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痣 后腰窝上那粒。
「当时我们都以为,
那只是我们人生中普通的一天。」-
陶天然最近肯陪易渝去一些朋友聚会。
因为一直待在家里,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易渝的朋友圈子也就那么大,二代三代们总凑一起玩, 更安全。易渝在酒局上远远瞥见陈初夏:“那姑娘曾经对你有意思,对吧?”
陶天然没应。
“你说说你。”易渝的眉尾吊起来:“谢老给你介绍你也不要, 到底怎么想的啊?”
陶天然:“没怎么想。”
“那,Shianne呢?”
陶天然轻不可察的一蹙眉。
她不喜欢余予笙的英文名。Shianne, 和某个中文单字的发音太过相像。
她反问易渝:“余予笙怎么了?”
“你这样的人从来不懂感情,对吧?”易渝摩挲着酒杯, 斜眼观察她的反应:“如果是Shianne对你有意思, 我是说如果啊,你怎么看?”
陶天然拎着酒杯, 细瘦的腕子轻轻一转。
“少喝点吧你。”易渝忍不住提醒:“你以前有这么爱喝酒吗?”
陶天然心想:她能怎么看。
对其他人, 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回避,轻而易举的拒绝。
可余予笙,与程巷那么相像, 又那么不相像。
让她卡在靠近与回避之间, 进退两难。
她跟易渝说:“我出去一下。”
“干嘛?你又不抽烟,干嘛总往外跑。”
“透口气。”
陶天然没想到, 刚刚出现在她与易渝谈话间的人,此时就站在路灯下, 指间夹着支烟,唇角挑出沉妩笑意,对她一扬手:“Hola。”
陶天然脚步顿了顿, 走过去:“不知道你也在??x?。”
余予笙抬手随意拨弄下浓密的卷发,凑近她身边,好似轻嗅了嗅:“干嘛总喝这么多酒?”
陶天然淡淡道:“你呢, 干嘛总抽这么多烟。”
余予笙勾唇笑了笑。
她那张猫儿脸真的太过妩媚,在灯光下近看,其实一点也不像程巷。
只是她缓缓吐出薄烟,烟雾缭绕着她姣好的脸,令她好像一个从回忆里走来的人。
陶天然忽然问:“你吃过一种苹果吗?很小,青色的,很涩。”
其实从港岛出差回来后,两人都没太有交集。
在公司茶水间偶然相遇,也是一点头擦肩而过。
余予笙大约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表情有一秒的愣怔。
她目不转睛,观察着余予笙每一毫细微的反应。
终于,那一瞬的愣怔,如映照入车窗的霓虹从余予笙脸上淌过去,余予笙点点指间的烟,烟灰如时间烧出的灰烬簌簌而落。
余予笙轻妩的勾唇:“陶老师,现在大家都吃改良过的水果,那样甜,谁还会想去吃那种酸涩的小果子?”
陶天然:“是吗。”
这时,墙角“喵呜”一声。
两人一起回眸去看,一只瘦削的三花猫钻出来。
余予笙下意识已掐灭了烟,陶天然与她相处一段时间,知道她性子其实有些散漫而霸道。这时却像怕惊扰了猫似的,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可怜儿。”
往四周张望,像是在搜寻有没有尚且开着的便利店,嘴里道:“我去买点猫粮。”
陶天然:“我车里有。”
余予笙拔脚的动作顿了顿,朝她看过来。
陶天然一张天生冷淡的脸,清泠泠沐在路灯下。
余予笙轻翕了翕唇,抿住,又放开:“那走吧,去陶老师车上拿。”
陶天然打开后备箱,将存放在那里的猫粮拿出来,交给余予笙。
余予笙接过,走回墙角边。穿过分精致的软缎衬衫和阔腿西裤,蹲下来喂流浪猫的姿态却很娴熟。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垂眸,望着她看向流浪猫时、轻缓翕动的睫毛。
“陶老师。”她突然开口。
“怎么。”
“你的后备箱里怎么会有猫粮。”
“很奇怪么。”
“只是觉得陶老师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看起来不像好人?”
余予笙笑了:“看起来不会爱人。”
陶天然望着她簌簌轻颤的睫,良久,开口道:“是吧。”
说罢转身往酒吧里走去。
“陶老师去哪?”
“太晚了,我要先走。”
陶天然也不知自己匆匆的脚步是在逃遁什么。
脑中想起的是程巷跟她提分手的那天。
那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一天了。普通到过去无数个日子是这样度过,未来无数个日子也将这样度过,普通到你不会想到,它会就此变做你人生过不去的一个分水岭。
她记得她下班回家,程巷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放一部情景喜剧。
程巷的声音便是那样轻轻响起来:“陶天然,我们分手吧。”
没有任何铺垫,因而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陶天然刚喝过从冰箱里拿出的苏打水,冰冰刺刺的感觉卡在喉头。
脑子里浮出一句:怎么又来。
她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旧宅,搬到坡道上的家,再搬到半山上的豪宅。
她人生一个一个篇章就这样揭过,彼此间割裂得不成章法。
可为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过去的、以为她终于可以停驻的,却也要同样的过去了。
她从前从不多问。就像她从外婆家搬走、平日里对她严苛的老人站在夕阳余晖下目送,还有她从坡道上的家搬走,一度充作她玩伴的小女孩躲在墙角偷看,她都没多问过什么。
问了又如何呢。不断的迁徙中她早已明白,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但这时她梗了梗喉咙,发现苏打水冰刺刺的凉意,一路从喉头传到指尖。
她轻声问程巷:“你想清楚了?”
“嗯。”程巷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情景喜剧,咯咯咯的笑。
“好。”陶天然点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不再多说一句话。
是该这样的吧。
阳光怎会为冰原停驻。阳光只是按自己的规律运转,平等的普照世间。
当拖着行李箱从她们的出租屋走出来时,陶天然回头望。
夕阳斜斜映在天边,街道边是买菜归家的人群。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打车,薄薄的影子被夕阳拓在路面,又被经过的孩童踩过。
很久以后,她接到马主任的电话:“天然。”
马主任的语调带哭腔:“小巷去世了。”
陶天然站在公司会议室的走廊里,未经修饰的射灯直直刺进她眼底。
她想起她拖着行李箱从出租屋离开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初冬,尚未落雪,空气里有冷寒冻出的涩味,闻起来像她们在昆城吃过的那种小小青苹果。
当时她却以为,那是她人生又一次历经离别的、普通的一天。
******
这天晚上,陶天然从车后备箱里拿出猫粮来给余予笙。余予笙说:“陶老师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陶天然舌尖一滞。
会喂猫的人从来不是她,是程巷,总是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下楼去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原来程巷拓在她身上的印记,从不只有说“味儿”时的邶城腔而已。
从酒吧离开的步调像逃,陶天然叫了代驾,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
从地下车库回到她家,要穿行过小区里的一段路,那些高耸的老式路灯看起来,总是像一轮旧旧的月亮。
她拎着Bolide回家,看到小区维修员攀在梯子上,正给路灯更换灯泡。
看见她,与她打招呼:“陶小姐。”
陶天然点头回应。
“你的表妹还好吗?”
陶天然一愣。
“就是那个手脚细细的姑娘,一笑起来眼睛眯眯的那个。”维修员提醒:“你表妹。”
陶天然拎包的手指一瞬攥紧。
他是在说程巷。
维修员从梯子上攀下来,扛了梯子走到陶天然面前:“你表妹以前不是总来帮你浇花吗,我碰见过她好几次,有日子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陶天然翕了翕唇。
从前程巷有她家的钥匙。
她工作忙的时候,程巷说花园荒芜着太可惜,就时不时来帮她浇花。第一次从她家回去以后,程巷一个人抱着膝盖在沙发沉默,她问怎么了。
程巷仰起脸来,轻轻咬着下唇:“陶天然,你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住出租屋呢?”
陶天然不知道程巷为什么要自称她表妹。
记得程巷问过她一次:“你为什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啊?”
“家里人出钱。”
“哦。”程巷点点头:“那你家里人也会来这里?”
“不会。”
程巷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维修员站在陶天然面前:“你那表妹心肠蛮好的哦。有两次碰到,她问我吃早饭没有,还把她买的包子分给我吃。”
程巷就是这样。
其他人总说她傻。她总嚯嚯嚯的叉腰笑着说:“哪里傻了?我很有心机的好不好。”
维修员忽而一笑,指指身后路灯:“陶小姐,知不知道你回家路上的这盏灯,为什么从来没坏过?”
“其实这小区电路老化,很难处理的,我们常常都在修这里修那里。”
“是你表妹拜托过我,每次检修的时候,多顾着你的这条路。”
“她说你回家的路上总是一个人,回到家也总是一个人,不安全的。”
陶天然再度翕了翕唇,终于说:“抱歉,我今晚有点喝多了。”
踩着高跟鞋匆匆往前走去。
回到家,撇下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斜斜倒在玄关。她发现自己的左手有点抖,急急拧开一瓶威士忌,倒入方口酒杯中,猛然灌入自己口中。
什么时候她开始在玄关柜里也放酒了?好像多等不了一秒。
她手指虚虚握着酒杯,阖眸靠在玄关柜上,感到自己的胃里灼烧起来。
******
谢咏寄约了陶天然一次。
“小陶啊,不要以为我又给你牵红线啊,我不是那种烦人的老太太。我们合作的设计,不是是跟地壳运动有关么,我是想叫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地质博物馆走一走?”
“好的谢老。”
陶天然穿衣总有简约的格调。譬如秋冬她总穿长及脚踝的风衣,前襟敞开,配一双细细高跟鞋,立在博物馆门口,薄透阳光斜斜的打下来。
谢咏寄见到她,先就“啧啧”两声。
工作日博物馆参观的人不多??x?,只有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穿行过最热闹的猛犸象博物馆,便来到地壳运动的纯科普展区。
周围倏然静下来。
陶天然喜欢这些石头,不仅因为它们能酝化出宝石,还因为它们是恒定的物质。
直到走进一间视频放映厅。
谢咏寄唤她:“小陶,坐下看看。”
小学生们聚集在猛犸象馆,这一区没什么人,座椅排排空着映出屏幕蓝光。谢咏寄随意捡了个第三排的空位坐下,陶天然没落座,她当天带了许多资料,背一只托特包,就那样斜斜倚着放映厅的墙面。
整个空间很暗,旁白的女声有种科普味道的平和:
“在地球地质时期,总共经历了三次大的冰期。”
“分别是距今6亿年前的震旦纪大冰期、距今2.5亿年前的石炭二叠纪大冰期,和距今200万年前开始的第四纪大冰期。”
“由于冰川对热量的吸收具有滞后效应。”
“从太阳开始频繁活动到人类最后一次冰期结束,总共花了8000年的时间。”
陶天然肩倚着墙面,左臂打横抱在胸前,右手垂落,拇指反复拨弄着小指的尾戒。
说起这枚戒指。
是她和程巷在昆城旅行时,程巷做主,两人去了当地著名的游客一条街。
程巷:“啊这这这……”
陶天然:“怎么?”
程巷:“这跟我想的,也不太一样啊。”
在程巷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无比文艺的一条街,有着小众的咖啡馆和先锋的书店,陶天然走进去就可以拍出好看照片的那种。
但在现实中,这里和每个城市的游客一条街无甚分别。卖鲜花饼的,卖茯苓糕的,卖手工皂的,小妹们蔫眉搭眼的一张脸,摇着塑料小巴掌站在店门前叫卖。
大妈热情的举着塑封纸板迎上来:“小妹,旅拍不?”
“不不不不拍。”程巷拉了陶天然就走。
中国人呐,最怕“来都来了”这四个字。
程巷咬咬牙,拉陶天然走进路边一家银饰店。眼神在一众银饰耳环上逡巡:“你是珠宝设计师,为什么你都不戴首饰呢?”
眼尾在旁边那些银饰戒指上,一点、又一点,像蜻蜓尾巴。
她想给陶天然送一枚戒指,又不敢。
那时她俩刚谈恋爱没多久呢,她怕自己显得太猴急。
于是在心里安慰自己:耳环也蛮好。
陶天然的眼神流连过来。
程巷的一颗心突突跳着拎起来:“你要是觉得这些耳环太花哨……”
她多有心机啊!她有后招的,话铺垫到这里,然后她会说:“刚才我看到旁边还有家手工银饰店,可以自己打首饰。我去做一副耳环送给你怎么样?”
