好的。”
出国前的准备,除了钱,就是语言。
程巷本来想去先买点老干妈和乌江榨菜,听说是留学生必备,毕竟她去往意大利一座小城,当地的华人超市也不知买不买得着。但看看保质期,那么短,还是得走之前买。
那么就先练语言。
英语勉强凑合着用,就是这意大利语里,怎么那么多弹舌音啊?!
程巷又给易渝打电话:“你以前去意大利的时候。”
“怎么着?”
“说意大利语么?”
“说啊!”
程巷想起她那句声嘶力竭的“Non!Non松露!”,忽地扑哧笑出来,可笑出来胸口依然发闷,一点没觉得轻松。
“中意结合着说呗?”
“你别管我怎么说的,反正我能说。”
“意语里的那些弹舌音,到底怎么练啊?”程巷叹了口气:“太难了也。”
“我跟你说,你得练舌尖的灵活度和力量感。”
“怎么练?”
“或许你知道星球杯么?”
啊呸!怎么那么色气。
在这期间,程巷也见过陶天然几次。
在公司,碰头讨论给乔之霁合伙人的设计方案。
易渝时而在时而不在。不管她在不在,程巷坐在会议室里都埋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设计方案,看也不看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坐在她旁边,偶尔抬手,带出衬衫面料摩擦的一阵窸窣音。
程巷在心里说:又瘦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只听那衬衫的窸窣音,她心里就清清楚楚浮出这三个字来。
她不跟陶天然讲话,开完会就匆匆从公司撤离。陶天然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工作。
最后定稿的那天,易渝露面,与乔之霁的合伙人连接视频会议。对方看了最终的定稿,很满意。
结束通话,易渝一拍巴掌:“走走走,请你们吃饭去。陶老师别开车啊,今晚上必须得喝两杯。”
程巷想,她忘记现在的陶天然不是以前的陶天然了。现在的陶天然,喝酒是不需要劝的。
于是三人一起下楼,易渝在电梯里一拍脑袋,说有个给程巷的小礼物忘了拿。
程巷:“算了啦。”
易渝:“那不行。”
她让两人等等,自己上楼去拿。
程巷和陶天然站在昆浦的写字楼外。天幕黄昏,霓虹洒落,曾经程巷去买过奶茶的那家店,招牌在她们身后散发出荧荧的光。
程巷站在陶天然的右侧后方,望一眼陶天然的侧脸。
她不大敢看陶天然的时候,都是这样,悄悄的??x?、随时能把眼神收回去的,望一眼陶天然的侧脸。
比如她提了分手、陶天然拖着行李箱离开的那一天。
比如现在。
陶天然眺望着车流如织的马路,往来车辆交织出红白两条灯带,低头,掏出手机来打字。盯着屏幕良久,蓦地开口:“要走了?”
她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以至于程巷都惊了下:“啊?嗯。”
陶天然将手机锁屏,抬起头来。
程巷忽然想,陶天然对着手机总给谁发信息呢?
不会是给以前的程巷……吧?
陶天然望着她正要开口,程巷突地心里一阵怕。
到了现在这份上,还要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她抢先开口:“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陶天然的眸光黯下去,好似看懂了她的回避。压压下颌:“嗯。”
程巷沉默下去,望着陶天然瘦削的侧脸。
如果两人再不相见,那么她们的对话将永恒停留在——-
“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嗯。”
程巷再开口,说出的两个字是:“再见。”
陶天然凝望着她。
程巷笑了笑:“待会儿大老板就下来了,她咋咋唬唬的,我好像就没机会好好跟你说一声再见了。”
陶天然墨色的瞳,敛住霓虹的光。霓虹是很狡猾的存在,最擅用自己的热闹反衬出人的寂寞。
诗人会如何写告别呢。
程巷在脑子里搜刮一圈自幼学过的诗句。诗人会写,“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诗人还会写,“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程巷没有那么文艺。她躺在大雪覆盖的斑马线上时,对陶天然想过、怨过、爱过、也恨过。到了现在,难得她又有了一次机会的话,她还是想,对陶天然好好说一声再见。
没什么复杂的修辞。就是简简单单的“再见”两个字。
再见了,陶天然。
易渝咋咋唬唬的声音已伴着高跟鞋的节律、在身后响起:“Shianne!你看我要送你什么?”
