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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挺好 “陶老师不会是吃醋吧?”……


    [寻常人当那是风,


    我却莫名其妙的想,那或许是在人间流连不去的灵魂,在轻轻歌唱。]-


    程巷眼神顿住三秒, 才从「乔之霁」那三个字上抬起来。


    又不敢落回面前的乔之霁脸上,在会议室里飘一圈, 落在陶天然脸上。


    发现陶天然正看着她。


    哈哈,哈哈哈。程巷的心里只想笑。


    这种还没做好准备就舞到正主面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怪她刚才一见这女人, 就觉得浑身毛孔紧缩又开始胃疼,她还以为是她的牛马魂在作祟, 一见金主就紧张。


    看来是余予笙这具身体对乔之霁的本能反应。就像程巷每每见陶天然一样。


    程巷悄悄瞥一眼乔之霁。


    乔之霁眼皮耷着, 细瘦的手腕轻转着桌面的一次性纸杯。一杯上好的寿眉也未见她喝一口,纸杯沿连点口红印都没沾。


    她看上去比程巷和陶天然年长那么两三岁。很美, 也很成熟。


    刚才程巷问她是不是姓“金”的时候……


    她应该, 是觉得余予笙是在假装不认识她?


    至少程巷可以确定,这两人已多年未见了。


    会??x?议室里一片静默。程巷心里清楚,陶天然这个人, 救场是不可能救场的, 你要是不主动跟她说话,她能沉默一天。


    程巷清了清喉咙, 琢磨着说点什么才能不露馅。


    先开口的却是乔之霁:“你的设计稿。”


    “嗯?”


    “我看了。我只有一点小要求,用Fancy Dark Green的VVS1级绿钻来做。”


    只有, 一点,小,要求?


    VVS1级净度的顶级绿钻, 这姐姐知道要多少钱么?


    程巷看向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握着万宝龙钢笔的姿态永远云淡风轻,中指边染一点淡淡的蓝,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数字, 下面划一条横线,最末端打个点,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对乔之霁说:“如果您预算能达到这个数字的话。”


    乔之霁只瞥了下,同样云淡风轻的点头。


    程巷惊了:富婆,这是真富婆!怎么律所合伙人这么赚钱的吗?


    陶天然:“您对设计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那我让助理准备合同。”陶天然招手唤助理进来:“因为VVS1级的绿钻价值极高,我们在制作过程中会与您保持联系,您看到实物后如果有什么不符合心意的地方,可以再做微调。”


    “好。”


    助理呈上打印好的合同,刚被打印机吐出的纸页尚带温热。


    程巷盯着对面女人签下自己的名字。「乔之霁」三个字的墨迹被纸面微微晕开,变得像梧桐叶的脉络,散出清苦的汁液。


    程巷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


    陶天然收了合同站起来,看向程巷:“你送乔总。”


    “啊?我啊?”


    陶天然看着她。


    大抵是本能的牛马魂作祟,程巷到底也没说出“我就不送了吧”这句话。


    程巷跟在乔之霁身后,往电梯走去。


    乔之霁穿西服套装,踩一双细高跟鞋,身高跟余予笙差不多。但黑长直这种发型真的很提气场,她走在程巷前面头也不回,风微微撩动她两侧的发。


    哇,还是律所合伙人,拎一只铂金包,看起来跟拍美剧似的。


    程巷跟着她在电梯前站定,站在她斜后方,悄悄瞟她侧颜。


    她眼尾一扫过来,程巷立刻将视线挪走。


    “不是我当你家教那时候了。”乔之霁淡淡开口。


    “嗯?”


    乔之霁终于扭过头来,看程巷一眼:“对,我现在有钱了,很有钱。”


    电梯门“叮”一声响,乔之霁压着最末一个字的话音迈进去。


    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原本温润的杏仁眼形往上瞟,望着显示屏跃动的红色数字,再没看程巷、又或者说余予笙一眼。


    电梯门闭合的瞬间,程巷突然伸手扶住电梯外的大理石墙面。


    下巴下意识往后缩,双瞳扩大。


    以前程巷虽然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但她身体一直挺好,从没经历过如此心悸的感觉。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灵魂将要脱离身体,程巷冷汗涔涔的一抬额,发现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尽数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往上飘。


    飘至半空,俯瞰着余予笙的这具身体。


    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前一秒,她听见恰好走向电梯厅的同事惊呼一声:“Shianne!”


    人群朝她团团围拢过来,有人在问询着要不要打120。


    她凭着最后的意识说:“不、不用。”


    妈呀,她穿到余予笙体内本来就堪称医学奇迹。别用什么高精尖仪器给她一照,照出她就不是个人吧。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她听见一阵高跟鞋的清音,已沉沉半阖的眼内映入陶天然一张清寒的面孔。


    陶天然怎么来得这样快,手中一只马克杯盛满了咖啡,简直像去了趟茶水间后没回办公室、站在角落看着这边一样。


    手一斜,杯中的咖啡尽数泼到了程巷身上。


    想烫死她!


    ******


    程巷再度睁眼的时候,发现身下软得出奇,周遭一阵类似小叶勒竹生在一片冰原的香气。


    哈哈哈哈哈,这是程巷第二次想:她不会上天堂了吧?


    她微微扭动颈项,映入视线的是陶天然一张脸。


    看看,看看。


    程巷以前就听说过,人死后上天堂,每个人所经历的天堂景象是不一样的。


    程巷生前是个画漫画的,她又瘦,所以颈椎特别不好。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软软的床上,周遭的气息好闻一点,别再是一股青椒肉丝味。还有最重要的,旁边要有她最喜欢的陶天然。


    看看,天堂全给她实现了不是?


    所以人还是要做好事啊,扶老奶奶过马路不是白扶的!


    陶天然伏案在办公桌前,仍是握着那支万宝龙钢笔,听见程巷后脑勺蹭过沙发的动静,掀起眼皮来。


    钢笔笔尖仍是习惯性在稿纸那么一点,另一手把方才垂落的长发勾回耳后。


    问她:“醒了?”


    程巷再看一眼四周。


    哦,她没上天堂。


    她是躺在陶天然私人办公室的沙发上。


    她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


    纤长白腻,仍是余予笙的手。


    她仍在余予笙体内。


    陶天然放下钢笔,走到她身侧来,抱起双臂,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看手做什么?”


    程巷建议所有本就大佬的女人不要做这个动作,看起来气场太强,怕怕。


    “啊?”


    “我说,你看你自己的手做什么?”陶天然犹然抱着双臂:“手疼?”


    她做什么了她就手疼。


    “哦,没有。”程巷问:“我刚才怎么了?”


    “你问我?”陶天然如此清寒的声线,说起反问句来真的很像嘲讽。


    程巷眨了两下眼。


    “你不是说你低血糖?”陶天然又问。


    哦,她刚才还急中生智说了这么句呐。


    程巷点点头:“对,我低血糖。”


    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程巷又眨两下眼。


    “你不是应该……”程巷终于问:“给我一颗糖吗?”


    陶天然垂着纤而不浓的睫,滤过身后透来的阳光:“我没有糖。”


    哈,哈,哈,陶天然当然没有糖了。


    程巷一撑手想坐起来:“你是没有糖,你就一杯咖啡还全洒我身上了。”


    但她低估了方才那阵晕眩带来的后遗症状。


    从沙发下来的时候一阵心跳,重心半失往前踉跄两步。


    陶天然正站在她身侧,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她将手搭在陶天然脊背才免于摔倒。只是手指摁下去的瞬间,好似过了很久才触到陶天然纤薄的背。


    程巷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瘦了。”


    陶天然正拉着她,一杯咖啡尽数泼在了她的软缎衬衫上,边缘模糊不清,形成一幅好似能寻回过往回忆的地图。


    于是陶天然手中牵连着的人,就变成了怀旧咖啡味。


    陶天然放开她:“没有。”


    瞥她一眼,看她自己勉强能站定了,自己扭头往办公桌走去。


    坐在桌边,重新执起钢笔,只留给程巷一个光洁的前额。


    要如何说呢,陶天然。


    你就是瘦了。


    程巷回味方才摁向她衬衫的一瞬,指尖似被投入空荡荡山谷的探路石,四周空穴来风,久久落不了地,直至心里越来越没底、越来越没底。


    才触到陶天然过分纤薄的背,漾起几近酸涩的回响。


    程巷发现她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曾无比熟悉陶天然的身体。


    哪怕她们不做。


    可她喜欢抱着陶天然、挂着陶天然。


    陶天然一句“没有”,她又如何能说出“你就是瘦了”,如果陶天然问她为什么,她总不能说“因为我摸你摸得很熟”。


    呸,什么流氓话。


    她只能跟陶天然说:“谢谢你让我在你办公室休息。”


    转身往门口走去。


    当她的手搭上门锁,陶天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是你喜欢过的人么?”


    程巷回眸。


    陶天然仍握着钢笔低头绘图,并没有抬眼看她。


    程巷:“你问这做什么?”


    “没怎么。”陶天然终于放下笔,靠向椅背,这时才将眼皮掀起,看向她的时候,拇指拨弄着尾指的素戒:“如果是,那挺好的。”


    程巷站了半晌。


    挑唇笑道:“陶老师,你不会是吃醋吧?”


    陶天然垂下睫毛,又似无意识般拨弄一下尾戒。


    “没有。”她直直看向程巷现在殊丽的五官:“如果你需要把话说清楚的话,以前??x?很抱歉,是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陶天然重新握回钢笔,低下头去,低喃一句粤语:“傻女。”


    ******


    从陶天然办公室轻轻掩门出来,程巷没想到自己会被同事团团围住。


    一众视线望向她,闪着星星眼。


    “怎、怎么……”


    有人一掌拍向她的肩:“厉害啊Shianne!你是睡进陶老师办公室的第一人!”


    程巷干笑两声。


    易渝在电话里跟程巷和陶天然交接过项目后,终于飞往国外,程巷这趟来公司也没见上她。


    下楼,拐进刚才那家奶茶店。


    “我要点单。”


    “什么口味?”


    “在喜欢的人面前狂翻白眼晕倒大型社死现场。”程巷想了想,补一句:“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倒下的时候应该是‘大’字形。”


    店员睨她一眼,给她点了杯三重山超浓抹茶。


    程巷坐到一旁的软椅等奶茶,直至现在才有空梳理晕倒的一幕。


    那种感觉就像是,余予笙的灵魂想夺回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为什么?


    因为亲眼目睹了乔之霁离开?


    程巷觉得,真正的余予笙无法看着乔之霁离开。


    原来,余予笙的灵魂也没有泯灭。


    哪怕她一度想要选择放弃,她对这人间仍有留恋。


    她的留恋,今天程巷见到了。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乔之霁”,的确像是蒲水之畔的一座木桥,雪后初晴,她立在一片淡泊的雾气里。


    程巷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望一眼街边梧桐,冬日叶片将要落尽,零星几片哗哗轻摇。


    寻常人觉得那是风。


    程巷却知道,那是一个个游荡于人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她们对着自己在人间的留恋轻轻唱起歌来,那人却再听不到,只当是风。


    程巷默默的想,余予笙,那是你么。


    你追着乔之霁从昆浦大楼出来,目送她上车、远去,你坐在这枝头,哀伤的唱起一支你们都曾喜爱的歌。


    ******


    程巷回到余宅,心里挺乱的。


    她想搞清自己为什么穿到余予笙身上,本意是想放下陶天然,好好去过现在拥有的人生。


    想不到,乱,更乱了。


    看起来余予笙和乔之霁的复杂程度,一点也不比她和陶天然少。


    她打开电脑,循着乔之霁给出的名片,在网络检索。


    这次便很容易了。


    乔之霁,29岁,在邶城律所圈声名鹊起,被誉为业内最年轻的合伙人之一,最擅打商务纠纷官司,经手的案件几乎未尝败绩。


    程巷还查到一篇《格调》杂志对她的专访,写真是在她公寓拍的,过分简约的黑白灰格调,冷得不像样,真该让马主任带着一身烟火气去造一造。


    她并不讳言谈及自己的出身,因为她现下已有足够的底气。


    她在专访里聊到她童年的那座山,每日上学要走上二十里路去镇上,镇上只有一间网吧,她高考完填报志愿时,坐在左右男青年乌烟瘴气的烟雾吞吐中。


    程巷算了算。


    她应该是余予笙高三时候的家教。


    乔之霁的履历里还有很奇怪的一点:她大二时从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退学,原因未明,就写着“肄业”。


    然后辗转,去西班牙念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法学专业。


    程巷阖上电脑,靠在床头,想起陶天然说起“挺好”的语气。


    有喜欢过的人这件事,到底好在哪里呢?