陶天然点点头:“耳环是太花哨了点。”
程巷的腹稿正要出口。
陶天然拿起旁边一只最为简约的素圈,往中指上套了套,尺寸太小了些,她便套在了自己右手的尾指上。
程巷看傻了。
陶天然已扭头在问老板:“多少钱?”
“七十六块。”
陶天然看向程巷:“你不送我?”
程巷一愣,赶忙掏出自己的手机:“诶诶诶我来我来,老板娘我来付钱!”
从银饰店出来,程巷挤到路边买了一只鲜花饼,齁得差点没黏在她嗓子眼里。她唇角挂住一点酥皮碎屑,拿眼尾悄悄瞟陶天然尾指上的素圈。
还得是人好看。
陶天然不吃鲜花饼,陪她站在路边,指间拎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抬手喝一口,撩一把自己的黑长直发,又用指腹抹去她唇角沾的酥皮碎屑,右手重新垂落回去,七十六块钱的素圈在她尾指上跟稀世珍宝似的。
这,程巷心想,陶天然到底知不知道让人送戒指是什么意思啊?
万幸她这天已没再拉肚子了,晚上回房间洗过澡,她靠在床头拿手机搜索:【尾戒的含义。】
有没有搞错!尾戒的含义是这人下定决心独身?
程巷撇一撇嘴,继续搜。
哦哦哦!尾戒也有替人守身的意思。
她又高兴了,嚯嚯嚯的笑起来。刚好陶天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她神情:“怎么?”
程巷垂眸看一眼她右手尾指上的戒指。其实很想说:洗澡时要不要摘下来啊?要是变黑了怎么办?
但陶天然没有摘,她便也没提。
程巷觉得,也许陶天然并没有把这枚戒指放在心上。洗手不摘,洗澡不摘,洗头不摘,就连去游泳也不摘。但不知这七十六块买来的尾戒是什么神奇材质,陶天然就这么戴了多年,它没有变得更闪亮,却也没有发黑。
陶天然再没摘下过这枚戒指。
她后来成为行业里举足轻重的珠宝设计师,各种奢贵珠宝手到擒来,她却觉得累赘。有很多人问过她,陶老师唯一肯戴的这枚尾戒,有什么特殊含义。
“没什么含义。”陶天然总是这样回答。
她没像程巷一样搜索过尾戒的含义。只不过是程巷送的,她便一直戴着。
这时陶天然倚在放映厅的墙面,拇指缓缓拨弄着这枚尾戒,心里想:如若不是程巷,她会愿意戴上任何人送的戒指吗?
从太阳活动到人类最后一次冰期结束,花了8000年。
从程巷第一次回眸问她借橡皮到她站在这里、心里涌动的情感终于溃不成军,她又花去了多久?
科普影片放映结束,谢咏寄站起来:“嗬小陶,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
陶天然:“只是胃疼。”
两人走出博物馆,谢咏寄打望一眼高远的天:“人老了就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这就要到冬天了。也不知道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雪?”
“我记得,有年冬天初雪下得特别迟,对吧?”
陶天然沉默许久:“嗯。”
便是在那个冬天,她的小巷,倒在了一场簌簌落下的初雪里。
******
余予策约陶天然到家里吃饭。
陶天然知道在那里,会遇到余予笙。
她到了,却没见到那张沉妩慵懒的猫颜。余予箩告诉她:“Shianne胃疼,先上楼去了。”
为什么在家也不叫她“予笙”,偏要叫她“Shianne”。
陶天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上去看看她。”
薄暮如雾般笼罩下来,余予笙倒在沙发深处,脸上盖着一本书,陶天然走近看了眼,苔绿的封面微微泛黄,是一本《简·爱》。
陶天然一颗心吊起来。
因为余予笙这样缩脚躺在沙发上的姿态,真的很像程巷。
曾经她们的出租屋里也有一张沙发,有时程巷等她下班等得困了,便会这样缩着脚在沙发上睡过去。
陶天然将那本《简·爱》从余予笙面孔上揭下来,对着书页念:“Do you think,because I am poor,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余予笙轻轻的笑了。
她并没有真的睡着。
陶天然并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发展。
余予笙会迫近她问:“还真想当我嫂子啊?想听我这样叫你?”
陶天然发现自己喉头发紧,捏着书脊的手指却一松,小开本的古籍掉落在地,好像溅起回忆深处的灰,萦绕在人的脚踝,痒痒的。
陶天然轻轻的眨眼,当那张殊丽浓颜越凑越近的时候,她不像程巷。
可当那张面孔上浓睫轻颤着翕动的时候,她太像程巷。
陶天然感到胃里有团火在灼烧,她知道余予笙的眼神落在她双唇,视线在扫视她微凸的唇珠。
陶天然阖上眼。
是你吧。
她在心里说:小巷,如果是你的话,那么,怎样都好。
可她又有什么证据呢?她只是看到余予笙翕动的睫,喂流浪猫时的神态,她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是末了余予笙凑近她耳畔,压低声线:“周末昆浦年会,我请陶老师跳舞如何?”
“陶老师穿露腰晚礼服好吗?”余予笙低暗的嗓音传来:“你后腰窝上那粒红色的小痣……最好看。”
陶天然的呼吸倏然一滞。
余予笙已往房间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门,唤始终在门外笃笃敲门的余予策:“你跟我来。”
剩陶天然一个人站在房内,垂下头,拇指死死抵着小指的尾戒。
她后腰窝上那粒绯色的小痣,程巷吻过、吮过、来回来去的舔舐过。
除了程巷,还有谁知道?!
第37章 留下 “如果凤梨罐头都会过期。”……
「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在同你告别。」-
一周后,昆浦公司年会。
因??x?为易渝接下来要去国外,所以今年的年会格外提早。
这一年公司运营良好, 易渝不满足于在KTV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今年又没什么她心仪的明星可请,便包下了大片舞池, 要办一个复古主题舞会。
特意叮嘱陶天然:“你可是我手里的头牌大美女,拜托好好打扮好吗?”
陶天然没应声。
易渝鼻腔里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懒得, 穿着衬衫和西裤就来了。”
年会那晚,陶天然到得稍晚一些。
易渝穿一双高过膝盖的高筒靴, 已喝到微醺, 正准备站上摆了香槟塔的茶几,进行她的撒钱大业。
助理唤她一声:“大老板。”
易渝努力睁着双醉眼往门口看去, 接着嘴就张成了O型。
走进来的人, 是陶天然。
她穿一身墨色丝绒的晚礼服,看起来宛若中世纪极端禁欲主义的修女,丝绒往上包裹住她细细的脖颈, 一直抵到她的下巴。妆面极淡, 两枚小痣是她眼角眉梢的唯一妆点,一头黑长直发在脑后挽一个低髻。
除此之外, 她第一次的,抹了浓调的口红。
那是一种极暗的、将近于腐烂的浆果色, 透出一点红酒调。过分显白,以至于她那张面孔近乎显得苍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像一曲天鹅的挽歌。
她的礼服正面几乎可以称得上严肃,可当有人与她打招呼、她转过身去。
“哇……”易渝低呼出声。
那雪白的背脊是大片的镂空,露出瘦削的脊骨, 几乎像一片清冷的雪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可是在接近她后腰的位置,一粒绯色的小痣露了出来。
像什么粗心的旧时仕女漏下了一点胭脂,又或是歌以咏月的古代诗人呕出了一滴心血,有种瑰异的、触目惊心的、动人魂魄的美。
没人敢对她邀舞。
她一个人站在舞池边,雪白的背脊抵倚着墙面,看着这整晚的纸醉金迷。
唯独易渝朝她走过去。
“看你这小可怜样儿。”易渝对她扬起一只手:“我就大发慈悲跟你跳一曲吧。”
陶天然看她一眼,摇头。
平时妆容淡若无物的人,突然抹了浓墨重彩的唇釉,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易渝看着那双唇,浓郁到好似在等到有人将它吻花似的。
陶天然忽然开口:“她人呢?”
“谁?”
陶天然顿了顿,眼神扫过舞池里衣香鬓影的人群:“Shianne。”
“你现在想起来问了?”易渝说不上为什么冷笑了一声:“人家都离职一周了。”
陶天然扭过头,眼神第一次落到易渝身上来:“她离职了?”
“你就当她离职了吧。”易渝道:“总之我觉得吧她在躲你,你打算怎么办?”
易渝不傻,她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多少有点微妙。
陶天然的眼神移回舞池去。
唇间道一句:“我能怎么办。”
******
年会结束后,陶天然去了一趟心理诊所。
她很直接的说:“我觉得我的心理出了问题。”
心理医师反而微一怔。
来这里做咨询的人往往不会这么说。就像醉酒的人不会主动说自己喝醉一样。
眼前的女人面容清寒,薄唇拉出一条直线,看起来是情绪极为稳定的类型。
穿得也职业,硬挺白衬衫配西裤。只是右手垂放在膝头,拇指反复拨弄着小指的尾戒。
医师问:“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因为我总是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她答。
“把谁当作谁?”医师手握着笔。
“把我的一个同事。当成,”她顿了顿:“我的前女友。”
“如果用心理学理论分析的话,这是典型的移情作用。”医师晃了晃手中的笔:“你的前女友现在在哪?”
面前的女人静静坐了许久。
她的睫毛很长,算不得浓密。这间诊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近冬的阳光洒落进来,被她根根分明的睫滤过,洒在总是清寒的脸上。
薄唇微启:“她去世了。”
陶天然很难形容自己是以什么语调说出那四个字的。
从马主任给她打电话到现在,那四个字从未在她脑中真正成形。她总是回避去想,终于形成一块她不敢触碰的疤。
看起来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其实下面已化脓得血肉模糊。
余予笙为何会主动离开?
她是不是应该不要去想了?她已在疯狂崩溃的边缘,愈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愈是平静,她是否应该自救?
余予笙怎么可能是程巷?这合理吗?
陶天然,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余予笙已经走了,你应该切断这样一份幻觉。
她从心理诊所开了些舒缓神经的药物,开车回办公室的路上,等一个红灯时,她发现自己又在反反复复的摩挲那枚小小尾戒。
她伸手想把它摘下来。
却发现戴得太久,竟很难摘得下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助理迎上来,跟她说马上准备开会,她简略的嗯一声,放了包走进洗手间。
她用洗手液涂满右手,无论怎么用力,箍在尾指的戒指仍是摘不下来。
开会时间到了。陶天然迈入会议室,剪裁精良的衬衫勾勒出直角肩,黑长直发半遮着淡妆也精致的脸。
她拉开旋椅落座,习惯性握住万宝龙钢笔:“开始吧。”
有坐得近的同事,轻瞥她右手一眼,尾指显而易见的红肿。
直至会议结束,同事问:“陶老师,你的手怎么了?”
陶天然顿了顿:“没什么。”
开完会走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要路过公区。
陶天然瞥一眼余予笙空荡荡的座位,想起高三程巷来找她的那天,嚎啕大哭着说自己拔牙了。
那时她因感冒请了一周的假,教室里属于她的那个座位空了许久。
要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人人行色匆匆的办公室里,白炽的射灯直直射着她后颈,她并没有拔牙,却发现自己在轻轻舔舐牙龈。
拔牙最痛的地方在于,会在牙龈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因为忍不住反复去舔,所以无法忽视。
陶天然唤来助理,将之后的行程往后推两个小时。
她开车去了趟医院。
她有国际私立医院的全额保险,很顺利挂到外科的号。坐在诊室里,跟医生说自己的戒指摘不下来。
她问医生:“我是不是胖了?”
医生笑了。
觉得坐在面前的大美女气场十足,讲话怎么有一点点搞笑。
“陶小姐,不是你胖了。而是你的戒指戴得太久,人随着年龄增长,骨骼形状会发生微妙变化,戒指啊手镯啊,戴久了摘不下来很正常。”医生笑着与她开句玩笑:“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说,戴得够久的首饰,会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对吧?”
陶天然深深吸一口气,屏住。
她问医生:“那怎么办?”
“如果实在想摘下来的话,把戒指切断好了。硬摘的话手指会受伤。”医生问:“陶小姐需要么?我们医院可以处理。”
陶天然翕了翕唇。
最终她说:“不要。”
她带着一枚摘不掉的戒指和红肿的手指,回到了公司。
忙完一天的工作以后,她又带着一枚摘不掉的戒指和红肿的手指,回到了家。
是否忽视这枚戒指便好了呢。
就像她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家里搬走,忽视了外婆立在夕阳下目送的身影一样。
就像她从坡道上的家中搬走,忽视了童年玩伴悄悄躲在墙角的身影一样。
她开始服用那些舒缓神经的药物。刚开始很克制的用水送药,后来用酒也没什么所谓。
她好一些了吗?