程巷欲回眸的瞬间,听到马路边一声尖叫。
程巷拧回头去,感到身边一道影子冲了出去,带起一阵风。
她呆愣愣站在原地,听到踩着高跟鞋向她们走来的易渝,好像骂了一声“卧槽!”
混乱的鸣笛音。激烈的刹车声。霓虹摇摇晃晃,落尽银灰的马路面。
马路中央顿时拥挤得水泄不通,易渝急匆匆几步跨过程巷身边,一拍程巷的肩:“傻愣着干什么呢?”
程巷这才回过神一般,跟上易渝。
易渝是匆匆跑过去的,她的脚步却很钝、也很重。
马路中央车与人围住的中央,陶天然跌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她刚才冲过来得太快,黑发凌乱得散落在肩头,脸上的神色却很沉静。
刚才一辆车险些撞到突然跑上马路的小女孩,是陶天然把她一把拉开的。
小女孩的妈妈是附近上班族,正跟司机大吵:“你怎么开车的啊?”
“我还要问你怎么看孩子的!就让小孩这么突然冲出来,天这么黑,撞上了算我倒霉啊?”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小女孩在陶天然怀里叫一声:“妈妈。”
没人回应她。
小女孩终于哭了起来。
女人一把将小女孩拽到自己怀里,陶天然拥抱的双臂空荡荡的垂落下来。
“交警来了!”
易渝动了动唇,很想说“这位妈妈你怎么回事?有人救了你女儿,你总得道声谢吧?”可眼下的情形好像无人顾得上这些,于是她只把陶天然扶起来,问:“你有没有事?”
陶天然摇摇头。
交警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又指挥交通恢复正常通行,之后带司机、这对母女和陶天然去做笔录。
易渝拉着程巷:“走走走陪陶老师一起去。”
易渝还帮着陶天然问交警:“咱有没有那什么「见义勇为好市民」奖啊?奖钱的那种。”
交警:“没有。”
“我这里有!三万!”易渝一拍胸脯:“陶老师你胆子真大嘿。平时我看你挺冷淡的,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诶等等,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词儿……”
做完笔录,三人走出警队。
低矮白漆的墙面攀一株牵牛,前日刚落过雨,墙角被一盏铁皮路灯打亮,缓慢爬行着一只小小的蜗牛。
陶天然垂眸看了眼。
程巷是在这时突然出声的:“你有病啊?”
易渝立刻搡了程巷的胳膊一下。她今晚其实特紧张,谁都知道刚刚那辆车刹不下来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她一紧张就絮絮叨叨,跟交警掰扯什么好市民奖,但程巷和她不一样,程巷沉默了一晚上。
突然一开口,怎么那么冲。
陶天然扭头,看了程巷一眼。羸瘦的腕子垂在身侧,不知在哪里擦伤了,一块长长破皮的伤痕,从衬衫袖口露出来。
铁皮灯罩下的光打亮程巷的一张脸。那样瑰丽的五官,通常带着散漫慵妩的笑意,此时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显得你特能耐是吧?显得你特善良是吧?显得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是吧?”
“全马路边的人都看着那小女孩跑到路中间去了,就你一个人能往上冲是吧?”
程巷感到自己在发抖,特别剧烈的发抖。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挺残忍的。谁不想救下小女孩呢?她也想。可她也想起自己被车撞倒下去的时候,不是疼,是一种冷,那种冷甚至不是因为降下的初雪,就是一种生命的流逝,冷意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程巷发现自己如此愤怒是因为,她在陶天然身上,明显感受到了这种生命力的流逝。
她听见自己尖刻的问陶天然:“你别告诉我你不怕死吧?”