    ******


    陶天然也在想自己说起“喜欢”二字的语气。


    下午的时候她一直很忙,忙着绘设计稿,忙着开会,所以她没有想。


    晚上的时候她也很忙,跟人事一起吃了顿轻食,讨论接下来该招擅长什么风格的设计师,所以她也没有想。


    人事问:“陶老师你吃这么少啊?”


    “有吗?”


    人事眼见着陶天然将一片生菜叶子切成了三段,一小段一小段往嘴里塞。


    陶天然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往嘴里塞东西,怎么会吃得少?


    她看着人事的眼神,顿了顿:“也许我有点胃疼。”


    “严重吗?”


    陶天然摇摇头。


    人生最怕是“得闲”。陶天然从前跟程巷在一起时,未曾察觉这二字,因为程巷永远叽叽喳喳、哭哭笑笑,热闹得不得了。


    程巷说:“嗨没办法,我妈是居委会主任的嘛!”


    直到这时,陶天然将自己的宾利开出公司地库。城市的夜与傍晚很像,因为无数霓虹造成虚幻的天光,拖拽着一份白日里的热闹不肯让它离去。


    殊不知,这样不肯放手的姿态很狼狈。


    陶天然降下车窗,让冬日里的风混着霓虹灌进来。


    霓虹不可爱。它们像过分精明的城市人的眼睛。


    天光能藏住人的寂寞。霓虹却能照亮人的寂寞。


    陶天然往路边望去,走在霓虹下的人,个个都顶着一张寂寞的脸。


    她也在想程巷想过的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说“挺好”?


    有那么一个喜欢过的人,到底好在哪里?


    夜风拂得陶天然左边面庞发僵,她却不知为何,不肯将车窗升起来。


    也许这种明显的寒凉唤醒了她的触觉,让她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挺好”。


    无论是喜欢、还是喜欢过,至少余予笙和乔之霁,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哪怕她们再也不在一起。


    可拂过乔之霁唇瓣的风会钻向余予笙的左耳。照见过乔之霁的霓虹会映亮余予笙的侧颊。


    仅是因为这样,就已让陶天然觉得足够好了。


    她很羡慕。也很嫉妒。


    因为如果余予笙不是程巷,那么她和她的小巷,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易渝在意大利,有气无力的给程巷打电话:“我可真是不行了。”


    那时已时近春节,窗外处处张灯结彩。


    程巷哼一声:“怎么?”


    “就这里的白松露,我不夸张的跟你说,一盘子意面半盘子松露,齁死姐姐我了。”


    程巷听得来气:“你这样特引人仇富你知道么?”


    无论穿越成谁,她永葆赤贫牛马魂。


    易渝继续气若游丝:“我现在就想吃一口韭菜盒子。”


    “你走,请你走。”


    “好了说正事。”易渝稍微振作了点:“我说你可真能给公司带财,都离职了还能让我赚一笔,啊不,两笔。”


    “什么意思?”


    “乔总又给咱介绍一客户,大客户。”


    “关我什么事?”


    “你得接啊!人家喜欢的是你的设计风格,陶老师给你打辅助。”


    “陶老师给我打辅助?我不配我不配。”


    程巷心想,要是这三人凑一堆——啊不,说不定是四人,指不定余予笙的灵魂什么时候要来篡夺这具身体,那还不得热闹死。


    “这么说吧,”易渝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儿:“几个三万你才配?”


    “几个三万我也不配。”


    程巷直接挂了电话。


    此时的她坐在厨房里,每天吃外卖她是真受不住,就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以后,悄悄溜下楼来给自己煮碗面。


    她煮面的手艺是马主任教的,老邶城炸酱面。不是外面用甜面酱做的那种,就是用黄豆酱炒香,混进面里拌匀。


    那叫一个香。


    唉,程巷吸吸鼻子,她有点想马主任了。


    这么想着,程巷洗了碗筷,套上大衣出门去。


    已错过末班公交,她打了辆车,在胡同口下来,一路往深处走。


    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应该已经睡了,她才敢溜到以前的家外面,小小的看一眼。


    突然一束刺眼的手电筒朝她照过来:“什么人?报上暗号。天王盖地虎——”


    程巷曲起小臂往眼前一档,下意识开口:“小鸡炖蘑菇。”


    “宝塔镇河妖——”


    “蘑菇加辣椒。”


    这暗号是程巷小时候,跟马主任胡诌的。那时候胡同里治安还没现在这样好,经常有人小偷小摸,夜里马主任拎着手电出去巡逻,还叮嘱程巷不要乱跑。


    “坏人可多。”


    “妈。”


    “干嘛。”


    “要是我在胡同里遇上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就跟他对暗号。你说天王盖地虎——”


    小小程巷哪知道这茬啊,她就刚在语文课上学了个押韵,眨巴两下眼:“小、小鸡炖蘑菇?”


    她们家今晚刚吃来着。


    “哎,对咯。”马主任笑得花枝乱颤:“那,宝塔镇河妖——”??x?


    程巷又眨巴两下眼:“蘑、蘑菇加辣椒。”


    “哎对对对。”马主任笑得更大声了,拎着手电筒往外走去:“你以后就这么说,咱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暗号。”


    后来程巷逐渐长大,才知道马主任骗了她很多。


    骗她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鬼扯的暗号。骗她中国小孩不过外国洋节。骗她爸爸妈妈不爱吃你最爱的鸡翅膀所以都留给你。骗她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程巷吸吸鼻子,见马主任看清属于余予笙的一张瑰妩面庞后,将手电垂放下去。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程巷张了张嘴:“您、您现在还巡逻啊?现在胡同里不都装了天眼么,难道还有贼?”


    马主任关了手电:“没有。”


    哪里还有贼呢。


    不过是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夜里难以成眠,在这里一圈圈漫无目的地绕圈而已。


    马主任路过她身边,难得主动唤她:“姑娘。”


    “诶?”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么?”


    “我……”程巷望着马主任两鬓斑白的发。


    她妈以前有这么多白头发吗?记忆里是没有的。


    马主任更难得的冲她笑了笑:“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就多去见见吧。”


    马主任推门往四合院里走去,那略微佝偻着腰的背影在说:


    要是一直等下去、等下去,也许你以为总有机会再见的人,突如其来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程巷一个人墙外站了许久。


    掏出手机,给易渝打了个电话:“喂。”


    “喂?”易渝一边通电话,一边用意语声嘶力竭的喊:“Non!Non松露!”


    差点没把悲伤的程巷扑哧一声听乐了,“松露”两个字还是中文什么鬼。


    她跟易渝说:“我想了想,乔总介绍的那个客户,我接。”


    一株梧桐树从程巷曾经的卧室冒出头来,初夏它会长得枝繁叶茂,程巷曾和陶天然在它的荫蔽下悄悄接吻。


    冬日里树叶凋零,被一阵夜风拂着,枝干哗啦啦轻摇。


    “知道啦余予笙。”程巷轻声说:“我带你去见乔之霁。”


    第42章 邀请 乔之霁走向程巷。


    [也许约定之所以成为约定,


    就是因为当时做不到,


    事后做到,也没有意义了。]-


    乔之霁将客户介绍和喜好理一份pdf, 发给陶天然,陶天然又转发给程巷。


    乔之霁的意思是:“这是我合伙人。春节期间她和爱人在塞舌尔度假, 如果你们有空的话,她想请你们同往。”


    并解释:“她在塞舌尔有一栋别墅。”


    好好好, 这些万恶的有钱人。


    陶天然同程巷商量:“如果你要同家人过春节,我可以先走一趟。”


    “你不回港岛过年么?”


    “嗯。”


    程巷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


    留在余家也是受罪。既然现在已找到乔之霁的线索, 程巷琢磨着, 年后自己找房子搬出去了。


    好在塞舌尔免签,出行倒是方便。客户诚意十足, 替她们买头等舱机票。


    飞机上, 程巷度过了起飞恐惧症后,点开五子棋,一边下一边噗噗噗的乐。


    陶天然就坐在她另一边, 不干点什么的话, 她紧张。


    陶天然那边窸窣一阵,程巷扭头去看, 陶天然戴上了一只黑色丝缎的眼罩。


    那样的墨色太衬她,好似霜色的宣纸上平白落了一笔墨, 欲语还休,她同样墨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南湖一顷菱花白。


    直至空姐来问询要不要点餐。


    程巷轻轻的唤:“陶老师。”


    陶天然犹然戴着眼罩, 不知是不是睡熟了。


    程巷想了想,头等舱的钱都出了可别浪费呀,告诉空姐:“给我两份牛排吧。”


    吃饱了真的容易犯困, 程巷醒过来的时候,靠在头等舱座椅里,悄悄扭头去看陶天然。


    陶天然已经醒了。


    面前摆一只细颈的香槟杯,正望着舷窗之外。


    她们的足下是万家灯火。程巷抿抿唇,并看不到此刻的陶天然脸上是何种神情。


    只是陶天然的背影,让人想起在鬼笑山狂风骤雨的那一夜,她否认自己是程巷后、陶天然背对她而卧的身影。


    两人落地,陶天然引着程巷往停车场走。


    这种大佬气质的人,拖着行李箱走起来都带风。程巷琢磨以自己现在的身高,一双腿也没比她短多少,怎么走在她身边需一路小跑的感觉。


    “陶老师。”


    “嗯。”


    “有人开车来接咱们对吧?”


    “没有。”陶天然说:“我租了辆车,这样最近出行方便点。”


    程巷没想到,陶天然租的是一辆敞篷。


    程巷:“看不出陶老师是这么闷骚……”


    陶天然的眼尾扫过来。


    “咳咳。”程巷换了个说法:“……是这么高调的人。”


    将行李箱甩进后座,程巷一看,更傻眼了:“塞舌尔是右舵车啊?”


    陶天然没说什么,只示意程巷上车。


    程巷颤颤悠悠坐进副驾。


    陶天然一手扶着方向盘。她英挺的白衬衫只有在这样的海风中,会被抚得凌乱,领口猎猎作响,露出白皙纤直的锁骨。


    咸咸的海水味道传来。


    此时正值塞舌尔盛夏,程巷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来,问陶天然:“陶老师,你不戴墨镜啊?”


    陶天然摇了一下头,在炽烈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来。


    她很少眯眼,这让她清寒的五官少有的透出些妩色。


    程巷呆呆看她一眼。


    忽然想:要是自己还活着多好呢。


    如果这是她和陶天然的一趟出国旅行。


    她见这条滨海公路没什么车,展开左手臂,向车外伸去。


    海风钻过她微微张开的手指,她阖上眼。


    风轻轻吹拂小臂上汗毛的感觉,是活着的感觉。


    陶天然眼尾瞥向程巷。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如果她和小巷一起到塞舌尔旅行的话,小巷便会在敞篷车上坐这样的动作。


    像小巷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对世界伸出毛茸茸的触角。


    陶天然突然冷硬的说:“收回来。”


    程巷都被她斥得愣了一下:“嗯?”


    “我说,把手收回来。”


    陶天然心想,她再也不要觉得任何人像程巷了。


    既然任何人都不是程巷的话。


    程巷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不。”


    “什么?”


    “我说,不。”


    她以前从未对陶天然说“不”。


    可是莫名的,她好似知道陶天然这一刻想到了什么。


    陶天然想到了程巷。


    程巷发现自己的的确确生气了。


    现在还想起程巷干嘛呢?


    她明明都打算放过陶天然也放过自己了。


    陶天然并没有什么错。陶天然只是不够爱她。


    陶天然突然打转方向盘,敞篷车往路边沙地驶去。程巷一惊,缩回手牢牢掌住车门。


    陶天然一脚急刹,胸口起伏两下,低低说:“抱歉。”


    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往海边走去。


    剩下程巷一个人坐在车里,心中无端烦躁起来。


    她探起身子,扶着挡风玻璃对海边喊:“陶老师。”


    陶天然远远站在海边,白衬衫凝成一个雪色的小点。


    “喂陶天然!”


    陶天然的背影晃了晃,仍然没有回头。


    程巷气急败坏的喊:“我坐了这么久飞机累死了!你突然玩什么文艺看什么海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把车开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情绪这么大。


    她就是想说:干嘛呢陶天然?


    明明我都已经死了啊!