可是医生说,戴得够久的戒指,已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时,她收到附七中同学会的邀请。
陶天然从不参加同学会。她以前不认为一段已经终结的生活,有什么再去重聚和缅怀的必要。
但这次她去了。
她记得程巷上高中时,人缘算得极好。
“巷子巷子,英语卷子借我抄一下。”
“巷子巷子,我们打羽毛球缺个人你快来。”
“巷子巷子,我去约会跟我妈说去你家写作业了,你帮我打个掩护啊。”
她们总是热切的叫她:“巷子巷子。”
可陶天然也清楚的记得,程巷葬礼的那一天,那些热切叫着她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出现。
陶天然去了同学会。
桌上摆满龙虾鲍鱼海参透着油腻,觥筹交错间,她眼??x?神扫视过一张张曾经熟识的脸。
她们记得程巷吗?并不。
她拎起红酒杯,仰头灌入嘴里,白皙的颈项拉出纤长的线。并无人敢跟她搭话,桌面圆盘喋喋不休的转着,聊天的、打趣的、勾肩搭背的,那一张张脸也随圆盘的转速模糊起来。
其实酒喝多了就会变得不好喝,连齿根都泛着酸涩。
便是在这同学聚会上,她遇见了余予笙。
余予笙还提到了程巷。
说程巷与她一同投资赚了钱。陶天然隐约勾了勾唇角,这是什么鬼话?
小巷那样的人,会做投资?
陶天然又灌一口酒,阖了阖发烫的眼皮。
同学会还未结束,余予笙却拿了手袋径直离开,她也没叫住余予笙,问一句余予笙为什么突然辞职。
她敢问吗?她敢面对答案吗?
如果余予笙否定了她的猜想,她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只有那些舒缓神经的药物不断被酒送入喉间,她终于睡得着。
直到雪落下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喝多了酒,胃里灼热得厉害,陶天然忽然想吃凉皮。
她开车去了那个菜市场。
下车,拢着大衣在菜市场门口站了许久。
菜市场的门是铝制金属焊成的圆拱形,门头镶了金光灿灿的“益民菜市”四个大字,不过成日里日晒风吹,这些金属都变得灰扑扑不再闪亮。
菜市场里是一个个白瓷砖砌成的摊位,不过商贩太多,被菜市场消化不了而吐出来一般,门口两边也摆着好些摊位,摆一只竹筐或红白相间的塑料布。
卖橙子的。卖拔了毛的鸡的。卖沾着泥土的白萝卜的。
一直延伸到斑马线才戛然而止。
陶天然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眼神落到斑马线上。
斑马线也年头久远,和金属拱门一样变得灰扑扑,不再洁白。
拎着帆布口袋的人踩过。
推着婴儿车的人踩过。
无数双穿雪地靴的运动鞋的各色靴子的脚踩过。
陶天然拎了拎自己踩在高跟鞋里的细瘦脚腕,心里生出无限荒诞之感。
明明那年冬天,有个女孩在这里倒在一片血泊中。
为什么又这样若无其事的、被日复一日的日常将血迹掩埋?
忽然有人重重在陶天然肩头推了一把。
陶天然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站定。本以为是无意撞到她的行人,却看见秦子荞红着眼的一张脸。
“我从来没跟你当面计较过,因为我觉得小巷会舍不得。”秦子荞朝她低吼:“可你怎么敢来这里啊?你怎么敢在小巷的忌日这天……来这里啊……”
秦子荞低低的哭了起来,抬起大衣袖子挡住眼。
她哭不止是因为陶天然,也因为她自己。
在程巷忌日这天,她不敢去扫墓,甚至不敢去看程巷爸妈,只敢到这菜市场来买一碗凉皮。
靠,这是什么世界?
她无法质问自己,只得质问陶天然,伸手又在陶天然肩头推了一把:“你不仅没去她的葬礼,你之后去给她扫墓过么?去过一次么?”
陶天然心想:是么?因为今天是小巷的忌日,所以她才到这菜市场来么?
她意识都有些混沌了。
旁边已有人朝她俩看过来。
陶天然掉头就走。
秦子荞追过来,拽她精致大衣的袖子:“你说话啊,为什么连架都不愿意吵?小巷跟你提分手的那天,你为什么架都不愿意跟她吵?”
陶天然挣开秦子荞的手,踩着高跟鞋匆匆走了。
她不该来什么菜市场。
不该遇到秦子荞。
墓碑。程巷。
她脑中实在没办法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总是生动的眨着毛茸茸的睫的程巷,总是笑起来鼻梁皱皱的程巷,总是对这个世界柔软的张开触角的程巷。
可是当晚,秦子荞给陶天然发了条信息:【记得她每次管你要的那些礼物么?】
陶天然已经洗浴过,裹着浴袍,指间拎一杯威士忌,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头有些发沉,她抬起冷白指尖摁了摁太阳穴,尚未吹干的湿发扫着她手指。
记得程巷是一个很爱过节的人。
程巷曾经说:“好喜欢和你一起过每一个节日哦陶天然!我甚至连清明节也想和你一起过。”
“不过兆头不好,就算了,嘿嘿嘿。”
陶天然问:“为什么喜欢过节?”
“因为可以收礼物啊,你送给我的礼物诶。”
程巷开始工作以后,陶天然送过她一个很贵的包。奢牌老花的BB袋,年轻女孩们都很喜欢。
程巷却不喜欢,撅着嘴说:“你送我这个干嘛啊?多浪费钱。”
“上班背。”
“上班我也背不着啊。”程巷咂一下嘴:“你知道就我公司那写字楼,楼道里都一股青椒肉丝味儿。”
她将那个奢牌包小心翼翼收了起来,藏进衣柜最深处。后来陶天然送她一双很贵的黑色红底高跟鞋,也被她藏在那里。
她每次节日找陶天然要的礼物,很便宜,也很奇怪。
有次七夕,陶天然去琼省见一位客户,程巷管她要海滩上的一只贝壳。
有次儿童节,程巷拉她出去买娃娃头,让她在树下给自己捡了块形状奇怪的石头。
甚至有次植树节,程巷让她开车带自己去花鸟市场,买了盆仙人掌。
并且路过两栖动物区时,操着邶城腔问老板:“您这龟怎么卖啊?”
又私下捅捅陶天然的腰,小小声道:“你别说话啊,一会儿人听你说普通话,准宰我们。”
老板给程巷报了个价。
程巷又细看看趴在恒温箱里的乌龟:“这是什么龟?”
“巴西龟。”
“能活多少年啊?”
“三十来年吧。”
程巷傻了:“不是都说乌龟能活一百年吗?”
老板是个邶城侃爷,哼笑一声:“姑娘,那杜甫还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呢,那也没三千尺啊。”
陶天然在一旁说:“那是李白。”
程巷立马又捅陶天然的腰一下,小小瞪她一眼。那意思是:你别说话。
“得嘞反正就那几位呗。”
程巷又指指旁边龟壳有红色纹路的:“这个呢?”
“火焰龟。”
“活多少年?”
“差不多也三十来年吧。”
程巷眉头小小的蹙起来:“就没活得长一点的吗?”
“有,这个。”老板指指旁边一只。
“脖子怎么是歪的啊?”程巷扒在恒温箱外看。
“这是西非龟,特点就是歪脖子。”
“这也太搞笑了。”程巷盈盈的笑起来:“那它能活多久啊?”
“挺久,五十来年呢。”
程巷还笑着,眉头又蹙起来,自己抬手揉了揉,那表情就有一点别扭:“这也没多久啊。现代人寿命都长,我还没死呢,它就死了。”
她拖起陶天然的手:“走走走。”
陶天然问:“不买了?”
“不买了不买了。养乌龟很麻烦的,要定期换水,要给它布置小石头,而且我总觉得稍稍有点味道,你应该不喜欢吧。”
陶天然:“我可以。”
程巷咧嘴笑一下:“反正我不买了。”
很久以后陶天然坐在地毯上想起这件事,把程巷当时说的话都捋一遍。
她发现了一件事。
石头。贝壳。仙人掌。
它们都是可以保存很久很久的事物。
而乌龟至多只能活五十年,程巷就不养了。
陶天然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膝盖不小心碰翻了被她放在地毯上的酒杯,酒液淌进贵得要死的羊绒地毯里,她理也没理。
一路走到庭院,花架上养着许多植物。
从前这个花园是程巷在打理。也养了许多的仙人掌和常绿植物。陶天然无需打理,只是家政上门的时候,偶尔浇一浇水。
它们便恒久的活了下来,无论四季,长青一片。
陶天然忽然觉得胃里一阵反酸,匆匆往洗手间走去。
也许她这段时间喝酒喝得太多了,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她一只手撑着大理石的盥洗台面,对着里面干呕两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仰起脸来的时候,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尾泛红,摁在大理石边的右手青筋微微凸起,尾指上的戒指还在。
幸好还在。
陶天然去了储物间。
以前程巷老说她:“我去你家替你浇花的时候,看到你家冰箱空的呀——”啧啧两声,马主任上身一般的语调:“你要饿死自己还是怎么着?”
陶天然:“我不住那里。”
“虽然但是,你偶尔过来的时候还是要吃嘛。”
陶天然那时和程巷一起住出租屋??x?,从不肯回这边。
程巷倒也没有硬往她冰箱里补充鸡蛋牛奶什么的。
但此时,陶天然走进储藏室。
开放式的木架上塞满了卷筒纸、抽纸还有卫生巾。
记得以前有次跟秦子荞一起吃饭,吃胡同里的一家烤鸡翅,程巷给陶天然要不加辣的,自己和秦子荞要变态辣,辣得吸吸溜溜。
程巷那天穿一件白色的面包羽绒服,一张小脸也是嫩白的,唯独两边唇角沾一点辣椒粉,还有鼻头也泛一点红。
“糟了。”她突然小声说:“我肚子有点疼。”
秦子荞:“你拉肚子啊?”
程巷立即伸手拍了她一下。
秦子荞“诶”一声。
程巷放下啃了一半的鸡翅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陶天然垂眸,瞥向她放在不锈钢碟子里的鸡翅。
程巷啃起鸡翅来也像只花枝鼠,边缘锯齿状,坑坑洼洼的。
她一走,这张小方桌边倏然安静下来。
秦子荞:……
陶天然:……
秦子荞转一转桌面鸡翅的竹签,伸手,掏出手机来。陶天然拨一拨发尾,也把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
点进微博,也没什么可看的,点击刷新,看两条,又点一次刷新。
她和秦子荞都不是多话的人,全因程巷聚在一起。
不像程巷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很快程巷小跑步的回来,压低声:“我来那个了,有没有卫生巾?”
陶天然一只纤瘦的手伸进包里。
秦子荞瞟程巷一眼:“算你运气好。”从口袋里摸出张卫生巾塞给程巷。
“谢啦。”程巷又小跑步的走了。
陶天然将手从包里抽出来。
不一会儿程巷回来了,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舒了口气:“还好没弄脏裤子。”
“对了。”她忽然问:“卫生巾有没有保质期啊?”
秦子荞一愣,拿起一支光秃秃的竹签戳她:“你怀疑我给你的是过期的啊?!”
“不是不是不是。”程巷笑着躲开,靠到陶天然身上:“我就问问。”
那年冬天,一部经典的爱情电影《重庆森林》重映。
三人走出胡同里的烤翅店,程巷挽着陶天然的胳膊,两只掌心交叠在一起,对着掌心呵出团团白气。
“你冷不冷?”她问陶天然。
陶天然摇头。
她又隔着大衣捏一下陶天然细瘦的胳膊:“你穿得好薄啊。”
陶天然抬眸望着夜空,是一种发黯的墨蓝,雪片纤细的飘落下来,只在昏黄的路灯下能够看分明。包了红色木边的玻璃门后,烧烤店烟火气十足的团团烟雾飘出来,远处的商业大楼上,高悬着《重庆森林》的宣传海报。
程巷问陶天然:“你看过没有?”
“没有。”
“哇,不会吧?王导不是港片导演吗?”
“沙沙核桃糊。”
“沙沙……核桃糊?”程巷有点懵。
“小吃,也是港岛的,我也没吃过。”陶天然说。
“哈,哈,哈。”程巷挽着陶天然胳膊,扭头去问秦子荞:“她居然在开玩笑,你听出来没有?”