陶天然的唇瓣翕了翕:“怕。”
程巷:“你还知道怕!”
“我怕。”陶天然说:“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易渝又轻搡程巷一样,大概是怕这两人呛起来。程巷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自己大跨步走到路边去打车。
听见易渝在身后对陶天然说:“陶老师你别在意啊,Shianne她就是担心你。”
陶天然没应声。
的确,她从没自认是什么超越一般道德标准的好人。
她就是想,要是初雪那天,当那辆失控的货车朝程巷撞过去的时候,要是有人能拉她的小巷一把就好了。
她又怎会不怕死呢。
当时她跌坐在马路中央,在一片争吵声中,缓缓环顾四周。霓虹闪烁得漂亮,显得城市很热闹,可就因为城市太热闹了,这里没有一棵苹果树。
没有了苹果树,她的小巷去哪里找她呢。
她们明明说好了啊,苹果树下见——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19995299】小天使的深水![狗头叼玫瑰]你的心声我听到了~
给每天准时进教室的同学们比心![狗头叼玫瑰]你们真棒~hhh
注:“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出自唐.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出自北宋.晏殊《踏莎行.碧海无波》。
第50章 雨夜 最后最艰难的选择。
[如果有天你想我了,
就静下来,听听身旁的一阵风。]-
程巷直至回到家还在发抖,她觉得自己是气的。
屋里的地毯早已铺好了, 她刚才急匆匆进屋换鞋时没留神,差点绊倒在地毯上。
她更气了, 气得她踢了地毯一脚。
搞什么啊?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那么道德楷模啊?
陶天然也是。余予笙也是。自打她把这满屋铺好地毯以后, 余予笙一次也没把她的灵魂挤下过这具身体了,她一次也没晕倒过了。
好似余予笙表明自己的态度后, 把选择权留给了她。
程巷心里闷闷的。这种感觉最磨人了好不好?!
就好像你去排队买牛舌饼, 唉程巷不爱吃牛舌饼,那就排队买山楂锅盔好了。有人来插队, 你制止, 要是这人气势汹汹跟你吵呢,你保准跳着脚吵得比她还起劲。
要是她好声好气跟你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家里人病了, 就想吃这一口, 对不起啊还是你先吧”,你保准一下子没了脾气。
简直就是!这种感觉!
程巷觉得她要出国这件事, 肯定传到了乔之霁耳朵里,她本以为乔之霁会找她, 但乔之霁没有。
她主动给乔之霁打了个电话。
乔之霁那边在忙,翻动文件的声音,低声跟同事交代的声音。接着乔之霁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冷淡而克制的声线问她:“我现在在忙。要不,今晚见一面?”
程巷说好。
既然乔之霁??x?这么忙,她就到乔之霁律所楼下的咖啡店等。
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八点五十八分, 乔之霁拎着铂金包,走路带风的迈进来。
她看起来比陶天然更职业,因为陶天然身上尚存一丝艺术家气质。她穿深芦灰西装套装,胸口别一枚三组L字型拼成的律师徽章,习惯性抬腕看一眼那枚小小金表,好似在确认自己没有迟到。
“你是喝冰美吗?”程巷说:“我先帮你点了。”
她一压下颌:“谢谢。”
服务员过来送咖啡时,她又要一份牛肉法棍三明治,对程巷解释:“没来得及吃晚饭。”
程巷点点头。
三明治很快送上来,她将一边黑发挽至耳后,戴上手套大口吞咽的姿态很利落,时而拿纸巾揿摁一下唇角,丝毫没有当着他人吃东西的局促感。
大概她的工作节奏实在太快,时常这样吃工作餐。又或者,她现在绝对自信,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给人当家教挣生活费的年轻女孩。
程巷一直安静等她吃完。她摘下手套,喝一口咖啡,问程巷:“要出国了?”