    不要表现出一副你在怀念我的样子。


    我会……相信的啊。


    程巷的情绪直观反应出来是生气,她是个本本族也根本不会开右舵车,但她气急败坏的想,就这样把车开走算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但这时,陶天然从海边走了回来。


    一张面孔仍是静定,只是一头墨色的长发被海风拂乱。在阳光下微眯着眼,让人想象不到她刚刚是以什么表情望着那片海。


    她又对程巷说一声:“抱歉。”


    坐回驾驶座,平静的开车驶离。


    除了沙地上一道蜿蜒的痕,方才她们一场什么都未挑明的争执,再寻不到任何端倪。


    ******


    陶天然情绪平静得好像机器人,跟乔之霁的合伙人握手,介绍了昆浦,又介绍了自己和程巷。


    乔之霁立在合伙人身边,程巷躲在陶天然身侧当鹌鹑。


    寒暄之后,约定晚宴时间,她俩可以先回各自房间休整。


    合伙人离开后,乔之霁走向程巷:“散个步?”


    陶天然的眼尾扫过来。


    程巷心里突地一下。


    这,突然感觉在陶天然面前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等等啊,等她捋捋。


    一,她和陶天然已经分手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别两宽”。


    二,她现在是余予笙,她本来就是替余予笙来见乔之霁的。


    于是点点头答允乔之霁:“好。”


    ******


    其实程巷很想提??x?醒乔之霁和陶天然——


    塞舌尔,旅游业创造七成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全境半数地区为自然保护区,享有“旅游者天堂”的美誉。


    备注,这是她从百度里看来的。


    这两人穿得一个比一个职业是怎么回事?


    乔之霁与程巷隔着一人的距离,漫步于海岸。程巷远远往别墅方向瞥一眼,露台上立着的那道纤白身影,是……陶天然?


    这……


    程巷捋一把自己浓密的卷发:“介意我把鞋脱了么?”


    乔之霁没说话。


    程巷脱掉自己的鞋,拎在手里。海水卷过来,微凉,程巷蜷蜷脚趾,低头,看着海水湮没过自己的脚背、又逐渐退潮。


    橘粉的夕阳是最净澈的海边才有的调子。


    乔之霁忽道:“我也不算食言了。”


    “嗯?”程巷抬头。


    此时的她落在乔之霁眼里,当年十八岁的女孩已长到成熟了,柔白连身裙,带些职业气质又不显得过分板正。这条裙子其实普通,反显得她一头长卷发搭在肩头浓墨重彩。


    因刚从飞机下来,她没化妆,平时攻击力十足的妩色少一些,有厚度的双唇显出些许娇憨。


    乔之霁:“以前说过要带你看海的,我做到了。”


    她转身就走。


    “等等。”程巷在她身后喊。


    她停住脚步。


    程巷试探着说:“以前……你大学退学的事,对不起啊。”


    她也算赌一把了。


    乔之霁和余予笙的往事,发生在余予笙高中时。那时余予箩还是个婴孩,且不说她开口问余予箩很奇怪,很多事,余予箩也未见得清楚。


    去问筑薇?那更是不可能了。


    程巷只得在自己脑中拼凑:


    乔之霁在余予笙高三时担任了她的家教,之后余予笙跟家里吵翻,乔之霁突然退学,这应该跟余家的插手有关。


    乔之霁远远的站在海滩上。


    暮色铺洒,有细细脚的灰颈海鸥在她身边啄食。


    她和陶天然一样,喜欢穿英挺的白衬衫配西裤。颀长的身姿被夕阳拽出影子,她看着程巷,语调是刻意为之的冷硬:“这件事,轮得到你来说对不起么?”


    说完掉头便走。


    走两步,自己停下来,回眸。那时她跟程巷隔着很远的距离了,风卷动黑发,脸上神色变得模糊,只能看清她翕动的双唇。


    她说:“你唯一需要感到抱歉的,就是你先放了手。”


    ******


    乔之霁说完这句话后真的走了。


    程巷却压着她话语尾音的落下,手中拎着的鞋一松,跪倒在了沙滩上。左手撑着沙粒,右手抬起来死死摁住左边心房。


    又来了,这种心悸的感觉。


    好像余予笙被乔之霁说的话刺激到了。好像余予笙迫切的想要解释什么。


    因为乔之霁没有回头,海浪又掩盖了程巷的动静,她往一边离开了。看到程巷跪倒在沙滩上的人,反而是站在别墅露台的陶天然。


    她朝沙滩跑了过来。又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看出程巷的症状已然缓和,缓下脚步,变作正常的走过来。


    程巷的确正在缓解。经过上次的突然晕倒后,她好像也在本能学习着控制这具身体的方法。


    心悸的感觉过去,她撑着手腕想要站起来。


    结果脚底还是虚,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哈哈哈哈哈,程巷简直想笑。


    此时陶天然就立在她身前,怎么在陶天然面前丢起脸来总是没边儿呢。


    程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坐在沙地上,对陶天然说:“我又低血糖了。”


    陶天然垂眸看着她。


    “……”程巷:“这时你是不是应该说,根据上次的经验,这次你随身带糖了?”


    陶天然:“我没有。”


    得。


    程巷:“那你能把我拉起来么?”


    陶天然:“我不能。”


    程巷简直快被她给气笑了。这人怎么搞的啊?拒绝起人来连个委婉理由都不给。


    人的潜力,都是在无人可依靠时激发出来的。程巷腿上一使力,拍拍屁股自己站起来。


    陶天然也没急着离开。


    两人隔着段距离,一前一后站在海滩上。


    远处的夕阳真的很美,给海浪镀一层金边。陶天然变作大海的一部分,海浪朝她卷来,又在她脚边止息,唯独金边顺着她足踝往上爬,让她也变作夕阳的一部分。


    程巷突然开口:“主动放手怎么了?”


    陶天然看向她。


    “陶老师,你在上一段感情中是主动放手的那个人么?你不是吧?”程巷勾唇:“那你觉得,是主动放手那个人的问题么?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往往是喜欢得更深的那个人主动放手啊?”


    程巷说完就走。


    她胸口激烈起伏着,起先是快步走,后来把指间拎的鞋子随意往沙滩一丢,胡乱踩进去,快步的跑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现在为什么情绪这么起伏。


    也许是余予笙这具身体见到乔之霁的本能反应,那什么荷尔蒙,影响了她。


    她就是想说,乔之霁,陶天然,你们这样的人到底懂不懂?


    你们以为,在感情中是喜欢得少的人先放手么?


    大错特错。


    只有当你喜欢一个人喜欢得走投无路了,才会主动选择放手啊!


    程巷跑了一段,停下来,咳一声。


    哎这,原来在海滩上跑步这么累啊,跑得她有点虚。看人家拍MV跑起来挺轻松唯美的,合着没点体力还扮不了文艺。


    她不配她不配。


    晚宴由乔之霁的合伙人精心准备。她年纪更长些,四十出头,左鬓发丝有块天然的白,又酷又优雅,与她的太太在国外结婚,相伴已十三个年头。


    她笑问程巷:“特色美食敢吃么?”


    程巷点头:“没问题。”


    怎么说呢,她这人挑食,但又被马主任锻炼得很勇于挑战新事物。毕竟马主任这位伟大的母亲,在家里没菜又懒得出门去买的时候,是会拿草莓炒肉的。


    然后哈哈大笑的看着小小程巷皱眉。


    哼,恶趣味。


    合伙人笑着指指面前一盘咖喱。


    程巷看着优雅白瓷碟里支棱出的小胳膊小腿:“这是?”


    “果蝠。”


    “……什么蝠?”


    “果蝠,当地一种只吃水果的蝙蝠。”


    程巷的刀叉顿住。合伙人和她太太轻轻的笑起来。


    这顿饭摆在别墅的露台,头顶是巨大的椰子树,不远处海浪轻拂,搅动着银白月光。


    餐桌上点着数支高低不一的蜡烛,有种独属于热带的随性浪漫。


    乔之霁在与合伙人聊天。程巷瞟一眼坐她对面的陶天然。


    陶天然这人,吃饭怎么那么奇怪啊。


    你也不能说她没在吃东西。


    她从未放下过刀叉,只是将食物分成无数的小块,叉起一小块送到嘴边时,若恰有人同她说话,她便将银叉又放下来,扭头去答人的话。


    简直看得程巷气闷。


    陶天然其实是个很擅于交谈的人。这绝不是说她话多,而是说,她看人好像从来不是看整体,而是用眼神将人身上闪闪发光的部分择出来,镶嵌成珠宝。


    合伙人想送给太太的一枚白钻戒指,一顿饭已聊得初见端倪。


    合伙人笑道:“明天就是除夕,我们吃饺子怎么样?”


    饭后程巷回到卧室。


    这实在是栋很美的别墅。复古红砖配棕榈风格的尖尖屋顶,月白薄纱床幔似一个海风拂动的旧梦,白瓷猫脚浴缸边搭高支棉绒浴巾,配的浴球带当地特色的椰子清香。


    程巷却没心情,一个人往海边走去。


    想不到,有人比她更早的在那里。


    一个颀长背影,往着月光铺洒的海面走去。


    “哎!”程巷慌得大喊一声。妈哟,别被她碰上什么人想不开吧。


    颀长纤薄的身影回头,月光下,照见陶天然一张静定的脸。


    “吓死我。”程巷拍拍胸口走过去:“陶老师是你啊。”


    既然是陶天然就肯定不会是想不开了。


    人家是情绪稳定十级大师。


    程巷已洗过澡,懒得弄湿鞋袜。却见陶天然站在一片海浪间,月光潮湮没过她脚踝,程巷瞥一眼,她一双暗米色乐福鞋放在一旁,一只招潮蟹正挥舞双钳游走而过。


    陶天然忽然问:“什么感觉?”


    “嗯?”


    “你白天也踩过这些浪了对吧?”陶天然问:“什么感觉?”


    “你不是正踩着吗?”


    “我是问你。”


    “就,挺凉的还。”程巷想了想:“有点痒,像有人在舔你的脚趾。”


    诶这说法是不是有点流氓。


    立在月光下的陶天然却点了点头,海风拂动着她的黑发。


    程巷忍不住向前一步:“到底什么意思啊,陶老师?”


    陶天然低头望着自己被浪潮湮过的脚背:“我就是想知道,对世界触感更强烈的人站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程巷坐在驰骋于海岸线的敞篷车里。


    她是否会对着海风伸出自己的一条手??x?臂,虚张开手指让海风滤过,笑得很大声的说:“我好撑啊陶天然!我喝了一肚子海风。”


    如果是程巷站在这片细白沙滩的浪潮里。


    她是否会来回来去的走,时不时去查看自己放在岸旁的鞋袜有没有被海水浸湿,又走回来,拎着裙摆对陶天然笑:“好痒啊陶天然!像有人在舔我的脚。”


    陶天然从浪里走出来,拎起鞋袜,对程巷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独自往别墅方向走去。


    心里想:原来如果是程巷在这里的话,她果然是会觉得痒的。


    只是程巷,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除夕当天,程巷给秦子荞发了个大红包。


    秦子荞一看数额差点没吓死:【你干嘛?】


    程巷:【网上不是经常有那种,许愿闺蜜变富婆包养自己。】


    秦子荞:【你也不是我闺蜜啊。】


    程巷收起手机心想,嚯嚯嚯想不到吧,我就是。


    有一说一,这种真变富婆给闺蜜撒钱的感觉,挺爽。


    我国人吧不管走到世界的哪个地方,一来喜欢种菜,二来喜欢春节包饺子,在国内时也没见这么多人爱吃饺子。


    乔之霁的合伙人和太太准备了四种口味的饺子馅,铺了满桌,要知道她们总共只有五个人吃啊,但为了将这些馅料全解决,程巷包得手都酸了。


    多么可悲,她明明是个攻,但这辈子唯一感到手酸的一次,是为了包饺子。


    好容易包完所有饺子,合伙人太太自告奋勇去煮,程巷已累瘫在了沙发上。


    乔之霁和陶天然去了哪,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想管。


    可让她歇歇吧。


    直到晚餐开始,程巷对着满满几碟饺子,又觉得春节还是有点仪式感好。


    她问:“有醋么?”


    唯一可惜的是当地华人超市的醋不太对味,程巷想,早知道从国内背来一些山西老陈醋。


    想着这些的时候,程巷瞥一眼对面的陶天然。


    饺子没法切了吧?我看你还怎么玩。


    陶天然拈着个饺子,饺子尖蘸一蘸醋,合伙人同她说话,她放下,答完话,又把饺子夹起来,饺肚子蘸一蘸醋,乔之霁同她说话,她又放下,答完重新拈起,又用另一边饺子尖去蘸醋。


    程巷直想捂自己的腮帮子。


    这得多酸呐?