秦子荞冷着一张脸:“没有。”
程巷又转回去看陶天然:“电影里有句经典台词是这么说的,如果连菠萝罐头……”
秦子荞:“是凤梨罐头吧?”
“你别打岔!”程巷怒视秦子荞:“嗯不过好像是凤梨罐头来着。电影里说,如果连凤梨罐头都会过期,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
程巷抬眸望向落雪的夜空,细细的眉眼弯折出笑痕:“我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期啦。”
此时陶天然站在自己家的储藏室里。
依次去翻看那些卷筒纸、抽纸、卫生巾,生产日期定格在四年前的十一月。
那是程巷最后一次来她家时买的,买了很多很多箱,堆满她储藏室的货架。
“买这么多干嘛?”
“直播间超便宜的,有便宜不占傻的呀。”程巷细细的胳膊将它们搬上货架:“喏,我还买了很多压缩饼干呢。”
“……压缩饼干?”
程巷站直了身子,叉住腰:“你什么语气啊陶天然?我跟你说,要是突然世界末日或僵尸爆发,你会感谢我的。”
后来当然没有世界末日。也没有僵尸爆发。
唯一发生的大事,是程巷倒在了那条灰扑扑的斑马线上。
陶天然翻着那些压缩饼干的日期,也是同年的十一月。
也就是说,卷筒纸、抽纸、卫生巾、压缩饼干,程巷一一去直播间问过,都买了当时能买到日期最新鲜的。
那后来的不久,程巷突如其来的跟陶天然提了分手。
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的保质期是五年。陶天然时而自己补充一些,以至于程巷当年买的那些,到现在还没用完。
压缩饼干的保质期是三年。到现在已经不能吃了。
陶天然倚靠在置物架上。
程巷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期。
可就像小区里她拜托人时时照料的路灯一样。
她只希望她的心意,陪伴陶天然越久越好。
如果一只乌龟能活一百年的话,她也会替陶天然养一只的——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煙雨浮雲】小天使的深水!热烈比心!
疯了,这是真疯了,感谢评论区同学的绝妙建议,原来本文又名《前女友死后我成了偏执阴湿女鬼》[狗头]
明天就上山嘞同学们~
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出自《红楼梦.结尾.飞鸟各投林》。
第38章 真相 陶天然在心里默念:拜托,拜托。……
「回忆像风衣,
淋了雨来不及烤干的那一件。」-
胃里泛酸水的陶天然,吃掉了过期的压缩饼干。
压缩饼干吃到嘴里的味道永远像木屑,陶天然机械化的咀嚼吞咽, 也分不清它们变质没有。
她还活着。
如她和程巷分手以后、每一天那样活着。
邶城近日多降雪,易渝这人惜命, 把飞往国外的航班不断往后推。
这天她背着手,急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圈:“联系不上怎么办呢?”
那时陶天然正在她办公室里, 预备汇报一份设计。
易渝突然止住脚步:“你怎么不问我联系不上谁呢?”
“我为什么要问?”
“我联系不上Shianne!”易渝低低吼了声:“她去鬼笑山盯厂子!一条小命交代在那怎么办?”
陶天然一滞,说了句“抱歉以后再汇报”。
回到办公室, 立即拿手机搜索「鬼笑山」。
位于邶城郊区, 三面环山的特殊地理构造,让这里的冬天只下雨, 不落雪。每逢冬天, 正是山里的雨季。
天气预报显示,鬼笑山这天狂风骤雨,交通瘫痪。
陶天然站起来。
直到坐进自己的宾利,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开出许久, 看一眼导航,才发现自己在往鬼笑山开。
是日大雪, 邶城交通分外拥堵,无数红色尾灯歪七扭八停在马路上, 不时有司机探出头来骂一声国骂。
一路开进山里,已是黄昏。雪变作冻雨,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
远光灯大概只能照见前方五米的距离, 三面环山的地质构造让这里宛若一只凹陷的盆底,风刮不出去,来回荡涤在岩壁上哀嚎。
前方横着一根被风拂倒的枯木, 撞击在山石上,前端碎裂成几截。
上山的路被彻底堵住。其实若不是这鬼笑山太过偏僻,山脚理应有「禁止上山」的警示牌。
陶天然犹豫了一秒钟,拉开车门下车。
风卷着她车门像要往回推,她勉强挤下车来。密集的冻雨立即浇了人满头满脸,她的黑发黏在脸上,视线几乎看不清眼前,暴雨顺着睫毛不停垂落。
她走上前去查看那根横木。好在前端碎成了几截,凭她一个女人的力气,能够拖得动。
陶天然:“呃嗯——”
雨水灌进短靴里。她此生有过这么用力的时候吗?
好容易清出小片道路,陶天然哆哆嗦嗦钻进车,将暖气开到最大,风衣上的雨尽数落到真皮座椅上。
上山的路都是这样,走一段,停一段。
盘旋而上,天边蓝紫的闪电好似劈在挡风玻璃前。
她在心中问自己:你喺度做咩呀,陶天然?
可她就这样一路开了过去,顺着路牌,找到工厂的女宿舍区。
亮灯的唯有一间,无比简易的厢式板房。
她从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往那边走去。深吸一口气,已灌了一嘴的雨。
“啪。”她的手指已几近失去知觉,抬手拍在白色油漆的门上。
不知是这冻雨,还是前些天吃的舒缓神经的药物,让她头脑昏沉沉的。
她又一次问自??x?己:你喺度做咩呀,陶天然?
你是想来找谁?
“啪啪。”她又接连两下拍在油漆门上,冷雨不停往唇齿间灌。
终于有人来应门。
风似要将那扇小小的油漆门扯下来一般,陶天然立刻钻进屋内,和余予笙合力将门关上。
站在她面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余予笙。
可她望着陶天然轻轻翕动睫毛的模样,那么像程巷。
陶天然知道自己的黑发胡乱狼狈的黏在脸上,一绺一绺。
她问余予笙:“你有没有事?”
余予笙竟然笑了一下。
陶天然说不上自己为什么生气了。生余予笙的气、生程巷的气、还是生过去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的气。
当她终于想通要去找她的小巷时。
她又还能去哪里找呢?
她的眉深切蹙起来,用严厉语气又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事?”
余予笙仍是那样沉妩的笑着,那样殊丽的五官,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像程巷。
挑着唇角:“陶老师关心我啊?”
说话间转身往屋里走去,嫌陶天然小题大做似的。
可是在她转身的瞬间,睫毛又倏而一闪,垂落下来。
陶天然在反应过来之前,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淋了冻雨的指腹那样凉,陶天然在发抖,紧紧攥住她鼓鼓跳动的脉搏。
有力的。生动的。鲜活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你是……小巷么?”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狂风骤雨,卷动着山间不知几百岁的树木。
余予笙垂着头良久。
接着她转过身来,望向陶天然,娇妍的红唇挑起来。
陶天然阖了阖眼,在心里默念:拜托,拜托。
是幻觉也好。是什么都好。
可是余予笙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可能?”
陶天然张开眼。
原来彻底击碎一个人的希望,真的不用很多个字。
就像曾经她回到家,程巷看着情景喜剧咯咯咯的笑,抱着膝盖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们分手吧。”
就像她现在紧紧攥着余予笙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予笙简简单单的说了四个字:“怎么可能?”
“可……可你为什么知道我后腰的小痣?”
程巷再度挑唇:“陶老师忘记了吗?程巷跟我一起合作投资啊,她知道的,我当然知道。”
陶天然的手空荡荡的,垂落下去。
******
第二天一早,雨势渐收。
程巷缩在窄窄的单人床上,虾米一样,膝盖蜷到胸口处,对着刷白油漆的板房墙面。
她就这样躺了一夜,根本不敢转身。
她身后的地板上,陶天然在那里打了个地铺。她这里有多余的毯子,陶天然在地上铺一张,身上胡乱的裹一张。
她知道陶天然也是背对着她,清矍的脊骨随呼吸微微起伏。但她不知陶天然有没有睡着,也不知陶天然有没有发烧。她也不知自己胡诌的鬼话,陶天然是信了,还是没信。
陶天然就那样躺了一夜,一直很安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天光摇晃着松树树影,从窗口透进来。程巷仍是不动,垂眸盯着墙面起伏的凹凸纹路。
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看来信号回来了。
她接起来,压低声:“喂。”
是工厂那边驻守的工人师傅,说跟山下的救援队联系上了,马上来这边接她,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人,总共两个人。”
“谁?”那边明显意外。
程巷顿了顿:“另一个设计师同事。”
她挂断电话,仍是像虾米那般蜷着。
直到外面有人叩门。
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边穿外套边走过去开门。长卷发就那样随意嵌在衣领里,配有点脏掉的棉服,像落拓的吉普赛女郎。
板房里没暖气,平时烤小太阳,但昨晚停电了,冷得跟冰窖一样。
陶天然已经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头发勉强算是干了,凌乱的贴在脸侧。风衣看不出明显水痕,只是看上去潮潮的,因而显得很沉。
像一段过往的回忆,不堪重负的压在陶天然身上。
程巷拉开门前低声问:“发烧了没有?”
“没有。”陶天然答。
尽管她的脸透着凌乱苍白。
程巷拉开门,陶天然站起来走到她身后。
门外的人问:“两位设计师老师没事吧?”
程巷没答话,倒是陶天然率先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仍在淅沥沥下着,淋湿陶天然风衣的肩头,洇出一片水痕。她垂眸望着停在屋外的那辆车,几乎已被落叶和碎枝掩埋。
救援队问:“这谁的车?弄成这样保险都不知报不报得了。”
又半开玩笑道一句:“总不会是昨晚那种天气开上山来的吧?”
陶天然没有说话。
两人上了一辆商务车,坐在后排,救援队给她俩一人发了张铝制保暖膜。程巷以前只在户外纪录片里看过这玩意儿,有点新奇,展开来一阵哗啦哗啦响,披在身上,果然有点保温效果。
她瞥了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也把保暖膜打开披在了身上,双手攥着胸前,头靠在车窗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一缕半干不湿的黑发,顺着显出苍白的面颊垂下来。
程巷从没见过那样狼狈的陶天然。
道路已被清理过,一路开下山还算顺利。
程巷远远就见山脚下停着辆车,几人打着伞站在那里。
是易渝带着公司的几名助理。程巷一从车上下来,易渝立刻伞一丢跑过来:“我靠,吓死老娘了!”
程巷一咧嘴:“想不到你还是挺有人情味的资本家。”
“我有什么人情味啊,我这不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得赔死吗。”易渝瞥一眼跟在程巷身后下车的陶天然,先是没反应过来,又看一眼,双眼登时瞪得像铜铃。
她手指颤啊颤的指向陶天然:“你怎么在这?”
陶天然只是缄默。
易渝瞥一眼身旁的助理们,好不容易忍下了吃瓜的冲动。
她一挥手,让助理从保温壶倒出数杯姜茶,拿一次性杯子递到程巷手中:“赶紧喝了,暖暖。”
程巷一喝,一口姜茶差点没喷出来:“这怎么噼里啪啦的?”
“哈!”易渝骄傲的挺胸:“我加了跳跳糖!带劲吧?让你醒醒神,回回魂。”
又扭头问助理:“我这算单押么?”
“不算。”助理拆她的台。
“嘿!”易渝气急败坏。
程巷悄悄瞟一眼陶天然。
除了面色苍白以外,陶天然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易渝让她俩上了自己的车,问程巷:“先送你回家休息吧?”
程巷斜眼瞥她:“这次别跟我说三万啊。”
助理小小声说:“大老板昨天说三百万也给。”
易渝立即拍一下她的肩:“那是昨天!Shianne这不是没事么?”
可恶,还是万恶的资本家。
程巷挑唇笑了笑。
送她到余家的别墅外,她跟易渝挥挥手先下车。易渝同她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改天来公司聊。”
程巷顺着半开的车门瞥一眼最后一排,陶天然仍在闭着眼假寐。
程巷说:“好。”
替她们关上了车门。
易渝扭头看向最后一排的陶天然:“陶老师那你呢?你要是现在说回公司上班,我肯定感动得想死。”
陶天然阖着眸说:“不去公司,送我回去。”
易渝吁出一口气。
还算是个正常人。
第二天一大早,易渝七点半就到了公司。
以至于人人来到公司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议论:“咱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了?”