“嗯。”
“什么时候?”
“两周以后。”
乔之霁点点头。
“本来,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乔之霁道:“你早不早点告诉我没差别,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她抬手虚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顶级律师“闻听六路”的耳朵。
程巷叹了口气。
她从没见乔之霁笑过,一直都是这么严肃的表情。心里不是没有想象,十八岁的余予笙和二十岁的乔之霁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乔之霁总归没有现在这么严肃吧,余予笙会有一点点怕她么。
乔之霁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眼下堆起一点浅浅的褶,如浅浅漾开的春水,令五官露了原本的柔和。
程巷心底涩涩的,问乔之霁:“你不留我么?”
她原本以为,乔之霁知道她出国的消息后,一定会阻止她。
乔之霁却道:“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说完这句,望向窗外的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乔之霁添了这总是望向树的习惯,也许那枝叶间穿过的,从来不止是一阵无意义的风。
程巷心里挺难受的:“为什么不阻止我?”
乔之霁:“我阻止你,你就会听我的么?”
程巷从前就是很敏感的小姑娘,所以她注意到乔之霁说完这句话以后,很轻的掖了掖唇角。
程巷心里难过的要死,抓着咖啡杯的杯柄。
乔之霁又抬腕看一眼表:“我要先走了,回家还有个跨时区的线上会议。”
程巷空张了张唇,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她拎了铂金包站起来,垂眸,最后看一眼程巷,忽地笑了:“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声再见?”
程巷呆住。
原来乔之霁笑起来,真与她想象的一个样。平时那样冷淡的一个人,笑起来的模样那样温柔。
程巷肩都抖了下。
睫毛沉坠坠的,两手死死捧着面前的咖啡杯。最终她掀起睫毛来,望向乔之霁,嘴唇抖了两抖,用很轻的声音说:“再见。”
乔之霁那样笑着。
末了她站在程巷面前,点点头:“好。我上一次跟她分开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听她对我说一声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推开玻璃门离去,当真走了。程巷的心脏似被一只大手捏得快要爆炸,忽地站起来追出门去。
乔之霁正往停车场自己的车边走去,程巷匆匆追上去:“你要求我吧……”
乔之霁停下拉开车门的手。
“你要求我试试看啊!”程巷忽然被脚底的石子一绊,跌坐在地。
她没有起身,就那般垂头丧气的坐着。
乔之霁蹲在她面前:“我要求你,你会发现每个人同样自私,也许你便能走得心安理得。所以,我不要求你,我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你。如果你觉得你能安心的离开,你就走。”
她起身,拉开车门,头也不回的开车离去。
乔之霁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在发抖。身为律师,她有她自己的心机,所以她不主动联系程巷,她等着程巷来找她,听她说这番早已备好的说辞。
她走了,剩下程巷一个人,垂着头跌坐在原地。
******
易渝给程巷打电话:“买老干妈和乌江榨菜去呀?”
“你也要买?”
“嗯,我要去马达加斯加待两年。”
“两年?为什么?”
“开发新业务呗。我觉得吧人造石这一块还有待发展,还得继续钻研天然宝石这一块,不能放。非洲翡翠听说过吗?就在乞力马扎罗山脉附近。”
其实程巷知道易渝这个人,工作只是一方面。主要是易渝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在意的劲头,不愿在一个地方久待。好不容易在国内安生了几年,她又要开始折腾了。
就好像她一开始的阈值就太高,人生很难有什么能再真正留得住她。
程巷跟她一起去超市,她推着最大号的购物车,问程巷:“诶螺蛳粉要么?记得你在鬼笑山盯厂的时候,我和子荞还给你送过螺蛳粉呢。”
程巷看一眼她手里的包装,摇头:“我箱子里塞不下。”
易渝就丢进自己的车里。
程巷看一眼她冒尖的购物车:“你的箱子能塞得下?”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多余。
这位是谁呀,是把钻石当抓子儿玩的主儿。箱子塞不下就再买一箱子,要是飞机塞不下她的行李箱就再包一飞机,落地马达加斯加后,这姐们儿还能买两套别墅,一套用来住,一套用来放她的螺蛳粉。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晚上。”
“哈?”