    陶天然喝酒倒是喝了不少。海椰子酒,龙舌兰,甚至当地名为Seybrew的啤酒。程巷不再去看陶天然的脸,视线落向她放在桌面的手腕,中指侧那块小小的墨迹还在,纤白的腕口从衬衫袖口露出来。


    陶天然喝酒不上脸,但一抹瑰丽乃至病态的绯色,从她腕口淡淡青紫的经脉处透出来。


    合伙人开始祝酒:“春节快乐!”


    陶天然端起酒杯,无端轻笑了一下。


    程巷心里忽然就被她笑得有些难过。


    有些人最怕过节。因为所有节日的末端,天然缀着“快乐”二字。


    情人节快乐。愚人节快乐。儿童节快乐。中秋节快乐。春节快乐。


    陶天然虚虚拎着酒杯,心想:她这些祝词已经听了整整一圈了,接下来,又是一年循环往复。


    真令人绝望。


    合伙人太太提议:“我准备了笔墨,不如我们一人写一句古诗,明天初一,张贴在家里。”


    “啊?”


    程巷有些懵,赶紧悄悄掏出手机,低头查春节相关的诗句。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哇这句好浪漫,程巷决定就它了。


    轮到陶天然。


    程巷知道陶天然那一笔字是极好看的,和她的五官一样,清矍而极见风骨。程巷想,这也许和她一直用钢笔有关,马主任在程巷小学时就总说:“你得坚持用钢笔,总用那什么水性笔,笔锋都没有了。”


    后来用钢笔实在太麻烦,也就作罢。


    程巷想了想,倒是从未见陶天然写毛笔字,于是站在陶天然身后伸着脖子。


    她明明穿着过分现代的白衬衫和西裤,一杆小狼毫握在指间,却似古时洗雪漱玉的女词人。她微微勾着颈项,长发顺着左边肩头滑落。


    其他人写春节,写爆竹,写春风送暖入屠苏。


    她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合伙人太太举着酒杯笑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陶天然将小狼毫轻置于笔山上,海滩边有阵阵烟花声传来,她在这一阵喧闹里低声说:“原来我也那样快乐过,曾经。”——


    作者有话说:注1:“南湖一顷菱花白”,出自唐.李贺《江楼曲》。


    注2:“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出自南宋.陆游《除夜雪》。


    注3:“当时只道是寻常”,出自清.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想不到作者终于有话要说了还只是三个注解吧,哈,哈,哈[狗头]


    第43章 修罗场 乔之霁于一片黑暗中望着她们。……


    [你浑身美丽,


    就像“遗憾”本身。]-


    接下来众人没再回餐桌边。


    端着酒杯,随意走走逛逛,又或是立在露台边, 远眺着海岸线的烟火。


    乔之霁端着酒杯朝程巷走来,妈哟, 程巷捏紧酒杯有点紧张。


    余大小姐你可别激动,我可不想又晕过去。


    乔之霁一手摁在露台边, 看了会儿烟火,才扭头瞥程巷一眼, 酒杯斜斜靠过来, 杯壁轻碰一下:“祝,以后再没有遗憾。”


    程巷轻轻笑了。


    乔之霁:“你笑什么?”


    程巷声线低低的, 望着在天边迸开的烟火:“不可能的。”


    她倒在斑马线的时候也曾想过, 要是有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要是来得及弥补所有遗憾就好了。


    可是。


    当她的灵魂在人间游荡的时候。


    也许她倚在陶天然下班路过的枝头,轻晃着小腿, 跟陶天然一起看过夕阳了。


    也许她飞到电影院, 在陶天然开车路过一张巨幅电影海报时,摆个搞笑姿势、把自己变成海报上的一个人物了。


    也许她在春节的阵阵烟花里, 看过马主任和程副主任以后,悄悄坐进陶天然副驾, 和漫无目的驾车在街上游走的陶天然,一起看过窗外光影了。


    没有遗憾了吗?如果曾经想做的、没做的、来不及做的事都做过了。


    程巷终于想明白。


    没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件事,就是“遗憾”本身。


    ******


    晚宴结束, 已然很晚。


    程巷洗完澡,用浴巾揉过头发又拿起吹风。余大小姐这头长卷发实在太浓,总要扬着吹风到手酸的程度。


    只是吹到一半, 她忽然放下吹风机。


    拿了房门钥匙,越过长长走廊,去敲陶天然的房门。


    她穿短袖T恤和宽大短裤,一头卷发将干未干的蓬在肩头。陶天然来开门的时候看她这一身装束,先就蹙了下眉。


    太像程巷。


    程巷压低声问她:“你搞什么?”


    陶天然蹙着眉:“什么意思?”


    这时走廊尽头有轻微声响,程巷和陶天然一起扭头。


    哈哈哈,程巷又想大笑。因为,乔之霁一手搭着自己的房门,站在那里,于一片黑暗中望着她们。


    大半夜怎么有这么多不睡觉的人啊?什么狗血修罗场,反正绿江甜文作者肯定不敢这么写。


    程巷在心里说:对不起了余大小姐,我现在真的有要紧事。


    乔之霁的目光如芒在背的钉在程巷脊椎,程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豪猪。但她压低声叫陶天然:“你跟我出来。”


    “我没空。”陶天然说着便想关上房门。


    程巷迫进一步,陶天然看上去还没洗澡,穿着方才的白衬衫和西裤,身上有明晰的酒味,混在周身的冷香里。程巷借着房内微弱光线看一眼,写字台上有瓶新开的威士忌。


    “陶老师。”程巷伸手抵着门,强硬的姿态:“那我一直在这里。”


    陶天然翕了翕唇,最终转身,取了自己房间的钥匙。


    程巷走在她前面一步,迈过楼梯匆匆下楼。


    身后的走廊尽头,乔之霁吱呀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


    程巷一路引着陶天然下楼。


    黑暗里只有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让程巷想起高考前两天放假的那一夜。


    陶天然被老师叫走,回教室时只剩下程巷一人。抱着书包,坐在她课桌前,仰脸对着她笑了一下。


    陶天然走回自己座位,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还不走?”


    “要走的。”程巷背了书包站起来,轻轻把椅子塞回桌下。


    扭头问陶天然:“你走不走?”


    “嗯。”


    两人一同走出教室,程巷关了灯,细白指尖在开关轻摸了摸。


    她背着书包下楼,陶天然沉静的脚步声响在她身后??x?。剩下最后两级台阶,她一跃而下,书包上的小熊挂件轻晃了晃,她穿帆布鞋的脚尖,又在地面轻踩了踩。


    问陶天然:“其实你怕不怕高考?”


    “什么?”


    “我怕得要死。”程巷说:“我想吐。”


    陶天然理了理自己的书包肩带:“尽力就好。”


    “哇陶天然。”程巷的唇角弯起来:“你不会是在鼓励我吧?”


    陶天然一张脸沐在路灯下,甚至没有挑一挑眉毛。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灌木丛边,初夏的小虫振翅撞着灯罩下的昏黄。


    程巷忽然跑前几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陶天然、背对着走。


    “我跟你说。”


    “嗯。”


    “王梦柔今天哭了。”


    陶天然静静看着她。


    “天哪陶天然。”程巷睁圆眼:“你不会转学来一年多,还不知道王梦柔是谁吧?”


    陶天然轻轻翕动纤长的睫。


    “嘁。”程巷撇撇嘴:“别逗我好吗。喂陶天然,你的2B铅笔准备没有?”


    “嗯。”


    “HB的呢?”


    “嗯。”


    “你的文件袋上,最好贴上你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哦,万一弄掉了。”程巷揉揉鼻子,觉得自己说这番话的语气,像自己的亲妈马主任。


    “嗯。”


    “陶天然,你多说两个字能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


    “就是问你能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陶天然就是这意思——能,怎么样。


    程巷一眨眼,笑了:“真的是……”


    一路走到校门口,看门的保安大爷初夏也握一只保温杯,程巷跟他打招呼:“张大爷。”


    “巷子,还没走啊。”程巷是个小话痨,连看门的大爷也认识他。


    “这就走了。”


    “高考加油啊。”


    “您可别给我加油。”程巷摆摆手:“加不动了,再加该溢出来了。”


    大爷笑,遥控器在掌心轻拍一下,一按红色小纽,一人高的铁栅门开始由左至右缓缓闭合:“又送走一届高三生咯。”


    附七中这大门不太灵光,关到最后,总还剩窄窄一道缝,需要人手动将它推上。


    程巷背着书包过去,帮着张大爷一起推门。


    陶天然站在一旁,看着她书包上晃动的小熊。


    程巷最后拍了拍铁栅门,仰头望一眼烫金的“附七中”字样,扬起手对张大爷挥挥:“那,我走啦。”


    很久以后,当程巷已变作余予笙的模样出现,陶天然和她一起穿行在深夜的楼梯,周围很静,只能听闻两人窸窣的脚步,也让陶天然想起高考前的那个深夜。


    她记得自己问程巷:“书包上挂的什么?”


    “嗯?”程巷从铁栅门收回手来,拨弄一下书包上的小挂件:“熊啊。”


    “挂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


    “什么叫乱七八糟?”程巷跺了一下脚:“明明很可爱好不好。”


    “为什么是熊?”


    “倒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在文具店看到觉得可爱,就买了。不过陶天然,”程巷走在她身旁,扭头打量她:“你倒是说了很多话诶。”


    “嗯。”


    “哈!又变少了。”


    陶天然那时不懂很多事。


    不懂女生为什么要在书包上挂一个小挂件。不懂毛绒小熊有什么可爱。


    她也不懂程巷为什么一路从校园离开,摸摸开关,踩踩楼梯,最后拍拍校门口的铁栅门。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是程巷的一场场告别。


    再见啦,教室。陶天然在这里,用钢笔不小心戳到过我内衣肩带的。


    再见啦,楼道。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故意噔噔噔很大声跑过陶天然身边的,可是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再见啦,学校大门。有天我和秦子荞边吃煎饼果子边往里走,突然看见陶天然,我咬了一大口里脊肉急急的想要吞下去,差点没给我噎死。


    结果就……吐了。


    还被陶天然看到了,还给我递纸巾,要死。


    陶天然回忆起来,最后一次从高中校园离开时,程巷背着双肩书包走在她身边,嘴里像平常一样絮絮叨叨,巴掌大的面孔上,笑容却很安静,刚刚撞过路灯的小虫,赶来吻她的睫。


    再见啦,一期一会的青春。


    她轻盈盈的笑起来,双手摁着书包肩带,往前跳去,又回过头来看陶天然。


    不知为什么,程巷那时就觉得,她和陶天然的每一段时光,都是一期一会,所以需要郑重去告别。


    或许那时她就有预感。


    陶天然本身,就是她的一个遗憾。


    ******


    程巷带陶天然走到别墅外。


    陶天然租的敞篷车停在那里,车门前倚着个正抽烟的当地青年。


    程巷叫陶天然:“上车。”


    “去哪里?”陶天然立在车门前。


    程巷心里呐喊姑奶奶您赶紧上车吧,没瞧见乔之霁正站在窗口往下看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


    陶天然终于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程巷坐进副驾,赶紧叫人开车。


    她英语一般,胡同里长大的小孩,以前也没出过国。还好穿进余予笙的身体后,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技能,比如她现在手绘挺厉害,比如她现在能自如跟当地青年聊天。


    青年问:“你们有车为什么要约司机?”


    “喝了酒。”


    青年奇怪瞥她一眼。


    程巷有点懵:“醉驾么这不是?不行的啊。”


    “我们这里喝了酒随便开车,因为我们太爱喝酒,警察不管的。”


    “哈?”程巷傻了眼:“你你你,不会现在也喝了吧?”


    青年单手脱开方向盘,小小的比划一下:“一点点。”


    程巷心想:一点点啊,那应该还好吧。


    青年继续说:“不到一打啤酒,外加小小一点威士忌。其实我们当地的海椰子酒也好喝,不过度数太低没劲,喝起来像甜饮料。”


    搞什么!程巷有些气急败坏,那还不如让陶天然自己开呢。


    她扭头往后看了眼。


    陶天然倚在后排,淡淡扭头望着马路。夜深寂寂,已看不见海,只听见海浪声哗——、哗——的轻荡,似回忆在作乱。


    “陶老师。”


    “嗯。”


    “你困了么?”