距离打卡时间还有十分钟,陶天然如往日一样,拎着Bolide走进公司。
易渝这次都没让助理去叫,直接在门口将她截胡,拽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真皮总裁椅上,透过一颗硕大钻石的切面看陶天然:“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陶天然这张脸到底怎么长的,即便透过钻石的每一个切面去看,放大、变形,仍显得冷硬、美丽、而无可挑剔。
就像宝石本身。
陶天然却道:“你如果不问的话,我会很感谢你。”
易渝一怔。
那是她第一次听陶天然用那种语气说话。
莫名心就虚了,点点头应承:“好,我不问。”
陶天然站起来,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程巷是两天后来公司的。
她性格好,打包了楼下新开的奶茶,也记得谁更爱奶绿、谁更爱滇红。
易渝让助理将她唤到办公室。
程巷笑着给她递上一杯乌龙。
她用吸管戳破,搅合搅合,吸上两颗珍珠来,嚼巴嚼巴。
然后撩起眼皮:“怎么样?”
“我是来辞职的。”程巷笑道:“山上厂子里的进度,我也盯得差不多了。”
她从包里??x?掏出打印好的报告,放到易渝办公桌上,又道:“电子版我发你邮箱了。”
“还是要辞职啊?”易渝觉得奶茶有些烫,从桌上拿了块和田玉璧,垫在杯底和手掌之间。
程巷看得一阵肉痛。
这人到底跟拿乾隆青花粉彩大缸在家腌咸菜有什么区别?
等等,程巷决定问一问:“你不会拿乾隆粉彩大缸在家腌咸菜吧?”
易渝回忆了下:“我姥姥家的咸菜缸子里好像是有一只……”
嘿!
她一拍易渝的办公桌:“打住,你打住。”
易渝问:“怎么还是要辞职呢。”
“就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不想干珠宝设计了?”
“那倒不是。”
就是想清楚,不想再跟陶天然纠缠下去了。
尤其在陶天然问出那句“你是……小巷么”以后。
搞什么。她总不至于以为陶天然深爱到放不下她。
其实每一句“你爱不爱我”,无论是否问出口,在脑中成形之时已是败局吧。
她将袋子里的最后一杯奶茶放上办公桌:“帮我交给陶老师。”
易渝瞥一眼口味标签:“不加珍珠而是加饼干碎屑啊?这么甜陶老师不喜欢吧。”
程巷扬唇笑笑:“管她的。”
她回到工位预备收拾东西。
她这人就这样,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多。她想了想跑到楼下,找顺丰小哥要了个纸箱,回到办公室收拾。
同事们围上来:“Shianne,听说你要离职啦?”
“对。”
她收拾其间,易渝助理将奶茶送到陶天然办公室:“陶老师,Shianne请的,她今天来公司办离职。”
陶天然本想说她不喝奶茶。
瞥一眼口味标签:“放这吧。”
助理出去后,她拿吸管戳开塑封膜,顺着半掩的百叶帘往外望一眼,程巷正与同事谈笑。
饼干碎屑顺着奶茶滑入唇齿间,和压缩饼干一样,是一种潮潮的味道。
程巷终于实现了青春期的梦想。
她穿着凸显曲线的软缎衬衫,搭阔腿西裤,踩一双细细的高跟鞋,蓬松卷发配大红唇,一撩发尾抱起纸箱,跟同事们道别:“那我走啦。山高水长,咱后会有期嘞。”
终于当了把TVB港剧里酷酷离职的都市丽人。
等等,都市丽人的告别语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程巷离开前,最后瞥一眼陶天然的私人办公室。
百叶帘半闭着,看不清,只能看到陶天然纤薄的身影倚在办公椅上。
程巷收回眼神,走出了昆浦的办公大楼。
当时是下午三点,离下班还早,CBD办公区没什么走动的人。
她又去买了杯饼干碎屑打底的奶茶,坐在路边长椅,将纸箱放到一边。
向上仰头,玻璃墙面的大楼高耸入云,冬日雪后初晴的天,呈出一种瓦蓝色。
被奶茶泡软的饼干碎屑,落入嘴里的味道跟压缩饼干很像。
程巷被阳光晃得眯着眼,缓缓咀嚼。
想到最后一次去陶天然家,她疯了一样,在直播间买了很多箱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
还有很多箱压缩饼干。
陶天然这小区是管家式管理,但她不好意思麻烦管家,就找物业借了小拖车,一趟趟搬回陶天然家去。
或许那时她便隐隐觉得吧。
她与陶天然的关系不会长久了。
本来她和陶天然之间,就是她跳起脚去够、拼了命去追。一旦她觉得累了一松手,这段关系随时都会终结吧。
她不觉得陶天然会多问她一句“为什么”。
把压缩饼干放到置物架时她有些想笑,她觉得自己好神经喔。
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这些陶天然还算能用到。可是压缩饼干?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世界末日或僵尸爆发,陶天然还有什么机会能吃这个。
可是。
程巷将压缩饼干小心翼翼放到置物架上。
午餐肉罐头陶天然肯定不喜欢,那么压缩饼干,就是程巷所能想到保质期最长的食物了。
我知道压缩饼干会过期,卷筒纸会过期,连卫生巾都会过期。就连小乌龟也不像我印象中的,会活一百年那么久。
我只是希望我离开以后,我的心意,能够在你这里保存得越久越好。
我送不起什么贵重的,就送很多很多的卷筒纸和卫生巾。
送你回家路上一盏永远亮起的灯。
愿我离开的日子里,我的TTR,一切都好。
******
程巷现在就一个念头:她想弄清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会穿到余予笙身上。
无论小说里或电视剧里,穿越,它总有个契机对吧?
就连那曾经大火的电视剧里,女主角穿到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另一个女生身上,还得听一首伍佰的“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呢。
自从跟筑薇和余予策放过狠话后,她在这家里跟隐形人一般。
家里压抑起来,原来真的可以很压抑。
不少你吃,不少你喝。可每个人都对你视而不见,他们自顾自聊天说话拉家常,好像你是多余的。
程巷不是没想过搬出去,反正她现在倍儿有钱对吧。
但是她搬离了余宅,关于余予笙的线索就更少了,她还怎么找真相?
她盘腿坐在柔软的圆形床上,冥思苦想自己遭遇车祸的那一幕。
首先,她肯定没听到伍佰老师的“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等等,等等啊。
程巷眉头蹙了起来。
她当时好像真的听到了一首歌,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对,她当时肯定听到这歌了。
人死之前一切感官都会被放大,她甚至能听到韩磊老师声嘶力竭的喉音、和伴奏里滋滋的电流音。
这……意味着什么?
程巷有点懵。
她也没再活五百年啊。她当时立刻就挂了。
哦想明白了。
程巷想起,在她去买凉皮的菜市场外,有一家老年手机店,店门口挂一只国产老年机,跟大喇叭似的,那天正放这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程巷有点泄气,手指无意识在床上画圈。
还有什么线索?
她还记得那辆卡车向她冲过来的时候,车头油漆刮花,黑色塑料罩的车灯旁,还有旁边司机女儿涂鸦的“xxybzd”。
“xxybzd”是什么意思?
“熊熊也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巷抱住自己的头。如果人的脑仁儿是一颗核桃仁的话,她的这颗现在已过载烧焦,变成了焦糖琥珀核桃仁。
这样想下去不是办法。
还是应该从余大小姐身上找线索。
她抬眸放眼一圈屋内,这屋里能找的不能找的,该翻的不该翻的,都被她找遍了。
她拿起手机,给易渝打了个电话:“嗨前老板。”
“怎么,这就无聊了?想回来上班了?”易渝声线听起来懒洋洋的。
她想上班个鬼。还真当她是牛马人牛马魂啊。
她跟易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在玩保险箱那颗贵得要死的碧玺石。”
易渝一怔。
程巷:……
还真在玩啊?
易渝心虚的说:“别告诉陶老师。”
程巷的心里细细密密的刺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刻意不让自己想起陶天然了。
她清了清嗓子:“我没想回来上班,我是想问问你,咱上次一起去泰国出差的时候,那儿不是有个灵媒吗?”
易渝很响亮的哈一声:“你信这个?她还说我命犯桃花呢,结果青蛙天天在我卧室窗前叫,那叫声俨然就是孤寡、孤寡——”
“那你上次和秦子荞……”
“嘘!打住!”易渝:“三万,封口费。”
“要不我给你三万,你让我吃口瓜。”哇,有钱的感觉真爽!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易渝糊弄过去。
“我也不是真信灵媒什么的。”程巷道:“我就是没招了,试试。”
“试什么?怎么撬动陶老师这座冰山啊?”易渝半开玩笑。
恰恰相反。
程巷在床上画圈的手指尖停住——要是能弄清她为什么穿到余予笙身上,她也许更能理清这重来一次的人生,她该怎样去过。
然后便,忘记陶天然吧——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煙雨浮雲】小天使的又一个深水!更热烈比心~[狗头叼玫瑰]
另,“巷天再借五百年”CP名[狗头]这不就呼应上了么~
第39章 心事 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那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不会再有了。」-
程巷登上去泰国的飞机时,很心虚。
真的很怕被骗进电诈园区好吗!
循着易渝给她的地址找到那灵媒时,她就更心虚了。
主要她有点闹不清自己现在的属性。??x?她是属于……鬼啊还是什么?
别灵媒一掌劈过来, 她的灵魂从余予笙体内蹦出去吧。
那是一个瑜伽修练园。除了练瑜伽的,还有练冥想的、练气功的, 还有把自己的身子往树上撞、嘴里发出中气十足一声“嚯”的。
程巷看得有点乐:撞树,这招她们邶城的大爷大妈可熟啊。
记得以前, 她和陶天然一起租那五十平的小房子时。
那时她口袋里没什么钱,约会去看个电影都得等周末精打细算的买团购, 平时要是很少见的她和陶天然下班都早, 她俩会一起去河边散步。
她们的出租屋不远处,有条小小的河。
以前有大爷大妈在这里钓鱼, 城管撵过几次后就没有了。改成在河畔柳树枝上吊一个靶子, 拿自制的弹弓弹石子儿玩。
还有就是撞树。
拿胳膊撞。拿背撞。拿肚子撞。嘴里发出中气十足的一声:“嚯——!”
程巷看得噗噗噗的乐:“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
有时程巷挽着陶天然走。
有时两人并着肩走。
程巷扭头悄悄瞥一眼陶天然。陶天然站在彩虹造型的桥上,这桥以前应该是粉红色吧程巷猜,现在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已变得灰扑扑的。
陶天然站在一道灰扑扑的彩虹上, 眸光淡淡的望着那群撞树的大爷大妈。
程巷张了张嘴, 到底也没说出那句:“等咱俩老了也这样。”
她好像从来没敢去畅想与陶天然的未来。
哎失恋的人不能想这些,想起来都是伤。
她按着路牌往灵媒那边走, 一间小小的三角屋顶小屋,长长的茅草垂下来看着还挺有格调。
一个肤色略深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 阖着眼,眉中心有颗红点。
程巷犹豫了下,走过去。
女人张开眸子:“要算什么?”
哟, 还会中文。
程巷拖了张柚木椅子坐下:“什么都能算么?”
“可以,不过我要先感应你的能量。”
她打量程巷一番,开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程巷一瞥那包:老花lv。
灵、灵媒也用奢侈品啊……
灵媒掏出的是一小瓶精油。当她把精油倒在双掌之间、搓热了往程巷额前抚去的时候, 程巷还是吓得一哆嗦。
她觉得眼前都花了一下,是真的还是她太过紧张的错觉啊?
别真一掌把她的魂魄从余予笙体内拍出来啊喂。
结果灵媒的手只是虚虚搭在她额前:“人体内总共存在七轮,双眉中心这一轮称作眉心轮,梵语名字是AjnaChakra。”
程巷一听就乐了:查克拉,这她熟啊!写轮眼么这不是。
灵媒:“这里是直觉和洞察力的来源。”
程巷斟酌了一下,问:“那关于我这个人,您感觉到了什么?”
灵媒阖眸在她额前感应了一阵,摇摇头:“感觉不到什么,你的能量场太弱了。”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呢?”
“最近整过容吗?”
“没、没有啊。”
“那很奇怪。”灵媒摇摇头:“你身上关于你自己的能量很弱。”
“那……怎么解啊?”
程巷心想:这要是拿出一张符来让她烧成灰泡水喝,她立马站起来走人。
“你家的衣柜里。”
“嗯嗯。”
“应该有一些你从小长到大的衣服吧?你找出来穿在身上,做一段冥想,再按我刚才的方式,双手放在眉心轮之前,用直觉去感受心底的声音。”
“喔……”
“下一位。”
程巷一扭头,两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小姐姐正在她身后排队呢。
她只得站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往前走。
这就完了啊?