“要不我约你今天来买呢,保质期不是最新鲜么?”易渝又瞥一眼熟食柜的烤鸭:“你说这烤鸭能带么?会不会漏油啊?”
告别了易渝,程巷打了辆车直奔秦子荞家。
秦子荞今天休假,穿着那件妙蛙种子的连体睡衣,打开门看见程巷拎满满一袋的老干妈和乌江榨菜,愣了下:“我家没馒头。”
“馒什么头!”程巷气喘吁吁:“赶紧换衣服,跟我走。”
秦子荞站在门口。
“不换也行,反正你一张脸那么臭配这么一件睡衣,主打一个反差萌。”程巷上手就想来拉秦子荞。
秦子荞躲开她,后退一步。
程巷反应过来:“你……你已经知道易渝要走了?”
“知道。”秦子荞转身往屋内走去,盘腿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本末世小说。
程巷急了,换了鞋匆匆跟进去:“她今晚的飞机,咱现在出门,还能堵得到她。”
“堵她干嘛?”
“跟她说你喜欢她呀!”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凭什么说?”
程巷差点没掏出一包乌江榨菜砸秦子荞身上,心说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就凭我俩从小一起穿开裆裤在胡同里长大!凭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当了十五年最好的朋友!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易渝!
你这样的人!要是不喜欢易渝哪会跟她发生什么关系啊!
这些话程巷又不能说,只得对着秦子荞语重心长:“她要去非洲两年,两年后还不一定回不回来呢,你再不去找她,就没机会了。”
“我知道。”秦子荞点点头:“我没打算她还会回来。”
“那你就更该去了呀!”程巷原地跑着小碎步,也不管这动作跟她现在一张御姐脸搭不搭了:“赶紧走!”
“不去。”
“为什么?你可能不了解易渝,她那样的人,要是心里没点想法,跟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飞走了,根本不会特意来跟你说她要走了。”
秦子荞忽然问:“你知道她多少岁么?”
“啊?”程巷怔了下:“三十出头?”
“她三十四岁。”
哟那这易渝,保养得挺好啊!果然没心没肺就是最好的医美。
等等,现在这是重点吗?
程巷蹙眉问秦子荞:“你什么意思?”
“她三十四,我二十八。她家的背景高不可攀,我是动物园的卡皮巴拉饲养员。她根本没心思谈感情,我默默的对她一见钟情。”秦子荞掀起眼皮来瞧着程巷:“你要这样的我,去跟那样的她说什么?”
秦子荞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想冒险,不想投入,不想当个小巷那样的大傻子。”
程巷站在原地,心中默默的说:可现在傻的人不是小巷了。
陶天然爱上她了,是她不要陶天然了。
她站在原处,想着该怎么劝秦子荞:“你听我说……”
秦子荞忽地一皱眉:“你能不能别管我了?突然跑到我家来让我去告什么白。从一开始我就想说了,你到底是谁啊,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干嘛总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啊?”
程巷倏地静下来。
秦??x?子荞一本末世小说反扣在膝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程巷停了停,低声说:“那个,对不起啊。”
其实秦子荞说得对。
即便她现在就是程巷本人,即便她是秦子荞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她其实也无权置喙秦子荞的人生。
她就是太难过,也太着急了。
她决心放下陶天然了。
她就是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呢。
要是秦子荞和易渝能够幸福收场,那该多么好。像给这个满是遗憾的世界打一枚彩色的补丁,让它稍微圆满那么一点。
可是,秦子荞本来也没这个义务,来承担她的期望。
她笑了笑,扬扬手里的袋子,对秦子荞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也要走了。”
秦子荞低下头去,视线落在书页上,翻过一页,方问:“去哪?”