    “还好。”


    车一路往城里开,直至停下,陶天然抬眸,见高耸的路灯透出暖黄,托举着麦当劳经典的标志。


    程巷从副驾绕过来,拉开后排车门:“下车。”


    陶天然从车里下来。


    程巷引着她往里走:“你吃什么?我去买?”


    陶天然微蹙一下眉,站定:“为什么要在春节吃麦当劳?”


    “那饺子你吃了么?”程巷一下子回过头:“我可看着你呢!饺子你就吃了一个半!那半个还不能算半个,算三分之一!”


    程巷小时候,马主任就老说她:“吃饭就吃饭,别玩。”


    现在她亲眼目睹有人这么糊弄着吃饭,是真的糟心。


    陶天然静默一瞬,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


    程巷真的很想吼出来:你说我看着你做什么?


    她扬起手来,却根本不知自己是想做什么动作。悬停在半空良久,最终轻轻的、轻轻的落在陶天然肩上,用力捏了一下:“你瘦得很难看你知道么?”


    陶天然仍只是静静看着她。


    哦豁,外貌攻击对美人无效,人家自动叠甲。


    程巷深吸一口气:“你这段时间真的瘦了很多。很多。”


    两人静静站在路灯下,麦当劳的灯光永远有种温暖假象,好似所有的热闹永远不会消散。


    陶天然翕了翕唇,最终她说:“我想吃凉皮。”


    “你什么?”程巷简直怀疑自己听错。


    “我想,吃凉皮。”


    ******


    程巷简直又想大笑。


    美人天生就这么任性还是怎么着?她这种长得不够美的,就活该当牛马呗?


    陶天然,陶老师,在春节当天,在遥远的东非印度洋群岛塞舌尔,轻描淡写的跟她说,自己想吃凉皮。


    “好好好。”程巷咬牙切齿的点头:“好好好,上车上车上车。”


    又告诉当地酒驾小青年:“咱去华人超市,通宵不打烊的那种。”


    程巷坐在副驾,海风将她的一头长卷发都晾干了,她低头握着手机查凉皮的制作方法:将面粉、盐和水混合,揉成光滑面团,静置数分钟,然后开始洗面……


    洗面是个什么鬼意思?


    程巷放下手机,扭头望着窗外,实在禁不住一声冷笑。


    这跟说让她做一道西红柿炒蛋、但要从头开始种西红柿以及喂鸡有什么区别?


    车开到超市门口,程巷跳下车,也懒得叫陶天然了。


    进超市没几分钟,程巷抱着纸袋出来,上车,叫司机:“走吧,回别墅。”


    下车后她给司机付钱,纸袋放在副驾座椅,靠在她自己身上。


    又被她一把抄起:“进去。”


    此时已近黎明,天空??x?一线鱼肚白,海滩上放烟花的人早已散去,空留一地余烬。


    程巷拧开水龙头洗手:“陶老师我先说明白,凉皮是不可能做的,我刚看了眼教程,那上面的字倒是中文,但我真看不明白。”


    “我就在华人超市买到一包挂面。”她取过砧板,笃笃笃开始切一条水果黄瓜:“我对付着做一碗凉面,你对付着吃一口吧。”


    心里紧张得要死,这要是乔之霁突然下楼来,她该怎么说啊!


    好在厨房一切中式调味料都有,程巷舀一勺芝麻酱,又随意倒了些醋和酱油,搅合搅合,拌进面里的动作十分匆忙。


    往陶天然面前一放,垂眸盯着碗沿蹭上的一点芝麻酱:“我先告诉你,超市就剩这一包挂面了,我看了保质期,过期三天。”


    “陶老师,你自求多福。”


    陶天然沉默一瞬,挑起一筷面。


    程巷吁出一口气,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陶天然低头尝一口,抬眸,看了程巷一眼。


    程巷抿着唇不讲话。


    接着,陶天然吃得很大口。


    很大口。


    依然很大口。


    程巷的眉心皱起来:“你慢点吃。”


    陶天然继续,将那些裹了芝麻酱的面条往嘴里塞。


    程巷犹豫一瞬,伸手去夺她的碗:“你还是别吃了……”


    就在程巷伸手的一瞬,陶天然突然推开碗,猛然站起来,捂嘴匆匆往一楼的客用卫生间走去。


    程巷垂眸坐在原处半分钟,站起来,跟过去。


    陶天然紧锁着门,拧开水龙头,掩盖了呕吐的声音。


    程巷立在门外,低头看着复古花砖拼接的缝隙,脚尖轻轻的碾了碾。


    以前,她跟陶天然快要分手的那段时间。


    她经常会无缘无故的哭。


    甚至那时要跟陶天然分手的念头,都还没在她脑子里冒出来,她只是莫名的感到难过。


    有时,是她和陶天然坐于餐桌边,她伸着筷子去拈番茄炒蛋。


    有时,是她和陶天然看一部欢快的爆米花电影,她伸手去拿茶几上洗好的草莓。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难过,睫毛一眨,眼泪就泫然滴落下来。


    她埋头匆匆往洗手间走:“陶天然我去上个厕所哦。”


    她把马桶冲得很响亮,又拧开水龙头,一手扶着盥洗台,这才敢吸吸鼻子,抬起手背擦一擦眼下。


    真是的,干嘛突然掉眼泪啊。


    莫名其妙的。


    到现在,她脚尖轻轻碾转着地砖,听见陶天然在洗手间里,也用流水声遮掩住自己的动静。


    只不过她俩,一个是吐,一个是哭。


    直至陶天然拉开门走出来。


    整理过了,连一头黑长直发都是一丝不乱,嘴边清洗过的水痕也已用纸巾擦干,只是眼眶因吐过生理性的泛红。


    程巷曾经说:“好想看你哭哦。”


    可是到了现在,她看着陶天然泛起病态血色的眼眶。


    “你到底在搞什么?”她站在陶天然面前。


    “不是你买的凉面过期了么?”陶天然的神色仍透着冷与淡。


    程巷望着她眼下那枚小小旧粉色的疤,真的很像一滴眼泪。


    “你分手多久了?”


    陶天然唇角轻轻的抿起来。


    “你干嘛搞得像突然失恋一样?”程巷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耐烦,她心里烦躁得要死。


    陶天然却忽地笑了。


    “是。”她趿着拖鞋绕开程巷,往前走去:“所以我这个人,连伤心都不在有效期内。”


    ******


    春节假期结束,合伙人和太太还要在塞舌尔多留一阵,乔之霁同程巷和陶天然一道,率先回程。


    回程仍是奢侈的头等舱,座位分布如下:


    程巷的右侧,端坐着陶天然陶老师。程巷的前方,能听见乔之霁乔总翻阅文件的动静。


    好好好,头等舱就那么几个坐席,她们占了仨。


    精彩,再精彩也没有了。


    自从那夜撞见程巷带陶天然离开后,乔之霁再没私下同程巷说过话。程巷觉得现在的局面啊,就像胡同里的猫玩毛线团——死局里的死局。


    索性翻出眼罩,覆在脸上装死。


    右侧的陶天然瞥她一眼。


    程巷觉得自己真绝了,蒙着眼罩都能感到陶天然在看她。有什么好看的,不就她眼罩上写了个「放饭叫我」么,她现在出差多特意买的,没见过啊?


    一路装睡以及真睡,程巷浑身酸痛。


    直到去取行李,三人并肩站在一处,程巷缩着肩,盯着面前缓缓移动的灰色传送带。


    谁都好,把她当一件行李拎走吧!


    传送带先吐出的是陶天然的行李箱,陶天然裹着件长及脚踝的风衣,跨上前一步拎起,动作倒是利落,只是风衣下摆扫过程巷的脚踝,带起一阵风,里面显得空荡荡的。


    然后,陶天然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对着她和乔之霁点了点头,走了。


    就这样走了……


    程巷一瞬有点懵。一时竟分不清陶天然是留在这里好呢,还是先走更好。


    只剩她和乔之霁并肩站着。


    人吧,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程巷只盼赶紧拿到自己的行李溜之大吉,偏偏等行李的人几乎走了大半,她和乔之霁还站在这里。


    她一紧张,小动作就多。指尖绕一绕卷发发尾,又或者鞋尖在地砖上轻轻的敲。


    倒是乔之霁沉稳站着,没有说话的意思。


    灰色传送带终于吐出的,是乔之霁的行李箱。


    乔之霁跨上前一步,程巷略松一口气,却听她在拎起行李箱的同时低声问:“陶老师是你现在喜欢的人?”


    程巷呆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整节课提防着老师叫你回答问题,老师一直没叫,下课铃打响时你好不容易松口气,老师却压着这铃声、叫了你的名字。


    程巷的心脏又突地一跳,心悸感袭来,眼前恍惚一瞬。


    她强忍下抬手去摁自己心房的冲动,在心里说:余大小姐,别激动,你听我跟乔总狡辩。


    她啧了一下嘴:“乔总,这里面吧其实有点复杂。”


    唉到底该怎么说呢。这几天她一直在想,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答案。


    乔之霁拎过行李箱,云淡风轻扫她一眼:“那换个简单点的问题吧。”


    她抬眸,凌厉的眼风射过来:“你到底是谁?”


    程巷脑子里嗡的一声。


    第44章 认真 “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呀?”……


    [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


    却在你身边, 留了好多好多年。]-


    再度睁眼的时候,程巷望见洁白一片的天花板。


    这次她没再怀疑自己进了天堂,因为鼻端传来明晰的消毒水味道。


    她缓缓扭头, 望见陶天然坐在她床畔,正削一只苹果。


    陶天然在削苹果?


    程巷眨巴了一下眼。陶天然的架势倒是像模像样, 但架不住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三分之一。


    程巷一张口,发现自己还是有点虚, 气息奄奄的问:“这苹果多少钱一斤?”


    陶天然手里的刀滞了一瞬。


    显然没想到她睁眼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陶天然放下刀, 掏出水果篮里的一张小票瞧了瞧:“六十八块。”


    程巷血压噌一下又上来了, 更加虚弱的朝陶天然压了压手掌:“那你放下,放下放下, 别削了。”


    陶天然应该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大概怕她一激动又晕过去, 还是依她所言,将苹果和水果刀放到床头柜上。


    程巷抿了抿唇,又舔了舔, 心想怎么还是进医院了。这些现代高精尖医学仪器, 到底照没照出来她现在不是个东西啊?


    她悄悄瞥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的神色永远那么静淡,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她清清嗓子:“那个, 我怎么进医院了?”


    “你不知道?”


    玩反问句啊?


    程巷斟酌再三:“不知道。”


    “你在机场晕倒了,乔总给我打电话, 毕竟你是我司前员工。”


    合着她若不是昆浦前员工的话,陶天然还能把她撂机场不管她啊?


    哼,铁石心肠的女人。


    “你把我送医院来的?那, ”程巷小心翼翼的问:“医生说我怎么了?”


    “我告诉医生,你这段时间常常低血糖。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说你确实有点虚。”


    她穿进余予笙这具身体后什么都没做, 怎么就虚了?


    不过好在,她是穿越来的这件事,应该是没暴露。


    程巷的指尖在床单上摩两下:“既然我没什么事,就不麻烦陶老师了,陶老师先回去休息吧。”


    陶天然从床头柜抽张纸巾,擦净了手,拎了自己的Bolide站起来。


    “……”程巷躺在床上仰望着她:“??x?你,真走啊?”


    “?”陶天然:“不是你说我可以走了吗?”


    “………………”程巷又舔一下唇:“那什么,要不你还是留一下吧,等我挂完这瓶水。”


    陶天然瞥一眼吊在床头的输液瓶,放下包,重新坐下了。


    什么人呐,程巷腹诽她,不懂我们中式客气的一套啊?


    不过陶天然从以前就是这样。


    有时候程巷觉得,她像一枝横平竖直的青竹,根本不在意世界运行的法则。


    “我还有点晕。”程巷对陶天然说:“我再睡会儿。”


    “嗯。”陶天然将自己包里的钢笔和稿纸掏出来。


    习惯手绘就有这点好,无需带着数绘板。


    钢笔尖沙沙在纸面划动的声音似落雨,形成天然白噪音。程巷阖着眼,心想:爱人的眼睛是比医疗仪器更精准的存在。


    从她穿越以后,共有两人质疑过她的身份。


    一是陶天然。二是乔之霁。


    程巷的心脏忽又猛跳一下,她下意识蹙眉,感到陶天然在病床边朝她望过来,又迫使自己放松。


    手指轻轻抠着床单,程巷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余予笙后悔了。


    余予笙见到乔之霁以后,在越来越频繁的争取对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这……怎么办?