这么简单啊?不给她一张符什么的啊?
结果走了两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精油商店露出来。
戴尖尖帽顶的老板热情迎上来:“做冥想的时候,可以搭配我们的檀香精油,更能凝神静气、加深投入喔!”
哦,合着人家泰国不卖符。
卖的是精油,呵。
这能骗到我们中国人的钱吗?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程巷这时已彻底丧失信赖,心灰意冷的挥挥手:“不买不买。”
出了瑜伽园,她给易渝打电话:“你买她那什么檀香冥想精油了么?”
“买了啊。”
呵呵,果然钱多人傻。
程巷挂断电话,一个人也不敢随便乱晃,在酒店休息半日,踏上了归国的航班。
回到余家别墅,她尚对这一趟行程有些恍惚。
这收获了个啥啊……
不过现在,也没别的招了。程巷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虽然没买精油,但按灵媒说的穿上旧衣衣冥想试试呢。
查克拉,写轮眼,万一真被她感应到什么了。
程巷拉开余大小姐的衣柜。
不得不说,人家品味真好。这一水儿的软缎衬衫阔腿西裤,又撩又飒,哪像她天天穿着T恤裤衩走过青椒肉丝味的写字楼。
衣柜大得出奇,似能装下人一生的故事。
程巷往里翻找,果然在衣柜最深处找到了余予笙的高中校服。
余大小姐上的是私立高中啊。这校服真好看,像日剧里的那种水手服。
提起校服,程巷就有些悲从中来。
她们附七中的校服特难看,T恤是墨色翻领,半裙也是墨色,丝毫没有青春期的轻盈与旖旎。
并且这裙子甚至不是百褶裙,大垮垮的笼到膝盖,似麻袋。
年级里有些被誉为“校花”、“班花”的好看女生,会悄悄将校服裙改短一点,露出莹白的膝盖和牛乳色的大腿。
程巷是不敢改的,她可怂了。
况且就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也没什么可露的。
学校里唯一能把校服穿好看的,大约只有陶天然。
程巷觉得她应该没偷偷改过裙摆长度,但她个子高,就那样走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从裙摆下露出来。
没什么人敢跟陶天然搭话。
但程巷明显看到,当陶天然路过走廊时,那些在走廊拍篮球的男生,会悄悄往她饱满的胸前和白皙的双腿上瞟。
程巷和秦子荞站在走廊里聊天,很大声的说:“看什么看啊李俊豪!”
男生三两下运球,又一勾手腕将走远的篮球勾回来:“怎么,不看你你嫉妒啊?”
“我嫉妒个鬼!”
“上次班花投票,是不是全班只有一个人投你?不会是你自己吧?”嬉皮笑脸的声音。
“不是!还有班花投票是什么鬼啦?女生漂不漂亮优不优秀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群臭男生来评啦!”气死了气死了。
程巷她们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真的是蛮无聊的。
男生们会写出全班女生的名字,挑一堂无聊致死的历史课,头顶电扇呜啦啦的转,老师在讲台上用催眠版的平稳语调念:“荷兰向海外殖民扩张,在17世纪建立了世界范围内的殖民帝国……”
本子一排排向后传过去,夹杂着男生们窃窃私语的笑。
程巷手握着水性笔一晃一晃,听着身后的陶天然,安静得总是没一点动静。
忽然身后有支钢笔,戳了戳程巷的背。
程巷倏然坐直了身子,转回头看向陶天然的时候,微妙涨红着脸。
陶天然刚刚恰巧戳在她内衣搭扣上了……
陶天然看着程巷,大约程巷的神情让她反应过来,睫毛很轻的扇了下。
在老师一阵“英国也积极向海外扩张”的催眠声调里。
程巷小小声问:“干嘛?”
陶天然的睫毛垂下去,那时她已开始用那支万宝龙钢笔了,一边在课本上沙沙记笔记,左手将一个本子递往程巷。
“程巷。”
程巷下意识的:“哎。”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程巷赶紧将本子塞进课桌抽屉,站起来。同桌低声跟她说:“英国同哪些殖民国家进行了争夺。”
这,她也不知道啊。
历史老师瞥她一眼:“上课注意听讲。”
点点手指,叫她坐下了。
程巷从桌肚里将陶天然递她的本子掏出来。
哦,无聊的班花评选。
程巷撇撇嘴,对着同桌晃了下,同桌懒散的摇头。她们女生之间一向对这种所谓评选挺不屑的。
程巷戳戳前桌的背,正要将本子递过去的时候。
垂眸,视线恰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程巷」。
全班女生的名字都被写在本子上,匿名投票,谁想投就在名字后划个勾。
程巷名字后从来都空荡荡一片,秦子荞也是。也不是说长得不好看,就是不出挑。
而这时,程巷的心突然一跳——
她的名字后,划着一个勾。
蓝色墨水的勾。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回头去看陶天然,但历史老师在讲台上虎视眈眈,她不敢。
下课后,陶天然被英语老师叫走了。
程巷走到秦子荞桌边,一勾秦子荞的肩:“去小卖部买可乐啦。”
秦子荞将她的爪子挪开,视线垂落在桌肚里的小说上:“不去。”??x?
一个女生在旁道:“巷子,红色水性笔借我用下。”
“在我笔袋里,自己去拿啦。”
“那我不还了哦。”
“好吧好吧。”程巷说着晃晃秦子荞的肩:“走啦,热死了。”
秦子荞收了书站起来。
两人走到食堂外的小超市,一瓶冰过的可口可乐拧开“哧”的一声。
程巷拿着那红红小圆瓶盖看一眼,一撇嘴。
“怎么?”秦子荞买了包番茄口味薯片,撕开来,递给程巷。
程巷摇摇头:“嗨,没中「再来一瓶」,还以为我今天运气很好。”
“为什么?”
程巷左右瞥了眼,见附近没有同班同学,压低声:“刚才历史课不是在传那什么班花评选么?”
“无聊。”
“是无聊啊。而且那些男生胆子好小,传到我手里的时候,陶天然竟然还不是票数最多的。”
“所以?”
“哎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程巷鬼鬼祟祟压低声:“竟然有一票投给我诶。”
“你在意哦?”
“不是啦。给我划勾的,是一只蓝色的钢笔。”程巷:“你说陶天然会不会不知道,我们女生都不参加这个的?”
“蓝色的钢笔和蓝色的水性笔有什么区别?”
“……哈?”
“看不出区别对吧?”秦子荞拈起一块薯片嚼巴嚼巴:“你就是希望那是陶天然。别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啦。”
程巷攥着可乐瓶晃两晃,伸手捋一下自己的刘海:“噢。”
“你喜欢陶天然要喜欢多久啊?”秦子荞忽然问。
“呃,不知道啦。就,喜欢一天算一天啊。”
日子一天天的过,她一天天的继续喜欢陶天然。
当然明白老友不想让她受伤的心情。
可是。
晚自习前,程巷悄悄溜进洗手间。
其他人都去吃晚饭或者散步,秦子荞在教室看小说,洗手间里空荡荡,只有橘粉的夕阳从门口透进来。
程巷站在一片夕阳里,又抬手捋了捋刘海,望着盥洗镜中的自己。
皮肤白白细细,一双眼很圆,也许算是乖巧,但按同龄人的标准来看,实在与“漂亮”二字搭不上关系。
程巷一手扶着盥洗台,低头,脚尖在地板上轻轻蹭着。
门口一阵脚步音。
程巷扭头,嘴就夸张的张成了“O”字形。觉得自己这模样太傻,又紧紧抿成一条线。
无论暗自偷偷练习过多少次,偶遇陶天然的时候该做出何等反应。
“嗨陶天然。”
“陶天然,这么巧哦。”
可每每遇到,还是这副傻样。
唇紧紧抿着,唯独心跳在静默的撒野。
陶天然看她一眼,路过她,往隔间走去。
程巷刚要舒一口气,陶天然一转头,又朝她这边走来。
程巷绷着肩立定站好。
陶天然少见的犹豫了下,清音开口:“你的裙子脏了。”
“……啊?”
程巷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脸渐渐的、渐渐的,涨成了猪肝色。
搞什么!她到生理期了。
她扭头立刻就往隔间跑。
“哎。”陶天然唤了她一声。
“嗯?”她回头,还在原地踱步小幅度跑着。她也不知自己原地跑什么,知道秦始皇的阿房宫怎么来的么,就是被她此时的脚趾抠出来的。
陶天然掏出张卫生巾递她。
“谢了。”程巷埋头接过,冲进隔间。
校服裙子是黑色,看起来很不显脏对吧。呵呵这样想的人,你们一定都没弄脏过。
深色!可显!脏了!
可今晚要开家长会,又不能请假。
程巷走出隔间时,陶天然竟然还在。
她带着发烫的耳朵,假装若无其事,走过去洗手。
陶天然忽道:“到门口去守一下?”
“嗯?”程巷扭回头,水还哗啦啦的流着。
陶天然走过来拧关水龙头,重复:“到门口去守一下。”
其实程巷没听懂,但下意识迈腿往门口走去。
转回头一看。
……妈呀!
她赶紧又扭回头往外走,拉上门,望着走廊外的一棵梧桐树,一颗心剧烈的扑扑跳着。
陶天然她她她,脱掉了自己的校服T恤!
程巷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看到她雪白一片的背,乳白色的内衣,搭扣轻轻勒着她微凸的脊骨形状。
陶天然微低着头,墨色的长直发落下一缕,扫在那片雪白的背上。
程巷死死拉着门,紧紧盯着廊外的梧桐,这要她的眼睛能小孔成像的话,大约梧桐叶子都要烧起来了。
门后脚步声传来:“你进来。”
“……啊?!”
“进来吧。”
程巷钻进门里,手还死死抵着门以防外面有人突然进来,
陶天然就在她身边,初夏里少女紧致的皮肤散出微妙的热意。陶天然从不用香水,即便很多年后陶天然工作以后也不用香水,从她皮肤纹理里散出的,却是一种山涧雪水的气息。
陶天然一只手臂越过她,她猛一缩胳膊。
这下换陶天然抵住门,这洗手间的门没法上锁,陶天然就那样抵着,跟程巷说:“快点把衣服脱一下,我们交换。”
“可是我很平。”程巷脱口而出。
陶天然看向她的眼神明显懵了一瞬。
程巷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顾不得许多了,程巷背过身去,快速脱掉自己的T恤,反手递给陶天然。
陶天然将自己的T恤递给她,她快速套在自己身上。
红着脸跟陶天然说:“我来抵着门,你快穿。”
陶天然这才松开手。
将程巷的校服T恤穿上身。
陶天然高中时的身高已超一米七,她的T恤套在程巷身上,明显长出一截,正好挡住裙子脏掉的小小一块。
程巷张张嘴,想说一声“谢谢”。
酝酿了半天,却不知怎么说出口,拉开门,同手同脚往外走去。
陶天然隔开一米远的距离,走在她身后。
走廊外,梧桐荫蔽,蝉声鸣鸣,夕阳被叶片滤过一道,温柔的来拥抱少女投射墙面的影子。
陶天然望着走在她前面的程巷。
程巷方才穿得急,下摆倒是扯好了,但颈后领子那一块,歪七扭八皱着。
陶天然蜷了蜷手指。
逼死强迫症。真的很想替她理好。
陶天然的手指又渐渐放松。不知为何,在发生过两人交换上衣的一幕过后,她微妙觉得自己手指再蹭过程巷毛茸茸后颈的话,就……
更微妙了。
于是她不紧不慢在程巷身后走着,看那没翻好的一小块领子,随程巷同手同脚的步调,生动的起伏。
像她生动的毛茸茸的睫一样。
像她生动的笑起来总是皱起的鼻梁一样。
程巷回到教室,看马主任已经到了,探头探脑往走廊另一侧瞧,那模样,让程巷十分想往她手里塞把瓜子。
程巷跟着瞧:“怎么了?”
走廊另头,是班主任和两组学生家长站在那里。
马主任:“好像早恋被抓了。”
“怎么暴露的?”
“女生写日记。她叫程恬对吧,还来过我们家的。”马主任突然问:“你呢,你写不写日记?”
“我不写我不写,我连作文都懒得写。”
“不要早恋哦。”马主任交代:“早恋影响考公的。”
程巷乐了:“怎么着,早恋这种事还写我档案上呗?”