“出国进修设计。”
“哦。”
“之后可能就留在国外工作,不回来了。”程巷勉强一咧嘴:“以后就没人来把薯片碎屑洒得你满电脑椅都是了。”
“嗯。”
“那,再见。”
秦子荞没应声。
程巷拎着袋子往门口走,换了鞋,最后替秦子荞关上门时,回眸看一眼秦子荞。
秦子荞盘腿坐在沙发上,深深埋着头,手指反复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很久都没翻过页。
再见啦,老友。
程巷心想,这一次,我也同你好好告过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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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没有风暴,没有骤雨,易渝的航班顺利起飞。秦子荞并没有追去机场,对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接下来,便要轮到程巷启程了。
她整理着行李箱,每每对着周遭的空气,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还能说些什么呢?
心里始终闷闷。
逐渐填满的行李箱让她有了实感:她,是真的要走了么?
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么?
所有人都把最后最艰难的选择,留给了她。
程巷觉得自己占了余予笙身体这件事,果然不地道。要不她和易渝出发只隔一周,怎么易渝出发的那天阳光普照,她出发时就瓢泼大雨呢?
前方排队叫车的人排了132个,程巷简直没招。
手机忽然响。
程巷看一眼,接起。
陶天然清肃的声线传来:“航班取消了么?”
“应该没有。”
“那下楼吧,我送你去机场。”
程巷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陶天然,可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留学进修的事都定了……对吧?
毕竟,这样才能让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过去。
她推着箱子匆匆下楼,陶天然在小区门岗处做过登记,将宾利开进小区里来,停在她家楼下。
陶天然单手撑一把黑伞,伞面很大。今日大雨导致气温陡降,她穿一件墨色的长款风衣。
看程巷就穿一件软薄的衬衫,一边上手去帮她推箱子,伞遮到程巷头顶,一边问:“冷不冷?”
程巷说:“不冷。”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收了伞,与程巷合力一道将箱子塞入后备箱。
雨太大,就这么瞬息的功夫,两人肩头全湿了。不停步的钻进车内,陶天然调开暖气。
问程巷:“那,走了?”
程巷沉默,点头。
陶天然发动车子。没有人说话,只听得暖气低低的嗡鸣。
程巷手机震了下,摸出来看,是乔之霁发来的信息:【一路平安。】
程巷低头在对话框里打:【谢谢。】
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了。
收起手机,程巷扭头去看窗外。雨打落车窗将城市涂写成模糊的明信片,灯火映在车窗,宛如倒影在蜿蜒的河上。
想起陶天然刚买车那会儿,有天夜里,也是突降这样的大雨。
她们去跟秦子荞吃完火锅,在回家的路上。
“陶天然。”
“嗯。”
“你这车很贵对吧。”
“?”
“如果我想用手指头在车窗上乱涂乱画什么的……会不会在玻璃上留下什么痕迹啊?”陶天然这车,从4S店开出来都没几天,垫脚纸都刚撤呢。
真皮座椅散出微微天然皮料的香,程巷坐在副驾总有些局促。
她把两只手塞在两边腿下,望着她给陶天然做的那只手工串珠招财猫,挂在后视镜下晃啊晃。
陶天然压压下颌,只说了一个字:“画。”
哇,好霸总!
程巷抿唇笑了下,抬起细瘦的指尖,抵在窗玻璃上。
其实她也没想好写什么画什么,写陶天然和她的名字?未免也太傻了吧。画颗爱心?呃好土。
于是她默默的把指尖收了回来。
刚刚指腹贴在窗玻璃的一小块,变成一个小小的、淡淡的圆,印在暖气熏出的白雾上。
陶天然微微扭头瞥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心里想:像一枚句号。
程巷坐在那枚可爱的小小的句号旁,轻声叫她的名字:“陶天然。”
“嗯。”
“陶天然陶天然陶天然。”
“嗯。”
其实程巷也没什么话要说,想了半天,末了一扬唇角只憋出一句:“我们一起回家啦。”
那甚至只是她们一起租来的房子。
陶天然又瞥一眼窗玻璃上那枚小小的“句号”,心里却忽然的想:也许她的流离,可以就到这里为止。
就到程巷这里为止。
到这时,陶天然扶着方向盘,低低的从胸腔里放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那时没有察觉,那根本就是浩瀚如深海的爱呢?