    程巷的呼吸越来越沉,输液的药效到底令她昏昏欲睡起来。


    直至程巷睡过去,陶天然停下手中的钢笔,掀起眼皮,看向程巷。


    睡梦中的程巷,方才刻意放松的眉头又蹙起来,犹然苍白的唇瓣翕了两翕,低声咕哝了句什么。


    陶天然倾身,凑近了去听。


    她低低唤的是:“喂陶天然……”


    陶天然直起腰来,视线落回那张瑰妩的脸上。


    这张面庞很陌生。可她唤“喂陶天然”的语调,很熟悉。


    和过去的程巷,一样。


    ******


    程巷输完液后,便让陶天然先走了。


    她有些后悔让陶天然留下来。


    她刚才梦见陶天然了。梦见她大三又一次向陶天然表白,是在陶天然大学的文化节后,她自告奋勇来当外援,帮戏剧社撤布景。


    她记得那出戏叫《月亮上的人》,讲述一名女性宇航员,在外太空遭遇了飞船故障,一个人留在太空,与月球相伴,遥遥望着蔚蓝的星球。


    程巷穿着陶天然学校的蓝色文化衫,左胸口一排小字印着戏剧社的名字,背后一排则印着剧名《月亮上的人》。


    她手脚细细的去拖那个月球模型,陶艺社帮忙做的,到她小腹那么高,特沉。


    她拖了一半,站起来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气,用手背擦擦额角的细汗。


    一个眼镜框点点她的肩:“同学,你哪个系的来着?”


    “哦。”程巷说:“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眼镜框问:“那你为什么来帮忙?”


    是啊,为什么呢。程巷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陶天然根本不是戏剧社的。陶天然甚至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不热衷文化节这类校园活动。


    她从布景那天开始来帮忙,到这天撤景,总共来了四天,也没去找陶天然。


    程巷冲眼镜框笑笑:“我来名校的文化海洋里泡泡。”


    帮忙撤完布景,程巷对戏剧社的同学挥挥手。四天下来她们有些熟了,程巷说校外有家麻辣烫好吃,约着下次一起去。


    “巷子。”她们问:“你怎么对我们学校外面,比我们还熟。”


    程巷笑着往前跳一步,她换成单肩帆布包了,不过高中书包上的小熊挂件被她摘下来,挂了过来。随着她轻盈的跳步,一晃一晃。


    “你们学校外面好逛嘛。”她挥挥手:“那下次再约咯。”


    她往校外走,帆布包上的小熊就随她步调,继续一晃一晃。


    她抬手随意拨弄了下。


    棕色毛茸茸小熊,拿两粒小小京蓝纽扣当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粒,程巷本想找一粒类似的补上,总也没找到颜色相近的,于是就那么空着,小熊的右眼余出一根线头,只用一只左眼看着这世界。


    程巷并不算多恋旧的人。


    只是她看到陶天然的一件旧物总是用很久很久,比如那支万宝龙钢笔。程巷也问过:“是什么人送你的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不是。并没有。”


    程巷的小熊挂件也没什么含义,就是在校外文具店随便买的。但她学着陶天然的样子,用了很多很多年。


    此时映在陶天然学校地面上的,是她细细的脚脖子、她毛茸茸的及肩发、和她帆布包带上的小熊。


    程巷轻轻的,哼着一支歌:“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文化节结束,校园里倏然静下来。其余学生都回了宿舍,只剩程巷一个人往校外慢慢走。


    路过陶天然的宿舍楼,程巷仰头往上看。


    这是一栋横平竖直的学生公寓,米白色墙面,站在夜色里有些呆愣愣的,像个融不进谈话的书呆子。程巷扑哧一声,忽然就觉得有些乐。


    就在她弯折起笑眼的时候,视线习惯性往陶天然的宿舍那一间落,发现走廊里晾着的各色裙衫下,站着一个人。


    是陶天然。


    程巷弯着眼睛,抬手朝陶天然用力挥了挥。


    陶天然站在同样横平竖直的窗口,沐在走廊暗黄的灯光下显得遥远又美丽。


    程巷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小心脏,唉有点难过是怎么回事。


    她又冲陶天然挥了挥手,抬脚继续往校门口走去。


    帆布包里的手机忽然震起来。


    她摸出来看一眼,抿抿唇,小小声的接起来:“喂?”


    陶天然觉得程巷每次接她电话的声调,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从壳里探出头来、颤悠悠展开自己的触角。


    陶天然说:“等一下。”


    程巷:“啊?”


    电话就断了。


    程巷捏着手机站在原处,唇角还抿着,宿舍走廊陶天然的影子已消失了。


    过了会儿,宿舍楼门口,一道穿白裙的颀长身影走了出来。


    程巷心里小小的“哇哦”了一声。


    手背到身后,指尖抠着手机屏,垂眸望着陶天然的脚踝说:“你好像,很少穿裙子哦。”


    陶天然的白裙裙摆很长,不似她常穿的衬衫一般硬挺,柔柔的垂在她脚踝。


    程巷心想:陶天然的脚踝可真好看。


    “嗯。”陶天然:“衬衫都洗了。”


    噗,程巷低着头勾唇,什么理由,一点都不浪漫。


    “给你。”


    程巷抬眸,眼皮掀得很慢,看见陶天然递向她的纤白指尖,握着一瓶矿泉水。


    “喔,谢谢。”程巷慢吞吞的说。


    陶天然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的动作算不上扭捏,就是有些……一扭一扭的,像只小动物。她穿着陶天然学校的蓝色文化衫,配一条深蓝牛仔短裤,两条细细的腿露出来。


    膝盖小而圆润,蹭破了不明显的一块皮。


    刚才搬那月亮布景时蹭的。


    陶天然没说话,往校门方向走去。


    程巷微一怔,跟上陶天然的步子。


    陶天然这是……要送她啊?


    嘿嘿,嘿嘿嘿。


    程巷拧开陶天然给她的水,小小喝了一口。嘿广告词怎么说来着,农夫山泉有点甜,果然果然。


    程巷抿了抿唇,又放开,唇缝间水润润的。她清了清嗓子,本来想说刚才文化节的演出,话一出口却是:“陶天然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呀?”


    ……诶!


    程巷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和她那些小幅度的动作一样,只是小小的。


    反正这句话,她对陶天然不知说过几次了。


    其实面对陶天然时,她总是很害羞。


    以至于每次这句话被她说出口,都显得那么突如其来。


    比如在公交车上有人突然撞到她肩膀。


    比如陶天然突然蹲下系鞋带。


    比如天边一块草莓形状的云忽然飘过。


    她上一秒也许沉默,也许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题,那句话会突然脱口而出:“陶天然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呀?”


    小声的。大声的。红着耳朵的。故意不看陶天然的。


    陶天然每次都说:“你认真的吗。”


    程巷笑一笑,这话题就算被揭了过去。


    可这时陶天然静了一瞬,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程巷突然在原地站定。


    陶天然回头过来看她时,发现她紧紧攥着那瓶矿泉水,睫毛一扇、一扇,看上去快哭了。


    “陶天然。”程巷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都哽了一下,她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她赶紧深??x?呼吸,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重新尽量平稳的开口:“你真以为我都是开玩笑的吗?”


    “我每一次都是说真的。”她强调:“每一次。”


    它们听上去没什么仪式感,不在什么特别的时分发生。


    当公交车上有人突然撞到我肩膀的时候。


    当你突然在我身边蹲下系鞋带的时候。


    当天边一块草莓形状的云飘过的时候。


    在这些毫无道理、毫无关联的时刻,我的心里会突然冒出一颗小小的气泡来,好想、好想让你当我的女朋友。


    那时她们正走到校园的竹林边,风拂竹叶哗啦啦的轻摇。


    陶天然翕了翕唇,当程巷以为她要开口让自己别哭的时候。


    陶天然说:“我答应你。”


    程巷睫毛一抖,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陶天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程巷站在原地:“喂陶天然。”


    陶天然继续走。


    程巷小跑着追上去,小熊挂件一晃一晃轻轻拍打着她的帆布包。她跑得很急,感到左脚的袜子顺着自己细细的脚踝往下滑。


    她跑到陶天然身边:“什么意思啊?”


    陶天然白色的长裙轻扫着小腿,目视前方:“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为什么?”


    陶天然瞥她一眼,看她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她。


    她接过,并没有抽出一张纸巾来擦眼泪,任泪珠就那样挂着,睫毛痒痒的,她的心情也痒痒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哦?”


    陶天然的视线转回前方去。


    “你喜欢我什么?”


    陶天然的纤睫悠悠一翕,薄唇微启。


    程巷突然往前跑去:“啊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那一刻的心情很奇妙,竟不敢面对陶天然是因为什么喜欢她。


    可是程巷往前冲几步,又站在月光下背手等着陶天然,朝她慢慢的走过来。


    她又变作跟陶天然并肩走,时不时撩起眼皮偷瞄陶天然一眼:“喂陶天然,你还是说吧,为什么是我啊?”


    陶天然眸光淡淡的:“不说了。”


    程巷急了:“啊?怎么这样?”


    陶天然:“嗯,现在不能说了。”


    “说嘛陶天然。”程巷跟在陶天然身边,一会儿正着往前走,一会儿背过身来、看着陶天然的脸退着走:“喂陶天然,说说看嘛。”


    校园里的路灯很高挑,像一轮月亮俯瞰人间,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时而铺在她们脚底,时而攀上她们路过的长满夕颜花的墙。


    陶天然一路将程巷送到校门外,然后说:“你等等。”


    程巷看着陶天然纤薄的身影钻进路边便利店,自己背着手站在店外等,不再往店里看陶天然,看着灯光涂写的夜。


    把胸腔里小小一口气放出来,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屏了一口气。


    陶天然……是她女朋友了?


    程巷的唇角挑起来,眼底又有些涩涩的。


    这时陶天然从便利店走出来,拿着一包创可贴。


    程巷微怔了下。


    陶天然提醒:“你的膝盖破了。”


    “喔。”程巷低头看了眼,她还真的没发现。


    刚要伸手接过陶天然递来的创可贴,又顿住动作,发现陶天然没有递给她的意思。


    陶天然掏出一张创可贴。


    撕开,轻轻在程巷面前蹲下来。


    校门口有零星晚归的学生。路灯温柔的俯瞰人间。灯光混着月光洒落在她们肩上。


    程巷忽然就有些害羞起来,手背在身后,手指缠在一起绞了绞。


    诶,让刚刚答应交往的女朋友,看她的膝盖喔?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陶天然声音轻轻的:“别动。”


    程巷就机器人一般定住不动了。她的双手又背回身后,直挺挺站着,抿着唇,不知陶天然为什么还不给她贴上创可贴,而是动作有微妙的顿滞。


    陶天然只是在想。


    眼前的这个女孩,连膝盖都是小小的细细的白白的。


    右边袜子好端端穿着,左边袜筒顺着脚踝滑下去。


    陶天然抬起头,看着她小小一张面孔沐在灯光下,睫毛上的泪已干了,但她方才没有擦眼泪,白皙的面庞上有浅浅的泪痕。


    她也垂眸看着陶天然,因为陶天然是自下而上的看她,她的下颌微妙的红了。


    陶天然很难定义这一刻心里莫名泛起的,一种近乎柔软的情绪。


    她轻轻将创可贴粘在程巷膝头,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态,又轻轻摸了下。


    其实不疼,但程巷“啊”的一声。


    陶天然站起来:“走吧?”


    “去、去哪。”


    “公交车站。”陶天然道:“再不去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哦……”


    两人在公交车站边,并没有站得很近。程巷不知自己为什么总像老干部一样背着手,抬眸去瞧刷白漆的站牌上,密密麻麻纵向排列的一个个站台名。


    花梨坎。


    喇苏营。


    平时看起来意味不明的名字,此时平添几分可爱。


    诶公交车怎么来得这么快。


    程巷慢吞吞转身,跟陶天然说:“那我回去啦。”


    “嗯。”


    程巷三两步踏上公交车,在左侧挑了个空座坐下,低下头,心脏还在咚咚跳着,好像吞下了全世界的跳跳糖。公交车发动的时候,她忽地站起来,随着车身发动的惯性猛然一晃,扑到右侧的一个空座上。


    姿势有点狼狈,但她急急拉开右侧的车窗。


    “喂陶天然——”


    陶天然站在公交车站牌旁,听到她唤声,抬眸。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话要跟陶天然说。她只是想在夜色里、月光下、在这样一个初夏风月沉醉的晚上,叫一叫陶天然的名字。


    很多年后程巷存在于余予笙的体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


    她阖着眼,感到眼角潮润润的,好像多年前的那滴泪,又挂在了她现在的睫毛上。


    她知道陶天然就坐在她身旁,能听到陶天然笔尖划过稿纸沙沙的声音,像那晚她告白的竹林,风拂过竹叶沙沙的碎响。


    她有些心虚。不知刚才在梦里有没有喃喃的唤:“喂陶天然。”


    平复一番情绪,才若无其事的张开眼。


    陶天然仍坐在床畔绘手稿,神色如常。


    那么,应该是没有吧。


    程巷开口:“陶老师,我这儿差不多了,你帮我把护士叫过来,就先回去吧。”


    陶天然“嗯”一声,方才掀起眼皮,拎起自己的Bolide。


    护士来拔针时,程巷问:“我能出院了吗?”