当晚陶天然的母亲,是校长亲自陪着过来的。
当然咯,毕竟陶家给附七中捐了一栋图书楼。
陶天然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墙角继续看自己的英语书,好像自己母亲与校长的寒暄不关她事。
直到家长会正式开始。
马上要升高三,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班主任让学生们聚在走廊,以小组为单位探讨课文。
既然以小组为单位,程巷便与陶天然划分到了一起。
十来个学生在走廊里坐成一个圆,小组长在读《烛之武退秦师》。
“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
程巷坐在陶天然的斜对面,轻晃着自己的小腿。
她们走廊半人高的墙面是一种复古的水泥灰,月光透洒进来,显得愈发清寒。
程巷悄悄撩起一半的眼皮,观察着对面的陶天然。
陶天然握着钢笔,不知在语文课本上写着什么。
写字自有她自己的韵律。写一行字,一顿,钢笔打一个小小的点。又写一行字,一顿,钢笔打一个小小的点。
程巷晃着自己指间的水性笔。
她名字后那个蓝色的勾,后面也跟着很潇洒的一点。
可……陶天然怎么可能觉得她漂亮?
便是这时,陶天然突然向她看过来。
她眼神倏地一跳,做贼心虚的移走了。
陶天然的钢笔顿了顿,心里想:花枝鼠变成了小兔子。
这种一跳一跳的眼神,也很生动。
陶天然大约只是无意望向这边,眼神很快移走了。
程巷却不敢再往那边看,垂眸盯着校服下摆。
为了避免体??x?育课拿错,每人的校服下摆都绣贴着一张小小姓名条。此时她身上这件校服上写着「陶天然」。
而陶天然身上那一件,下摆则写着小小的:「程巷」。
这时小组长突然叫:“陶天然。”
程巷正盯着下摆那三个字,下意识的:“诶。”
所有人都笑了。
小组长打趣道:“怎么,你叫陶天然啊?”
人总对习惯的事物视而不见,没人注意到她俩交换了校服。
程巷心里想:这一刻的她们不止交换了名字。
也交换了体温,交换了触感,交换了皮肤纹理间暗藏的心情。
一直到家长会结束。
马主任找到程巷:“你的数学月考不行啊。”
“我数学一直就不怎么行的。”
“那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总得想想办法……”
母女俩一同往校外走去。
回到四合院,程巷先去洗澡,然后写作业,卷子卷子卷子。
写完后往床上一跳,小脚趾不小心踢到梧桐树干上,一阵龇牙咧嘴。
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阵呆,然后倾身靠近梧桐树。
树干有半块虬结的疤,看起来好似一洼小树洞。
程巷双膝跪在软软的床上,俯身凑近,压低声:“那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不会再有了。”
那时程巷太过年轻,年轻到不敢去想永远。
她只是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她便一天天喜欢陶天然。
日子一天天过得顺理成章。她一天天的喜欢也顺理成章。
不会再有了。
这样毛茸茸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心事。
这样交换一件校服T恤就觉得交换了皮肤纹理里的秘密的心情。
她仰面躺在床边,望着屋梁悬下来的灯,脚跟抵着梧桐树干,脚尖一晃一晃。
她写什么日记呢?
只有树是最安全的倾听者。
它把听到的所有心情和时光一同咀嚼,吞入腹内,变作一圈圈的年轮,无人识别,无从知晓。
后来,程巷果然喜欢了陶天然很多很多年。
患得患失的。恋爱的。失恋的。
都化作只言片语,埋藏进这个小小的树洞里,随时光腐烂,又在来年春天生根发芽。
[为什么睫毛湿漉漉的。明明,没有哭啊。]
[到底为什么呢?明明同你在恋爱,我仍只敢把你的名字,写在蒙满雾气的窗。]
[有些人离开的时候,背影像抓不住的雾,关门的声音像枪。]
……
很多年后,当程巷已经不是程巷了,她坐在余予笙的卧室里,对着余予笙的高中校服,想起那些只对树干倾诉的、只言片语的心情。
小心翼翼的,将余予笙的校服,从衣柜最深处取出来。
嗑哒。
一只手掌大小的记事本,从校服口袋里掉落出来。
程巷拾起,翻了几页,眼神顿住。
这是余予笙的一本日记。
余予笙的笔迹从高中时的规整、到后来更草一点。
每一天只是很简短的句子:
[要练习多久呢?练习藏住淡淡的语气后面、浓浓的心情。]
[想给你吃很辣很辣的面,想带你坐云霄飞车,想在你清瘦的肩胛骨上狠狠咬一口。想让你至少为我掉过一次泪,也好啊。]
[对不起啊,我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自己期盼的大人。]
……
程巷握着那只小小的日记本,手在不停的抖。
这么……巧么?
原来她对陶天然所有的心情,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有一个人,对另一个其他的人分毫不差的发生过。
那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就是余予笙。
第40章 “有空吗?” 程巷竟听出陶天然在紧张……
「她们说, 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
灵魂不会消散,永远游荡人间。」-
掉落在余予笙日记本旁的, 是一只小小药瓶。
程巷将它捡起来。
一行完全看不懂的西班牙文。
程巷取过手机,打开翻译app, 扫描。
这是一瓶安眠药。
看日期,应该是余予笙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程巷呆立在那里。
恰好余予箩探进一颗头来:“Shianne!”
程巷吓得将校服、日记本和药瓶往衣柜里一塞, 掩上门。
余予箩走进来:“你这些天怎么都不下楼的?”
“嗯?”程巷脑子还乱着。
余予箩仰靠在沙发上,像只小猫露出肚皮:“过来啦。”
程巷走过去, 坐到她身边。
她挪一挪, 将自己的头枕到程巷肚子上。
“余予笙。”
“干嘛。”
“你是不是胖了?你肚子怎么这么软?”
余予笙指尖绕着她头发,没所谓的笑一声。
“哇不是吧你?”余予箩一下子坐起来:“我说你长胖你都没反应喔?跟大哥和妈妈吵架真让你这么伤心?”
“你怎么知道我们吵架?”
余予箩小大人一样耸了耸肩, 又靠回她肚子上:“你们关系本来就不好, 现在家里氛围这样子,我又不傻的。”
“唔。”
“你们为什么吵架?”
“小孩儿别管。”
余予箩鼓一下腮帮子:“总是这么说。以前你喜欢乔之霁的时候也这么说。”
“谁?”
余予箩捂住嘴:“对不起我不该提。”
「Qiao Zhiji」。
程巷默默在齿间咀嚼一遍这三个音节。
不知是哪几个字?
“之际”?还是“知寄”?
猜不出。很好听的名字。
她也不好问余予箩。那样太容易露馅。
于是只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之前不是收到过一封邮件么,被妈妈烧掉了, 然后你就去西班牙了。”
“噢。”程巷思索着, 望着天花板。
“别不开心啦。”余予箩观察她脸色,搡一搡她:“爸妈和大哥, 不是一直都这样么?家里这样的氛围,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什么样的氛围?”
“就是, ”余予箩想了想该怎么说:“表面和平,但他们每说一句话,其实都在暗戳戳的挤兑你。”
她又思考一番, 说了句无限哲理的话:“我们家的房子像一片海。”
“怎么说?”
“餐厅不是玻璃顶吗,梧桐树的叶子落在上面,积了厚厚一层, 像水面飘荡的叶子。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在这里,好像是淹没在水面以下,透不过气。”
“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余予箩反问一句:“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家庭。
他们不会打骂你,也不会在物质层面苛待你,甚至他们对你的期待,看起来是因为他们很爱你。
他们只是说一些意有所指的话。又或者一屋人在谈笑时、你一走进,气氛突然静默下来。
程巷忽然问:“我从西班牙回来的时候,心情怎么样?”
“看着挺好的。”余予箩压一压尖俏的小下巴:“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如果你还想出国去的话……”
她拍拍胸口:“我给你出钱。”
程巷笑出声:“你有多少钱?”
“那每年的压岁钱还是攒了一些的。”
程巷突然俯身,额头蹭了蹭她温软的小脸。
“喂余予笙你压死我了。”余予箩抬手一擦面颊:“干嘛啦?”
程巷伸手掐她一把:“没什么。”
余予箩从沙发跳下来:“下楼来吃晚饭啦,天天躲在房间,还以为你患什么「黄昏忧郁症」。”
“知道了。”
“一会儿就下来喔。”余予箩一步三回头:“不许骗我。”
“好啦。”程巷笑道。
她出去以后,程巷拉开衣柜门,翻到其中一页。
细看之下,才发现余予笙的这句话,写得和她不完全相同。
余予笙比多她多出一句:
[对不起啊,我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自己期盼的大人。]
[对不起啊,我也没有长成一个你们期盼的大人。]
程巷将余予笙曾经的高中校服仔仔细细叠好,日记本照旧放回校服口袋,那瓶药也塞回去,藏回衣柜深处。
下楼走进餐厅。
今晚难得人这么齐,余宋在,筑薇也在,就连总是很忙的余予策也在,一边将那贵得要死的理查德米勒从腕间摘下,一边聊着些公司的琐事。
筑薇在笑。
可当她抬眸瞥见程巷,抽张纸巾摁摁自己的唇角,笑容就淡褪下来。
一时间,餐厅里只剩下筷尖轻碰碗碟的声音。
程巷拉开椅子坐下。
无人讲话,咀嚼声清晰可闻。
程巷拈一块丝瓜炒蛋,吞下去才想起,她是不爱吃丝瓜的。黏糊糊的质感在这种氛围下吞下去,哽在喉头,有窒息之感。
她忽地抬眸,望一眼头顶。
透明的屋顶上,果然梧桐叶层层叠叠,落了一大片。
夕阳光透过叶片不规则的边缘照进来,仿若照进水面。
余予箩轻轻咳一声。
程巷看过去。
余予箩悄悄对她做个鬼脸,拨弄一番自己的手表,手表里??x?面突然开始慷慨激昂的唱:“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筑薇厉声的呵斥她:“余予箩!”
她吐吐舌,关掉手表。
又悄悄对着程巷,拎拎自己的唇角,用唇角对程巷说:“开心一点啦,像你刚回国时那样。”
程巷略笑了笑。
一顿饭吃完,程巷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仰躺在圆形大床上,双手交叠于小腹,望向顶端轻柔若云的帷幔。
余予箩的年纪尚小,她大约还不懂得。
[伤心的人,最擅微笑。]
这也是曾被程巷倾吐进树洞的句子。
也是曾被余予笙写进日记的句子。
程巷大概猜出事情的真相了。
事实上程巷仍不知道,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余大小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什么。
但她在从西班牙回国以后,躺在这张床上,选择了同这世界告别。
那一天,恰巧是程巷出事的一周年忌日。
程巷刚才突然碰了碰余予箩的脸。
因为她想到余予笙的逝去。其实死亡并非一种痛觉,只是冷,让人迫切渴望真实的体温,来自谁都好。
程巷想起那次她和陶天然去云省旅行,无意逛到一间庙宇。
一群带民族头巾的老太太,坐在寺庙门口择莼菜。
噗,程巷看着又有些乐,这是什么世俗生活与神圣宗教的无缝结合。
老太太们讲话带明显口音,程巷听不懂,问陶天然:“她们讲什么?”
“她们在聊当地的信仰。”
“什么信仰?”
陶天然是个语言天赋极佳的人,微偏着头听了一会儿。程巷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眼尾的小痣,在云之南的通透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只能听个大概。”陶天然道:“她们说,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灵魂不会消散,永远游荡人间。”
程巷又乐:“按咱们的说法,灵魂不是只能在人间待七天么?”
“你高兴什么?”
“我哪有高兴?”
“你在笑。”
陶天然的确不理解程巷。哪有那么多可高兴的事啊?聊死后的世界都高兴。
“哦。”程巷揉揉自己的唇角:“我是想,人的灵魂不灭,挺好的啊。”
“好在哪里?”