她爱程巷。
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程巷始终扭头望着窗外,她当然能听出陶天然呼吸里微妙的节奏变化。
陶天然在想什么?
她不敢问。
车平稳的行驶着,直到突然一个急刹。
陶天然车技很好,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程巷反手抵住侧边扶手,感到胸前被安全带猛勒了一下。
陶天然说:“车好像出故障了。”
“……”程巷有点懵:“你这不是豪车吗?”
“豪车就不出故障吗?”陶天然说:“你坐一会儿,我下车看看。”
“啊?”
陶天然说话间已披了风衣下车去,打开前引擎盖检查。
程巷匆匆从后排拿了伞,撑开,走到陶天然身后。
“能解决吗?”
“应该是有东西卡住了传感器,我打开看看。”陶天然简练的说:“应该能修。”
程巷撑着伞站在一旁。
她要去的是邶城最偏远那个机场,现在车打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上,周围往来都是大货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下雨。
要是陶天然的车真不能开了,她一准误机。
陶天然修车的样子真的很酷。那样轻矍细长的手指,拨弄着传感器边的零件,很强烈的反差,就像陶天然戴上护目镜,执起那颇具分量的宝石切割机一样。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女人。冷冽,淡漠,兼具力量感。
程巷在她背后忽然叫:“陶老师。”
陶天然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没应。
程巷又叫一遍:“陶天然。”
“嗯。”
“以后好好生活吧。”
陶天然沉默着修理,雨噼里啪啦打在程巷撑开的伞面上,又顺着边沿滑落。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这世界上失恋的人多着呢。”程巷咧嘴笑道。
气温越来越低,她的唇分明在哆嗦,这句话说得都含混不清的。
她很难说清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说给陶天然,说给乔之霁,说给余予笙,还是想说通她自己。
是啊,世界变化这样快,大家都学会说“骗我的感情可以骗我的钱不行”,过分投入感情的人被视为不够灵光的傻子。
深情被视作上世纪末的过时产物,可嘲笑,可遗忘,可抛弃,可置换。
“你这么有钱,还能过不好自己的人生是怎么着?”程巷继续抖着双唇咧嘴:“所以我上次就说了,你就暂且把我当成她,好好说一声再见吧。等我出国以后,你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陶天然料理着前引擎盖,回眸看了她一眼:“可你是她么?”
又转过头继续修理。
程巷舌尖顶一顶上颚,陷入沉默。
雨仍然淅沥沥下着,时不时有货车嗖的从身边疾驰而过,程巷扭头看一眼。
等等……怎么回事啊?
高速路边怎么有个姑娘在走?
很瘦,长发披肩,在雨里淋得湿漉漉的,一摇一摆,走得很欢快的样子。
……哪来的姑娘?
别、别是闹鬼吧……
哈哈哈哈,程巷又想大笑,她好像忘了,她也当鬼当了挺久,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别这是遇上同事、啊呸、同类了吧。
她哆哆嗦嗦,对着陶天然的背影点了点:“你、你看到那儿有个人吗?”
陶天然抬眸,暂且停下手里的动作:“嗯,看到了。”
还真是人啊!
程巷对着那背影扬声喊:“诶!挺危险的!”
姑娘充耳不闻。
程巷急了,将雨伞往陶天然??x?手里一塞:“你自己拿会儿。”自己顺着应急车道往前跑去。
“喂你!”陶天然攥紧手中的伞骨,快步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买定离手了同学们~明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