    “当然不能。”


    “可是我都好了呀,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个后空翻。”


    “你有保险你怕什么?住院不用你自己花钱。”护士瞥她一眼。


    是,余大小姐有邶城最高端私立医院的保险,可程巷是真怕被那些现代医学仪器再照一遍。


    好不容易争取到出院权,程巷连滚带爬的滚出医院。


    她在机场还没回答乔之霁的问题便晕倒了,生怕乔之霁再找她,但看了眼手机,静悄悄的。


    倒是易渝给她打了个电话:“听说你晕过去了?”


    “嘿。”程巷不满:“你这种把我不高兴的事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的语气,怎么回事?”


    易渝乐了:“我明儿就回国了。我跟你说我就爱探病,苹果往医院一放,不知为什么就变好吃了。”


    “别别。”程巷被她吵得脑袋疼:“我已经出院了,你让我好好歇歇吧。”


    出院第一件事,程巷先去了趟房产中介。


    说完自己租房的需求,她坐在沙发上,跟中介大眼瞪小眼。


    “您……还有别的需求?”


    “你倒是给我找呀。”程巷道:“找好了我现在就搬进去。”


    中介:……


    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急的。


    她告诉程巷:“明天,明天好吧?我给您准备好。”


    程巷点点头,但她是真不想回家。


    于是拖着行李箱,打车去了秦子荞家。路上易渝给她发信息:【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进医院再住两天?我真担心你的身体啊。】


    程巷回复:【别演。】


    【三万。】


    【不干。】


    程巷一边回复易渝的信息,一边摁响了秦子荞家的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程巷从手机屏幕抬眸,看见易渝穿着睡衣正啃苹果的一张脸,顺着刚才信息的话头说:“你这不是已经吃上苹果了吗?跟医院??x?里的味儿有什么差?”


    “有差,真的有差。”易渝一脸严肃认真的说。


    程巷眨巴两下眼。易渝也眨巴两下眼。


    “诶——!”程巷忽然叫起来:“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维护评论区和谐。不喜欢这篇文ok没问题左上角点叉,不要攻击评论区其他读者。


    第45章 “搞什么?” 程巷难以置信的问。……


    [也许有天我们再见,


    会笑着寒暄,说:天气真好,风正轻柔。


    说:人生真平凡, 没什么波折和忧愁。(注)]-


    易渝吭的又啃一口苹果。


    将防盗门阔大一点,让开门口:“你喊什么?你先进来。”


    “我不。”程巷牢牢掌着自己的行李箱:“休假日我不想看见你, 跟无偿加班似的。”


    易渝哼一声:“我这就要走了。”


    秦子荞趿着拖鞋出现在易渝身后:“你先进来。”


    程巷想想一直拖着行李箱、站在楼道里说话也不是个事。


    便进去了。


    看一眼易渝身上穿的皮卡丘连体睡衣,这还是她以前和秦子荞一起去买的呢。


    易渝一看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说:“好了我是受,行不行?”


    哐当。


    程巷手里拎的行李箱倒在了地上。


    易渝将啃完的苹果核丢进垃圾桶, 抽张纸巾擦净了手, 跟秦子荞说:“那我先走了啊,不然你看她这脸, 都能包饺子了。”


    秦子荞平静的点点头:“嗯。”


    易渝走进卧室换好了衣服, 新中式裙褂配胸前一块硕大的天眼石,一头舞蹈家一般长及腰际的飘飘长发,看起来那叫一大佬。


    但秦子荞这屋子不大, 玄关又窄, 她路过程巷身边时还说:“劳驾让让。”


    程巷跟张海报一样贴住墙面。


    易渝一扬手:“Ciao~”


    防盗门悠悠的关上了,程巷跟机器人一样嘎吱嘎吱的缓慢转头, 瞪住秦子荞。


    秦子荞仍是一脸平静,问她:“吃苹果吗?”


    “吃什么苹果!”程巷急急换了拖鞋, 三两步蹿到秦子荞身边:“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上次在鬼笑山我就想问了!”


    “就是你见到的这么回事。”秦子荞耸了耸肩。


    “那那那,你俩怎么搭上的啊?”


    “就是你让她来给我送泰国手信的那次。”


    “为为为,为什么啊!”


    程巷跟易渝共事一段时间, 也算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她很神秘。不是说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挺会笑着跟人耍贫嘴的,消解了那张脸上的距离感。她真正的神秘, 在于她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在于她用对一些物质的热情,掩盖了她对这世界真实的冷淡。


    她那不可言传的家世,让她对再好的东西都有种饕足感。程巷听过公司里的人说过,她从没有过任何一段感情,哪怕能稍微走近她的人,也没有。


    那那那那那……程巷瞪眼望着眼前的秦子荞。


    秦子荞拖了把椅子坐下:“她那天来找我送东西,问我有没有什么可玩的,酒吧什么的,哪儿都行。”


    “我哪儿去过什么酒吧,我就只被巷子拖去过酒吧,躲在墙角偷看那些长腿小姐姐抽烟,再感叹我俩为什么这么土。”


    “我说没有,她说她快无聊死了,我想了想,说那你跟我来吧。”


    程巷双眼瞪得像铜铃:“那你带她去哪了?”


    “动物园。”


    “啊?”


    秦子荞说:“我带她去喂卡皮巴拉了。”


    养尊处优的易渝易大老板,带着她那不可言传的家世,周围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任何苦头,也没有任何交心的朋友。


    那日在邶城动物园,她穿着一身连体胶衣站在烈日下,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把铁锹,锹头上沾着刚刚给卡皮巴拉叉过的草。


    易大老板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双眼被太阳晃得有点晕,心里想: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从动物园离开后,秦子荞请易渝去胡同口吃了碗炸酱面,就是连凉菜都没有的那家,菜单上只有一种东西就是炸酱面。


    平时连吃松露都是蔫蔫的易大老板,那天连干两碗炸酱面。


    末了抽张纸巾擦擦嘴,满足的呼出一口气来,抚抚自己的胃,望向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眉清目朗的姑娘。


    秦子荞是单眼皮,长得其实有点酷,以前在附七中念书时,也有女生偷偷找程巷打听过秦子荞。程巷总是摆摆手,笑着说她还没开懵呢。


    秦子荞前二十六年的人生,就沉浸在各种末世科幻小说、种小葱和养卡皮巴拉里。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是动物园阳光晒出的一种充实的、甜蜜的金棕色,衬得睫毛也泛着浅金。易渝望着她,眨了眨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不能再请你吃一碗了。”秦子荞吃完自己的最后一口面:“这家炸酱面,有点贵。”


    “不是。”易渝:“我是想问,你有女朋友吗?”


    “然后你们就谈了啊?”程巷嗷的一嗓子叫出来。


    “你这么激动干嘛?”秦子荞瞥她一眼:“我们很熟吗?”


    熟啊!程巷在内心咆哮,熟得不能再熟了啊姐们儿!我连你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我可是万万想不到啊!


    结果秦子荞说:“没谈。”


    “那?”


    “就是单纯的身体关系。”


    都身体关系了还单纯呢,秦子荞的语文造诣可真行。


    程巷呆呆坐着,想起高中她追陶天然的那段时间,秦子荞总陪着她在小竹林边慢慢走,听她说着陶天然的一些琐事。


    “陶天然今天的早饭居然吃了油条你敢信吗?我还以为她只会吃面包呢。”


    “陶天然在语文课上打了个喷嚏。”


    “陶天然今天上体育课跑八百米时先迈的左脚,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爱?”


    秦子荞都被她说懵了:“先迈左脚怎么了?”


    “一般人不都先迈右脚吗?”


    “不,先迈左脚。”秦子荞蹙眉。


    “是吗?”程巷嘶一声,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两人便站在地面拼接的石缝边,摆出起跑姿势。


    “诶……”


    这简直就像如果你长久盯着一个字瞧的话,就不认识那个字了一样。


    两人比划了半天,发现自己连起跑姿势都不知怎么摆了。


    秦子荞一扬眉:“我可真是不理解。”


    “不是,到底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啊?”程巷攥着拳,还在纠结。


    秦子荞呼出一口气:“喜欢一个人很麻烦不是吗?她早饭吃了什么、她有没有打喷嚏、她跑步先迈哪只脚又怎么了?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呢?”


    程巷抿住唇角,又放开,接着唇沿便弯了起来:“天哪荞荞!”


    秦子荞搡她一把:“别这么叫,好恶。”


    程巷弯着唇:“你问住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有些时候,我们就是不明所以的,喜欢着一个人呐。”


    很多年后,她坐在老友小小的公寓里,学着她亲妈马主任的口吻问秦子荞:“那你喜不喜欢易大老板?”


    秦子荞耸了下肩,看起来没什么所谓。


    程巷怀疑她还是比较喜欢卡皮巴拉。


    程巷靠住椅背,望着天花板,终于将因惊讶憋得那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真羡慕啊,真羡慕你们这种单纯的身体关系。”


    秦子荞:……?


    程巷吃完秦子荞家的所有薯片后,终于从秦子荞家离开,回了余家。


    第二天,她简单收拾了行李,搬离余家别墅。


    只有余予箩送她,抱着她的腰,却一句话也不说。


    程巷摸摸她的头,笑道:“不想让我走啊?”


    “不。”余予箩将脸埋在她身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觉得你早就该走了,等我长大了,我也是要走的。”


    说着仰起脸来:“不过,你要回来看我。”


    “好。”


    “算了你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们约在外面见。”


    “好。”


    “你带我去看电影,还要请我吃麦当劳。”


    “好。”


    “不吃肯德基是因为,肯德基配的饮料是百事可乐,百事可乐没有可口可乐好喝。”


    程巷笑了:“好。”


    余予箩箍着她的腰,最后小小声的说:“姐。”


    她仰脸看着程巷,咬了一下唇:“你要快乐一点。”


    程巷摸摸她的头。


    她的确觉得,她要替余予笙活得快乐一点。


    她想了很久,还是将余予笙的那件高中校服、还有那巴掌大的日记本,塞进行李箱带走了。带到她新租的公寓里,郑重藏进衣柜最深处。


    至少这样,余予笙亲笔写下的那些句子。


    和程巷对着树洞倾吐过的一模一样的句??x?子。


    会好好被珍视,而不是永远浸在压抑里。


    乔之霁居然没再联系过程巷。


    又一次要见乔之霁,是去工作室看她订购的珠宝。


    陶天然约了程巷,先到工作室去等乔之霁。


    一翻过春节,陡然就有了莺飞草长的春意。工作室是一幢仿工业水泥风的两层小楼,陶天然穿一件深芦灰的长款风衣,配西裤,一双乐福鞋,露出冬日里很久不见的白皙脚踝。


    小楼外尚且枯黄的芦草,轻扫着她的小腿。


    因为今日要进工作室,所以她戴了那副金丝边眼镜,挡住眼下那枚像滴眼泪的小小旧伤痕。在初春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来。


    程巷走过去:“嗨。”


    她压压下颌,算作招呼。


    程巷:“今天天气真好。”


    她点头:“是不错。”


    程巷又道:“风也有春天的感觉了,吹过来柔柔的。”


    陶天然又点点头:“是。”


    几乎是压着她的尾音,程巷霎时心底酸涩起来。


    她想过的。


    她想过和陶天然分开以后,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们在街尾再遇见,她能站定在陶天然面前,笑着说一句天气真好,风也轻柔。


    也许那时她们的年岁已经很大了,陶天然也许会不经意问起她的过往,她会弯弯唇角说我的人生很平凡啦,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波折。


    就像现在一样。


    她和陶天然一同站在初春的芦草里,说着尚好的天气,说着轻柔的春风。


    好像她们的人生很平凡,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波折。


    程巷几乎仓皇的低下头去,不再看陶天然的脸,盯着她西裤下露出的白皙脚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为什么陶天然一张脸看起来那样淡定,却瘦到风衣里空荡荡的程度。


    好似她的风衣不是为了挡风,而是为了兜住一阵风,她就要飘飘荡荡的随风去了。


    乔之霁远远的走来。


    得,程巷又开始头疼了,两边太阳穴跟塞了两包跳跳糖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这复杂的局面又开始咯。


    其实她挺怕乔之霁当着陶天然的面问她:你是谁。


    但乔之霁没有,三人打过招呼,静静走进工作室里去。


    陶天然脱了风衣,随手搭在一边椅背上。她今日穿一件亚麻棉质衬衫,没平日在公司那么英挺,看起来更像个波西米亚风的艺术家,解开袖口的纽扣,一边将袖口往上挽,一边往切割机走去。


    程巷望着她动作。


    曾经她甚至想变成陶天然袖口的一颗纽扣,贴近脉搏,溯源心跳。


    陶天然观察宝石形状,又戴上护目镜略作精细打磨,唤候在一旁的乔之霁过去看。


    一枚VVS1级的Fancy Dark Green绿钻,泛一种极深的梧枝绿,这样的净度与光泽,是无论懂不懂珠宝的人都要尖叫的程度。


    乔之霁却只是气定神闲的瞥一眼,那眼神好像真只是在看一片梧叶。


    好好好,程巷在心里说,你们都是真大佬,只有我是个穷鬼。


    设计稿出自程巷之手,但在切割镶嵌方面,显然是陶天然的经验更丰富,制作层面由她主导,这样易渝也放心。


    陶天然问乔之霁有没有什么意见。


    乔之霁点点头,表示满意。


    只是她忽然问:“陶老师能主导这样的作品,是因为心里也装着什么人吗?”