程巷梗了梗:“陶天然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民歌?你在港岛长大应该没有听过。我五音不全的你忍忍啊——”
程巷清了清嗓子,唱:“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陶天然静静看着她。
“哎呀算了。”程巷挥挥手:“我有点,说不明白。”
她背着一只小小的双肩包,跃下不甚规则的石台阶去,转回身对陶天然伸出手:“这么高你敢不敢下来啊?我牵你啊。”
陶天然垂眸看她掌心一眼。
她的另只手藏在身后轻蹭。
终于,陶天然将冷白纤细的手指,垂放进她的掌心。
两人牵着手,走过寺庙蕴化的千万年时光,走过贝叶棕树冠洒落的斑驳阳光。
程巷掌心软软的,捏一捏陶天然的手指。
该怎么说呢陶天然。
在人间也好。在梦里的苹果树下也好。在奈何桥边也好。
只要人灵魂不灭的话,我就可以一直等着你呀。
只是,程巷没想到的是,她逝去得实在太早。
是不是数十年时光过去,就算她想等,却也哪里都变了,她再等不到她的陶天然了。
******
程巷此时躺在余予笙的床上,望着头顶帷幔。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
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灵魂真的不灭。
穿进余予笙体内后,程巷已记不得死去后的那一年,她的灵魂在哪里游荡了。
飘到四合院那株梧桐树上,看过很多次马主任骂程副主任炒菜忘放盐么。
飘到秦子荞的窗外,看过很多次秦子荞冷脸吃薯片看末世小说,时不时又去阳台看看自己种的小葱么。
甚至,无聊的时候。
飘到胡同口的电线杆,懒得动弹似的翘起一只脚倚在电线上,她是鬼啊,电不着她了吧哈哈哈。
看过好几次她最爱的那家烤翅店,老板摇着蒲扇吭哧哧扇出火星子来吧。
还有,很多次的。
当陶天然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歇在小区路上那盏像旧月亮的灯上。
当陶天然在办公楼下买咖啡的时候,她坐在咖啡店铁皮屋檐上,一下一下的晃着脚,一只黄色翅羽的鸟停在她身边。
还有当陶天然在浴缸泡澡的时候,哎唷真不好意思看。
她会双手扶着浴缸边缘,轻轻的坐上去,足尖轻轻拨弄着水面,让陶天然以为那是自己动作漾起的水纹,而不会疑心有它。
她会对着陶天然耳边轻轻歌唱:
“Starry,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你一定不知道吧陶天然,在星星闪烁的初夏夜晚,我在陪着你。
所以当机缘巧合,一个与她共享过同样心情、没有损毁的身体空了出来。
程巷的灵魂住了进去。
程巷坐了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
试着搜索了几个名字。
「乔之际」。
「乔知寄」。
都没有找到看上去和余予笙有关的人。
既然是余予笙高中时段出现的人,那么,是高中同学?
好在现下网络发达,程巷登上以前余予笙念的私立学校官网,去搜余予笙那一届的学生名录。
等等……余予笙是哪个班的来着?
这,日记里也没写啊。
去问余予箩自己高中时念的哪个班?
未免也太奇怪了点。
程巷决定用笨办法,一个班一个班的名录看过去。
噗哈哈哈哈,还真有人叫王大锤啊,上的还是这么高端的私立学校。程巷抱着腿直乐,下意识伸手去一旁摸大白兔口味的薯片。
摸了半天摸一个空,程巷这才想起,余大小姐是不怎么吃零食的。
她抱着腿想:如果余予笙吃一点甜甜的零食的话,心情会不会好上那么一点点呢?
有时候人与世界的缝隙,也许真的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甜来填满。
她继续看。
余予箩从门口探进头来:“要不要下楼去吃饭啊?”
“不去了。”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但是……”余予箩两只小手挂在门环上晃啊晃。
“怎么?”
“这……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斗鸡眼啊?”
“你没看错。”程巷倦怠的揉揉眼:“我自己也觉得。”
这么高端一私立学校,怎么不做个搜索功能呢?
她把全年级的学生名录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尤其注意姓“乔”、“谯”、甚至很冷门的“鞒”的。
的的确确没有任何一个名字的发音,近似于“Qiao Zhiji”。
程巷长叹一声坐在床上。
等等啊,等等。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该不会不是学生,而是,老师吧?
这、这么刺激的吗。
她翻出滴眼露滴在布满红血丝的双眸,阖眸休息了会儿,准备再战。
把那一届的任教老师名录,也仔仔细细的看两遍。
也并没有。
这下线索全无,程巷有点懵。
满世界去找一个只知道姓名发音的人,概率有多少?
恰好这时余予箩又探进头来:“没吃饭,你饿不饿啊?”
程巷想了想,从床上爬下来,拉开抽屉翻找一阵,掏出一包螺蛳粉:“想吃吗?”
这还是她去鬼笑山盯场的时候,秦子荞给她买的。她没吃完,不想浪费,就都给带回来了。
余予箩的眼睛亮了亮:“想!”
嚯嚯嚯,哪有不爱吃重口味的小朋友呢。
程巷带着余予箩,溜到厨房去煮螺蛳粉。全家人连带保姆阿姨都已入睡,四周静寂一片,独属于夜晚的寒凉气息沁进来。
只有小小一只锅子里咕嘟咕嘟。程巷一边煮粉,一边试探性问:“上次我没收到的那封邮件……”
余予箩坐在岛台边的吧椅上,两只手臂托着侧颊:“什么邮件?”
“就是被妈妈烧了的那封。”
余予箩明显愣了下。
大约对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感到十分奇怪。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叫怎么样了?”
“我和她联系上了么?”程巷转过身,一手摁在流理台上,看着余予箩。
余予箩点点自己鼻子:“你问我啊?
“哈哈,哈哈哈。”程巷:“我考验你呢。”
“你不是,”余予箩瞥程巷一眼:“从来都不主动提她的么?”
也就是说,这两人目前肯定没联??x?系。
哦豁,线索真的全断了。余予箩明显已起疑,她继续问下去就更怪了。
得想别的办法。
一周过去,程巷暂且一无所获。直到这一天,易渝给程巷打了个电话:“你没有正坐在马桶上吧?”
“……啊?”
“沐浴焚香更衣了么?”
“哈?”
那边静默一瞬,一道清寒的声音响起:“是我。”
程巷的动作猛然一顿。
有人能只凭一道声音就刮擦过你的灵魂么,程巷想,是有的。
陶天然声线响起的时候,校园里篮球场传来阵阵欢呼,叶片过滤初夏的阳光,被轻软的风一拂,变成她卧室那棵梧桐树下的斑驳光影,屋外四合院顶端的天空,有阵阵鸽群振翅飞过,碎落的鸽羽落进少女抬头张望的眼睛。
那是她再也不会重来的青春,字字句句,都与陶天然有关,被她填落进梧桐的树洞里。
以至于她现在久违的听到陶天然声音,心里浮现的是:好久不见了,陶天然。
就像她被卡车撞以后,剩一抹灵魂游荡人间。
当她第一次寻到飞往陶天然公司的方向时,她会躲在写字楼下茂密的树冠里,好似陶天然一回头能看见她一样。
望着陶天然端一杯咖啡走向写字楼的背影,轻轻的说:好久不见了,陶天然。
陶天然再也听不见她说话,只觉得那是风拂树叶发出的一阵碎响。
程巷的心里想了这么多,表面却只是若无其事一句:“嗨,陶老师。”
手指在床上无意识的轻轻划圈。
陶天然道:“你离开公司以前的季度主题设计稿。”
“嗯。”
“或许你不知道,你赢了我。”
“喔。”程巷顺手将枕头拎过来,抱进怀里,指尖抠着枕套边缘。
离开公司前的最后一份设计稿,是程巷在鬼笑山上画的。
稿件完成的那一夜,正值窗外疾风骤雨,世界仿若在毁灭边缘。
程巷提出的设计是——“梧桐”。
没有错失过什么人的话不会明白,树是很哀伤的存在。
它吞下所有过不去的时光,变做一圈圈年轮。
它也最擅记录时光,像伤心人的一张信笺。
于是程巷设计了一枚胸针,挂在伤心人的胸口,挡住被“失去”掏出的那个洞。
那个洞其他人看不出来,唯独自己能瞧见。每每低头瞧一眼,就似用舌尖舔舐过拔牙的空洞。
陶天然说:“所以你的设计被展示出来,现在有一名买家联系了公司,希望在珠宝正式制作以前,与设计师见一面,聊聊细节的改动。因为你已离职,我来协助这一项目。”
陶天然顿了顿,问:“你有空吗?”
程巷觉得自己竟听出她在紧张。
程巷在心里说:不想见你。
可是嘴上答:“好啊。”
******
自打在鬼笑山那一夜、她装傻否认自己是程巷后,她便没怎么见过陶天然了。
这会儿走到昆浦写字楼下,她还有点紧张。但既然决定放下,还是要戒除对陶天然的应激反应对吧。
她绕进街边那家奶茶店,指尖在台面轻轻一敲:“来杯奶茶。”
“请问您要哪一款?”
“我胃疼。”
顶着牛马经典微活表情的店员咔咔在点单机操作:“一杯藏青盐咸奶绿加仙草二十六块谢谢。”
“……”程巷:“那我没睡好犯困呢?”
“四季奶青加茶冻。”
“心情不好?”
“红茶玛奇朵加小珍珠。”
“老板欠薪?”
“茉莉奶绿加米麻薯。”
程巷啧啧称奇。
拿到她的咸奶绿在街边长椅吸了一刻钟,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巷觉得自己的胃疼真有那么点缓解。
她上楼,前台同她打招呼:“嗨Shianne。”
“嗨。”程巷笑道:“我来见陶老师。”
“陶老师在会议室等你。”
“好,谢谢。”
程巷走到会议室门口,小小的屏住一口气。
见前任这种事,还是很难做到自然的。
想到在鬼笑山的那一夜,陶天然背对她卧着的身影。
这种心态,怎么说呢。程巷咂摸了下,觉得就是那句经典的——既怕前任过得太好,又怕前任过得不好。
她匀了匀呼吸,推门进去。
陶天然坐在会议桌边,习惯性握着那支万宝龙钢笔,顿两秒,才抬起眼皮来看她。
哇,程巷每每隔一段时间再见陶天然,心中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这女人真好看。
陶天然穿一件凸显肩线的白衬衫,会议桌遮挡,只能看到她鹤灰西裤的腰线。她的神情永远那样清淡,淡妆最适合她,似古时的仕女图不适宜浓墨只适宜留白,眼尾两粒小痣是她面孔上唯一妆点。
她扬扬清瘦的下颌:“坐。”
程巷落座,心想:果然。
陶天然果然还是这样清清淡淡一张脸,看上去无波无澜,好似没再受情绪影响。
程巷拎拎唇角,觉得自己电话里怀疑陶天然在紧张的想法很可笑。
视线投落在陶天然身旁的那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正看着她。
程巷对着女人展颜一笑。
这应该就是她的金主妈妈。喔不,人家这样年轻,应该是金主姐姐才对。
她这么想着一开口:“金……姐姐咳咳咳。”
嘴一快说漏了。
但她这小脑袋瓜转得多快,堆笑问道:“您打扮这么有品味,一看就人美心善又多金,您不会恰巧就姓金吧哈哈哈。”
女人深深看她一眼,视线垂落,点在手旁昆浦的一次性纸杯上。
看什么呢这是?程巷跟着看了眼,杯底漏水啊?
女人又将视线抬起来,落回她脸上:“我姓乔。”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
真的,她这段时间已经对“Qiao”这个音节应激了,荞麦面的外卖都不能点,骑手一给她打电话说“您的荞麦面送到了”她就脑袋疼。
她仔细打量一眼面前的女人。
跟陶天然有些像,又不那么像。一样素黑的长直发,但陶天然是天生凌厉间透出丝丝妩意的长相,这女人一张鹅蛋脸,五官柔和,有些能想见她小时候怯生生像只小羊的模样。
她现在和陶天然并排而坐,气场丝毫不落下风,是她后天磨砺出来的。
程巷又瞥一眼她垂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马主任以前常常告诉程巷:“看一个人有没有吃过苦,看她的手就知道了。”
说着叹口气扬起自己的手:“你看看我这手,明显就是吃过苦的手,跟你这小姑娘的手就是不一样。”
“你吃什么苦了?”
“我腌大白菜呀!”马主任一瞪眼:“你们这代胡同长大的小孩都不知道储冬菜了。那我们年轻的时候过冬,要屯一墙的大白菜……”
“妈,妈,您打住。”程巷那时候特不爱听马主任唠叨。
现在她瞥一眼办公桌面的那只手。
心想: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
随着她视线,女人的手指微妙蜷了蜷。
程巷扬起脸来笑道:“方便的话,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女人拉开身旁的铂金包,掏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食指中指并拢,以指尖推到程巷面前。
程巷凝眸——
「邶城间时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
「乔之霁」——
作者有话说:这,算TTR的情敌上线吗[狗头]