    珠宝镶嵌,很多人以为这是技术活,殊不知这也是一门艺术。


    地壳深处亿万年时光锻造的宝石,它们拥有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宝石切面呈什么角度,毫厘之间,体现的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陶天然收了打磨仪,朝乔之霁和程巷所站的这边望过来。


    妈哟,程巷肩都绷紧了,乔总这是真敢问啊!


    可她发现自己也在期待陶天然的回答。


    然后陶天然的视线落到她脸上,抖了抖,像片落叶似的坠到她肩头,又飘到她脚下。


    陶天然说:“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乔之霁浅笑了笑:“我们会有谈私事的时间吗?”


    陶天然顿了顿:“不会。”


    陶天然工作忙,她先行离开,便由程巷送乔之霁回车上。


    程巷不紧不慢,跟在乔之霁身后当鹌鹑。初春阳光宁然,乔之霁也没开口讲话。


    程巷想:或许那次乔之霁问“你是谁”,只是一次试探。


    谁会怀疑一个身边的人不是本人?这根本已是灵异小说的程度。


    她略微放松了心情,摆出合格的乙方心态,替乔之霁拉开车门:“乔总慢走。”


    乔之霁坐进驾驶座,程巷替她关上门,摆出标准的露齿微笑,还冲她挥了挥手。


    乔之霁降下车窗来,看她一眼:“你是谁这件事,你总有办法告诉我的对吗?”


    语气竟十分笃然。


    程巷一怔,乔之霁已然开车离去。


    程巷回到家,打坐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


    脑子里复盘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接着她站起来,走到墙面的镜前。


    余予笙卧室里的镜子,是嵌在一枚类似融化的时钟内。后来程巷查过,出自一位西班牙顶级艺术家之手,一看价格,程巷差点没吓死。


    她从余宅搬走后,发现租的这公寓内缺一面镜子,就随意去muji买了一块。


    望着镜中人,一头过分浓密的蓬松卷发,令她看起来似沙漠玫瑰。卷发簇拥下的一张面容,猫儿般琥珀色媚眼,眼尾微微上翘。


    鼻尖也似猫,圆润小巧的,上扬,缀一颗小小浅棕的痣。


    浓密的眼睫眯一眯,显得妩媚、慵倦、而不好接近。


    程巷尝试着对镜中人开口:“我不是余予笙。”


    心脏突地一跳,竟似要挣脱心房的束缚猛然跃出来一般。程巷抬手摁住心脏,眼前有点发黑,镜中人的形象恍惚了一下,像很小的时候电视信号还没现在那么稳定,屏幕里的人扭曲晃动。


    她额上沁出阵阵冷汗,一阵想吐的冲动:“我是c……”


    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程”这个字,只是唇齿一磕发出“呲”的音节,她已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


    程巷醒来的时候有点懵,窗外天已薄暮。


    身边是屏幕摔碎的手机,她躺在地板上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哦,想起来了。


    她撑着手腕从地板坐起来,嘶的一声,发现倒地的时候膝盖都磕肿了。唉,早知道不省这个钱,在屋里铺张地毯了。


    早在她刚刚穿越去找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不能说。这么久过去,看来情况没改变。


    那么,写呢?


    程巷其实心里想笑,她就没见过哪个系统笨成这样的。不能说还能写啊?那跟没设定有什么区别?


    但她还是贼心不死的抓起一支笔,万一呢。


    笔尖刚触到纸面,又来了,心脏猛跳,眼前发黑,心悸想吐。


    得得得,程巷丢开笔,回到镜前。


    那么,暗示行不行?既然乔之霁已对她有怀疑,如果她能给乔之霁一些线索的话。


    她尝试对着镜子开口:“你知道附七中以前高三(2)班有个话痨……”


    咚,程巷又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


    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程巷一咬牙,再来。


    “邶城有条胡同叫百花胡同,里面有个四合院……”


    “乔总你知道以前四合院里有些历史遗留的违章建筑吗?不是让你去举报哈,你肯定想不到,有些卧室里甚至长着梧……”


    “哈哈哈你知道有些人坐上飞机就像将要发射的鹌鹑……”


    咚。


    咚。


    咚。


    无论表述如何隐晦,程巷还是一次次栽倒在了地板上。


    最后一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她悠悠转头,发现窗外天都亮了。


    她挣扎着从地板上坐起来,发现左边膝盖肿得馒头大。程巷嘶得吸一口气,怎么她每次晕倒都是左边膝盖着地啊?就不能分几次给右边吗?


    她缓了会儿站起来,拖着残破的膝盖出去吃早饭。


    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姑娘,说真的,她以前连国门都没怎么出过,现在跟着陶天然乔之霁那群精英女人到处飞,连塞舌尔都去过了,她觉得挺不真实的,也挺不接地气的。


    于是这次租房,她还是租在了她熟悉的胡同里,装修得挺好,不潮也不长白蚁。不过一出家门,还是程巷熟悉的那一套,卖玻瓶酸奶的,卖油炸糖饼的。


    程巷拖着膝盖过去买油饼:“给我来一个,不。”


    她怀着悲壮的语气:“还是来俩吧,再加??x?一杯豆浆。”


    摔了一整晚的她,值得!


    大妈一看她肿得老高的左膝,乐了:“哟,姑娘,你这不是自己有馒头吗?还来买油饼啊?”


    又问:“怎么弄的你这是?”


    程巷肯定不能说实情,含糊道:“我低血糖,走在地板上老摔。”


    “你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啊?”大妈睨她一眼:“你说你头晕还老在地上走干嘛?你在床上躺着不好吗?”


    程巷一愣。


    妈哟,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穿越这事是不是影响智商啊?她现在深度怀疑自己。


    她既然明知会一次次晕倒,就不能躺在床上尝试吗?!


    坐沙发上也行啊!


    程巷叹了口气,跟大妈说:“还是给我来仨吧,算了,给我来六个吧。”


    “嚯,吃得完吗?”


    程巷揉揉鼻子:“您这油饼炸得真香,我想我妈了。”


    以前程巷她们家的胡同外,也有一家炸糖油饼的小摊。


    程巷小时候,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赖床,总支使她去胡同口买早饭。


    “知道我们老邶城人怎么买早饭吗?”程巷曾得意洋洋的问陶天然。


    那时她们已经一起租房了。很难得周末早上不忙的时候,她会拉着陶天然一起赖床,把头枕在陶天然的肚子上,跷起一只脚。


    “嗯?”


    “嗯是什么意思呀?你得捧哏呀,你得问我:怎么说?”


    “怎么说?”


    程巷撇撇嘴,陶天然这个港岛人,可真拿捏不到邶城腔的精髓。


    可她不嫌弃陶天然。她轻一转头,笑眯眯的望住陶天然,对着陶天然挑起一根食指。


    “?”陶天然问:“做一下?”


    “什么呀!”程巷一掌轻轻打在陶天然小臂:“这是筷子!筷子!我们老邶城人从不用塑料袋装糖油饼,那样热气一闷,就不脆也不好吃了。”


    “可那么多滚烫的糖油饼拿不下怎么办呢?”她翘着鼻子得意道:“我们用筷子,一根筷子能串五个糖油饼呢。”


    她摆着手指头数:“马主任两个,程副主任两个,我一个。”


    陶天然眼皮垂下来,睫毛向下耷着:“嗯。”


    程巷自下而上的偷瞟陶天然。


    哎,陶天然不问,她就主动说好了。谁让她宠陶天然呢。


    于是她小幅度晃着陶天然的胳膊:“陶天然我跟你说,一根筷子其实挺长的。”


    陶天然:“?”


    “我的意思是,挤一挤的话,一根筷子串六个糖油饼,也能串得下。”


    她捏住陶天然纤细的手指:“现在我是可以吃下两个糖油饼的,但我可以少吃一点。这样的话,我妈两个,我爸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陶天然沉默下去。


    程巷偷偷观察她神色:“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你吃一个半也是可以的,我吃半个就够啦,最近我肚子上都长肉了。”


    “够了。”陶天然停了一会儿,轻轻说:“你一个,我一个。”


    程巷开心起来了。


    她抓着陶天然的手指:“那说好了啊,什么时候我们回我爸妈家住一个晚上,我早起去给你买糖油饼吃。可好吃了,真的,特别、特别好吃。”


    程巷觉得自己的词汇贫瘠极了。


    她不是诗人,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陶天然。她对陶天然全部的喜欢,就藏在“特别”、“特别”那两个重音里。


    她的世界很小,没有什么很好的东西。


    可她会把自己世界里所有的好东西,忙不迭捧到陶天然面前。


    哎,程巷吸吸鼻子,这么想着又心酸了。


    直到她们分手,她们也没一起回程巷爸妈家住上一夜。尽管程巷跟陶天然说:“其实我爸妈挺喜欢你的。”


    陶天然:“为什么?”


    陶天然不明白自己这样的人,很冷的一张脸,很淡的性子,有什么可讨父母长辈喜欢的。


    “真的呀。”程巷说:“我妈说,至少你这样的人,不会糊弄人。”


    这时程巷站在胡同口,接过大妈递给她的六个糖油饼。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背心裤衩、举着一根筷子跑着去买早饭的小姑娘了。她顶着其他人的面容,穿着人五人六的衬衫,站在这里。


    她手里没了那根许诺给陶天然的筷子,于是大妈递给她的糖油饼,只能装在一个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热气糊满了整个口袋。


    程巷难过的想:这样一路拎过去,会不会就不脆了啊。


    她坐上开往她家四合院的公交车,初春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光影斑驳。


    下了车,往她家胡同里走进去的时候,很意外的,她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竟是陶天然。


    这季节陶天然总是穿灰色的大衣,鸽子灰,燕羽灰,烟松灰。站在一片春光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客。


    程巷走过来的时候她恰好转头,目光落在程巷手里拎的糖油饼上。


    阳光变作电影里的慢镜头,被春日通透的光线裁成一片一片,穿插着掠过陶天然纤长的睫。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站得很克制,眸光也很淡。


    可她的眼圈,忽然一瞬红了。


    接着她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去。


    程巷呆立在原地。


    胡同口就那么窄,陶天然要穿过,势必要擦过程巷身边。她的风衣下摆匆匆掠过程巷的西裤,扇动的风带起一阵糖油饼的香,程巷仍呆呆站着。


    直到陶天然走过她身边,程巷忽然醒过神来一般,抬手,攥住陶天然的手腕。


    如果她现在是余予笙,那么她不该做这样的动作。


    可这动作完全出于她的本能。陶天然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匆忙间回了一下头,程巷感到一滴眼泪从陶天然的下颌滑落,恰打在了她的虎口处。


    烫得她一疼。


    “你到底搞什么陶天然?”她听见自己的语气,难以置信的问:“你为什么……要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